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花忆前身,临水照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2:38:43

天文,天上之文?

这位年轻时花容月貌让毛尖姐姐“惊为天人”的女作家,文字也是一样的美不胜收,分明有着张爱玲的遗绪:一样的敏感、细致,奢靡而绚烂,还有深深的怀疑。

仿佛巫女,所以要将自己的小说取名“巫言”?

洁白如雪的封面上,一个硕大的逗号微微凸起,朱天文长篇《巫言》的简体版。这逗号,像空空海面上的一座孤寂的岛屿,被望不到彼岸的白色海水围困。平静,也是一种诉说。

《今生今世》:

石破天惊,云垂海立

“也怪了,这一看就觉石破天惊,云垂海立,非常非常之悲哀。”这是朱天文第一次读到胡兰成《今生今世》时的真实感受。

没有胡兰成就不会有朱天文追忆起这位备受争议的恩师,朱天文的语气显得特别柔情:“胡兰成先生的礼乐之学当然深深地影响了我们。之前我们读教科书,也读中国历史,但不过是泛泛之读,并没有了解这些历史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直到胡兰成先生给我们讲课之后,我们才明白中国历史对于我们的重要性,是要‘以历史上的见识来看现实’,以明白我们要成为怎么样的人。”

一袭长衫,戴一副圆形眼镜的胡兰成在朱天文的心目中,心思像发丝一样纤细,又像曙光一样开阔。他不局限于文学的视野让朱天文终生效仿:“他喜欢能乐,也喜欢陶艺,还喜欢数学,他与世界级的大数学家冈洁以及诺贝尔物理奖得主汤川秀树相识,他买了很多数理方面的书籍仔细阅读,他就像竹林七贤的嵇康《琴赋》中说:‘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拨着琴弦,眼睛却看着天上的鸿雁。”

1974年,胡兰成回到台湾华冈教书,事情一经传出,在台湾立即引起一场风波。“有教授在报纸上刊文,顷时伐声纷至,于是乎,他的书在台湾不能出版,文章也不能发表,他的课也只能停了。既然不能在台湾的正式刊物上发表,我们就自己编杂志来发,只是胡兰成先生用了一个笔名‘李磬’掩人耳目而已。后来我们也帮胡先生出版了他的著作。”

朱天文的父亲朱西宁因为帮助胡兰成而遭受围攻,朱天文对此也颇为无奈:“当然,这样做确实让我们家受到一些压力,当时台湾两大最有影响力的副刊都不再刊登我父亲的文章,父亲和文坛旧友几乎绝谊,好朋友们差不多都不再与我们家来往,但是我父亲对此却很淡然,并不会因为这些压力就放弃自己的立场。”

朱氏三姐妹(朱天文、朱天心和朱天衣)编辑《三三集刊》最初也是为了给胡兰成有一个发表文章的园地,没有想到却因此成就了一朵台湾文学奇葩:“三三体文学”。所谓的“三三体”,其实就是胡兰成的文风,再加上些张爱玲和古典诗词的调剂,总之是文风华艳,清嘉婉媚,带着无禁忌与茫然的感觉,吹得世间水流花开。

“我是编剧,我不演电影”

“我专门找了一下您年轻时的照片,真是吓了一跳,真的超漂亮,侯孝贤他们没有来叫您演电影吗?”花痴一样地问她。

朱天文大笑,急着辩解:“没有没有,我是编剧,我不演电影。”

在台湾,朱天文的名字不仅与胡兰成、张爱玲紧密相连,而且也以侯孝贤御用编剧的身份享誉华语电影圈。从第一部侯孝贤、陈坤厚改编朱天文的短篇小说《小毕的故事》开始,26年过去了,不论是《悲情城市》大的悲欢大的时代氛围,还是《千禧曼波》都会女子的落寞与惶惑,导演一栏侯孝贤,编剧一栏朱天文,成就另一种的天地洪荒才子佳人,令人艳羡。

朱天文出现之前的侯孝贤,在商业上是常胜将军,可是朱天文出现后的侯孝贤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一变成为长镜头慢速度的艺术片大导演,频频出现在世界各大电影节的竞赛单元,并以《悲情城市》捧得一尊威尼斯的金狮。

朱天文还记得第一次和侯孝贤见面时的情景。“那时候我看的都是西片,什么好莱坞和欧洲的文艺片都看,就是对所谓的国产片没有什么好印象。可是侯孝贤入围那一年金马奖的《在那河畔青草青》我看了,很不一样,于是答应陈坤厚的电话邀约,在咖啡馆里和侯导他们见面。以前还觉得电影圈里都是坏人,及至见了侯导和陈坤厚,才觉得他们都是老实人,于是放心地和他们合作。”朱天文本人,也因她出色的编剧,而夺得威尼斯电影节、东京电影节和台湾金马奖的最佳剧本奖。

传奇?!不是张爱玲,而是朱天文。

阿城说:“看过朱天文1979年的《淡江记》并一直到后来的《世纪末的华丽》,大惊,没有话说,只好想我1979年在云南读些什么鬼东西。”又言:“我确信,除了朱天文,没有人可以担当侯孝贤的编剧。”如果将朱天文换成芦苇或者阿城,侯孝贤还是不是侯孝贤?《最好的时光》还会不会如是淡雅,仿佛一朵素净的莲花,开在台北的尘埃之中?

“电影是导演的艺术。”在电话那头,朱天文谦逊地把自己的成绩都一股脑儿推到侯孝贤的头上。猜测此时的她,是否也会像《荒人手记》的开头,“沉到最低,最底了”似的低头?

谈起侯导,谈起自己的小说,抑或是他的老师胡兰成,电话那头的朱天文滔滔不休,仿佛不是一次访谈,而是有无尽的话要向人倾诉。电话的连线,两端,仿佛云端的邂逅,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她的气息。

繁华旖旎的色境做成小说水露

也许是害怕一次次雍容地涌来的QING欲过后如世界末日般的孤独,朱天文害怕婚姻表面的流光溢彩,背后的黯淡虚无,所以就用孤独来面对孤独,单身一人,寄寓于父母的屋檐之下,安详得与孤独同生同灭。

她用开满鲜花的眼睛,用繁华旖旎的色境做成小说水露,供养她寂寥无色的人生花枝。

相对于剧本的成就,朱天文更看重自己的小说。长篇小说《荒人手记》(已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简体版)为她赢得首届时报文学百万小说奖:“完成描写布袋戏艺人李天禄的电影《戏梦人生》之后,我开始下定决心写一部长篇小说。正好那时我的一个男性朋友和我在一起聊天,他和我谈起的恋情,我原以为是一个女性朋友,却不料他说这个和他有过一段感情的是一个男性。这让我很讶异。我会想,一个同XING恋者的心态会是怎样?然后我开始聆听他的故事,并且试图走进这一类人群的内心世界,去感受他们的孤寂和伤感。”

但是现在,朱天文回头来看《荒人手记》,又会觉得它太张狂,于是有了7年时间打造长篇《巫言》。“我想要把时间变成空间,用文字的咒语来塑造一个个歧路,让思绪在其中任意游走,这就有了《巫言》中的‘巫途’一章。有物理时间,也有心理时间,心理时间可长可短,一瞬间可以变得无限的漫长,那条岔路,在我这里却成为一个集镇、一座城市、一座花园,我在其中徜徉流连,把我所看到和听到的记录下来。我想写的既是当下的,又是永恒的,既是现实的,又是超越的,读者每一次阅读,都可以在立体多层的小说架构中发现新的东西。”

拿到《巫言》,迫不及待地囫囵吞枣,一个最大的印象是,有时候真的会被她奢靡的文字所引诱和纠缠。新世纪的华丽。一次次的走神。因为那些博尔赫斯式的歧路花园,把你带入一个又一个迷津王国。命运的潮水常常会偏离自己的航道,那里开满了温絮的阳光和花朵的碎屑,可是,下一分钟,大概就会无声飘雪。

仿佛神境,朱天文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我不要写‘盛极而衰’的小说。中国传统小说都是‘由盛转衰’的路子,写一个大家族,如何从盛极一时到灰飞烟灭,《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都是如此。我想另辟蹊径。可不可以没有这种盛衰观?秋去秋又来,时光的轮转,有时其中藏着许多分岔的歧路,到这些歧路所引领的‘深处’去看看,你会看到什么?这是我特别想走一走的路径。”

朱天文的声音年轻而纤柔,谈笑恍惚间,花忆前身,临水照人,青春美少女已经皱纹弥漫于眼尾和脸颊。

低眉。

情迷朱天文,挂断电话,也是一种诀别。
巫言》对话

毛尖:《智取威虎山》中有句经典台词,“八年了,别提它了!”我想,碰到有人问长问短又问八年出鞘的《巫言》,你是不是也很想说这句台词?说老实话,看了有关《巫言》的不少采访和文章,我也对自己说,不要再问“巫”是什么了,不要再问“当年”和“过程”了。但接着的问题是,我可以像所有的菜鸟粉丝那样,问一些最傻气的问题吗?能告诉我们,你是不是也很在乎容貌?你迷信吗?谁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当然,最好不要说你家里的人,也不要说你的流浪猫。

朱天文:是不是在乎容貌,应该这么说,有我在乎的人在面前,我就很在乎。很久以前我写过一篇短文《女人与衣服》说,女为“己悦”而衣,不为给谁看,而就是自己喜欢,像我很爱的王维那首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自开自落,是自证的,有一种喜悦。至于女为“己悦者”衣,为自己喜欢的人穿衣,那是有了可以讲话的对方,不但开心,还刺激,有挑战性。而古来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女为喜欢自己的人穿衣,那是谦逊,敬重世情。

说到迷信,我只怕是理性过了头点。世上最亲的人,排除掉家人和流浪猫,那当然是侯孝贤导演。我认识他快30年,参加过他的电影剧本工作至少17部。

毛尖:《巫言》中,细节哺育细节,枝蔓之多是你小说写作的第一次,用你引过的老子的话说,“惚兮恍兮,其中有像;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虽然,到底这“像”这“物”是什么,我们读者却是怎么也说不清。其中的“物”和“像”,你心头清楚吗?你说,你的愿望是,跟吴清源一样,棋下得最好的时候,每个棋子都在最好的位置上。想问的是,那站在最好位置上的棋子,更多是出于你的本心,还是技术?通过《巫言》,你解决了“线性时间”问题。我很想知道,你对“线性”的克服,除了小说野心,有没有身在台湾的写作自觉或政治自觉?好像《巫言》中,有些政治现象和人物比较醒目地出场了。

朱天文:线性时间,有时间,就有生老病死,时间即死亡。而对时间,我只好那之前不问,那之后不求,之前与之后,就让它像山水画里的留白,写成小说,那是小说的底色——惆怅与悲哀。于底色上,我只专注于当下。当下是细节,是实物,细节构成活着的质地和质感。一点不错,细节哺育细节。在只去不回的线性时间上,我一再被细节吸引而岔开,而逗留,每一次的岔开和逗留都是一个歧路花园(波赫士语),迷恋忘返。所以岔开复岔开,逗留再逗留。所以离题又离题,离题即主题。所以我繁衍出自己的时间,不断地离线,把时间变空间,这不就是巫术吗?对于使用文字(咒语)的书写者,这是技艺,也是本心。身处台湾的当下,政治现象跟人物比较醒目地出场于《巫言》,用文学语言(咒语)说,那是台湾当下里的临水照花。

毛尖:你讲话行路穿衣,让人感觉都特别女生,丁亚民说你“曲折婉转,女心无限”,所有见过或没见过你的人都会同意。不过,《巫言》却流露出很浓的中性倾向,跟你散文中的“我”有很大距离,这和你在写作过程中养成的职业习惯有关吗?还是,通过超越某种顾影自怜,你的历史情怀和文化情怀发生了一些变化?

朱天文:丁亚民此语出自《淡江记》的序,那时候我23岁,他31岁。我今已年过50,若还顾影自怜,岂不成了妖怪。

毛尖:你解释“巫言”时说,就是站在左边。左边,指的是非社会化,在同一光谱的右边是社会化,而“巫”就是站在最“左边”的边界,越过了,就会变疯子。我想问的是,如果你的作品集,从左到右排个序,《最好的时光》会在《巫言》右边吗?作家中,张大春肯定在你右边,朱天心唐诺也在你的右边吗?除了舞鹤,台湾作家还有谁在你的左边?大陆作家呢?阿城在你的哪边?

朱天文:是的。《最好的时光》在《巫言》右边。差别在一本是散文,一本是小说。我写散文是有想要沟通的对象,但写小说,不沟通的。小说在写时,只能做一件事,吸口大气潜入意识之海,召唤出恍兮惚兮之中的像与物,赋予造型,给它名字,只能做这件事。写小说是摸索、探知和发现的一趟旅程。作家离不开生活和当代,就这一点而言,我没有结婚跟家人住一起,结了婚的天心唐诺就在我右边,右边一些些。台湾作家除了舞鹤,以我定义的所谓左边,没有人在我左边了。大陆作家所知不多,不敢说。阿城,我以为差不多同在一起吧,或者左边一些些,在我跟舞鹤之间。说笑了。

毛尖:老实说,我最喜欢的还是《最好的时光》和从前的《淡江记》,那真叫心头好。不过,看《巫言》,我的敬意是一直一直在增加。对于小说、未来,你已经炼就的职业小说家的身份还有什么要达成的?在《巫言》全部写完的一刻,你释然了吗?作为一个小说家,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朱天文:说来惭愧,到写完这本长篇,才惊觉自己要拿出“职业”小说家的决心来写小说,这点你也看出来了。换言之,尽管写龄36年,心态上完全是“业余”,爱写才写,不写几年也可以不写。职业跟业余的差别,在纪律。职业选手是每天要上场练8小时的。人生苦短,要用纪律来走未来年岁有限的小说路。作为小说书写者,所以我最想要的是身体好,有足够强健的体魄以专注,以凝神。

(摘选自《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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