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副2005 時代記憶

我生命中的三位親人

王尚義、李敖、王尚勤

王長安

　

作者王長安為王尚義、王尚勤的弟弟，美國愛荷

華大學傳播碩士。資深電視工作者、影評人。

似乎在二○○四年即將告別的前夕，讓我益加感觸良多，其中有三位和我有親密血緣關係的人物，也都將步入另一個時代的轉換境界，王尚義離開我們正式邁入了第四十個年頭；李敖當選了新科立委，從市井小民，歷史作家躍入了國會殿堂；大姐王尚勤十五年來將出版一本與李敖感情長跑的回憶錄，並將回國為新書《李敖也哭泣》舉行發表會。而我，有如一位文學的逃兵在三人龐大的陰影籠罩下，再度提起筆來，在邁入半百的生命用禿筆寫下一些記憶中的點點滴滴，也許為自己的文學路上留下一點蛛絲馬跡，讓王尚義、王尚勤、李敖一脈相傳的寫作脈流作一點延續的努力，也許是對自我在二○○五年來臨的一點期許。

大哥王尚義英年早逝，以廿六歲的短暫生命留下了將近五十萬字的遺作，從《野鴿子的黃昏》到《從異鄉人到失落的一代》，不知抒發多少五○、六○年代的時代苦悶，也不知影響了多少在徬徨中成長的年輕學子。每當我憶起大哥瘦長的身影走出家門，我都懷疑他何時再回家。

多少時間他手持手術刀忍住淚水獨自站立在台大醫院開刀房的一角；多少次他為轉到哲學系之事與父親爭吵不得結果，大哥只有自我逃避，家不再是他想回去的地方。他走入山林，寄居廟宇在寂靜中寫下了千言萬語的辛酸；無師自學素描，以一個暑假時間完成貝多芬與羅曼羅蘭的畫像素描，一直到去世前還掛在自己宿舍的床頭前。

在初戀的失敗後，他利用深夜時間寫完了《野鴿子的黃昏》釴心理上的創傷加上肉體上的自我摧殘，不注意飲食、睡眠、體檢，作為一個懸壺濟世的醫生，在還未能師法史懷哲醫生遠赴非洲救助貧童之時，他就倒在自己醫院的病床上；而自己的老師竟變成自己的主治醫師酖酖那時才剛參加完他台大的畢業典禮。廿六歲何其年輕！當現今的年輕人還找不到自己方向時，大哥已決定自己生命的走向，留下的文稿堆積如小山丘之高。我何其慚愧，常為一篇寫作斷斷續續數月未完成，現實太多的雜念無法平靜下來釴每當我想到當時有二名北一女的高材生在新店溪上游，讀完大哥的《野鴿子的黃昏》一書後，相繼自殺身亡，我是否還要走寫作這條路？

二年前我在《聯副》及《聯合文學》分別發表了〈我的哥哥酖酖王尚義〉及〈李敖與王尚勤的感情世界〉二篇文章，後又在美國《世界日報》轉載，便收到許多海外讀者的來信，要我多寫點有關王尚義生平的事情，因為他們都走過那一段苦悶的時代。如何繼續寫下去一直是我困擾的問題，我家已出了一位作家，而大姐的文章也常刊登在美國《華僑日報》及《世界日報》，我是否還要為王家增添一位不可能超越王尚義的通俗作家？在學校、在公司很少人知道我是王尚義的弟弟，直到李敖出了一本書，裡面以相當篇幅提到我，我更加困惑了。

大哥的好友，大姐的第一個情人酖酖李敖，有如這半個世紀台灣文壇的怪傑，大起大落，時而消失，時而復出揚起一陣李敖旋風。大姐在美國生下的李敖唯一的女兒酖酖李文，又不時在彼岸北京掀起大風大浪釴而經過二次破碎婚姻的大姐卻獨自與大兒子隱居在美東波士頓郊區，遠離浮華世界享受有如美國作家大衛?梭羅《湖濱散記》的寧靜生活。

李敖，我所了解的李敖和大哥王尚義釱大姐王尚勤完全是不同的人類，對善惡的分明，對時間的厭惡，對政客的痛恨，對女兒過度的寵愛，都突出地展現這麼一位文化頑童酖酖仍可自保而神采奕奕地活在一個最混亂的時代！雖然曾因協助彭明敏潛逃出國被關在牢中六年，但是他的寫作毫不間斷。在感情的波濤中起伏無常，但仍堅持將自我的理念以文字表達出來，即使曾在書房中因缺氧而昏迷二次，李敖的寫作仍不間斷釴他以生命換取時間，在有如圖書館的偌大書房中，以堆積如山的史料、文獻、書信、參考書籍完成將近百萬字的著作，連給我寫的家書都長達八頁之多釴陳文茜的近作以《只怕陳文茜》為書名，那麼李敖的近作應該取名《大家只怕李敖》最為恰當。

但是李敖在某些方面還是懷有憐憫及感性之情，在他所寫給大姐的九十六封情書中可見一二釴他暗地裡資助了許多黨外人士；他為慰安婦義賣收藏的古董及字畫；他孝順母親，關心家庭，即使在目前情況中，大姐如有任何困難，他都會全力相助釴他打官司自己花錢，從不找律師，自己單刀赴會；他作電視節目一人撐到底釴他特立獨行，不畏權勢，不畏高官；他告過李登輝、陳水扁、秦孝儀釴他從不喜歡政治人物，他在檯面上看到太多無恥的政客，他不齒那些政論節目主持人隨政局轉舵的心態；他是外省第二代，卻因台獨入獄坐牢！當他以些微差距的票數驚險當選立法委員，進入國會殿堂，不禁讓我驚訝這種不入虎穴焉能打虎的決心。

李敖的女兒李文有大姐的血液，而我也成為李敖的近親，當二○○五年來臨的前夕，感觸益加煩雜，我只有在二○○四年記事本的最後一頁寫下一段自勉的話語：「祝福大哥王尚義在天之靈，願他眷顧那些懷念他的讀者；祝福大姐王尚勤，願她在破碎的回憶中重新出發，繼續用文字來抒發心中點點滴滴的苦澀；祝福李敖，願他在晚年的政治生涯中多一點寬恕，少一點傲氣，多一點自我關懷，少一點起伏釴而我，也將走出三位親人的陰影，重拾賦閒多時的筆桿，重建那一份來自王尚義、王尚勤、李敖的寫作相承，再一次開創新的寫作生涯，祝福大家。」

【2005-01-26/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