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 木匠顾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7:20:29
作者:廖亦武
我是从一张过时的报纸上读到顾城死讯的,我感到震惊,这一反应说明我内心还痴迷著诗歌。许多年以来,顾城就是作爲纯洁诗歌的象征而存在的,在他之前,纯诗的另一象征海子也自绝于社会了,就永远长不大这一点,两人极其类似。
我的老同学杨然,八十年代初就深交顾城的影响,迄今赖在邛崃冉义的乡村不愿回城,他保留著许多极爲纯美的顾城诗信原稿。能预卜未来的友人岳建一,曾向我敍述过顾城的演讲:“他两手交叉于前,仪态极其虔城;他的双目平伸,超然于听衆之上,仿佛在用眼内之眼爬一面直达天庭的斜坡,他的语调平缓、安详,犹如永恒的潺潺流水,你听著听著,就会感觉舌头生津,耳畔覆满了青草,太阳是一只红蚂蚁蠕动在一粒露珠中,而另一粒露珠包含著全人类。”
两年半之前的一个冬日下午,我拥著蓝色短袄,坐在天井里浮想联翩。天要下雨啦,我把箫凑弄唇边,却没有吹出响来。这也是一种吹法,假如在天有灵,我相信箫的意念会传给死者,令其悄然颔首的。天要下雨啦,我感觉渴,就站来回身取水,凉水平,我呲牙裂嘴地丝丝了一会。“牙不行了,”我想,“人是容易轻生的,有时仅仅因爲熬不住肉体某个部位的尖锐疼痛,就企图以死止痛。其实换一种懊法一切就过去了,还会给将来留一笔创作财産。”
我曾经整整两年没有听过音乐,顾城之死相当于奏鸣曲,挟裹著残忍的节奏。我一度认爲他的残忍属于天使的残忍,我竟忘了顾城也有性欲。后来读了《英儿》,才知道顾城同所有受惩罚的罪人一样,下半身陷在黑暗的地狱中。顾城的大量信件像因早恋而被老师和家长阻止的中学生,老是一个劲的诉说自己的心是如何如何痛,如何如何被别人盗走了,爲了治疗心痛病,他就一直磨斧头,练习砍伐。在诗歌之外,做不匠活是他最喜爱的消遣,凿子、刨子、刀、斧头、锤子等凶器他都使得出神入化,惨剧就这样发生了,这位元在艺术里怜香惜玉的贾宝玉,当然了解女人的肉体比木料柔软得多,于是他选择了人体坚硬的部分来试斧,谢烨的头颅轻而易举地开裂了──血和脑浆吓坏了他,因爲这是木头里没有的。
顾城的最后一首诗是写给他儿子的,真有趣,顾城还有儿子:
爱你,珊
我要回家
你带我回家
让儿子带爸爸回家,顾城在这里把自己当成两岁小儿的玩偶了,一个挂在树上吐著舌头的超级玩偶。
致人死命的英儿后来写了本风尘传记叫《魂断激流岛》,从中能看出这位昨日黄花企图借澄清真相而重振旗鼓,继续充当某种纯情角色的种种现实努力。女儿国王顾城可万万没料到活人会反过来向他讨债,苍天有眼。
大幕就这样拉上了,蔑视世俗生活的顾城最终成了地摊文学里的抢手货,关于他的各种绯闻书籍被各阶层的群衆传阅,“哦,这就是朦胧诗人!”用罢晚餐,汲著拖鞋在街头巷尾纳凉的小百姓从鼻子里哼哼道,“杀人犯!”接著又议论开了另一新闻:本地某寓楼里有一男一女,赤身裸体,相拥死去了半个月无人察觉,直到窗子缝里挤出一串串肥蛆来……
新闻是带动都市日常生活运旋的齿轮,就其商业时效,顾城热同其他文学热没有区别,桩桩生意都得抓紧做,并不留余地地做饱和。这就意味著肉欲与砍伐、纯情与贪婪、童谣与绝望等极端、煸情的通俗读物将长期覆盖真实的、形而上的死亡评价。
接下来就是遗忘,因爲人类是比兽更加喜新厌旧的东西。我们的脚下有太多的死者,如果对每个故人都要长期怀念的话,那周围早就灵堂遍地了。我们要向往新事物,就如顾城在国内呆腻了就想出国,出了国又想寻找世外桃园,有了世外桃园又想妻妾和睦──这是每个普通中国男人都私下盼望的好事,却不是艺术家的好事。
上帝宽怒天才,而天才却使我们这些从事艺术职业的人处在道德和良知的审判之中。诗人就意味著杀人犯吗,据说希特勒早年的梦想就是做个疯狂表达的画家,当他在数万纳粹分子的欢呼中发表屠杀演讲,并让人觉得无辜的犹太人罪该万死时,每个电视前的观衆都觉得他“象个诗人”。
诗歌带给顾城的太多了,作爲一种特殊的劳动,他得到了超出自己劳动报酬数倍的东西。“这孩子被宠坏了,”我坐在这儿写道,早已失去当年初闻噩耗时的震惊。唯有泪箫作爲一种旧事的物证,蒙著灰尘坚靠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