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荼罗(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2:41:43
华音流韶之 曼荼罗
第一章 平林漠漠雨飞花

        大威天朝号自广西北海泊岸,一行人沿滇桂古道北上,沿路丘陵广布,河谷纵横。奇峰鳞次,幽谷叠出,几人雇一叶小舟,泛于漓江之上。奇山秀水,漂碧叠翠。一路指点风物,不觉已行至川滇桂交界之处。

        此地人烟稀少,又入万山丛里。眼看落日衔山,四围奇峰杂沓,到处都是丛林密莽,蔽日参天。到了山顶,晚风渐凛,登高俯瞰,万顷森绿顿从眼前推波叠浪而去——好大一片林海。

        无尽古木茫茫芊芊,浩淼无际。老藤巨木中,一道苍老的河流嵌入林海,巨莽般蜿蜒逶迤,夕照之下,墨色腾腾而上,云蒸霞蔚,将这片丛林笼上一层阴霾。再往前行,远古之气逼人而来,仿如天地开辟以来,这片林海从无人类踏足一般。

        卓王孙一行人沿着鸟兽足迹行入林间,夕阳余光渐收,四周猿啼虎啸,怪声时起,虽是晴天,而大片水气氤氲扑面,森气逼人。步小鸾平生从未到过如此山险林恶之处,不觉心惊胆寒,紧紧握住卓王孙的衣袖。

        突然一声凄然长啼,一只怪鸟不知从何处飞腾而下,乌黑的双翼展开一丈有余,擦着几人头顶直掠而过,一股腐败的瘴气就从鸟翼间扑鼻而来。步小鸾轻哼一声,抬起衣袖掩住脸面。而当她抬起头时,眼前展开一片奇景:四周参天古木和藤萝着地拂垂,在不远处形成一环天然围墙,宛如这片密林敞开的一道门户,拱立迎客。数百朵碗口大的寄生兰星罗棋布,点缀在密藤之间,一群黑色小鸟就在藤墙中筑巢,或嘤嗡和鸣,或上下环飞。古藤遒曲蜿蜒,瘤果坠坠,在雨气中显出浓粘的色泽,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将几株巨树连接成一道弧形门户,其间只留下了一线入口,透出一丝幽绿的微光。

        步小鸾有些胆怯的躲在卓王孙身后,众人一起往藤墙入口处走去。脚下败叶腐草沙沙作响,也不知积了多少年,走上去宛如要陷下去一般。虫蛇不时被人声惊起,飞快的往树上逃去。遮天蔽日的树林中,只有几点幽微的光线,在浓重的湿气中摇曳着。

        突然,众人眼前一阔,出现了一小片略高的平地,而平地的中间,竟座落着一间竹楼。

        说一间也许并不恰当,它并不像苗人居住的吊脚小楼,是四四方方的一间,而是长得怪异,由南向北延伸过去,一眼竟望不到头,仿佛是潜栖于密林中的一条青色巨蟒。楼门就在眼前,两扇插满着竹刀的楼门在晚风中微微开阖着,发出刺耳的声音,里面传来一种阴沉的气息。而那门梁上垂下的两束腥臭而坚硬的白色药草,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自己是站在一条巨蟒的口边,而那两束草药就是巨蟒口中森寒的利齿。

        步小鸾有些犹豫,卓王孙已点燃了火折,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长长的走廊在微芒的火光下显得无穷无尽,那种湿润的雨林之气在火把的拷灼下渐渐透出一股腥气,宛如久已腐败的血。冰凉的水滴不时从竹楼的缝隙中透过来,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指抓,紧贴在脊背之上,穿过衣服,轻轻擦刮着每一寸的皮肤,甚至穿过血肉,一层一层的伏入骨髓,慢慢凝结成痂。

        步小鸾只觉浑身发冷,惶然回头看着杨逸之和小晏等人,他们也和卓王孙一样,漠然向走廊深处走去。

        又转过了一个弯,走廊突然开阔了,似乎到了一个大厅——说是大厅,也不过比走道略宽了些,一股腥臭的暖意扑面而来,步小鸾正皱着眉头,卓王孙已点燃了大厅中央的火塘。

        火光驱逐了黑暗。

        步小鸾渐渐可以看清屋内的陈设,四面都是粗得惊人的毛竹扎成的墙壁,光滑而古怪的凸起着,宛如猛兽的肠胃。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竹筒,里面盛着些清水。屋角四周,挂着一些从未见过的草药和竹刀兽齿,火塘边堆着大堆兽皮,多半已经残破,污秽不堪。

        千利紫石跪在地上,迅速将火塘边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然后垂首侍立一旁。卓王孙拾起火堆旁的一撮灰烬,饶有兴趣的观察着,杨逸之默然走到屋角,将草药挪开。

        那堆草药深处竟然藏着一只铜铃。铜铃大概只有拇指大小,铃身裹满锈腻,颜色已经发黑,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杨逸之从一旁摘下些草叶,小心的将铜铃铜铃塞住。

        步小鸾正要问杨逸之是干什么,突然她的目光顿住了,径直盯着挂草药墙壁的上方的横梁,似乎在那团浓黑的阴影在她眼中被滤去,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面目。

        突然,天边传来一声轰然雷鸣,竹楼似乎难以承受这突来的天地之威,猛地颤抖了一下,铜铃中塞住的草叶被震落在地,锈迹斑驳的铜铃发出一阵刮骨磨牙般的哀鸣。

        四周竟然从遥远处传来无数回声。

        这种声音根本不像风雷回声,而仿佛是一群野兽在垂死呻吟。

        相思大骇,下意识的将步小鸾拉到身后,步小鸾却用力甩开她的手,痴痴望着房顶,雪白的脸上阴晴不定。

        相思惊道道:“小鸾,你怎么了?”

        步小鸾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喃喃道:“我看到一只狐狸。”

        相思讶然道:“狐狸?这里怎么会有狐狸?”

        小鸾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渐渐透出几分痴意。

        传说中,狐的媚能让所见者深深迷惑,莫非小鸾正是邂逅了一只荒郊野岭外的妖狐,而受其蛊惑?

        卓王孙轻抬起衣袖,挡住她的双眼,回头对杨逸之道:“杨盟主是否也感觉到这里有些异样?”

        杨逸之转身看了诸人一眼,正色道:“我们马上离开。”

        正在这时,楼外草木似乎都突然发出一阵凄厉长鸣,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自草丛中猝然而起,四面八方皆在,却都一步步由远而近,向竹楼走来。

        杨逸之断然道:“立刻离开。”

        诸人都是一怔,小晏澄静的眸子中掠过一丝忧虑,他缓缓起身,一道若有若无的幽光已然凝于指尖。

        大雨在屋外倾盆而下,屋内闷热的空气只让人窒息。一阵阴风扑来,竹门突然开了。随着一声钧天雷裂,惨白的电光透过长长的走道,直透而下。

        门的那边是数十张苍白如纸的脸!

        那些脸毫无表情,干瘪瘦削,一具具僵直枯瘦的躯干宛如轻飘飘的垂挂在那些脸孔下面。狂风暴雨和茫茫夜色将这些身体撕扯的诡异变形,很难相信这样枯槁的躯体都还能一个接着一个,向前不住跨步。

        那群人无知无觉,人偶般从竹屋的四面八方涌来,围在门口,又排着队鱼贯而入。

        竹楼在如此多人的踩踏下吱吱作响,他们身上朽破的灰布湿淋淋的拖在地上,仿佛刚从泥土中钻出,一股浓厚的尸臭伴着雨林特有的腐烂气息,毛骨悚然的布满了整个大厅。

        闪电和火光透过雨幕,笼罩在这些人脸上。它们矮小干瘦,突目暴齿,面目颇似当地居住的土人,然而额前被涂上了一层赤红的药汁,斑驳陆离,似乎写着某种符咒。

        那些人有老有少,身材不一,然而眼珠无一例外是一种诡异的银灰色,寒光森然流转——却绝非是人类的神光,仿佛是被嵌入的一种妖异的石头,反射着夜幕深处的点点磷光。

        那些人机械的向走廊这边走来,沉沉夜色包裹在他们周围,似乎他们的每一处关节都被空中垂拂的无形丝线牵扯着,毫无一点生命的气息。

        难道刚才的声铃响就是地狱开启的信号,无数行尸已从泥土中复活?

        步履锵然,那些人越来越近。

        相思将步小鸾拉在身后,手中紧紧握住一枚暗器,她强行控制着自己心头的恐惧,随时准备出手。

        然而这些行尸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们。

        它们一进入大厅就分散开来,旁若无人的开始工作。有的取下墙壁上的竹筒用力擦拭着,有的蹲在地上,慢慢清理着污秽的兽皮,还有一个枯瘦的老头从怀中掏出火折,一遍遍去点房屋中央的火堆。他似乎不知道火堆已经在燃烧,而只是不停的做着相同的动作,似乎被人下了魔咒——如果任务不能完成,那么它将永远点下去。在熊熊火光下,老头那张灰垩色的脸清晰可见,平板的面孔中央是一块块深褐色的霉斑—— 那只有可能是尸斑。

        相思忍不住作呕。

        突然,步小鸾一声惊叫,一个全身佝偻的老妇爬在地上擦拭地板,枯瘦的双手竟然触到了她的鞋。

        卓王孙一扬手,嵌入墙角一只铜铃顿时拔起,径直向那老妇的天灵盖击去。

        “且慢!”屋内白光一动,那枚铜铃被一道青光一格,力道已变,噗的一声,将屋角竹墙穿了一个大洞。小晏轻轻将步小鸾抱到身旁一张竹椅上,转身对卓王孙拱手道:“卓先生,这些人你不能杀。”

        卓王孙淡淡道:“不知何时,殿下的慈悲之心已经施及异类了。”

        小晏道:“卓先生息怒,在下出手阻止,只因为这些人还没有死。”他面说着,一面上前,用一根长针从老妇的眉心直插而下。那老妇猛烈一颤,僵直的身体顿时宛如被无形之物抽空,瘫倒在地。小晏伸手在老妇眉心略探片刻:“据在下所知,这些人应该是中了尸蛊之毒,受人控制,本已无辜,卓先生何不放他们一条生路?”

        相思颤声道:“殿下说他们还没死?”

        小晏道:“的确,只是在下目前还没想到解救的办法,不过稍加时日……”

        杨逸之沉声道:“殿下还是让卓先生动手罢。”

        小晏皱眉道:“没想到杨盟主也这样说。”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这种尸蛊之毒,无药可解,这些人可谓生不如死,不如给他们一个了断。”

        小晏淡然道:“众生平等,只要他们还有生命,则不是你我可以草率决定的。”

        卓王孙一挥手,对杨逸之道:“这些东西杀与不杀何足挂齿。只是,你要我们躲避的难道只是这区区行尸?”

        杨逸之将目光投向房顶,道:“这不过是个开始。行尸一出,曼荼罗之阵也就开启了。”

        小晏皱眉道:“曼荼罗之阵?传说中,此阵亘古已存,待到机缘巧合则向天罚者开启,入此阵者,将永坠轮回。”

        卓王孙冷冷道:“那些曼荼罗神话我们已经破过一次了。”

        杨逸之叹息道:“这次不同。因为这次布下此阵的不是人。”他顿了顿,道:“是神,死亡之神。”

        卓王孙冷笑一声:“神无非是常人心中之迷惑。”他突然向屋顶喝道:“给我出来!”

        突然,两点荧绿的亮光鬼火一般从屋顶一跃而过,却在大厅另一头的走道口站住了,浓黑的夜色成为它无尽广大的身影,而火光之中,它的真面目却若隐若现。

        一声兽类的呼叫贯透夜空,数十个行尸突然挺直了身形,向着走道深处那两点绿光深深跪下去,口里还低声嘶吼着,宛如野兽在回应主人的召唤。

        他们整齐的伏在在竹楼上,用一种古怪的姿势不停的起伏膜拜,身上的泥水将他们刚刚清理的地面又弄得污秽不堪。

        步小鸾被这场诡异的情景惊呆了,她靠在屋角,借着雷电之光,看见那绿色的幽光正来自刚才所见的那只火狐的双眼。

        火狐并没有回头,但那双眸子宛然就在步小鸾眼前,那双眼中竟然有一汪春水,在缓缓化冻开去。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只披毛畜生,会有这样无尽的媚惑。

        它似乎对步小鸾轻轻微笑,那汪春水仿佛散做满天雾气,又被春风吹得丝丝缕缕,将世间的一切都变得迷茫起来。

        步小鸾已经看得痴了,她不知不觉竟然向着那对绿光走去。

        卓王孙上前一步,骈指如风,向火狐双目直戳而去。

        这时火狐居然轻轻叹息了一声。

        那悠长的声音宛如来自天际,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卓王孙的手顿时止住。

        火狐微侧了一下头颅,用那双神魔才有的眸子注视着卓王孙,有几许讥诮,也有几许哀怨。

        它居然轻轻说出了一句话——一句只有最自信而诱人的女子才能说出的话:“为什么你不肯看我的眼睛,难道你怕也成为我的奴隶?”

        四周的空气顿时凝结!

        虽然在场诸人俱是阅世无数,但从未亲眼见过一只会人言的火狐!而且它的话语如此的温柔动听,仿佛情人的低语,又仿佛魔鬼的引诱。

        难道大家所见并非真实,而是置于幻境?

        就在众人无知无觉中,火狐的身子缓慢而优雅的向黑暗中退去。

        卓王孙突然笑道:“曼陀罗,故人相见又何必弄这些玄虚!”

        曼陀罗?佛法成就时,天雨之花。众人又是一怔,小晏和杨逸之似乎想起了什么。

        黑暗深处竟然有了回应,又是一声轻柔的叹息,一双明亮的眸子宛如星辰一般突现在火狐身后。

        这双眸子带着一丝清冷,却无疑比火狐更加美丽。

        卓王孙一抬手,隔空点亮了她身后墙壁上的火把。

        古墓地宫中的一幕宛如穿越了时空,又重现在诸人眼前。淹没在她身后黑暗中的无数只火突然星辰般突然亮起,阴沉沉的走道顿时笼罩在一片火光之中。她依旧一身五彩华裳,骄傲的微笑着,站在走道中央,酥胸半坦,高盘的云髻上斜插着一朵曼陀罗花,而那只火狐,正安静的伏在她的肩头。火狐的颜色和她的衣服一样红,就如同在鲜血中染过。

        曼陀罗轻轻抚摸着肩头的火狐,道:“几位别来无恙。”

        卓王孙微笑道:“旅途虽然劳顿,幸而有令师妹兰葩作伴,也算有趣。”

        曼陀罗的脸猛地一沉。她注视了卓王孙片刻,幽幽道:“她死了,你们杀了她。”

        卓王孙淡淡道:“那正是她自己的意愿。”

        曼陀罗轻轻抬头,道:“这也正是我们再会的原因。”她突然往后退了一步,肩上的火狐突然背毛倒立,发出一声嘶鸣。    

        相思抢前一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曼陀罗将火狐抱在胸前,转身面向杨逸之,森然璨齿一笑道:“杀人偿命,不是么?”

        杨逸之神色一恸:“兰葩因我而死,与他们无关。”

        曼陀罗抚摸着火狐,柔声道:“你?兰葩的诅咒将永远在你身上延续,杀不杀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杨逸之脸色更沉,曼陀罗已微笑着转过身,抬起垂地的广袖,脸上的神色变换,绽露出女童一般天真的笑容,抬手指着相思道“我要的是她——”

        卓王孙冷笑道:“你莫非是疯了?”

        曼陀罗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不肯,不过我可以用另一个人和你交换。”她指尖一转,却正对着步小鸾。

        步小鸾惊愕的望着她,不明白这个看起来和自己一样年龄的女孩要的到底是什么。

        曼陀罗瞥了她一眼,道:“想必你们也知道,她活不了多久了。”

        卓王孙沉声道:“住口。”

        四周顿时漫过一种寂静的杀意。

        曼陀罗漫不经心的低头逗弄火狐,纤指时而弹拨着火狐的鼻子,时而故意放入火狐口中,又皱眉缩回,一脸娇嗔的扑打它的耳朵。

        而房间中的空气却似乎越来越凝重,连风啸雷裂之声也被隔绝其外。

        步小鸾呆呆的望着两人,突然咬了下嘴唇,鼓起勇气道:“兰葩已经告诉我了,我不怕。”

        她此话一出,笼罩在曼陀罗身上的沉沉杀意立刻冰释而去。曼陀罗抬起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转而对卓王孙道:“她的病非人力可为,强如华音阁主你,想必也是束手无策。”

        卓王孙没有答话。

        曼陀罗悠然道:“能救他她的只有我,因为我是神,执掌生死之神。”她轻轻抬手:“把相思交给我,我换给你小鸾的永生。”她此言一出,四周顿时寂然。

        卓王孙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我看还是你留下来好些。”

        曼陀罗微笑道:“你留不住的,人力终究无法和神魔相抗。”

        “未必。”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劲风从他袖中席卷而出,直袭向曼陀罗所在之处,曼陀罗并未抬头,她怀中的火狐厉声嘶鸣,一道闪电划破天幕将竹楼照得四壁如雪,就在这时,所有的火把一瞬间熄灭了。

        轰然一声巨响,伴着雷鸣暴雨,众人脚下的大地宛如沉陷一般剧烈颤动。那座颀长的竹楼竟在狂风中瞬时碎裂,宛如碎屑一般四散开去。

        卓王孙似乎丝毫不为所动,指风径直向曼荼罗所在的暗处袭去,他这一击虽未尽全力,但天下已经很少有人能躲得过。就在那道劲风触到曼陀罗眉心的一瞬,她的身体突然从眉心处碎开,化为万亿绯红的尘芥,和竹楼的碎片一起在风雨中四处飘散,化为乌有。只有远处雷鸣的回声中隐约传来她的声音:“到曼荼罗阵中来找我。” 第二章 飘落云台各天涯


        暴雨倾盆而下,将密林织成一片厚重的雨幕,狂风似乎又要撕裂这层雨幕的包围,在林间疯狂的冲击着,地上的腐草和泥泞在暴雨的抽打下痛苦的翻滚,将本已无路可由的丛林变得更加狰狞。

        不知不觉,诸人已经在暴雨中追行了半个时辰。

        卓王孙止住脚步,一震衣袖,袖上的水珠顿时化为一道光幕弹碎开去,步小鸾从他袖底探出头来,眼神迷蒙,似乎已经小睡过一觉。卓王孙摇头示意她不要出来。相思抬手拭了拭额上的雨水,喘息道:“我们还要追她到什么时候?”

        卓王孙道:“不是追,而是沿她所指进入曼荼罗之阵。”

        相思讶然:“曼荼罗之阵?在哪里?”

        卓王孙淡淡笑道“就在你脚下。”

        相思一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传来熊熊火光。

        透过雨幕,隐约可见前方竟然有数百条人影。他们在一个土丘下围成一圈,不住呼喝着,中间似乎还有一个人在跳着怪异的舞蹈。

        又向前了几步,满天的雨幕似乎就在山谷的尽头被切断,天空被无形之物强行隔成阴阳两界,狂风暴雨就在一步之外的身后纵横肆虐,所站之处却又已是一片晴空!

        天河静默的倒悬于头顶,星光将苍茫林海镀上一浪又一浪的银波,上下空明,远近山峦岩岫都被辉映成淡紫色,莽阡起伏,分明是一片景淑物明的人间奇景——也不知究竟是刚从幻境脱身而出还是已入另一个幻境。

        风声渐去,那群人的呼喝越来愈明显,赫然就在耳边。数百只火把耀如白昼,他们脚下的土地上不知被什么撒了一层细碎的白光,当中的土丘被许多说不出名目的草药围垛成一个高台,外面砌着一圈赤色的石块,三个一堆,垒成品字。

        土丘当中站着一个人。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比起当地土著来讲更是宛如巨人。那人浑身涂满绿色的汁液,牙齿染的黧黑,额头上戴着一个雉鸡翎兽皮做成的面具。面具双目陷为深洞,洞中各伸出一只细如婴胎的手臂,旁边耳洞中悬垂着两只硕大的兽角,遒曲蜿蜒,通体晶莹。

        那土人手持一个与人同高的骨质权杖,在土丘中央不住打着旋,时而高高跃起,时而以头抢地,额上的雉鸡翎凌空乱舞,让人眼花缭乱。另外两个土人跪伏在他脚下,看身形像是一对年轻男女,也浑身涂满草汁,手中捧着两把泥土,不住哀婉呻吟。其他的人都围在土丘下,手舞足蹈,似乎在高声齐唱着某种咒语。

        他们的眼睛都注视着舞者脚下。那里的土微微隆起,分明埋藏着什么东西。

        那舞者突然尖声长啸,突然跺地之声一响,四周的土人都跪伏下去,当中那几个男女扑到舞者脚下的隆起上,双手并用,不住挖掘着。

        他们的动作很剧烈,但却很小心,几乎是用手指一点点拂去泥土,似乎生怕伤着了里边长眠之物。

        随着那群土人时高时低,时短时长的诡异的咒语,二十只手指飞快的向下挖掘,土丘缓慢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形态——干枯的头,躯干,四肢渐渐显出,那赫然是一个人!        

        两个土人惨绿的手指在那团人形的土包上不住的抚摸,口里呜呜作声,似乎是在哀哀哭泣。当中的土人猛然一顿,止住了舞姿,双手捧过一个形似饕餮的陶罐,高举过头顶,然后缓缓仰身向下,一股溷浊的黑气就从他手上的陶罐中缓缓流出,渐渐将土包整个包住。他的头就要触到那块人形隆起时,陶罐中倾泻出一股浓黑的汁液,冲击在人形土包的头顶,很快土包周围都被黑色黏液充满,混合着泥土,更显得污秽无比。

        两个跪在土包前面的土人也止住了抚摸,僵跪于地,不住起伏叩拜。土包在液体的冲击下渐渐凸现,尘土和液体下,竟然一张须发皆白的脸!

        当中那个土人猛地立直身形,发出一声长啸,地上两个土人似乎突然发狂,从身边拾起一种带刺的树枝,拼命向老人抽打过去。而四周围观的土人似乎愈加兴奋,牵起手来,围着土丘不住舞蹈。

        不一会,土中的老人就已全身血迹斑斑,相思不忍看下去,合目道:“这个人已经死了,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的尸体,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他们这样残忍?”

        卓王孙道:“他们不是仇人,而是亲人。”

        “亲人?”相思一怔,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难道他们是在举行一种特殊的葬礼?”

        卓王孙摇头道:“不是。”

        相思讶然道:“那是什么?”

        卓王孙道:“招魂。”

        相思难以置信的回头看去,那两个疯狂抽打尸体的人,脸上的肌肉在黏绿的药汁下剧烈的扭曲着,而他们的表情里真的没有丝毫仇恨,只有莫名的期待和欢乐,难道他们真的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迎接亲人的回归?

        乒的一声脆响,舞蹈的土人猛地将头顶的陶罐砸向地上的老人,老人的头颅一歪,一股粘稠的黑血从额角淋漓流下。他身旁的亲人和外围的土人顿时安静了下来,跪伏在泥土里,浑身不住颤栗。

        过了不知多久,四周静谧得可怕,夜色宛如流水一般浸过大地。林间湿气宛如已被无处不在的寒意凝结成形,无声潜伏在每个人的身后。

        突然,相思只觉全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她分明听到那个老人喉头中发出了一声囫囵的呻吟。

        那具看上去已被尘土封埋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尸体居然发出了一声呻吟!

        相思用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

        尸体被尸布包裹在胸前的双手似乎动了一下,接着全身都痛苦的挣扎起来,他额头脸上的黑色的黏液被撕扯成千丝万缕,勉强维系着他的身体与泥土,他看上去宛如一只正在蜕茧的巨蛹,在无尽的夜色中挣扎蠕动。

        夜幕中茫茫荒林似乎也为这诡异的场面而窒息,月光垂照,一切纤尘必现,惨然无声。

        那具尸体一声凄厉长啸,终于从黏液中挣脱出来,坐起身体,他似乎还未适应周围的环境,木然的看着众人。

        旁边守候的两个土人欣喜若狂,拿出一张血红的毛毯,将他整个包裹住,外围的土人中出来两个壮丁,用一张竹椅将他抬起,众人又是一阵欢呼雀跃,一些年轻男女还手持火把旋转而舞,不时从地上捞起黄土,向对方扑去,而对方被土扑了一头一脸,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更加兴高采烈,一面唱跳,一面捞土向对方还击。

        闹了好一会,歌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当中的舞者振臂一呼,众人安静下来,只见他率领着众人向南方拜了几拜,然后转身向丛林深处走去,众人一面说笑一面跟在他身后,只一瞬间就已无影无踪。

        冷月寂寂,只一瞬间丛林又恢复了刚才的阴森清冷。

        相思愣了良久,不敢相信刚才那一幕是真实的。

        千利紫石纵身而上,在刚才尸体卧过的地方抓起一把尘土,放在鼻端小心嗅了嗅。

        小晏道:“这土可有什么特别?”

        千利紫石摇头道:“应该就是普通的泥土,但是……”千里紫石顿了顿,神色有些凝重:“这些土在地下掩埋的日子,至少在两年以上。”

        小晏神色一沉:“也就是说,刚才那人早在两年前就被人掩埋了。”他目光一扫,对杨逸之道:“杨盟主既然曾栖身曼荼罗教一段时间,是否知道这等异术的来历?”

        杨逸之淡然道:“殿下早知天下决没有一种异术可让死去两年之人复活,又何必再问?”

        小晏微笑道:“难道杨盟主又要告诉在下是神力所为?”

        杨逸之沉声道:“天下之奇门异术,若是人力可为,凭殿下的见识又岂能不知?”

        小晏笑而不答,似乎默认了。

        相思看了看诸人,喃喃问道:“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卓王孙抱起步小鸾,望着丛林深处道:“跟他们去。”

        相思惊道:“可是这些——”她摇了摇头:“也许他们根本不是人。”

        卓王孙道:“无论他们是什么,都是弄清真相的唯一方法。”

        丛林的那边是一个村落。

        茂密的树丛里竟然看不到一间房屋,若不是星罗棋布着一些石块砌成水道,几处火塘还迸散的一些欲灭未灭的火星,真看不出来这里是一处数百人居住的村落。

        待走到面前才发觉,原来这里的房屋都建在地下,掘土为洞,洞口是一块翻板木门,上面盖着厚厚的苔藓,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发觉。

        这里似乎是君子之乡,不少洞屋木门就随意敞开着,里边不见一丝灯火,似乎村民都已安睡,连对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也没有丝毫警觉。

        星光散落在静谧的村落里,蔚蓝的天幕高旷无比,天河宛如微风中舒展的锦缎,垂拂在众人头顶。

        看起来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座村落,然而想到刚才那群在土丘上狂舞的怪人,和在浓黑黏液中挣扎的尸体,这无际的宁静也如森森月色般渗入了丝丝寒意。

        步小鸾偎依在卓王孙怀中,将头发深深埋入他的胸前,纤弱的身体在夜风中似乎有些颤抖。相思从一旁递过一件衣服,卓王孙将它裹在步小鸾身上。小鸾突然抬起头,怯怯的问:“我们还要走多久?”

        卓王孙低下头,目光停驻在她被夜露濡湿的鬓角上,她苍白的肌肤在星光下几欲透明,宛如月夜中一朵悄悄绽开的花。卓王孙默默看着她,不知为何,每当看见眼前这个单薄如纸人儿一般的女孩,他澄潭般深不可测的目光中,也会透出不可掩饰的怜爱:“不,我们立刻就找人家投宿。”

        他抬起头,目光所指处是一间被巨树下的洞屋,微隙的木门下竟然还透着一点灯火,在宁静的村落里显得格外醒目。

        来到门口,千利紫石抢前一步,矮下身去敲门。

        门应声而开,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少妇。她先探出头来,皮肤黧黑,脸色却异常红润,一头浓黑的头发似乎刚刚洗过,披散在脑后。她穿着一身麻布长衫,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扶着胸前的门栏,细长的双眼略有些红肿,满腹疑云的打量着众人。

        相思有些尴尬,轻声道:“这位姑娘,夜行迷路,能否在府上略为歇脚?”

        少妇迷茫的扬起头,眼中露出几许惊惶。

        相思以为她没有听见,向前迈了一步。少妇突然一声尖叫,将火把向她脸上掷来,跌跌撞撞的从阶梯往地下跑去。

        相思往旁边一闪。杨逸之在她身后轻轻扬手,将火炬接下。

        这时,村落中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的点亮,瞬间,几百人手持着火把和竹刀长矛,出现在村落中央,将一行人团团围住。他们一面挥舞着武器,一面高声呼喝着,向前步步逼来。数百只长矛在眼前晃动,削得无比锋利的矛尖被染得碧绿,无疑在剧毒中淬炼过。相思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卓王孙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举动。

        突然人群寂静下来,土人们迅速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道路,一个壮汉从人群后缓步走出,他几乎全身赤裸,而每一寸皮肤都布满了赤红的纹身。

        相思记得这就是方才在土丘上舞蹈的祭师,如今摘下了浑身的古怪行头,他的模样显得滑稽而狰狞。他走了几步,突然扬手,向着卓王孙一行人一挥,口里吐出一堆难以分辨的音节。

        而被围在中心的几人谁都没有动。

        那人又作了两遍同样的动作。突然将两腮一鼓,喉头不住呼噜作声,双手高举过头顶,癫狂般的不住颤动。

        步小鸾在卓王孙怀中好奇的看着他们,忍不住笑出声来。

        然而相思却半点都笑不出,因为她看到那些土人已经将淬毒的竹矛高高举起,随时可能向他们掷来。

        虽然在场几人大多数都是一流高手,然而这样数百只长矛一起乱箭齐发,未免不会有人受伤。何况总是自己进入这些土人历代生息之地,若因此横加杀戮,总是于心不忍。正在她犹豫之时,那头人怪声长喝,众土人手持长矛,仰身一退,竹矛瞬时就要脱手。

        青光一闪,千利紫石背上的长刀已经出鞘。相思暗自叹息一声,长袖微动,指上已多了数点亮光,卓王孙只是轻轻将步小鸾的头转向里侧。

        杨逸之突然上前一步,手中的火把迅速在空中画了一个奇怪的弧形。

        那些土人顿时止住了举动,惊愕的看着杨逸之。

        头人上前了两步,对杨逸之作了个手势,两人口中低低的念了几个词语,似乎在交谈什么。突然那头人双手一挥,众土人顿时放下长矛,齐坐于地,两手交替拍打着地面。

        杨逸之回头道:“没有危险了,他们在欢迎客人。”

        相思惊疑的望着杨逸之,小晏的微笑中透出几许冷漠,而卓王孙却毫无表情,似乎这一切已在他料想之中。

        火光之中,刚才那个少妇从地下洞屋中出来,脸色有些羞涩,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

        相思注视着他们,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一个干瘦的老者缓慢的爬出来。他头发里还在不停滴水,满脸都是针刺一般的血孔,高高肿起,几乎难以睁开眼睛,佝偻矮小的身上还裹着一件血红的毛毯。

        那人赫然正是刚才从土丘中挣扎而出的尸体。

        卓王孙微笑道:“不速之客,深夜惊扰,还请杨盟主代为致歉。”

        那位老者喉头一动,剧烈的咳嗽起来,他身旁的少妇和青年立刻上去轻轻帮他捶背,神色恭敬而关切,似乎是一对孝顺的夫妇。然而相思一想到刚才他们用带刺的树枝猛烈抽打他的尸体,就觉得全身不寒而栗。

        那老者咳嗽了片刻,开口道:“多谢这位公子。老朽刚刚睡醒,身体略有不适,失礼之处还望包含。”

        他的话音生涩得宛如生锈的铁刀划过瓷片,不知道是太久不谙汉语还是因为不谙人声。相思不由眉头一皱。

        老者目光如电,往相思脸上一扫,嘶声笑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什么疑问?”

        相思怔了片刻,嗫嚅道:“我……”她掩饰着心中的慌乱,强笑道:“我只是想问老人家高寿?”

        老人笑道:“不知道姑娘问的是我的前生还是今世?”

        相思道:“前生?今世?”

        老人笑道:“若没有记错,两年前我死的时候正好七十八岁,如果问的是今世——我刚刚从土中出生,不到一个时辰。”

        没想到这老人如此坦言,相思顿时哑口,她当然不相信死而复生的鬼话,或许天下真的有一种异术,能让人假死两年之后,再借机复苏,佛门枯禅大法,西域龟息神功莫不如此,只是不能深埋地下而已。

        卓王孙笑道:“《山海经》中有无綮之国,其人穴居食土,死即埋之,其心不朽,死百廿岁乃复更生。老人家能够两岁复生,亦是远胜古人了。”

        老人似乎非常高兴,大笑道:“几位远道而来,当为本族上宾,让墁俊带领几个村丁去打些山食野味,墁彝做几道小菜,为几位一洗风尘。”

        卓王孙也不多谢,几人一起下到洞屋中。进了屋内才发现这种地下洞屋并非想象中那么阴暗潮湿,整个屋里都铺着厚厚的干土,土质细腻柔软,比普通的地毯都要舒服很多。土墙上还有几个通道,上下各装着一面铜镜,可以将地面上的光线景物反射到洞屋之中,也可算作一种别致的窗户。洞屋略显狭小,但其中家具均用土烧制,异常低矮精巧,仿佛将一座厅堂缩小而成,倒也不觉局促。几人就在土桌前席地而座。

        闲聊之中,几人得知老人一族世代生活在丛林之中,从他能记事起,本族就能在死后“复活”。人死之后,亲人就会将尸体用泥土紧裹,放入土丘高处掩埋,每日到土丘上洒水祭奠,两年之后,再由村中祭师用一种独特的仪式唤醒。而此人复活后将日渐回复少年的形态,重新衣食婚嫁,直到再次死去。所以村落中的人根本没有年龄的概念,所谓年老年长,只不过是他们生命中循环而现的不同阶段。

        相思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那么刚才我们看见的两人不是你的儿子儿媳?”

        老人大笑道:“我倒是想有个儿子,不过不可能了,”他脸上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我曾祖父在一个特殊的机缘中领悟了不死的奥秘,成了全族历史上的英雄。然而,也从那一刻起,我们也全部失去了延续后代的能力。”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至于那两个人,按照族谱来看,他们是我的太曾祖父和曾祖母。”

        步小鸾突然插言道:“如果不能生小孩,为什么还要婚嫁呢?”

        老人一愣,继而笑道:“也许只是因为我们都很寂寞。”语意中似乎显得有些凄凉。

        步小鸾又问道:“那么你的妻子呢?你也应该有个妻子吧?”

        老人声音一沉:“很多年之前有一个,但是她死了,就葬在村北芙蓉泽之中。”

        步小鸾道:“那为什么不把她埋起来重新复活?”

        卓王孙沉声道:“小鸾——”

        老人神色一恸,摇头道:“活不过来了。她……”他突然又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几乎缩成了一团。

        相思歉然道:“小鸾还小,有所冒犯之处……”

        老人轻声道“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不少村民在门外失声大哭。

        老人脸色一变,急急道了声失陪,出了房门。几人透过洞屋墙上的“小窗”,看到一个人浑身鲜血伏在地上,不住抽搐。祭师努力想用草药堵住他的伤口,但却徒劳无功,因为那人几乎被人用利刃从当中劈开,只剩下一手一足和大半个身体。他竟然用这样一具残躯爬回了村子。

        老人分开人群,来到这人面前,俯下身子查看他的伤口,突然,老人发出一声怆然悲鸣,深深跪在地上,身体剧烈颤动,咳嗽不止。周围的土人也随他一起跪下,低声抽泣。

        血泊中的那人伸出一只残存的手臂,握住老人的手腕,嘴唇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老人浊泪纵横,几次就要昏倒。祭师跪行了两步,在老人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句,似在请示。老人脸上显出极其痛苦的表情,看了看伤者,又看了看祭师和村民,伸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不住喘息,似乎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虽然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大家都已猜了个大半,因为只有一种痛苦能如此折磨一个人——那就是他正面临着一项极其为难的选择。

        血泊中的伤者的头歪了歪,似乎在鼓励老人。

        老人一声重重的悲叹,手在空中停了半晌,终于向下挥了挥。

        祭师向老人和伤者跪拜了三次,拿出一瓶淡红的液体,交给老人。

        老人的手颤抖不已,但还是接过了,所有的土人都深跪在地上,将脸埋入尘土,静静等候着。

        老人将脸转到一旁,瓶中的液体从他手上倾泻而下。

        伤者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一股腥臭的浓烟从地上升起,片刻之后,伤者所在之地就只剩下一汪血水。老人发出一声呻吟,仰天晕倒在地。几个村丁立刻过去扶起他。祭师将一些粉末撒在那汪血水上,一股火苗窜出,须臾,地上的鲜血都化为了灰烬。

        相思紧紧扶住窗棂,脸色苍白异常,她低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杨逸之微叹一声:“那是墁俊,墁彝也死了,不过没能爬得回来。”

        相思惊道:“你是说这就是老人的那位亲人?”

        杨逸之道:“正是。”

        相思嘶声道:“可是他们刚才还在这里!怎么可能就已经死了?”

        杨逸之摇头道:“不知道,似乎是在为我们打猎的时候遇到了野兽。”

        相思摇头道:“你是说他们因我们而死?”

        杨逸之还没有回答,小晏微微冷笑道:“虽然在下对他们的土语并不如盟主熟悉,但也听到墁俊死前反复提到‘倥杜母’。而据在下所知‘倥杜母’绝非是野兽的意思。”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的确不是。”

        小晏微笑道:“那么不知是杨盟主偶然耳误,还是特意有所避讳?”

        杨逸之转身望着窗外,不再回答。

        卓王孙道:“杨盟主不肯说,那只有请教殿下这句‘倥杜母’的含义。”

        小晏叹息一声,道:“对于墁俊族人,‘倥杜母’一词的确是最可怖的禁忌。它的意义……我希望自己是理解错了,单就字面而译,它是指‘残尸’。”

        相思不禁一颤,道:“你是说他们在外出的途中遇到了,遇到了‘残尸’?”

        小晏神色有些沉重:“正是如此,然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相思忍不住浑身一颤,道:“难道还有更可怕的事?”

        小晏道:“不知相思姑娘想到没有,既然此族人已经领悟了不死的奥义,为什么村长还要忍痛将墁俊杀死?”

        相思喃喃道:“也许他伤得太重,村长不忍看他如此痛苦,,所以才不得已杀了他。”

        小晏摇头道:“墁俊虽然伤得极重,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呻吟过,然而在药液沾到他身体的一瞬间,他却厉声惨叫,这只能证明,被药液融化的痛苦比身体分离之苦要厉害得多。”

        相思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道:“他们非常害怕墁俊的身体,他们族人虽然可以复活,但墁俊连身子都已经残缺,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小晏道:“他们的确很恐惧墁俊的残躯,连最后一点血水都要烧为灰烬。然而却不是因为他无法复活。”

        相思道:“那是为什么?”        小晏沉声道:“因为墁俊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能重生!” 第三章 五夜霜钟啼破梦


        相思愕然抬头,正好看到阶梯上的老人。

        他原本佝偻的身体挺得笔直的站在阶梯上,身子的一半笼罩在地面的阳光之中,似乎显得高大了许多,手中握着一只竹矛,被刺枝抽打得满是血孔得脸上涨的通红,他眉头微微抽搐着,似乎在强行克制着痛苦与愤怒。

        相思道:“老人家……”

        老人怒道:“不必讲了,墁俊与墁彝因为你们的到来而死,老祭师临死前预言终于实现了,外来者给我族带来了灾难。”

        相思嗫嚅道:“我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表达我们的歉意……”

        老人猛地一挥手,高声吼道:“不必了,你们给我马上离开这里!”

        相思道:“我们不能走。”

        老人紧紧握住长矛,一字一句道:“不走?留下来看我们都被倥杜母们撕成碎片么?”

        卓王孙淡淡道:“当然不走。既然事情既然因我们而起,也自然会因我们而灭。”

        老人嘶声道:“全都给我滚出去!”他话音未落,手中长矛呼的一声在屋内荡开半个弧园,突然在空中一顿,矛尖顺势一转,直插卓王孙的眉心。

        相思惊道:“小心!”

        眼前青光一掠,顿时凝结在空中,只见卓王孙随意一指,立在眉心前,那森绿的矛尖似乎就被一种无形之力吸附于他的指尖上,无论老人如何用力,也没法挪动分毫。

        老人略显红润的脸顿时又变得苍白如纸。卓王孙轻轻一挥手,长矛以同样的角度在空中划个弧园,毫不着力的回到老人手上。

        老人呆了片刻,低声道:“你到底要怎样?”

        卓王孙淡然一笑道:“我只是想看看倥杜母到底是什么。”

        老人怒道:“难道你想死?”

        卓王孙微笑道:“已入死阵,不见死神,空手而去,岂非憾事?”

        老人的面孔涨的血红,道:“在下虽然不是几位对手,但诸位何必苦苦相逼?”

        卓王孙微笑道:“在下只是好管闲事,尤其是神神鬼鬼,不可告人的闲事。”

        老人重重一声叹息,道:“此事只怕并非如几位所想……诸位还是赶快离去吧”神色哀苦,似乎已有乞求之意。

        卓王孙似乎没有理会他,缓缓道“所谓倥杜母——”一句话并没有说下去,静静等着老人续完。

        老人语塞了良久,却终于屈服于他语气之下,低声道:“所谓倥杜母,其实并不是神魔一类,而是几百年前被本族驱逐的叛徒,也曾经是我们的亲人。只是到了如今,他们已经和魔鬼毫无区别。”老人的声音更加嘶哑,道:“自从本族祖先领悟了复活的奥义之后,数百年来,我们就在这密林深处默默生息,悠游度日,与世无争。直到两百年前,出了一次意外的事故,种下了今日之恶果。直到现在回想此事,大家也是懊悔不已。不过这也是我们强参生死之秘,僭越天地奥秘的惩罚,并非人力可以避免……三百年前,在下一位族叔采药时不幸路遇猛虎,战斗之下两败俱伤。猛虎虽被刺重伤,蹒跚回窝后就倒地死去,而他也被当中撕开。当村中人赶到时,他已经气绝多时。”

        “族叔当年是众人爱戴的英雄好汉,大家不忍心让他身体残缺,就从虎窝里寻回了他的两半尸体,并按照本族的仪式下了咒语埋葬,希望他能如以往一般复活。然而……我们的确是错了,这件事竟成了本族懊悔至今的恶梦……”老人脸色血红,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在抽搐,神色异常痛苦:“两年后当我们拨开土堆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正如镜子破碎之后即便拼合也再照不出完整的影像,那位族叔的身体并没有如我们希望的那样重新结合成为一个整体,而是成了两个蠕动的半身怪物!”

        相思不可置信的摇头道:“你是说,那两半残躯分别复活了?”

        老人长叹一声,道:“的确!不仅如此,更可怕的事情接踵而至。那两个蠕动的半身怪物不但分走了族叔的躯体,同时也分走了他的智慧、勇气以及一切仁爱之心。那两半身体都变得凶戾愚蛮,其中没有头的一半不停挣扎,撕碎一切手边的东西,而有头的那一半则日夜哀嚎,要我们为他们找到另一个人的身体,切开来替他们续上。知道当初人人景仰的英雄居然变成了这样一个残忍凶暴的魔鬼,族人十分恐惧,祭师也从星象上预料到了这将是我族灾难的开始。如果这个时候我决断一点,能够下令将这两个怪物烧死,那么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然而我当时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因为我还不明白他们已经不是当初抚育我长大的族叔了……”老人的声音显得十分凄凉。

        相思愕然道:“难道,难道你答应了他们?”

        老人痛苦的摇摇头:“我当然也不忍心杀死别的族人来成全他们,于是我从山林间找来了一只黑猿。”

        相思道:“你是说,你是说你们把他变成了两个半人半猿的怪物?!”

        “正是如此!”老人合上双眼,低声道:“然而事情还没有终结。那两个半人半猿的怪物后来时常回到村中,一开始大家都很害怕,但后来不知为何,村中有很多年轻人似乎受了某种邪恶的诱惑,却疯狂般的追随他们。村中渐渐出现了种种怪异,族中长老都不知如何是好。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发现一个垂死的病人居然暗中违反族中的大忌,私自将自己埋入土中等候复活。这本来是只有历代相传的祭师才有的权力。”

        “我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于是不他亲人的人反对,带着村众,连夜将那人的坟墓挖开……”老人的声调颤抖起来,似乎那恐怖之景还历历在目:“罪孽啊,那人死的时候,居然将自己切成了两半埋入土中!”        

        相思惊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人叹道:“贪得无厌的人啊,他们有了永生的生命却仍不满足,还希望自己能不断分裂繁殖。”

        相思道:“难道为了这个他们就愿意将自己变成不人不兽的怪物?”

        老人垂首长叹道:“他们希望能繁殖出无限的自己,却不明白,生命正因为是唯一的,所以才有如太阳般灿烂的光辉。强行离散了自己的血肉经脉,其实也就抛弃了他们之所以为人的一切精华和美德。”

        “那些人或找来兽类的身体与自己的残躯拼合,或者干脆到丛林中伺机袭击过往的客人,夺取他们的身体。我和村中的长老再也无法忍受他们的恶迹,决定将他们驱逐出去,结果双方发生了一场惨烈的大战,死伤遍地。由于当时倥杜母的人数还不是很多,我们终于守住了村落。而且将双方撕裂的尸体都用药水融化烧毁。但还是有一部分尸体被不听劝告的亲人们偷偷掩埋在森林的各处,而另一部分希望追随倥杜母生活方式的年轻人,竟也决然离开了村落,去加入倥杜母的行列。后来倥杜母们就在山林中以邪恶的方式不断繁殖自己,越来越多。可怕的是,他们最初的目的是让自己的生命无限增殖,然而事与愿违,到了最后他们越分越少的躯体以及精神意志都逐渐被自己附身的野兽、尸体同化。”

        相思道:“你是说他们最后成为了一种行尸走肉?”

        老人摇头道:“不,虽然他们人类的意志已被分散,然而兽性、邪恶以及亡灵的怨气却渐渐累积,最后他们完全成了魔鬼的走狗,唯一的知觉就是撕碎一切可见的生物,然后再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贴附上去。”

        相思道:“难道说墁俊他们就是被……”

        老人惨然道:“正是。他忍着剧痛爬回村落,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倥杜母们已经重新集结,准备将我们村落报复,将其中每一个正常的人都变为自己的同类。墁俊的一半身体已经被倥杜母夺去了,若不是他有我族复活的力量,决不可能支撑着回到这里。”

        相思道:“那你们为什么不先发制人,将倥杜母一网打尽?”

        老人摇头道:“倥杜母继承了野兽的特性,昼伏夜出,啸聚山林,极难捕获,而他们生存的唯一意念就是杀戮和繁殖,并且他们复活得很快,而且会越来越快,所以现在我们已经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倥杜母,或者已经多如蝼蚁,杀之不尽。更何况若捕杀倥杜母的时候有所不慎,将倥杜母的尸体留下一块,他们都会在土中不断复活。”

        相思道:“那你们难道坐以待毙不成?”

        老人的昏黄的目光中突然放出一种坚毅的光芒:“我们已经决心和倥杜母决一死战,一旦不敌……”老人一声长叹,缓缓合上双目道:“我们也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安排。所以,倥杜母之事纯属上天对本族的惩罚,与他人无关,几位还是速速离开此地,免得战阵发动,玉石俱焚,诸位枉受牵连。”老人将手一挥,作出了逐客的姿势。

        小晏眉头微皱,道:“竟有这等奇事,可见天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人的所见所识,是无论如何不能穷尽这天地秘梓的。”

        杨逸之淡淡道:“只怕这一切,只是梦幻而已。”

        卓王孙一笑:“杨盟主是暗示我们,这无綮一族,百年来所见所感,也无非是大梦一场?那这场梦又是何人发动的呢?”

        杨逸之皱起眉头,似乎要说什么,却终又摇头作罢。

        相思接口道:“无论如何,事情因我们而起,我们又岂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老人决然道:“倥杜母死而复活,除了本族历传之战阵,绝无其他手段可以消灭,几位若执意留下,不过徒做无谓牺牲!”

        卓王孙似乎听到了什么感兴趣之事,道:“历传之战阵?”

        老人眉头一皱,道:“此事事关本族禁忌,诸位不必多问。”

        卓王孙淡然道:“既然如此,我本无心插手,只怕阁下所谓战阵亦是不祥之器。”

        老人怔了片刻,道:“不错,传说本族此阵有天地重开之威力,然而却重未使用。因为此阵一出,天地变易,除了全族都会遭到杀身之祸外,还可能引发未可知的大灾难,这是当初发明战阵的人最终也无法参破的……所以几百年来,它一直被禁用,然而到了这种不得已的时候,我们也只有舍命一博,诸位既然已经知道此事严重,还请立即离开。”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村长这逐客之令,似乎已经下得晚了。”

        老人大惊,道:“你是说……”

        突然,村口的大钟一声巨响。        钟声高亢而短促,似乎敲钟者在用生命的最后之力向大家警告——某种极度恐怖的危险已经降临! 第四章 万里秋山芙蓉霞


        不知什么时候,屋外数百只火把已经熄灭。

        好在东方已经发白,树木被微弱的晨曦包裹在浓厚的湿气中,宛如初生的婴儿,还带着一层薄薄的胎衣。

        一声轰然巨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腥气,广场中央的泥土不知何时已从地下翻起,凸起无数土包,就如久病之人的皮肤,长满了欲破的痈疮。丛林中茫茫晨露纷扬而下,将那些土包变成一滩秽亵不堪的泥泞。

        大地在令人窒息的湿气中静默了片刻,突然上下颤动起来。

        同时,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也似乎正在从地心破土而上。这种声音凄厉而嘶哑,一时竟然听不出是那种生物发出的,传说中的群鬼夜哭也绝无如此怪异。又像狼,熊,猩猿,马熊,豹,虎,犬一起发出临死前的惨叫,又像无数人在地底同时尖利的大笑,而这笑声又在泥土中被封埋太久,已经腐败不堪!

        土包在这种怪声中翻腾着,瘴气鼓动着黏浓的水泡,冒出一股股腥臭的黑烟。

        村民们分成九组,在广场四周布开九道弧园,手里并没有任何武器,却每人头顶着一只陶罐,双手合十胸前,紧握着一把血红的泥土。妇女和孩子们用同样的姿势站在里圈,他们暗黄的脸上显出一种恐惧而又悲壮的表情,似乎已经意识到他们无限的生命也快到了终结的时候。

        泥土翻腾得更快,腥臭的黑烟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那种嘶哑的怪叫越来越近,仿佛在泥泞的包裹中做最后挣扎,就要破土而出!

        祭师又穿上了那身沉重的礼服,仰面站立在圆弧的中心,他头顶,胸前,四肢上各放着一个陶罐,兽角、雉鸡翎、权杖一起在霞光之下熠熠生辉,虽然这副场面比初见的时候更加怪异,但再也没有人会觉得滑稽: ——这群本已参透了不死奥义的人们,如今却决心为了这片生息了千百年的土地,和那无尽增殖的恶魔战斗到最后一刻!

        狂风毫无预兆的从地底冲天而起,厚浊的尘土顿时遮天蔽日,绿树朝阳彩霞瞬间就已无影无踪,四周瞬时已被一片溷浊的黑暗湮塞!

        令人作呕的一股腥臭扑面而来,离众人最近的一个土包爆破般喷出数团冲天的浓烟,隐约之中,一只硕大的兽爪已突然伸出地面!

        “啊!”步小鸾一声惊叫,卓王孙立刻伸手挡住她的双眼。

        那兽爪上布满黑色的长毛,灰色的指甲足有半尺,弯成勾状,乌黑油亮,在空气中向四周不停摸索,呻吟嘶叫之声更已近在咫尺。

        土堆还在继续翻滚,一颗灰垩色的头颅已经突出了地面。那头颅左边是一张死尸的脸,在一层黄土下诡异的扭曲着,仿佛还保持着临死时的恐惧和痛苦,而右边一半却是一张灰熊的面孔。两张脸被一条手指粗的血痂强行粘合在一起,似乎并不情愿,在欲要分开而不得的剧痛中显得暴虐而疯狂,它两爪不停在空中挥舞,胸前也被抓出一道道血痕。

        突然,那倥杜母似乎嗅到了生人的气息,狂性大作,猛力嘶嚎着,手上的泥泞被他巨力扯成千丝万缕,纠缠在它的兽臂上,它一路挣扎向众人一步步爬过来。

        相思不由一声惊呼,一枚袖箭已然出手!

        袖箭噗的一声,正中那倥杜母的额头,黑血涌处,袖箭力道不减,直从它后脑穿出。

        倥杜母甚至来不及惨叫,只在喉头发出一声闷响,就已摇晃着向后跌去。

        相思正要松一口气,突然四只兽爪从那只倥杜母后背伸出,各自扯住它的一肢。

        嘶的一声裂响,黑血如腥雨一般喷散而出!

        先前那头倥杜母已经从当中被撕开,另外两头身材更大的倥杜母各抓住一片尸体,在头顶高高挥舞,发出欢喜若狂的号叫。

        舞了几圈之后,那两头倥杜母突然互相扯住对方的肢体,也是猛地一撕。两头倥杜母同时发出最凄厉的惨叫,竟然也被生生扯开。

        那两片残体并未倒下,而是挣扎着将手中握住的刚才那头倥杜母的半片身体往自己残躯上拼合而去。这一过程中,它们惨叫连连,眼睛都因剧痛快要脱眶而出,但扭曲的脸上还带着贪婪而满足的表情。

        片刻之后,两只倥杜母变成了三只,一面惨叫,一面蹒跚的向众人爬来。

        与此同时,那成千上万的土包都已破裂,各种人兽拼合的倥杜母都已破土而出,狼,熊,猩猿,马熊,豹,虎,犬,以及人类的残躯无比诡异的结合在一起,在团团黑烟中不住蠕动,腥臭味铺天盖地而来,哀嚎直干云霄,无数只手爪就在浑噩的狂风中不停挥舞,一眼望去,竟是满山遍野,无处不在。    

        相思面色如纸,颤声道:“到底有多少倥杜母?”

        卓王孙望着远方,道:“几千,或者几万。”

        相思道:“那我怎样才能杀死他们?”

        卓王孙道:“谁也不能。它们除了更多的尸体之外,不会在意任何事物,而且他们身体的每一残片都能重生。”

        相思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卓王孙遥望着那群排成九个弧圆的村民,摇头道:“我们只有等,等安息之阵的发动。”

        明明灭灭密密麻麻木。

        咒声越来越盛,九个弧圆也在不停的分合变换。祭师在当中飞快的旋舞着,他身上的陶罐以更加诡异的速度不停旋转,似乎正被一种无形之力操纵。

        渐渐一团黄光从贴地的旋风中升腾而上,形成九个光圈,将村民包裹其中,村民高声唱着一曲曲调怪异的赞歌,右手渐渐从胸前抬起,直捧到头顶,随着祭师一声高歌,数百村民右手同时在头顶挥出一个半圆,血红的尘土烟花一般向四周飘散开去。

        红土之雨纷扬落下。将灰垩的土地染得一片嫣红。

        大地猛烈的一颤,而后混乱的震动逐渐变得沉稳而有力,宛如被催动了沉睡已久的脉搏,爆发出生命的律动。

        祭师飞舞越来越快,他身上的九个陶罐几乎悬浮在了空中,数百村民全力唱出的咒语震耳欲聋。随着歌声在极高处突然一顿,祭师的旋舞也立即止住,九个陶罐以最缓慢的姿态从他身上旋转飞出,最后在泥土中散为尘芥。同时,村民们头顶的陶罐都以同样的速度坠落于地,而陶罐中散出的,是黝黑的泥土,宛如一瞬间,大地上开了无数朵墨色莲花。

        在莲花跌落的一瞬,村民站立的大地上隆起九道弧形的土埂,并且飞速延伸着,须臾就已连接成一个圆圈,噗的一博,碎石如粉,激起千百丈高,满空飞洒,瞬时以不可思议之力向外扩散开去。

        整个大地似乎都被这道飞速扩张的圆圈覆盖而过,剧烈一颤,就如大海中突然而起的巨浪,天地之威让人还未来得及喘息,它已向天际散去,无影无踪。

        天地一片沉寂,宁静得宛如什么也为发生过。

        无数倥杜母和村民一瞬间都似乎变成了雕像,无知无觉,大地宛如万亿年前的古战场,远古怪兽和先民们都在一瞬间被冰川冻结,一直保持着鲜活的姿态,在这里等候了无尽的岁月。

        是宇宙时空偶然间就造成了永恒的错乱,或者只是人们心中片刻的疑惑?

        这一幕似乎持续了千万年之久,其实只是短短一瞬之间。

        闷响又起,脚下的大地爆裂般的一动,似乎地心深处有某种支撑突然断裂了。四周的一切剧烈动荡,浓浓黑暗之中,声色触嗅都已被隔绝,只有一种感觉无比清晰——自己和这大地一起在缓缓下沉。

        相思惊得目瞪口呆,几乎忘记了身边的危险。

        隐约中,她听到卓王孙道:“走!”然后自己手上一着力,身子已经整个飞了起来,晕眩之中似乎是在树梢不停起落,等她清醒过来,已经到了十丈开外的一棵巨树之上。

        卓王孙放开她,将另一手牵着的步小鸾揽在怀中。而小晏、杨逸之和千利紫石正在不远处的另一棵树端。

        相思来不及多想,回头去看来时的村落。

        她的脸色瞬时苍白。眼前是一幕不可思议之景。

        整个村落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块圆形的流沙之地,树木,房屋,石块,牲畜包括所有的村民都在震动中一点点旋转着,向圆心下沉,瞬时已经陷到了腰部,然而他们的表情依旧十分安详,双手将倒置的陶罐捧于胸前,嘴唇不住张合着,似乎在念着无声的法咒。

        那些刚刚从土中爬出的倥杜母正惊恐的看着自己的身体又要重归地底,不断张牙舞抓,想要扑向正在念咒的村民,却又被泥土陷住,无论如何也不能前进半步,只有声声惨叫,死命挣扎。

        片刻之间,村民和倥杜母都只剩下了地面上的头颅。

        朝阳透过飞扬的尘土,将村民们暗黄的面孔镀上一层金色。他们村脸上并没有一丝恐惧,而是一种出奇的宁静。或许,直到此刻这群不死族人才真正明白了生命的最后奥义——那是无数次的复活所不曾给予的。

        他们越陷越深,流土就要将一切带归地底。

        旋转的黄土之上,只剩下一只幼小的手臂在沙土上欲沉欲浮。

        这一定是一个女孩,因为那淡黄色的手腕上还挂着一串花环。

        唯一的解释是,某位母亲在最后的一刻,将自己的女儿尽力托出了沙阵。

        虽然这样做只能片刻延缓了女孩的死亡,但这却是她唯一能作的。

        这也是不死之族最后的一点希望。

        相思紧握着双拳,眼中泪光闪烁。她突然回过头,嘶声道:“先生,我们要救她!”

        卓王孙只注视着远方,淡淡道:“这就是他们的解脱。”

        相思失望的看了他一会,将目光投向杨逸之与小晏。

        杨逸之双眉紧皱,静静俯视着沉沦的大地。而小晏双手结印,高站在巨木之端,晨风吹起他淡紫的华裳,眸子中深光的悲悯宛如在沙罗树前俯瞰众生衰荣的神佛。

        只是他并没有救人的意图。

        相思四顾片刻,嘶声道:“难道你们就没有一个人肯出手?”

        卓王孙打断她,道:“任何人出手都毫无意义。”

        相思低下头,双手握得更紧,她一字一句道:“就算毫无意义,我也不能见死不救!”这时,风沙更盛,那只小手正一点点消失在泥土中。她一咬牙,从树顶上纵身而下。

        “住手!”杨逸之突然一声低喝,飞身去阻拦她。

        杨逸之的身法当然比相思快了许多,然而两人栖身之树实在相隔太远,等他动身的时候,相思人已在树下。

        她身形在林间几个起落,已经到了流土边缘,一扬手,袖中飞出一条流苏,一头系在旁边一条树枝上,手中略一借力,向流土中心飞去。

        她足尖在流土上一点,立定身形,往下一探手,已牢牢抓住那女孩的手腕。

        那只小手出奇的灼热,令她几乎撒手。然而她还是忍住了,一手紧紧拽住流苏,另一手用尽全身力气将女孩拉出流土。

        那个小女孩竟然沉重得惊人,似乎沙土下有无数双手在和相思争夺。

        流苏发出碎裂般的破响,本来不足四指宽的流苏只剩下摇摇欲坠的一线。相思一咬牙,催动内力,猛地往上一纵。

        地下传来一阵凄厉而绝望的哭声,若有若无,却宛如刮骨一般,让人心神俱碎。

        那小女孩的身体似乎终于脱出了沙土的包围,和相思一起缓缓上升。

        渐渐的,一张通红的小脸出现在泥土下。

        她脸上经脉突出,薄薄的皮肤被撑得透明,简直可以看到血液正在沸腾汹涌,

        相思被她诡异的样子怔了一下,手中力道一顿。

        耳边响起一声低喝:“放手!”相思只觉眼前一道白光掠过,一股无形之力仿佛透过光线,在自己手腕上轻轻一扣。她甚至全身的真气都未被引动,而手已经不可抗拒的松开了。

        等她明白过来,那张在沙土上仅仅浮现了片刻的小脸又已沉入地底。

        盛怒之下,她循着白光所来之处,全力一掌击出。

        然而她的手却愣在了半空中。

        来人居然是杨逸之。

        “你……”杨逸之欲言又止,那双几乎从来波澜不兴的眸子中已满是怒意,似乎相思刚才已铸成不可原谅之错。

        相思被他的怒容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一声雷裂般的巨响从地底冲天而出,整个天地似乎爆裂重生般的震动起来,无数股尘土从地底深处巨浪般喷涌而出,其威力比刚才几次地动强了不止百倍,相思还未明白过来,手上的流苏已断为数截,身体随着翻腾的尘土迅速下沉。

        大地并非按照一个方向下沉,而是分成了无数股不同的力度,彼此牵引撕扯,不断冲撞,直至化为碎屑,又立即加入另一股更为疯狂的力量。

        相思感到自己的身体立刻就要被撕裂为无数碎块,她手腕突然一紧,身子已脱离了流土,随着杨逸之向来时的巨树飞去。

        天地混沌,万物哀嚎,仿佛在一起经受这重生重死的剧痛。

        杨逸之双眉紧皱,几乎是将相思扔回卓王孙身旁。

        卓王孙在相思肩上轻轻一拍,帮她稳住身形,淡淡道:“快感谢杨盟主相救。”

        相思挣脱出来,对杨逸之怒目而向,道:“你为什么阻止我?”

        杨逸之转身看着下面那正在随轰然巨响不断深陷下去的土坑,沉声道:“你可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相思道:“我只是想救出那个无辜的女孩……”相思猝然住口,因为她看见眼前这个如魏晋名士一般的谦谦君子,神色第一次阴沉得可怕。

        杨逸之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刚才已经逆转了安息之阵。”

        相思惶然道:“安息之阵,我?”

        杨逸之道:“刚才你看到的就是无綮国人历代所传的安息之阵。而你拉动的那个小女孩,正是全阵的枢纽。”

        相思道:“全阵枢纽?难道,难道不是被母亲舍命托出地面的么?”

        杨逸之看着她,缓缓摇头道:“安息之阵,借厚土之力而发,是无綮国民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战阵,必须借无綮国民鲜血催动,布成九星连珠之势。其中必有一人为全阵枢纽,站在全阵最高处维系九星之力,一旦发动,地肺震动,地气外泻,威力可比天地之开辟,同时将最大限度增强无綮国民的力量,使方圆数里内一切物体整个沉入地底,永远封印,故名安息之阵。然而就在战阵完成的一瞬间,你却将九星枢纽从地下强行拖出,原本凝结下沉的地气被全部打散,地脉纠缠断裂,安息之阵化为灭绝之阵,不仅地面上引发极其剧烈的土崩,而且,地底已经完全沸腾。所有地下之物都将被撕裂成碎片,包括……倥杜母和无綮国民的身体。”

        相思似乎感到了什么,声音已经颤抖:“那些尸体……”

        杨逸之道:“不错!无綮国民以土为食,着土而生,一旦在逆转安息之阵中吸纳地心之力,能量将膨胀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语音一顿,低声道:“复活的力量当然也不会例外。”

        相思脸色霎时惨白:“你是说他们还会复活?”        杨逸之回头注视着她,缓缓道:“是每一片碎屑,每一滴鲜血都会复生——立刻复生!” 第五章 芙蓉云深栖神兽


        朝阳已经升到半空,上面高雯云净,中天一碧,日边红霞散为纨绮,而下面大地沉陷,黄土翻涌,如一片浑噩的云海,伴着风雷之声,震耳欲聋,天地被截然分为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天堂与炼狱就在滚滚尘烟中做着无穷无尽的对峙。

        风势愈大,浮土蔽日而上,天空终于阴暗下来,大地的震动也由强而弱,由弱而无,似乎浩劫之后,一切正在缓缓平复。

        然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却悄悄从尚在余震的土地中蒸腾而上,惊风而散,无处不是,宛如巨大的阴影,盘横在天幕之上。

        四外怪声大作,宛如群鬼嚎哭,凄厉无比。

        那片凹沉下去的土地渗出无数缕黑烟,继而冒出一个个三尺见方的土泡,此起彼伏,骨碌乱响,从高处看去,宛如一锅正在煮开的黏粥,滚滚翻腾,四面扩展。

        众人的神色都十分凝重。刚才数千倥杜母破土而出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而现在,光凸起的土丘就已是方才的数十倍。

        地肺翻腾,无数块被撕裂的血肉都会化作一个新的倥杜母。并且无穷无尽的复制下去。

        一声裂响,数千只兽臂几乎同时伸出地面,向半空中肆意抓扯。一个倥杜母刚刚从泥土的桎梏中挣扎起身,下一个土泡又已隆起,宛如刚刚煮开的泡沫,无尽的繁殖。偌大的一池流土瞬时已被塞满,成了一片黑色的肉山血海,根本望不到边际。而那些倥杜母彼此挤压,极少转动,只能前扑后拥,在地上翻滚爬行,地色已经丝毫不可见,连其中唯存的几许间隙,都随时被新从地底钻出的倥杜母塞满,后者宛如叠罗汉一般伏在其他野兽身上,下面的野兽护痛,拼命甩头撕咬,一时间,万千怪兽竞相发出凄厉长啸。

        突然,几头靠近沙地边缘的倥杜母止住嘶鸣,仰头乱嗅,似乎已然闻到了生人气息,蠕动着向几人栖身的大树爬来。

        一瞬间,成千成万的倥杜母宛如怪浪潮水一般涌来。它们似乎无知无觉,只是循着血肉之气,疯狂前行,前排的倥杜母被同类踏在足底,瞬时就已变成了肉酱,然而那淋漓的血肉只被其他兽足一甩,落地之后在泥土中打了几个滚,立刻膨胀幻化,瞬间又已复生出骨肉经脉,经山风一吹,惨啸之间又已长成丈余高的巨兽。

        它们虽然爬行得极为缓慢,但身体沉重,踏的地面一阵乱颤,宛如平空卷起千层黑浪,万蹄扬尘,群吼惊天,声势浩大,眼看就已进入密林。

        那些倥杜母似乎有眼无珠,前扑后拥,遇到对面巨木竟然丝毫不知躲避,迎头撞上,还来不及后退,其他的野兽已然山呼海涌而至,将头的一批倥杜母生生压在树上,那些倥杜母痛急狂啸,死命挣扎,然而身后的野兽也无路可退,又被新赶到的巨兽踩踏挤压。一时群兽暴怒,哀嚎干云,空谷回音一震,直似万千迅雷同时暴发,石破天惊,山崩海啸。密林之中残尸遍地,黑血横飞,碎尸残血落地立刻重生,又向兽群中扑去,循环往复,竟是越来越多。

        而那些千年老木也已不堪承受这无数巨兽的摇撼,参天巨干竟然顿时折断,倒落尘埃。群兽毫无畏惧,如潮水一般向下一棵大树涌去,只听枝叶纷断与兽蹄之声,乱成一片。顷刻之间,数十株十人合抱的古木已残枝寸折,碎叶如粉,被踏成一堆尘芥。

        相思看得惊心动魄,照这样下去,只消须臾,自己容身这棵大树也会被倥杜母踏倒,这无数怪兽铺天盖地而来,任你三头六臂,也是杀不胜杀,更何况它们每一块血肉都能重新繁殖!

        相思回头望着众人,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杨逸之皱眉道:“只有放火烧山。”

        相思惊道:“烧山?”

        杨逸之点点头。

        小晏站在对面的大树上,道:“杨盟主是否知道这片丛林绵延千里,一旦纵火,只怕会千日不息,而林中草木禽兽,村人土著都会在杨盟主这把大火中被化为灰烬。”

        杨逸之双眉紧锁,沉声道:“如果还有一线可为,杨某也不会想出如此横造杀孽之计。”

        小晏默然片刻,道:“无论如何,纵火之事万不可为。”

        杨逸之冷冷道:“倒不知殿下有何高见?”

        小晏投目远方:“应将它们引到空旷无人之处,再行诛杀。”

        杨逸之道:“殿下既知此丛林绵延千里,又何谓空旷无人之处?”

        言谈之时,倥杜母已然到了脚下,将大树团团围住,只消几次冲击,几人脚下巨树已经摇摇欲坠。

        卓王孙突然道:“芙蓉泽。”

        相思惊道:“什么?”卓王孙没有回答她,只将步小鸾小心抱起,转身向北看去。

        杨逸之和小晏亦是绝顶聪明之人,只略一点破,已然明白。

        杨逸之道:“既然如此,引开野兽之事就托付殿下了。”

        “芙蓉泽?”相思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你是说村长提到过的,他妻子埋葬之地,芙蓉泽?”

        小晏注视着脚下那群嘶声竭力向大树冲撞的野兽,决然道:“正是。时间不多,就请几位请赶快动身。”

        他身边的千利紫石突然道:“杨盟主既然曾在此地生活过,必然对曼荼罗阵极为熟悉,为什么自己不肯,却要叫少主人留下?”

        小晏脸色一沉:“紫石姬——”

        杨逸之冷冷道:“我对曼荼罗阵的确极为熟悉,然而格于多年前的誓言,不能向诸位做更多解释。既然千利小姐认为杨某别有用心,还是请和殿下先退入大泽,在下留在此处引开倥杜母。”

        小晏道:“不必,到此时你我二人都不必隐瞒,杨盟主你对此处地形最熟,理当先入大泽安排,而在下体内之血液与常人不同,更易引动群兽,形势危急,不容我多做解释,诸位还是请立刻离开。”

        千利紫石声音有些哽咽:“既然少主人心意已决,就请让紫石一同留下。”

        小晏摇头道:“倥杜母凶残暴戾,不计其数,到时候我只怕自顾不暇,何以分心照顾你?”

        千利紫石毅然道:“正因为如此,紫石才要留下。”

        此时脚下一阵猛烈摇晃,万兽齐鸣之间,大树一半已经坍塌下去。

        千利紫石突然双膝跪下,低头道:“紫石受老夫人所托,一路服侍少主,无论如何,决不离开。”

        小晏注视着脚下野兽,不去看她,淡淡道:“好,你留下吧。”

        千利紫石脸上一片喜色,抬头道:“少主……”话音未落,她整个身体已然瘫软下去,倒在小晏怀中。

        小晏回头对卓王孙道:“紫石姬就托付于先生。”他一抬袖,千利紫石的身体宛如毫无重量,从数丈开外的树顶平平向卓王孙处飘来。

        众人只觉眼前紫光微动,小晏的身形已翩然而起,无声无息的落在东面的一棵巨木之端。

        就在这一刻,脚下群兽怒吼,地动山摇,突然一声巨响,相思他们立足的巨木已经齐根折断。

        卓王孙一手接过千利紫石,一手抱起小鸾,衣袂微动之间,身形已在十余丈开外。相思来不及多想,也纵身跟在他身后。清晨露水湿滑,林间古木枝干参天,遍布苔痕,相思起初还能勉力跟上,几个起落之后已觉体力不支,难以维继。不由降低了身姿,由平步树冠顶端改为牵住树冠下的藤蔓,一步步跟进。

        身后的折断的大树多半已是百年之龄,枝实叶茂,倒地之时,势大力沉,再加上藤萝牵绊,引得周围的大树纷纷倒折,一发不可收拾,倥杜母顺势直追而上,有的干脆攀在欲倒未倒的树枝上,被摔得血肉横飞,沾土重生。只片刻功夫,本来只围堵在树林一头的倥杜母竟然已遍布林间,无处不在。

        小晏站在树端,紫衫在晨风中猎猎扬起,他袍袖微张,袖底一道极细的亮光在他左手腕上迅速一转,异常鲜红的血顿时如烟花般绽开。他手势向下一顿,点点血珠被逼成一团团淡红的光幕,纷纷扬扬向树下落去。

        倥杜母们倏的仰头向上,伸长脖子,四处乱嗅,突然发现了血腥之气,一同狂啸起来,而后蜂拥而上,向小晏藏身处冲来。

        小晏的身形如巨蝶一般在林间缓缓穿梭,将群兽逐渐引向东面,以图暂作牵制。

        相思勉强攀着藤萝,向北穿行,她额头已大汗淋漓,长发被山风吹散,拂贴在脸上,几乎睁不开双眼。突然她手上一滑,藤萝被一根尖利的树枝劈作两半,再也无法承受她身体的重量,向数丈高的地面直坠而去。

        相思一声惊呼,触目之下,大树下面黑压压一大片,全被群兽挤满,毫无可立足之处。众兽扬爪咆哮,只待搏人而噬。

        相思闭上了双眼。

        突然,她手腕一紧,一种虚空之力宛如月光临照一般透体而过,身体重量顿失,宛如一抹晨雾,随着来力的方向腾空而上。

        她讶然回头,竟然是杨逸之。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腕,神色虽与平常一样清冷,但澄澈的目光中,却隐不住透出几分歉然与关切。歉然仿佛在为方才的发火而自责,关切却是怕方才稍晚一步,就会让她陷入险境。然而,这样的目光只轻轻一触,就匆匆转开了。

        相思脸色微赧,一来想到今日之事全因自己无知逆转安息之阵而起,十分惭愧,二来也是心力交瘁,也就不再好强,一动不动,任他带着自己向树林顶端跃去。不一会,身后兽声渐小,两人已在半里开外,眼前丛林显得比方才稀疏了好多。

        山风微拂,白云荡波,若即若散,雨雾瘴气纷纷化去,四周山林藤萝都被笼罩在一层金光之下,远山隐没于云海之中,秀翠欲滴。相思方觉心胸一阔,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之气突然从下方传来。相思低头一看,没想到密林的中间居然藏着一大片沼泽。

        只见那片沼泽方圆足有十数顷,大半隐没在芦苇杂草之间,水面上浓云遍布,伸出无数云脚,直垂水面,将整个沼泽封锁起来,只留下些许间隙,可见沼泽中水色青黑,水中腐草纵横,蚊蚁肆虐,不停有碗口大的气泡从泽中冒出,咕噜作响。水面上还漂浮着一层暗红的烟霞,宛如邪雾瘴气,腥臭扑鼻。

        卓王孙牵着步小鸾,迎风站在沼泽边。从高处看去,他身边各堆着一道与人同高的断枝碎叶,宛如两道木墙,当中空出一道与树林同宽的入口。遥遥望去,整个沼泽面朝树林的一角的草木都已被砍断,露出一大片黝黑潮湿的地面。

        杨逸之带着相思纵身而下,然后轻轻放开她,径直上前对卓王孙拱手道:“不想只来晚片刻,卓先生就几乎已竟全功,却让在下来捡这个现成。”

        卓王孙微笑道:“在下只是捷足先登,抢了轻松的那一半,剩下的只有劳动杨盟主了。”

        杨逸之上前一步,从弧墙中抽出一根断枝,看了看截口,微笑道:“这些无情草木之流,居然能劳动卓先生的春水剑法,也算万古未有之幸。”

        卓王孙淡然笑道:“形势危急,只好让杨盟主取笑了。”

        相思大概已经猜到了他们是要用火攻,正要问为何不在岸边堆砌土墙,而要筑在树林两边,离泽岸还足足有几丈的距离。还没待她出口,对面丛林之中又隐隐传来群兽践踏咆哮之声,似乎越来越近。只听得丛林中一阵哗哗乱响,又是数十株古树彼此牵扯,坍塌倒地。绿不透光的丛林中略透出一道缝隙,只见一团紫影在前,时动时停,在林间轻灵穿行,而无数黑影紧跟其后,似乎已被引逗得性发如狂,厉声怒吼间,磨齿扬蹄,迅速向沼泽挪动。

        卓王孙笑道:“馨明殿下来得真是恰到好处。”

        杨逸之远眺沼泽深处,皱眉道:“在我记忆中,沼泽中心有一座小岛,据此处大概仅半里之遥,以卓先生的轻功,带上千利小姐和小鸾踏水而过,应该绝无难处。”他回头一瞥相思,道:“但是相思姑娘只怕就力有未逮。不如由我带小鸾一程,卓先生可以专心照料相思及千利小姐。”

        相思的脸上禁不住飞起一丝红晕。

        卓王孙淡淡笑道:“杨盟主光明磊落,又何必拘于小节?相思今日已两次蒙盟主援手相救,不如这个人情就让她记到底。”

        说话之间,对面丛林中已断木横飞,兽声鼎沸,尘埃冲天而上。那道紫光倏的停在密林边缘的一棵大树上,光华渐散,只见小晏舒开一臂,静静站在高处,紫衫临风飞扬。桃红色的鲜血如珍珠一般从他腕间滚落,在半空中轻轻蓬散,化为数十团血雾,落花般飘然而下。

        树下的倥杜母宛如饕餮而见美食,扬蹄乱抓,齿牙毕露,争着舔噬上方的血雾,而这淡淡血雾哪里能够万千巨兽分食?更是引动群兽恶欲,不断跳纵,向树上撞来,似乎连性命也顾不得了。

        卓王孙道:“馨明殿下,火墙已经备好,请速向沼泽中退来。”他声音不大,用内力传出,顿时显得满天遍湖皆是,震天兽啸竟也压他不住。

        小晏似乎略一颔首,衣袂微张,身形已从树端凌空而起,无声无息的向岸边飘来。他身后黑浪一般的兽群翻滚而至,尘土冲天而上,伴着枝叶四散横飞。待兽群近了众人方才看清这群倥杜母全是劫后重生,形态与开始多有不同,有的大如狮象,有的小如野犬,有的头部被同类踩踏过,裂开一道血缝,又已从缝中生出一个新的头颅,足有三身两首,有的鸠形虎面,九首双身,狮形龙爪,有的形如僵尸,独足怪啸,真是奇形怪相,不可方物。

        这时,卓王孙等人已踏水而过,退入泽中小岛之上。小晏并不着急,时退时停,腕底散开满天血花,将群兽一步步引入岸边入口。

        那些野兽丝毫不觉有异,只循味狂涌而上。

        小晏站在岸边,全身都笼罩在一片血雾之中,他面向群兽,双目轻闭,两臂舒开,长袖缓缓退下,只见雪光一动,双手手腕同时喷出一蓬血花,纷扬而落,片刻之间,他立身之处都已被鲜血染红。朝霞灿烂,垂照在他身上,那张本来就无血色的脸更隐隐罩上了一层青气。

        血光更盛,群兽怪啸连连,蜂拥而上。小晏静静立在朝阳之中,似乎一动不动。眼见那第一波兽浪已然就要沾上他的紫衣,突然,他全身化作一团紫光平平向后退开十余丈,在沼泽污秽的水面上立定身形,宛如一叶浮萍,随波起伏,却是鞋袜不沾。

        那群野兽狂奔之下,那里收势得住?只听沼泽中一片怪响,倥杜母纷纷跌入淤泥之中。在偌大的泽面上溅起无数丈余高的黑色泥柱。

        小晏双手在身前舒开,指间微动,已结成两种法印。一道若有若无的淡紫光环瞬时环绕住他的全身,溅起的淤泥刚一近身,就已被远远弹开。而他腕间的鲜血却依旧从紫光中透出,在脚下蜿蜒成两道小溪,似乎并不受光环的桎梏。

        那群倥杜母根本不顾同类的死活,只管踏着前排同类欲沉未沉的身体,向小晏扑来。一霎间十数顷的沼泽竟如大海一般澹荡不休,黑浪冲天,腥风遍野。小晏双手结印,闭目静立于沼泽之上,只待下一批倥杜母及身的一瞬,轻轻向后飘开一小段距离。

        此时已是旭日在天,霞光万丈,成千上万的妖兽震天动地的向泽中跳去,淤泥澹荡而上,业已升过湖岸丈余,排山倒海的拍击着岸边,宛如一池方圆数十里的黑玉正在沸腾,弥漫出满天黑烟,腥臭刺鼻,却也极为壮观。巨力之下,岸边泥土石块都纷纷塌陷下去,相思这才明白,那两道木墙为什么建在远处,若是建在岸边,怕不早被冲散。

        然而那些倥杜母数量实在太多,一时来不及下沉,后面的野兽又已踩踏而上,不知是嗅到了大泽中的死亡之气,还是仅仅因为泥浪的推打,有不少竟然踏着同类的身体攀爬着向岸边回退而去。

        相思方要惊道:“不好”,眼前一花,杨逸之已纵身而起,在泽面上几个起落,已到了岸边,只见他凌空一扬手,数点火光从指间飞出,在空中划出两道彩弦,纷扬而散,落到两堆木墙上。火光瞬时冲天而起,杨逸之衣带微招,整个人仿佛交错的光影,若隐若现,宛如在湖面信步一般,瞬间已折回小岛之上。

        那些正要爬上岸边的倥杜母一见火光,顿时四足颤抖,齐声哀鸣,推挤之下,又纷纷掉头冲向沼泽。

        足有半个时辰,兽群落水之声才渐渐小了下去,泽面上一开始还可以看见无数兽爪狂舞,然而不久就已沉陷,慢慢恢复平静。

        这无数有不死之身的妖兽终于被十余顷大泽深陷泥底,不得动弹。

        小晏退回岛上,落地的一瞬,身后长发如云般当风扬起,护体光环顿时散成一蓬紫色粉尘,随风散去。千利紫石似乎看出了事情凶险,一声惊呼,冲上前去跪倒在他脚下,将衣裙撕下一条,为他包扎,眼泪宛如滚珠一般落到他的广袖上。小晏的神情依旧十分平淡,遥望水面道:“只希望接下来这封印的万亿岁月,能化解它们的执着与恨意。” 第六章 琉璃赤松暗相授


        大泽北面的树木似乎比南面略小,然而却更密更茂,南面藤萝虽盛,究竟还能看出树木形态,而此如藻葛横生,不仅将树木杆枝裹了个密不透风,连树木之间的缝隙都被缠满,一眼望去宛如丛林中遍布着各种形态的围墙,直耸入云。稍入树林深处,耀眼的阳光顿失,林间雾霭氤氲,寒气逼人,几步之外的景物就已暗黑难辨,只隐约可见一些阴森的轮廓,虽是白天,却和夜间浑无分别。

        几人越过沼泽,继续向北行去。

        走一会儿,步小鸾感到又冷又累,于是几人便在林中升起一团篝火,略为休息。千利紫石一直服侍在小晏身边,暗自垂泪。然而小晏神色安闲,一路与众人谈笑,似乎全然无碍。

        相思拾起一些枯叶,正要添入火堆,却偶然间透过篝火的烟尘,看到小晏手持一根树枝,轻轻拨弄篝火。他俯身的一刻,难以克制的痛苦从他的眉宇间一闪而过,脸上也隐隐罩着一层青气。然而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等他抬起头时,那张苍白的脸看上去又已完美无缺。

        相思忍不住问道:“殿下,你……”

        千利紫石回头冷冷看了相思一眼,目光中透出几许阴冷的敌意。

        小晏似乎陷入沉思,并没有听到她的话。

        相思还想说什么,身后的落叶突然发出一阵悉嗦的脆响。她一开始以为是虫蛇一类,没有回头,却看到对面步小鸾正惊惶的望着她身后,似乎那里正站着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相思惊觉回头,一双熟悉的碧绿色眸子顿时跃入眼帘。

        那赫然正是伏在曼陀罗肩上的火狐!

        就在那一瞬间,相思心中的恐惧、惊讶都随着这双眸子深处的阴翳一起散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迷茫,一种宛如不知身之所来,心之所往的迷茫。

        她只觉得双眼乃至整个身心都被这两团绿光占据,周围的一切都在这绿色的鬼火的照耀下显得下黯淡无光。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向西南站立,更让她吃惊的是,西南面的丛林角上居然是一块月牙般的小湖。

        相思一抬头,发现卓王孙等人就在身旁,也正遥望着那不远处的湖泊。相思如梦初醒:喃喃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卓王孙眉头微皱,没有答话。步小鸾回头不解的看着她,道:“我们刚才一起追那只火狐狸,追了好远才被引到湖边来的呀,难道姐姐不记得了?”

        相思茫然四顾,道:“不可能……那,那只火狐到哪里去了?”

        步小鸾似乎觉得她的神色很奇怪,偏着头看了她一会,道:“逃走了,我们亲眼看见它逃进湖水里的,扑通一声,到现在都没见上来。”

        相思不可置信的摇摇头,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再也说不出话来。

        杨逸之望着湖水,皱眉道:“它会一直跟着我们。”

        “哗——哗——”一阵水声突然从寂静的湖面下传来。

        水波推开一圈涟漪,树木倒影顿时凌乱不堪。波纹越扩越大,几乎荡到整个水面,无数水泡也从水中澹荡而上。

        相思还没有回过神来,一群人已经从水中浮了上来。

        这群人有男有女,看上去十分年轻,然而却披发纹身,皮肤黧黑,突唇暴齿,颧骨高耸,极其丑怪,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异常。他们身材都极度矮小,宛如儿童。

        这群人看上去似乎是一群土著渔民,身上却没有带着任何捕鱼的工具,整个身子都潜在水下,只露出一双碧绿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不远处的陌生人,神色看起来却并不友好。然而,无论如何,此时看到水中出来的既不是怪兽也不是火狐,的确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双方对峙片刻,杨逸之上前一步,骈指当胸画了半个弧。

        那群渔民默然不语,过了一会,一个看上去略为年长的拨开众人,游到岸边,也向他回画了个半弧,似乎是在回应。其它的渔民的神色也缓和了一些,冒出个头来,然而他们似乎远不及无綮国民好客,仍远远浮在水面,疑惑的望着来人,似乎只要略有惊动就会立刻潜入水中逃走。

        杨逸之和那个游到岸边的人交谈了片刻,回头道:“相思姑娘,借你的的珠宝一用。”

        相思似乎没有听明白:“珠宝?”

        杨逸之点头道:“这些喜舍国人逐水而居,生性多疑,却又极为贪财好利,如果外来客人不以贵重珠宝为见面礼,很难获许进入其领地。”

        相思有些为难:“我……”,却迟迟不肯举动。她生性随意,全身从来不带珠宝,倒是袖中藏的暗器多半为玛瑙明珠精心制成,只是兵者不祥之器,怎能拿出来做礼物相赠?

        千利紫石伸手从发髻上解下一枚明珠,递给相思道:“相思姑娘妙相天成,自不必以俗物污其丽质。紫石这点浊物,还请姑娘代为转交给杨盟主。”

        相思脸色微红,将明珠接过,递给杨逸之。那粒明珠浑圆乌黑,足有龙眼大小,阳光之下乌光流转,闪烁不定,虽只一粒,却已是价值连城。

        杨逸之摇摇头道:“千利姑娘的珠宝虽然珍贵,无奈这群喜舍国人虽然好利,却并不识货,他们只要是七彩透明,光华粲然之物就认作稀世之珍,而且一味求数,巴不得每人都分得一个,千利姑娘这枚墨色珍珠,只怕在他们眼中只被枉被认做顽石。”

        相思道:“那么一时之间,我们到哪里去找那么多七彩透明之物?”

        杨逸之望着那群喜舍人,皱眉不语。

        卓王孙淡淡道:“一群荒野刁民,何足纠缠。”

        相思道:“难道先生想硬闯过去?”

        卓王孙淡然道:“我只是借路一过,他若不犯我,也就罢了。”

        小晏道:“若这些喜舍国人冒犯卓先生又当怎样?”

        卓王孙道:“犯我者死。”

        小晏将目光从湖水深处收回,缓缓道:“深山野民,与世无争,卓先生何必下此杀手?”

        卓王孙道:“拦路索财,无异行劫,如此凶顽愚顿之民不杀又留之何用?”

        小晏摇头道:“卓先生,他们心中贪念与生俱来,天性使然,并非出于恶意,虽然过于执着,然而天下何人无执?或执于功名,或执于情爱,或执于生死,我等六人,不远千里涉此蛮瘴之地,心中何尝不是各存一念之执?同样是执,又何分贵贱?何况他们喜好之物,在先生眼中一文不值,但却是此地罕见之珍,绝难找到。这些人世代积攒,也不过数粒,这些喜舍国人日夜受贪欲煎熬,已是天降之罚,你我若出吹灰之力,代其寻找,就能将很多人暂时从痛苦中解脱,又何乐不为?”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殿下既然已有解决的办法,在下只需拭目以待就是。”

        小晏回头看了看水中的村民,他们似乎听到众人的争执,更为惧怕,全身都隐没水中,而水面上一双眼睛,却直盯着前方,露出贪婪之色,似乎既要逃走,却又舍不下生人的礼物,神色极为痛苦。

        小晏叹息一声,不忍再看。

        相思疑惑的道:“这里丛林绵延千里,连岩石都极少见到,殿下去哪里找他们要的珠宝?”

        小晏微微一笑,道:“树脂。”

        相思抬头一望,林间果然有不少松树,苍老的树干黑皮龟裂,挂着一些明黄色的垂脂。然而那些树脂在林间受湿气蒸熏,已显得光华黯淡,何况树脂本只一色,又哪里来的七彩透明?相思正待再问,小晏袍袖一拂,数道寒光猝起,直向松树枝干而去,恍惚间,只见一团碗口大的淡紫光幕在林间穿梭,宛如穿花紫蝶,在每一处花枝上略作栖息,又已回到他手上。小晏双掌在胸前抱圆,将紫雾围拢掌心。紫气在他双掌之间飞速旋转,越来越快,渐渐传出劈劈啪啪的轻响,宛如气团里面有什么东西正被高温烤灼爆裂。

        而那团紫雾的外层,寒光闪烁,似乎笼罩着一层薄冰。寒气从他衣袖间散出,渐渐扩大,在紫光之外形成一团硕大的冰雾,氤氲流转,将小晏的身体整个笼罩其中。

        就在冰火交替淬炼之下,紫光之内渐渐透出几道虹彩般的光华,似乎有很多细小的亮点在隐隐闪耀。小晏手腕一沉,一声脆响传来,先是那团外层的白光似乎春冰初化一般从当中裂开一道极细的裂痕,迅速扩散,整个裂为碎屑,而那团紫光却从他掌心腾空而起,一面上升,一面迅速膨胀。眼看已膨胀到云彩大小,就止住上升之势,在空中一顿,颤抖了几次,突然凌空爆散。

        一时间,半空如散开一朵千层紫莲,缓缓飘散,由浓而淡,由淡而无。数百粒晶莹彩光从紫云间纷扬落下,宛如下了一场七色珠雨。

        小晏一抬手,那场珠雨像沙漏中的流沙一般,无声的向他袖中汇聚,片刻之间已被全数收入袖中。千利紫石双手托出半幅织锦,守候在一旁。小晏袍袖微拂,织锦上已多了一堆七彩碎珠,在阳光下不住滚动。

        小晏对杨逸之道:“这些碎石,就请盟主代为转赠喜舍国人。”

        杨逸之也不答话,接过织锦向湖边走去。湖中的喜舍国人个个眼露贪婪之光,直勾勾的盯着杨逸之手上那包碎石,似乎已经忘记了害怕。

        杨逸之一面做着刚才那个画圆的手势,一面将锦包递给领头人。那人发出一声狂喜的尖叫,劈手夺了过去。杨逸之低声说了几句土语,那群渔民面露喜色,向湖边游来,他们水性出奇之高,在水中宛如泥鳅一般,在水中穿梭了几次,就已爬上了湖岸。

        那些人喜极高呼,将那包碎石不停传阅着,每个人拿在手上,都贴于胸口,抚摩良久,才肯交给旁人。然而他们似乎对客人仍心有忌惮,不敢太过接近,只排成一行向西南面丛林中行去,不时回过头看诸人一眼,似乎是在带路。

        喜舍人的村落与无綮国民大相径庭。他们沿着湖岸用圆木建起低矮的房屋,圆顶,方墙,靠近地基的地方多半用碎石砌成一个大池,其中注满清水,将木屋的一大半都泡在水中。

        这样的屋子村落中不过五六间,彼此相隔甚远,加上地形曲折,有时几乎要走上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

        每间房屋却十分宽大,每间能容几十人同时居住,每一姓家族就居住在同一间大屋里,数世同堂。每当添丁增口,房屋不够时,就靠着原来的木屋再搭建出一块去,再将墙打通,就这样代代扩建,从不分家。

        眼见天色又晚,杨逸之向喜舍人借宿,喜舍人虽然一开始面露难色,终究还是答应了,只是要让他们两人一组,在村中诸姓人家的大屋中分别留宿。入乡随俗,几人便分别跟着各姓村民回到屋中。杨逸之借宿于村长之家;卓王孙、步小鸾借宿于村北鲲姓人家;小晏和千利紫石则在村南鳙家,相思则随一个小女孩来到村东鲤家。

        相思跟着女孩涉水入屋,只见屋内湿气极重,桌椅都浸在水中,半浮半沉,桌面上没有放任何东西,却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木桶、葫芦漂在水上,里面储存着熟食、米酒和水果一类,任何人只要随手一伸,就能捞过一桶来大快朵颐,看来这群喜舍国民虽然贪财吝啬,在吃食上却依然大方得很。

        房间很大,中间没有墙门隔开,只有一些柱子支撑着,为了防止柱子被水浸泡腐朽,柱子底部还涂着一种鲜红的油漆状物质。屋内没有床,只在大屋的北角停着许多独木舟,用人臂粗的藤萝彼此连接起来。这些独木舟统统是由几人合抱的大树从中纵劈两半,再挖开一个可容一人的深坑制成,这正是喜舍人夜晚休息之处。有的仅容一人侧卧,有的略大,可容两人栖身,看来就是夫妻的婚床了。那些婚床也和普通的木床连在一起,看来喜舍人已惯于合居,并无隐私之念。

        喜舍人个头极矮,而所用的木材却又显得巨大异常,远看上去十分滑稽,仿佛水獭在横倒的树木上钻出一个栖身的小洞,又仿佛古人厚葬时三棺三椁巨型棺木。

        那个女孩领着相思到了屋角的一张船床上,并递给她一个由螺丝壳制成的灯台,里面盛着半盒贝油。点燃贝灯,相思才发觉眼前的这张船床居然却做的很精致。床身上刻画着种种花纹,多半都是鱼龙水藻一类,厚厚的床壁上还挖着许多小槽,陈放着一些食物、工具和贝壳等饰品,床坑中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苔藓,看上去十分舒适。船身只比水面略高,右面挖出一小块凹槽,用木钉钉着十余根绿色的细绳。仔细一看,绳的那头正系着好些木桶、葫芦,看来只要躺在床上伸手一拉,美食美酒就自动到了嘴边。

        相思一时兴起,四面寻找,却发现左面船壁上竟也穿着一条红色的丝线,却比右边的绿绳细了好多,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觉,而且红绳那头并没有系着东西,一直没入水中,却不知道何用。

        相思正欲将红线拉起来,却发现它似乎被钉死在船床之下,刚要寻找其源头所在,只听一个中年男子在屋中高喊了一声,其它喜舍人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涉水向船床走来。

        相思以为自己拉动红线惹起主人不快,正要道歉,却见那些喜舍人似乎并没有看她,一个个径直走到床前,翻身进了木坑里。他们刚一躺下,就伸手拉过水中的木桶,仰面吃喝起来。一时间,近百人一起动口,咀嚼饮食之声不绝于耳,颇为好笑。相思听了一会,也不由食指大动,正要也拉过一些食物来和主人随喜,那个中年人又一声高喊,四面响起一片将木桶放回水中的扑通声,紧接着每个船床上的油灯都被吹灭了,只片刻,房中就已毫无声息,似乎那群喜舍人竟已然睡熟了。

        相思只得打消了宵夜的念头,拉过软软的苔藓被子盖在身上,虽然树坑显得有些小,但却十分舒适,蜷起腿来也可以美美睡上一觉,聊慰多日的疲劳。

        正在这时,她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水响。

        相思一惊,坐了起来,却看见千利紫石站在面前。她神色憔悴,两眼红肿,似乎刚刚哭过。相思惊道:“紫石小姐,你为什么在这里?”

        千利紫石声音嘶哑,道:“紫石有一件急事,要请相思姑娘帮忙,去晚了只怕就来不及了。”

        相思道:“到底什么事?殿下知道么?”

        千利紫石摇头道:“此事纯粹是紫石个人所托,并未告诉少主人。姑娘不必多问,去了自然就知道了”,言罢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就往外走。

        相思一面起身,一面道:“紫石小姐请轻一些,不要惊扰主人。”        千利紫石回过头来,冷冷看了她一眼,道:“相思姑娘不知道么,他们是听不到的。喜舍人一旦睡着,就算你拆了这间房子,也不会醒来。” 第七章 照影邪灵碧血新


        走出了木屋,发现只是傍晚时分,门外林壑岩岫,含烟浸彩,顶端都被夕照染成淡紫,下半部沉浮于阴影之中,却愈加发青,周围云蒸霞蔚,映着夕阳斜晖,幻出无边异彩。当中拥着一轮落山红日,大有亩许,照得满山遍野都是红色。

        千利紫石借宿的鳙姓人家离此处竟然有好几里地的路程,两人到达鳙家大屋的时候,太阳已经整个落了下去,腾腾的烟雾伴着氤氲的水气,把木屋整个罩在浓厚的白雾之中。

        相思推开房门,屋内凉水齐膝,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千利紫石伸手过来,相思以为她要接过自己的油灯,正要递给她,不料她手腕一沉,猝不及防间,已经扣住了相思的脉门。

        相思讶然道:“千利姑娘,你……”

        千利紫石也不答话,另一手飞快的封住了她的穴道,而后从腰间抽出一根绳子,将相思的双手紧紧绑住。

        相思茫然间,突然回忆起火堆旁她异样的目光,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寒意,颤声道:“千利紫石,你到底怎么了?”

        千利紫石平静的把绳子打上结,道:“相思姑娘本来也算中原一流的高手,千利并没必胜的把握,只是江湖险恶,相思姑娘原不该对一个陌生人如此信任。”

        相思秀眉紧皱,不再答话。

        千利紫石淡然道:“相思姑娘不必暗中运动内力了,紫石武功虽然低微,但相思姑娘要冲开穴道也要一个时辰以上,何况这根绳子是幽冥岛迡蚕丝所织,天下能挣开的人不过四五人,少主人、杨盟主、卓先生或者不在话下,然而对于姑娘而言,却是万万不能之事。”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反而平静下来,道:“那么你到底想要怎样?”

        千利紫石道:“相思姑娘还记得我刚才有一件事要求姑娘帮忙么?”

        相思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你了。”

        千利紫石摇头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姑娘不知道我要什么。”

        相思道:“那好,你要什么?”

        千利紫石注视着相思的眼睛,缓缓道:“我要借姑娘心头之血。”

        相思一怔,道:“我心头之血?”

        千利紫石冷冷望着她,道:“传说中,平常人心有五窍,圣人七窍,比如殷商比干,称作七窍玲珑心,主聪慧而早夭,是万中无一的异禀。而相思姑娘心中却流着九窍之血。”

        相思不可置信的道:“我?你是说我心有九窍?”

        千利紫石冷笑一声,摇摇头道:“九窍者普天之下只有三人,均是半人半神之体,拥有不可思议之力,并非凡人所知。相思姑娘不过偶然的机会里得到了九窍异人心头之血,成为了九窍神血的继承者。”

        相思道:“就算是这样,你要我心头之血又是何用?”

        千利紫石道:“少主人……”她猝然住口,眉宇间掠过一丝痛苦,瞬时又已恢复了冷漠:“这些相思姑娘不需要知道,只要告诉紫石一声,是借还是不借。”

        相思道:“我若借给你,便会怎样?”

        千利紫石道:“人无心则死。你在半个时辰中将失血不治,而且剜心之痛,也非姑娘这样养尊处优的人能够忍受。”

        相思脸色一变,道:“我若不借呢?”

        千利紫石叹息一声,道:“我只有强迫姑娘。”

        相思苦笑道:“既然借也是死,不借也是死,为何还不动手?”

        千利紫石摇头道:“这里不行,九窍神血离开人心,片刻就会变质,我必须将夫人带到少主面前。”

        相思深叹一声,道:“没想到你竟然是为了殿下而来。”

        千利紫石冷冷道:“姑娘和少主多次彼此感应,难道就没有想到是九窍神血的作用?殿下和我远涉中原,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寻找另一位九窍神血的继承者,取她心头之血。其间虽然多有变故,然而我们最终还是找到了九窍神血的所在……相思姑娘,生命诚然可贵,但可以为少主人的大业而牺牲,何尝不是死得其所?从这一点来讲,紫石倒是很羡慕姑娘。”

        相思苦笑着摇了摇头。

        千利紫石道:“相思姑娘还有什么话说?”

        相思道:“我只是不明白,若真如你所说,殿下有很多次杀我的机会,为什么都白白放过了?”

        千利紫石脸色陡然一变,似乎相思这句无意中说出的话,正好戳到了她的痛处,她的眼神更加凌厉,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明白,好在我们现在都不需要明白了!”她话音方落,扬手张开一个银色的口袋,将相思整个套住,迅速拴好袋口,往屋内涉水而去。

        千利紫石将口袋重重扔到一张船床上,解开了口袋,相思全身都已被冷水浸透,长发摇散,和衣衫一起紧紧贴在身上,在夜风中微微颤抖。

        千利紫石冷冷道:“相思姑娘受苦了。”

        相思将脸转开,不再答话。

        她一转头就看到了小晏。

        他在一张很大的木船上趺跌而坐,双手结印胸前,长眉紧锁,双唇毫无血色,似乎正在极力克制着某种痛苦。他身后的长发和紫衣不时被虚无之风扬起,又立刻垂落。周围一层淡淡的护身紫气,也只能勉强成形,时有时无。

        紫石静静的在一旁看了片刻,眼泪默默的从冰霜为色的脸上滑落。她抓住相思的手腕,一纵身,两人一起落到小晏身旁。

        千利紫石跪地道:“少主人。”

        小晏的双目睁开,一阵细微的碎响传来,他身旁的紫气再度如春冰解冻一般化开,落了一地紫尘。

        千利紫石猛地抬头,嘶声叫道:“少主人!”,伸手去抓小晏的衣袖。

        小晏已知无力将她的手震开,只是轻轻一让,千利紫石顿时跌倒在一旁,恸哭起来。她双手在船板上一顿,木板上顿时多了十道深痕。

        小晏声音虽然很轻,然而仍然含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紫石姬,我要你立刻放了她。”

        千利紫石道:“不!”

        小晏道:“紫石姬,你要违抗我的意旨么?”

        千利紫石低头哽咽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不忍心让少主再受折磨。”

        小晏叹息一声,道:“这点伤势,我自会处理,你马上放了相思姑娘。”

        千利紫石突然抬头,嘶声道:“紫石姬自幼服侍少主,心中明白体内每一滴血对于少主人意味着什么,何况这次少主人所失之血,已经太多……”

        小晏打断她道:“我已经疗伤无碍,你不必担心。”

        千利紫石突然大声道:“你在说谎!少主九天星河的内力已经全部打散,在体内伺机反噬,凶险无比,难道不是么?”

        小晏双眸神光一动,又渐渐平静,道:“生老病死,不过人生常态。”

        千利紫石道:“少主人难道忘了老夫人的嘱托?”

        小晏叹息一声,慨然合目道:“慈亲之命,何敢忘怀。”

        千利紫石猛地将相思拉过来,一字一句的对小晏道:“既然如此,星涟就在眼前,少主人为什么不肯杀她?”

        相思听到星涟两个字,身体不由一颤。不久前的那一幕渐渐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

        原来所谓九窍神血,就是青鸟族的预言者星涟临死前注入她眉心之中的桃红色鲜血。

        青鸟族信奉女神西王母,其预言有洞悉天地变化,山河改易的威力。她们的力量就来自于血液。因为他们的血液不是人的血液,是西王母独自在昆仑之颠修炼时,用月光割开手腕——三滴血,化作三只青鸟,到人世间传播西王母的恩泽。因此青鸟族的力量来自于神。

        几个月前,传说中不死的青鸟族先知星涟,在为卓王孙预言此行吉凶的时候,却突然发狂,向相思扑来。在她的尖尖十指插入相思咽喉的一瞬间,双手突然折回,插入了自己的胸膛。一股桃红色的鲜血带着刺鼻的腥气,顿时溅满她的双眼。一种刺骨的幽寒也从双眼潜入全身,这种感觉诡异之极,直到如今想起来,也是不寒而栗。

        而当时她脚下,落着一枚桃红的心脏,上边九个美丽的孔窍,还在轻微的搏动着。

        相思的记忆一旦开启,眉心中一阵强烈的刺痛伴着恶心感顿时浮涌而上。要不是她穴道被封,几乎忍不住要伏地呕吐。

        小晏目光只在相思脸上一停,便挪向远方:“很久之前我就已经证实,她并非星涟。”

        千利紫石道:“不错,她的确不是星涟。然而她和少主一样,是九窍神血的继承者!”

        小晏默然片刻,千利紫石又道:“九窍神血本来流淌于日曜、月阙、星涟三位真神心中,然而三位真神都会在灭度前为自己选择一位继承者,将鲜血灌注于其体内。然后立刻剖心灭度。所以,相思就是星涟神在世间的唯一传人,也是少主唯一的机会……”

        小晏一声轻喝:“紫石,不必再讲了!”

        千利紫石挣扎着向前跪行了两步,抬头逼视着小晏道:“其实这些,少主人比谁都明白,为什么一直不肯杀死她,不肯取她心头之血?”

        小晏拂袖道:“时机未到。一旦机缘成熟,我自会动手。”

        千利紫石道:“少主人分明是在撒谎!取九窍神血之事,早一日就多受益一分,而晚一日就多一分凶险。”

        小晏一时默然,轻叹道:“她和我不同,我是自愿承受九窍神血,而她完全无所知觉。”

        千利紫石道:“她诚然无辜,但少主所图乃大,非为一己之私,有所牺牲在所难免,不可因一念之仁而让老夫人多年心血化为泡影!”

        提到老夫人,小晏脸上闪过一丝凄凉之色。

        自孩提时代开始,多少人羡慕他龙凤之姿,天人之表。然而唯有他自己知道,天皇贵胄、容颜绝世的后面,是深渊一般的黑暗,痛苦,和一颗永远的寂寞的心。

        上天是如此厚爱,赐给了他一身幽绝的异香,然而,只有他自己能闻到,异香笼盖下,那若有若无、却又无处不在的血腥之气。他曾因此而深深的恐惧、痛苦、绝望,甚至彻底厌弃这具被他人艳羡的躯壳。

        从记事那一天起,他就知道,每到月光最盛的时候,自己体内就会透出一种魔鬼一般的欲望,宛如针芒一般,狠狠刺透他的骨髓,让他全身的血液沸腾,烧灼着每一寸肌肤。这种痛完全来自神髓深处,根本无法阻止。

        每当这时,母亲大人就会递过一尊琉璃盏,里边盛满了猩红的液体,寒光宛转,散发着最邪恶的诱惑。

        喝下去,痛苦就会暂时减轻,然而欲望和罪恶却也更深深的植入了身体,下一次将来临得更加猛烈。他渐渐的不敢出门,不敢站在阳光下,只能躲藏在阴暗的帷幕后,他知道,这个自他出生之日就种下的恶毒咒语,必将伴随他一生一世。

        直到十三岁那年,他才知道,自己喝下的,是人血。

        不是普通的人血。只有禀性极阴极寒者的心血,能够缓解这个嗜血之咒。

        母亲为了他,四处寻找禀性阴寒之人,再从中选出健康、干净、美丽的少女,将她们带到幽冥岛上,然后,终结她们如花的生命,将她们心中之血,注入那一盏盏美丽的琉璃杯。    

        珍珠红,琥珀浓,酒盏杯握在他苍白而修长的指间,美得让人心颤,谁又知道,这美丽后边,是何等的罪恶,杀戮?

        他终于将酒盏打碎,再也不肯喝下这一杯杯鲜血。这是他第一次忤逆母亲。酒盏落地那一刻,他看到母亲眼中的痛楚与凄伤。

        破碎的声音透过了时空,仿佛从不可知处传来,他的心猛地收紧,仿佛被多年前的回忆猛击了一下,痛得再也说不出话。

        千利紫石注视着他,眼中也有了泪光,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能看懂他的痛苦,也一直默默侍奉在他身边,但却无能为力。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杀了她,就能终结这一切痛苦,如果少主人不忍下手,就请让紫石代劳!”

        言罢,千利紫石左手一抖,将相思手上的绳索绕在她脖子上,强迫她抬起头来。另一手运指如钩,向她胸口直插而落!

        “住手!”小晏一声轻喝,紫袖微张,一蓬散乱的紫气从袖底涌出,在相思和千利紫石之间砰然爆散。

        千利紫石低哼了一声,右手手腕顿时脱臼,指尖鲜血淋漓而下,相思胸前也是一片血痕,不知是千利紫石的还是她自己的。

        小晏双眸神光闪烁,似有不忍之色。他本无心伤到两人,只是此刻真气已全然不受控制,若一个不慎,不仅自己血脉顿时逆流,而且两人绝难以承受其真气,必定重伤。这样仅受轻伤,已经是万幸了。

        然而他自己的情况却颇为不妙。一招击出后,全身凌乱的真气似乎都脱离了约束,在体内恣意乱行,不时猛烈反噬。

        小晏再也无法控制,双手支撑着地面,身后的长发凌乱的垂散开来,铺散在木板上,额头上也是冷汗淋漓,全身都在一团凌乱的寒光中微微颤抖。

        千利紫石不顾自己的伤势,将相思推开,扑上前去。她一手扶住小晏,一手放在口中,用力一咬。鲜血顿时从她嘴角流出来,染在因疼痛而苍白的脸上,显得十分诡异。她小心翼翼的将流血的手腕递到小晏唇边。

        黑暗中,小晏澄净如秋夜一般的目光从乱发后面透出来,冷汗已经将他额间的散发湿透。他轻轻摇头,似乎想尽力将千利紫石滴血的手从眼前推开,而另一种压抑不住的欲望又从他苍白的唇间升起——那是对人类鲜血的欲望。

        他用力握住千利紫石的手,全身微微颤抖着,像是要抗拒,又像要攫取,猩红的鲜血一滴滴滚落在他本是永远一尘不染的衣襟上。

        相思转开脸,她已不忍再看下去。

        她已然明白了,为什么初见千利紫石的时候,她的颈间会留着那可怕的巨大创口,为什么岳捕头会断定小晏身上有血腥之气,为什么小晏在甲板上会逼她脱下衣服,为什么当她反抗的时候,仅仅在他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就会让他突然疯狂般的想杀死自己。

        相思将目光投向茫茫水波,心中一阵刺痛。眼前这具宛如神佛一般完美无暇的身体,居然同时栖息着魔鬼的欲望,需要不停攫取人类的鲜血才能延续。

        相思回过头,透过他夜幕一般垂散的乱发,隐隐看到了他双眸中的泪光。那不是为自己的痛苦而流泪,而是年少的释迦太子,在偶然的机会里领悟了人类的生老病死,却感到深深的迷茫、痛苦、孤独、而又无可奈何。

        相思心头一恸,或许千利紫石是对的,若真能为他解开血咒,那么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如果她的身体还能行动,她或许也会毫不犹豫的走过去,将自己腕间的鲜血递到他唇边。

        黑暗中水波微微的振荡已经停息。小晏的呼吸也已渐渐平静下来,道:“我已经没事了,你放了她。”

        千利紫石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却轻了很多:“能为少主减轻痛苦是紫石最大的荣幸,但是紫石不忍看着少主为紫石而自责!”

        小晏合上双目,道:“我自有办法,你快点让她走。”

        千利紫石一面垂泪,一面包扎好腕上的伤口,再为小晏束起身后的散发。她的动作如此温柔、仔细,仿佛已经做过了千万遍,她泣声道:“少主人,只要杀了她,你就能解开月阙在你身上的血咒,你还要忍耐到什么时候?”

        小晏避开她,沉声道:“不要再说了,你立刻把她带回去!”

        千利紫石跪直了身体,摇头道:“决不。”

        小晏沉默了片刻,缓缓将脸转开,看着一池墨黑的水波:“千利紫石,现在我以幽冥岛主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回老夫人身边,不得我允许,不得擅自离开。”

        千利紫石愕然了片刻,仰望着小晏,喃喃道:“少主人是要赶我走?”

        小晏叹息一声,道:“是。”

        千利紫石陡然站起身,后退了一步,摇头道:“不,紫石誓死服侍少主,决不离开。”

        小晏冷冷道:“你自幼生长在幽冥岛上,应该知道违抗岛主之命的后果。”

        千利紫石呆呆的看了他一会,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少主人……”

        小晏脸色一沉,道:“此话我已经出口,就决不会收回,你立刻离开。”

        千利紫石重重的跪倒在地上,双手支撑着身体,失声痛哭起来。

        小晏转过身不去看她。

        浓浓黑暗中,只有清冷的水声和她轻轻哭泣的声音。

        过了好久,千利紫石缓缓从船板上支撑起身体,哽咽道:“紫石自幼经老夫人抚养,恩重如山。少主人善良慈孝,待紫石名为主仆,实如兄妹,如今不仅狠心赶我离开,而且违抗老夫人的命令……这一切却不过,不过是为了这个陌生女子……难道……”

        千利紫石抬起泪眼,嘶声道:“难道少主人也动了世俗情欲之念,竟然为了她,连一切都不顾了么?”

        小晏猛然回头,喝道:“住口!”

        这句话一出,三个人都同时一怔。

        千利紫石呆呆的望着小晏,泪水如断线之珠,无声的落下。

        小晏低头,轻轻咳嗽了几声,神色也有些黯然。

        正是十三岁那一年,他打碎了母亲递过来的酒盏,而后将自己锁在卧室内,整整七天七夜。他发誓永远不再碰哪些罪恶的液体,发誓凭借自己的毅力,摆脱对鲜血的倚赖。

        那是一段梦魇般的日子,记忆里只是大块的血红,他将床上的紫色幔帐拖到地上,一条条撕碎,指甲折断,紫檀木的地板也被划出道道深痕。黑色的长发披散,宛如一朵凋谢的墨色莲花,又被泪水濡湿——他的优雅,他的风仪,他的高贵,都被欲望与挣扎击得粉碎!然而,他始终不肯打开房门,接过那杯救命的鲜血。

        第七天的早晨,他已经完全虚脱,房门突然开启,阳光是如此刺目,然而更刺目的是母亲的目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轻轻推了进来。

        她就是紫石。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渔民的女儿,本来坐在海边织网,却被他的母亲虏走,作为供血的猎物。

那时候,她的眼神如此惶恐,宛如一只误入虎穴的小兽,四处张望着。但她很快发现,这座华丽而黑暗的屋子中不止她一个人。她试探的走近了两步,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她竟主动跑到他身边,扶起他,问他是不是病了。

        他艰难的抬起头,长发瀑布般流泻到她纤细的手腕上,凌乱的发丝后,那双幽潭一般的眸子,仿佛比大海还要深,她顿时看的痴了。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目光只停驻在她脖侧,那条轻轻颤动的青色筋脉上。

        尖利的呼叫声在黑暗中响起,直透过厚厚的房门,他的母亲再也忍不住,推门而入。

        阳光下尘埃飞扬,千利紫石似乎被重重的推开,跌倒在屋角,全身不住瑟缩,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而黑暗深处,小晏一点点抬起头,他竟狠狠的咬在自己的手腕上,鲜血顺着嘴角滴滴坠落,将他淡紫色的衣袖染得斑驳陆离。他原本美秀无双的面孔也因饥渴、疲劳而憔悴如纸,更沾染了点点血污。然而,他的目光却是如此空灵、深沉,绝决中还透露着不属于他年龄的悲悯——为了紫石,为了他自己,为这错乱的因缘本生。

        他的母亲重重叹息了一声,将他扶起。

        从此,岛上再没有了被虏来的少女,渔村中流传的吃人海怪的恐怖传说,也终会渐渐被人遗忘。唯有千利紫石不愿回家,她甘愿追随这个一见之下就永难忘怀的少年,一生一世。

        此后的一月内,母亲几乎不眠不休,终于制造出了代替鲜血的药物。虽然这种药物只能减轻不到一半的痛苦,但已经能让他凭着毅力和不断增进的内力,在大多数时间中控制自己,依旧显得那么优雅从容,完美无缺。

        直到又遇到了相思,另一滴青鸟血的继承者,将他苦苦压抑多年的嗜血之欲完全唤醒。

        小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过去和现在,落在紫石和相思身上,他似乎有些后悔,又似乎一个从未动过怒的人突然发作,过后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就这样默默注视着两人,良久没有说话。

        千利紫石躲开他的目光,低头啜泣。她的心从来没有这样痛过,追随少主人多年,少主人就如她心中的神祗一般,高高在上,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是她悉心守护的珍宝。她也知道少主人对她的情感,仅仅如同神佛对世人的慈悲,无差无别,不会为谁加重一分。她早已习以为常,也从不妄想得到少主人的尘俗之爱,但她也不能容忍有另一个女人,占据少主人空灵的心。

        千利紫石徐徐抬头,决然道:“若真是如此,紫石更是无论如何也要杀了她!就算少主赐我死罪,也在所不惜!”言罢只见她腾身而起,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匕首,化作寒光一道,径直向相思胸口刺去!

        小晏要起身阻挡,却感到一阵晕眩,体内的真气居然不能聚起半分。

        相思一声惊呼,也忘了自己还被封住穴道,全力往旁边一闪。没想到这一惊之下,一直凝塞的内力竟然突然运行自如了,虽然双手还在迡蚕丝的束缚之下,但身体一侧,已经将千利紫石的这一杀着躲过。

        千利紫石始料未及,手中一慢,这一刀深深斩在船床左壁上。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似乎一条紧绷的弦突然断裂,在宁静的夜色中显得分外刺耳。接着,他们身旁响起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然后整个房屋都震颤起来! 第八章 同舟稚子春容瘦


        船下水波突然剧烈的动荡开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身旁不远处一只船床上,一个人翻身落入水中。

        相思大惊之下,正要呼救,只见水波翻滚,那人挣扎了片刻,已从水中露出头来。

        窗外一道惨白的月光正好照在他脸上,将一幕诡异可怖之极的景象映得纤毫必现:水中不住沉浮的头颅赫然是一张老人的面孔!斑秃的头顶上白发稀疏,满脸皱纹中藏着无数暗斑血痂,仿佛一百岁也不止。皱纹后面,那溷浊的双眼中透出一种绝望的疯狂,口鼻中还不住发出一宛如呻吟又宛如咆哮的闷哼。他似乎正承受着一种不可忍受的刺痛,一面凄声惨叫,一面用枯瘦的双手在水中不停摸索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千利紫石惊呆了,一时忘了举动。小晏把她拉到自己身后,道:“这个人不就是把船床让给我们的那位青年么?”

        千利紫石猛然想起了什么,道:“不错,就是他,然而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小晏眉头微皱,道:“紫石姬,你刚才砍断的到底是什么?”

        千利紫石喃喃道:“不知道,仿佛是一根丝线。”

        正在他们说话间,那人在水中摸索片刻,似乎找到了什么,双手在胸前张开,两眼瞪得浑圆,低头在双手间不住乱嗅。他手指间缠绕的正是一条断裂的丝线。幽暗的月光下,赤红的丝线宛如一道极细的血痕,在他枯枝般的手之上蜿蜒着,印着泠泠波光,将他苍老不堪的面孔照得极其诡异。

        小晏似乎看出了什么,沉声道:“紫石,你赶快带着相思先走。”

        那个人颤抖着梳理着手指间缠成一团的丝线,突然一声凄厉的长鸣——他两指死死捏住丝线的断口,看了一会儿,似乎终于确定这条丝线已经断了,于是一声暴怒的吼叫,猛的扎到水底,水中一阵剧烈翻腾!

        片刻之后,屋子里所有船床的木坑中都发出近似的喊叫,睡梦中的喜舍人纷纷从船床上滚下,落水声响成一片。过了一会,数十张苍老的面孔就在乌黑的水面上浮了起来,愤怒的望着第一个落水的老人。那老人此刻浸在水中,惊惶的往后退去,手中扯着无数根断裂的丝线——似乎是他刚才狂怒中潜下水底,将其它的丝线都扯断了!

        其它喜舍人一声呼喝,一起游了上去,将刚才那个老人围在中间。那个老人脸上露出恐惧和乞怜的神色,缓缓向水底沉去,似乎想逃走。当头一个喜舍人一声暴喝,几十人宛如潮水一般蜂拥而上,水面激起数米高的黑浪。浪花下,方才那个喜舍老人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号,却渐渐淹没在众人的怒吼咒骂中了。

        终于,一股浓黑的血花从水底冒出。刚才那个老人再也听不见了声息。又过了一会儿,一些裹着破布的碎块浮了上来,静静的漂在水面上。而其它喜舍人双手撑在水面,还做着抓撕的动作,口中发出咝咝的喘气声,似乎意犹未尽。

        相思惊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他们,他们杀了他!”

        千利紫石冷冷道:“是的,下一个就该杀你了。”

        正在这时,那群喜舍老人渐渐回转身来,向三人立身的船床游来,眼中都是凶戾之色,似乎恨不能也将眼前这三人碎尸万断。

        小晏回头对相思道:“相思姑娘,请把手给我。”

        相思似乎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千利紫石惊道:“少主,难道你要给她解开迡蚕丝?这万万不可,现在少主和我几乎都内力全失,她若是也垂涎少主体内九窍神血,突施杀手,那……”

        小晏打断她,道:“九窍神血对她而言毫无价值。你既然知道你我都无力御敌,却不肯放了她,真的要让我们葬身此处么?”

        千利紫石道:“少主难道以为她会帮我们?”

        小晏不再答话,将相思手上的迡蚕丝解开,道:“相思姑娘,得罪了。”

        相思正要道谢,脚下的船床却猛地一振,她一声惊呼,几乎立足不住,幸得小晏一把扶住。她惊魂之余,只见几个喜舍人已经潜在船底,用力摇晃,试图将船床弄翻,其它喜舍人,潜在不远处,眼中射出鹰隼一般的光芒,似乎在等着猎物落水。

        小晏放开她,正色道:“相思姑娘,华音阁十二式春水剑法名动天下,在下身处化外之地,也久慕其神。虽然此地一时也寻不到好剑,但这条迡蚕丝性极柔韧,为刀剑水火不能伤,也可聊备一用。相思姑娘的武学造诣并不在剑术上,以丝代剑,虽略有为难,但终究还是做得到的。”

        相思脸色一红,道:“实不相瞒,我已经五年没有用过春水剑法御敌,如今……”

        话音未落,水波哗然作响,又有五六个喜舍人加入摇船的行列,船床在十余人的推动下上下跳荡,似乎随时可能翻转。相思也不容多想,将手中迡蚕丝化作一道白光,向水下斜刺而去。

        突然,一个喜舍人如跳蛙一般从水下直扑而起,十指如钩,直向相思咽喉抓来。相思大惊之下,回手一挡,迡蚕丝如卷白练,横扫出去。那人的身形正好跳到半空,避无可避,竟然徒手往迡蚕丝上抓来,相思剑法本还未到收发自如的境界,何况迡蚕丝天下异物,看上去虽然柔韧如钢,入手却宛如毫无重量一般,这一扫根本收势不住,噗的一声将那人双手生生折回,断臂嵌入胸膛足有数寸之深。那人一声惨叫,整个身子宛如落叶一般在白光包卷之下,飞出几丈远,重重跌落水中,水下爆炸一般,一大朵血花翻涌而上。

        相思惊愕的看着自己手中的迡蚕丝,喃喃道:“我杀了他?”

        千利紫石冷冷道:“相思姑娘位居华音阁上弦月主,在中原武林也算第一流的人物,居然没有杀过人?”

        相思似乎并不在意她言语中的讥诮之意,幽幽道:“杀过,只是没有杀这样手无寸铁的老人。”

        千利紫石冷笑道:“手无寸铁?这群喜舍人平日虽然贪婪胆小,但到了生死关头却极为疯狂凶戾,这么几十上百人一起围上来,以相思姑娘的修为,最好还是收起慈悲之心,先顾好自己再说。”

        果然,水下其它喜舍人见同胞惨死,凄声哀鸣,满是皱纹的脸更扭曲得可怕,疯狂般的向三人扑来,丝毫不见退缩之意。其中当前几个不知何时,手中拉开一面鱼网,身子一纵,已在半空,当头向相思罩来。

        相思无奈,只好将手中迡蚕丝撤回,扬手挡住那张鱼网。她只轻轻一抬手,迡蚕丝宛如一条银色长鞭,从水面破空弹起,劈头盖脸的向前方几个喜舍民扫去。只听一声闷响,黑色的血花宛如喷泉一般直冲屋顶,那几个喜舍人还未来得及惨呼出声,竟已被从中劈开,撕裂的两半身体一面抽搐着,一面仰天向水底倒去。

        相思再也忍不住,重重跪在木船上,不住干呕。然而就在这时,愈加疯狂的喜舍人又已从船舷上攀爬而上,相思双手猛烈颤抖,根本握不住手中的迡蚕丝。一个喜舍人面目狰狞,扭身而上,手中一把闪亮的鱼叉,歪歪斜斜的从她身后刺来。

        相思并非没察觉身后有人,而她心力交瘁,实在无法出手。略一迟疑,寒气已经透过她薄薄的衣衫,直刺肌肤。

        这时,她听到身后小晏道:“梦花照影。”

        相思一怔,这一招“梦花照影”正是春水剑法第五式。她虽然久未用剑,然而春水剑法乃是华音阁弟子必修之剑法,招数虽少,但可谓天地万象,无不包罗,浅可为入门之用,深则毕生难穷其变化。相思得以司职华音阁上弦月主,并非偶然,早年在此招上所下功夫何止百日,可谓烂熟于心。危机之时,一听到旁人提醒,也不消思索,此招已行云流水般挥出。

        一道白光从她手中猝然而起,在半空中一折,直扫在水面上,一股水柱轰然溅起,正好打在相思身后那喜舍人的胸口。那人闷哼一声,落入水中。

        相思愕然向水中看去,小晏道:“相思姑娘不必担心,他只是被水柱击昏过去。”

        相思还未来得及答话,又是两个喜舍人呼号着从水中扑来。

        小晏注视着水面,道:“曲度舟横”。

        相思力聚腕间,剑势化为横掠,迡蚕丝受她内力催动,并未如她所想,腾空而起,只是在水面上蛟龙一般横摆开去。一股水势推开层层波浪,将那两个刚刚攀在船舷的喜舍人震开。

        见月流芳、小浦渔唱、绿黛烟罗、红霓云妆、饮虹天外,怀珠沧浪。接下来一连五招,那些喜舍人都被迡蚕丝挑开的水波震开。那群喜舍人似乎有所忌惮,暂时停止了攻势,伏在水面,两眼不住乱转,似乎在寻找时机。        

        相思站在船头,手中的迡蚕丝一半垂入水中,胸口不住起伏着。在小晏指点之下,她的春水剑法虽然能借水波之力,在不伤不杀的情况下将喜舍人制住,但耗力巨大,却不是她的内力能支撑的。

        那些喜舍人似乎也看出了什么,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个人带头,众人又缓缓拨开水波,向三人所在之处游来。

        相思双手渐渐握紧,冷汗从额头点滴而下。

        小晏轻叹一声,道:“相思姑娘,你已经尽力了,请退后罢。”

        相思似乎已经无力说话,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喜舍人无声无息,已经将三人所在船床团团围住。突然前面几个喜舍人一扬手,数团黝黑之物已经落到了船床上。

        一股奇异的气息顿时弥漫开来,那团黝黑之物似乎并不凝固,一沾船面就缓缓散开,片刻之间,整个船床上都布满了这种粘稠液体。

        千利紫石探手拾起一点,放在鼻端,神色十分沉重:“少主人,是石油。”

        相思惊道:“难道他们要用火攻?”

        小晏默然点了点头。

        这时大屋中一点火光腾然而起,将墨黑的水面照出偌大一片光晕。几十个老怪不堪的喜舍人黑压压的挤在水中,当中一人手上正持着火把。他脸上皱纹一层层扭曲着,只现一缝的双眼中寒光闪烁,尽是怨毒之意。

        突然,这群喜舍人齐声高呼,凄厉的吼声震得满屋都是回响。当中那人将手上的火把传点开去,只片刻,几十点火光熊熊,将木屋照得亮如白昼,那些老怪之人佝偻身体,须发落尽,浊目中凶光凛然,在水中半浮半沉。

        相思心中一沉。他们看来是要将手中火把一起扔向这艘船床。自己劳顿之下,虽然能用暗器打落一些,但这近百只火把齐袭而至,却难免不有一些击中船床。而无论哪一枚落在这浸透了石油的船板上,他们都不得不跳入水中,而以他们现在的情况,要在水下面对这一大群疯狂的喜舍人,无疑是一件致命的事!

        她面向火光站立着,缓缓将迡蚕丝放下,手中多了一些寒光。

        只要有一点机会,她决不会放弃。        喜舍人高声乱喝,从水中挥舞着手臂,近百道熊熊火光宛如流星乱坠,齐向她立身之处飞坠! 第九章 荒山古潭玉纹清


        空中的夜色被火光撕开道道裂痕,宛如一张燃烧的巨网,铺天盖地向池水中的船床罩来!然而,船下的水波也在无声无息的涌起,突然间,一波从池底环涌而出,在相思立身处的小船周围形成了一个漩涡。

        船床稳稳沉在谷底,而四周的水浪一波接一波,不停的旋转,瞬间已形成了一道一人高的环屏,在空中乱坠如雨的火把的照耀下,波墙透出一道道水纹,宛如水晶。

        就在那些火把就要飞近木船的一刹那,这道环屏陡然升高,向中汇集,在顶端合拢为一张巨大的帐篷,将船上诸人包裹于其中。而那些火把刚刚一沾上去,就被一种无形之力弹开,飞卷着向远处纷纷抛落。

        那些喜舍人看得目瞪口呆,正要后退,水屏猛然反卷,伴着水浪咆哮之声,向四面巨力拍来。喜舍人虽然水性绝佳,却也抵挡不住这宛如天地变易之威,纷纷被水浪卷起,又重重向远处抛去。

        一时间,屋内水浪声,惨叫声,重物落地声响成一片。

        过了一会儿,各种声息都重归寂静,唯有水波澹荡不休。门口微微投入一线月光。

        相思向光亮处看去,脸上一片诧异:“先生?”

        来人并没有回答她,身形飘然渡水而过,来到小晏面前,微笑道:“馨明殿下指点内人这十二招春水剑法,真是深得其妙,在下忝为华音阁主,教导多年,却从未见她如此进益过。”赫然正是卓王孙。

        小晏神色冷淡,道:“卓先生一举手间,伤及十数人性命,虽然这些人也非善类,但如此杀戮未免过分了。”

        卓王孙瞥了水面一眼,道:“这些人多活一刻也不过枉受痛苦。”

        门口火光闪动,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数百名喜舍人已将房屋团团围住。那些人望着屋内已被鲜血浸红的池水,神情悲哀,愤怒,瘦小的手爪紧握胸前,仿佛随时要和仇人拼命。然而他们又似乎惧怕眼前这个人的武力,眼光在几个人身上四处逡巡,却犹豫着不敢贸然上前。

        相思突然发现,这些新到的喜舍村民里,没有老人也没有小孩,全都是二十余岁的青壮年,更为奇怪的是,他们每人口中都含着一根鲜红的丝线,一头拖在地上,宛如一道刺目血迹,不知有多长,向东北方向蜿蜒而出,一眼看不到头。    

        这些喜舍人的眼神在火光下竟然显得异常苍老,和刚才那群满面皱纹的老人毫无区别。早在相思第一次看见他们,心中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起初还以为是那群人披发纹身,又过于矮小,所以看上去颇为怪异。刚才突然见到那些鹤发鸡皮的老人,才明白怪异的原因原来是他们的容貌和眼神极不相类!

        相思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念头——难道刚才那些苍老得宛如腐败了的人才是他们的真正面目?难道这群村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在不断返老还童,保持着不知多少年前曾经拥有的青春?还有那些衔在口中的红色丝线,或许就是他们生命的来源?

        她正在思索,杨逸之不知何时,从喜舍人的包围越出,轻轻落到船床上,将怀中的步小鸾交到卓王孙手中。

        步小鸾似乎还在酣睡,卓王孙接过她的时候,只微微睁了一下眼,在他臂弯里翻了个身,竟然又睡过去了。

        杨逸之回过头,和那些喜舍人交谈了几句。喜舍人表情先是无比愤怒,后来又渐渐专为悲哀,继而绝望;声音也由诅咒怒喝,转为哀哀诉苦,最后竟然一齐痛哭起来。

        杨逸之沉默了片刻,转过身对卓王孙道:“他们自知不是卓先生的对手,已经决定不再复仇,让我们离开。”

        卓王孙冷冷一笑,还未答话,相思突道:“我们不能这么走了。”

        千利紫石冷冷道:“相思姑娘是还要留下来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么?”

        相思秀眉一皱,道:“不,我们要留下来帮助他们。”

        千利紫石道:“帮助?”

        相思点了点头,眼光从每一个村民怨愤却胆怯的脸孔上掠过,她轻轻叹息一声,道:“难道你没有看出来,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受苦么?”

        千利紫石冷哼一声:“人生在世,无处不苦。”

        相思摇摇头道:“不,他们所受的苦与我们不同……”她随手一指,正要说出那些人眼神的苍老,手势却在半空中顿住了。

        因为她手指向的方向,有一个喜舍人突然仰面倒下!

        那人的身体在半空中保持着一个僵直的姿态,双手突然死死插向自己的头顶,用力抓挠,似乎要把头发一根根拔出来,喉咙深处更爆发出一阵阵凄厉无比的惨叫,宛如一只正被群兽撕扯的小兽,声声凄厉,揪人心弦,也不知承受着何种绝大的痛苦。更为可怕的是,他自额头以上,头发和血肉似乎被空气中某种无形之物慢慢变软,扭曲,渐渐融解成为黏液淌下,只过了片刻,那人灰垩色的大脑已经隐约可见。

        突然见到这副惨状,休说相思,连千利紫石都忍不住脸色惨变。只有那些喜舍人,脸上的惊恐居然在渐渐平静。似乎人们为这种早已预见的灾难折磨了太久,当它真正来临时,反而不再害怕。

        喜舍人默默抬起正在惨叫的同伴,一手护住口中的丝线,快速的向湖边奔去,连看都没有看几人一眼。似乎这几人身上所负的血仇,比起眼前这桩灾难而言,根本微不足道。

        相思回头对众人道:“我们必须跟过去。”

        这一次她的提议倒是无人反对。片刻之后,一行人都来到了那片月牙形的湖边。

        月色已到中天,将四周的树木涂抹上一层薄薄的银灰,四周山林寂寂,泠水微波,显得阴冷而宁静。

        那群喜舍人伏跪在湖边,用身体组成一个六芒形图案。当中一个人正一面歌唱着,一面象征性的将手抬起又放下,作出正在从湖中打捞什么的姿态。

        而他手指上赫然缠绕着伤者刚才含在口中的红线。丝线的其余部分在水面轻轻漂浮了一段距离,然后直扎入水底,入水处一道涟漪正微微动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水下不住牵引。

        那个受伤的喜舍人被几个同伴按住,在半汪浅水中不住挣扎,周围的喜舍人脸色都十分凝重,尽量将他裸露在空中的大脑浸入水中,似乎只有这样能略略减轻他的痛苦。

        当中那个歌者脸色越来越苍白,歌声也颤抖变调,宛如在怪声哭泣。其他的人脸上也显出惶恐之色,似乎预感到更大的灾难正在来临。

        突然,宁静的湖波在月色下发出一阵碎响,波光突然从中间破开,两个喜舍人从水下钻出来,手中还捧着一个黝黑之物。那东西在水中若沉若浮,似乎极为坚硬,而当中隐隐牵绊着一线暗光——赫然正是那条丝线的另一端。

        两个喜舍人已游到岸边,月色正盛,相思清楚的看到两人眼中近乎疯狂的恐惧,似乎他们手中捧着的是恶魔的化身。而其他岸边的喜舍人脸上的表情也一模一样,仿佛他们眼前的就是整个地狱。

        那团东西被两个喜舍人小心翼翼的往岸边一推,立刻远远游开了。

        月色和岸上的火把交替辉映,湖水哗然一声轻响,水波的张力终于被撑破,一头蓬草一般的乱发猛地一顿,已破水而出。

        虽然已早有准备,但众人还是忍不住一声惊叫。

        就连卓王孙等人也忍不住为眼前恐怖诡异之相悚然动容!

        那蓬枯藻一般的乱发拧成数十股,在水波的拉扯下显得十分稀疏,根本掩盖不住下面那张青黑色的头盖骨,却任它峥嵘的凸现出来。

        头盖骨的下面,却诡异的拼接着一张狰狞的死婴的脸!

        死婴从额头往上的血肉骨骼也已被融化,柔软得宛如天蓝色的蛋清。而上面那张成年女子的头盖骨就生硬的插陷其中。

        两者似乎还未能完全融合,接头处裂开数道一指宽的骨隙,灰垩色的大脑就隐约从骨隙中透露出来。他也不知在水中泡了多少年,虽然并未腐败,但皮肤皱纹层层叠起,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惨白色。那张面孔极度扭曲着,两腮、下巴上还布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彩色的石子,宛如钉子一般从死婴浮肿的面孔上深陷下去,看上去更宛如地狱变相,怪异无比。

        再往下看,死婴周身蜷曲,缩得极小,四肢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在背后,宛如一个做坏了的娃娃,又宛如蛮荒时代被敌人野蛮折磨而死的战俘。

        那个受伤的喜舍人突然甩开压着他的两人,转过头注视着死婴。在如此剧烈的痛苦下,他居然渐渐安静下来,眼神中透出一种亲切,宛如见到了久违的亲人,婴儿般习惯性的吮吸着口中的红线。但这种平静瞬间又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淹没了,他宛如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一阵干呕,用尽全身力气将丝线吐出,然后撕心裂肺的呼号起来。这种呼号的声音与刚才那剧痛之下的惨叫已然不同,除了痛苦之外,更多的是绝望——宛如看着自己的生命消逝却又无法阻止的绝望。

        其他的喜舍人默默注视着他,几个人惨然摇头,似乎在商量什么。

        相思惊得脸色惨白,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卓王孙淡然道:“曼荼罗阵中之景,自然还要请教杨盟主,想必到了此刻,盟主就算有再大的难处,也不会隐瞒。”

        杨逸之看了他一眼,默然了片刻,道:“我并非有意隐瞒曼荼罗阵之关窍,而是有难言的隐衷,不过既然大家如此坚持……”他摇了摇头,终于叹息道:“这个死婴,就是喜舍人为了延续青春而种在湖中的婴灵。”

        相思愕然道:“婴灵?”

        杨逸之神色凝重,道:“喜舍人乃是一群不老之民。在旁人看来,他们身材矮小,面目黧黑,丑陋无比。然而他们却自负青春美貌,对容颜体貌极为贪恋。为了保持青春的形貌,他们不惜动用了一种最邪恶的阵法——黧水婴灵之阵。”

        相思道:“这黧水婴灵之阵又是什么?”

        杨逸之沉声道:“一对喜舍男女,一生只能生育一次,都是孪生儿女。他们在婴儿出生一个时辰后,剪断脐带,而后在婴儿的伤口上扎入一根红色丝线,将之生生沉入冰湖之底。红线的另一头,则从湖底引出,系在每人的船床上。每到夜晚,喜舍人便将红线含在口中,吸取婴儿的灵力,以滋养衰朽的身体。如果夜间要离开船床,他们也必须口含红线,否则就无法吸取足够的精气,抵御天亮后的阳光。他们就这样保持年轻时候的容貌体力数百年,直到死去。”

        相思脸色渐渐由惊怖变为愤怒:“贪恋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们有什么资格为人父母?他们每天躺在船床上吸取儿女精血的时候,难道就不害怕么?”

        杨逸之道:“当然害怕。喜舍人贪婪而胆小,一面疯狂追逐无尽的青春,一面又极其恐惧婴灵报复,据说只要看到旁的部族的小孩,都会落荒而逃。他们每年到了婴童出生之日,就要潜入水底,将七色彩珠嵌入婴童脸上,相传,只有如此能化解婴童的怨气,禁锢其灵魂,让他们无力爬出水面来报复父母。因此,七色彩珠也就成了喜舍人疯狂寻找的东西。”

        相思一时无语,默默望着喜舍人,他们贪婪而苍老的目光如今布满了恐惧、绝望,变得一片苍白,而唇边蜿蜒的红线却猩红欲滴,宛如一条潜伏在他们身体上毒蛇。

        她脸上的怒意渐渐消散,长长叹息一声,道:“这样的青春,要来何益?”

        杨逸之摇摇头,没有回答。

        小晏轻叹一声,道:“他们得到的注定不是永生,而是永罚。”

        相思愕然回头道:“永罚?”

        小晏望着那具怪异的婴尸,低声道:“永罚才刚刚开始。”

        相思思索了片刻,惊道:“殿下是否别有所指?”

        小晏道:“相思姑娘难道没有注意到那块头盖骨和婴尸结合的方式有些眼熟么?”

        相思愕然,一阵寒意突然从她背后升起,她的声音都已经颤抖:“你是说……”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他是说倥杜母。”

        相思颤声道:“可是,可是倥杜母不是已经被我们消灭了么?”

        杨逸之道:“没有消灭,只是暂时让他们不得行动,一旦有机会,那些尸体都会如这块头盖碎片一样,从新寻找寄主,潜形出世。”

        相思道:“你是说这块头盖骨也是倥杜母的一部分?”

        杨逸之道:“正是。”

        卓王孙笑道:“而且,它的主人并非是普通的倥杜母。”

        相思道:“那么是谁?”

        卓王孙道:“无綮村长的妻子。”

        相思怔了片刻,道:“无綮村长的妻子?”

        卓王孙道:“小鸾曾无意问起无綮村长之妻,当时他闪烁其辞,似乎触动隐痛。只言她也属无法复活之列,葬于芙蓉泽。然而,喜舍国人只应葬于土中,决不该沉尸沼泽。”

        相思不相信的道:“那么,村长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卓王孙道:“这也只有村长本人可以得知了。然而我们只能这样推测——村长之妻也成了倥杜母之一。”

        相思惊道:“这……”

        卓王孙继续道:“倥杜母的身体若非用烈火烧成灰烬,都会在土中无尽繁殖。只有一个地方例外,就是沼泽。”

        相思道:“你是说,村长早已经知道沼泽中可以抑止倥杜母的生长?”

        卓王孙将目光投向湖波深处:“数百年前,村长爱妻死于非命,头颅撕裂,无法全身复活,也将成为倥杜母之一。按照族规,应当趁其复活前将尸体烧毁。然而村长爱念已深,不忍下手,于是暗中违反族中禁忌,将爱妻尸体葬于芙蓉泽中。”

        相思似乎明白了什么,道:“他难道是想借芙蓉泽之水抑止尸变?”

        卓王孙道:“不错。数百年来,村长的计划是成功了,然而前不久我们将数万倥杜母赶入沼泽,却无意中触动了村长之妻尸身所在,她尸体上的某一部分就随着泽底暗流,缓缓潜入喜舍人埋藏婴童的月牙湖中。”

        相思喃喃道:“月牙湖的水并非沼泽,已无遏制倥杜母行动的能力,于是……”相思忍不住全身打了个寒战:“难道这头仅存的倥杜母竟然借着童尸复活了?”

        卓王孙摇头道:“复活尚且未必。月牙湖虽无抑止倥杜母的力量,然而究竟隔绝了泥土,让倥杜母力量大减,所以只能缓缓蚕食靠她最近的婴童尸体。”

        相思愕然,回头一瞥那在水中不住哀嚎的村民,他的双目似乎都已被融化,只剩下两个漆黑的深洞。相思蹙眉道:“如果就这样下去……”

        卓王孙道:“这样下去,此人寄身的童尸被食尽之刻,也就是倥杜母复活之时。”

        相思望着湖边的村民,神色十分焦急,道:“我们必须尽快阻止她!”

        杨逸之道:“且慢!”

        相思回头道:“杨盟主,此时倥杜母还未成形,我们如能早一步动手,不仅能将此人从剧痛中解救出来,还能阻止她蚕食其他的童尸。”        杨逸之望着微微澹荡的青紫色水波,眉头紧锁,摇头道:“只怕不可能了!” 第十章 山中之人好长生


        相思疑惑的望着杨逸之,道:“为什么?”

        杨逸之道:“因为村长之妻的残骸绝非仅仅这一片。”

        相思一怔,颤声道:“你是说还有其他的婴尸会被蚕食?”

        杨逸之缓缓点头道:“正是。只不过倥杜母在冰湖中几乎不能移动,只能靠湖底暗流缓缓接近婴尸,所以从岸上喜舍人的状况来看,其他婴尸暂时还没有受到侵害。”

        相思道:“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时间?”

        杨逸之摇头道:“倥杜母虽未过去,然而,月牙湖中的婴尸现在正在冲破结界,向芙蓉泽移动。”

        相思讶然道:“难道,难道他们会主动寻找倥杜母?为什么?”

        “因为怨气,”杨逸之望着六芒阵中那群神色惊惶的喜舍人,叹息一声,道:“月牙湖中的童尸刚刚出生就被沉入湖底,受寒流冰浪折磨,夜间还要被亲生父母吸取精气,其痛苦任何人均无法忍受,何况初涉人世的婴儿?他们一旦出生,就决定了将永受其苦,不入轮回,不得解脱。因此,月牙湖底已成怨氛纠结之地,之所以被禁锢,只是喜舍人在埋葬婴童之初,已在湖底布下法阵,那些七色彩珠,正是法阵枢纽所在。而如今,倥杜母将东面法阵打破,那些婴灵正在失去禁锢,他们与其说是被倥杜母蚕食,不如说是自愿舍出身体,与倥杜母残躯结合,当村长妻子的残躯无尽复活时,他们的怨魂也就可以脱离被禁锢的身体,附在倥杜母身上冲出湖面!”

        相思惊道:“那么,岂不是又是一场倥杜母之灾?”

        杨逸之摇头道:“倥杜母数量虽多,然而毫无头脑,不足为惧,这些婴灵怨氛纠结,凶戾狡诈,一旦凝形而出,绝非倥杜母所比。”

        相思怔了片刻,喃喃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她的目光有几分哀恳,投向杨逸之。

        杨逸之默然片刻,终于道:“离开曼荼罗教之时,我曾立下重誓,终身不能提起曼荼罗教之事,因此在天朝号上,我心中虽有所疑,却一直不能明言。如今,我们已进入曼荼罗法阵,在此阵中,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只能让面临的危险更加巨大。无奈事已至此,我也只有坦言……黧水婴灵之阵唯一的弱点,就是婴尸在和倥杜母完全结合前,十分脆弱,只要脱离水面直接受到阳光的照射,就会化为灰烬。”

        相思一怔,道:“你是说,我们只有将月牙湖中的婴尸全部捞起,放在阳光把他们暴晒成灰?”

        杨逸之凝视着幽不见底的湖水,道:“这就是我们唯一能作的。”

        相思回头看了岸边的喜舍人一眼,道:“那么他们?”

        杨逸之摇头轻叹,似乎很难做答。

        卓王孙断然道:“我们能做的,就是立刻斩断他们身上的红线。”

        相思一怔,继而想到水中游动的那些苍老腐败的脸孔,不由打了个寒战:“斩断了,他们会变老么?”

        卓王孙淡淡道:“他们只不过回复该有的模样罢了。几百年前,他们就只是靠着邪阵苟延残喘的活尸而已。”

        相思望着人群,那些丑陋但是看上去仍然十分年轻的喜舍人,正跪在岸边的六芒图案中低声的祈祷。他们惶然望着天空,全身唯一明亮的眸子也变得沉沉如死灰,一些夫妇彼此掺扶,抱头哭成了一片。

        相思摇头道:“不,我们不能杀死他们。”

        卓王孙淡淡道:“自作孽,不可活。”

        相思回头看着他,重重的道:“正因为他们有罪,也正在为自己的罪过受难,我们才应该救他们!”

        卓王孙遥望湖波,道:“对于邪恶而言,毁灭是唯一的拯救。”

        相思一时语塞。正在这时,那群喜舍人缓缓从六芒图案中站起身来,面向湖心,遥遥远望,口中轻轻唱着一些呢喃不轻的歌谣,似乎在乞求什么。

        月亮已经沉到了地平线上,照得湖面宛如一大块沉璧。在紫青色天穹的另一边,渐渐显几抹氤氲的霞光,天色似乎即将破晓。

        湖岸边一片轻微的破水声,那群喜舍人一瞬间都已经跃入湖中,他们入水极轻极快,水面刚刚溅起一些微浪,就已平静下去。

        相思回过神来,讶然问道:“他们在干什么?”

        卓王孙道:“不知道。或许是想抢了婴尸逃走,或许是他们不想再活下去,要从湖底取出婴尸自行了断。”

        相思道:“那我们……”

        卓王孙看了她一眼,道:“我们只需立刻斩断丝线。”

        杨逸之道:“且慢,我刚才听到这些喜舍人轻声交谈,他们的确是想取出婴尸,在朝阳升起的时候与之同归于尽。”

        卓王孙微笑道::“他们想怎样,都无关我的决定。”

        杨逸之皱眉道:“这些喜舍人看上去丑陋狡猾,然而暗中却极度自负美貌。他们宁愿在朝阳中和婴尸一起灰飞烟灭,也不愿被倥杜母蚕食或者变得老朽。卓先生何不遂了他们的这个心愿,苦苦相逼,于卓先生何益?”

        卓王孙冷笑一声,正要答话,湖波微动,那群喜舍人已经从水下钻了出来,每人怀中都抱着一具婴儿的尸体。

        那些喜舍人木然向六芒阵中走来,脸上既带着深深的哀恸,也有惶恐到了极至之后宁静。那个方才在阵中领头唱歌的喜舍人最后一个从水中走出,一手抱着婴尸,另一手捧着一大团丝线。他将前面每个喜舍人身上的丝线从中折拢,团在一起,每条只留下几丈长的余地,让其他喜舍人可以抱着婴尸,在六芒阵的范围内行动。

        那人径直向着卓王孙走来,神色似乎有些惧怕。他犹豫了一会,又依依不舍的看了手中的线团良久,终于还是将它递到卓王孙面前,口中低声念道着什么。

        杨逸之看着他,叹了口气,对卓王孙道:“他将全族红线交到你手中,作为证物,希望你能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能保持现在的容貌,在日出时死去。”

        卓王孙道:“对青春贪恋到这个地步……”他轻轻一挥手,没有接那团红线。

        杨逸之对那人低语了几句,那人躬身作出一个道谢的姿势,他身后的喜舍人齐声低应了一声,听上去不像是欢呼,倒像是低声哭泣。

        他们退到湖岸正中的六芒图案里,动手脱身上那些破朽不堪的衣服,还不时从脚下捞起水来,往身上浇着。

        那群喜舍人在用力擦洗自己和怀中婴尸的身体,有些人还从贴身衣袋中翻出那些七色彩珠来,用泥土和湿,粘在自己的额头上。他们的动作极为仔细,尤其对于身体上的纹身,更是仔细清洗,有些人还彼此交替,梳理头发和背部,那些黝黑的皮肤被水一沾,在月光下显得闪闪发亮。

        月色益淡,天空青白,宛如鱼肚。微弱的光线中,那群喜舍人一面哭泣,一面梳洗。他们狰狞丑怪的面目上却显现出一片悲哀而自怜的神色,宛如传说那些真正盛年而逝的美人,临终前对镜自照,叹惋不息。

        若在平时,这一幕古怪的景象与其说诡异,不如说滑稽之极,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却谁也笑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们的动作渐渐变缓,身体不住颤抖,神色也变得极为痛苦,似乎用尽全力才能完成当前的动作,有几个人更是一头栽倒在地上,被旁人掺扶起来,已是喘息连连。不过他们没有一个人住手,连那个头骨融化的伤者也躺在水中,一面惨呼,一面用手挣扎着清洗全身。

        相思道:“他们,他们到底怎么了?”

        杨逸之摇头道:“婴灵出水之后,喜舍人的力量急速衰竭,何况日出前的霞光已经越来越盛。再过一会,他们只怕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些喜舍人似乎已经承受不住霞光的照射,躬着背,双手支地,全身不住颤抖,似乎既想躲进地上的湿土里,却又害怕弄脏了刚刚洗净的肌肤,一个个全身蠕动,婉转哀吟。

        相思实在不忍看下去,道:“怎样才能帮他们?”

        卓王孙淡淡道:“事到如今,你只有祈求太阳早点出来。”

        一个喜舍人终于支撑不住,惨叫一声,扑到在地上,然后坠地的闷响响成了一片。喜舍人躺在地上,痛苦的看着自己身体上的淤泥,已经无法坐起来,只有在泥土中不住抓挠自己的胸口,哀哀嚎哭。他们碧绿的眼睛中涌出一粒粒大得异常的淡蓝色泪珠,挂在黧黑的脸颊上。哭声音极细而极度凄厉,听在人耳中,宛如刮骨磨齿一般。

        喜舍人爱惜自己的容貌胜于一切,在泥水里死去,对于他们无疑是最残忍的折磨。

        杨逸之注视着喜舍人,摇头道:“喜舍人贪执青春如此,不惜残杀骨肉,临死却要受这样的惩罚,天道报应,当真无情之极。”

        他身后传来一声轻叹,异香微动,小晏从人群后走了出来。此刻,他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步履也十分沉重,缓缓走向哀嚎的喜舍人。

        千利紫石抢前一步,想要拦住他,却自己打了一个踉跄。小晏一把将她扶住,千利紫石看了他一眼,又赶快将视线转开,蹙眉看着那群喜舍人。他们丑怪的脸因剧烈的痛苦而扭曲着,浑身沾满黏湿的淤泥。千利紫石轻声道:“少主,让我去就行了。”

        小晏摇摇头,放开她,缓缓走到喜舍人阵中,将他们一个个扶起来,捧起湖中的水从他们头顶浇过。片刻之间,他淡紫色的衣袖已被淤泥溅湿,手臂上也尽是喜舍人剧痛中疯狂的抓痕。

        千利紫石怔了怔,也赶快跟了过去。

        相思回头对卓王孙道:“我想去帮他们。”

        卓王孙望着日出之处,没有答话,也没有阻止她。

        相思到了阵中,三人只是对视了片刻,并没有说话,各司其职,将身旁的喜舍人一一从地上扶起,用清水冲洗。那些喜舍人先还本能的护痛挣扎,过了一会已经极度虚弱,只能勉强两两相靠,坐直身体。有几个特别孱弱的,根本无法支撑体重,不停倒下。相思他们只能先照顾了别的人,再回过头一直留在身边掺扶他们。

        远山处透出的红光渐渐扩大,山峦的顶部都被染成金色,稍退一层就是青红,然后是淡紫,最底下还留在浓浓的黑暗之中。云浪翻腾,无数道霞光交错变幻,如莲花、如镜台、如苍狗、如飞鸟。云海后,金光将云层涨的极薄,似乎随时都要从缝隙中迸射而出。

        一个喜舍族少女静静的靠在相思肩头,她孱弱的手臂只有常人三根手指粗细,肤色宛如被烈火烧灼过一般,黧黑的皮肤因刚才的揉搓显出道道病态的红晕,红晕下面埋藏着细碎的裂痕,宛如鱼鳞一般。

        她在阳光下显得极其痛苦,身体不住抽搐,碧绿的眼睛瞪得极大,似乎要脱出眼眶。相思尽力让她能够坐直,因为她知道,虽然这个喜舍人几乎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但是心中还是希望自己能保持着最美丽的姿势。

        云海下,通红的朝阳猛地一跃,突出了地平线。万道金色阳光宛如一张巨网,瞬间将天地间一切笼盖其下。

        相思也难以承受这突来的阳光,合上了双眼。即使这样,她仍然清晰的感到,光线如利刃一般,从天幕中直挥下来,从六芒阵中每个人身体里穿越而过。

        然后,她听到怀中那个喜舍女子发出了一声叹息,或许那一瞬间,所有的喜舍人都同时轻叹了一声,又或许谁都没有。

        那一丝哀伤的声音就宛如晨风吹过湖面,霎时就已被溶散到炽热空气里,了无痕迹。

        相思感到自己手中的少女正在急速变轻,宛如一片云彩一般,随时会随风而起。当她低头去看时,喜舍少女的身体仍然保持着完好的形态,然而每一寸肌肤,都已化为了灰尘。

        相思知道,自己只要轻轻一动,手中的尸体就会如烟尘般散去,她强迫着自己,尽量保持静止的姿态。虽然即使这样,这些数百年前就应该成为尘芥的肉身不久也会回归他们本来的样子,但她宁愿等候清晨微风来完成这一刻。

        朝阳将新生的光辉恣意撒耀在这沉朽的大地上,每一具尸体都被镀上一层金光,而他们身旁的泥土里,青草、藤蔓、蝼蚁、虫蛾都曾从夜色的黑暗中甦生,振翅觅食,生息繁衍。恒河沙数的芸芸众生,朝生暮死,春长秋谢。它们的生命虽然短暂,却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每一天的阳光,对于他们,却都是初见般的新奇与美丽。

        阳光更灼热的刺痛了相思的眼睛,她下意识的一低头,一滴眼泪无声无息的坠落。

        泪珠带着阳光在空气中微微一颤,划出一道七彩的弧,然后落到她怀中那具尸体脸上。伴着一声极轻的细响,那张丑陋的脸顿时显出一个深深的凹陷,虽然只有一滴水珠大小,但一瞬间就不可遏制的扩展开去,从额头,到整张脸,到全身。宛如流沙坍塌,宛如尘埃惊起,一瞬间就已化作万亿尘芥,消散在空气中,就仿佛它从来没有在世间存在过。

        相思两手空空,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泪水已经不可抑止的涌了出来。

        这时,她身后千利紫石突然一声轻喝:“站住!”

        相思愕然回头,金色的湖波鳞鳞生辉,离湖岸不到一尺的水中,一只狸鼠一般的动物正躲在彩色的光晕中,默默的看着众人。

        突然它的身形一窜,已经到了岸上。它原本森绿的眸子在阳光下显出湖波一般的淡蓝色,火红的背毛从水中钻出却滴水不染,它背衬着湖面的光晕,静静注视着千利紫石的眼睛,眼神中竟然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讥诮。

        那正是一直追踪他们的火狐。

        相思猛然一怔,正要提醒千利紫石闭眼,免得受火狐的媚惑,却已经来不及了!千利紫石眼中露出一种异样的凶光,猛地将手中的尸骨一推,跃身向火狐扑去。

        她手中的尸骨化为一团灰尘,飞扬起来,那一瞬间,正好挡住了她的眼睛,她动作略为一滞,那只火狐突然厉声一鸣,露出森森利齿,张牙舞抓向她头上猛扑过来。

        千利紫石身子一矮,火狐擦着她的头顶飞越而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六芒阵中穿行,阵中细细微响不止,那群喜舍人的身体在它爪牙之下一具具迅崩裂,在金色的阳光下,只见无数微尘在空中漂浮,光线也折射得错乱不堪,四周宛如笼罩着一滴巨大的透明水珠,景物都在若有若无的光影中微妙的改变着本身的形态。

        千利紫石的身体宛如一瞬间凝固在了水滴的中央,她的脸上看起来毫无表情,却又含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六芒阵的微尘渐渐散去,火狐似乎也随着尘埃一起消散的无影无踪。六芒形的图案死气沉沉,凌乱的红线狰狞的扭曲在泥土上,宛如一个废弃已久的神秘祭坛。

        小晏似乎觉察出了什么,道:“紫石?”

        千利紫石漠无表情立在红线中间,似乎已经失去了只觉。

        小晏上前几步,一手拾起她的手腕,一手轻轻加到她的额头上。阳光下,他眉头紧锁,尽力平静自己,但还是止不住微微喘息,脸上更是毫无血色,似乎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耗尽了他大部分精力。

        卓王孙注视着他,道:“殿下看来也对阳光不适。”

        刺目的光晕中,小晏回过头,苍白的脸上带着坦然的笑意,道:“我出生之时,身上已被人种下血咒,其间种种,相思姑娘已然明了,卓先生可随时询问。”

        卓王孙回头看了相思一眼,相思正要说什么,突然她的目光被凝固在了千利紫石身上,——千利紫石眉心中,一道青色爪印,清晰而的狰狞的凸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