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林:求解教育经费之难(《财经》 20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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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解教育经费之难

本文见《财经》杂志 2010年第6期 出版日期2010年03月15日  共有 1 条点评 字号: 教育投入占GDP4%的目标提了十几年,至今仍是梦想,并非政府没钱,而是财政结构有问题
《财经》记者 左林

  “教育经费占GDP4%”,这个目标离我们还有多远?2月28日,在《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下称《规划纲要》)的第二轮征求意见稿中,对此目标这样写道:2012年,国家财政性教育经费支出要达到GDP的4%。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这个目标还没有达到。

  “4%”第一次提出是在1993年,《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下称“93《纲要》”)明确写道:“逐步提高国家财政性教育经费支出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例,在本世纪末达到4%。”

  光阴如梭,距离“世纪末”又过去10年。2008年,政府公布的这一数字是3.48%,已属历史新高。事实上,根据当年第二次全国经济普查结果,2008年中国GDP比初步核算结果增加了1.34万亿元,这样以扩大的分母计算,2008年国家教育投入的比例又应打点折扣,实际为3.32%。

  财政收入?政府收入?

  在《规划纲要》征求意见稿出台的新闻发布会上,财政部副部长丁学东承认:“信心很大,难度不小。”

  财政部方面一直坚持,中国的财政收入占GDP比例并不高,2009年为20.4%,而发达国家财政收入占GDP的比重基本是35%以上,许多发展中国家的比重也在25%以上。

  据接近财政部的人士称,财政部更愿意使用另一概念——“财政教育投入强度”,该指标是计算对教育的拨款,在政府财政支出中所占比重。如按这个概念,中国的得分要高得多。丁学东说:“2004年至2008年,我国财政教育支出占总支出的比重从14.9%提高到16.3%,此比例已经高于世界上大多数国家。”

  “财政教育投入强度”的优点,是将分母缩小,因此回避了一个现实问题:财政部所掌握的财政收入,并不是中国各级政府收入的总和。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袁连生认为,国际上更常用的是“政府收入”这一概念,“政府收入”包括所有的政府税费收入,以及社会保险收入、土地出让金等。

  以2008年为例,根据财政部的决算报告,当年全国财政收入为6.13万亿元,但还有1.04万亿元的土地出让金、0.46万亿元的政府性基金收入、1.2万亿元的社会保险收入。袁连生表示,这些收入,加上最保守估计的预算外收入(如高速公路通行费、公路养路费等),政府全部收入已达9万亿元,占GDP的比例约30%,与日、美相当。

  因此,袁连生对《财经》记者表示,“不能把我国政府教育经费比例低归咎于财政收入占GDP比例低。”

  问题是,财政收入外的政府收入数额是一个谜,因此也难以纳入预算监管。以备受争议的“土地出让金”为例,今年“两会”上,全国政协委员戴皓给出分析数据,估算土地出让金在一些地区占地方政府收入的50%以上。这些资金如何使用由地方政府决定,监管十分有限。

  “有的土地出让金根本不走地方国库。”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副所长王朝才说,在某地,市政府成立公司,以开发区的形式搞土地开发,将土地出让金作为企业利润,走公司账目,形成制度外的小金库。

  “即使是纳入预算部分的土地出让金,也不会投在教育上。”袁连生对《财经》记者说,因为土地出让金并非纳入政府一般预算收入,而是基金预算收入,按规定必须专款专用,“卖地得来的钱又去买更多的地。”

  另一方面,对这种大笔资金的走向和分配,是以地方政府的意志为主。“在唯GDP政绩考核体系中,投入多、回报慢的教育事业,难以成为地方政府投资的兴奋点。”袁连生解释道。

  而从财政部来说,对于地方政府的这些收入,监督十分有限。中国的人大对政府虽然也有预算监督,但力度相当薄弱,而且滞后——在美国,年度政府预算一般是提前一年半公布,而中国是在每年年初的“两会”期间,彼时财政年度已经开始。

  投入的贫富差距

  在中国,教育方面的投入并非都由中央政府承担,而是中央、地方各级政府各担负一部分。

  教育部国家教育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韩民向《财经》记者介绍,中国目前的教育投入体系中,中央财政直接负担部委下属重点高校——全国2000多所高校中,有百所左右是各个部委下属。省级财政直接负担省属高校的支出,而高中则主要以县、区财政来负担。

  初中以下的义务教育投入,原来由县以下的基层政府负责,农村义务教育主要由乡、村两级来承担。但上世纪末农村税费改革,明确提出减轻农民负担,取消了过去向农民征收的农村教育费附加。作为一项配套保障,2002年4月,国务院办公厅发出《关于完善农村义务教育管理体制的通知》,提出将农村义务教育投入主体提高到县级政府层面。

  根据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顾昕提供的数据,从2000年到2006年,中国中小学教育支出占全部教育支出份额,比发达国家相比少2.5%-5.2%,大学教育支出占全部教育支出的份额,与发达国家相比少1.5%。“虽然看起来差距不大,但发达国家40%的适龄人口可以上大学,而我国是25%。我国高等教育规模比外国小得多,花的钱却差不多。”

  这种投入机制造成的另一大问题,是教育机构的层级越高,对应的负责政府财政越宽裕,反之亦然,特别是1994年分税制改革之后。

  当年中央财政收入占全部财政收入的比例,就从上年22%大涨至55.7%。此后虽然小有起伏,中央占据大头的局势从未改变。结合到教育经费,最为富裕的中央面对的是本身就有品牌优势的各大部属院校。到省一级,由于优秀税种都被中央抽走,财力即开始下降,而他们要负担的地方高校经费问题就开始出现。于是学校不得不依靠向银行贷款、卖地维持。近年来濒于破产的高等院校,几乎都是各地方政府兴建的地方院校。这一现象,和中国不同政府层级之间的财政能力之间,存在着一定联系。

  贫富省份之间在义务教育投入上,也出现了明显的马太效应。根据顾昕的研究,以2007年的数据考察省级中小学生均教育经费的差距,其基尼系数已经超过0.3。以这一年各地小学生均预算内教育事业费为例,排名前三位的沪、京、津分别为11498.99元、7316.16元和4956.36元,均数倍于全国的平均值2207.04元。敬陪末席的河南、贵州,该项数字分别是1392.91元和1466.39元,与发达地区的差距之大一目了然。

  按照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胡瑞文的测算,中国各地农村义务教育要达到城市标准,资金缺口大约1000亿元,而西部农村义务教育要达到东部平均水平,资金缺口2000亿-3000亿元。

  财政部受访官员和学者都向《财经》记者强调,教育机构应该有效管理资金,把钱花好,言下之义对公办高等院校动辄上千万元的花销不无指摘。

  今年《规划纲要》写道,将由政府向高等院校委派总会计师,强化对重大建设项目和经费使用全过程的审计,并建立经费使用绩效评价制度。这说明此类问题已经引起重视。但《规划纲要》并没有细则说明如何量化这些措施。

  农村教育重度贫血

  越往基层,教育资金就越发紧张,尤其是到了最低一层的农村义务教育,经费不足问题普遍存在。

  以福建省霞浦县一所有2000多名学生的重点小学为例,校长张林(化名)告诉《财经》记者,今年得到的行政拨款为70多万元,经费缺口60万元,“主要是缺校舍维修、设备、教师培训费。”

  当下的一大隐患,就是维修校舍的资金没有着落。按中央政府加固校舍、提高抗震等级的要求,学校的校舍早已属于维修行列。但霞浦全县有中小学数百所,大家都在争夺专项转移支付。

  张林说,今年省里安排了400万元维修校舍的专项资金,交由霞浦县教育局分配。很多学校都上报了,最终只有五所学校得到拨款。“现在国家是把义务教育管起来了,不再允许我们搞借读费,但县里财政太困难,管也管不过来。”

  中央政府主要是通过大量的转移支付,向下级财政输血。按照目前的教育支出统计口径,中央财政直接负担的部分约为10%,地方各级政府负担90%。但据王朝才统计,地方政府花在教育上的钱,有40%以上来自中央的转移支付。

  张林校长争不到的维修校舍资金,属专项转移支付。中央财经大学财经研究院院长王雍君对《财经》记者解释,此类转移支付,预先规定了具体用途、严格要求专款专用,目前占中央对地方政府转移支付总量超过40%。然而,由于通常接受方需提供一定比例的配套资金,专项转移支付无形中又增加了下级政府的财政负担。如农村义务教育“两免一补”,其中补助寄宿生生活费一项,就有明确规定,西部地区中央投入80%,地方负担20%,中部地区由中央投60%,地方负担40%。

  此外,受访教育学者普遍认为,目前的转移支付体系,存在不透明、不到位、资金数与地方实际脱节、分配方式不公开等问题。专项转移支付的资金计划并不为基层政府知晓。“今年给了,明年还有没有?很难靠这笔钱来做预算。”安徽省政府参事胡平平回忆自己任省教育厅副厅长时,就面对这样的困惑。

  教育始终是县级财政的重中之重,显示为:越贫困,教育经费占县财政支出的比例就越高。胡平平告诉《财经》记者,2007年,皖北贫困地区,财政教育支出基本占到县本级财政收入的80%-90%。

  霞浦县以农业和海产为主,经济状况在福建全省排名中下。2008年,教育支出1.67亿元,占全部支出的38.5%,已是各类支出中最大的一项。这种状况在基层非常普遍。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副所长王朝才提供的数字是,全国县一级教育支出占其财政全部支出的平均比例约为30%,是最大的一项。

  不达标又怎样

  “教育投入占GDP4%”的提法出现于上世纪80年代初。当时,“教育经费占国民生产总值的合理比例研究”,是“六五”期间哲学社会科学重点课题之一。厉以宁、王善迈等人组成课题组,研究了1961年到1979年世界上38个人口大国的平均数据,得出一个经济计量模型,又结合当时中国的经济发展目标是“2000年翻两番”,得出结论——到2000年,财政性教育支出应该能达到GDP的4.06%。后来,这一研究成果被教育部采纳,写入“93《纲要》”。

  而王朝才向《财经》记者回忆,1993年时,“占GDP4%”的目标根本不现实,当时全部财政收入仅占GDP12%。在这个基数上,教育经费占GDP4%,意味着独得整个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因此2000年达到这个目标的前提是财政收入相应增长。

  时至今日,不仅全国计算的教育投入占GDP比例从未达到4%,而且省一级政府教育投入,无论东南西北、无论贫富也少有达到4%。

  北京市政协委员王晋堂提供的数据称,北京市此项指标还不像全国数字一样小步上行,而是上下浮动。2006年之后三年分别为3.1%、3.8%和3.5%。

  对于如何在2012年达到教育经费占GDP4%目标,《规划纲要》建议,要按增值税、营业税、消费税的3%足额征收教育费附加,专项用于教育事业。财政部副部长丁学东认为,随着2004年之后,教育经费年均增长23.7%,对完成GDP4%有信心。

  但受访的教育界人士普遍认为,教育投入不达标,主因不是财源不足,而是教育投入责任不清,相关法律、政策问责机制薄弱。1995年《教育法》实施,其中规定教育财政支出占财政总支出的比例应该不断提高。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第二年起,教育经费占政府财政预算支出的比重却不断下降,从当年的15.3%逐年下降至2000年的13.1%。进入21世纪之后才又上升。

  袁连生表示,和首提4%的“93《纲要》”一样,今年的《规划纲要》并不是有明确实施步骤的纲领性文件,“也没有不达标之后的问责机制”。

  在《规划纲要》征求意见稿发布会上,国家教育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张力还透露了这样一个数据:到2020年,这一指标的全球平均水平在5%上下,中国即使今年就实现4%目标,也只是1990年的全球平均水平,滞后世界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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