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伟三十多年前的两封旧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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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伟三十多年前的两封旧信


维一按:

沈大伟是我在北京四中读书(包括不读书的文化革命)时代的学长。他的初中和高中都是在四中就读,年级高我三年,文化革命开始时已经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文革期间我们过从甚密。六八年底他赴山西省山阴县插队,後来继我的另外一个四中的学长张育海之後,也到缅甸参加缅共组织的游击队。育海动身赴缅甸之前我恐怕是朋友中最后一个与他告别的,我对他的处境与动机多少有所了解,在回忆育海的文字中我也有所记述(参见《没有墓地的陵园──记亡友育海》一文),但大伟当时的念头我并不清楚,尽管我在他赴缅之前曾经两次与友人到山阴县看望过他和其他的朋友,也曾和他有过少年时代那种自以为成熟的长夜深谈。这几十年中,我一直在试图打听大伟生前死后的细节,但终不可得。所幸的是,近日与沈大伟的同班同学,也是我的四中学长任富田先生取得联系,他居然仍旧保存着近四十年前沈大伟从缅甸寄给北大荒友人的两封书信。

这两封书信今天读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行文中的遣词用句不但充份反映出那个时代的语境,而且不身历当初绝对无法理解那个环境中微妙的人际交流。即便如我者,如今捧读大伟当年的书信也似乎是在面对一个陌生的人物。有位哲人说过“记忆是靠不住的”,原先我本不信这话,如今我才不得不信这话。



附:任富田先生的来信

ⅩⅩ:

你好!沈大伟的两封信我一直珍藏着。由于搬家,忘记放在哪里了。找了十几天,总算找到了。现发给你,希望寻机发表,纪念牺牲的朋友,勾起人们对那个年代的回忆和思考。

沈大伟牺牲之后的事情,我不清楚。他有个弟弟,叫沈大智(三中老高二的),曾在白塔寺开过“三和轩”饭庄,他应该清楚。隐约记得章立凡七十年代与沈大智有过交往。

我记得,沈大伟小学是西师附小,与张育海同学。初中在四中,与我同班,张育海在八中。高中沈大伟仍与我同班,张育海也考入四中,在另一班(高一一班)。不久,张育海因病休学,复学后到低一年级的二班。六八年底或六九年初,沈大伟到山西省山阴县插队。

……。

祝好!

富田 O八年六月十五日





第一封信(一九六九年九月十六日)

富田、令狐、亚当、明力、仲秋:

最最亲密的朋友们,你们好!远在异乡的朋友最热烈地问候你们!

你们可知道了?我于五月二十四日离开北京,奔赴云南边疆,在六月三十日到达缅甸人民军东北军区勐古兵站,参加了缅甸人民军。

缅甸人民军是毛主席亲自领导的,中、缅两党共同指挥下的人民军队。中国给了人民军以大力的支援,武器、弹药、服装等等统统是我们供给的,还派去了大量的国际支左人员,连战士百分之九十以上全是中国的边疆人民和知识青年。缅甸武装斗争形势大好,解放区和游击区占百分之八十以上,胜仗一个连着一个。毛主席指出,再打五年左右(六八年算起),就可以取得全国的胜利。

我参军已近三个月了,各方面还是习惯的。现在前线暂无战事,因为老缅军被打怕了,后退了许多,不敢来“围剿”。所以仗还没有打上,但行军的滋味是尝过了。我们是在山区打游击,所以一天到晚背着背包和三十斤重的机枪,在山上转来转去。缅甸的烈日和暴雨之下,山路又陡又滑,汗水、泥水、雨水把衣服打得透湿,累得我们一个个浑身是泥,腿软得发抖,随时都想把抢扔下在路旁躺倒。我是咬着牙顶着干,总算还顶得住。我是重机枪第一射手,也算是人民军最强的火力了。这里有几个北京人,我们非常团结。

张育海于六月二十一日光荣牺牲了,你们可晓得了?他是去年年底一个人离京闯云南的。分在瑞丽农场,今年2月8日参加人民军。参军后表现极出色,头一仗就立了二等功。这次牺牲后追认一等功臣,缅共正式党员。去年年底咱们学校一帮混蛋想趁机捞一笔,分到好地方去,居然成立了一个什么专案组,想把育海打成反革命,还几次找我了解情况。育海就是被他们逼走的,他母亲也得了精神病。现在让他们看吧!我们的育海是响当当的好汉!我来迟了几日,连面全没见到。让育海的精神永远鼓舞我们前进吧!

你们的情况如何?东北战事可紧张?你们算是第一线了。其实说老实话,我们这里虽是战场,但缅甸的战争比起中国来简直不算回事。一场“大战”只死十几个人,还是你们那里锻炼人。英勇消灭敌人是重要的,但保存自己也是很重要的。望你们千万要冷静,要保重,这不是“活命哲学”,这是我们这里所有人的经验之谈。

我之所以离开山西,倒不是因为苦和累,这都是好忍受的;也不是混不下去了,而是农村生活太无聊了。我愿意趁着年轻,尽可能经风雨,见世面,把自己的意志、品质和身体各方面大大加强一步,哪怕是再残酷、再艰苦也不怕。此外,外国(特别是东南亚)、战争这二个新鲜事物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我能在这中间获得更多的知识和经验。而在山西,什么也接触不到,脑袋全麻木了,简直是慢性自杀。所以我走了,这可能也算“逃兵”吧,但我心里很坦然——我“逃走”并不是去享受,而是去斗争!

去年七月二日的北京站,我是永远也忘记不了的。你们是头一批远离家乡的朋友。你们的走,极大的震动着我们的心,一连几天我们总是沉闷,感觉缺了点儿什么。现在转眼一年多了,在新的、特别是充满战斗气氛的环境里,你们一定变得更加坚强,更加老练了。今年可有探亲假?“十一”可回京?二十年大庆听说有阅兵,要能回去,真是莫大的幸福。听说你们农场改为军垦了,你们都是兵团战士了吧?农场名称改了吗?但我不知道,只好按原来的写。

给我写信吧!把你们的战斗、支前、生活、劳动、学习……,一切一切统统写来吧!你们知道,在外国的战场上我是多么想念你们!你们的一切,哪怕是最小的细节,也会给我们以最大的鼓舞和力量。有信件检查,望小心一些。地址:云南潞西县东山蛮海O一信箱三O三部队政治部宣传处张来云转沈大伟。最好附几枚十分邮票,太缺乏邮票了!

等着你们的捷报,最最热烈的长久的拥抱。

沈大伟 六九年九月十六日于遮放




第二封信(七O年四月二十一日)

朋友们:

你们好!四月二十一日,我收到了富田于四月五日发自大荒的信。这封充满了真挚的友谊和激情的信,深深地感动了我,无限美好的昔日生活一幕幕又重新出现在我眼前。好久没有给你们写信了,心里很不安。我知道,朋友们都在注视我、关心我、鼓励我,希望知道这遥远而陌生的南方国度里的消息。正好我们营明天有人到后方去,我就在摇曳的烛光下给你们写这封信。

从那次你们收到我的信以后,缅北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敌九十九师因被我们打得狼狈不堪,只好撤下去,换上了七十七师,向我们大举进攻。因此我们于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开始撤离了老根据地勐萁,开始了漫长而艰苦的游击战。直到现在,在打了二次极漂亮的歼灭战之后,才进行了较为长期的休整。

这四、五个月来,我尝到了部队在战争年代生活的滋味。有些日子几乎天天行军。没有在一个地方住两天以上的。一走就是几十公里,不管在炎炎烈日下,还是在滂沱的大雨中,在崎岖的山路上,总可以看到我们的身影。我们曾经连续几天行军,到公路上破坏桥梁;几次进行公路伏击敌人的车队;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去偷袭敌人的据点;此外还进行了几次大规模的战斗。战争是残酷而且艰苦的。在整整行军一天后,天已全黑,身上早已被汗水打的透湿,到了只长蒿草的山顶上,就开始了我们的宿营。全部铺盖是一块雨布和一个蚊帐。又不许烧火,真会冻得全身发麻。有时睡到天亮,身上的湿气还没有干。有时打一次水煮一次饭要走几公里路。往往在极为疲劳时,夜里还要爬起来站岗。长途行军更是常事。炸桥一次,我们一天内整整走了二十三小时。而在睡了二、三小时后,又走了十五、六个小时。那时心里没有别的念头,只想找一束草垫在身下大睡一天。有时夜里睡的正香,一声令下,爬起来紧急集合,走起来还没全醒,一边走一边打盹,前面一停就会撞上。提到危险,因为我们是游击队,突然遭遇的情况极多,因此我们行军总是子弹上膛,保险打开,一遇敌人立即卧倒就打。老兵们一般都碰上几次,连我也碰上这么一次。那次连长派我们三人去侦查,本来我们保持着“三三制”队形小心地搜索前进,后来看着没什么可怕的,就大意起来。沿着大路一路走去。忽然我听到旁边山头上一声呐喊,刚一回头,一连串的子弹就扫过来,呼啸着从头上飞过。我本能地卧在地上,说也奇怪,这时也不觉得怕,心里只在考虑如何撤出敌人的包围圈。趁枪声刚一停,我跳起来,带着那两人就钻进了小丛林里,总算是跑到了安全地区。回忆起来倒颇有些可怕。

最近(三月十四日—二十八日)我们打了两次大胜仗:勐博战斗和邦赛战斗。共歼敌三百余人,其中活捉的就有二百五左右,而我们的损失极少。这是东北军区第一次攻坚战。连国际支左的解放军全讲:不管在中国、朝鲜、越南,这样漂亮的仗实在少见。这两仗一结束,新局面就开始,我们才得以整训。

可能是事先思想准备比较充分,我对这种动荡的生活还是适应的。我决心彻底抛弃以前的那种夸夸其谈,富于幻想的书生习气,极力培养自己的勇敢、冷静、坚韧不拔的意志品质。我的努力使我得到了一定的成就:今年一月份入了团。三月初的四好初评中,被评为四好战士。三月底的邦赛战斗中立了三等功。其实对于这些东西我是绝不会去追求的,但这至少说明了我在如何抛弃旧我,如何在走着自己的路,并做了怎样的努力。

你们的信中提到的大荒和北京的情况,使我感到无比的亲切。好久没有收到大家的来信了,对于家乡的消息几乎一无所知。你们的信我反复看了好几次,每句话都深深打动了我的心弦。

多多写信吧。你们的生活,可能在你们自己看来是平平淡淡,但对我来说都是那么亲切。什么东西都写来,哪怕是只言片语。特别是关于我们同学们(各地的)的近况,北京的形势以及一年多来你们生活、斗争中的体会。

我的地址有变:云南潞西县蛮海O一信箱三O三五部队七十三中队沈大伟收。

你们给大家的信中,请转告他们我的情况和思念他们的心情,并请告诉他们我的地址,让他们来信。

下次再写。

紧紧拥抱你们。

沈大伟 七O年四月二十一日夜


人民军进行曲

人民军向前进,
为人民利益不怕牺牲。
共产党领导我们,
毛泽东思想是我们的指路明灯。
跋山涉水经风雨,
勇敢地冲向前,
要把那些万恶的敌人全都消灭光。
前进!前进!
人民军战士,
景颇、克音、缅族和傣族,
各民族团结,英勇战斗,
不怕牺牲,
工人要当家作主,
农民要夺得土地,
不受剥削不受奴役,
起来造反,
前进!前进!
人民军战士永远向前进!

这是我们喜爱的歌曲,用缅文唱来极为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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