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诗篇(30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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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诗篇(30首)



韩宗宝



《菠菜记》



绿色的 妖娆的菠菜

它们的脾气比别的蔬菜低

习惯贴着土地不知疲倦地生长

有时也直起腰来

不过那时它已经老了

它一身戎装 却把红色的心和根

埋于地下的泥土

这凡俗之菜 在荒芜的前朝

在充满无限的怨和伤的宮廷之中

曾经被名为红嘴绿鹦哥

回到民间 菠菜之于我的意义

是很多年后 我还记得

在潍河滩的麦地里

生长的那一群欣欣向荣

憨厚质朴 不解风情的菠菜

它们绿色而无辜的表情

让我一直心生愧疚

2009.4.1



《绳子记》



这是真正的绳子

我的亲人们叫它麻绳

这是和泥土一样颜色的麻绳

不是我偷偷地为小暖买的

那种好看的红头绳



一根绳子 一开始就拒绝比喻

当然也排斥象征

它只是一根普通的绳子 在潍河滩

它有时是人与牛之间的中介

有时是某个自缢者

决定容纳自己的圈套



诗歌中有点松动的绳子

已经被我重新拧紧

我其实已经料到

那个人在最后时刻

会被他热爱的人和生活出卖

被一根小小的平淡无奇的麻绳

五花大绑 游街示众

2009.4.2



《火车记》



去年还在大地上奔驰的火车

今天春天已经废弃 这多少有些让人觉得意外

当然 这是一列出了事的火车

一列出轨的火车

除了被废弃

好象并没有别的出路

2009.4.3



《西游记》



不怕你们笑话

这是我小时候最爱看的一本书

其实那时并没有看到故事的整体

只是一些零零星星的局部



那些连环画 我收集了那么多

如今统统下落不明

关于这本书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

1980年我意外生病发烧



在相州镇 现在看来略显简陋和寒碜的医院里

父亲焦急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我

慌慌地问我想要什么 想要吃什么

我知道我这时无论提什么要求 他都会满足我



他要满足我的要求 以减轻我的疼

我轻轻地摇摇头 我说爸爸我什么也不要

等我好了 你给我买本

小暖她大伯那样的《西游记》的大书



父亲爽快地说行

后来 我的病好了 出院了 回家了

我忘记了我的要求《西游记》

父亲也没有想起来给我买



等我想起来之后

我已经完全丧失了理由和时机

我估计父亲已经不会为我买

就知趣地再没有和父亲提起它



很多年后我买的那本精装的

看上去 价值不菲的《西游记》

就在书架上一个很显眼的地方放着

可我的女儿从来没有去翻动过它

2009.4.4



《红灯记》



最开始我认识的应该是李铁梅

是糊在我家炕头的墙上的一张革命年画

英勇而果敢的李铁梅

她的手里高举着一盏充满象征意义的红灯

红灯以那个时代特有的方式

照亮了我们家的墙

以及我在潍河滩度过的贫乏的

严重营养不良的童年



观看真正的样板戏《红灯记》

是我离开家乡 离开小暖

离开那片生养我的土地

是举目无亲的我 以合法的身份进城以后

在一家陌生的让我至今觉得拘谨的剧院

我意外地发现扮演李铁梅的那个女子

和小暖长得竟然那么像 就在那一天我在心里

暗暗地发誓 今生再也不看戏了

2009.4.5



《墙头记》



隐约听大人们说

村子里有很多爱爬人家墙头的人

可现在我想说的不是他们

我羞于说出 这些人的名字

我想说的也不是那些在墙头上生长的

高矮不齐 惹事生非的青草

我要说的是电影里的墙头

是两个儿子和一个父亲 一部旧影片

一部有着深刻的教育意义的电影

电影已经演过这么多年了

同样的故事 仍然在社会主义的新农村里

不断地上演着 这多么让人伤心

如果电影真正起了作用 我乡下的邻居

那个年近七旬的老人

就不会用一根捆草的绳子寻短见了

2009.4.6



《樱桃记》



一想到小暖

我的脸就总是会无由地变红

发烧 摸上去很烫人

小暖最爱吃樱桃了

她的嘴也像樱桃一样甜

小暖在河边洗衣时

经常哼一支樱桃一样的小曲

那时我总想鼓起勇气向她说点什么

可是一旦有机会 能够站在她的跟前了

我竟然期期艾艾 支支吾吾

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囫囵的话来

看到我的脸憋的通红

小暖就会用手掩着樱桃般的嘴

吃吃地笑

然后一甩辫子迅速地跑开

把我一个人傻傻地留在原地

她已经跑得很远了

可她樱桃一样要命的笑声

仍然 清澈 响亮 不屈不挠地

在我整个的少年时代反复回荡

让我出神 摇晃

并且无由地发着呆

2009.4.7



《春天记》



春天不只是潍河滩的

春天不只是乡村的

春天不只是城市的

春天不只是大陆的

春天也不只是中国的

春天是世界的



春天不只是你的 不只是我的

春天不只是黑人的

春天不只是白人的

春天不只是我们黄种人的

春天也不只是人类的

春天是属于这个蓝色星球上的万物的

2009.4.8



《杏花记》



只有杏花

还记得

那个春天

还记得那个明亮的春天

某个女孩静静地仰起脸来时

不觉流露出的那种

无法言说的美

那个叫杏花的女孩子

开过以后

就被人们慢慢地遗忘了

2009.4.9



《大海记》



在大海上

终年漂泊的水手

从来分不清天空和大海

哪一种蓝

是他们渴望

消失于其中的

他们的孤单

他们付出的泪水

他们又咸又涩的情欲

对整座大海来说

只不过是黄粱一梦

2009.4.10



《白发记》



小的时候

我就看到了父亲的白发

现在轮到父亲

也看到我头上的白发了

它们虽然还没有大面积地出现

可是已经零零星星地来了

这青春 这动荡的时光

迟早是要过去的

2009.4.11



《村庄记》



这是父亲的村庄

这是祖父的村庄

这是曾祖父的村庄

这是我的村庄

这不是母亲的村庄

也不是祖母和曾祖母的村庄

她们有另外的村庄

只是她们已经很少回去

这是我姐姐的村庄

可姐姐现在也很少回来

她也有了另外的村庄

我的村庄

生我的这个小村庄

我的女儿只去过为数不多的几次

我从来没有强求过她

我知道 这只是我的村庄

并不是她的 我只是她

一无所有 日渐苍老的父亲

2009.4.12



《逃学记》



1980年的那次逃学

我至今记忆犹新

父亲提着我的耳朵

从铁头家的天井

一直把我拎到村后的小学校

在他的办公室

当他松开手

一位女老师发现了我的血

我的左耳的根部

被撕开了一道一公分的口子

血正从那里流出来

在我的脸上淌着

也沾在父亲经常拿粉笔的右手上

我记不起当时我有没有哭

我能记住的是

经那个女老师提醒后

父亲本来气得发红了的脸

一下子就变白了

像粉笔一样 父亲的眼里流出了

我至今也说不清的泪水

因为我逃学 因为我这块

在他眼里一直都难以成钢的铁

2009.4.13



《煎饼记》



只有山东

只有潍河滩

才会有如此之好的煎饼

才会有如此美丽而手巧的摊煎饼的女人

这些金黄的煎饼

这些昔日的玉米

经了石磨

经了黑亮的鏊子

经了母亲的手之后

在饭桌上

如此贴切 浑圆

遮盖着那些

粗糙而无情的乡村时光

2009.4.14



《风筝记》



用一根线

拴着内心的愿望

模仿鸟

在天空飞行

联系着人和风筝的是一根线

那些奔跑的人

那些追风筝的人

最终也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

慢慢地从这高高的人世里

跌落下去

2009.4.15



《猛虎记》



这些猛虎

高过猛虎

凶于猛虎

因为有猛虎

因为猛虎太猛

所以人间才会有伥

才会有越来越多

无法无天的

衣冠禽兽

2009.4.16



《麻雀记》



唉 这麻雀啊

这不得不说的麻雀

这村庄里最常见的鸟

它们虽小

可同样五脏俱全

既不缺心 也不少肺

它们没有远大的鸿鹄之志

它们只是安静地

散落在秋后的这片土地上

也只有它们才配

一直生活在这片土地

就如一个女孩脸上

那些醒目 和谐

带着七八分俏皮意味的

小小雀斑

2009.4.17



《黄土记》



我爱黑土

我也爱红土

我最爱的还是黄土

山东的黄土

潍河滩的黄土

我还深深地爱着

那头在黄土地上拉着沉重的犁铧

默默耕地的黄牛

它的母亲已经在黄土地上死去

它也将在黄土上

消耗完最后的力气和时光

它产下的那头小牛犊也是黄的

只是目前 它尚不知活着的艰难

也不知命运和未来为何物

2009.4.18



《榆树记》



在饥馑的年代

受苦最多的

要数村里的榆树

从春天到冬天

它们一直衣不蔽体

像大街上的那个疯女人一样

赤裸着身子

一棵没有皮的榆树

以它无言的死

救活了一些正在读书的孩子

孩子们吃下的榆树皮

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不折不扣的穷人

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

要好好读书 发奋读书

长大后 为死去的榆树写一篇

没有错字和别字的悼文

2009.4.19



《野草记》



它们充实

它们沉默

它们充实是因为沉默

它们沉默是因为充实

它们一生无怨

它们生过

活过

在这片茫茫的黄土地上

它们的后代

绵绵不绝 生生不息

2009.4.20



《昆虫记》



我真想一一地说出它们

蚂蚱

蝈蝈



蜜蜂

蜘蛛

等等

等等

只有人才会想得出

把它们炸着吃

这是世间

多么好的美味

2009.4.21



《高山记》



高山不过是一个虚妄的说法

这世上所有的高山

都低于美和善良

低于那些流水

低于一把碎了的琴

2009.4.22



《钢琴记》



记忆中的钢琴

异乡的钢琴

不可弹奏

不可提及

不可更改

也不可以把它

再次放回到

支离破碎的大地

2009.4.23



《大风记》



奶奶说

后来

在潍河滩上

再也没有刮过

那么大的风

那是一场让人发狂的大风

那场大风

领着满坡里的庄稼

领着舞蹈的树木

领着死去多年的河堤

领着空无一人的村庄

领着奶奶的小脚

领着一只绣花鞋

奔跑了很久才停下来

我现在有时仍然能听到

已经去世数年的奶奶

那呯呯呯的心跳声

可是我怎么也

听不到风声

2009.4.24



《石头记》



这是潍河滩的石头

不是红楼梦里的石头

这是人间的石头

不是幻境中的石头

它在河滩上静静地躺着

痴痴地想着一团乱麻的前生

想着难以预料的后世

想着想着 似乎开了窍

它猛然间奋起 撞向那根巨大的

发着耀眼光亮的柱子

它把自己撞的头破血流

粉身碎骨

世上从此没有愤怒

也没有石头

2009.4.25



《住院记》



收费室不是医院所独有

白床单不是医院所独有

注射器不是医院所独有

停车场不是医院所独有

脸不是医院所独有

扒手不是医院所独有

窗口不是医院所独有

官员不是医院所独有

鲜花和花圈也不是医院所独有

2009.4.26



《钉子记》



一根铁钉

实实在在的钉子

不是虚幻的高蹈的钉子

不是抽象的钉子

不是诗歌教科书中的钉子

也不是抒情的钉子 叙事的钉子

我现在描述的这一枚钉子

明显地带有平民性质

在我描述它之前

已经有人作过预言

它将在乡村缓慢的时光里

和一根又老又笨的旧木头一起

度过漫长而黯淡的一生

2009.4.29



《游泳记》



一个孤独的人

在春天的最后一个下午去河里游泳

他把衣物和往事放在岸上

然后把头和脸深深地

埋在水里

让整条河替他哭泣

2009.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