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瓜的滋味

小黄瓜的滋味(吴淡如)
好友在圣诞节的时候，开了一个小小的Party。
她义正词严的不会煮菜（几千年来，一日三餐浪费了女人太多可以成长的机会，她说），所以，放在桌上精美碗碟里的佳肴，都是她花一下午开车到台北市各大美食集散地买来的成品，花的力气着实令人钦佩。
固然，能像"芭比的盛宴"一样，使朋友饱餐一顿很感人，但想让朋友吃得好，又不是为了让朋友欣赏自己的厨艺，应该算一种崇高而无私的友谊表现。
我看着满桌佳肴，留意到一盘不起眼的小黄瓜。
又咸又辣又清脆，在唇齿间勾起了一种复古的滋味。我像被下了"搜寻"指令的电脑，寻找着任何有关的记忆。只花了两秒钟，我的味觉告诉我："这是台大法学院附近的小黄瓜啊。"
"你怎么知道？我花了很大功夫才找到这家小店呢。"
我怎么会不知道？辣小黄瓜的滋味中，有我当初恋爱的滋味，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大学时代的情人，现在应该可以套用这个形容词了。当时真是纯纯的爱情，只想一起吃饭鬼混，看他吃饱我就很开心，吃什么都可以心怀感激的恋爱），在宿舍外站岗请我吃宵夜，我们没有很多钱，为了一起吃宵夜还要缩衣节食，他总带我到法学院附近的违章建筑区里，一起喝着啤酒或汽水，一边吃着小黄瓜和豆皮。
我的大学同学，正巧也有一位是座上嘉宾，他的太太笑着说："刚刚他吃了一只小黄瓜，也跟你一样，马上就认出来了。你们这两个同学，人生志趣大不相同，生活态度也不一样，毕业前没说过两句话，可是你们这么没默契的两个人竟然一口咬定这是台大法学院的小黄瓜。"
我们各自低头微笑，也许各自有不愿谈开的心事，在大啖美食的众人面前。
当时，我们各自有男女朋友，他的女友也不是眼前人，是同班同学。两人大概也和我一样，在小黄瓜中尝到有点苦涩又有点甜蜜的恋爱滋味吧，如果还是初恋滋味，或者还是一个至今还能回味的情人，那更要添一点醋，加一点甜。
这就是同学的默契了，虽然不是一起度过的时光，却共同领略了一样的岁月和同样的氛围。我们在咬下小黄瓜的时候，都一起想到了从前在旧台大法学院附近，有个像猫一样的古城墙，在黑夜的浸泡中显得特别诡异，两只窗口像眼睛一样，睥睨着黑黝黝的街道。
城墙不见了，围着它的违建户也搬迁了。一个想好好招待我们的朋友，无意间买了一包辣辣的小黄瓜，也在不知不觉间点燃了记忆的火苗。
我想起常常请我吃小黄瓜的男孩。那时他还只有二十岁。
我留着公主头，还常穿着公主装，他常穿着T恤和篮球鞋，他的脾气不算好，我也翻脸如翻书。在相熟之后，时而热吵，时而冷战，因为年轻，容易被原谅，也容易原谅自己。
没有年轻的恋人不吵架。体贴，对他们是一种压抑；忍耐，是痛苦；隐藏，是罪恶；就像我曾读到的一句话一样：
各国为什么会这么容易招募到年轻人上战场？......年轻时的大胆行为，其实在进化上是适应力的表现，是隐藏在基因之中的行为。
然而，穷，却可以很快乐。
大大方方到很多同学会出没的地方谈恋爱，是一种勇敢的奢侈。
我们小心翼翼地携手穿过古城墙、猫的嘴巴一样的通道，走过窄窄的阴暗巷道，闻到了干拌面和酸辣汤的香味，食物的香气诱使我们在黄昏的灯光中坐下，四周是违建户的晒衣场，花一点想象力，可以想象成飘逸的白色窗帘浪漫的围绕，灯光很微弱，只够让人看清楚吃的是什么，使我们的表情失去了刚毅的线条，变的柔和，尽管也许方才才吵过架。
"吃些什么？"他问。
"小黄瓜、豆皮、干拌面......"我总是这么说。
情绪上不能体贴，胃口上却很能体贴。我们都从外地来，家里提供的零用钱都有限，我还要兼几个晚上的家教过日子；他的家境比我宽裕一点，但是我舍不得他花太多钱，我宁愿天天晚上陪他吃宵夜，不愿把额度用光。
总是小黄瓜和豆皮。吃不厌的滋味。
想起他曾爱我，虽然他未曾说，也未曾给我我要的温柔，我，竟也未曾给他足够的慈悲与宽容。
只有豆皮和小黄瓜默默见证年轻的爱情。分手时，我以为我根本未曾爱过他，只是因为寂寞，需要有人陪我，但是在很多年后忽然吃到了小黄瓜，一口一口，辣味涌上咽喉，啊，为什么我当初会下那样的结论呢？能够爱的时候，不知爱是什么，成熟到能揭开爱的表皮的时候，又失去了可以爱的时光。
虽然他未曾说爱我，他在寒假暑假我们不能相见的时候，写给我许多书信，叙述点点滴滴的生活。他为我勤练摄影技术，挑灯夜战为我编辑二十岁的摄影集，夹入他写的短笺，说相遇是缘起，相识是缘续，相知是缘定。我想我们相爱过，但因为太年轻太暴躁，事实上，未曾相知，若真能相知，何以有这许多遗憾？
想起他第一次送花时，还得假借妇女节慰劳我的名义，把花倒插在他的体育用品袋里，明明是痴痴等我下课，还背对着我说：人家说应该送花，你拿去。
人家是谁呢人家？
我们是同班同学，分手时很难堪，而且相互憎恨；在此以前每一次到学校演讲，讲到班对问题时，我的看法总是反对大于赞同，但在这一瞬间，换了个角度来看，和同班同学谈恋爱，是要承受风险，但何尝不是因为一种巧妙的缘分使我们近水楼台，使我们得以演一出梁山泊与祝英台。
纵然缘分像沙漏一样流逝，我们到底还是同班同学；尽管你走阳关道，我过独木桥，我们还是同班同学；我们听过一样的课，拷贝过同一份笔记，参加过同样的考试，认识过一样的人，只是毕业后未曾参加过同一次同学会，未曾谋面，想继续避免尴尬，别人忘记了我们在分手时曾相互诋毁，我们自己却很难忘。
我不知道，和我一起在场默默啃食的同班同学，还记不记得我的故事；他也在沉思，他也许也在想，我会不会记得他的故事，他也曾和班上一位女同学谈着纯纯的恋爱。我们为了强调自己的理性，多年来，习惯把自己装的很冷，其实......
就像吃了辣辣的小黄瓜，胃里一直留着一股呛味。
不能相见，不等于忘记。正如我们都牢牢记得小黄瓜的滋味。我不知不觉吃掉了半盘小黄瓜和豆皮。
"原来你是一边吃一边在忆旧，难怪我一直叫你，你都听不见。为什么不吃卤牛肉和鸡翅膀？"主人殷勤地劝进，"同一家买的呀。"
"是吗？"我笑道，"这倒认不出来，因为当时实在穷，几乎没敢叫肉吃。"
我的同学也笑了，他也一样穷，当初请不起女朋友吃卤味，我想。我和这一位同学，因为工作上的合作关系，毕业后见面的机会比以前多，但只有这一次，可以如此有默契地会心微笑，沉淀在昨日的味觉里。我们也听过一样的课，拷贝过同一份笔记，参加过同样的考试，认识过同样的人，和同班同学谈过忽冷忽热的恋爱。
曾经拥有，不能常有，忽然忆起，有甜蜜也有哀伤。最温柔也最锋利的伤害，回忆，将永远没有办法挽回的错误开肠剖肚，看见自己年轻的鲁莽、自私、任性和现在的面具。
又呛又辣的小黄瓜中竟藏着我记忆中不凋的夜色、鲜活的昨日，以及冷去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