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往事——爱在荒烟蔓草的年代(第二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3:38:32
执手
——《邶风•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富有罗曼蒂克精神的人,喜欢强调自己的某种爱好,比如说,喜欢陕北民歌,这当然是个有益无害的爱好,我的问题是,同时还喜欢把这一爱好告诉别人。
是高调了一点,好处也有,有时会遇上同好,还有一次,遇到一个陕北人,他告诉我,陕北民歌大部分都有所本,像那首《三十里铺》,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是真的。
《三十里铺》这样唱道: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四妹子爱上个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
四妹子今年一十六,三哥哥今年一十九,人人说咱二人天配就,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
叫一声凤英你不要哭,三哥哥走了回来哩,有什么话来你对我讲,心里不要害急。
洗了个手来和白面,三哥哥今天上前线,任务定在那定边县,三年二年不得见面。
时间:解放前,地点:绥德县三十里铺,人物:四妹子凤英和她的三哥哥,事件:相爱的人即将别离。
没有泉水叮咚的铺陈,也没有指东道西的扭捏,陕北民歌的表达向来单刀直入,直切你的神经末梢:“青羊上树吃树梢,舍身亡命和你交”,“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着还想你”,这样的爱情,如锋刃相交,无可躲避,那么好吧,就让我以性命迎上去,激情之外,更有真实打底。
而我听过的陕北民歌里,最为真实的,莫过于这首《三十里铺》,假如别的民歌算是文艺片,这一首,则是纪录片,听着它,总能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时刻,腰鼓舞得正欢,红旗迎风招展,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在这尘土飞扬的欢腾场景中,一个女孩子黯然退出,低下头,慢慢走,一种无能为力的哀伤,在她心头渗开。
“洗了个手和白面,三哥哥今天上前线”,她是要为他饯行吗?在那个时代里,难道有这样一个开放的空气,两情相悦的男女可以公然表达?“任务定在定边县,三年二年不得见面”,也就是三年二年而已,并不是不可以期待,为什么会伤感到“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恋爱固然只争朝夕,但她除了不舍,似乎还有一种对于未来的茫然乃至绝望。
许多时候,爱情不是一个可触摸可把握的东西,它太容易为造化所弄,大至战争和遥遥在望的功名,小至一个念头的改变,总有这样那样的事,让爱情失脚。
《十八春》里,曼桢和世钧彼此相爱,她手上已经戴上了他送的戒指,看上去一切都甚为妥当,只是一夜之间,命运便让可以窥见的未来灰飞烟灭,他和她各行各路,许多年后再见面,拥抱之后,也只能叹一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红楼梦》里那个慈祥又糊涂的薛姨妈,说起姻缘亦有高见: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
所谓月下老人的红线,正是个人意愿无法左右的命运,它永远是一种隐隐的威胁,巨兽一般,蹲在爱情的上方。所以相爱的人,一定要守在一起,有你的手在我手中,有你的眼眸映在我的眼眸,就能忘记之外的一整个世界,包括,那种惘惘的恐慌。
可是命运不会认输,它总有办法制造分离,让恐惧乘虚而入,将你的一颗心,重新摄入它的掌中。
千百年前,在河南汤阴一带,亦有人唱过同样的心情,《诗经•邶风》的这首《击鼓》,跟《三十里铺》情节极为相似: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诗里的男子,也是要从军而去,别人被指派在家乡修筑工事,他却要跟一位名叫孙子仲的将军远征南方。背井离乡的苦楚尚可忍耐,“与心爱者不能分离”的疼痛让人情何以堪?面对看不见的未来,他有这样的誓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契是聚合,阔是离散,死生聚散,这样的大事,我们确实是做不了主,但是,不管怎样,我都要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仿佛看到这男子脸上哀恳的表情,与其说是承诺,不如说是宣言,不是说给心上人听的,而是说给自己,说给命运听的。它其实是一个挑战书,是渺小的人类,咬紧牙关,攥紧双拳,含着热泪,对于庞大的君临一切的命运的无畏挑战。
不错,你有能力翻云覆雨,有能力制造生离死别,可是,我还是要说,我要和她在一起,永远永远不能别离!
《三十里铺》里的三哥哥,说得没这么狠,但也有他一种自信:叫一声凤英不要哭,三哥哥走了回来哩。面对着哭哭啼啼的情人,他要她鼓足勇气,相信人定胜天: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不过他的安慰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三哥哥当兵坡坡里下,四妹子崖畔上灰塌塌,有心说句知心话,又怕人笑话。
他们的剧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当我听说,在半个多世纪之后,还有可能见到当事人,亲眼见证这一经典爱情故事的结局,以我好奇八卦的天性,超强的行动力,以及善于煽风点火的抒情本能,不蠢蠢欲动是不可能的,于是,2000年的夏天,我第一次独自出门远行,就把陕北绥德,作为旅程中的重要一环。
那个阳光亮白的午后,我在绥德三十里铺下了车,除了公路边有个“三十里铺”的界石,我找不到任何传奇的蛛丝马迹。路边上山的入口,几个闲坐的人正在看着我,索性走过去,打听凤英和她的三哥哥的所在,却听到这样的消息:凤英嫁到黑家洼去了,三哥哥郝増喜早就死了。
不由一惊,再问难道凤英没有跟郝増喜成亲?回答说,没,郝増喜走后一年凤英就嫁了,郝増喜一辈子没有结婚。
便去黑家洼。出租车拐进上山的路,到了这里才深刻地理解鲁迅先生那句话:世界上原没有路,走得多了,就有了路。这条被“走”出来的路,一边贴着黄土坡,一边临着山沟沟,当车子随着雨天轧出来的坎儿剧烈颠簸时,我紧紧抱住前面的椅背,并坚信是我这样勇毅的举动,维持了整个车身的平衡。
跟村头男子打听凤英家在哪里,他随手一指,支支吾吾,让我一头雾水,问他能不能带我去,他连说不敢。陕北的不敢,有“不能”的意思,以为他有事在身,只得懵懂地朝他潦草指出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截路,上了一个坡,坡上是块菜地,三个女人蹲在那里种菜。
问,请问哪位是凤英老太太?一个女人抬起头,警惕地看着我,说,你找她干什么?我怎么说呢?喜欢那首民歌,就想看看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但也只能这么说了,那女人说,她不在,你下去吧!
这女人的年龄看上去很是模糊,而且她又那么严厉,我猜她就是凤英,便一个劲儿跟她厮缠。就在这当儿,有个女人悄悄地翻到坡那边去了,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可能才是凤英本人,而这时,我还在不无委屈地应对眼前女子的驱逐。失望加上一路的惊吓,可能还有点想引人怜惜的作秀,我几乎就要哭出来,旁边的女子看不过眼了,说,孩子,她是凤英的女子,人家不愿意让你看,你就走吧。
既然已经说破,凤英的女儿索性爆发开来,她说得很快,我听不大明白,只听出中间不断重复一句话:俺娘是正经女子,俺娘是有儿子的人。又说,你赶快走,俺娘的儿子在下面看着呢。
我顺势看过去,果然,在坡下面,一个男子戒备地回头望向这边。
也只能下去了,但上坡容易下坡难,那沙土一踩一松,很是惊险,还是边上的女人,赶紧上来搀住我,又悄声说,凤英为这事,不知遭了多少艰难,一个儿子都四十多了,还没成家哩,俺这地方的人,讲究名誉。
原来,我们以为是美丽的传奇,对于当事人,却是一次又一次被揭起的痂疤,在这样的环境中,我能够理解凤英的失信了,她不是信不过他,而是信不过命运,死生契阔的誓言,挣不来一个现世安稳。
再想那《诗经》里的男子,他有没有与心爱的女子白头偕老?炽热的美丽的爱情,总是诱使我们对它做善意的期待,然而,有诗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金闺梦里人——无定河正好流经绥德一带,这无定河边的无名白骨,没准也曾是某个女子梦萦魂牵的伟岸背影,在她心中,他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可是你跟命运这样说理?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吧。
假如誓言无法兑现,那么,眼含热泪郑重发誓的人,岂不是可笑而又可怜?不,起码,他们没有认输,没有轻易地臣服于命运的淫威之下,就像那个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他不停地推,那石头太重了,不停地滚下来,诸神认为,没有比做这种无效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但是加缪不这样看,石头落下是必然的命运,但西西弗“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假如西西弗是幸福的,那么三十里铺的郝増喜,和《击鼓》里的男子也是幸福的,命运的石头正在下落,他们却不是消极的无所作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正是与命运的对抗。他们挑战的那一刻就赢了,那一刻,爱情与他们同在,彼此深信不疑,茶道里的观念是“一得永得”,他们得到了一刻,就是得到了永远。
——《王风•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
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起初宝玉听紫鹃说黛玉要回苏州老家,整个人立马死了大半,醒转过来方知是紫鹃不放心,故意拿这话来试探他,便说,你放心,活着,咱们就一块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
听宝玉这话,如那抱柱的尾生,打定主意一棵树吊死了。偏偏高鹗就敢写,黛玉死后,他不但活下来,还能娶妻生子参加考试,最终是出了家,可是,其间的过程也太长了一点吧?
我年少的时候还要极端,对宝玉出家都不能接受,要他非殉情不可,都说了要灰飞烟灭的嘛。看到宝玉赞成小戏子藕官怀念前人的同时续弦,我也觉得诧异,我太强调爱情的排他性了,都超过了爱情本身。
需要到怎样的年龄,才能让感情和光同尘,溶入日常状态,隐藏到自身的血液里去?
黛玉亡故,他自然疼痛。若贾家还是那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他也许就会去兑现自己的允诺。但不是这样,我和高鹗的分歧在于,我认为,林黛玉一定是死在贾家风雨飘摇之际,经历过许多灾难隐忧之后,宝玉不再是那个爱撒娇的贵公子,当明白,人活在世间,是要有担当的,担当自己的责任,也担当疼痛的爱情。
其次,当爱不断地升华沉淀,成为心灵的一部分,他也不必拿死去活来,去跟自己证明自己的爱情了。
琼瑶阿姨笔下死去活来的爱情比较多,年轻时我很艳羡,现在则有点怀疑,太像是演给自己看:我有这样了得的爱情,我的生活多么的不平凡。
爱得不够深,才舍得拿爱情作证,而那样轰轰烈烈的爱,势头太猛,如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如大火只辉煌那么一瞬间,转眼化为灰烬。真的爱,也是舍不得这样用的,会很小心地让它细水长流着,以平常,保证永久,火头太猛,还会有恐惧。
关于《诗经》的文章已经写了这么多篇了,有人问我最爱哪首,我说是《君子于役》,虽然“生则异室死则同穴”的呼喊也让我动容,可是,我更喜欢《君子于役》的那份平常心。
《诗经》里的君子,多指身份高贵的人,相应的,他们的妻子,经常是“副笄六珈”“衣锦褧衣”的。这首诗里,“君子”的妻子却没有这些装备,从后文看,她的视线里倒有鸡啊羊啊之属,“君子”显然也高贵不到哪里去。很可能,他就是一普通的男子,是女人爱恋的眼神,令他清辉奕奕,自有光华,他的高贵,不是写在势利的社会阶层表上的,是镌刻在一个女人温柔的心灵上的。
他的“于役”,当然也就不是驷马高车地周游列国,他是一个“男丁”,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国家把他征去打仗或是修筑公事。她不知道他何时归来,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所有的信息都断绝,她面对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未知。
欧阳修有词曰:欲寄彩笺兼尺素,天长水阔知何处。那状态真叫人没办法,外面的世界天阔地远,我拿出所有的思念,也没有多少分量啊,那青灰色的无际涯,一下子就把它给吞没了,而你,此刻又在何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爱着的时候,我要我们在一起,即使不能,我也要知道你每一时每一刻每一秒的音讯,我要知道那些地名,知道你跋山涉水的里程,知道命运的时间表,那些上一秒钟还是陌路的名称与数字,在这一刻都是多么亲切,它们构成一张网,将你从我看不到的远方,从无限的虚空中打捞出来。若是这些都不可知,让我以何为凭?命运不可信,誓言不可听,爱情这东西太轻飘,说没有就没有了。
尽管每一秒钟都有无数人在示爱,无数人在亲吻,对爱情笃定的人,却不是那么多,到底不是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又不像亲情,已经被血缘和时间夯实了,它比膨化食品还要虚头巴脑。
所以读《诗经》,每每看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都有一种很侥幸的欢喜,可能是我太悲观,看着那女子伫立斜阳,总会预先替她无望起来。又如读李商隐的诗“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石榴的花期最晚,长久地长久地纹丝不动,就像你迟迟不至的消息,让人没法抱希望。
这所有的起伏或者说明我不够爱,你还在我之外,若你真的已经住到我的生命里,我和自己在一起时,就是和你在一起了,又怎会感到阻隔,有那么严重的不确定感?
比如《君子于役》里的那个女人,她就是那般的笃定从容啊,看鸡栖于埘,看日之夕矣,看羊牛下来。
顾随讲《诗经》,讲到这首时,说非得是“羊牛下来”而不能是“牛羊下来”,“牛羊”,下不来矣。
这话看似无理,却是一种诗意的“有理”。牛的个头比羊大,漫漫羊群后面跟着几只暮归的老牛,才有那种暮色四合灯火欲上的氛围,若是把牛放在前面,庞大的身型将视线遮盖了大半,就算零落地露出几只羊,画面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从语感上说亦如是。羊是开口音,牛是闭口音,先开后闭,才能一气贯通,若是先闭后开呢,打上面就堵住了,难怪要说“下不来”。气韵表达情感,这开放的气韵,正对得上女人那种舒缓的往而不返的感情。想念在她,不是“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式的苦楚,是可与养鸡饲羊并行的常态,她只淡淡地说,让我怎能不思念呢?又说,不知道你是否在忍饥挨饿呢?
爱情,也可以这样理性和优雅,甚至于,这样的理性优雅里,更有爱情的尊严与力量。假如呼天抢地只是徒然尽失身段,假如祥林嫂式的念叨只会成为别人的笑谈,假如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白,让对方感动时候亦有不多不少的那么点压力,又何必去向世人展示自己清减的腰围,让对方从石榴裙上看取曾经的眼泪,这些表达太自我也太自恋也太容易在天光下氧化,相对于她的一句“苟无饥渴”,实在有搔首弄姿之嫌。
高人说禅,总说不过是“穿衣吃饭”,爱情如禅,到了高处,也不过是“穿衣吃饭”,不需要特别的纪念了,即便不得不分开,即便因为种种原因,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也要各自过好自己的日子,思念融化进日常劳作,融化进每一个平常的日子,才不会熄灭干涸,是终极的天长地久。
多少年了,还是喜欢那首歌:
没有你的日子里,
我会更加珍惜自己。
没有我的岁月里,
你要保重你自己。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
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
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那天开车在路上,听到收音机里放林忆莲的《伤痕》,年轻时候听了太多遍,已经无感。然而那一刻是白晃晃的正午,眼前是空旷的马路,听林忆莲唱“女人的天真和温柔的天分,要留给真爱你的人”,一瞬间竟有醍醐灌顶之感,嗯,这就是我要找的那句话,我想把它送给《大车》里那个女子。
像《诗经》里的大多数诗一样,《大车》这首诗,也被多方解读。“大车槛槛,毳衣如菼”,这一句问题不大,大车一般解释为牛车,在遥远的周朝,那是很拉风的交通工具,一般为贵族所乘坐。“槛槛”是象声词,形容那车轮碾过的声音,让我们想象,在宁静的远古,那一定是有点小声势的。
犹如电影里刚刚开始,镜头逐渐推近,我们终于可以看见车上的那个人,他穿着鸟兽的细毛织成的衣裳,色泽有如初生的芦苇。
没有描述这个人的音容笑貌,他在这首诗里,仿佛只是一个背影,一道光。他是谁?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们都无从得知,我们能够知道的,就是他穿着的那种 “毳衣”,在当时,亦为君王或大夫专用。
“岂不尔思,畏子不敢”。朱熹这样解释这句诗:我怎么可能不思念你,但我害怕“子”,也就是城邦管礼法的大夫,所以不敢啊。他说,那年月,大夫尚且有刑事决断的能力,淫奔者害怕他的威力,而不敢私奔,被想念的“尔”和被害怕的“子”是两个人。
似乎也可自成一说。但问题是,接下来那番对天赌咒的话,就显得有点假:“谷(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生时我们各处一室,死时一定要葬于同一个墓穴,你的眼神好像在说我不信?就让天上的太阳为我作证。
你看,这“淫奔者”的决心如此坚定,在死亡面前都无惧色,如何会去怕那个什么“子”,咱们的民歌唱得好,“小妹妹和哥哥一对对,刀压在脖子上也不悔”,在这样的决绝面前,那多管闲事的大夫只有见鬼的份儿。
《诗三家义集疏》则说,楚王伐息,俘虏了息国的国君,把息夫人纳之于宫。某日楚王出游,息夫人跑去见息侯,说:“我不曾须臾而忘君,更不能一女事二夫,与其生离于地上,不如死归于地下。”又做诗四句:“谷(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言毕就自杀了。
这个故事够感人,但俗话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动听的故事一般都不可信。息君啥下场俺没研究过,反正息夫人没死是有据可查的。她给楚王生了两个儿子,只是三年不跟楚王说话,楚王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一个女人家,跟了两个男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息夫人是传统的“好女人”,“好女人”喜欢把责任朝自己身上揽,用柔弱的肩膀,挑起全世界的苦难。好人王维对她有同情的理解,写诗道:“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时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坏人杜牧还嫌她受的熬煎不够,说她不能像金谷园里的绿珠那样殒身报主:“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为了防止我轻度女权的小思想抬头,且将这段跑野马的思路打住,不管怎么样,息夫人没死这是肯定的,那四句诗也不大可能是她写的,海誓山盟后拍拍屁股走自己的阳光道,那一般是男人的行为。
关于《大车》,还有“刺周大夫说”“叹夫妻仳离说”等各种说法,倒也不用一一批驳,大家都没有着实的证据,也都可以说是“误读”,只要能言之成理,没有明显的漏洞,都未尝不可。下面,我要郑重地叙述的,是我自己的“误读”。
在我的少女时代,我非常非常喜欢这首诗,凭着直觉认为,那个坐“大车”穿“毳衣”的人,就是“岂不尔思”的“尔”,也是“畏子不敢”的“子”,是那个女子恋慕的那个人。
你乘坐的牛车在我眼前驰过,你的衣裳闪烁着初生芦苇的光泽,让我怎能不想念你?我只是担心你不敢与我私奔。
是不是有点像一场独角戏?你连人家是不是敢跟你一起私奔都不确定,就发誓赌咒说要跟人家一个坟墓。清代的方玉润因此不同意这只是一对有情男女,他说,男女纵然有情,谁为他们收尸合葬?
可是方玉润老先生啊,你难道不知道,誓言在许多时候,只是表达一种愿望,或者,一种心情。相爱的人说,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或是,我下辈子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您觉得,这些誓言就一定有可行性吗?女人天生爱做梦,让她梦想一下,将来也许他们是能够合葬的,又有何不可?
这是一个凄凉的梦想,她觉得他的爱是个奢侈品,不敢相信自己能够拿到,就把梦想推到看不见的将来,她在想象中快乐着,也悲壮着和崇高着,在心灵私密的角落里,没有人可以跑过来,告诉她,你这不过是梦一场。
前面说了,在我的少女时代,我着迷于这安静纯粹的爱情。但是,随着我长大成人,从小姑娘变成“大女人”,逐渐有了点不以为然,却又找不到一个比较好的表达,林忆莲这首歌,让我有种正中肯綮的快感。
“爱情有时候是一种沉沦,虽然让人失望的是恋情本身,但是不要因为你是女人。”
太对了!我一向不爽的就是,有那么多女人,莫名其妙地就去沉沦,比如唐朝那位步非烟,跟邻家男子私通,奸情败露后,那男的手脚麻利地越墙而走,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对着夫家的怒斥,步非烟平静如水,淡然道:“生既相爱,死亦何恨。”大有今生无悔之意,最后被老公活活打死。
爱让步非烟勇敢,可那个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男人,配得上她的这份爱吗?是否女人对于爱的渴求,使她们有时不那么谨慎,但凡看上去有点像爱情,哪怕明知是伪爱情,也能够闭上眼睛,自欺欺人?
我想上前扯住步非烟的衣袖,感情充沛地喊一声“傻妹妹”,但步非烟那淡然的表情,让我望而却步。远在唐朝的她,似乎离爱情更近一点。难不成精明审慎的态度,正是爱情的天敌?我身边那些伶牙俐齿,能将爱情的化学成分说得一清二楚的女子,多半都混成了空窗剩女,自称得了“爱无力”。
也许,爱情这古怪的不可以言说的东西,就需要那样一种盲目和卑微。一切由他决断,如果他不敢,我就保持缄默,如果他愿意,我就和他一道赴汤蹈火。也许,爱恋本身就是一个仰望的姿态,在最平凡的人身上也能看出光亮,甘愿为这光亮而献身,决不去问值不值。
思及此,竟对天真的少女时代有了一些怀念,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头啊,同样回不去的,还有那种肯低下去的柔软。可是,忍不住又得说一句煞风景的话,这个女子的感情,真的像我少女时代想象得那么纯粹吗?
还回到这首诗的开头,它说到“大车”,说到“毳衣”,由不得我不怀疑,这个女子可能身份低微。若是一位同样食有鱼出于车的千金小姐,她对这些东西就不会有感觉,网络上,那些张嘴闭嘴钓到宝马男的女孩子,在那以前,可能从不曾跟宝马有什么零距离接触。
我并不是说,诗里的这个女子就是贪慕权势,我只是说,人们对自己生活中不具备的东西才有感觉。但是有一点,“大车”也好,“毳衣”也罢,都是这个男人的世界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的某种符号,这个女孩子那种致命的迷狂,还真难说一定与之无关。
刚才说了,爱情常常是一种仰望的心情,你在他跟前忐忑了,拿不准了,没自信了,觉得自己很弱小很没办法了,爱情就来了。
炙人的权势也能把人变弱小,对于有力者的仰慕,和对于美女靓男的仰慕长得真的很像,都有期待、思慕、求索、执迷等等。
最可怕的是那种双重爱慕。《还珠格格》里,每次紫薇向她的皇阿玛诉衷情,我都觉得她很恋父,那种卑微又深情的语调,比她跟尔康“你是疯儿我是傻”的蠢话要有劲得多。她是她母亲的代表,也是她母亲的化身,对一个男人的爱慕让她们低了一下头,他的权势的震慑力又让她们低了一下头,当真是低到了尘埃里,她们以为开出那朵花全是爱使然。
《小团圆》里写,九莉(即张爱玲自己),看到邵之庸(即胡兰成)以轻藐的神情,在人群中说话,顿时感到极大的震动,对自己说,我崇拜他。
张爱玲给宋淇的信里说,《小团圆》里对自己也有毫不客气的讽刺,我觉得这“崇拜”二字就是她多少年后,对当时的自己的讽刺。能在人群里以轻藐的语气讲话者,往往握有或者自以为握有某种权力,不能说是胡兰成的权势让张爱玲倾倒,但在彼时彼地,一定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我们说起权势,都像在说个贬义词,殊不知,它不一定体现为张牙舞爪,作威作福,还体现为居高临下的神情,从容不迫的仪态,VIP的专属坐席,限量版的一线名牌……这些“好东西”,都得由听上去不那么好的“权势”支撑。灰姑娘对于王子的向往无可厚非,要是我说,那也可理解为平民对于权势的一种致敬,你会不会觉得有点赤裸裸?
古乐府里的那首《越人歌》,亦有一种低首的姿态: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划船的越国女子,爱上了乘舟的王子,她爱慕他,唱起这首歌。想多少年前的河流上,那女子遇见了王子,他目光如日月,冠冕如星罗,言谈举止与她日日所见的山间渔樵绝不相同,有优裕的生活打底,他很容易就能做到挥洒自如。让她怎能不低首?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身上那些装饰品的光华,都足以将她的眼睛刺痛。他之于她,是一个可爱而又不可进入的世界,她只能一个人面对心中静静燃烧的热情。
这热情与不可企及的现实碰撞,淬出灼热的疼痛。疼痛是一种深刻的感情,能够唤起普遍的共鸣。
相形之下,“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里的“年少”,“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的“年少”虽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男子,但他们都太普通了,不足以成为深刻的梦想,那些春心萌动的女子,可能也只是一念之间,船开过去了,车行过去了,她们的梦也就醒了,那些“年少”们,也就在她们的生命里死掉了。
曾听一个军事学家说,看任何一个问题,最有效的切口,就是看“利益”二字,我一直觉得爱情是个例外,有很多爱情,不但无利可图,倒像存心跟自己的利益过不去。但是,那样反潮流的爱情毕竟少之又少,更多的爱情,要借一点利益的风势,才能燃烧得更旺。但最后没准就超越了利益这道门槛,像《少年天子》里,董鄂妃对顺治说,我本来因为陛下是皇上才更爱陛下,现在是因皇上是陛下而更爱皇上。
我因此也相信《大车》里那个女子的爱情,它也许是从“大车”和“毳衣”而起,越走越远,当它来到坟墓前,许下“谷(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的誓言,“大车”“毳衣”什么的魔力也就消失了。那一刻,我相信她是虔诚的。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诗经》的情诗太多,有的还挺情色,这就让正经的儒生们很犯难,他们可以在家中三妻四妾,却不大好意思从自己的唇齿里说出爱情,环顾左右间,语无伦次。聪明的宋代大儒朱熹解决了这一难题,他提出了“反面教材”说,说那些谈情说爱的诗,都是讽刺诗,比如那首《将仲子》,就是骂淫奔者的。
可是,人家根本没“奔”嘛,虽然那位“仲子”(我们可以翻译成二哥哥),有意勾搭姑娘,爬墙上树地递眼色,姑娘仍是再三地婉拒道:“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二哥哥你,纵然很可爱啊,可是我的爹娘兄长街坊邻居,他们说长道短,我也不能不惧啊。左右为难的语调,好不可怜,其实是将她的社会关系,摆到了二哥哥之上,发乎情止乎礼,她的自控能力,比《野有死麕》那个女孩子要强。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樕,野有死麕,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面对着小伙子按捺不住的激情,那个姑娘只是不断提醒,轻一点啊,再轻一点啊,别弄响我佩带上的铃铛,别惊动我家的小狗……都是技术性的建议,终极目标是一样的,这些小声的叮咛,反倒把场景弄得更逼真,更热辣了。
相形之下,《将仲子》里的这女孩子就没那么豁得出去,她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有一种相当扫兴的理性,那些说长道短的人,更是可恶。然而,正是这羞涩胆怯的天性,以及制约着她的,令人讨厌的“人言”,在某种意义上,构成某种保护。
婚前遭遇异性的撩拨,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在婚姻的外围,总有一些男人打转转,他们不择取良媒,也不准备聘礼,理由却是动听得要命:情之所至等不及。
唐才子元稹的自传体小说《会真记》里,张生对美丽的崔莺莺一见倾心,跑去求她的丫鬟牵线搭桥,丫鬟说,你为什么不先求娶呢?张生答,我见过你家小姐之后,不能自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可能都活不过三天两日了,要是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得好几个月,到那时候,只能索我于枯鱼之肆矣。你说我该咋办?
从崔莺莺的优柔寡断来看,她不是不理性的,可是张生的情话实在太让人感动——女人一般都愿意相信男人真的深爱自己。“春发映何限,感郎独采我。”她感到欠他一个同样隆重的回报,就把自己回报给了他。只是,辗转承欢之际,原该喜悦忘我的时辰,她的内心一片冰凉,抵死缄默。
那时,她已经看清了自己的未来,她给他打开了一道边门,使他得以登堂入室,他还有什么必要费劲巴拉地奔婚姻的正门呢?这个故事的结局我们都知道,始乱之,终弃之。
恋爱的男女,到底是同盟还是对手?他们在一起,是携手共同面对眼前的风起云涌,还是在进行一种隐晦的博弈?
是有一种好爱情,以灵魂的相知与恋慕为基础,绝不会终止于性的占有和得到。无奈,这样的爱情在尘世中比黄金还稀少,它对心灵的深度与灵性有着极高的要求,不是会做几句诗说几句煞有介事的话就能达到的,将大诗人元稹还原了,也不过是灰色的芸芸众生。
叔本华在《人所表现的表象》中这样揭示芸芸众生的规则:男性通过得之于自然的、优越的身体和思想力量,占有了人世间所有的好处,女性必须征服他们和俘虏他们。为此目的,女性荣誉的训诫格言就是:绝对不能和男人发生非婚姻关系的性行为,只有这样,才能够强迫男人结婚——这是他们的一种投降,只有通过这样做,女性才能得到保障。
按照叔本华的说法,恋爱的实质是用婚姻换取性,若是这样也简单,但人类又发明出一个叫做爱情的东西,如此一来,就给了一些人空手套白狼的机会。
张生用一份假冒伪劣的爱,代替婚姻承诺,换得了他所要的性,而现代小说《玻璃是透明的》里,打工妹“小四川”无视男人的甜言蜜语,坚持公平交易,最终用性换到了婚姻。那是发生在一个小饭馆里的情感纠葛。老板有两个情人,一个是大学毕业生,跟了他好多年了,另一个是还没有完全搞定的新欢——打工妹“小四川”。两个女人之间展开了PK。说起来大学生胜算要高一些,却不想小四川另有奇招,她也跟老板上床,但一口咬定他不娶她做老婆,就不跟他那个,最后真的借此成功上位,逼退大学生,升级为正牌老板娘。
我把崔莺莺和小四川在一起比较,并不是想介绍什么情场兵法,只想阐述一种现实,被美好的抒情的幻梦遮蔽的现实,我还是要重申,我相信世间有无猜忌的爱情,但是,我同样相信,更多的人,更爱自己。
像元稹这样的薄情男人,也许是男人中的下限,做法也比较极品,一般人都比他好一些,没那么不负责任,比如《井底引银瓶》里的男主角。
出自于元稹好友白居易笔下的叙事诗《井底引银瓶》,说的倒是个实打实的私奔故事,那女孩曾有过美好的少女时光:
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
但是她遇见了他,一见杨过终身误,四目相对是一个起点,之后便是一条漫漫不归路: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故事到这里,如一个美丽童话,但童话的结局不是“从此王子与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而是“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
男人家的“大人”为何容不下这个女孩子?因为她破坏了秩序,形成隐隐的威胁:她的私奔,会不会是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礼崩乐坏的开始?
更不幸的是,她深爱的男人,也是秩序的受益者,当初的欢好与海誓山盟早已经渺远,现在,他用主流的目光看着她,是否也觉得她过于轻率?她曾为他背叛与社会的契约,焉知不会为了另一场不期而遇的激情破坏与他的契约?就算她没有这个机会,她所形成的榜样效应,无形中也会污染他周边的生态环境。他是个好人,说不出“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元稹语)这种没心肝的话,但也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给她一个名分,这个女子因此被推到孤立无援的地步:“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白居易借此告诫那些痴情的小女子“勿要将身轻许人”。
唐朝已经是公认开放的时代,公主可以出家,民女可以再嫁,以至于让我们生出某种错觉,以为开放是主流,而白居易这态度不明的告诫,打破了这种幻觉。春秋时代也一样,总听人说,那是一个艳遇满天飞的季节,《豳风》里却有这样的声音:“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可见,程序很重要。
这么多年过去了,叔本华的断言似乎还没有失效,连看似彪悍的木子美,也曾回忆,数年前,她一个人在小书店里紧张地翻看着关于流产的章节时,那个给她制造了爱情错觉的男人,连人影子也不见,这哀痛引起了她的愤怒。
她笔下有这样伤情的文字:“某种生活某种角色,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就像你进了黑社会,你永远是黑社会的人,死了也是黑社会的鬼。经常地感到处境的孤寂。任何一个认识我的男人,都不会爱上我。如果我需要爱,我要比常人付出上百倍上千倍的努力。”
有了这样一份暗影打底,她的放恣便不是“为性而性”那样简单,有一种和风车作战般的悲壮。这样一种矫枉过正的做法能够让女性获得救赎吗?赌气还是说明被影响。
与其在这上面做文章,何不撇开来,除了“性”,女人真的就不可能有别的吸引力吗?不可能有精神意志的力量?现如今,男人还真不见得能占有社会所有的好处,姐姐妹妹何不站起来,分他一杯羹?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我十六岁时,邻家姐姐二十四岁,我们经常在夜晚相约出去散步,慢慢地走到小城唯一的广场上,在星光下谈谈对于爱情的看法。她是一个认真与诚恳的人,有一次,我对她说:“假如我真的爱上一个人,就算他是残疾人,我也会跟他在一起。”她说她不会。过了几晚,我们再次出来散步时,她说她回去想了很久,觉得她可能也会。
后来,她恋爱了,是两地恋,每晚都要通漫长的长途,我们再也不能随意出去了,改在她家聊天,她微笑着跟我说他们之间的小细节,而一旦电话铃响起,她便快乐地飞奔而去,全然不顾全家人笑她。
她体谅他工作太忙,总是她去看他,她妹妹很不满,说:“应该是他过来看你嘛,再说也应该给我们考察一下。”还设想了三堂会审的场面,全家人分别坐在沙发与藤椅上,丢给那男的一个小板凳,让大家居高临下地看看,他到底有多少诚意。
妹妹这样说时,全家人都笑得一塌糊涂,包括恋爱中的姐姐,大概觉得太像一个笑话。
那个男子终于来了,那一整天,我们家人都能听到邻家姐姐银铃般的笑声 80年代的老房子,隔音效果很不好。吃午饭时,我妈的筷子停在半空,目光如炬地指出,她这样不好!
当时我只觉得我妈她们那一代人活得太紧张,一言一行都有太多的禁忌,以她这样一个草木皆兵的中年妇女,当然看不上邻家姐姐毫无保留的快乐。我不相信我妈的预言,毕竟,时代不一样了,我们这些人,和她们那些人,也不一样了。然而,事情却被我妈不幸言中,之后,那个男子的感情逐渐疏淡,最后分手。这件事使我长期地思索一个问题,爱他,是不是就可以不再设防?
《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慈恩,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可羞之事,不问得失,不计人恶,不轻易发怒。凡事相信,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就算是真正的信徒,大概也无法将这样伟大的爱施诸众人,人们虽然渴望崇高,但首先要自保,常常只在恋爱时会放松一点。爱情,是一个可以不再缩手缩脚的契机,我们终于可以畅快地拿出天性中崇高美好的部分。
恋爱中的人,不但相信自己的崇高,也相信对方的崇高,相信对方对于自己的爱,能够生出力来,使他突破人性的弱点。以我这位姐姐为例,她相信对方完全能够懂得并呼应她的热情,而不会因此疑窦丛生,相信对方不会认为已将她搞定,从此将她看轻。她以为,那些世故的心眼,庸俗的博弈学,跟爱情完全没有关系,却不明白,大多数人更爱的是自己,她自己也许是个例外,但是,很不幸,她没有遇上另一个例外。
《褰裳》里的这个女子,就比我这位姐姐拎得清:“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假如你要是想念我,就拎着衣服过溱河。她可不像我那位傻姐姐,认为,既然我爱你,就要为你走过万水千山,她的观念是反过来的,既然你爱我,就要为我走过万水千山。从表面上看,邻家姐姐舍己为人,处处为别人着想,这是多么美好的品质,可是具体到生活中,男人可能更买《褰裳》里这个女子的账。
她嘴角含笑,神情挑逗,灵活的眼波里,一漾一漾的,尽是揉碎的魅惑,这就比我那老实巴交只会狠狠爱的姐姐,占了上风。大多数男人喜欢的,不是会爱的女人,而是能“作”的女人。何况她站在原地,立得很稳,好像一个骄傲的女神,俯看裙下之臣,等待你为她拿出一切,包括自尊。这种气势很强大,很能够催眠,让人由不得地就要犯贱,把能为她做点什么,当成自己的荣光。
假如你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会跟上一步,告诉你,她的耐心是有限的,她的等待是短暂的:“子不思我,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欲擒故纵的姿势,随时准备转过身去,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制造紧张气氛,好像困难年月需要持票购买的大米白面还不来?对不起,售罄!
我们单位旁边有个卖炸串的小店,名气很大,全城的小姑娘都跑来吃。但是,我每次去买,都要被伤一次自尊,不给提供餐巾纸倒也罢了,那个伙计还总是爱理不理的,隔着高高的柜台递上钱去,他往往选择性失明,什么时候复明呢?那要看他的心情。
开始时觉得是店大欺客,很不忿,久之才回过味来,这正是他们的营销策略。就要这么牛,要你肃然起敬,心理感觉是会影响到味蕾的,终于将那来之不易的炸串送到嘴里时,你一定会觉得它与众不同。由此而形成良性循环。
有人因此制造虚假的繁荣。那天路过一家武汉鸭脖子店,看见玻璃窗上贴着一个告示:“请自觉排队!”这句话给了我强烈的暗示,想象出那挨挨挤挤的场面,虽然眼前没啥人,但我想,可能这个点儿不对。我告诉自己不能错过这个不需要排队的良机,在根本没打算买鸭脖子的前提下,拎了一袋回去。
稀缺能够提升物品的价码。只选贵的,不选对的,不但适用于麻辣串鸭脖子,也适用于大多数人的所谓“爱情”,生活中的“市场准则”无处不在。邻家姐姐的诚恳,省去了对方的辛劳奔波和诚惶诚恐,男人爱她的成本降低了,她的爱情也就变得便宜了,便宜的东西,有谁会珍惜呢?
《褰裳》是《郑风》里的一篇,大约是流传于郑州、登封一带的歌谣,这一带的女孩也不是个个都精明,《郑风》里还有一篇《狡童》,那个女主角就有点像我那位傻姐姐:“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那个狡猾的家伙,不搭理我了啊,因为你的缘故,使我吃不下饭啊。一下子就给对方交了底,可是,有用吗?亦舒说:“对方若不再爱你,你哭闹是错,静默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也是错。”对方决不可能同情你的爱情。与其这样苦巴巴地乞怜,还不如像那个精灵古怪的女孩,眉毛一挑:“你不喜欢我,难道就没有别的人吗?”没准对方就会疑惑起来,重估你的价值。那个所谓的“狡童”,也不过是寻常男子,女子热烈的爱情把自己变小变茫然,也就把他变强大变狡猾了。
《狡童》和《褰裳》是相邻的两篇,因此我有一个有趣的错觉,老觉得她俩是邻居,若真是这样,《狡童》的女主角一定搞不过《褰裳》的女主角,后者肯定是她们村里的“万人迷”。在情场上得势的女子,大多有一个制胜秘籍,那就是,不够爱。
可是啊可是,我总觉得,爱情是个守恒的东西,你有过多少痛苦,才有多少快乐,反过来说,你会这样痛苦,是因为你曾那样的快乐过。尽管我深知人性的难以完善,知道在爱情上来点技巧会事半功倍,可我还是更推崇那种莫逆于心没有技术含量的爱情,不是被好奇心挑拨,无关利益得失权衡,只是像两个被放逐在人世间的孩子,互相恋慕与依赖,一起弱小,也一起强大。
这样的爱确实稀少,如黄金,但是有。怎么,他不是?没关系,“子不思我,岂无他人?”慢慢地等待,总能等到属于你的那杯茶,我那位姐姐的错误也许不是不设防,而是没来得及看清楚,再说,她曾经那样的快乐过,那快乐,可能有人一生也不会有。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廖!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朱熹同志向来别具慧眼,一句“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就让他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一针见血地指出:“风雨晦冥,盖淫奔之时” 老朱,你应该是没干过这种事的对不,咋就这么有经验呢?再到“既见君子,云胡不夷”,他基本上可以下定论了:“淫奔之女,言当此之时,见所期之人而心悦也。”
他一口一个“淫”字,却只让我想起那句名言“淫者见其淫”,昂然的批判背后,是否早已血脉贲张口水纵横?朱熹先生是大学者,有学术著作多种,我猜他注释《诗经》的时候最快乐。
但不管怎样,他是承认爱情这件事的,承认爱情的巨大力量,哪怕他对此感到危险,并极力想除去也罢,都能说明,他不能对此无感他一定也是爱过的,他怕爱情。
那些腐儒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对朱熹的折腾很不屑,认为《风雨》里根本就没什么劳什子爱情,而是风雨乱世,老百姓对于君子的呼唤。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就不用说了,谢安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谢安一出山,咱们就“夷” 平安稳定了。“鸡鸣喈喈”四个字也不是环境描写,它体现了仁人志士的情怀,风雨之夜,雄鸡兀自高啼,可不正是那崇高气节的剪影。
陈子展先生说:“《风雨》一诗曾经激励了历史上多少人物临难不动摇,对敌不屈膝;又教育了多少人为善不息,不改常度。如果一定要说它是淫诗或恋爱的作品,究竟有何根据,有何意义,是何居心呢?”
我看到“居心”二字就觉胆寒,这俩字在那场“史无前例”的风暴中频频出现,声势不小,但逻辑混乱,说此诗是“情诗”固然没有依据,说它是“情怀”的依据又在哪里?“激励教育”了很多人就可以是依据吗?是不是有点因果颠倒?
我向来信任道理多过道德,不讲道理的道德,再堂皇,都是可疑和危险的,随时可以摇身一变,成为某些人杀人的工具,谋利的法宝。所以,在这里让我先向陈子展先生敬个礼,然后转过身去,我要说的是,《风雨》可以是“乱世思君子”,也可以是“淫奔之女见所期之人而心悦”,谁也不比谁更伟大,仗着有文化有话语权肆意胡说也很不道德,大学者瞪着眼睛问人家的居心,同样没修养。
诗歌的魅力正在于无达诂。不同处境状态的人,都能在同一首诗里,释放自己的感情诉求。南朝名臣袁粲,气度高洁,废帝强迫他裸身而行,他也不失态,从容踱步之余,还能傲然四顾曰:“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遥想这种风仪,我也能生崇敬之心,然而,要说更有感触,还得当它是一首“淫诗”来看。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这一句,也许是实指。如朱熹所言,风雨凌晨,最宜私奔,曙光还未亮起,家人还在梦中,潇潇雨声既可以掩盖动静,又让无事之人不肯早起,为一对立意远走高飞的男女,让出一条没有阻拦的坦途。
她准备好了一切,只等他如约而来,等待的时刻是那么难熬,会不会有人发现,他会不会临时变卦?分分钟里都可以有重大变故发生。
外面白茫茫的天地,不可知,不可想象,鸡鸣声又响起来了,在日夜交替时分,本来就有一种恐怖感,风雨中听来更是诡异,好像是史前的洪荒,又好像是死寂的世界末日。心弦绷得快要断裂的时候,他终于出现,让她怎能不发出这样的呼喊: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他高大的身影,遮蔽了所有的危险,给她制造出一小片安全,李煜有首词,写得甜腻旖旎,却也略有相通之处: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妾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这首词,是为他的妻子小周后而作。话说那时小周后还是他小姨子,他当时的妻子大周后病入膏肓,小妹妹奉旨入宫伺候,却在病榻之侧,一来二去地,跟姐夫对上了眼,姐姐还没咽气,两人就要约会后花园了。
李煜虽为天子,多少还是有点顾忌,小周的心理负担更重,当她顶着压力,拎着鞋子,踩着袜子,走在花明月黯的宫廷中时,哪怕一只大鸟扇动翅膀的声音,都能叫她魂飞魄散吧?难怪见到李煜要大撒其娇:“妾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娇滴滴的语气背后,透着惊魂甫定。《风雨》里的这个女子没有那么嗲,但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是相似的。
在感情上,女人容易铤而走险。她们对那个男人的心并没有那么十拿九稳,但是,等不得了,她们太希望被爱了,近乎自欺欺人地估摸、推测、预设对方已经爱上了自己,并为这幻象挺身而出。
当她踏上冒险之旅,才发现他的心灵如莫测的城池,布满了她所不知道的玄机,而她已一脚迈出,没有道路可回头。
好像站在一个人的野外,空荡荡的来路上没有人影,她自鄙,觉得自己是那么那么的不够好,她也自怜,觉得自己是那么那么的好啊。自鄙与自怜的转换中,会有飘零者的哀怨,那种情形如同是:“风雨凄凄,鸡鸣不已”
“爱我吧,说你爱我吧”,陈淑桦唱这句歌时,用戏谑掩饰那热切的呼喊。当她们听不到回应,心就如在七层宝塔之上,来来往往的风,将它吹得瑟缩冰凉。
若是在此时,你能翩然而来 不一定是你的人站在那里,只要用你的方式,让我觉得你和我是在一起就可以,我的心就一定会云开雾散。所有的凄凉都成了恰到好处的铺垫,像所有的花卉约好了同时绽放,像光良的那首《童话》:“从你说爱我的那一天起,所有的星星都亮了” 一种轰然而起的安宁喜悦。
胡兰成那厮曾说,好的东西,都让人不安。但我想,更好的东西,应该先让人大不安,然后大安,《风雨》里就有这么一个过程,以凄风苦雨和爱人的笑颜对照,寒冷的更寒冷,温暖的更温暖。
这首诗的诠释可以到此打住,但我心中隐隐有未尽之意,多年来它给我的感动,似乎不能止于男女情感的暗涌浮沉。若只是这个,有比它说得更好的。它比这个要高。
看过一部电影,“二战”时候,一个男人在大桥上邂逅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她不小心卷入谍战中,却没有能力和勇气继续下去。极度惊惧中,她跟着萍水相逢的男人来到他的家,睡在他的床上,他睡在地下。他轻轻地跟她说着话,她对他说,我喜欢听你黑暗里的声音。
就我的小胆量而言,这辈子大概都跟间谍什么的无缘,我也不希望落到女人这个地步,她的话却引起我强烈的共鸣,我曾经希望,有一天,哪怕是心里对一个人说,我喜欢听你黑暗中的声音。
这是一个隐喻。人活在这世间,实在太孤单了,你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死亡覆盖在前方,是怎样也看不穿的阴影,可是,如果你能在我的生命出现,我就不会再害怕。
好像在黑暗的甬道里摸索,我感觉我牵着你的手,那么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总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从你的指尖传递到我的指尖。
《红楼梦》里,贾宝玉悟性过人,奢华舒适的生活遮盖不了那个终极的问题,想到死亡他感到了深入骨髓的空洞。他的解决之道亦是通过爱情镇痛,从他想要很多女孩子的眼泪葬自己,到了悟一个人一生只能得一份眼泪,虽然最终林妹妹也先他而去,但是我想没关系,只要爱情曾轰然而起,只要那个人,曾经那样灼灿地出现过,就能成为永远的护身符,永恒的陪伴。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见到了你,我就踏实了,安生了,清明了,喜悦了,窗外依旧风雨浇漓,但我不会再害怕。
如果死亡是一场黑雨凄凄
幸而我还有一段爱情
一把古典的小雨伞
撑开一圈柔红的气氛
而无论是用什么做成
用绯色的氛围或橙色的光晕
愿你与我做共伞的人
伴我涉过湿冷的雨地
如果夜是青雨淋淋
如果死亡是黑雨凄凄
如果我立在雨地上
等你撑伞来迎接等你
余光中的《伞盟》这样说。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诗经》作者众多,身份不详,但有不少都属于一个组织,那就是“外貌党”。关于女性美的赞美诗,早就混成了经典名篇,在这里就不引用了,那些被忽略的男性美的赞美诗,其实写得也相当不错,像这首《简兮》: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
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
有力如虎,执辔台组。
左手执籥,右手秉翟,
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山有榛,隰有苓。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日光之下,众人之前,魁梧的舞者颜面敷朱,一手持萧管,一手持野鸡的羽翎,在最前方领舞。来个特写,应该汗水渗出,蜜色的肌肉绷起,运动着的男人是性感的,难怪旁观的女子忍不住要打听他的来处:“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他来自西部的周邑,这异乡人的背景,是否更增加了他的魅力?
如果说《简兮》单是讲一个外貌美,未免有点单一,《淇奥》里讲的,则是有着优美心灵的男人。
《淇奥》照例是以风景描写开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淇是淇水,奥为河流弯曲处,隔着弯弯曲曲的流水,遥望对面丛丛绿竹的剪影,洁净、空灵而又动感,一如男人心灵的器局。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十二个字是诗眼。好男人不是一次成型的,是要细细打磨出来的,在漫长的岁月里,打磨掉光芒和假象,在一次次淬炼中,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拥有“宽(宽容)兮绰(和缓)兮,猗重(倚重)较兮”的宏大格局,“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这恰到好处的幽默感,成为一个有质感的亚光男人。
一向对那种亚光男子有好感。他们随和,安静,话不多,动作的幅度不大,但也绝不是自感或自甘平庸的那类。他的内心,亦有自己的奋争与坚持,只不过,奋争也好,坚持也罢,都是向内的,他不会热衷于在人群中抢个风头,只是时刻在自己的内心,进行着一个人的战争,或者说,修为。
这样的男人,现实生活中不多,翻遍古书,倒是能寻出不少,先说周瑜。
周瑜一共死过两次,一次是箭疮发作自然死亡,另一次是死在小说家罗贯中的笔下。罗作家在他的代表作《三国演义》中,将周瑜描述成一个小肚鸡肠的家伙,上了诸葛亮的当,三下两下给气得挂掉了。
刀笔小吏能杀人,大作家也能制造冤案,周瑜或者有其他的缺点,心胸狭窄这几个字,在他的字典里是不存在的。他崭露头角时太年轻,老将军程普看他不忿,屡次折辱,周瑜始终心平气和,谦恭有加。程普终被他的胸襟所折服,作如是感慨:“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
周瑜不会为他人的粗鲁无理,改变自己雍容谦和的风范。这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太难,它不是一个忍不忍得住的问题,而是修炼得是否到家的问题,修炼到了,便能知行合一,做起来如行云流水,又如水到渠成。
周瑜三十三岁便赢下赤壁之战固然辉煌,但若论牛气程度,比项羽还要差上一大截,想当年,项羽不过二十啷当岁,就敢在诸侯们皆作壁上观的情况下,跟秦军做拼死一战,愣是把人人心中的“不可能”变成“可能”。可是,“刘项原来不读书”,项羽虽然天赋英才,却没什么文化,一生好勇斗狠,缺了一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修炼,终落得兵败垓下,四面楚歌。
亚光的男人是节制的,低调的,内敛的,善于做减法的,但是并不消极,去除种种细枝末节,他们专注于更重要的东西。一如儒家经典《大学》开篇所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有所不为是为了有所为。
传说《大学》是孔子的弟子曾参所做,曾参这人咱不了解,孔子倒是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八个字至为激赏,在我眼中,孔子亦是一位亚光男人。
他不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人物,也许是他的口号不那么响亮,甚至于他都没有口号,一生都在沉吟着,不断完善自己的学说。有点像武林小说里的人物,从各种学问里汲取能量,竭尽所能地把自己的思想推向深邃,当子贡问他:贫而无谄,富而无骄,是不是就足够?他说,不如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无谄”与“无骄”,都只是对自己的一种强迫性的节制,而“乐”与“好礼”,是修炼打磨到一定的程度,忘记了贫穷和富裕那些事,悟性很高的子贡一下子就想到这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句诗,而孔子对他的回答是:“赐(子贡大名端木赐)啊,你从此可以研读《诗经》了。”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都食五谷杂粮,都是肉体凡胎。有时看爱情小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爱到死去活来,会生出一种荒谬感:如果你有机会看透他的本质,有谁配被那样热爱?但是写到这篇文章时,忽然觉得,人性是有种种弱点,也许穷极一生都无法改变,但只有一颗肯“切”肯“磋”肯“琢”肯“磨”的心,有着不畏周折向着光明美好奔赴的欲望,就成其为一种伟大,值得被崇拜与爱慕。
可惜的是,触目所及,肯这样耐心地打磨修炼自己的男子少而又少,常见的,倒是“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的主儿,衣着光鲜,字正腔圆,人模狗样,尸位素餐,周身闪烁着廉价的光芒,还自以为是成功人士。
思及此,不由自警,“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境界不只是对于男人适用,它还适用于全人类,不只是“好男人是打磨出来的”,所有的人生,都是应该被打磨的。是否,我应该停止对他人的指手画脚,回到自己的内心,别管男女吧,先去做一个亚光的人。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我认识一个人叫王小星,这个名字本来挺好,但不巧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周围的人,自然也都很有文化,尴尬在所难免听到他的名字,有修养的,会心地微微一笑,没有修养的家伙,则爆发出惊人的大笑。他拭汗道:“幸好我还是个男的,要是女的,那就糗大发了。”我倒觉得,正因为他是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而不是娇滴滴的小女子,才会这么有喜感。
是的,在古代,“小星”这个词,跟娇滴滴的小女子有关,通常用来指代小妾。这个典故出自遥远的《诗经》,懂得这个典故的,一定是对《诗经》有所钻研而不是仅仅读过的文化人。
假如只是读过,像我当初那样,是怎么也看不出这首《小星》跟小妾有什么关系的。从字面上扫上一眼,觉得它写的应该是小公务员生活“肃肃宵征,夙夜在公”什么的,跟《式微》里那位有点像,披星戴月地奔波公务的路途上,从“抱衾与裯”,还自带被褥,可能那会儿驿站网点不够健全,也有可能是他去的地方比较偏僻,需要像个驴友那样露天野营。
后来听说,“抱衾与裯”的“抱”,不是指“抱着”,闻一多解释为“抛开”,此人不是像我想当然地以为的那样,背着行李急行军,而是抛开了家中温暖的被窝,奔波在漫漫路途上。
不管怎么解释吧,这首诗的主人公,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小公务员总该没错。都不见得有国家编制,可能只是老爷家临时聘用人员。他念叨着:“寔命不同”、“寔命不犹”,第一句承认命不好,第二句是说不抱怨,有人说这体现了他为国为家无怨无悔的高尚品质,但我怎么看,都觉得它更像一个强作洒脱的笑容,分明是在感叹:“点背不能怨社会啊!”
我理解生活重压下的这个人,城市里涌动的上班族里,多有他的同类,大家心照不宣吧。心照不宣之后,这首诗就可以结束了,老叹息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洗洗睡。可是,古代的先贤们却不肯休息,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竟然发现这首诗讲的不是公务员小职员等如是角色,而是夫人与小妾同心协力精诚合作的和谐景象。
读前辈高人对于《诗经》的注释,我常有一种叹为观止的崇拜,不知道是崇拜他们思想深刻呢,还是崇拜他们够八卦,像这首《小星》,无论我如何格物致知,眼前都是一个狼狈的小公务员。大老婆小老婆这种事,他们居然就想得到!
还是从头说,“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嘒是微弱状,星星们不太亮,也不太多,这样的光景多半出现在黄昏或是凌晨;“肃肃宵征,夙夜在公”,有人说“肃肃”二字指的是“疾”也就是“快”貌,有的说是“恭敬”状,别管哪一种,都是形容词,修饰“宵征”二字的。
我本来将“宵征”理解为赶夜路,前辈高人让我惊觉,我原来是如此的不解风情。他们解释为小妾在正房和偏房之间来往。小妾们守规矩,不敢整夜待在正房,“见星而往,见星而还”,完事了就走人,还不觉得委屈,天生就是这个命,没啥好说的。
嗯,这位“小星”即使不是史上最懂事的妾,也当是有史记载的最早的懂事的妾,历代释者解到这里,都会将她赞扬一下,稀奇的是,他们轻描淡写地赞扬过台前的小妾之后,开始浓墨重彩地赞扬幕后的大老婆,她是没出场不错,但要不是她顾大局识大体,哪有小妾“肃肃宵征”的份儿?
古代文化人轻易不提自家老婆,最多淡然来一个“内子”如何,都是纯客观描述,不带主观色彩,我们唯有从这争前恐后热情高涨的赞扬声声里,窥到他们真实的想法。他们那样推崇人家的“夫人”,或者说明他们对自家“夫人”的不满:若是都能像《小星》里这位这么“不妒”,他们该有多么轻松和幸福啊。
咱们现在光知道男人是婆婆和媳妇之间的双面胶,在遥远的古代,他们还是大老婆和小老婆之间的双面胶。名义上大老婆是主子小老婆是半个奴才,可是有几个男人架得住小老婆甜蜜蜜地撒个娇呢?当东风西风互不相让,鸡犬不宁的日子就开始到来,男人们夹在中间左右灭火,情调和性福都要被打个折扣。在金枝欲孽式的妻妾拉力赛中,男人的利益被损害了。就算她们的出发点都是因为爱他,可是,光有爱,没有秩序,就什么也谈不上。
《小星》体现的,正是一个有序的状态,妻妾各司其责,从容本分,共同对这个男人负责,从不打着爱情的幌子,给男人添堵。想象那个家庭中的空气,一定像泛黄的画卷上表现得那么安详,在居室的拐角,在日与夜的交替间,女人们按照自己的身份出没,发髻高挽,低眉顺眼,没有怨尤,没有情绪,充斥于整个画面之上的,是秩序,有了秩序,才能让岁月静好。
中国古代社会一向强调礼乐,礼乐的本质就是秩序,如果每个人都能把秩序置于自我之上,统治者就会轻松很多很多。家庭是个小社会,也要有序运行,至于爱不爱的,男人们其实不那么讲究,而女人的声音,并不重要。
如今没有三妻四妾这种事了,但秩序还是比爱情更重要,若爱情是一种燃烧,秩序就是灭火剂,它的出现可能有点煞风景,但是没有它,就可能会闹成一场火灾。
我有一个女友,是个热情躁动的多血质,对于这种人来说,爱情类似于地震或者火山爆发式的灾难,她欢喜、惊疑、哀怨、暴怒,上一分钟如同天堂里虔诚喜悦的天使,下一分钟就成了地狱里寻仇的怨妇,每一分钟都是如此的戏剧化,搅动得全世界跟着风起云涌。
那男人去兰州出差,他离开的第三天,她就受不了了,半夜三更地打电话订机票,守到天明追过去。当她面容憔悴地出现在那个男人面前,确实让对方狠狠地感动了一把,当第二次,第三次,类似的桥段频频上演,那个男人就有点吃不住了,感动的表情之下是隐隐的不安和不习惯,一言一笑都像是力不从心的表演。
他渐渐累了,那显而易见的倦怠使我的女友感到绝望,并因绝望而疯狂,最终,他俩分了手。
就在分手三个月之后,这个男人跟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我曾去过这个女人的办公室,她的桌子上一尘不染,柜子里井井有条,她待人接物总是不远不近,脸上的笑容是很职业的正正好,有点像那个情商很高的林志玲。
我认识她其实比认识我的女友要长,始终没有成为朋友,我很难想象她和男人在一起的样子,也许是偏见吧,我不认为她会有情动于衷的时候。可是,那个男人选择了她,据说他们现在仍然很幸福,男人衣履光鲜,油光水滑,努力上进,已经是个副处级干部了。
一直认为“娶妻当如薛宝钗”只是理论上的说法,她的生活太有秩序,只有“我该做什么”,没有“我想做什么”,将这样的女人和她的一套秩序娶回家,岂不是闷煞人也?通过这个男人和他两任女友的故事,我发现,相对于枯燥的秩序来说,男人更害怕紊乱,过分有序最多心里有点郁闷,但大多数人,并不真的把自己的心,看得多么重要。
对于大多数男人,爱情只是生命过程里一个环节,他们在事业上的野心,远远大于爱情理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庭是一个不得不通过的环节,是用来“齐”的,是需要用理性精神来处理的,是通向“平天下”这个终极目标中的一个关口,他们要打这儿过去,而不是停下来。
《史记》里说,尧想考验舜,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都嫁给他,这是一个很棘手的局面,搞不好就弄成三个人的危险关系。但舜是一个高人,让两个女人相处得很融洽,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但我想一定与爱情无关,再伟大的爱情,都带着不稳定的基因,尧把两个女儿而不是一个嫁给他,就是想考验他能否超越情感,动用谋略,将这最棘手的关系理顺,若是他能够做到,就有治理天下的潜质。
尧和舜是特例,但中国大多数男人,心中都有一个伟人梦。他们看不上贾宝玉式的爱情主义者的,不需要一个女人刻骨铭心死去活来地爱自己,林黛玉式的爱情,只会制造紊乱。以我的女友的前男友来说,他未必不享受和女友在一起的时光,但是这跟他心中的正常的,主流的价值观是不合拍的,他于是感到不安了。
王蒙曾说,林黛玉式的爱情是可怕的,被她这样的人爱上了,固然有甜蜜醉人的时候,可也经常被她逼得恨不得跳井。很多年之后,年过古稀的老王蒙修正了自己的观点,他不只一次说,林黛玉的爱情是可怕,可是假如能被她爱一回,就算被她逼得跳了井,那也是值得的!
窃以为王蒙同志改口,是此一时彼一时也,起初他是在路上,有追求有志向也就有牵绊有妥协,林黛玉式的爱,也让他不安,如今,他经历了几起几落,得到过也失去过,作为一个过来人,旁观者,他已经能够澄明的目光,直视生活的本质了,撇开一切顾虑,用自己的手掌,去触抚生命的质感。
这种个体的情感体验,在弄理学的那帮人眼中,是微不足道的,胸怀大志的他们,要剪去一切事物的枝桠,完全地纳入他们的框架之中,建立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他们时时为自己那套逻辑寻找注脚,连妻妾之间的那点事也不放过,说到这儿,还真得佩服他们的面面俱到,虽然,听上去有点神经兮兮的,好像在说冷笑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