第一章 置身天界看人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6:56:00
--基本视点
一、终极域是史铁生创作的基本视点
读史铁生的作品,情思意绪往往不知不觉间进入一种浩渺悠远、玄思冥想、澄澈清明、默然无言的境界,心中澄明剔透,沉静踏实,似乎已经探到了事物的根底,看透了存在的本相,颇有得道的充实感和彻悟的豁亮感。这是一种与读别人的作品全然不同的精神体验。为什么会如此呢?当然与作品文本的特质有关。史铁生的作品无论描写什么形象,叙述什么情节,议论什么问题,总有其相对稳定的独特视点,视野非常开阔,非常高远,非常宏大。
关于这一视点,史铁生自己在不同时候不同场合有不同的命名:
有时他把它命名为"天界":为灵魂寻找归宿的大师"只有永远看到更深的困苦,他才总能比别人创造得更为精彩;他来不及想当大师,恶浪一直在他脑际咆哮他才最终求助于审美的力量,在艺术中实现人生。--有一天人们说他是大师了,他必争辩说我不是,这绝不是人界的谦恭,这仍是置身天界的困惑--他所见出的人的困境比他能解决的问题多得多"。(二、414)
有时他把它命名为"宇宙大结构":"你以宇宙大结构之一点的形式参与着所谓存在这一优美舞蹈,你就会感动并感恩于一头小鹿的出生、一棵野草的勃勃生气、一头母狼的呼号--"(二、421)
有时他把它命名为"自然之神":真正获得悟性的人到底猜透了斯芬克斯的谜语,"在宇宙的大交响乐中隐形不见,只顾贪婪地吹响着他们的小号或拉着大提琴,高昂也是美哀伤也是美,在自然之神的指挥下他们挥汗如雨,如醉如痴直至葬身其中"。(二、424)
有时他把它命名为"一切存在之全":"真正的朴素大约是:在历尽现世苦难、阅尽人间沧桑、看清人的局限、领会了'一切存在之全'的含义之时,痴心不改,仍以真诚驾驶着热情,又以泰然超越了焦虑而呈现的心态"。(二、431)
有时他把它命名为"苍天":"有一种婚礼是在教堂中进行,且不论此教如何,也不论这在后来可能仅是习俗,但就其最初动机而言,它是这样一种象征:面对苍天(即无穷的未知、无常的命运),两个灵魂决一t2,携手前行,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爱情,这种无以解释无以掌握的愿望只有神能懂得,他们既祈神的保佑也发誓不怕神的考验"。(二、439)
有时他把它命名为"神秘未知事物"或"生命存在的大背景":关于现代物理学及东方神秘主义及特异功能,"我斗胆言及它们,纯属一个文学爱好者出于对神秘未知事物的兴趣,因为那是生命存在的大背景"。(二、442)
有时他把它命名为"神":绿色和平组织主张维护自然界的生态平衡,一定是在一个更大的系统中看到了人的位置与处境,超越了阶级、民族等政治视点。"当我们能超越这一视点,如神一样地俯察这整个的人类之时,我们就把系统扩大了一维,我们看到人类整体面对着共同的困境"。(二、445)
有时他把它命名为"神秘的大自然"、"本真生存"、"大化"等等,而与上述命名同义在作品中出现频率又最高的词汇是:上帝。总之,不管用什么命名去表述,都可以看出史铁生的视点既不在物界也不在人界,而是在"天界",在"神界",在一切事物一切现象的最深最远处,或者说在一切存在的终极处。因此,我们可以说,终极域,是史铁生作品的基本视点。
在古今中外其他作家那里当然也有从终极视点看问题的时候,但都没有像史铁生这样对终极视点如此迷恋与执着。细读史铁生作品,常常使人感到进入"写作之夜"的他似乎已不是世间的人,而是天界的"神":他的思维,他的心魂已悄然隐入大化,在终极处静观默察天上人问,玄思宇宙之神秘,冥想人生之奥妙。
二、终极视点与人的生存背景
史铁生观察、思考问题的终极视角缘于他对人类生存位置的基本认识。人类的生存位置即人在何处。这是人类生存的背景,只有借助这个背景,才能看清人的生存真相,才能找到各种人生问题的源头或根据,从而作出相应的基本判断。
人类生存的背景即史铁生思考问题的背景,他对社会、人生一切问题的观察与思索都与这一背景有关,可以说,人类生存背景是史铁生一切思考的前提和出发点。
那么,在史铁生看来,人的生存背景是什么呢?
男人从春天走到冬天,从清晨走到了深夜。他曾走遍城市。他曾走遍原野、山川、森林,走遍世界。--最后他又走回海边,最初他是从那儿爬上人间的。海天一色。月亮和海仍然保持着原有的距离,互相吸引互相追随。海仍然叹息不止,不甘寂寞不废涌落;月亮仍然一往情深,圆缺有序,倾慕之情化作光辉照亮海的黑夜。它们一同在命定的路上走,一同迎送太阳。太阳呢?时光无限,宇宙无涯。在月亮下面,在海的另一边,城市里万家灯火。
这是小说《礼拜日》中的一段具有象征意义的诗化描写。在这里,"男人"没有姓名,他不是现实生活中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泛化为一切人、人类;他从海边爬上人问当然暗喻人类的进化史;他生存活动于天地之间,即无涯无限的宇宙时空之中。天地人浑然一体,宇宙无涯,时光无限,这就是史铁生所理解的人类生存背景,人的生命真相。
人与其生存背景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小说《我之舞》对此作过哲学意义上的深入思考。题目中的"我",即主体或主观,泛化为一切生命,可以感知客体或客观的任何主体,"我之舞"即主体的生命之舞。"舞"必须有舞台或背景,《我之舞》讨论的就是这一背景。
《我之舞》的表层故事荒诞不经,迷离恍惚,是一个超现实的表意世界。
小说让读者看到,有着七大洲四大洋的偌大一个地球,在浩瀚宇宙间不过一粒尘埃而已。人生存于这颗"尘埃"上,漂流于宇宙长河中。在这样阔大的背景中,生存着的个体找不到孤立的一个点一条线一个面一个单独的空间,因为一切已融入宇宙成为宇宙的一部分。作为个体,生存时间有限,但一个个体消失了,别的个体产生了,一个过程结束了,另一个过程开始了,所以从终极角度看,无所谓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年等于一万年等于永恒,"永远只是现在,来生总是今生,是永恒之舞,是亘古之梦......"个体融汇于宇宙大化之中,生生灭灭,所有的就只有"这一回",就只有一个自己可以感觉的真实具体的有限世界。从世俗角度看,这正是人的悲哀;但从终极角度看,由于个体已融人本体,融入无限,所以有限也就是无限,有限参与了无限的生存之舞,在无限中获得了永生,也就无所谓悲哀。总之,时间无限,空问无限,宇宙生生不息,生命生生不息。在终极眼光中,无所谓古人和今人。古人是死去的"我",未来人是未生的"我"。宇宙不灭,"我"也不灭,所以小说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命题:"我们永远不会死"。这一命题在常规思维看来是虚假的,在终极眼光中则是真实的,正所谓"人有来生千秋不断,动动相连万古不竭"。
在《我之舞》中,我们读出了在那艰难痛苦岁月中,史铁生一个人静静地躲在地坛公园的苍松古柏之中,面对苍天大地,面对古老的祭坛,对宇宙人生的玄思。在玄思中,灾难深重的史铁生仿佛不存在了,眼前现实世界中的一切都仿佛被推远了,模糊了,淡出了,他的心魂飞向了宇宙,化入了终极,幻化为"上帝",化身为"神",在他眼中,天地人本来是浑然一体的,没有分别,没有界限,世界上的一切全都有了生命,都沐上了"神"的光辉,呈现着神圣、庄严、静穆的生命之美--
老树轰轰烈烈地生长,野草终日欢唱。又是月动星移,又是旭日辉煌。散落在荒地里的断石残阶将变成沙砾,变成尘埃,再沉积成岩石,再被雕琢成石阶。蜂儿悬停在空中,依它那振翅的频率计算生命,未必不是度着漫长的岁月发展的。这种追问的方式,以主体--客体关系的公式为前提,其方向可以概括为由现象到本质、由个别到普遍、由差异到同一、由变化到永恒、由具体到抽象、由形而下到形而上,最终是以形而上的、永恒的、抽象的本质或普遍性、同一性为根底,或者说得简单一点,是以"常在"(constant presence,"永恒的在场")为底。
西方现当代哲学的人文主义思潮如尼采、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人的哲学,已不满足于这种追问的方式,不满足于追求旧形而上学的本体世界,追求抽象的永恒的本质,而要求回到具体的、变动不居的现实世界。但这种哲学思潮并不是主张停留于当前在场的东西之中,它也要求超越当前,追问其根源,只不过它不像旧的传统那样主张超越到抽象的永恒的世界之中去,而是同当前在场的东西一样是现实的事物,而不是什么抽象的永恒的本质或概念,所以这种超越也可以说是从在场的现实事物超越到不在场的(或者说未出场的)现实事物。如果把旧传统哲学所讲的那种从现实具体事物到抽象永恒的本质、概念的超越叫做"纵向的超越",那么,这后一种超越就可以叫做"横向的超越"。所谓"横向",就是从现实事物到现实事物、从出场的事物到未出场的事物的意思。
事物所隐藏于其它或者说植根于其中的未出场的东西,不是有穷尽的,而是无穷尽的,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无底的深渊"。
"无底的深渊"听起来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可怕的词,其实它指的就是与当前已知的、出场的、有限的事物相联系的未知的、未出场的、无限的事物。说起来挺难理解,但如联系实际一说就明白。
作为教师,每年我都会遇到一批新的陌生的面孔。用日常眼光看,这太司空见惯不值一谈了。但如果用终极眼光看就会感到这是天地问又一场惊险的奇遇,特别值得珍惜。我是这样想的:我作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已有半个世纪,我的学生也已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了十八九年。我们每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道。在茫茫的宇宙太空(或无边的生活海洋中)里,空间何其大也,我们的生活轨道何其小也,它们相互交叉的可能性从概率论上来看几乎等于零,然而现在这个几乎等于零的可能竟然变成事实了。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从终极角度看是无限的,即无穷无尽的。其间无论是我或学生方面的生活轨道中万一有一个小小的变动,就不会有今天的相见,很可能今生今世就永远错失了。所以,用终极眼光看,这次再平常不过的见面,完全可以视为一场惊险的奇遇,看成是上帝的安排。这样看来,平常说滥了的一个词"缘分",其中实在包蕴着无比丰富的人生内涵,包蕴着无比美妙的审美意味。这场相见,是已知的、出场的事实,而导致这场相见的无穷无尽的、谁也无法知道的缘因,就隐藏于"无底的深渊"中,或者也可以直接说是"无底的深渊"。它不是现象背后抽象的理念,而是与已出场的生活紧密相关的活生生的、现实的生活本身。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深渊"即上帝,"深渊"即终极。
再如一个人(假定为张三)的出生,从日常生活层面看它只是一个事实,没什么可说的。但从终极角度看则又可以视为天地间发生的一件奇迹。思路是这样的:人的出生来自父母的结合,而其父母的结合本身就是经历了漫长的人生之旅,由无限多的偶然因素促成的。其问只要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因素发生变化,就会破坏这一结合,就不会有张三的出生。再往上说,其父母的生命来自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的结合,而这两对老人的结合又是无穷偶然因素的结果。顺此思路想下去,我们看到的是一张密密麻麻的按"2"的x次方展开的人际关系网。按25年一代计算,从张三往上推十代,其祖宗有512人,推二十代,有524288人,二十一代就是一百多万人。也就是说,525年前有一百多万人在冥冥中盲目地偶然地结合,才有了今天的小张三。500年问如果有一个偶然的因素破坏了其中一对夫妻的姻缘,导致张三出生的人际链条就中断了,就没有张三了。如此看来,张三的出生是一件无比惊险的事,以至于惊险到近乎不可能。然而张三又真真实实地出生了,这件事交给任何一个最精明最有权势最有组织能力的人都不可能完成,能完成这一任务的只有上帝即造化本身。细想造化是多么的神奇啊!张三的出生是一件"出场"的事实,而导致张三出场的"未出场"的因素隐藏在"无底的深渊"中。
由上例可以看出,传统哲学所追求的所谓终极是有根有底的,这个根底就是理念、理式(逻各斯)。而现代哲学所追求的终极是无根无底的,是隐藏于在场的当前事物背后的不在场的、然而又是现实的事物,它要求把在场的东西与不在场的东西、显现的东西与隐蔽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即从当前、从有限进入"深渊"。
仔细想来,生活中任何一个现象、人的任何一个活动(如Vl中的一粒米,身上的一片衣,眼前的一个人),实际上都包含着一个整个世界,指涉到一个整个世界,我们可以把它叫做"指涉的总体",这总体的内容是无穷无尽的,也就是说是一个无底深渊。所以,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实际上都是在一个无底深渊中活动。所谓人与万物一体,天人合一,也可以说就是与这个无底深渊一体。与无底深渊为一体,其要旨就在于从当前、在场、有限,看到与其联系的过去、不在场、无限。这种眼光,就是上帝的眼光,终极眼光,审美眼光。审美意识就是在有限的在场的东西中显现出无限的不在场的东西,把在场与不在场、有限与无限结合为一个整体。人在审美意识中很自然地、自发地不执着于当前的有限存在物而与无限整体合一。因此,审美意识既可以使人通过当前的东西想象未出场的东西,从而在无穷的想象中得到一种美的享受,又可以使人与无限整体或无底深渊相融合,从而获得一种回归家园的温馨感。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无限整体、无底深渊、终极,是人生的真正家园。
由于不了解史铁生的阅读情况,所以我们无法断定史铁生是否接触过西方现代哲学的以上思想,但我们完全可以断定的是,史铁生的终极视点完全与西方现代哲学观念暗合。哲学来自生活,即使史铁生没有接触过上述西方哲学,他以其自发的哲人气质,通过对生活的深入透彻的思考,也无师自通地发现了"深渊"并走进了"深渊"。史铁生无论看见什么现象,都能够从眼前的一点出发想到无限,进入"无底的深渊";无论思考什么问题,都能够从"这里"出发漫游到无边无际,从而与上帝晤面。
四、终极视点看世界
阅读史铁生的作品,尤其是l985年之后的作品,差不多随处可以发现他的终极视点。例如:
我常有些古怪之念。譬如我现在坐在桌前要写这篇小说,先就抽着烟散散漫漫呆想了好久:触动我使我要写这篇小说的那一对少年,此时此刻在哪儿呢?还有那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那个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小姑娘,他们正在干什么?年轻的母亲也许正在织一件毛衣,她的小姑娘正在和煦的阳光里乖乖地唱歌;上了年纪的那个男人也许在喝酒,和别人或者只是自己;那一对少年呢?可能正经历着初次的接吻,正满怀真诚以心相许,但也可能早已互相不感兴趣了。什么都是可能的。什么都不确定。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就在我写下这一行字的同时,他们也在这天底下活着,在这宇宙中的这颗星球上做着他们自己的事情。就在我写下这一行字的时候,在太平洋底的某一处黑暗的珊瑚丛中,正有一条大鱼在转目鼓腮悄然游憩;在非洲的原野上,正有一头饥肠辘辘的狮子在焦灼窥伺角马群的动静;在天上飞着一只乌,在天上绝不止正飞着一只乌;在某一片不毛之地的土层下,有一具奇异动物的化石已经默默地等待了多少万年,等待着向人类解释人类进化的疑案;而在某一个繁华喧嚣城市的深处,正有一件将要震撼世界的阴谋在悄悄进行;而在穷乡僻壤,有一个必将载入史册的人物正在他母亲的子宫中形成。就在我写下这一行字迹的时候,有一个人死了,有一个人恰恰出生。
我走过沉静的古殿,我就想,在这古殿乒乒乓乓开始建造的时候,必也有夕阳淡淡地照耀着的一刻,只是那些健壮的工匠们全都不存在了,那时候这天下地上数不清的人现在一个都没有了。--我走过草地,我想,这儿总不能永远是这样的草地吧,那么在总要到来的那一天这儿究竟要发生什么事呢?我在开花的树木旁伫立片刻,我想哪朵花结出的种子会成为我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面前的一棵大树呢?我走在断石残阶之间,这些石头曾经在哪一处山脚下沉睡过?它们在被搬运到这儿来的一路上都经历过什么?再譬如那一对少年,六十年后他们又在哪儿?或者各自在哪儿呢?万事万物,你若预测它的未来你会说它有无数种可能,可你若回过头去看它的以往你就会知道其实只有一条命定之路。
《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
(二、325-328)
以上是史铁生一篇小说的两处描写。类似的描写在他作品中俯拾即是。总之,他随时可以从极细小极平常的生活现象出发进入玄思冥想,思绪神游于神秘无极之地,驰骋于宇宙大化之境,以至于我们可以说正是它形成了史铁生文体的一个重要特色。由此我们可以进入史铁生的心境,明白他观察、思考问题的基本视点,看到他怎样从眼前"已出场"的一点,联想、想象到"未出场"的无限,进入"无底的深渊",从而与上帝晤面。史铁生作品诱人的思想魅力,往往与此有关。
终极视点给了史铁生极其广阔的精神视野,使他对一切与人的生存有关的人本问题都有相当透彻的认识。例如命运(这是他最感兴趣的话题),他用终极视点勘破了命运的不公平(不合理)性、偶然性、随机性、神秘性、荒诞性、辩证性等等。再如生死,由于他从终极视点看人,人只是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中一份子,一个个体消失了,别的个体产生了,一个过程结束了,别的过程开始了,所以无所谓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年等于一万年等于永恒,"永远只是现在,来生总是今生,是永恒之舞,是亘古之梦......"于是,死在他笔下不但不令人感到恐惧,反而呈现出亲切温暖的意味。
如今我摇着车在这园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种感觉,觉得我一个人跑出来已经玩得太久了。
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
那时您可以想象一个孩子,他玩累了可他还没玩够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头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个老人,无可置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任怨。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次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时间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
我说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说不好想还是不想,还是无所谓。我说不好我是像那个孩子,还是像那个老人,还是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很可能是这样:我同时是他们三个。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一个情人来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空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我与地坛》
(三、l80-181)
恕我孤陋寡闻,--在我的印象里,对于死,除了庄子,中国文学中似乎还没有人写得如此平静,如此温暖,如此达观,如此富有诗意。他用"神"的眼光审视自己的生也审视自己的死,既看到自身生命的中断也看到它的延续,在生生不息的生命长河中,"我"在其中生生不息轮回不已。在这里,死由恐怖变为亲切,由暗黑变为明亮,由冷酷变为温暖,死之恶变为死之美。我认为这是一首无比美妙无比温情的死的颂歌。之所以如此,就因为他把自己有限的生命化入了永恒,化入了"深渊",他走向了人们常说的"天人合一"。
史铁生不但从终极视点思考人本层面的问题,也从终极视点思考社会现实层面人的生存问题。独特的视点使他的思考常常有出乎常规思路的新见解。
例如,如果从功利角度看自然,自然只是人类征服和掠夺的对象,自然生态必然遭到破坏。但如果从终极域来看,就会发现人乃整个自然之网的一部分,人对自然的掠夺其实是部分对部分的掠夺,其结果是整体的平衡遭到破坏。人类醒悟了这一点,就会在更大的系统中看人与自然的关系,就会像主张人人平等那样主张人与自然万物的平等,就会像放弃人际的强权与残杀那样放弃对整个自然之网的肆意施虐。人类将视自然为神圣,信奉自然的庄严与和谐,将敬畏自然,绝不敢违背它的戒律,不允许亵渎自然与"反自然"。这样,从阶级的人、民族的人,到人类的人、到自然场中的人,系统一步步扩大,思想也一步步成熟,境界一步步提高。
终极视点也超越了法律、道德的价值评判,从而使人获得一种悲悯博大的人间情怀。从法律和道德角度看,好人和罪犯、英雄和懦夫,哪该赞美哪该诅咒泾渭分明,毫不含糊。社会生活就建立在这些稳定的价值标准之上。但从终极视点来看事情则不一样。真善美与假恶丑是相对立而存在的,没有了后者还有前者吗?没有了反面角色,还有人类戏剧的存在吗?没有千万歧途怎么会有人间正道呢?世上本来有很多路,哪些是正路却不知道。人类正是靠了有人走入歧途才找出了正路,例如如果看到有人堕入了深渊,便证明这是一条不能再走的路。这就是说,假恶丑从反面使人们发现了真善美,确认了真善美的价值。这样看来,证明歧途与寻找正道即使不可等同,至少是一样的重要了。在人生舞台上,凡人伟人罪人共同为我们走出了一条崎岖但是通向光明的路,共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对称而分明的价值坐标,共同为人间戏剧贡献了魅力。基于以上原因,史铁生建议说,在俗界的法场上把那些罪恶的坏蛋处决的同时,也应当设一个神坛为他们举行祭祀;当正义的胜利给我们带来光荣和喜悦时,我们有必要以全人类的名义,对那些最不幸的罪人表示真心的同情,给那些以死为我们标明了歧途的人以痛心的纪念。他不止一次说,希特勒作为战犯理当绞死,但作为一个人也是不幸的,因为他的灵魂踏上了迷途。终极眼光让史铁生对人类怀有博大的爱心和深重的悲悯。
终极视点超越了社会上流行既广且久的世俗观念,从而使人获得对诸多社会现象更合理更深刻的新观念。如社会上的各种职业,在世俗眼光中有尊卑贵贱之分,但从终极角度看,则一切职业(或事业)都是平等的。史铁生用极为普通的生活现象--出门坐火车--说明了这一道理。在火车上,人们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需要依靠打牌、下棋、聊天、看书或想心事。与此相类,人生也如一趟漫长的旅行,在人生的行程上,地球是一趟大车,生命是一趟大车,在更为广阔和漫长的时空中行走。为了不使人类在旅途中感到无聊,上帝设置了各种各样的职业,预备了无穷无尽的矛盾和困阻。这些职业如同上帝给人类的玩具,各种意义如同上帝给人类的游戏,有了这些,人类就可以"玩"得愉快,活得充实。社会现实层面上的职业无论酬劳或声誉当然是不平等的,但从人类生存的终极意义上看则是平等的,一切职业、事业都是人们摆脱时间空洞的方法,都是度过生命的方式--生命是一条河,事业是一条船,在河上漂流,你总得有一条船。所谓事业、职业就相当于这条船,你乘坐在上面从生命的此岸摆渡到生命的彼岸(死),因此,本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想一想,这是一种多么深刻的职业观!
现实生活中每个人一生中都可能遭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和苦难。从世俗层面看,这当然是令人烦恼和痛苦的,但终极眼光却可以让人理解苦难,坦然接受苦难,产生一种豁达理性的心态。史铁生解释说,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再多想一步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存在吗?要是没有了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有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命运?......总之,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由对立因素构成的,消灭一极(事实上也永远消灭不了),另一极也就不存在了。"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三、l76)这就是说,从世俗的个体生存角度来说,苦难的降临不可思议,难以接受;但从宇宙本然存在的角度来说,世界本来就是由幸运和苦难组成,苦难的存在和幸运的存在一样具有本原性,即"存在"本来如此。上帝高居天穹手握一把写满"幸运"和"苦难"的小纸团,漫不经心地随意抛撒,谁身上落上什么他全然不管。既然如此,上帝选定谁来承担苦难,没什么道理可讲。正如老子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总之,置身神界看人界,即用终极视点看待问题的根本意义在于打破了人的常规思路,解放了被其它特定视点所拘禁的传统思想,"使我们获得一种不同于以往的与世界的关系和对待生命的态度"。(三、395)获得一种勘破事物真相、回归心灵家园的温馨感。事实正是这样,终极视点极大地开拓和提升了人类的精神空问,使人类的思想在终极视域里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和解放,畅游于本真存在的境界中。对终极域的执着迷恋,体现了史铁生对人类终极关怀的极大热忱。他的努力,对眼下沉沦于物质和功利的世俗精神是一种警醒和救赎;对一向只知偏执于眼前有限客观实在的"唯物主义",是一种超拔和提升;对一切狭隘的、短视的、传统的思想观念和思想方法,是一种冲击和解放;对放逐意义、彼岸、家园,否定终极性、精神性、永恒性存在的后现代思潮,是一种批判和反拨。无论从共时性角度(当前的社会精神需求)和历时性角度(人类长远的精神需求)看,人类精神文明的建构应该有史铁生这样终极视域的参与。在一个健全的精神生态结构中,终极视域是绝对不应缺少的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