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南闯北马寅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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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春,我们一行右派来到京郊南街,行李还未打开就要下地劳动。队长一见我,咬着嘴唇摇摇头,便把我派到地头和两位80多岁的老婆婆一起剥老玉米。老婆婆耳背,大声和我说话,指着下大田的男士右派问:“你就和他们一起过?”
“过?”,这“过”好刺耳,又不好不答复老人家。
我正为难,一位老爷子叼着烟袋锅子走过来,扯着嗓子插话道:“她谁也不跟‘过’。别看她年岁小,她可是学校老师呢。”
“学校老师?”老婆婆不解地打量我。
“犯了错误,带‘右’字儿的。”
老婆婆更是听不懂,疑惑地问:“敢是偷了东西?”
“不。”我连忙辩解。
“不偷东西叫啥犯错误?”两位老婆婆呵呵大笑,裂开了没牙的大嘴巴。
“她们太老啦,土都埋了大半截,不懂现实。”老爷子巴达着烟袋,眯了眯眼压低声音对我说,“带‘右’字儿的怕啥?我这辈子走南闯北,啥没见过?我不信邪,我雇农成分。姑娘,有事尽管找我马寅初!”
马寅初?北京大学校长?我一惊。望着他悠闲的背影,我想,也许他叫马银初吧?“寅”还是“银”呢?
我正在猜疑,他却用手指掐算着,眯着一只眼说:“子、丑、寅、卯的寅。我夜里三点寅时生,爹妈便给我取名马寅初。”
竟有这般巧合!我又是一惊。
京郊农村习惯互称大爷大妈大哥大嫂,唯独对他,大人小孩都直呼其名:“马寅初!”
南街农民,不叫我们右派,而称呼:“带‘右’字儿的。”这客气的称呼,听起来舒服些,而第一个这么叫的,正就是这位老爷子马寅初。
马寅初,毕竟是走南闯北,见识多明堂也多。他性格活泼,人到哪里笑声跟到哪里,工间休息就是他的天下。他讲山西说四川,湖南湖北他都清楚。抗战时期,他正年轻,四处当劳工,天南地北哪里都有他的足迹。说到高兴处,他还会把烟袋插在耳后,站起身来扭几下。他耸起肩膀,踮起脚跟学宋美龄走路。他说在重庆他见过宋美龄。宋美龄在重庆宣传抗日、搞义卖募捐,宋美龄就是这么走路。他说他差点没有去美国。他说美国富有遍地都是黄金。他说美国面粉又细又白,南街就磨不出这么好的面粉。他说他在武汉修铁路吃的就是这样的面粉。
我的赫赫一条右派罪状,就是崇拜美国说美国有彩色胶卷。和我相比,马寅初又比又说,唾沫飞溅,真是有过之无不及。
他讲得南街人个个流口水。他年轻时吃苦在外历尽坎坷,人们笑话他:“只讲过五关斩六将,从不讲走麦城。”他闯荡了大半辈子,老来回到故乡,没有存下半文钱,连老婆都没能混上一个,闹了个雇农成分。
监督劳动之初,右派政治处分暂未批下来,我月工资54元(当时北京城的一般女工月工资只有32元)。马寅初对此大发议论。他说:“瞧瞧,拇指大的丫头片子,月薪54元,”他用手指掐算着又说,“一年就是648元。农村人干一年才百几十元,弄不好还该国家的钱。”他颇为不平,便提高声音说:“若给我54元,我宁愿当右派。”“右派咋啦?”他瞪着眼睛喊,“不偷人不抢人,咋啦?瞧,多可人的小姑娘!不也是右派!右派不好么?”
说起当农民,他最牢骚不过的就是“四两油”。他唾沫飞溅,磕着烟袋锅子,能祖宗八代地发泄半天。原来那时食油定量城市人每月1斤,农村人才4小两(按1斤16两计)。三、四口的人家,合起来有1斤,炒菜也凑合了。马寅初鳏夫一个,4小两油,用他的话说,“沾不到锅底!”农民不到年关节下见不到荤腥,整个南街根本没有猪肉铺。
马寅初不念书不识字,却会说评书。他小时候拜过师学过艺,曾在天桥说过评书。《七侠五义》、《三侠剑》他都整段整段说得上来。说狐说鬼,说《聊斋》,他能抑扬顿措,随着情节发展变化,声音忽高忽低,时紧时慢,有声有色,说得头头是道。谁不为他倾倒?谁不佩服他的好记忆?
只见他两眼平视,一字一字,就像照着书本念。识字的人就是照着念,也不可能像他这么精彩有味。
京郊农民管工间休息叫“打歇儿”。打歇儿时,哪里有马寅初,哪里最热闹,哪里的打歇儿也最长。人人都爱听他讲东说西,连带工组长队长都听得有瘾。他若性起说开了评书,这半天大家就甭想再干活儿了。他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队长便带头喊:“别分解,别分解,接着说!接着说!”于是他又说。这半天出工,就等于集体放了半天假。谁赶上和马寅初一块干活儿,谁就能饱食一顿精神美餐。
马寅初使南街人大开眼界、不知给大家带来了多少乐趣!事隔四、五十年,回味起来,也还是滋味无穷。马寅初真算得上是一个民间艺人,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
就因为这,据说文化大革命,他被当做牛鬼蛇神,戴了高帽子游了街,罪名是:“现行美蒋派遣特务,妖言惑众,蓄意破坏抓革命促生产。”
其时他已年逾古稀,经不起几番折腾。他是怎么死的,无人说得清,据说他的尸体是多少天后,在一条臭水沟里被发现的。  1876字。                               fenfen写于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