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欣赏】我们家的狗把王书记咬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9:09:09

我们家的狗咬了乡党委王书记

·西北狼·

 

  1

  我们家的狗把王书记咬了。

  王书记是从区里调到我们天台乡来当书记的。

  王书记是我们天台乡的一把手,比张乡长官儿还大,比张乡长脾气还大。

  当然,张乡长是很和蔼的人,一点儿脾气也没得,经常戴着草帽下乡,经常和农民称兄道弟拍脚打手。张乡长到我们家里来时,提了一包糖果(这一点是他进屋五分钟后我侦察出来的结果),隔几根田埂远就“申排长,申排长”地喊,喊得父亲怪不好意思,红着一张脸说,“哪有乡长来看老百姓的?”父亲经常红着一张脸,不过那是骂人骂到脸红筋胀,从来没看到过父亲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张乡长来当乡长的头一天就到我们家来了,来看望他在部队时的同乡老战友“申排长”,我的农民父亲。张乡长很和蔼地看望了我们家的人、猪、牛、鸡、鸭,以及李子树、桃子树、柚子树。张乡长本来还要继续看望我们家的扁担、锄头、镰刀这些家什的,同行的乡干部提醒他乡里面的领导在乡政府等着为他接风,于是张乡长不得不与我的父亲“申排长”亲切握手,然后告辞。我们家的那条很凶的狗,老老实实地趴在我脚边,没动也没叫,张乡长伸出手来摸我的头鼓励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时,它也没动没叫。

  但是半年后王书记来我们家时,却被我们家的狗咬了。

  王书记本来是不来我们家的。王书记上任一个月也没来我们家。当然,作为一个人口多达两万的大乡的乡党委书记,事情多工作忙,确实是不可能到每一个农民家里走访的,他也没这个义务到每一个普通农民家走访。问题是我的父亲不是普通农民,他是“申排长”,而与张乡长搭档的王书记,在部队时与张乡长也是老搭档。这句话换个说法是,我的农民父亲也是现任天台乡党委书记王爱国同志曾经的“申排长”。当过兵的人都知道,战友情胜过一切,如果当了个小官儿就不待见以前的战友,那么别的战友就会有看法。当然,如果别的战友都是老农民一个,有意见就有意见,啥屁问题也没有。可是我的农民父亲“申排长”在本县的战友,许多人都有一官半职,那些人比王书记官儿大的多得是,王书记不敢不顾及他们的看法。更何况,我们家还有一个舅舅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虽然这个副局长舅舅跟我们家,确切地说是跟我的农民父亲“申排长”,关系一直不好,但他们也是战友。所以王书记在“工作忙”了一个月后,终于来了我们家。

  2

  王书记来乡里当书记,父亲早就知道。

  张乡长曾经在某个赶场天,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向“偶遇”的父亲提起,老王到我们乡当书记来了。老王,哪个老王?父亲反问。王爱国同志,你的副排长啊。张乡长在“副”字上加重了语气。哦。父亲“哦”了一声后,便朝前走了,把张乡长撂在路边。

  父亲就是那时知道王爱国到我们天台乡当乡党委书记来了。

  但是父亲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父亲把许多事情都不往心里去,父亲是一个农民父亲,每天做的事情是上坡下田,唯一的快乐是看长篇章回小说。一般人操心得不得了的儿女们的事情,父亲也不往心里去。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去你妈卖XX的!父亲讲这样的粗话也一点儿不脸红,一点儿不象当过中国人民解放军排长的人。

  直到王书记确定要来我们家的头天下午,父亲还在犹豫要不要请王书记在我们家吃饭。留客吃饭在乡里是规矩礼性,不留客吃饭会被人当一辈子的笑话说。可是父亲还是犹豫到底要不要留王书记吃饭。

  来通知我们家的乡政府秘书见父亲的神色,便明白了父亲的想法,于是他打开随身带的口袋,拿出一块刚割的猪肉,以及两瓶“诗仙太白”。秘书说是张乡长交待的,一定要“申排长”收下。

  父亲没接。父亲对秘书说,张乡长的心意我领了,但东西你还是拿回去。你回去转告张乡长,让他放心,明天我会好好接待王书记的。父亲又说。

  秘书不走。秘书说,张乡长有交待,一定要你把东西收下。

  父亲就把脸沉下来,说,啷个,怕我这个农民买不起酒肉噻?明天,请乡长一起来喝酒,这个话你一定要带到。父亲脸长,再往下一拉,就更长,长得弯刀一样,有些吓人。

  秘书嗯嗯地点头,把口袋里的东西拿走了。

  秘书走后,父亲进了屋,打开了他藏章回小说的长柜子。我知道,他是在里面找钱。父亲的皮钱包就放在里面,当他拿书出来看又忘记了锁柜子时,我会小心翼翼地从柜内左侧小铁皮箱里放着的钱包里面抠个一分、两分或者五分的硬币,到乡政府附近买三角粑吃。父亲拿了钱后就出门去了。我紧跟着去屋里看,柜子锁上了,这让我非常失望。不过父亲回来时,我又高兴了起来,父亲不仅买了酒割了肉,还拎了一包油炸胡豆瓣,而凭我练就的本领,胡豆瓣至少有一半要进我的嘴巴。

  3

  谁都没想到王书记会被我们家的狗咬了。

  张乡长没想到。张乡长上次来我们家时,我们家的狗甚至还对他摇尾巴。一条对人摇尾巴的亲爱的看家狗,怎么会咬主人家的客人呢?

  王书记也没想到。王书记是个很厉害的人,虽然他个子很矮,才一米五左右,可公社所有的人都怕他,公社附近所有的狗都怕他,见了王书记,是人都赶紧叫王书记,是狗老远就避开走。王书记还有一个哥哥在县里人大当副主任,王书记想不厉害都不行。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有狗,狗胆包天,敢咬他呢?

  所以,当我们家的狗从路边窜出来,一口叼住王书记的小腿时,王书记愣了一下,才一屁股墩在稀泥巴糊糊的土公路上。王书记甚至闪躲都没闪躲。

  乡里人被狗咬是常事,所以一般人在被狗袭击时都会闪躲,或者猛然下蹲,装作捡石头的样子,吓走来袭的狗。当然,那些狗一定是汪汪叫着冲上来的。

  可是,我们家的狗冲上去时,没叫。这就显得我们家的狗是存了心要咬王书记似的。

  而王书记一不闪躲,二不下蹲,也显得是存心要被我们家的狗咬似的。

  刚刚与王书记握过手的父亲,也没想到。但当过兵的人,毕竟反应比一般人快,父亲立刻一掌剁出。狗“嗷”地叫了一声,往坡上跑了。十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一掌的功夫叫铁砂掌。父亲,张乡长,还有秘书,同时伸出手去拉墩在地上的王书记。王书记谁的手也没接,自己用手一按地,站了起来。毕竟也是当过兵的人,个子虽然矮了点儿,军事素质还是有的。

  王书记撩起裤脚,白白的小腿上有几个牙印,擦破了皮,但没出血。

  这么凶的狗,这还得了?秘书立刻说。

  是啊,乡里的狗太多,要管一管才行。张乡长说。

  喂狗不管狗,要罚他的款!问一下,是哪家的狗?王书记黑着脸说。

  是我的狗。父亲尴尬地回答。

  王书记张了张嘴,不晓得说什么好。

  张乡长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秘书张了张嘴,说,下午乡里还有个会要开。

  王书记说,对对对,你看我差点儿忘了,我要赶回去开会,申排长,改天我再来看你啊。

  父亲便说,王书记你忙你忙。

  王书记便与秘书一起转回头往乡政府走。王书记屁股上一大滩稀泥巴。张乡长对父亲苦笑一下,也跟着转头走了。

  父亲便站在原地。看着渐渐走远的张乡长、王书记,还有准备给王书记擦屁股上的稀泥巴,又被王书记训得缩手缩脚的秘书。

  父亲手上,拿着秘书留下的一包东西。那包东西,据我的侦察结果,是猪耳朵、猪心烧腊,和花生米儿。

  4

  二月里,油菜花开麦子扬穗,正是阳光明媚的好时光,交配的好季节。但是,癫狗疯开始传播了。那些发癫的狗,血红着眼,见人就咬,不分是主人还是外人。那些在麦田里油菜花丛里被癫狗咬了的男女,浑身打摆子口吐白沫,见光怕光,见水怕水,乡卫生院都没办法治。而三十公里外的县城医院,据说有方法治,不过要不少钱。一些民间的土方便在乡间四处流传,治癫狗疯的,防癫狗咬的,各种方法层出不穷。

  有一种防癫狗咬人的土方,与我家有关。此种土方是,将黑竹削成棍,棍的首节钻小孔,内塞七颗米,癫狗见了便会绕道而走。我们家是乡里唯一种有黑竹的人家,便不时有人上门来讨要黑竹棍。生性耿直的父亲来者不拒。后来我们家的黑竹绝种了,与那年的过度砍伐不无关系。如果现在的环保组织要追究起来,我的父亲“申排长”和怕癫狗咬的乡亲们要承担主要责任。

  与此同时,乡政府也出台了政策,凡是患有狂犬病(乡政府不用“癫狗疯”这种农民式称呼)的狗,人见人打,且打死后不准吃肉,一律深埋处理。当然,乡政府是没有权力出台政策的,此项政策实是县政府出台的,乡政府只是执行区里下达的命令而已。于是到处有勇敢的人扛着火药枪,见到红眼睛的狗就开枪射杀。

  另一项政策与乡政府有关,即所有的养狗户必须办理养狗证,即到乡政府交钱,领回一个印有狗头的牌牌,挂在狗脖子上。凡是戴有此种狗牌牌的狗,即是好狗,不必射杀,否则格杀勿论。当然,办一个狗头牌牌要五块钱。五块钱不是小数目,我一学期的学费也不过两块钱,学校免我一块钱学费后,一块钱我就可以读完一个学期。如此换算下来,我们家的狗办个狗头牌牌,足够我从四年级读到小学毕业了。

  很多人都去办狗头牌牌,他们说是这是给狗上户口。没有人情愿,但乡政府天天在广播里通知,不办不行。没有戴狗头牌牌的狗,视作癫狗一律打死,穷家值万贯,都舍不得家里那些破烂儿因为没狗看守而被强盗(小偷)偷了,于是大家都办。

  广播里的通知一天要播三遍。那个女播音员是张乡长的女儿,跟二哥关系不错,但她普通话说不好,于是一早一晚就听到她在喇叭里用四川话讲,“天台人民广播站,今天第X次播音现在开‘死’(始)”。

  我们家的狗一直没办养狗证。为了避免我们家的狗被人当成癫狗当场扑杀,父亲把狗用铁链子拴了起来。那根铁链子是从街上买的,六块钱。

  乡里成立了专门的打狗队,到处打癫狗。当然,真正的癫狗出现时,他们早就避得远远的,碰到没戴狗牌牌的狗,他们就猛追,一直追到人家家里,当着主人的面,将狗乱棍打死,收了罚款,还把狗拖走,说是深埋处理,其实是拉到乡政府的食堂里,弄成红烧狗肉,深埋处理到肚子里了。

  5

  终于,打狗队到我们家来了。

  四五个年轻人,膀大腰圆,一进我们家的地坝就瞄准了拴在角落里的狗,准备开打。他们动作很快,显然训练有素。

  与以往的成功经验不同的是,这次狗的主人家,一点儿都不畏缩,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不准打。打狗队是横行惯了的人,当然不在乎,就有人推搡父亲,说,你不就是在部队当过排长吗,你就是当过团长又怎样,现在还不是个土农民?

  父亲不跟他们说话。

  父亲也不还手。

  父亲直接进了屋。

  打狗队的就笑,很张狂地笑。说,排长也不过如此嘛,看他平时那个凶样,今天啷个凶不起来了?

  话音刚落,“嘭”地一声巨响,一个打狗队队员跳了起来。糟了糟了!他捂着脚板大叫起来。

  父亲端着火药枪出现在门口,枪托上的撞针处冒出一阵轻烟。

  你狗日的想杀人啦?几个打狗队员的话音里明显带着哆嗦。

  老子当年杀过美国人,中国人还没杀过,今天试一下,看看枪法怎么样。父亲平静自若地往火药枪里装药,灌了一把铁砂子,还填了一根铁条进去。

  申排长,你莫乱来啊,我们只是打狗。带头的打狗队员怕了,那根铁条如果从火药枪里喷出来,能射穿一条狗的身体。至于人的身体,其实跟狗的身体差不多。

  滚!父亲端枪,眯着左眼。

  一帮打狗队员赶快离开,比来时动作还快。几年后电影《峨眉飞盗》里出现了一个身手矫健的大盗,打狗队员撤离时的动作可以与他媲美。

  6

  二哥在乡政府干不下去了。

  二哥在另外一个乡的初中打架闹事,不好好学习,毕业时没考上区里的高中,于是回家务农。二哥是个不安分的人,一会儿去卖冰棍,一会儿搞科学养殖种西红柿稻田养鱼,一会儿又生豆芽到天然气基地去卖。都没赚到钱。张乡长来乡里当乡长后,要照顾“申排长”的娃儿,于是二哥去乡政府当了办事员。

  但二哥干了半年后,突然被通知不要再来乡政府了。莫名其妙的二哥问乡政府办公室的人到底怎么回事,人家不明说,只是说回去问你老子就晓得了。

  十八岁的二哥就回家问他的老子,也就是我的农民父亲“申排长”。父亲不睬他,说不去就不去哟,去他妈卖XX的!父亲又甩了一句脏话。父亲真是没有排长的样子。十八岁的二哥就愤怒了。十八岁的二哥在愤怒之前十秒钟刚刚弄明白,是我们家的狗,妨碍了他在乡政府的前途。二哥不敢对父亲凶,但敢对一条狗凶。二哥便操起一条扁担,朝拴在角落的狗劈头盖脑地砸。拴狗的铁链子不长,狗在角落里徒劳地东躲西躲,身上挨了好几下,眼看就要被暴怒的二哥活活劈死了。

  你格老子的做啥子?父亲一声怒吼,一脚上去,二哥应声倒地。十八岁的二哥,不是四五十岁的父亲的对手,亏得二哥还练少林拳呢。二哥爬起来,红着眼珠,对父亲怒目而视。二哥也吼,是人重要还是狗重要?父亲一耳光扇过去,又把二哥打趴了。父亲说,你狗日的连狗都不如,你还配做人?你不是老子的儿!

  不是就不是,分家!再次爬起来的二哥,嘴角淌着血,向父亲宣战。没结婚的儿子要分家,这对家长来说是一个耻辱。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当家长的会对儿子的要求慎重考虑。

  但是,二哥显然低估了父亲的承受能力和行动能力。父亲立刻叫来了生产队长和附近院子的长辈,当着大家的面,给二哥写了分家合同,刚建的新房子,让二哥一个人住,锅碗瓢盆米面油,全部给他分了。二哥灰白着脸,去两根田埂外的新房子睡觉,做饭。二哥常常不做饭,趁父亲不在家时,溜过来混饭吃,然后又回新房子去睡觉。这让我非常鄙视他的为人。

  7

  农历四月,乡里召开党员大会,全乡上百名党员,都放下割麦子的镰刀,去乡上开会。父亲是老党员,当然也要去。

  去乡上开会,在乡食堂吃饭,农村党员们都要自带蔬菜和粮票。当然,这是个表面上的说法,乡政府再穷,也管得起党员们的几餐饭。所以没有几个人真正带蔬菜去开会。

  但父亲带菜去。父亲挑了最嫩的南瓜,茄子,还摘了没长大的黄瓜,用布口袋装着,去乡里开会。我们家离乡政府就一里多路,父亲完全可以不在乡食堂吃饭的。但父亲每年去开会,都要在乡食堂吃饭。父亲喜欢和其他那些农村党员们坐在一起,说些只有党员们才知道的事情。

  父亲去了才知道,他是这次党员大会的整党对象,乡党委经讨论决定,要处分父亲。理由是不服从领导,对抗政府命令。一个一直热爱国家热爱党的退役军人,一个视名誉如生命的党员,要挨处分,父亲的脸变得刷白。父亲当场表示异议。但是,党员大会的表决,对父亲非常不利,父亲真的被处分了。

  会议一散父亲就回了家。父亲破天荒不在乡食堂吃饭。父亲不在乡食堂吃饭时,农村党员们仍然对当前的国际国内形势表示了热切的关注,并且享用了营养丰富的红烧狗肉会议餐。

  当父亲遭受政治上的打击后,我们家的狗也同时宣判了死刑。乡党委书记王爱国同志在会上宣布,对于乡党委的命令,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绝不允许任何党员出现个人凌驾于组织之上的行为。

  8

  打狗队秣马厉兵,准备再次到我们家来打狗。他们的说法是“拔钉子”。这让我想起《敌后武工队》来,那里面的武工队也经常“拔钉子”,不过他们所拔的都是死硬死硬的汉奸走狗地主恶霸,而不是象我父亲这样的前中国人民解放军排长。

  本次打狗队将由乡党委书记王爱国同志亲自带队。

  这条消息是张乡长托人捎给父亲的。张乡长希望父亲不要对抗。张乡长还说,不就是一条狗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申排长当年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牺牲,一条狗有什么舍不得的?

  但打狗队准备从乡政府出发来我们家打狗时,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却突然取消了。打狗队员们摩拳擦掌要大干一番的,却不料打了个劈空拳,这让他们感觉很没劲儿。他们便要嚷嚷。张乡长出来吼了他们一通。张乡长很少吼人的。

  一惯睚眦必报的打狗队行事如此低调,其中必有原因。二十几年后,据不计前仇的前打狗队员们的回忆,当时他们正准备出发时,王书记被一个电话叫走了,接完电话后彻底取消了这次行动。据说打电话来的是区武装部长,此人是正营级转业。

  9

  我们家人不少,姐弟一共五个。在我出生之前,中国已经开始实行计划生育了,独生子女们年年都要到乡上去集中,领十块钱,还戴大红花。这让我非常嫉妒,有时我就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独生子女。后来我知道了,我永远不可能是独生子女,因为我的父亲是毛泽东主席人多力量大革命理论最虔诚的追随者,他甚至在我的爷爷奶奶刚饿死不久,就让我母亲接二连三地生了一串儿子,于是我们家便一直穷了下去。

  大姐十六岁时就说了婆家。大姐人长得漂亮。可是大哥就麻烦了。大哥个子矮,人又长得丑,嘴大上额塌,颧骨突出,整个儿一北京山顶洞人模样。后来学历史见到北京猿人的图形,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可怜的大哥,他是因为营养不良才导致发育不正常的呀。大哥形象不好,并且因为我们家穷,大哥二十岁了还说不到婆娘,这让大哥越发地沉默,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活儿。

  大哥终于说到了一门亲事,对方也是一个贫困的大家庭,我未来的嫂子十七岁,有点儿黑,不过人长得还可以。她家知道我的父亲的名字,并且还知道我们家有一个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的舅舅,于是应了这门亲事。二十二岁的大哥的脸上开始显现出红润,大哥话多了起来,有时还边干活边唱歌,唱的是“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无限好啰喂——”,唱到兴头时还会双手朝天张开,“啊,明天——明天——”

  我们都认为大哥的这门儿亲事十拿九稳了。我未来的大嫂经常来我们家帮我们干活儿,我也数次到她家去玩,她家里的即将出嫁的姐姐,比我大一岁的弟弟,父母,还有老奶奶,都对我非常好,这让我充分相信,她就是我未来几十年里的大嫂。

  然而,就是这个未来的大嫂,却干了一桩让我的父亲含冤的事情。事情是这样子的,四月里的某一天,是我的父亲的生日,未来的大嫂便过来我们家。我们那儿都是这个风俗,长辈的小生日也是要过的。来我们家当天下午,未来的大嫂离开我们家,去她刚刚结婚的姐姐家。她姐夫跟我们是一个乡的,离我家三四里路程。没想到,她一去不回,直到她家里的人来我们家找人,她仍然不见踪影。那时正是人贩子猖獗的时候,许多少女被拐卖到外地。据初步判断,我未来的大嫂是被人拐卖了。大哥一下子蔫了,灰头土脸的他,又一句话也不说了。

  不妙的是,女方家里认为是我们家拐卖了他们的女儿,并且向乡里报了案。责无旁贷的父亲,便代替大哥去对方家里说明情况。然而,父亲一去,正好落入对方的掌握。我们乡的党委书记王爱国同志,与对方是一个乡一个大队的,并且有点儿拐弯抹角的远亲关系。王爱国同志义正辞严地说,不管是谁,只要敢拐卖人口,我就要把他捆起来!我的农民父亲“申排长”就真地被捆了起来,并且要送往区里派出所。父亲连连喊冤枉。没人理他。

  父亲终于要被他昔日的部下绳之以法了。

  10

  幸运的父亲又一次逢凶化吉。

  父亲在被捆起来几分钟后,就被松了绑。

  原因又是区里的一个电话。

  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的舅舅,听派出所的人说父亲被人当成人贩子抓起来了,立刻打电话让下面的人依法办事不要乱来。副局长舅舅在一句“不要乱来”后还加了这么一句话,谁给他王爱国的权力,说捆人就捆人,再不放人老子先把他捆起来!

  父亲就被松了绑。

  舅舅虽然讨厌父亲的性格,不过他相信父亲是不会干拐卖自己的儿媳妇的事情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嫁给父亲。

  派出所介入此事后,很快就查明我未来的大嫂其实是被她的姐夫的弟弟拐卖到河北去了。当然,她姐夫的弟弟人长得比较英俊,又经常在外面跑,见多识广,我大哥不是他的对手。我这么说有点儿对不起我的大哥,不过我这是实话实说,我大哥的确拴不住女人的心。后来我大哥娶了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此人性情凶悍,经常拿菜刀威胁大哥,但大哥还是不离婚。想来大哥也明白自己的魅力值,不是我说他。

  11

  乡党委书记王爱国同志,终于还是来了我们家吃饭。陪同的有张乡长。当然,主客是我那十几年都不登门的舅舅。此时,县里刚刚换届,据可靠消息,王爱国同志的哥哥,已经在换届选举中落选了。

  酒过三巡,舅舅开始说话。舅舅在他们四个里面官儿最大,舅舅在部队里上了总参机要校,是机要参谋转业。舅舅说,大家都是战友,有啥子话摆出来说,说清楚了就没事儿了嘛。舅舅说话的中气很足,震得房梁嗡嗡的。

  张乡长也说话。张乡长说话的声音小了很多,我在门外听得很费劲儿。张乡长在部队里当的文书,后来回地方转了干。张乡长说,申排长跟王书记都是战友,有啥子事情莫搁到心里头噻。

  王书记说,没得事没得事。

  父亲便说了。父亲说话的声音比张乡长的声音还小,我在门外根本就听不清他说的啥。我有点儿不相信他居然也会轻言细语地说话。

  父亲所说的事,据父亲一次酒后透露,再经过我多方核查,大致情况如下:当年在部队刚刚由给养员提为副排长的王爱国同志,与地方女青年有作风问题,被我的父亲“申排长”知道了。我的父亲“申排长”没有报告上级,而是把副排长王爱国同志叫到营房的一个偏僻的角落,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揍得他三天没起床,从此也断了与地方女青年的来往。当然,王爱国同志也最终由战士成为了干部。

  事实也许与此有出入,我不是当事人,无法获取第一手资料。不过父亲一直不喜欢王爱国这个事实,他是从不隐瞒的。

  舅舅便笑了,说,这个,算什么鸟事儿啊,咱们当兵的人,捶两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跟苏联还打仗呢,现在不也是亲得象一家人样吗?公安局副局长舅舅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豪壮。

  张乡长也笑。张乡长说,我原来在部队走不好队列,总是被班长收拾,后来我还感激他呢,要不是他我能到连部去当文书?

  王书记也笑,我怎么可能记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呢?我是为乡里的工作开展不顺利着急呀。

  父亲不笑,父亲用筷子指点盆里的东西,说,整,整,整狗肉噻。父亲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哪里来的狗肉?舅舅问。舅舅就好这一口,舅舅经常下乡去检查指导工作,检查指导的结果便是当地养狗的数量呈直线下降。

  就是我喂的那条狗嘛。父亲说。

  是啊,现在的狗容易得狂犬病,还是不要喂的好。张乡长挟着一块狗肉说。

  12

  其实我们家的狗根本没得什么狂犬病或者癫狗疯。父亲一掌劈歪狗的脖子时,我还掉了两滴眼泪。不过当二哥把狗肉煮熟后,我很快就忘记了狗与我一起玩耍的亲密无间的情景。我正在长身体,我需要营养,我不想长成大哥那个找婆娘都困难的形象。

  在舅舅带着王书记、张乡长登了我们家的门后,二哥又公然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了,虽然他还是住在新房子里。二哥绝口不提他跟父亲已经分家的事实,因为他又回到了乡政府做办事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