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尽里的日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3 10:04:35
最近看《一起沉默》,本来这本书的读者范围应该在20岁左右的,但这个故事还是感动了我。
这一年的春天很长,长到似乎四季都在这一季中走尽了。本该闪亮的日子也因此而被涂得暗淡并且锈迹斑斑。
我像一只未上紧发条的钟,稀松而疲惫地在枯燥的刻度圆周上一圈圈爬行。没什么热情也没什么意义,但却又不得不这样。
四年前,我也经历过这样的日子,那时我痛恨生活;一年前,我也经历这样的日子,那时我痛恨我自己。而现在我什么也不恨,什么也不想,我靠写长长的沉闷无比的信度日,写给一个我无法确定自己对他什么感情只是不想与他失去联系的远方的朋友。每个周末我都骑上车,穿越几条街去投寄一封平信,像上了瘾一样。
日子被我过成这个样子,我自己也感到心痛。也许是独自一人在青春里走得太久了,也可能我是个天生不好奇也不恋久的人,于是我既不习惯于期待未来,也不习惯于怀念往昔。
我只剩下现在,一个高中一年级的不够漂亮不够活泼的女生的现在,一种一个星期承受着56节课,而且以考试成绩排名次肯定一个人的无聊而残酷的现在。不激发热情,而且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想象力。
几个星期前的时候,我的那个朋友写信来说他最近比较忙,可能会抽不出空给我回信,他觉得非常抱歉非常内疚。我知道他是暗示我不要那么殷勤地联系他,这会成为他的某种负担的。他是个追求轻松和享乐同时又保持着诚恳和热情的人。
其实一早我便发现了他在信里流露出的敷衍笔迹和空洞内容,只是我怕自己一放手,整个生活就立刻陷入白茫茫的一片,荒凉到极至,孤单到极至。
至今还记得遇见他的那天,周末,登上了回家的路途。记得那天大雨滂沱。
春天下那么大的雨也是少见少有的,仿佛这一季的泪都要在这一天流光,又仿佛上一季的冰冷和忧郁都要用这一天冲走,冲到无影无踪。
我并不介意天公的不作美,我在大雨中去了很多地方,遇见很多人,我想他们一定是一群极为快乐的人,甚至他们有艰辛的需要,不知不觉中承担着快乐的义务,因为有他们世界才不致悲凉。
下午,我撩着厚厚的长裙在家乡的街巷中满无目的地闲逛。不是为了什么,纯粹是因为我喜欢这样的行走。我总是热衷于做一些沉闷的事。
我那双白色的休闲鞋被雨水彻底染成了黑色的时候,我觉得有些累了,确切地说是很累了,我已经整整走了四个小时。
我不得不打的起了车站,心理想着一定要赶回校。
遇上他纯属巧合。他也在这,和我同坐一辆汽车回校,我们的座位紧挨着。
他是我的同班同学,是个很有书卷气的男生。他似乎成绩不错,也挺有见解,只是鉴于我是个平日不爱多理人的人,于是与他的交往在记忆中几乎为零。
“下那么大的雨,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街上?”他问我。
“想来,就来了。”我漫不经心地答。
“看你脏成这个样子,应该挑个好天气的。”他说,语气中充满了老太太才有的空洞和乏味。
“这和你没关系吧,就算再加上电闪,我也乐意。”我本性中有着极端固执的一面。
“你这么自虐啊!”他充满了嘲笑。
“你难道喜欢完全没有味道的生活吗?”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一愣,继而沉默。
之后我们没再说话,我倚着窗闭目养神,而他似乎一直在看一本书。
下车的时候,我最后一个起身,他走在我前面,突然,他转身对我说:“我有时间都会回家,不如下次一起吧。”
“再说吧。”我懒懒地回答,我觉得跟他也不是很熟,没必要有这种牵扯。
他显得有些失望,但还是颇有风度地朝我笑了一笑,说:“那好吧,再见了。”
新的日子像是对旧的日子的完美复制。我作为一个不思什么上进的普通学生不心甘却也安分地过着简单寂静的生活。偶尔听听音乐,偶尔不做笔记。
星期六对我而言开始变得异常特别,我总是慌慌张张地行事,总觉得自己一不小心便会掉入荒唐的陷阱,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当然无论因为什么,都只是我一相情愿的捕风捉影而已,他未曾深刻地涉及我的生活,由此也可以看出我绝对是个多虑而容易罩上阴影的人。
我变得更加乏味,在内心深处种植不出任何新鲜的东西,迷惘和混浊将我沉沉地套住。我养成了一个特殊的习惯,包揽下整个宿舍的打水任务。每天傍晚,我都要在宿舍和水房间往来四次,将夕阳的每一次下沉都尽收眼底。我知道在半个世纪以前,有一个小王子比我从容比我专注也比我忧伤地看过同样的落日。
很快,周末到了,我没有回家,而是一整天坐在小树林。
天还没有黑,月亮很朦胧,星星冷冷地在天上闪光,不是燃烧的感觉,倒像是熄灭的火星。我倚树而坐,听着某歌星唱着的悲伤的歌。我的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和安详。
我突然觉得上帝的世界是唯一既有全然的平静又永存活力和热情的世界。
我闭上眼睛听了很久,直到有泪从眼角涌出。
我连忙转过脸去擦眼泪,猛然看到我旁边有一个高瘦的身影,抱着一本小说《上帝的眼泪》,低着头。我毫不犹疑地肯定,那是他。
天越来越黑了。这里的空气变得很湿很凉,使得我没忍住,打了一个不响的喷嚏,他抬起头来,一股温和的气息围住了我,我极为害怕。他说:“你没事吧。”我轻轻摇头。
“你信教吗?”我指了指他手中的书。
“不是,”他微笑着摇头,“但我愿意相信、、、、、、”
“上帝的存在吗?”我打断他,我以为他跟我有一样的想法和感性体验,对此我会充满惊奇,可惜不是。
“不,是完美。”他淡淡地说,“全世界最残酷的是真实,这样相对而言,死亡也不会那么悲伤,你不觉得很完美吗?”
“哦,我只是觉得神圣,像体验一种真切而感人的理想。”我触着清冷的夜晚气息说。
“你似乎缺乏力量面对现实。”他的语气很活泼。
“你也是啊,可能比我还厉害呢。”
“何以见得?”
“一个相信完美的人不会太快乐,更不会太顺利的。”
“我这么年轻就放弃对完美的信仰岂不可悲?”
“在上帝的注视下,能满足就好了,何必强求完美呢?”
“因为我对形而下已经非常非常失望了,有一些形而上的梦想和追求会令我比较坦然比较充实。”
他和我正进行着一场纯粹而略有玄味的谈话,由完全不同于白天清楚切实的思考产生的。
哦,不,我们根本没有启动大脑的思维,我们靠的是心。
我以为当天夜空下的他与我都有些不太真实,甚至我毫不怀疑明天以后我们都会不再记得今晚的一切。但我愿意相信在那里,一定洒落了他和我莫名的难过和无助,那些因为年轻和平坦才有的空洞情绪,那些被我们激动地唤醒的幻想和纯美体验。
快到寝室的时候,我抬手看了看手表:“又一天要过去了,还有一个半小时就是明天了。”
“原来你这么信赖时间的。”他说。
“不知道。”我随口道,但这确是实话。
“我害怕时间,时间是最狡猾的骗子。子夜零点,明明意味着新一天的开始,偏偏总让我觉得无边的黑暗和长夜的无尽。”
我轻轻笑了笑:“时间和夜晚没什么关系的,你附会了。我特别喜欢晚上,你信不信世上有精灵,他们会在深刻的黑夜拜访我们的心。我愿意用更长的夜等待精灵的到来,用更短的白昼消磨常常与人雷同的时光。”
“你是个特别不甘的人。”他说着干笑起来,充满了嘲讽。
我有些不高兴。
在黑暗与沉默中,突然他轻声哼起了歌,我惊异无比地聆听着他自然而沉浸的不完美哼吟,任他陪我走到了宿舍。他说:“晚安。”然后很高兴地离去,没有丝毫犹疑,很轻松的样子。
那夜之后,我开始与他有了交往,许多时候我们都会在一起。
其实都是些偶然的相遇,不过次数多了,我便觉得肯定有什么联系在我们当中。他说那时默契,我不知道。对我而言,一个相交的理由并不重要,并且那也是很难理解清楚的。比如为什么我们做了2年多的同学偏偏要到这个春天才能彼此走近,比如为什么我们性格不同,理解很多事物的方式也不同,可就是有话可讲。
几乎每天夜晚,上完自习后,都会到小树林吹吹风。那是个平静而开阔的地方,他说他每次考试前都会到这儿复习的,所以他的成绩才会那么好。我听了就跟他来了一次,然后便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地方。就在这个地方,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日落,将安妮宝贝《彼岸花》中的《南生》一句一句地讲给他听,从落霞满天一直讲到星光灿烂。我们都爱极了南生说的那一句,她的底限在哪里。她始终在盲目而执着地前行。怕自己一睁开眼睛,就发现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为什么喜欢《南生》?”他有此一问。
“因为她有我没有的浪漫爱情,因为我们都有的孤独。”
“怎么看待孤独,你?”他问。
“不知道。有时惧怕,有时享受。”我悠悠地说。
“谁不会使孤独充满人群,谁就不会在繁忙的人群中独立存在。”
“也许吧。”我说。
“听起来挺复杂的吧?”他问。
“不,是生硬。不过是句很有力量的话,对我们。”
他似乎没听懂,急速眨了几下眼睛。
“为什么没问我怎么看待浪漫爱情?”我突然问。
“不必了吧,”他拖着声调说,“多俗的话题啊,不适合我。”
我淡淡地笑了笑,觉得他有回避什么的嫌疑。
四月初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关系密切后的半个月时间吧,我不再一个人沉默地看着蓝天,而是强迫他听完了我所喜欢的一个又一个故事:《告别薇安》、《七月与安生》、《八月未央》、《瞬间空白》等等。他听得很认真,每次听完也总与我讨论由那些故事引出又不太着边际的话题。他文学作品读得并不多,但却总有些深刻而独到的见解。我像上了瘾似的热爱上了给他讲故事,不知疲倦的。我知道我陷入到一个沉闷的事件中了。
那天,我正打算给他讲我深爱村上春树时,他率先开了口:“我很佩服你,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你竟读过那么多书,而且能把故事讲得那么生动和感人。但是我也知道假如再让你一直一直讲下去的话,你会兴致索然,渐渐感到寂寞的、、、、、”
你想说什么?是不是你厌倦了我的方式?“我打断了他,”我知道我很喋喋不休,我也知道你并不喜欢文学,我浪费了你很多时间,阻碍了你的生活,我总是做这样的事情,对不起。“我惊慌而又乏力地倚树而坐,一口气说了以上的话,沮丧得像是世界末日。
“不是这样。”他大声说,“我是想告诉你能不能也让我说说我喜爱的故事,从没跟人家说过。现在我想说给你听,有机会吗?”他顿了顿又继续说:“我很怕你失去兴趣,很怕你会越来越寂寞,然后不再理我。我很珍惜我们的沟通方式,我希望它永远完美。”
“对不起。”我怯怯地说。
“没关系。你是个特别的人,明明充满活力与希望,却总是一开始就一副灰心的样子。”
他说得不错,我就是这样,到后来还是这样,根本不懂得珍惜,也不企求获得。本质上说,我毫无责任感。
之后的日子里,他给我讲了很多外国名著。我逐渐了解了爱上了一个我曾经陌生无比不甚喜爱的国度的文学。
有一次,他刚跟我讲完,我对他说:“外国人的名字像火车,记也记不住。”
“怎么会呢?很规则的三部分组成啊:名字、父称、姓氏。”他望了我一眼,又说,“你应该喜欢这样的形式的,可以捉摸的长长的形式。”
我一愣,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周末的前一天,班里宣布要去春游,希望我们能出去接触接触社会什么的,我听了很开心,我是不管什么“春游”的,只关注“放假”两字。放假对我而言便意味着无事可做却还可以心安理得。
我知道很多同学在考虑去哪,我并不关心。我总是缺乏一种情趣和热情,喜欢在一个地方呆着,一直呆到非离开不可。短暂的出游永远是为了发泄,为了放纵身体里的两半自我的厮杀,然后尽情享受两个自我都离我而去的孤独。现在我平没有这种需要。
晚自习结束了,返回寝室的路上,他很唐突地问我:“愿不愿和我一起经历一次自由之行?”
“就你和我?”我有些惊讶地问。
“是的,不够吗?”
“其实我并不喜欢出游的。”我犹疑地说。
“你是不是惧怕什么?”
“当然不是。”我很干脆地否认,“出游会使一个人比较张扬不安,缺乏生活次序甚至严密的理性。我有些担心一但我的生活方式有此起落,内心会开始交战。你知道的,我是那种刻板而脆弱的人。”
你总该认真坦白地面对自己吧,你也知道自己的矛盾和弱点,拿出勇气来,逃避总不是办法,莫非你还在期待奇迹将你重塑一下?“
“不知道。”我惯用这三个字搪塞自己尚未想过也不打算想清楚的问题。
“你的生活方式已经有起落了,不是吗?你和我的相识不正意味着你的世界的一次重大的变化吗?何必把一切都预设得那么恐怖,我觉得你的想象里有问题。”他滔滔不绝地向我游说。
对突如其来的改变,我往往可以镇定,而对预期来临的改变却总会忧心仲仲,这是一种何等的怯弱。
我知道他是想帮我走向更坚定更完满的自我,我愿意接受。除此之外,他肯定还想证明什么,是他的那个更坚定更完满的自我吗?我不能确定,但我至少明白我们的这次同行是在从节制走向欲望,是对感情的某种铺张,并且我将无力抗拒。于是我说:“也许仅仅为了证明我的想象力没有问题,我也该同意你的提议,与你同行。”
“太好了。”他突然兴奋无比,在路灯的映照下,他那睁大的眼睛笼上了一种勿忘草般的幽蓝。
旅程从那个星期六开始。我们避开了大部队的喧哗出动,很宁静又有些神秘地坐上了汽车。
我们没有选择聊天打发漫长的车上的时间,就那样面对面地坐着,看窗外飞逝的风景,仿佛在拍一部记录片,角色是悄然无声的,画外音却不断地响起。他说,汽车正在穿越所有景观的通道,但我们并不需要紧张专注地观看。只要我们想象什么,我们就能看见它。旅行并不能使我们看见更多的东西,而是看到更多的自己。我被这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声音惊动了,为了避免那些直指人心的尴尬,我决定换种方式打发时间。
“有没有带书?”我问他。
“哦,恩。”他转过脸来,像被我打断了专注的倾听一样,走神得一塌糊涂。
他递来了《读者》,我倒吸了口气,这么严肃的杂志是多么不适合旅途解闷啊,可他却带着,让我觉得他不够洒脱而且极为自律。
我接过书,聊胜于无吧。我翻开了一篇文章,书页上竟还夹着我们传递的那张纸条。
我扬了扬纸条,说:“你忘了丢了。”
“不是的,我常常会把纸条夹在书中。他们代表了某些珍贵的回忆。”他停了一下又说:“如果你能常常写些纸条给我,我就会把他们夹在随手的书里,完全不做保存和珍藏的模样,可是很多年后,我重翻某本旧书时,便会不期而遇过去的美好情感,对你的记忆一点没丢,而且历久弥新。”
我突然觉得他的浪漫无以言表,只是有一点点忧伤。
没错,他是个有预感的人。
在A市的日子对我来说真的是个性感的开端。他和我晚上去酒吧喝酒。我想我们本都应算是有些禁软的人,做事也一直都很有分寸的。然而那一夜,我们两个竟喝醉了,然后沿着深夜空寂的路来来回回地走。他放声高歌游鸿明的《一天一万年》,他说:“没有人认得我,不怕丢脸。真轻松,真轻松。”
我借着酒意说:“陌生的人群里充满孤独,熟悉的人群里充满喧哗,都是压力。”
他说:“所以两个人在一起最好。你和我在一起最好。”
他这话是有意思的,酒醉的我依旧听得出来,我本能地回避起来:“我们周围还有人群,两个人面对人群还不如各自独立面对呢,至少不会有牵累,有缘相遇的话还会有惊喜。”
“对啊,所以现在你别再跟着我了,我要去看上帝。”他用一种不可捉摸的语气对我说。
“不用这样吧,你可是在拒绝惊喜了。笨蛋。”我醉意朦胧地说。
他没理我,只是一味地朝前走。我们来到立交桥上,他趴在栏杆上又一次高歌,而我却突然平静下来,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沮丧感击中。我黯然地看着飞驰的汽车,觉得它们都是写着目的地而事实上却没有目标的东西,我决定数满100辆这样的车子,看着这个世界究竟有多么悲哀。
然而,当我大声数到35辆时,我再也无法坚持了,我怕我受不了这个世界的悲哀和荒诞,更怕自己在数到100以前便已酒醒了。
我对他说:“走吧。”
“为什么?”他问。
“走吧。”我只是一味地重复这句,并不打算解释,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好吧,听你的。”
到旅社的时候,他站在门口,不肯往里面走了,我问他干什么,他一脸严肃地说:“我就快酒醒了,趁我现在还没有醒,一定要说句话给你听,”他突然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接着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说,“在命运之书里,我们同在一行字之间。”说完他快步走去了他的房间。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我知道这句话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台词,我也明白他的意思,我甚至明白他说这句话前的艰难和犹疑,以及说了这句话后的不按。从本心上讲,我并不抗拒他的那份感情,但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想他说出来,更不想回答他什么。我是个很怕面对自己的人,我比较容易满足于含糊间的冲动。我想起他曾说过他喜欢完满,而我却更多地希望永远余地。可能是因为这个,注定我们在面对一份垂手可能的不错的感情时常常会遇到惊人的矛盾和复杂之处。
第二天,我们再碰面的时候,他笑笑地问我:“昨晚我没说错什么吧?”
“不知道。”我坦言,却也有些不按,我觉得我这样回答未免太含糊了,不是让他觉得我在默许我们的感情,就是让他误会我在给他后退的台阶。这些都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想不置可否,让一切都纯粹一些。
“哦。”他似是而非地闪过一个思考的眼神,接着说,“一般情况下,当一个人清醒的时候是不会记得酒了以后必须以任何狡猾的方式对不负责任的时候负责。对此我既悲哀又欢喜。
“我们不如从此以后不再提起昨夜。”我说。
“理解万岁。”他很轻松的样子,但转身间还是留下了怅然若失的一声重呼吸,我感觉到了。
接下来,我们共度了愉快的时间。他的确是个很好的游伴,他有着恰到好处人文气息和恰到好处的疯狂。仅凭着一张嘴便带我体验尽了感性而不狂热,厚重而不苍凉的感觉。
除此之外,我想说假如我是个容易被细节感动的人的话,我一定那会儿就做了他的女朋友了。
在回校的途中,我说:“我一直有个梦,我希望能在月亮上种花,以驱散那里的苍白和寒冷。”
他说:“我也有一个梦,希望在月光下围着一个女孩的屋子种下千万朵郁金香,当太阳升起时,这些郁金香一起盛放。”
“什么意思呢?”我被这奇异的想象吸引了。
“上帝创世的爱情。”他停了一下又说,“对一个女孩永恒的爱。”说着他给予了我一个半是期待半是鼓励的眼神,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勿忘草般的幽蓝光泽。
我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怕那个女孩承受不起,怕你也做不到的。”
“你不相信我吗?”他有些生气。
“不是,是不相信完满。”我乏力地回答。
“我信完满,你知道的。如果人没有一些不顾一切、不可思议的信仰的话,就会觉得什么东西都是转瞬而逝的。”
他说出了一个真理,很久以后我看到了它悲观的一面:自欺欺人。但在当时,我看到的却是它乐观的一面:梦想与激情。
我对他说:“让我试试看,我应该会相信完满,但需要时间。”
我以为这是我对他最具有暗示性的话语,也是当时我能够坦白地面对他和自己的最后底线。
回校后,一切都不可能归于平静。每天我都必须面对他期待的眼神,强迫自己去接受一个不可不了了之的过程的深入。
他耐心地等待着,继续为我讲述外国文学。那段时间里,他一句一句地给我讲〈罗密欧与朱丽叶〉,认真深情一如以前我为他讲〈南生〉。
他不知把这个伤感的故事读了多少遍,每个段落都很熟,他曾热泪盈眶地向我背诵朱丽叶对罗密欧表达情意的一段:“不论我在哪里,都只离你一个转身的距离,我一直都在,在你身前,在你身边,在楼台上,静静等你。”我告诉他〈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他给我讲的故事里最美的一个,他却问我怎么突然信赖起他们的爱情来,我说我终于相信了永恒和完满。他本可以再追问我的,但他没有,他真的给了我很多时间和余地,我在那一刻真正确定了对他的爱情,并且给了他答案。
我说:“I like you,”
他没有我预想中的那样惊喜,他只是恬淡无比的问:“like是love吗?”
我说:“like比love清淡一些。比较适合我们的性情。”
他很由衷地笑起来,笑到最后竟有一股庄严的意味。接着他又哼起来那首〈一天一万年〉,歌声像清澈温柔的流水漫过我的灵魂。
那夜没有月亮,星星格外暗淡。我们默默地在小树林呆着,彼此不惊扰彼此,没有亲吻与拥抱,甚至没有牵手。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的爱情并不像爱情,因为我们缺乏起码的缠绵和彼此依靠,我们仅仅是因为一种深刻的相互欣赏以及两个人孤独中可贵的交流才在一起。本质上,我们是那种非常理想主义的人,所不同的是我更容易疲倦些。
我们继续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们的感情,一如往昔地保持着行动上的若即若离和心灵上的亲密。
两个不漂亮不出挑的人的爱情总会让旁观者觉得惋惜,也不最多为什么,同学们在烦闷的学习之余喜欢上了谈论我们的感情,。我曾亲耳听到无聊的女生们说:“没想到,没想到。”本是些无谓的评论,却无形中破坏了我们的感情。当我和他都成为完满的信徒时,我们产生了许多无以言表的隐痛,彼此还不能说。
我们所经历的爱情使得我们不可能无话不谈。我终于体验到了形而上带来的苦果。我们不是不坦白,而是在心照不宣地回避一些形而下的烦恼。
结果,在不知不觉中,最美好的一部分东西开始有了消磨。
我最恨那种在不知不觉中的消磨和改变。
他很久没找我讲故事了,也很久没去小树林,我们开始用心寻找这份感情的出路。
我想了很久,觉得可以告诉他:一切事情的存在就意味着其他东西也存在。我们的感情与他人无关,但他人可以分享我们感情以外的任何消极和偶然,这是上帝错置的玩意,也是通向完满的必然。
那时,春天以走向尾声,我很不容易地从抑郁走向难得的踌躇满志。我想我是在做平生第一次一心一意的努力了。
周末,我没找到他,听说他回家了,但有个大信封给我。里面是我们旅游时拍的照片,还有张纸条:人是因为彼此知道彼此的位置才得以相守的。你有时会比较健忘,这些照片也许可以帮你。这些话是鼓励还是训诫,我没在意,我只是直觉地感到了他对我的不够信任和某种动摇,很是灰心。
后来我才知道欠缺感和没有安全感才是爱情的本质,我又在不应该的地方郁结了误会。
他第二天返校,我本打算立即找他谈谈,可忙着中考,大家都特别谨慎。望着名次单上的成绩,我的心情很不好。
他第二名,而我22名。我心里烦极了,没吃晚饭便去了小树林吹风。
“你在啊。”他的声音不知何时从身后响起。
“我想一个人呆着。”我闷闷地说。
“为了成绩的事吗?”
“恩。”
“非考好不可吗?”他问。
“别人都考得很好,我不考好?”我没好气地回答。
“早就说过你是个不甘的人。”
“烦死了。”我喊了一声。
他大概吓住了,半天没出声,过了一会才低声说:“乐观一点,好吗?浩第23名,他还、、、”
“我想一个人呆着。”我又一次不近人情地打发起他来。
他走了,我的沮丧感排山倒海而来,跟着胃也由于空空如也一阵阵地绞痛。我始终是个世俗的人,现实的问题会带给我最大最具体的烦恼,也会令我以最利索的方式竭力周旋。
第二天上课前我去找浩,浩一看见我就对我说:“怎么搞的,昨天他找我,今天你又来,平时我们也没那么熟啊。”
“我只想问一下你报哪。”我冷静地说。
“无可奉告。”浩的态度很恶劣。
我觉得他是有理由生气的。不管他找浩说了什么,也不管我是不是真的只想打听一下他报哪的情况,他都有足够的理由埋怨我们唐突,怀疑我们别有用心。
我没想到我和他会因为这个而大露马脚。我们本都是信仰和恪守纯粹、永恒、完满的,从形而上到形而下,然而终不可能,凡俗、自私、虚伪,人性的一切弱点都那么可怕地展现着。他也许还可以有一个爱的名义作为借口,而我没有,我实实在在做着一件完全利己的事情,怀着一颗功利而忽视道德的心。
我想我是没能力承受与他一同预设的那份爱情的,命运把我安排在爱情的后台,注定早早看清美丽故事上演前的纷乱个造作以及美丽故事落幕后的冷清。
中午,他把我叫到小树林,问:“你去找了浩?”
我承认。
“真没想到,你这样做很丢脸的。”他气呼呼地训我。
“你不也找了他了吗?你就很伟大吗?”我不甘示弱,“你得尊重我的自由。”
“你得先尊重你自己。你与我印象中的你离得太远了。”他沉痛地说。
我们开始彼此要求了,我沉痛地想。
完满的爱情是心灵感应,彼此要求便意味着爱在一点一点地失去。你可以说两个人之间的磨合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必需。如果这样,我宁愿不要。爱远比在一起重要。
我没想到生平第一次一心一意的努力给予了我这样的启发。
他和我都有了放手的打算。我们在不知道不觉中离开了爱情的场。
五月之后,我没再去过小树林,没再去旅游,也没再与他聊过天,我们成了见面说声“Hi”,离开说声“Bye”的朋友。打击啊没觉得有什么不安。都很心平气和。
我重又回到那种慵慵懒懒,刻板沉闷的生活轨道上来,更不想起一度信仰过的完满,我想我还是比较需要余地吧。
日子突然飞逝起来,不可思议。
浩选的学校,我也选了,凡事没有完满,但求无愧于心。
中考后,夏天真的来了,我收拾好衣服以及杂务,然后回家。
车票很紧张,我一大早去了车站,只买了下午的票,于是到附近的冷饮店坐坐。
我遇见了他,他叫住了我,请我喝了一杯柠檬汁。
事情隔了那么久,大家都特别平静和友好,没有一丝尴尬和紧张。面对面的方式有点像成年人,我们以这样的心态讨论了我们的感情,清清楚楚的。
他问我:“记得《罗密欧与朱丽叶》吗?”
我点头。
他说:“有段话是我看完第一遍后的感悟,我想如果我现在说也特别贴切。”
“什么话?”
“我目前最爱回忆和在一定时间去访问那些我曾经按自己的方式感到幸福的地方,最喜欢依照往日那种不可追悔的节拍来建造自己的现在。”
“太累了。”我评论。
“对记忆来说,完满就好,记忆是可以完满的。”
“什么不能完满呢?”
“太多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满脸洋溢着怀旧的神情。通常对一个人而言,有怀旧情绪产生时,可能就是一段日子的终结了。
“不管怎么说,我幸运地获得了本不可能属于我的完满,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恩?”他有些不解。
“在这里。”我指了指我的脑袋。
我们大笑,前所未有的。
“还可以从朋友重新做起吗?”他问。
“你说呢?”我反问。
“不了吧。”他微笑着说,“怕做着做着又落入俗套,不能自拔。”
我满意地点头,我一直以为我和他的感情发展到现在是因为我们都在爱着,用最纯洁最精锐的那部分爱着,然而我们都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份感情复杂的未来,那些彼此无法负起的狭隘责任,16岁盛不下这些。收藏一份完满的记忆远比追求一个未卜的将来有意义,毕竟留下了年轻的最好凭证——没有责任感的精致的一切。
我把这些想法坦诚地说给了他听,他认同无比,说:当责任感降临时,我们会妥协的。“
气氛有了一些伤感。
他还说:“在起点相遇的那个人并不一定要陪你走到终点。”我们都垂下了眼帘,不是不舍彼此的那些感情,而是不忍再次承认一个真理。
音响中突然传来了顺子的《dear friend》,悠长而深情的四分零四秒,配极了我们的告别。他撕下了冷饮店里广告纸的一角,写下“珍重”两字递给我,而我也撕了方方正正的一块写下些文字给他,我说:“这应该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张纸条了。”
14:30,他乘坐回家的车走了。
16:00,我乘坐回家的车走了。
他与我在生命中的那个特别长的春季里彼此经过,然后让这段即将在灰烬里燃烧起来的日子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沉入岁月之河,永远。
现在我爬在冰冷的键盘边面对满满一屏幕的黯淡文字,竟忘了本来已准备好的结尾,只是一味地追忆,追忆。
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截止的再从头开始的回想冲动,一遍一遍地,就是不滑向结局。
我曾经不断地问过自己:是不是所有的故事都必须有个结局的?我可不可以不去书写结局呢?因为我真的不喜欢严酷的东西。
他也曾经说过,我是很容易逃避严酷的人,而逃避是因为我还在期待。事实上,他还不了解我,我比谁都绝望。尤其在经历了那场爱情之后,我像一只无比脆弱的动物,不再敢用心经历什么,也没有力量走出固有的生活,去奢望什么完满和浪漫。一生一次,足够了。
我等待着时光在我面前流长,在其他匆忙的映照中,模糊自己以及一切故事。
依稀间,我记得我留给他的最后一张纸条上写着:如果一定要我描述一下我们这段日子,我宁愿只用两个词语:火焰与灰烬;如果一定要我描述一下我们的感情,我只能写下这样一个句字:是的,然而。
是的,然而。其实,世间的一切真义不都埋藏在这个句子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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