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别》/《梦土上》郑愁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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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别》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
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念此际你已回到滨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长发或是整理湿了的外衣,
而我风雨的归程还正长;
山退得很远,平芜拓得更大,
哎,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你说,你真傻,多像那放风筝的孩子
本不该缚它又放它
风筝去了,留一线断了的错误;
书太厚了,本不该掀开扉页的;
沙滩太长,本不该走出足印的;
云出自岫谷,泉水滴自石隙,
一切都开始了,而海洋在何处?
“独木桥”的初遇已成往事了,
如今又已是广阔的草原了,
我已失去扶持你专宠的权利;
红与白揉蓝于晚天,错得多美丽,
而我不错入金果的园林,
却误入维特的墓地……

这次我离开你,便不再想见你了,
念此际你已静静入睡。
留我们未完的一切,留给这世界,
这世界,我仍体切地踏着,
而已是你底梦境了…… 《梦土上》
森林已在我脚下了,我底小屋仍在上头,
那篱笆已见到,转弯却又隐去了。
该有一个人倚门等我,
等我带来新书,和修理好的琴,
而我只带来一壶酒,
因等我的人早已离去。
 
云在我底路上,在我底衣上,
我在一个隐隐的思念上。
高处没有鸟喉,没有花靥,
我在一片冷冷的梦土上……
 
森林已在我脚下了,我底小屋仍在上头,
那篱笆已见到,转弯却又隐去了。

二、

《赋别》是一首写离别的诗,写一对男女恋人分手的悲歌。全诗分成三小段来展开诗意。

《赋别》一开始便点出了离别的时间与气候,他不说他跟他的女朋友的分手别离发生在一个风雨的夜晚,而说“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难道这一段感情,注定了会像风那般的轻?注定了会像让情人流下伤心眼泪的雨?难道这一段感情的结局,竟会走上似乎早已是命定了的“已真的成形了”的黑暗的夜晚?别离的时刻选在刮着风、下着雨的夜里,也的确为这分手的感伤营造了再恰当不过的气氛与时间了。然而分手却没有任何不必要的争吵与哭闹,她只是无言地笑了笑,诗人也只是无言地摆一摆手,于是,寂寞,便伴随着两个人,沿着一条完全背道而驰而永不会再交接的路上,向着两头无穷地伸展、伸展、再伸展……。“再见”,通常不就意味“不再见”吗?所以这句客套话在这情景下,岂不已变得完全是多余?还需要再说出来吗?“话”是一种表达自己的方式,但是默默无言的“笑”与“摆手”也是。诗人和他的女朋友的分手是不是真的像“释迦捻花,迦叶微笑”式地无言的“顿悟”,可是,他们两人的分手,真能让他们“顿悟”到了什么吗?还是“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这个顺序根本不过就是“颠倒”的,一下子竟由“顿悟”走向完全相反的反面而变成了彻底的“迷执”?“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这真是一种极高的文学笔法!寂寞是没有脚的,它不会向两个相反的路上伸展,但是,分手而失恋的人却会!“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是宋代才华绝顶的女词人李清照的句子。相思,它也是没有脚,它不会向汴京与济南两处奔跑,但是,对深切想念着对方的人所带来的苦恼与悲伤而言,这却让八百多年前的李清照眉头紧皱,她试着自我安慰地想,“月满西楼”的日子不能回来,也许会在月底回来吧!于是,眉头不皱了,然而,一想到月底他还不一定能回来那该怎么办!于是,那种紧紧握住她每一根神经才刚刚从眉头消除下来的苦恼,却又跑到心头上去了!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两位诗人的手法真是出奇的相似!诗人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了,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可是,诗人却无法忘怀对方,他能不念、不想吗?于是,“念”此时此刻她可能已经回到她湖滨的小屋,“想”到现在她可能正在梳理着她被风吹乱了的长发,或者是整理着她被雨打湿了的外衣。这种无法自拔的悬念,不正是仍深深地爱着对方的明证吗?然而等待着诗人的是什么?是风雨交下的漫漫长路的寂寞归途!诗人的内心的感觉是什么?是孤单、渺小、落寞、迷惘、沮丧与一片漆黑!“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是北宋欧阳修的名句,写送别的人与离去的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们就像被无穷地拉开的宽广世界所隔绝,即使登上高楼,倚遍高栏,然而对方心意已决,便不会再回头,从分手的那一刹那开始,便步步走出了他的世界,越走越远,最后完全消失于无形!但是,诗人郑愁予并不这样写,他离开了分手的伤心地后,似乎是风雨兼程地乘坐火车回家的,火车经由丘陵地带奔驰进入了一片宽广的平芜,于是山便慢慢向后退,越退越远,平芜就由于山的不断地后退而拓得更宽广更阔大,用这个渐渐宽广阔大的平芜去衬托出火车上的失恋的诗人,他,是何等地孤单、渺小和落寞!这宽广阔大的平芜,岂不正好为当前孤单、渺小和落寞的诗人提供了一个完全贴切的舞台?南宋末年的词人蒋捷有一首写听雨的《虞美人》词,其中写“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正可与郑愁予这里的写法作一比较。词人蒋捷写他人在中年,远离熟悉的家人亲朋,奔波于旅途的客舟上,宽阔无际的江面,因为下着雨,天也蒙蒙的一整片,连着无边无际的滔滔江水,这个宽广无边的大江紧密地连着天际而形成无穷无边的水天一色,正好衬托出坐在小船上的词人蒋捷,他,是何等地孤单、渺小和落寞!这个蒙蒙的水天一色的无边无际,不正好就是当前的词人蒋捷最贴合不过的舞台吗?然而,就在这个时刻,在秋日的西风里,一只离群的孤雁在大江上呼喊着它的同伴,“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这一声声悲切的呼喊,难道不是发自词人蒋捷的内心?客观的景色原来只不过就是主观的内心世界所投射出去的。这种中国传统诗词的绝妙手法,早已为只有二十二岁的诗人郑愁予所充分地掌握!但是,诗人还是不能完全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们会走上分手一途?他迷惘、沮丧,他的内心早已漆黑一片,但是诗人郑愁予却不直接地说出来,他却经由失去了她之后的世界,就像“已真的成形了”的黑暗世界一样,毫无意义与一片漆黑。这第一段的写法,经由想她正“在梳理长发”与“整理湿了的外衣”去回应一开始的“是风”与“是雨”,以及经由“哎,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去回应“是夜晚”,便让诗的第一段展现出紧密细致而环环相扣的有机组织,这难道不是大手笔?

三、

诗意并未完满起来。失败的爱情,能不自我检讨吗?

“学有本末,事有终始。”诗人的恋爱,作为一件“事”来看,结局却是有始而无终!他们开始于独木桥的初遇,结局是分手,经过反省检讨后的结论竟然是一个字:错!

这个“错”,正像放风筝的小孩,紧握着断了线的风筝 - 线的这一头,而那最重要的另一头 – 风筝,早已远飏!爱情,不正像一本厚厚的书,既然打开了第一页,不是就应该是第二页,第三页……,一直读下去直到终卷吗?为什么会半途而废?爱情,不正像一条长长的海滩,既然一起迈出了步伐,也留下了足印,不是就应该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它的尽头吗?为什么会中断了呢?两个“本不该”,就显示了一个共同的答案:“错”!假如将爱情比喻为水,水的开始是水气相聚在一起而变成了云,云飘忽在高山峡谷里而凝结成雨点,雨点洒落在山谷里而渗入石缝中下滴成泉,泉汇成溪,溪汇成小河,小河流入大江,大江的终点不就是大海洋吗?诗人问得真好,对于一段失败的爱情而言,“海洋在何处”的问语,正显示出岫谷中的云演变成泉水,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而已,诗人的爱情故事已经开始了,但似乎是,才刚刚开始却就结束了!为什么会这样?水的故事开始于岫谷上的云,诗人和他的女朋友的故事开始于“独木桥的初遇”,独木桥,加上了一个引号,似乎暗示着他们的初遇是冥冥中注定了的,那么,发展至相识、相爱、以至分手,难道竟也是个无可避免的命运在主宰着?命运,谁也说不清是什么,但有一点却是确定的,那就是诗人一下子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抛掷在一个广阔的草原上,于是,他再也触不着和看不到对方,并且,扶持她专宠的权利已成过去,也就是说,诗人已丧失了向对方嘘寒问暖的权利,他的她,顿成往事!诗人与他的女朋友的爱情故事会发展成这样,结论就是“错”!缤纷多彩的爱情故事正像黄昏夜空中的颜色一样,绚烂美丽如天边的彩霞,是红色,白色与蓝色相揉合成紫色、深紫色,最后却被夜空的一片漆黑所吞没,美丽竟全在瞬间消失于无形,留下的只是让人的感伤与慨叹:“错”!

错,假如是错入了亚当与夏娃的长满了金果的伊甸园,就算最后被上帝赶出去了,恐怕这对诗人来说,还不算是坏事,因为,最少还能跟她长相厮守!但是,诗人却误蹈了少年维特(Werther)的覆辙!三角恋爱的结局是,诗人变成了自掘坟墓的维特,被罗蒂(Lotte)抛弃了。为什么会这样?这不正是诗人的疑问吗?

她为什么不再爱我了?或者换另一种问法是:她为什么变心了?这似乎是恒久而无解的问语!所有的原因都指向一个结论:错!三角恋爱消解的模式可以是多样式的,少年维特采取了将自己生命终结的自杀方式,但是,诗人郑愁予则选择了自我隐退远离,离开了她,便不想再见她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这一段情断得更彻底。然而,即使不相见,却不能不去想念她,挥之不去的却总是她那恼人的倩影!想她在此时此刻是已经悄悄地进入了梦乡,而诗人诀别的列车已然启动,它禽住轨,过山、过平芜,兼程风雨地在黑夜中奔驰,抛离过往,走出现在,奔赴不可知的未来。一段缤纷的爱情故事仅仅开了头便夭折了,这段没有结果的爱情故事顿成往事,而这未完成的一切已完全没有携手再去完成的可能性,就让这遗憾变成生命中的永恒,常留在天壤之间,这天壤之间便是诗人所处的真实世界,站立在这真实的世界里,失去了她的伤痛,对诗人郑愁予言,是如此具体而真切,然而,对已静静入睡了的她而言,恐怕只是梦境般的虚幻罢了。

在这最后一段的诗行中,首先段末的“梦境”回应开头的“入睡”,接着是这第三段一整段去回应全诗的首段,此彰显出全诗异常严密的有机性,而三段诗行都以“……”省略号结尾,似乎正暗示着让他们“未完成的一切”留下来,永存于这个真实的世界里,并让这无法再完成的憾恨长存于天壤之间,成为生命中永恒,这真是大手笔!

四、

根据郑愁予先生在他的诗歌《自选集》的第二集中的年表中的说法,《赋别》一诗的构思,早在他十五岁时已经形成。那么,我们应该可以这样去推想,也许这首诗就是诗人记述自己的初恋的真实故事,极可能是他的诗中唯一的“记实”而非想像的诗歌。又根据诗人自己在台湾的一次公开演讲中的说法,《赋别》一诗,大家都觉得它一气呵成、首尾呼应,然而却是他的所有诗歌中经过改动次数最多的一首。尽管经过多次的改动,但我们仍能透过诗人郑愁予的文字世界直探其背后的感性世界,这个感性世界是深深地根植于一个真实的现实世界中,经由诗人的文字般若而道出,使人一下子便进入到一个纯粹文学的领域中,这种文字迷人的魔力就是诗人郑愁予所独有的本领。当我第一次读到“而海洋在何处”这一问句时,我竟突然停顿下来,一直在重复他这一句诗句!

胡塞尔在他的《笛卡尔沉思录》中曾经说过,“超越的自我是孤独的。”事实上,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是唯一的,是不是正因为这唯一性本身就导致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彼此高度的了解成为一种无法跨越的障碍?人存在,当作一个具体的单子(concrete monad)来看,是否它正如莱布尼兹所说的“单子无窗户”、于是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孤独性就是一个不证而自明的真理?在真实的世界里,生命与生命之间能发展出一种纯粹的灵质的交感互通,是不是正因为彼此的相爱而变得可能?就这样来看,那么,人存在的孤独性格岂又能是绝对的?然而,当爱情一旦褪了色之后,是否生命因此而回复它的独特的唯一性 – 孤独?“独木桥的初遇”与“广阔的草原”正好形象鲜明地彰显出这两种完全相异的境况。爱情之得与失,经由诗人郑愁予的文字世界所揭橥的感性世界是如此地缤纷多彩,但是,事实上诗人郑愁予撰写关于爱情的诗歌却并不多,大约只占他整体诗作中的一小部分,然而这一小部分的诗作却是每一首都精警动人!这些诗作一直散发出迷人的魔力,让人百读而不觉厌烦,是否里面正隐藏着一些属于纯粹文学领域中从未被解读出来的奥秘?在诗人郑愁予的诗作中,文字世界、感性世界与真实世界之间的紧密相连与高度冥合,这三个世界正相互地交涉着,能洞悉这一点,也许正是掌握此中奥秘的宝钥!事实上,这不正是从汉代一直到现代《古诗十九首》组诗让人着迷之处?我们之所以一直钟爱诗人郑愁予的这些诗作,不正是像我们对《古诗十九首》组诗有着一种不能割舍的感情一样吗?它们都属于多层次的诗,都展现出了生命中繁富的面相与多维性,既广且深,让人真实地面对了人存在生命自身的孤寂寥落与无常,也许这正是崇奉现代主义的诗人郑愁予的现代诗歌中散发出的宇宙情怀与人文关切,并不来自西方传统,而是来自中国传统的缘故!我个人认为,他的许多诗作在深层结构与生命情调言,似乎都与汉代《古诗十九首》组诗是同一类型的。诗人郑愁予曾经说过:“大凡一首诗的完成,通常是两个有机体组合而成,一部分是诗人的自然经验,另一部分则是诗人的人文构思。”是不是童年时的郑愁予追随着军人父亲东征西讨、少年时又追随着母亲避倭寇之乱到处播迁,所以他的幼小心灵更贴近《古诗十九首》那种无常观与无家性(犹如传统的任侠之浪迹天涯)?是不是这些早年的具体生活,在在都影响到他的诗作在人文构思方面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人生观、宇宙观?关于这些方面,我希望有人能进一步去分析、探究。对《赋别》这一首诗的论述,我便以这一重要的提点作结。最后,我愿意引用诗人郑愁予的另一首让我倾倒的好诗以结束全文,诗名是《梦土上》,写于1954年,诗人二十二岁。《梦土上》也正好是他在1955年发表的第五本诗集的名字。诗上说:
《梦土上》
森林已在我脚下了,我底小屋仍在上头,
那篱笆已见到,转弯却又隐去了。
该有一个人倚门等我,
等我带来新书,和修理好的琴,
而我只带来一壶酒,
因等我的人早已离去。
 
云在我底路上,在我底衣上,
我在一个隐隐的思念上。
高处没有鸟喉,没有花靥,
我在一片冷冷的梦土上……
 
森林已在我脚下了,我底小屋仍在上头,
那篱笆已见到,转弯却又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