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4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1:00:50

你不嫌热吗?”黄波的思想沉浸有股票的冲击之中,对一种失常的举动并没有多少歉意反映在脸上,他只是淡然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尹三知道他手上有几手电力股票,根据今天的涨幅就得出了口报的结果,这个结果比他自己的测算实际高了一些。但是他不能同意他这种计算方式,尤其不能赞同略去一切满打满算在今天的方法。在此之前他们曾有过多少的忧虑,也曾冒了多大的风险,如果把这些忧虑和风险化为价值,已经流逝的岁月每天该摊多少?他不仅不感觉赚得轻松,反而感觉赚得十分费力。其实黄波的心情何尚不是如此,短时的冲动也不是忘乎所已,可能谁也不觉,他们只是在这一刻释放了沉重而已!

“我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卖呢还是不卖?卖了的话今晚就可抱着钱睡安稳觉了!不卖呢?就要等到上市的那一天了。”

尹三不好替他表态拿主意,黄波也并不是肯定非要他回答不可,摊位边走来走去大多是挂了笑容的脸,一种轻轻快快的气氛飘逸在股市,他不过是在延衍一种高兴的心态而已!

“看着那些卖出股票的人真是好心痒啊!”黄波喝下一口茶,清清嗓子忍不住要表白自己,“大迭大迭的钱,根本就是银行取出后没动过封条的,好想卖张股票过一过点钞票的瘾!”

这正是股市最诱人的一刻,他不是要摄取什么吗?现在在黄波身上找到了,他和他可以理解为一个整体,他感到有了一种补偿,终于感到了一点满足。他站起身要黄波守住椅子,然后离开座位也走进了人群。

尹三象一个忠实的观众,自己不做买卖,一心一意只为观察。他沿着摊位的一边不间断地走下去,然后退回来,再沿着另一边看下去,直走到一个较为宽阔的地方才停下来。手持上市股票的人很多,看来要发财的人还真不少。今天这种票最放光彩,最出风头,谈论它的人最多,询价欲作买卖的人也不少,他虽然很少这种颇具价值的票,但却明显感到了它的强劲抬升所托起的风。这种股票不会是过眼黄花,因为它切切实实还在眼前。虽然它的经历很长,但那是太被埋没、太没有人具有慧眼的时期,它的真正爆发是在最近这不太长的时间内。究其原因,有人们盲目的哄炒,也有人们理性的感悟,此时此刻,要不要来一个理智的判断,也作一次投机呢?

他考虑了半个小时,最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追涨代价太高还不是他阻挡自己的根本理由,他要捕捉的是整个形势的焦点,而不是一只个别的股票,虽然眼下它很热闹,可是一旦感觉失误,谁能担保它不会很快成为昔日的黄花?好久没有提起那种梦幻般的感觉了,一边是冷静,是不要自己轻举妄动的严格的思想,一边是撩拨人的、火热的灼人场面,这种场面把淡忘的、已生的情形重又切切实实地送到了他的面前。关于热闹他已有过深刻的教训,但是他所看到的似乎不是固定的、刻板的、一去而不复返的事情,他曾经有那么深的担心,可是股市却把这种好事一次两次地送还到他的眼前,虽然时间隔得久了些。眼下即又是这种好景的光复。

尹三在股市已走完了三圈,几乎每一种股票他都问了价格。接受询问的人笑呵呵的,报出价来却又令他震惊不已,一次两次以至多次,他发现滚烫激动的人心几乎能使股票燃烧起来。沉寂时只需淡淡看一眼的地方,今天他却倾注了极大的关心。他每次总设想的那么冷酷、那么无情,然而股市一次又一次的对他做出了笑脸,他的怀疑为什么总是根深蒂固的?是因为它历史太短,还没能使他树立起相应的信心。他的心情是奇怪的,一方面他警惕它,恐惧它,一方面又紧密地追随它,是不是应该改变思维方式,学得和它和平相处才好?

他走到人少的地方站下喘喘气。上市股票的托管期限还有最后两天,人们恋恋不舍的仍在这里进行交易,风景的那边到底怎么样?不愿猜测和赴会的人是在榨取极限时刻的极限值!他现在不是简单给股市下好和坏的评语,他是要找准了股市是不是能生存和发展来下定义。老实说,他在此时间的前奏把握的不够,他曾无数次的听人说“定向募集公司”、“公众公司”、“上市公司”等等,这是不是必然要走动发展的顺序?倘若这顺序在某一节停止不动,可不可以理解为死亡和厄运?

太阳包围了长廊似的股市,气温衬托着人温,股市内外都热得难受了。阳光的威胁已越过屋脚跑进屋里来了。尹三只好向摊子的坐位走去,他想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此时此刻才愿意承认的错误,股票有好坏之分,他实际操作时是一视同仁的。他或者有多种假设,但假设的对象并没有给予真正的重视,相反,随心所欲的在一些热点股票后面追踪枉费了许多的精力。那些苍白无力的股票有什么价值?如果说他从前看不清楚的话,这只势力庞大的股票从这里分离出去以后,他该看得多么清楚:从此这个股市将陷入疲乏的状态。那么多的资金,那么多的人员随着这只股票就调离了这个战场,剩下的将是一副怎样的景象!

他仿佛看到剩下的股票是一堆破烂的垃圾,毫无价值,谁也没人要,谁也没人管,只让着一群可怜的人在那里磋商、咀嚼。

刚刚坐下黄波就说,“这边的情况就是这样,应该去看看托管地方的热闹了。”

他们离开茶摊没几步,就招下了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到证券公司!”黄波向驾驶员丢一句。

车主颇有感慨,“都是往那个方向的,我这是跑第八趟了。”车主矮墩的身材,上身比座椅的靠背高不了多少,头脑特大,他熟练轻巧地操纵变速器和方向盘,慢慢驾车在这股市边缘的人群中穿行。迎面还有出租车不断驶来。

“生意好!”黄波有感触地问一句。

“谁?”车主眼睛盯着前方的路,反问。

“当然是你们这一行喽!”

车主一只手在方向盘与变速器之间上下,他态度随便,字句简短,“你们找大钱,我们找小钱,大家都不错!”

尹三仰背坐在后椅上,他看出车主具有操作闲聊两不误的本领,忍不住也插了话。“赚钱?我们投了多少的钱进去啊,也不清楚现在收回来的是本钱,还是赚的钱。”

“论投资吗?这车子的价值你们是看得见的,最低也在十万元以上。论辛苦吗?我每天跑路是肯定比你们多的,但是算报酬的时候,我们肯定远远的不如你们多!”

“希望你的猜测没有错,但是我告诉你一个事实。我们的一个朋友在股市投资二万元,半个月就亏了一万元,你相不相信?”

车主大有否定的意思,他把车速调得不快不慢,双手平衡地搭在方向盘上。“股市的故事我听得太多!那天半夜一个乘客呼我上省城,我问他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出车,他说行情紧急,片刻耽误不得。我一口气就把他拉上去了。后来他告诉我,说我为他服务的那一趟,赚的钱足足有十万元!”

想互的话难辩真假,不过是各人依着兴趣混混时间罢了。车速明显加快了,车窗前一幢幢楼房迅速的压过来,很快又溜到车镜中显现了歪斜的楼影。看惯了股市的眼睛有些不适应,街上没有多少人。都到股市去了吗?城里以万计数的居民,那里显然装不下那么多人。

“出租车是门有趣的职业,干你们这行的多吗?”尹三忽然想到死气沉沉的公司,心里一沉,不觉转换了话题。

“现在干哪一行的不多哟!”

“还能混得下去吗?”

“勉强维持吧!”

“希望什么最好?”

“希望股市别垮最好!”

车主虽然巧接了他的意思,他无法不被他打动,就在一阵突然爆发的谐趣气氛中扬起会心的大笑。笑过之后他问道,“场内的人叫苦,场外的人发笑,你究竟了不了解股市?”

车主回答精神十足,“我送最好的祝愿就表明最充分的了解,我们开车的好多人都在暗暗为股市祈祷啊!”车速慢下来了,前面交叉路口堵车。

“有多少辆车子围着股市跑?”

“起码一大半!”车已停稳,车主回头答话。

尹三有些不敢相信,“真有这么多吗?”

车主额头一皱,一副真话真谈的样子,“谁骗你呢?”样子之外他更有认真的语气。

“没有股市的时候怎么办呢?”

“大家就卖车改行吧!”

“哦,那你们对股市还该有几重的祝愿!”尹三本来把股市当成了已属的专利,只想到护市是他们的权利,哪知还有为高额利润的激励在远远的外围送它良好祝愿,义不容辞的当然拥戴者。

这种利润到底好高好厚只能是车主心里的秘密。但他惊奇又意外,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伴随着股市的热闹扩展的一个行业也那么诱人和暗藏着机密,真是合了一句俗话:地下无处不藏金!

黄波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尹三与驾驶员的谈话开始没有完全吸引他,他的眼睛始终是东张西望的,俩人的谈话多了,他的感想也出来了,“记得去年公司祝经理包车到成都,返回来之前还要耽误半天,总共才收四佰元钱。那天我送票到成都,送到交过手就回转,那位车主开价却是八佰元。”他的话说的并不踏实,他哪里有包车的经验?他哪里舍得八佰元钱!他完全是现想现演的一折戏,他是用着以往的经验想马上印证车价上涨的幅度,他担心露了破绽车主会讥笑他。

车主不知是圈套,为着消除他偶然的一点不满,竟郑重其事的重申,“是这个标准!”

“可去年到现在物价没有上涨啊!”

车主很平静,他的脑子里早就装有满满的各种信息,他左手搭在方向盘上,头向右边转过来。“没有涨价是瞎说!但即使其它方面没涨也是这个价!”为了使人信服,他还是列举了理由,虽然举的并不使人口服心服,“你想股市这边的行情,价格飙的象天价一样,车子载着股民跑了路加一点辛苦费不过分!”

汽车又起动了,车内的谈话还在继续,他俩知道要付出的车费中肯定也包含有额外支出的部分,在车主看来是平平常常的事,他们却认为是泄漏了天机。说话间车已停在证券公司门口,黄波先下车,尹三扔给车主二十元钱,故意问一句,“这是车费,辛苦费怎么算?”

车主也很乖巧,他大大咧咧把钱一揣,眼角眉毛都来了神,“收下的是辛苦费,车费我不要了!”待尹三跳下车,他小小一个再见的手势,尹三鼻前一股油烟味,车已跑了老远。

说是证券公司,其实以前是银行储蓄所,厅堂很宽很大,柜台是新做的,几面的墙壁已装饰得富丽堂皇,留下左面很大的一堵安装交易显示屏。柜台上方是透明的有机玻璃,几个办事孔前排着小小的队伍,队伍移动的速度很慢,黄波挨上去了。尹三无事在大厅里东张西望,显示屏正在调试,他好奇地走过去看看,虽然有些忙乱,有些仓促,但这是一件新鲜事情的起头。他想到显示屏后面把远方的上海连接起来的讯息线路,就感到这个地方真是起了一点变化。这个地方这么小,上海那么大,讯息线路会不会象河流和通道,把上海的空间、时间和能够输送的东西尽量的移过来?

最奇怪的首先连接两地的媒体竟是股票啊!它是一张电报汇款单吗?它是有着真凭实据的经济实力的往来吗?他看不透这些事情背后隐藏的秘密。归根到底,对这只已在本地股市轰闹了几个月的股票的实质,他还是无从触摸,格外陌生。

“好没有?”

“没有……不行,不行,还是不稳定。”

显示屏的调试人员在相互议询。早一点安装好吧,尹三终归是要借用它的。显示屏一旦投入使用,这边的股票递过去,上海的钱就送过来;这边的人脚还在自己的土地上,手里已捏着别人大把的钱,这真是一本万利啊!

如果尹三真正能理解现代经济的运作,能够理解股份制具有跨越空间和地域的实质,他就会发现一幅多么奇妙的景致:盆地的企业和人,与远在海边的大都市神奇地襟连着。

谁想和大都市攀亲吗?谁想和大都市套近乎吗?谁能够抛出足具吸引力的绣球呢?这一切都被一只金辉闪耀的股票所实现!

隐隐约约的,这个偏僻的地方,也会和大都市一起律动,也会跟着都市的节奏翩翩起舞,在都市有日新月异的面貌时,这里也为自己的变化欢欣雀跃!

一些活的跳跃的图景把他的思想引得很远很远,有一刻钟他感到自己被一幅美丽的图画所吸引,在那里即便停留一刻人的思想也会得到升华。但是很快他就退回来了,他分辨得出,一种整体的荣光并不体现为每个个人的具体优势,每个人的机会仍然需要具体把握。他可以看出一种方向,可以紧随一种趋势,但这仍然需要费时费力的实际步骤作补充;他可以期待那个日子,但这必须是多少个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的时光的过渡。

他看着黄波已要接近办事的小孔,就走到大厅里尚无人光顾的崭新椅子上坐下。空气中隐约透出塑料和其它装饰物的气味,这个新辟的环境,它是自发股市的双胞兄弟?还是自发股市的必然接替者?不管怎么说,这是缺乏根据的自发股市在短短的时间里派生的事物。这毕竟是使人较为放心的场合,虽然以后显示屏的跳动有些机械和受束缚的意味,但他还是能从习惯狂放无羁的心理给它以理性的正视。

尹三品咂的出,在目前的时刻以这样的方式赚钱具有特别的滋味。在此之前他赚的不是钱吗?可那是本地人的钱,有闹哄哄乱糟糟的味道,赚得零星,而且缺少外来的刺激。

一个地方老百姓手里的钱相对总是平衡的,你装满了自己的腰包,他就在空摇自己的口袋。都是本地方的人,弄得不好还是面对面相处的,事后总有点内心的不平衡。

可是隔得远了这心情就不一样了,那种讯息一送出去,一种整齐的、规范的操作就出来了,这其中减少了多少欺诈的成分?

钱当然是要赚对方的,因为这里掌握一种主动权,事情处在始发阶段,作价高一些是理所当然的。上海地方那么大,即使送过来一点钱,也伤不着它的毫末;再说还多少体现有扶贫的意义。

“喂,走啦!”一不留神,黄波已站在大门口等他。“你说我这一宝押得好不好?”退到大门外的台阶上黄波问他。

“我都在打卦,你听上帝的吧!”

尹三看见往城外开去的公共汽车,想赶快往站牌前跑,黄波伸手拉住了他。“就在城里慢慢走吧,何必那么着急。”

中午过后的阳光,是一幅严酷的几乎使人动弹不得的景象,层层包围过来的热量是多么厚!高高矮矮的房屋要烤焦了,伸展着腰肢的树木被烤卷了叶子,街上跑动的车辆更是一块烫人的铁,好象划燃一根火柴就能使整个世界燃烧一样。俩人的头上是汗水,手臂上是汗水,衬衣和背心是已经打湿了的,还要不要给身体再加温?尹三试着往阳光露哂的地方接近两小步,缩着头肩的身体就象遇了强敌,接受考验不过几秒钟,心象要迸出胸膛,脑袋象要爆裂一般,马上就往后退回来。

不过,街边的绿化树毕竟不是阳光直行的地方,人要行走,那里就还有一条窄窄的通道。尹三用手刮去头上的汗水,再甩一甩手臂,从台阶上紧跨几步走进了树荫里。

从电信局门口经过时,黄波无意间发现和胖子相好的漂亮女人在里面,他以为看花了眼睛,停下仔细瞧瞧,并没有看错人。他招呼尹三一声,拔腿就往里面走。漂亮女人身体伏在高高的柜台上,她的右手握着一支钢笔,正在一张纸上写什么。在她的左手边,还丢弃着两张写废了的电报稿。

黄波和尹三刚刚挨拢去,漂亮女人就回过了头,她有做事不顺欲求人又感为难的样子。黄波充分理解地对她笑笑,“我可以代你下笔吗?”

“不!不!”她赶忙用手掩住了稿子。好象觉得不妥,她又用两手捂着稿子露出一句话给他看。“你觉得这句话是不是应该这么说?”

感到为难的是黄波了,他知道女人肩负着胖子的部分秘密,藏头掐尾的文字怎么搞得懂?他反复的在女人现出的文字上揣摸,女人不好意思,被迫把下面的文字露出来。他又说上文不知道怎么连接,女人终于把所有的文字亮在了他的眼前。

这原来是一篇辞不达意的电报稿,是催促外地的某人备款来取票,胖子怎么把这样的差事交给她来办理?他略为思考一阵,改掉她稿子上的几句话,然后说,“不好意思,涂花了你的纸。”

女人却是感谢的话了,“不要紧!不要紧!你涂花一张,我填写得多顺利呀!”

从电信局出来,黄波把尹三引入一条小巷,巷里有股微风,有个人坐在房子的阴影里,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张纸。黄波走上前看见纸上用墨写着“指点迷津”、“引人得福”、“招财聚宝”之类的话,不觉好奇地在算命先生的摊前站下了。

尹三知道黄波的心思,对于发财他已经祈祷过多次了,遇见了算命先生就更是好玩的时候,但尹三认为算命先生是瞎猜,禁不住在黄波的侧面推,“走呀!”

黄波是坚决的,不把押宝的事在算命先生手上过一番他心有不甘。他稳住自己的脚跟,一句话没说,屁股就坐在了算命先生的小凳上。

算命先生干瘦而略有点年纪,他从眼镜后面打量着黄波,又拉过黄波的手摊开掌心,顺着掌纹和指节环仔细看了看。“现在的年青人,对爱情是看不透的,对婚姻是不满意的,还关心挣钱,关心炒股,关心……”

黄波听得入了神。尹三却觉得算命先生大致摸准了一个对象在慢慢下语,他不清楚这是算命先生的功夫还是巧合,竟能使人在狐疑之中仍有耐心听他说下去。

“人生一世,不外是走路,譬如工作顺不顺心,炒股赚不赚钱,这些都是路上的事。要走路,路有坑坑洼洼,路有玄机埋藏,要不要人来给你指点迷津?”

算命先生已经给自己装扮起来,黄波无言地只是点头。

“你告诉我,对什么事最感兴趣?”

这句话倒胃口,黄波对着他摇头。

“我是说你今天最感兴趣的事让我猜一件!”他很圆滑的用下半句弥补了前面的失言,但这时算命先生很费踌躇,他又拉过黄波的手翻看一遍。“你今年三十有二,膝下一子,你对妻子很好,妻子回报你也不错……”

算命先生象演戏念台词一般,快速翻动嘴唇把黄波的家庭描绘形容了一番。但是话语不伦不类,空有腔调的热情而无实际的内容。这种话语是又有古人的文言,又有现在的白话,既有旧时的俗语,更有现时的行腔;如果说这种话语令人作呕的话,那肯定具有翻肠倒肚的效果!

这分明是强买强卖,算命先生完全不管黄波脸上越来越重的反感,他仍准备继续他的把戏。“炒股是凶多吉少的事,你今后肯定要遇到一些坎坷……”

黄波突然抽出自己的手来,“多少钱?”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光里的轻蔑表示着对遭愚弄的愤怒。

“你看着给。”算命先生并不看他,只是用手指一指地面铺的纸,那里零乱地放着一些钱,不知是他预先的摆设,还是别人随意丢下的。黄波扔下两元钱就和尹三扬长而去,已经走出好远了他还气忿难平。尹三却指着城外远远的石佛对他说,你去那里磕两个头吧,那样也比你算命强呀!

黄波把头一偏,“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什么意思?”尹三诧异地问。

“以前的算命先生总还有令人福秘莫测的一面,而且也不好找,现在的算命先生完全是一目了然,简直是一批便宜货——便宜的等于伸手向人要钱!”

 

(29)

黄波在家里制造了一次风波,又无事一般来到股市,然而这一次他错了,股市再也不是他的逃逸之地。

起先他满不在乎,尹三告诉他说报纸上出了重要的政策规定,他回答说:“我们又不是领导干部,即使是领导干部退出来不就完事了吗?”

“可是领导干部退出去,股市还有戏吗?”

“你也不看看股市,是领导干部多,还是普通百姓多,空在一边着急。”

他和尹三的争论不打紧,跑到他眼里来的事实是用不着开口讲话的,这些萎缩又陡落的事实清清楚楚,又明明白白告诉了他股市的境遇。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坐在茶摊上心有些不安稳,那是人员的骤减,和茶摊的减少引起的。坐惯了的茶摊本来看不出什么,忽然有好长时间茶摊的坐位空了出来,等待回转的人们又不见了踪影,这就是不祥的信号了。

黄波离开座位,在股市上贯穿前后地走一遭,他把在重庆买的股票拿在手里招摇过市,他希望这新东西是救命的稻草,如果有人购买的话,他就得救了。不能说他的愿望毫无着落,有好奇的人还是凑拢来了,只是人影的稀疏没有凑成深厚的热息,好奇的心重也没有形成最终的买卖,新东西引来的是少数几个人空的欣赏。黄波僵冷在地上不能开步了,他怎么突然面临了世界末日般的审判?

有些事情需要回顾,有些道理需要慢慢述说,他是从来也不忘在理智之下行动的呀!轻举妄动的罪名是不能成立的,他有时仿佛是惊弓之鸟,没有忘给自己安排后路,他的眼睛和思想都瞻顾着退却的一面。不知几时他已度越了这种思想,他已经熟悉股市,看好股市,他把重庆股市看成市外之市了。事情就是这样,他的胆子越来越大,步子越来越深入,已经到了一发而再发,再发而毫无顾忌的程度了。

无论怎么说也是错,纵然给自己辩得几句行事的理由,于实际的事情又有何补益?股市的反复,人声的吵闹,他是见得太多太多了,然而哪一次他都不是以如此沉重的身体罩在阴影中为代价来面临险境,这次看来是在劫难逃了。

黄波振作一下被夺去了精神的身体,慢慢向股市外奔去,刚才列举的理由都不够自圆其说,说得通的,是人的一生有无穷的需要,他必须以多次的赚取来满足,所以他歇不下手。因此他不必高兴就是对,沮丧就是错。

黄波到城里的证券交易厅,出于对比的心情,他想看看上海深圳的股市情况。结果发现大厅里的人气十分旺盛,其中有不少人是从自发股市转移过来的,一看见这里的情形,黄波就觉得自己身上寒气逼人。在大厅里转了一圈,与其中的几个熟人简单交谈之后,他更觉得这个地方热气拂人。这些人有着泰然与庆幸,他们说在自发股市股价飙升的时候乘坐了快班车,在车子停顿临近倾覆时,他们又转乘了平衡而安全的车,既抢有时宜在先,想来以后也不会错。

这种口吻,这种自满自得的态度,令黄波心痒而心痛起来。他不是也要争取一个完全的成功者吗?可是他眼光的注视之点和设想的奔赴之途,怎么就和别人大相径庭呢?诚然,天下的成功之途决不会只有一个目标,一条路线,别人的成功也值不得那么动心又动情地羡慕,可是他自己却逆着那么危险的形势在行走!

在大厅里,恐慌和镇静的心是不能相陪相伴的,这与其说是气氛的煎熬,不如说是他的脚下已无稳站的基石。黄波汗流满面地退到大厅门口吹吹风,回过头来,眼前充满了与己命运有异而得福的笑脸绽开的人们,他的心就落在冷酷的境地受刑了。

形势的严峻是黄波不断感受到的,也是一刻比一刻沉重的,自从尹三告诉他政策的规定以后,陆续又有补充措施出台,这些措施就是要给自发股市这匹脱了缰的野马以束缚。

黄波逡巡于股民之中,大家都感到死一般的幻灭,他还要徒劳无益地作垂死挣扎。他悄悄下了一次重庆,心想重庆股市受震动可能小些,可是他又错了,重庆股市消失得令人心寒。天下着雨,他赶到解放碑,连个股民的影子也看不到了,再赶到职工大楼前,情形依然如此。他回想起前一次建立的熟悉印象,那印象热乎乎的,而眼前却是凄风苦雨,他感觉象流落异乡的孤儿,象孤苦无助的难民,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在意他了。

黄波好不心酸地返回来,刚刚走进家门,老婆又和他嚷开了。“你成天在外忙,你干了些啥子好事?我象瞎子一样被你蒙蔽了那么久,终于看清了一些蹊跷了,你就要为她打我了。”老婆挥手咆哮的样子,似有无比的怨气在推动着她。“我是你什么人?她是你什么人?你已经在跟她睡瞌睡了,这里就不是你的家!”

黄波也火从心底起,他瞪着眼对老婆吼道,“你婆娘口气大,这里不是我的家,你敢把老子撵出去?”

老婆是意在使他难堪,见他硬顶起来了,马上又变换了方式。黄波找凳子才坐下,她已从屋里抱出一堆衣裤扔在他面前,“要算家里的人,事务就各人一半,东西放了三天了,儿子等着换洗。”

一股汗酸臭从黄波的鼻前飘过,他好不反感,忍不住从凳子上站起来骂道:“这些事丢给我,要你婆娘有球用!”

第二天早上黄波要走的时候。老婆居然站在门的当中挡道不要他走,“事情还没有做呢,儿子没有衣服换了。”

黄波感觉被一个不明事理的女人纠缠是多么难堪,她选择了一个有利的时机,他已被股市折腾得疲惫不堪,要是在以往,这就是她挨揍的时候了。他要是继续和她论辩,就是满足了她对他的惩罚,他不能中她的奸计,他从疲倦的身体中集中一点精神,说:“没换的就不穿了!”然后他上前用手扳开她的肩膀使劲往旁边一推,抢着身子奔出屋来。

恍恍忽忽的在股市好多天,黄波一面为炒投的失败而痛心,一面又不得不拣起另一件心事——和女出纳到底怎样处?

股市风云的突然变化给了他意想不到的重创,什么爱情,什么情欲,都在一次企图赚钱的巨大失败中被抛散得只见了碎片。命运之手伸出的重拳擂得他胸口一阵痛似一阵,他是虑神没有片刻的安静,顾事也惶暇看不真切了。超脱是需要情绪配合的,情绪的基础拆穿了看是系于金钱,一旦金钱消失,他又能指望什么力量帮忙?

一桩巨大的变故已意外地丛生,自己这一端的信心可以说是残破仅存,女出纳那一面又会是何种变化?回想这段感情的情缘,如何不是由股市和金钱一点点滋生?以钱染指于色是不是保险?虽然他还不能确切地回答这个问题,但乱糟糟的念头已证明着情况的不妙。

黄波给女出纳去过两次电话,要求和她见面。第一次女出纳说工作忙,脱不了身;第二次女出纳仍然说工作忙,没有办法满足他的愿望。说是这么说,黄波却听出了搪塞的意思,一个业务萧条的公司,有什么工作可忙?找借口找得不合适。

县城多大一个地方呢?他约不了她,还碰不上她?女出纳终于出现了,她上身穿着紧身黑衫,下面套着白色的裙子,头上的刘海又换了样式,她是在跨进商店的时候被黄波发现的。黄波是从商店的斜对面路过,他是被一个熟悉的身影勾起了注意的,虽然这个身影已经改头换貌,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为什么不穿他给她买的衣裙?黄波有些嫉妒了,他给她买的衣物有好多套,足够她在热天的季节里不断地变换使用。

她是要免去他的影响吗?这也不容易,她身上醒目的黑白衣裙也可以说是用他的钱买的,至少在目前,任何抛弃的举动是做不彻底的。黄波不自觉地停了脚步,因为他的头皮涌过了一阵热血,人太熟悉了,事情太容易联想了,他双手抱住脑袋默息了一会儿。

很快,黄波从斜对面穿过来,紧走几步也进了商店,在环绕立柱的木台下坐下。在黄波的对面,货架上放立着许多面光亮的玻镜,从大门外进来的人影和街面跑动的汽车,不断地在这些镜上闪掠。还有汽车的喇叭声,高低不等地传进店来,在四面墙壁上碰转以后,又迅速的跑向了别处。

这是上午十点以后的光景,差不多是某些人上手料理一天中重要事情的时刻。黄波的眼睛始终不离楼梯口,他现在也在处理重要事情,只要女出纳走下楼来,他的工作就开始了。他和她的关系成了一个谜,这种关系在此刻是让他充满了猜疑和担心。说起来也怪,短短的时间之内,彼此之间并没有矛盾的冲突,谁也没有在相互的关系上撒上一把盐和辣椒,但是他的担心所引用的理由的阴影却大得函盖一切。这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他只能持一端不能把握的命运去作惶惶的猜测。

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又出现在楼梯上,穿着高跟鞋下楼梯确实别扭,女出纳是侧着身子拾级而下的。黄波没有充满激情地迎过去,他张望着她一会儿,又故意避开了脑袋,但他又怕她从自己的眼下漏掉,所以很快又转过头来。人的内心有猜测,会面就是难事,女出纳上楼一趟什么也没有买,她空着两只手下楼后径直向大门走去,黄波急得横过去拦住了她。

“你哪里钻出来的?”女出纳有一丝奇怪和突然,还夹杂着行踪不秘的大意懊悔。

“我以为你不认识我了。”黄波微笑着说。

“有时的眼睛看不了那么宽。”

“主要是心思不在我身上了吧?”黄波的眼光好象要钻进她的体内,他希望她竭力的申辩,如此,他就是安慰了。

女出纳发现了他钻心透骨的眼光,她没有给自己上弦,而是松松地退后一步,多少的期待,从重庆回来就不存在了,就象过了许多轮春秋一样,他还以那时的眼光在看着她。她没有正面看他,只是举出正当的理由说,“祝经理叫我把欠款单位列了一份清单,又要我和会计逐一的登门催收,所以心思就顾不到别人了。”

黄波收敛了微笑,缓缓抬手一个礼貌的提示,“就在木台上坐坐吧,愿意不?”

女出纳的额头有汗珠,在木台上坐下后,她仰头让吊扇的风直扫头额吹了一会儿。黄波也不匆忙安排开场的话题,从猜测上接受女出纳的冷淡和疏远也很难受,现在要实际面对了,他的寒颤从背颈处冒出来了。他试探着说:“我发现你比事情跑得快。”

女出纳满不在乎,又象是胸有成竹,她扫他一眼说:“我天天都在办公室坐着,跑什么跑?”

“你是聪明人糊弄我!”

女出纳感觉着一点谈话的别扭了,她难以猜测股市的风雨给黄波造成了多少烦恼和煎忧,她是要求超脱的,股市的事获利时她可以为他高兴,股市的事亏本时她就没必要为他担忧了。他不要指望她给他分担什么,她与他处于那样一种不明不白的关系,要往前走需要很大的力量,形势又不帮忙,她的顾虑是必要的,他最好抛弃了她。她谨慎地说,“糊弄就糊弄吧,清楚了未必就好。”

黄波扔出一块试金石,得来的反应是不冷不热,禁不住又说道,“看来我们的关系要出现变化了……他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

女出纳把清醒埋在心里,接过他的糊弄挂在脸上,“什么变化?”

黄波避开她的目光冷笑一声,“可以借用你对我说的一句话:你自己问自己。”

女出纳马上严肃起来了,她直起腰说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本来也没有什么,你能给这种关系涂上什么色彩?把话说得那么别有意味,我们用得着为什么事情忏悔吗?”

黄波深层的用意是把女出纳拖在一条胡同里,让她的思维在感情的层面上挣扎,在挣扎的时候或许能唤起她对旧情的眷顾,他现在冷淡的心肠,说不定就被那里投射的光辉所改变了。可是女出纳太会轻描淡写的对待事情了,她故意的视而不见,她把她和他在床上爱到极限的行为,形容得举止很有分寸。黄波想鄙笑她言和行的不一致,但又觉得争论这样的话题无聊,因为说得尖锐了,就连自己也伤害了,何必为了驳斥她而往自己的脸上抹一把黑呢!

这是事情的一面——他愿意舍去的一面;另有一面——黄波是可忍孰不可忍:女出纳在表白之后就完完全全的回到她的丈夫身边去了。他的感情在经过一番烈火燃烧之后是何结局?一个走得轻松飘逸,一个站下痛苦伤神,这是不公平的事情。他嗓音变得粗起来了,“你和人处关系就象手拿玩具,高兴时笑笑,不高兴时扔掉,一座火焰山也被你玩得变成冰山!”

女出纳仍然很严肃,而且好象变成了一个调查员,她针对他的埋怨问到,“你是不能忘记我们关系上曾经有过的事,还是不能忘怀那种感情?”

“这两者是可以分开的吗?”

“我要告诉你的是,事情我们可以做,感情不要派生得太多,我们可以指望在某一时得一样东西,不能指望感情变成绳索捆住对方,感情不是契约。”

黄波暗暗一惊,这个女人为了脱身,用的是多么荒谬的理论!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形状就象蔫了的花。在未和女出纳碰面以前,他虽然也疑乎女出纳会拒绝他,但想着多久以来建立的关系,中间毕竟还有不易斩断的情丝相联。就因为这相联的情丝,他可以发挥,可以索讨,可以抓住事情不放手。哪知女出纳干脆地一刀劈下来,他凭借的武器就失了灵。她何至于要做得那么冷酷,她给他一张温情一点的脸不行吗?她只要适当说出她困难的理由,他自己愿意退让——倘若她给他这个恰当的方式和台阶的话。

从恋人变做陌生人,女出纳滑行得太快,她不能只有几句开脱的理由,她应该有比这多得多的解释,好比抹掉一幅画,得用水洗、用手抠,用刷子刷,她劳动的义务是不能免除的。黄波环顾四周,商店里人较多,这个场合似乎不是谈话的地方,于是回眼不满的建议道“我们换个地方去说吧!”

女出纳在木台上犹豫着没有动,她看出了黄波肚里蕴藏着愤怒,她如跟他走到某个地方可能就是麻烦缠身,黄波可能要粗暴的吼叫,说她负情。她没有把握处理好眼前的矛盾,也没有想到黄波会以好的态度对她,往日眼里的男人,在今天男人的气概消失了,黄波的怨气是冲她这个女人来的,这也足见他不体谅人,没有处理好彼此关系的能力。女出纳从木台上慢慢站起来,以一种充满了心事且压抑着反感的态度说,“我没有时间跟你再谈了,我还有其它的事情要办!”说罢,她一甩头快步走出了商店。

黄波呆若木鸡地坐在木台上,脑子里浮想连翩。他曾有把女出纳看轻的时候,那是股市把他推入极度的亢奋之时,从务于股市之事就是精神的满足和幸福。那时高涨的股市吸引着他的注意力,精神的其它寻找和男女情欲则是远续的关系,纵使瞻顾,也只能挨次而行。

一段偷偷摸摸的感情经历,剩下的是得失偿欠的回味和懊悔,黄波木然地摇摇头,想摆脱掉因回忆而形成的巨大心理差异。前不久的股市还象层层包裹的生活,剥掉一层又是一层,去掉一层还有许多层。那么丰富、那么的留有余地而可以使人回旋。而今他面临的事情就象逢了绝路,在不知不觉中,失败是一步紧连一步:先从股市,后从女出纳身边。

女出纳的手不愿伸出来抹掉她那幅画,黄波就只能自己尽礼谕理地做工作,情在他的心上,理在他的嘴上,没有别人的帮助,伤痛也可以自己疗愈的。他站起身扯一扯被汗水粘住的衣背,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店外走去。

黄波幽灵似的来到股市,刚刚坐下,就看见余小组远远地走来了。尽管隔得很远,他还是看见她走路的无力。话又说回来,就是不看见她,黄波也知道她日子不好过,看见之后他就想知道这日子把她变成啥模样了。他死死的盯着那个方向,眼睛睁得大大的,但不是欣赏她的美,而是看这个美如何被忧患所折磨。这样的心情,有一种从自己的不幸跳到别人的不幸之上品味的意思。黄波本来以为大多数的人平均承受着股市的压力,极少数的人——其中也包括他——承受着特别的压力,天塌一般砸下来的股市给人制造着无比的沉重。余小姐一出现黄波忽然就来了精神,这是一个对事对物十分敏感的人,他还难于找到缓解自己沉重的方法,看看股市的压力在余小组身上所起的反应刚好就是安慰。

余小姐一步步近了,黄波顺手把旁边的椅子给她准备好,然后招呼一声,余小姐就过来坐在了他的身旁。不看则已,一看黄波吓了一跳,短短的一段时间,余小姐就添了苍老,无论她的眼角或眉额,都可以看到苍老的侵蚀,那些皱纹仿佛是突然爬上去的,显得又粗又长。特别是眼神里,还有排遣不掉的忧虑。

黄波把自己茶盅递给她,余小姐接在手里,很快又放到了桌上。桌上的茶盅一摇一飘地冒着热气,似乎是人的思绪忽重忽轻。黄波想安慰她,又似乎是试探她,“你还好吧?”余小姐连眼珠都没动一下,口气沉沉的,“他都已经那样了,我还能好吗?”他恨她在这个时刻对胖子还有的倚重,他想把她拉得开一些,就说,“两个人是过日子,一个人也是过日子,也许还要简单些!”余小姐微微抬了抬头,“话虽这样说,情形不一样啊!”

黄波暗中和余小姐比较着谁的沉沦更深,但他对她仍然有一片不死之心,与余小姐简单谈了几句话,他就听出了她的彷徨无依。

余小姐缺少了骄傲和镇静,一句话出口不是对远方的事态惊悸,就是说自己遇事无主张。“有些事情要丢得开。”他试着劝她。

余小姐忧伤不免地抬起头,说,“他的事情他是不能全部带走的,我多少得应付一部分。”

“不知你应付的事情有多少是难为的,你要根据自己的心情和能力来办理。”

“以能力比量事情我是不会的,应付得下的我就应付下,应付不下我就撂开了,我随时担心有没有差错又出在我的身上?”

“胖哥在家的时候很忙吗?”

“差不多一天的电话和会面是很多的。”

“这样看来你是有不少的事要接替了。”

谈话进行到此,黄波觉得可以向余小姐发出某种邀请了,“我们再去看一次电影吧?”

余小姐象突然从某件事情上醒悟过来,摇摇头,口气坚定地说,“不!”。

“为什么不呢?那种忧伤不是困扰着你吗,就让电影去对付它吧!”

余小姐看出了他在圆场,更看出了他是乘人之危要再次靠近她,她不想以忧伤媒介,给他搭起一座方便的桥,她要在茶桌上做一次收发工作,把自己的忧伤收回来,把男人的企图退回去。

她以改换腔调之前的时间让他调整一下心理,然后冷冷地说,“一个男人的事情未了,我怕再搅上一个男人。”

由于话语太陡,黄波立时变傻了。等他努力地做出干笑的时候,余小姐也不辞而别了。黄波象被人打懵了一般地坐在那里,他在寻思着近来的种种事情,他所接触的人的变化象股市的脸孔令人捉摸不透了。

女出纳,余小姐,股市,黄波对面遇的诸事烦心不已。但是一会儿之后他又产生了微微的窃喜与安慰,他是在开一份多么大的财力!他之所以还能烦还能忧,而没有被悲伤一味地淹没,就在于他在股市还暗暗发了一笔混财。但是这个局面的打击毕竟是非常巨大的,他要是仔细的算算账,那笔混财亏得也剩下不多了。如果按速率走向死亡,他是比许多人能多喘几口气的,但这或许是安慰,或许又是酸楚与惨痛了!

他走到离街口不远的地方,挥手拦下了返家的车。上车后他弯腰踏上了引擎盖板,一只脚象撕腿样往前跨,然后后脚一收坐在了驾驶员旁边的座位上。当汽车面对笔直的公路奔跑时,远远的地方就有树苗从路边冒出来,车子越是往前走,树苗就越是往上窜。黄波直腰紧贴在柔软的靠背上,车辆的行驶和景物的移换引发着他的想象,他象活动在永恒的道上,前方有永远也捉不到的东西。股市的出现来得突然而意外,眼看它要突破常规的束缚了,却终于又被那股力量制服了。他有好多从来没有产生过的思想,他准备了好多向人宣传的道理,都是在这个时期涌现的,他觉得已经是呼应必然的形势了,忽然又变成了荒谬——出现的股市连同他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