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冠中:“盛世”里的知识分子-共识网-《领导者》杂志官方网站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8:46:00
《盛世》缘起 

  想到大陆来写个小说,是2000年搬到北京的主要原因。我在1998年写了长篇小说《什么都没有发生》,是关于香港的,然后就想写一个大陆的题材。但是一直到2009年都没写出什么。 

  我1992年到1994年来过大陆,然后去了台北,中间有来过大陆,每一次都觉得大陆发展太快了。到2000年再回来,基本已经是两个样子,而且很明显全世界的目光都在大陆,所以我一直想快点回来,写大陆新情况的东西。但是,原来这么难写,表面认知很容易,然后会经过一个阶段对自己非常怀疑,到底自己了不了解大陆,来来回回几次。每次觉得自己差不多知道了,又会有一些现实的事情出来打乱,让我发现自己真的不了解大陆。其实外商很多人都经过这个阶段。比如1992年一进来我要做文化投资,从港人的角度就是市场运作,看杂志能不能赚钱,这是唯一的考虑。到大陆我们需要找合作伙伴,但是选择合作伙伴除了钱之外还有方方面面的考虑,因为当时都是国家的刊物,所以它自己的位置、在单位的前景都是考虑因素;也有谁说了算的问题,一把手说了不算,因为一个副手不同意事情可能也不会成。我觉得每一个外商没有两年的经验都不应该下重大决定。 

  有关大陆的题材,第一个我写过上海,因为我自己是上海出生的,后来去了香港,家都是在跟上海有关的社群。所以从来都对上海有很大的想象,觉得很亲切。然后因为香港也很流行张爱玲的小说,我看了她的传记说她在美国的时候想写个英文小说,ShanghaiLoafers,上海闲人,我想我也应该能写一部,这个圈子我比较熟。但是都写不出来,就算是写上海人,必须要写到他们的过去,为什么现在是这样子,写来写去觉得自己很没有底气。 

  想法真正成形是2008年。我觉得2008、2009两年是中国一个新的阶段——其实我经过中国好几个阶段:1992年我是在邓小平南巡之前进来的,气氛跟南巡后完全不同,后来总是说胆子要大一点,步伐要快一点;1994年我走的时候已经施行宏观调控了,气氛又不同,如果你是从外面进来的,会觉得真的变化很大,一会儿都在谈什么都能做,一会儿什么都不能做;到2000年前后又是一个大变化,申奥、进入WTO,气氛整个乐观起来;更大的变化是2004年SARS之后,SARS期间大家都很安静,一过后什么都非常快地起来;但是再怎么样,都没有像2008年这样看得这么清楚,除了经济上更富更强,人们的心态尤其是年轻人的心态也看得很清楚。中国一个新的阶段开始了,就是我小说里面的“盛世”,可以说从这一年就更成形了。 

  其实这个词不是我创的,越来越多中国人这样看自己,到2009年外国人也这么看中国。这两年真的有很多中外媒体在使用“盛世”这个说法。西方出现金融风暴,中国好像有点危机,但是一下也没事了;再加上奥运,等等。所以到2009年1月,我觉得可以写了,有时候你需要客观形势整个定型了,你才能写一个时代的东西。以前很乱的时候我还很难组织,但是2008年之后,现实帮我组织好之后,我的小说架构就出来了。真正写起来很快,1月开始写,到6月完成,中间还停了几次。 

  知识分子不能放弃思想 

  盛世的主要表现是自信心、自豪感,有点兴奋过头,对以前的一些想法都有反思——这个反思有时候也会矫枉过正。基本上中国的现实是越来越强越来越富,是一个已经崛起的大国,而且是会继续往上走的超级大国,这是无可否认的。问题是在这个二十一世纪,这个特别的大国应该是怎么样的大国,这个我们正在看,这部大戏刚刚开场。 

  其实书里我说到的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很可能最后不是这样发生,因为这个可能性建基于外部环境怎么改变,也建基于我们内部有些什么政策能对应。如果不是完全这样走,就不会有我描述的这样的盛世。不否认现在可能已经进入一种可以用“盛世”来形容的格局。 

  我没有深入研究经济,只是从写小说的角度关注一些皮毛,都是公开的资料,一点特殊的资料都没有。我关注的渠道是关注大量的媒体,但更重要的是找一些有想法的人聊天,不一定是大知识分子,甚至是普通人,只要是反映他们真实性的东西。官员、生意人、体制内外的知识分子都有。 

  我所写的主要还是知识分子阶层,而且还是偏向于人文社会科学的知识分子,以及他们在谈的说的事情。他们有些是学院的,有些是媒体的,我2000年以来主要是跟他们来往,所以知道他们的话题是什么,他们的性格,过去的经历,然后再创作、虚构。 

  我的小说的主要目的,是让不同观点的人在一个文本、一个载体里面都发出声音,读者能感受到不同的观点。在我个人来看,这个肯定不是最坏的选项,是不是最好的,我相信一定有更好的余地。不过现在这个情况,好像是在走这条路。其实长线看我是乐观的,但是短期这几年我略带悲观,这几年有几次波动,尤其是经济上,可能会引起社会的动荡,我也希望中国能过这些关。究竟按照怎样发展,也不是个人能把握的,我只能说做好自己的事,努力说点真话吧,知识分子一定要有这个责任感。 

  这部小说的潜台词是,如果盛世出现,中国尤其是知识分子将如何自处?包括老百姓应该怎么自处,这都是需要有人发问的:到底怎么样才是对的?我个人的倾向是,如果是知识分子,必须要有自己反省的能力,他不能完全不去做思想的工作,不能每天在星巴克喝咖啡就满足,别人可以,知识分子不能。其实总的问题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国应该是怎么样的,全世界会怎么样,会不会像以前很多西方论断的认为,会有文明的冲突啊,大国崛起就会打仗啊,西方不会让中国崛起啊……我觉得也许可能有一种新的局面出现,中国提出美国当时的门罗主义,美国在东亚方面退出一点,中国保证它一点能源的进入,能伸出友善之手与日本和好等等。有点一厢情愿,但不是完全没可能。 

  知识分子不能一进入体制就说官话套话 

  现在不是很多官媒在说西媒捧杀中国,其实只要我们自己不要捧杀自己,问题都不大的。但问题是往往我们自己也在捧杀自己,每一个大国在发展崛起的过程中都不应该这样子,而是需要一些清醒的讨论。但是现在我观察到一个倾向,现在政府,或者与官方有关的企业,他们的官话、套话特别厉害,这个比我在1992年到1994年时感受到的更厉害——那个时候很有意思的是,大家反而想躲开这套话语体系。现在各个阶层都恢复了官话套话,压着问题的真实性,导致我们没有真的好好面对现实。其实就是在现有的机制框架里面,我们都可以把这个态度改变。比如说政协,其存在的初衷就是让大家都发表意见,做监督、提醒,但是现在政协有些人也都是官话套话,连建国时候的目的都没达到。其实政协应该成为说真话的地方,这个是现有体制内就存在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初曾经做到过,现在我觉得是官场风气的问题。 

  我相信很多在政协里面的朋友都是知识分子,起码他们受过很高的教育。说真话是最基本的,不要说官话套话嘛,这样社会怎么进步呢?现在从大学应试的课题到官场都是这样,越是精英大学,指名道姓的话比如清华,越是这个样子。这是对国家很不利的事情。我们现在需要很清醒:我们是挡不住的大国崛起,但是要怎么走这条路,需要让有知识有见地的人发言,表示不同的意见,然后就能纠错。现在我们很多纠错的代价是非常大的,要真的出了大状况才会纠错,就是因为过程中没有更多的声音,没有必要的负面反馈参与进去。我是很赞成我们要谨慎的,如果要改变这个社会,要非常理智的做,上上下下大家要有共识,社会必须要稳定。这些价值观我都很赞同,但是必须有人要说点不中听的话,这个窗口要开着。 

  中国的知识分子族群是非常庞大的,中国在知识分子上的投入也很大,这是中国的传统,也是当代的做法。知识分子很多是在体制内做事,中国的崛起对很多知识分子而言也是有利的时机。比如说对科学家而言,现在有这么多科研经费,可以做甚至外国科学家很羡慕的项目。国家富强之后,大家可以背靠大国做事,包括国家崛起,体制就需要吸收更多知识分子。他们在体制内越多,不见得是坏事,甚至是好事,整个的管制水平会提升也说不定。但是我一直在说的前提是,知识分子不能一进入体制就说官话套话,这样进去又有什么用呢?这样下去整个社会很容易走歪。现在只有依靠知识分子在理性和沟通的层面在上层调整过来,不然就需要社会力量来调整,这样说不定代价就很大了,因为只有出现几项大的状况,甚至是失控状况,社会力量才看得到。 

  现在有点这样的情况,知识分子自己把声音压下来了,压下来之后再听听有什么声音,然后以为这个声音就是民意了。其实这是自己筛选后给自己听的民意,有点在自我麻醉,觉得声音都非常和谐,因为不和谐的都过滤掉了。我整天没事做就是看报纸看杂志,觉得这个变化非常明显,上世纪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还能听到不同的声音,现在特别听不到。不过我没有特别的想法提出解决途径,我不是能做这个事情的人,我只是把这些现象写出来,希望能引起大家思考。 

  《盛世》不是预言小说 

  我自己并不是比其他知识分子更知道中国的情况,也不见得比他们更有解决中国问题的想法,但是我希望能把他们的东西用文字组织起来,让大家能够看到。我相信一个文本里面看到不同声音,跟分散的文本里面看到是不一样的。小说有一个功能是能说一些暧昧跟复杂的现象,让读者寻找一个新的感觉出来,可能现在中国就是需要寻找一种新的词语、想法、感觉,跟以前描述的不一样的,其他的学者可能会把它变成理论的语言。但是如果没感觉到,你只能用以前的理论来认知。所以小说有时候可以贴近现实。比如说现在的农民工、蚁族,真的要有人写出来,你感觉到了,才可能会想应该怎么办,不然你只从社会学阶层的理论去想,根本找不到出路。 

  现在海外有一些大的文学批评家,比如王德威、李欧梵、刘绍铭,都马上写了评论,年轻读者看这本书就是增加了对中国的理解。我对海外读者的期待就是这个小说能填补他们认知上的不足,我想他们对中国的了解可能与现实有点距离,或者抱有某种成见,看过这本书之后会有点进入中国的状态就好。大陆的读者呢,因为我这个小说是知识分子小说,读者对象也是知识分子,只要他们看完说“挺靠谱的”,那我就达到目的了。因为虽然挺靠谱,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写出这样一本小说,但是没人写过。现在有人写了,虽然不怎么样,但是起码靠谱,已经做到一个起步点,今天的状况有一个文本了。有些大陆朋友还用比较好的词,说好像搔到痒处,有些就说你把我们终于聚到同一个大门外了,还有人批评说我没有把门打开看看里面——我也不知道怎么打开,也有人说你说了一些大家公开的秘密……这些对我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因为我到底是一个外地过来的,能写到他们认为里面有相当大的真实性,对我来说是非常大的恭维。 

  各种结论也不一样。大部分人一看到这个书,他们就会联想到他们熟悉的小说,比如《1984》,这是大陆读者几乎第一个都会联想到的事情,这就多了一种文学上的联想。海外读者不见得,他们就是想看到中国现在的状况。《1984》其实跟现在中国的状况不太相近——我说不太具体,因为我是三十多年前看过,现在故意不去重读——那个感觉是很闷很压抑的,现在中国的状况是喜洋洋,这是我书里经常强调的。但是大陆读者都一定会拿这个作对比。让我惊讶的是很多做生意的人,甚至跟官方经常来往的人,他们都觉得有意思,有点想法。所以暂时的反响是相当正面的。文学上的不足、文字上的或者人物上的不丰富,这类批评都有,但是我希望达到的目的都达到了。 

  正巧奈斯比特《中国大趋势》出来,媒体经常会放在一起讲。也有很多国外的人在写,要么中国统治世界,要么中国威胁世界,但其实我不是预测,我写的是很浅白的现实主义小说。只是为了编故事,我把它放在2013年,情节可以更夸张一点。如果真的是写未来小说,不应该放在这么近的年代,应该放在三十年后没人可以印证的时间。现在这种手法我想大家可以看得更清楚,2013年是不是这种情况我真的不知道,而是说今天已经是这样子。但是这样有意想不到的好效果就是,一拉到2013大家就自然想到《1984》、《美丽新世界》,王德威就说想到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预言六十年后的中国……这种未来小说、预言小说的感觉马上连在了一起,这个使我的书的阅读增加了很多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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