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酋长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20:49:25

 
    1.青角
  亲爱的读者,你知道,“青角”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无论用在谁身上,这个词都损人、气人到极点,它指的是触角。
  “青”就是青,“角”就是触角。因此“青角”是个刚到这个国家(指美国),缺乏经验,尚显稚嫩的人,如果他不想惹人嫌,就得小心翼翼地探出他的触角。
  我当初也是这么一个“青角”。
  别以为我那时承认或者说知道这个侮辱人的称呼和我正相配!才不呢,要知道“青角”最大的特点就是总认为别人太“嫩”。
  ——恰恰相反,我认为自己是个聪明绝顶、经验丰富的人,我可是——按习惯的说法——上过大学的,而且从没有怯过考场。我那时还不明白,生活才是真正的大学,学生时刻都在接受命运的考验。故乡沉闷的环境、增长见识的愿望以及天生对成功的渴望驱使我远渡重洋来到美国,那里当时的条件对一个野心勃勃谋求发展的年轻人来说,比如今要好得多。我本可以在东部安顿下来,可大西部吸引着我。我打零工,用挣的钱把自己好好地包装了一番,心中充满快乐和勇气,就这样来到了圣路易斯。在那儿,好运气引我进入一个德国家庭,让我暂时安顿下来,当了家庭教师。这家的社交圈子里有位亨瑞先生,他是个怪人,以制枪为业,具有一种艺术家的热情,时常以那种源自故土的老派的自豪感称自己为“枪匠亨瑞先生”。
  他是个仁慈善良的大好人,但表面上看起来恰恰相反。他除了前面提到的那家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对待自己的顾客也简单生硬,其实顾客也只是因为他的货好才来找他。在一次恐怖事件中他失去了妻子儿女,他从不提这事,我根据一些暗示猜测,他们是在一场突袭中被杀害的。这遭遇使他变得粗暴异常。他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粗鲁。他的内心是温柔善良的,每当我提起故乡和心中牵挂着的家人,常会发现他的眼睛湿润起来。
  在他告诉我之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一个老人,偏偏会对我这么一个年轻人表现出偏爱。自我来后,他比以前来得勤了,他听我讲课,老是缠着我,最后竟邀请我去看他——还不曾有人如此受他青睐,因此我尽量避免使用他给我的权利。看来他一点儿也不欣赏我的谨慎。一天晚上我去了他那儿,他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和招呼我时的口气——他连“晚上好”也没说——我至今还记得。
  “昨天您呆在哪儿,先生?”
  “在家。”
  “那前天呢?”
  “也在家。”
  “呸!别蒙我了!翅膀像您这么嫩的鸟儿,不会呆在窝里。他们到处都伸一嘴,就是不去该去的地方!”
  “那么您说我该去哪儿呢?”
  “到我这儿来,知道吗?我早就想问您点儿事儿了。”
  “那为什么一直没问呢?”
  “因为我一直不想,听见了吗?”
  “那什么时候想呢?”
  “没准儿就是今天。”
  “那您尽管问吧!”我一边说一边坐在他干活儿的那张椅子上。
  他惊奇地看着我大摇其头。
  “尽管问!就好像我想跟一个‘青角’谈话之前还得先征求他的同意似的。”
  “‘青角’?”我重复了一遍,皱起眉头,因为我感觉受到了侮辱。“我想,亨瑞先生,您这话是没留意脱口而出的吧?”
  “别自以为是了,先生!我是想好了才说的,您就是个‘青角’,简直太青了!您那些书本都装在您脑子里,这不假。奇怪的是您教给那些人什么。这个年轻人很清楚星星离这儿有多远,内布卡特纳国王在砖头上写了些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有多重!——因为他知道这些,就以为自己是个聪明家伙了!可是您给我听明白,只有把鼻子插到生活里去——大概得五十年吧——您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聪明。您现在知道的那些东西算不了什么,简直什么也不是。您现在的能耐更是没有用。您连开枪都不会!”
   他用一种极端轻蔑的口气说出这番话,而且他那么肯定,好像他自己说的话非常正确。
  “不会开枪?哼!”我微笑着回答。“这大概就是您要问我的问题吧?”
  “对,这就是。那么清说吧!”
  “您只要交给我一支好枪,我就回答,否则就不。”
  他把正镟着的枪膛放到一边,起身走近我,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
  “交给您一支枪?决不!我的枪只交到能给我带来荣誉的人的手里。”
  “我有这样一双手。”我向他点着头。
  他又斜眼打量了我一下,坐下去,重新开始镟他的枪膛,嘴里嘟囔着:
  “好一个青角!放肆得简直能把我逼疯!”
  我随他去说,因为我了解他。我抽出支烟点上。接下来大概有一刻钟的工夫谁都没吱声。后来他再也忍不住了。他一边把枪膛举起来对着光看,一边说:
  “打枪可比看星星或者念内布卡特纳国王的砖头难,知道吗?您摸过枪吗?”
  “经常摸。”
  “也瞄过准儿,扣过扳机?”
  “我想是的。”我给逗乐了。
  “打中了吗?”
  “当然!”
  他一下子把查看过的枪膛放下,再次看着我说道:
  “打中了,当然!可打中了什么?”
  “自然是靶子了。”
  “什么?您是当真要哄骗我吗?”
  “是声明,不是哄骗。这是真的。”
  “见鬼去吧,先生!真不明白您是怎么回事。我相信,就算是射一堵有十米长五米宽的墙,您也得射偏了。可您还在这儿一本正经地发表声明,简直能把人气炸了。我可不是您教的那个小孩儿知道吗?像您这样的一个青角、书虫,也想打枪!钻在那些土耳其、阿拉伯、还有别的什么破书堆里,还想有时间打枪!把那边钉子上挂着的那支老枪拿下来做个瞄准儿的样儿!这是杆猎熊枪,是我的手拿过的最好的枪。”
  我走过去,把枪摘下来,端起来瞄准儿。
  “哈罗!”亨瑞喊着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儿?您拿这枪就像拿一根手杖,这可是我所知道的最重的一杆枪啊!您有这么大劲儿吗?”
  我不答话,用右手抓住他系着纽扣儿的上衣下摆和裤带,把他举了起来。
  “行了行了!”他大叫。“放开我!您比我的比尔劲儿大多了呢。”
  “您的比尔?他是谁?”
  “是我儿子,他——不提这个了!他死了,跟别人一样。他答应要做个有能耐的人,可我不在的时候,他和他们一块儿被杀了。您和他个头儿差不多,眼睛几乎跟他的一样,嘴也是。所以我对您——喏,这不关您的事儿!”
  一种深刻的悲哀布在他脸上,他用手抹了一把,以惯用的语气说下去:
  “可是先生,以您这样的力气,却一心扑在书本上,太可惜了。您该锻炼身体!”
  “我练了。”
  “真的吗?”
  “真的。”
  “拳击?”
  “我们那儿不练这个。但是体操和摔跤我都练。”
  “骑马呢?”
  “也练!”
  “击剑呢?”
  “教过别人。”
  “先生,别吹牛!”
  “您想试试吗?”
  “谢谢了!已经够了!还得干活呢。坐下坐下!”
  他回到他的椅子那儿,我也按照他说的做了。接下来的对话只是在蹦单字罢了,亨瑞的脑子里似乎正转着什么重要的事儿。忽然,他从他的活计上抬起头来,问道:
  “您搞数学吗?”
  “数学曾是我最喜欢的学科之一。”
  “代数、几何?”
  “当然!”
  “丈量土地呢?”
  “尤其喜欢。我经常带着测量仪器到处跑,就是为了自己开心。”
  “您能测量?是真的?”
  “是的。我参加过测量长度和高度的工作,虽然我不想说自己是个合格的测量师。”
  “哦——很好,好极了!”
  “您为什么问这个,亨瑞先生?”
  “我自有原因,明白吗?您现在还不用知道这个,到时候会知道的。我先得——哦对,我先得确信您会打枪。”
  “那就考考我吧!”
  “我会的;这您就放心好了。您明天早上什么时候开始上课?”
  “八点。”
  “那就六点来找我吧!我们去靶场,我在那儿枝枪。”
  “为什么那么早?”
  “因为我不想等太久。我要用事实证明您是个‘青角’。不过这会儿不说这个了,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儿要干。”
  他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一块多棱铁,开始挫它的角儿。我发现它的每一面上都有一个孔。
  他干得是那么聚精会神,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他的眼睛闪着光,当他不时地打量他的作品时,几乎带着一种爱慕的表情。这块铁对他一定非常重要。我很想知道原因,于是问他:
  “用这个也能做成枪的零件儿吗,亨瑞先生?”
  “对”,他答道,好像才想起来我还在那儿。
  “可我没见过哪种枪还有这么一个部件儿”,我提出了质疑。
  “我认为有。会有的。大概会叫亨瑞牌儿吧。”
  “啊,是一项新发明?”
  “是的。”
  “那么能告诉我这个秘密吗?”
  好一会儿工夫,他往那些孔里面看着,向各个方向转动那块铁,几次把它放到枪膛末端,最后终于说道:
  “能,我信任您,因为我知道,虽然您是个地地道道的‘青角’,可您善于沉默。所以我可以告诉您这东西将来是个什么。这是个接套,是二十五发的连发枪。”
  “不可能!”
  “住嘴!我还没有傻到去做不可能的事情。”
  “可您必须得有能装二十五发子弹的弹仓!”
  “我有。”
  “那它们会又大又不轻便,会碍事的。”
  “只有一个弹仓。很轻便,一点儿也不碍事。这块铁就是弹仓。”
  “用它作弹仓?热度问题怎么办?弹仓不会变得太热吗?”
  “决不会。枪膛的材料和处理方法是我的秘密。再说,有必要一发接一发地把二十五发子弹一下都打出去吗?”
  “很少。”
  “就是嘛!这块铁会通过一个特殊的机械装置滚动。二十五个孔里装二十五发子弹。每打一枪转一下,把下一颗子弹推进枪膛。这个念头我转了好多年都没成功。现在看来行了。我这个枪匠已经有了个好名声,现在我就要名声大振了,我会挣到很多钱。”
  “外加一颗坏良心!”
  他惊奇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问:
  “一颗坏良心?怎么会?”
  “您不认为,一个杀人凶手得有颗坏良心吗?”
  “该死!您难道想说我是个杀人凶手吗?”
  “现在还不是;可很快就是了,因为助长杀人和杀人一样严重。”
  “见鬼去吧!我不会助长杀人行为的,哪怕只有一次。”
  “一次?可能会是一次大屠杀!您想想看:一旦您造成了能一气儿连发二十五发子弹的枪,而这枪随便到了哪个无赖手里,那么不久,那边的大草原上、原始森林里、山谷中就会爆发一场残酷的大屠杀。那些可怜的印第安人会像草原狼一样被打死,再过些年就再也没有印第安人了!您想让您的良心背上这个包袱吗?”
  他瞪着我不做声。
  “而且”,我接着说,“如果每个人都能买到这件凶器,您在很短时间内就能卖掉成千上万支,可野马野牛以及一切印第安人赖以生存的野兽就要灭绝了。成千上万的坏猎人会带着您这种连发枪到大西部去。人和野兽会血流成河,用不了多久大峡谷两侧地带就会了无生机了。”
  “该死!”他喊起来。“您真是刚刚从德国到这儿来的吗?”
  “是的。”
  “以前从没来过?”
  “没有。”
  “难怪是个纯纯粹粹的‘青角’!而且这个年轻人还这么多话,就好像他是所有印第安人的祖宗,已经在这儿活了上千年了似的!年轻人,别以为您能打动我!就算一切都像您说的那样,我也决不会想到要开一家造枪厂的。我是个孤独的人,愿意一直孤独下去。我没有兴趣去和上百个乃至更多的工人生气。”
  “如果是为了挣钱,您可以为您的发明申请专利,然后把它卖掉。”
  “您等着瞧吧,先生!到现在为止,我得到了我需要的一切。而且我想,就是以后,我没有专利也不会受什么苦。现在您回家去吧!我没兴趣听一只翅膀还没长硬、还不会唱歌的乌儿在这儿卿卿喳喳了。”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的这些粗话,他就是这样,我很清楚,他喜欢上我了,想在各方面尽其所能帮助我。于是我把手伸给他,等他用力握过之后,就走了。
  我还不知道这个晚上对我有多么重要,也想不到那杆被他称为老枪的沉重的猎熊枪和尚未完成的亨瑞连发枪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第二天早上我很兴奋,因为我打枪打得很多也很好。我坚信自己能经受住老朋友的考验。
  清晨六点我准时到了他那儿,他已经在等着我了。他把手伸给我,一丝嘲讽的微笑在他苍老粗糙的脸上一掠而过。
  “欢迎,先生!您看上去好像必胜无疑!您以为您会射中我昨天晚上提到的那堵墙吗?”
  “我希望如此。”
  “那我们就出发吧!我拿一杆轻点儿的枪,您扛那杆猎熊枪。我可不想拖着这么个累赘。”
  他挎上一支较轻的双筒来复枪,我拿上他不愿扛的那支老枪。在他的靶场上,他给两支枪都上了膛,自己先用来复枪打了两枪,然后轮到我打猎熊枪了。我还不熟悉这支枪,第一发打到了靶子上黑色区域的边缘。第二发就好多了。第三枪正中靶心,接下来几颗子弹都是从第三颗打出的洞里穿过去的。我每打一枪,亨瑞的惊讶就增长一分。我又试了试那支来复枪,当我取得了同样的成绩以后,他已经相当惊奇和激动了。
  “先生,您要么有魔鬼相帮,要么天生就该是个牛仔!我还从没见过哪个青角能这样打枪!”
  “魔鬼没帮我,亨瑞先生”,我笑道。“我可不想跟魔鬼有什么瓜葛。”
  “如果当牛仔就是您的责任,甚至是您的义务,您对此有兴趣吗?”
  “怎么没有?”
  “那好,让咱们看看这个‘青角’能成就点儿什么。您能骑马吧?”
  “万不得已的时候。”
  “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是说不像您打枪那么棒?”
  “呸!骑马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上马太难了。一旦我骑上去,大概就没有哪匹马能把我摔下来了。”
  他审视着我,看我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看我自然轻松的样子,于是他说道:
  “是这样吗?您大概想膘在马鬃上吧?那您就错了。您说得很对:上马最难,因为您得自己上去。下马就容易多了;马会帮忙的,所以就快多了。”
  “可马不帮我的忙!”
  “是吗?咱们看看再说!您有没有兴趣试一试?”
  “有兴趣。”
  “那走吧!现在是七点,您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到马贩子吉姆·科尔纳那儿去,他有一匹红鬃白马,它会帮您的忙的。”
  我们转回城里,去找那马贩子,他有一个宽阔的跑马场,周围是一圈马厩。科尔纳本人走上前来问我们要干什么。
  “这位年轻人声称没有马能把他甩下来,”亨瑞解释道。“您怎么想,科尔纳先生?您想不想让他试试您那匹带红鬃的白马?”
  那马贩子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这副骨头架子看上去不错,有弹性;再说年轻人不像老年人那样容易摔断脖子。如果这位绅士愿意试试白马,我没意见。”
  过了一会儿,两个伙计把那匹配好鞍的马牵出马厩。马很不老实,一心想要挣脱。老亨瑞为我担起心来,让我放弃。可我呢——一是并不害怕,二是这可是一件事关荣誉的事。我让人给我根鞭子,绑上马刺,然后试着跃上马背,马不乐意,我试了好几次才成功。还没等我在马背上坐好,伙计们就忙着跑开了,马则四蹄腾空一跃而起,接着又跃向一边。我抓住鞍子,脚刚伸进马镫,马就开始的蹶子,并对着墙冲过去,要把我蹭下来。接下来是骑手和马之间的一场恶斗:我仅有的一点儿手段全都用上了,大腿也用了全力,我赢得了最终的胜利。下马的时候,我累得腿直颤悠;那马也浑身淌汗,大团大团地口吐白沫,现在它变得驯服了。
  马贩子为他的马担起心来。他让人给马裹上单子,牵着慢慢地遛,随后他转向我。
  “这我可没想到,年轻人。我还以为,马刚一跳您就会立刻躺在地上。您不用付钱,如果您愿意帮我一个忙,您就以后再来,给我把这匹马驯得服服帖帖的!这马十块钱可不能卖,因为它可不是匹一般的马,如果它被驯服了,我就能做笔好买卖。”
  “如果这样,我是非常乐意的。”我回答道。
  自从我下了马,亨瑞还一言未发,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看我。这会儿他把手一拍,喊道:
  “这个‘青角’真是个不一般的‘青角’,简直是非同寻常!非但没把自己摔到地上,反倒把马累了个半死!这是谁教给您的,先生?”
  “是命运——有一天它把一匹从不让人骑的匈牙利草原马送到了我胯下,我一步步制服了它,自己也差点儿丢了性命。”
  “感谢那家伙!谢谢那把老软垫椅子,它不会反对我在它上面坐一坐的。来,我们走吧!我头晕得厉害。不过我没白看您打枪和骑马,这您可以相信。”
  于是我们就各自回家了。接下来的两天他都没露面,我也没机会去看他。到第三天下午他来找我了,他知道我这会儿没事儿。
  “您有兴趣和我一块儿去散步吗?”他问。
  “去哪儿?”
  “到一位很想认识您的先生那儿去。”
  “想认识我?为什么?”
  “这您准能猜出来:因为他还从没见过‘青角’。”
  “那我去,他会目瞪口呆的。”
  亨瑞今天的神色显得格外狡黠、活泼。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这是想让人惊喜一下。我们穿过几条街后,他领着我走进一家店铺,店铺有一扇朝街的宽大玻璃门。他走得那么快,我都来不及看清玻璃门上的金色字母,但我似乎看见了“办公室”和“测绘”这两个字。不久事实就证明,我没有看错。
  三位先生坐在那儿,他们极热情地迎接亨瑞先生,对我则客客气气,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桌上摊着地图、图纸,其间是各种测量工具。原来我们是在一家测绘事务所里。
  我闹不清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他没什么要订购或是要咨询的,仿佛只是为了要海聊一番才跑到这儿来。谈话不一会儿就热烈起来,毫不奇怪,话题最终转到了屋子里的测量工具上,我很高兴,因为假如谈美国,我知之甚少;谈这个,我就能很投入地参加谈话了。
  亨瑞今天似乎特别热衷于丈量土地的技术。他什么都想知道,我被引入谈话之中,在那儿一个劲儿地解答问题,解释各种工具的用途,讲述地图和图纸的绘制。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青角’,竟然没有觉察到他的用意所在。直到我大谈了一番坐标测绘、极点测量法、对角线测量法、周边量法、重复法、三角法的实质和区别之后,才注意到那三位先生在悄悄地向枪匠』点头,发觉事情有点儿奇怪。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向亨瑞示意我想走了。他没有反对。告别时的气氛比见面时还要热烈——这次他们对我也很热情。
  离开测绘所后,亨瑞把手放在我肩上,脸上满意十足的样子。他说:
  “先生,男子汉,小伙子,‘青角’,您让我很开心!我真为您感到骄傲!”
  “骄傲?为什么?”
  “因为您的表现超过了我的推荐和那些人的期望!”
  “推荐?期望?我不明白。”
  “其实,这事儿很简单。前一阵儿您说您会丈量土地,为了证实一下您是不是在吹牛,我把您带到那些绅士们那儿,他们是我的老熟人,我想借他们探探您的虚实。而您,肚子里确实有货,很给面子。”
  “吹牛?亨瑞先生,如果您认为我干得出那种事来,我就不会再去看您了!”
  “别逗了!您不会剥夺我这个老头因见到您而感到快乐的权利吧——您知道这个,是因为您像我的儿子。您大概去过马贩子那儿了吧?”
  “每天早上都去。”
  “您骑那匹白马了?”
  “骑了。”
  “它出息了没有?”
  “我想是的。只是我怀疑买主是否也能像我一样对付它。它只跟我熟,别的无论什么人都得被它甩下来。”
  “我很高兴,太高兴了!看来,它只想驮‘青角’。跟我一块儿过这条横街吧!我知道那边有家餐厅,吃的很不错,喝的更好。您考得棒极了,得庆祝一下。”
  我搞不懂亨瑞——他像是换了个人。他,一个孤僻、内向的人,要上一家餐厅去吃饭!他的脸也异于平常,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响亮快活。他提到了考试,这个词引起了我的注意,但在这儿,它也许没什么特别的含义。
  从这天起亨瑞天天来看我,就好像我是一个他很快会失去的亲爱的朋友。但是他不容我对这种偏爱感到自豪,随时准备着用“青角”这个气人的字眼儿给我泼一盆凉水。
  奇怪的是,我任教的那个家庭也起了变化。父母显然越来越重视我了,孩子们也变乖了。他们悄悄注视我的目光令我不解,可以说很亲切,也可以说很惋惜。
  就在对测绘所的造访之后过了大约两星期的一天,女主人请我那天晚上不要出去,和他们全家一起吃晚饭。她解释说亨瑞先生要来,此外她还请了两位绅士,一位名叫塞姆·霍肯斯,是个有名的牛仔。我这个‘青角’还没听说过这名字,但我希望能认识一位真正的甚至是有名的牛仔。
  由于我是常客,所以用不着等铃响,而是提前几分钟就在饭厅里了。令我惊奇的是,我在那儿看到的不是日常的布置,而是像过节一样。五岁的小艾米独个儿在屋里,把手指伸进果酱里正在偷吃。我一进去,她慌忙缩回手指,在浅金色的头发上蹭。当我举起右手要惩罚她时,她跳过来向我咬了几句耳朵;为了弥补她的过错,她向我透露了那个伤透了她的心的秘密。我以为我听错了,她在我的要求下重复道:“你的告别宴会”。
  我的告别宴会!这怎么能是真的呢!也许这孩子听错了,我只是微微一笑。接着我听见前厅里的声音。客人们到了,我走过去问候他们。他们三人是一起到的,后来我得知他们是约好的。亨瑞向我介绍一个看上去有些呆板而不灵活的年轻人:布莱克先生,随后是塞姆·霍肯斯,那个牛仔。
  那个牛仔!我得承认,当我惊奇地盯着他看时,样子大概不太机灵。这么一个形像我可还从没见过。当然后来我又见识了很多。
  如果说这个人本来已经够引人注目的了,那么,他站在会客厅里,就像站在旷野里一样,不摘帽子,手里拿着枪的样子就更加深了这种印象。请想像这样一副外貌:
  在一顶毡帽——它的年头儿、颜色、形状让最敏锐的人猜破了头也猜不出来——那垂头丧气的帽檐下,从一部森林般茂密蓬乱的黑胡子间探出一个大得吓人的鼻子。由于那把茂盛的大胡子的缘故,除了过分庞大的鼻子以外,脸上其余部分就只看得见两只极其灵活,显得聪明能干的小眼睛了,它们带着狡黠落在我身上。这个人就像我打量他一样也在专注地打量我。
  支撑着这么一个脑袋的身体膝盖以上的部分都藏在一件旧羊皮猎装里,它显然是为身材更魁梧的人做的,使这个小个子看上去像一个为了好玩儿而穿上祖父睡袍的孩子。从这可怜巴巴的包装里伸出两条干瘦的罗圈儿腿,穿着条裤腿已破成一缕一缕的印第安式的裤子,年头儿多得大概这个小个子二十年前就穿不下了,因此整双高统靴都露了出来。这靴子是那么大,一旦遇到紧急情况,靴子的主人甚至可以把自己整个儿藏在里面。
  这个有名的“牛仔”手里拿着杆枪,这样枪更像是一根棍儿。此时此刻,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这么一幅草原猎人的漫画更令人生气了。但没用多久,我就拜服了这个奇特的小个子。
  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之后,他用一种细弱的童声问那枪匠:
  “这就是您讲过的那个年轻的‘青角’吗,亨瑞先生?”
  “是的。”对方点头回答。
  “哦!我看着不错。但愿他也喜欢塞姆·霍肯斯,嘿嘿嘿嘿!”
  这时门开了,他笑着转向门,那尖细、特别的笑声我日后又听到过千百回。男主人偕妻子出现了,他们问候猎人的方式让人觉得他们以前就见过面,接着他们就请我们进餐厅。
  我们进了餐厅,被引到座位上后,塞姆·霍肯斯指了指他那根射击用的老棍子。
  “一个真正的牛仔从来都是眼不离枪,更不用说我对我的利迪了。我要把她挂在那边的窗帘扣儿上。”
  这么说他管他的枪叫利迪!后来我才知道,把自己的武器当活物对待并给它取个名字,这是一些牛仔的习惯。他把枪挂上后又要挂他那顶旧帽子。当他摘下帽子时,我吓了一大跳:他所有的头发还挂在上面。那血红的秃脑袋,着实让人大吃一惊。女主人叫起来,孩子们也尽其所能地尖叫着。他却转向我们平静地说:
  “别害怕,女士们先生们,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去我也规规矩矩地顶着我自己的头发来着,没人敢反对,直到一二十个讨债鬼来偷袭我,把我的头发连头皮一起扯了下去。那滋味儿可真不好受,不过我挺过来了,嘿嘿嘿嘿!后来我去了Tekama,在那儿给自己买了张新头皮,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它叫做假发,花了我三捆海狸皮。不过没关系,新头皮比旧的舒服多了,尤其是夏天,出汗的时候可以摘下来,嘿嘿嘿!”
  他把帽子挂好,假发重新扣在脑袋上。接着他又脱下外套罩在一把椅子上。这外套补过很多很多次,缝上去的皮子一块摞着一块,于是外套变得又硬又厚,大概没有一支印第安人的箭能把它射透。
  这下我们能完全看见他弯曲的瘦腿了。他上身穿一件皮质打猎背心,腰间插着一把刀和两支手枪。他把椅子拉向桌子,先向我,又向女主人狡猾地看了一眼,问道:
  “在开始吃饭之前,我的女士是否要告诉这个青角,今天这是为了什么?——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这个说法是他的口头禅。女主人点点头,转向我,指指那位年轻的客人。
  “您还不知道布莱克先生是来接替您的吧,先生?”
  “来……接替……我?”我震惊地说。
  “是的。我们今天就得为您饯行,我们只好找一位新老师。”
  “为我……饯行……?”
  今天我得感谢命运,当时自己没被拍下来,我在惊骇之中肯定露出一副蠢相。
  “是的,为您饯行,先生”,她友好地微笑点头,让我觉得很不合时宜,我自己可笑不出来。“本应该通知您的”,她补充道,“我们已经喜欢上了您,但又无法阻拦您。同您告别,我们感到非常遗憾,在此我们向您致以最美好的祝愿。请您明天就启程吧。”
  “启程?明天?去哪儿呢?”我吃力地说出这些话。
  这时坐在我旁边的塞姆·霍肯斯用手拍着我的肩膀笑了。
  “去哪儿?跟我去大西部!您出色地通过了考试,嘿嘿嘿嘿!其他测绘员明天出发,不会等着您的。您注定要跟着走。迪克·斯通、威尔·帕克,还有我,我们是向导,沿着海岸山脉,直到德克萨斯。别以为您还能猫在这儿当您的‘青角’。”
  我这才恍然大悟:一切都是串通好了的。测绘员,没准儿还是为一条计划中的大铁路搞测绘呢。多么令人兴奋的想法啊!我根本用不着发问,就得到了答复,因为亨瑞走过来抓住我的手。
  “我已经说过为什么喜欢您。在这儿,您是个正派人,可家庭教师不是您当的,先生,根本不是,您得去西部。所以我请了大西洋——太平洋公司对您进行考察,但没告诉您。您考得很好,这是聘书!”
  他把文书递给我。我一眼望去,看到那上面写着我将得到的报酬,眼睛立刻蒙上了一层泪水。他继续说下去:
  “是骑马去,所以您需要一匹好马。我把您自己驯服的红鬃白马买下来了,您应该得到它。您还得有武器。我要把那支猎熊枪给您,它又旧又重,我用不了,可您用它每枪都能打中靶心。您意下如何,先生,啊?”
  我先是一言不发,等我能够再次开口的时候,我想谢绝这些礼物,但没能成功。这些好人打定了主意要让我幸福,如果我一味拒绝,将会深深地伤害他们。为了不让我们这会儿罗嗦个没完,女主人在桌边坐了下来,我们也只好效仿她。大家吃起饭来,我的事情则暂且放下不谈。
  挨到吃完饭后,我才搞清该知道的一切。那条铁路将从圣路易斯起,穿过印第安人区域、德克萨斯、新墨西哥、亚利桑那和加利福尼亚,直通到太平洋海岸,人们计划将如此漫长的路线分成小段进行勘察测量。我和另外三个测绘员由一位总工程师领导,分到了位于红河源头与海岸山脉之间的一段。三个可靠的向导塞姆·霍肯斯、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将带领我们去那儿,一大群勇敢的牛仔会在那儿确保我们的安全。此外我们还会得到所有要塞驻防队伍的保护。为了给我个大大的惊喜,这一切直到今天才告诉给我,自然是相当的晚。不过我的装备已经大小俱全,这我就放心了。也就是说,我除了去向我的同事做自我介绍,就没什么可做的了,他们正在总工程师家里等着我。我是在亨瑞和塞姆·霍肯斯的陪伴下去的,在那里我接受了人们热情的问候。
  第二天早上我到那个德国家庭告别完,又去找亨瑞。他热情地摇着我的手,用粗鲁的方式打断我表示感谢的言辞:
  “住嘴,先生!我送走您,只是为了让我的老枪再有发言的机会。等您回来,给我讲讲您的见闻经历!那时自然知道您还是不是,但到现在为止您一直是不肯承认的‘青角’!”
  说完他把我推出门去,在他关上门之前,我看到了他眼中含着泪水。
  到了九月初,我们已经干了三个月,可还没有完成任务,而别的组大多数人已经回家去了。这里有两个原因。
  在我们着手真正的工作之前,先得耗费时日,骑马、艰苦跋涉、做大量的比较测量。还有一情况是我们所在的是个危险的地区,有奇奥瓦人、科曼奇人、阿帕奇人出没,他们不愿意这个地方修什么铁路。我们必须十分小心,时刻保持警惕,这样我们的工作自然就拖延了很久。
  考虑到印第安人的存在,我们不能打猎吃野味,那样会被他们发现并尾随我们;我们更多地是从桑塔非派来的牛车那里得到食物。但这种补给方式又极不固定,有很多次,我们无法继续前进,因为我们得等牛车来。
  第二个原因是我们这伙儿人的组成。前面提到,在圣路易斯时总工程师和三个测绘员热情地问候了我,由此我期待着一次成功的合作;只可惜,我被欺骗了。
  我的同事都是地道的美国佬,他们把我看作“青角”、缺乏经验的“荷兰人”——在这儿,这个词儿是骂人话。他们只想挣钱,不大理会任务是否认认真真地完成了。我这个诚实的德国人成了他们的绊脚石,很快他们就收回了对我的好意。我不让自己为此烦恼,只管尽职工作,我甚至做得更多,因为我在短短一段时间内就发现,他们其实没有多少专业知识。他们把最难的工作推给我,自己却过着十分清闲的日子。我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我一向认为,人承担的越多,越能变得坚强。
  总工程师班克洛伏特还算是他们之中最能干的一个,可惜他喜欢喝烧酒。从桑塔非运来了几桶这种既误人又误事的酒,从此以后,他摆弄白兰地的时间超过了摆弄测绘仪器的时间。有时他会酩酊大醉,一天里倒有半天躺在地上。三个测绘员里格斯、玛西、贝灵,他们和我一样都得出酒钱,所以为了不吃亏,他们就跟班克洛伏特比着喝酒。可以想见,这些先生们也常常是脑子不太清醒的。我因为基本上不喝烧酒,成了唯一干活儿的人,他们那些人总是处在喝酒和醒酒的交替之中。然而我并没有为此得到感谢,充其量只有贝灵明白我在替他们苦干——虽然我完全没有这个义务。不言而喻,在这么一种状况下,我们该做的工作就遭殃了。
  其他人也指望不上。我们刚到集合地时见到了十二个正等着我们的牛仔。一开始,作为一个新手我自觉很受他们尊敬,可没过多久就发现他们都是些层次很低的人。
  他们应该保护我们并协助我们的工作。其实在整整三个月里没有发生任何需要他们保护的事情;至于他们的协助——我完全有理由说,全美国最懒的十二个人到这儿聚会来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这班人马怎能不是乱糟糟的一团呢!
  从名分和职责上看,班克洛伏特是发号施令的人,而且他也确实做出了这么一副样子来,可没人听他的,于是他就以我闻所未闻的方式骂骂咧咧,到酒桶那儿去犒劳自己。里格斯、玛西、贝灵也好不到哪儿去。虽然我很有理由占据领导地位,但我没这样做,即使这样做了,也是做得不露声色,人不知鬼不觉的。一个像我这样没经验的年轻人是不被这些人放在眼里的。如果我傻乎乎地贸然站出来发号施令,结局肯定是引起一场哄堂大笑。不,我得悄没声儿地小心行事,就像一个善于牵着倔强丈夫的鼻子,让他不知不觉跟着走的聪明妻子。我大概每天要被那些半野蛮不听指挥的牛仔们叫上十次“青角”,可他们在不知不觉地跟着我转。我故意要让他们以为,他们是在按自己的意愿做事。
  在这方面,我得到了塞姆·霍肯斯、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的有力支持。第一个已经向诸位介绍过了,后两个也值得形容一番。
  迪克个子极高,瘦得吓人,榨成干儿了似的。他结实的打猎鞋上系着皮绑腿,上身穿一件窄小的打猎汗衫。他又宽又尖的肩膀上围着一个棉披肩,线头儿肆无忌惮地向四处飘扬。脑袋上则扣着一个既不是便帽也不是毡帽的玩意儿,要想进一步形容它简直办不到。
  他的伙伴几乎和他一样又高又瘦。他脑袋上缠着一块很大的深色头巾,上穿一件红色的匈牙利式骑马服——天知道是怎么在大西部找到的;下穿一条长长的皮裤,外套高统防水靴。他腰间插着两支左轮手枪和一把刀,是用最好的金菲尔德钢打造的。
  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那一张大嘴。两个嘴角像是特别喜欢那两片耳朵,亲热地凑近它们。这使他的容貌显出一派天真烂漫。不管怎么说,从威尔·帕克这个人身上找不出一丝虚伪。
  这两人的枪也像塞姆的利迪一样看上去不中用,都像是从林子里撅回来的树棍子。一个不了解西部的人会想,用这么一支枪,就算是枪手本人,也不可能不冒生命危险。
  如此这般的三个形象在德国是不可想像的,可在这个并非以衣装取人的地方,绝对没有一个明白人敢因为他们的外表而斜着看他们一眼。正相反,这三位是经验老道、聪明勇敢的猎人,他们亲密无间,被称为“三叶草”,一个很响亮的名字。
  要是那时没有这三个人在我身边,我的生活将是难以忍受的。他们通常总是站在我这边,与那些人保持距离,但又做得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受了伤害。尤其是塞姆·霍肯斯,虽然爱开玩笑,却善于得到那班好顶牛的家伙的尊重;他以半严肃半开玩笑的方式助我一臂之力。
  不言之中,我与他之间形成了一种关系,用领主关系来称再合适不过了。他把我置于他的庇护之下,就像对待一个无须征求意见的人。我是“青角”,他是老练的牛仔,对我而言他的意志是不容争辩的。一有时间和机会,他就给我上课,理论实践俱全,都是关于身处大西部必须了解和会做的事情。如果说我后来在温内图上完了高等学校,那就得承认塞姆·霍肯斯是我的启蒙老师。他亲自动手给我做了一根套索,并且允许我在练习抛掷这一重要武器时拿他这个小个子和他的马当目标。当我练到每抛一次都能套中目标的时候,他打心底里高兴,喊道:
  “好啊,我年轻的先生!这样就对了!不过别因为几句夸奖就忘乎所以啊!即使是最笨的学生,如果不想让他留级,当老师的也得时不时地夸夸他。我已经是几个年轻牛仔的老师了,比起您来,他们学得轻松多了,理解我的意思也比您快得多。不过您要是照这样学下去,也许六七年后就没人再叫您‘青角’了。在那之前您可以用一条老经验安慰安慰自己:蠢人有时候也能和聪明人做得一样好,甚至更好——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他说这番话时,做出极其严肃认真的样子,而我也同样严肃认真地听着,我很清楚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在那些指导中,我最喜欢的是有关实践的部分,要是没有塞姆·霍肯斯,我就腾不出时间练习一个草原猎手必须掌握的那些技能。我们的练习是秘密进行的,并且总是在离营地足够远的地方,以免有人观看。是塞姆要这样做的,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微微一笑:
  “是为您好,先生。您做这些事儿还不太在行,要是让那些家伙看见了,我会非常害臊的。好了,这下您知道了,嘿嘿嘿嘿!好好想想吧!”
  这样做的结果是,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在打枪和身手方面会有什么能耐,不过我也不在乎。
  尽管有前面提到的那些障碍,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我们终于可以和相邻的那组接头了。为了通知那边,得派个送信儿的。班克洛伏特说他要亲自骑马去,带一个牛仔做向导。传递消息是件很普通的事,因为我们必须始终与前后的两个组保持联络。因此——为着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得在这儿简短地提一句——我知道,在我们面前做指示的工程师是个能干的人。
  班克洛伏特打算在一个星期日的早上出发。他认为有必要为告别喝上一杯。大家都一样参加,只我一个人没受到邀请,霍肯斯、斯通和帕克则没有听他们的话。我很快就发现,这酒一直喝到班克洛伏特连大着舌头也说不了话才算完。他的酒友们跟他一样,醉得一塌糊涂。出发暂时是谈不到了。醉鬼们做了他们在这种状态下总要做的事:他们爬到灌木丛后面,睡觉去了。
  这下怎么办?信儿必须送出去,可这些醉汉怎么也得睡到下午。最好是我去,可我很犹豫,我觉得,回来大概得四天,在这之前工作是肯定谈不上了。
  我和塞姆·霍肯斯商量这件事的时候,他用手指着西边:
  “您不必去,先生,您可以把消息交给那边来的那两个人。”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两个骑手正向我们靠近。他们是白人,我认出其中一个是老向导,为给邻组送信到我们这儿来过几次。他旁边是位年轻些的男子,装束不像牛仔。我走到他们面前时,他们勒住马。那个陌生人问我的名字,我告诉他之后,他就用友好、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我。
  “原来您就是那位年轻的德国绅士,一人干这儿所有的活儿,别人都在犯懒。我一告诉您我的名字,您就知道我是谁了:我叫怀特。”
  怀特是西边邻组的头儿,信儿就是要送到他那儿去的。他亲自前来,一定有什么原因。他下了马,把手伸给我,眼睛搜索着掠过营地。当他看见灌木丛后面睡着的人和酒瓶子的时候,一个充满理解但却决算不上友好的微笑浮现在脸上。
  “他们大概喝醉了吧?”
  我点点头。
  “所有的人?”
  “是的。班克洛伏特先生想去您那儿,就开了一个小小的告别酒会。我去叫醒他……”
  “别去!”他打断了我的话。“让他们睡吧!我希望能跟您单独谈谈。刚才跟您站在一起的那三个人是谁?”
  “塞姆·霍肯斯、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是我们最可靠的三个向导。”
  “啊,霍肯斯,那个古怪的小个子猎人!能干的家伙!我听说过他。这三个人应该站在我们一边。”
  我招手让“三叶草”过来,随后问道:
  “您亲自来了,怀特先生,给我们带来什么重要的消息了吗?”
  “我只是想来看看是否正常,再和您谈谈——就和您。我们的活儿已经干完了,您的还没有。”
  “我们这儿地形复杂,而且我想……”
  “知道,知道!”他打断我。“我什么都知道。如果不是您使了三倍的力气,班克洛伏特大概还原地未动呢。”
  “可别这样说,怀特先生。我不知道您怎么会错误地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而且我的责任就是……”
  “安静,先生,安静!你们和我们之间有消息往来。我摸了他们的底,他们不知道。您试图护着这些酒鬼,这很高尚,可我要听实情。我看您太正直,不会告诉我的,所以我要问问塞姆·霍肯斯。来,我们坐下吧!”
  怀特在草地上坐得舒舒服服的,他招呼着让我们也坐下。坐好后,他就开始询问塞姆·霍肯斯、斯通和帕克。三个向导讲出了一切,除了实情一句废话也没有。我尽可能地解释了一番,以缓和他们的严厉,为我的同事们辩护,但这无济于事。
  同完以后,怀特又要我把我们的图纸和日志拿给他看。我可以不满足他的愿望,但为了不伤害他,我还是给他看了,因为我看出他对我是友善的。他专心浏览了所有的东西,当他问起来,我无法否认是我一个人画的图纸和写的日志,因为除我之外不曾有一人在这些纸上画过一道,写过一个字。
  “从日志上看不出来单个人干了多少”他指出。“您的同事情谊搞得太过分了。”
  这时霍肯斯讥消地微笑起来。
  “掏他的胸兜,怀特先生!那儿有个装烟草的铁盒儿。烟抽完了,可现在有几张纸在里头。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那大概是本私人日记,写的肯定和这本官方报告不一样,他把伙伴们的懒惰一笔勾销了。”
  塞姆知道我自己做笔记,并把它装在随身携带的烟盒里。他把这事说了出来,让我很不高兴。怀特请我把这个也给他看看。我该怎么办呢?我的同事们配让我替他们无偿苦干,末了还要隐瞒真情吗?我不想害他们,但也不想对怀特不客气。于是我就把我的日记给了他,条件是他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日记的内容。他通读了一遍,然后意味深长地点着头把它还给我。
  “按理我应该把这些纸带走,交给有关部门。您的同事都是些无能之辈,一块钱也不该得;您却应该得到三倍的报酬。不过,照您说的。我只是想提醒您,这些记录值得小心保存,日后对您也许会大有用处。现在我们去叫醒那些好绅士们吧。”
  他站起来大声呼唤,“绅士们”一个个眼睛直瞪瞪的,脸上一片茫然,从他们躺的树丛后走出来。班克洛伏特因为被搅了睡眠想要发火,但我一告诉他邻组的怀特先生来了,他就和气起来。两个人以前不曾见过面。班克洛伏特先给客人递上一杯白兰地,这下他可找错人了。怀特立刻利用这一建议提供的契机开始大加指责,班克洛伏特肯定从不曾受过这个。他先是惊得哑口无言,听了一阵,随后就扑向讲话的人,抓住他的胳膊,冲他喊道:
  “先生,您能否告诉我您姓甚名谁?”
  “怀特就是我的名字,这您已经听见了。”
  “您是干什么的?”
  “旁边那组的总工程师。”
  “我们这边有哪一个要对您下命令吗?”
  “我想没有。”
  “那好啊!我叫班克洛伏特,是这边这组的总工程师。那边也休想有人对我下命令,就是您也不行,怀特先生。”
  “不错,我们是平等的。”怀特平静地承认道。“我们两人谁都用不着接受对方的命令。但如果其中一个发现另一个损害了两人共同从事的事业,那他就有责任提醒对方。您的使命像是在酒桶里。我两小时前到这儿的时候数出十六个人都喝醉了,而且喝得……”
  “两小时前?”班克洛伏特打断他的话。“您已经来这么久了?”
  “可不是吗。我已经看了记录,而且知道了是谁做的。除了一个,而且是你们中最年轻的一个承担了所有工作以外,这儿过的纯粹是懒人国的日子!”
  这下班克洛伏特猛然转向我,向我吼叫起来:
  “这是您说的,是您,没别人!赶快否认,您这个卑鄙的骗子,阴险的叛徒!”
  “错了,”怀特反驳道。“您这位年轻的同事很有绅士风度,他只说过您的好话,甚至还要替您辩护。我建议您请求他的原谅,因为您称他是骗子、叛徒。”
  “请求原谅?决不!”班克洛伏特嘲讽地笑起来。“这个‘青角’连三角形和矩形部分不清,还自以为是个测绘员。我们没有进展,就是因为他把一切都搞拧了,耽误了我们的事情。如果他不承认这一点,反倒诽谤我们,说我们的坏话,那……”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忍耐了几个月,随这些人怎么看我,现在是告诉他们看错人的时候了。我抓住班克洛伏特的胳膊,把他疼得半截话说不下去了。
  “班克洛伏特先生,您喝了太多的烧酒,酒还没醒。我看您还醉着,就当您什么也没说过吧。”
  “我醉着?您疯了!”他呵斥我道。
  “是的,还醉着!因为如果我觉得您很清醒,而且是想好了才骂我的,那我就只好把您当成一个无赖打倒在地,听见了吗?您现在还敢否认您醉了吗?”
  我把他的胳膊牢牢攥在手里。他一定从没想过会怕我,可现在他害怕了,我能看出来。他不是个怯懦的人,可我脸上的表情像是吓着他了。虽然他仍不愿承认自己还醉着,但也不敢坚持他的指责了。于是他转而求助于那十二个帮助我们的牛仔的头目。
  “拉特勒先生,您能容忍这个人对我动武吗?您在这儿不是保护我们的吗?”
  拉特勒是个高大魁梧的家伙,一个人的力气看起来有两个人的那么大,一个粗野的家伙,同时也是班克洛伏特最亲密的酒友。他受不了我,现在很高兴能抓住这个机会发泄一下他对我的怨恨。他快步走上前来,抓住我的胳膊,正像我对班克洛伏特所做的那样。
  “不,我不能容忍,班克洛伏特先生。这个孩子还没穿破他的第一双袜子就想在这儿威胁大人,还责骂诽谤他们。把手从班克洛伏特先生身上拿开,小孩儿,否则我就要让你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的‘青角’!”
  说着他摇撼着我的胳膊,公然对我动手了。对我来说这比让我跟班克洛伏特大动干戈更好,因为拉特勒是个比总工程师更强壮的对手。如果我给他点颜色,比向班克洛伏特显示我不是胆小鬼会更有效果。于是我从他手中抽出胳膊。
  “我是小孩儿,是‘青角’?马上收回这话,拉特勒先生,要不然我就把您打倒在地!”
  “您打我?”他笑着说。“这个‘青角’真可笑,竟以为……”
  他话没说完,我一拳打在他太阳穴上,他像个口袋一样直挺挺地撞在地上,晕过去躺着不动了。有片刻工夫,周围一片寂静。然后拉特勒的一个伙伴喊道:
  “见鬼!我们难道就这么眼看着一个荷兰流浪汉打我们的头儿吗?上,打这无赖!”
  他向我跳过来,我用端在他肚子上的一脚回敬了他。这是保险能把对手打倒的一招儿,只是你的另一条腿一定要站稳。进犯者倒下了。转瞬间我已经骑在他身上,用致人晕眩的拳头猛击他的太阳穴。随后我迅速跳起来,从腰间拔出两支左轮枪,喊道:
  “谁还想来?那就来吧!”
  拉特勒那一伙人大概没兴趣替他们打败的同伴复仇。他们询问似地一个看着一个。我警告他们:
  “听我说,你们这帮人:谁向我走一步或是摸枪,立刻就会吃一颗枪子儿!你们对‘青角’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可我要向你们证明,德国的‘青角’,一个就足可以和你们这样的十二个牛仔较量!”
  这时霍肯斯也站在我一边申明:
  “而我,塞姆·霍肯斯,也要警告你们,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这个年轻的德国‘青角’受我的特别保护。谁敢碰弯他一根毫毛,我就在他身上打出一个窟窿。我是绝对认真的;你们可以记着点儿,嘿嘿嘿!”
  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认为也该站在我身边,以表明他们跟塞姆·霍肯斯是一个意思。这一举动对敌人震动不小。他们离开我,嘴藏在胡子里面嘟嘟囔囔地咒骂威胁着,赶紧把那两个挨了顿教训的人弄醒。
  班克洛伏特觉得聪明的做法是回他的帐篷里去躲起来。怀特一直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观看,这时摇着头,用毫不掩饰的惊奇声调说:
  “不过,先生,这可太恐怖了!我可不想落在您手里。应该叫您‘老铁手’,因为您只一拳就把一个又高又壮的人打倒了。这我还从来没见识过。”
  这个提议像是很让小个子霍肯斯喜欢,他高兴得叽叽嘎嘎笑起来。
  “‘老铁手’,嘿嘿嘿嘿!还是个‘青角’,就有一个战名了,而且是这么一个!是啊,如果塞姆·霍肯斯看中了一个‘青角’,就会有这样的结果,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拳手’,‘老铁手’!就像老枪手,那个有名的牛仔,他也壮得像头熊。迪克,威尔,你们觉得怎样?”
  我没听见他们的回答,因为我得把注意力放在怀特身上,他抓着我的手把我拽到一边。
  “我太喜欢您了,先生。您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不管愿意不愿意,怀特先生,我不能,因为我的责任要我留在这儿。”
  “胡说!这事儿交给我去办。”
  “那也没用,如果我自己不能说服自己的话。我被派到这儿,是为了协助测量这个地段,我不能走,因为我们还没有完成任务。”
  “班克洛伏特会和其他三人一起完成的。”
  “是啊,可那得到什么时候,怎么才能完成!不,我必须留下来。”
  “那您想想,这对您会有多危险!”
  “为什么?”
  “这还用问?您要知道,现在这些人已经是您的死对头了。”
  “我没有。我还没开始呢。”
  “是的,但敌意已经存在。在您把他们的两个人打倒之后,您和他们之间已经完了。”
  “也许吧,可我不怕。而且正是那两拳使我受到了重视;不会马上有人敢来惹我的。再说我还有霍肯斯、斯通和帕克在我一边。”
  “随您的便吧。一个人的意志是他的天堂。我本可以用您的。但至少您现在会送我一程吧?”
  “您这就要动身吗?”
  “是的,我看到了这儿的情况,没兴趣再呆下去了。”
  “您在走之前至少得先吃点儿东西,先生。”
  “不必了,褡裢里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您不想同班克洛伏特告别了吗?”
  “没这个兴趣。”
  “您是来和他谈事情的。”
  “正是。不过我也可以和您谈,您甚至比他更能理解。我主要是想让他提防印第安人。”
  “您看见印第安人了?”
  “没有,但看见了他们的足迹!现在是野马和野牛南迁的时候,印第安人要离开他们的村庄去打猎、制做肉食。对奇奥瓦人不用怕,因为我们就铁路的事已经和他们谈妥了,可科曼奇人和阿帕奇人对此还一无所知,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们看见。幸好我那一段的工作已经完成,就要离开这个地区了。你们也赶快结束工作吧!这地方一天比一天危险了。现在给您的马扣好马鞍,问问塞姆·霍肯斯是否乐意同行。”
  塞姆当然乐意。
  我今天本来是想工作的,但今天是星期天,主日;在这一天,每个基督徒——即使他是在大西部——都应该专心尽他的宗教义务。为此我大概也配得到一个休息日。于是我走进班克洛伏特的帐篷,告诉他我今天不工作,要和塞姆·霍肯斯一起送怀特一程。
  “该死,您去吧,愿他把您的脖子拧断!”他诅咒着,而我没想到他这个残忍的愿望不久之后差一点实现。
  我有些天没骑过马了,当我给我的红鬃白马套上笼头的时候,它高兴地嘶鸣起来。它已证明自己是非常出色的,我已经在盼着什么时候能向我的老枪匠亨瑞报告这一点了。
  我们兴致勃勃地骑马走进那个美丽的秋日,谈论着酝酿之中的大铁路和我们关心的一切。怀特就工作上的事给了我一些必要的指点。中午我们在一条河边停下,享受了一顿简单的午饭。然后怀特就和他的向导一起走了,我和塞姆又躺了一会儿,聊了聊宗教上的事情。
  原来,霍肯斯是个很虔诚的人——虽然不容易让人看出来。他一般也很少谈他的出身。全队只有三个人,即迪克·斯通、威尔·帕克和我,知道塞姆·霍肯斯是德青。他本来名叫法尔克,他的祖父母移民到了美国。在命运的一连串变化之后,他的父母在阿肯色的立陶尔罗克附近接管了一个小农场,但不久就死去了。二十岁的他1840年就作为一名猎手去了西部,在战斗和危险之中出生入死,成了我所结识的那个久经考验的牛仔。同时他一直热爱他的德意志祖国,这大概也是他为什么特别喜欢我这个同乡的主要原因。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时不时地说说母语,他说得还是相当不错的。但我们通常还是说英语,因为我初来乍到,想尽快掌握这个国家的语言。
  动身回营地之前,我在河边弯下腰,用手掬起水来喝。这时透过清澈的流水我看到河底的沙子里有一个小小的凹陷,像是一只脚弄出来的。我让塞姆看,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个脚印,点着头。
  “怀特先生要我们提防印第安人,是完全正确的。”
  “塞姆,您认为这是一个印第安人留下的脚印吗?”
  “是的,是一双鹿皮鞋留下的。这会儿您情绪怎样,先生?”
  “这是什么意思?”
  “您肯定有些想法或感觉吧?”
  “有个印第安人到过这儿,除此之外我还能想什么呢?”
  “这么说您不害怕罗?”
  “绝对不。”
  “是啊,您不了解那些红种人!”
  “可我希望能见识见识他们。他们大概和别的人一样吧——也就是说和他们敌人的敌人、朋友的朋友没什么两样。我并不打算视他们为敌,所以我想我用不着怕他们。”“您到底是个‘青角’,而且永远是个‘青角’。别以为和印第安人打交道像您想像的那么美,实际情况肯定是完全两样。事情不取决于您的意志。您会体验到的,但愿这种体验不至于搭上您身上的一块肉,甚至搭上性命。”
  “那个印第安人大概是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大约两天前。要不是草在这两天中又竖起来了,我们会在草里看到他的脚印的。”
  “也许是个探子吧?”
  “对,一个骑水牛的探子,目前这里的部落之间相安无事,所以这不是一个刺探军情的探子。这家伙很不小心,因此可能还很年轻。”
  “为什么?”
  “一个有经验的战士不会把脚踩进这样的水里,脚印会留在很浅的水底,过很长时间都能看见。这种蠢事只可能是一个红种人里的‘青角’干的,正像您是个白人里的‘青角’一样,嘿嘿嘿嘿!白种人里的‘青角’一般来说甚至比红种人里的‘青角’还要愚蠢得多。记着吧,先生!”
  他暗自咯咯地笑起来,随后起身上马。塞姆就是爱用说我愚蠢的方法来让我明白他对我的好感。
  我们本可以顺原路回去,可身为测绘员,我的任务是了解我们负责的地段。因此我们先走了一段弯路,然后才拐到回去的方向上。
  这时我们进入了一个相当宽阔、草木蓊郁的山谷。两边的山坡下半部长着灌木,上半部是森林。它的长度可能相当于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而且笔直得可以一眼从头儿望到尾。我们在这个可爱的谷地里才走了没几步,塞姆就勒住马,专注地观察起来。
  “老天啊!”他冲口而出,“它们来了!真的,没错儿,它们来了,第一批!”
  “谁?”我问。
  在我们的前方远远地有些黑点在缓缓移动,大约有十八到二十个。
  “谁?”他一边在马鞍上兴奋地动来动去,一边重复着我的问题。“问这么一个问题,您不害臊吗?噢对了,您是个‘青角’,而且是个大个儿的!您这样的人向来大睁着眼睛什么也不看。尊敬的先生,您做做好事,猜一猜您那双好眼看着的是些什么东西!”
  “猜吗?如果我不知道鹿一群不会超过十只,那我会认为它们是鹿。再考虑到距离,我得说那些野兽肯定比鹿大得多,虽然从这儿看起来很小。”
  “鹿,嘿嘿嘿嘿!”他笑起来,“鹿会在这么高的地方!这就是您的高见!不过您说的另一点,倒是考虑得周全。是的,那些野兽更大,比鹿大得多。”
  “哎呀,亲爱的塞姆,那该不会是野牛吧?”
  “当然是野牛!它们是真正的野牛,正在迁徙,这还是我今年第一次见到它们。现在您知道了,怀特先生说对了:野牛和印第安人!印第安人让我们看见了脚印,野牛可是活生生地就在我们眼前。您有什么高见,啊?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我们得过去!”
  “那自然。”
  “观察它们!”
  “观察?只是观察?”他惊奇地斜着眼看我。
  “是啊,我还从没见过野牛,很想到那边去仔细看看。”
  此时此刻我心中只充满了动物学家的兴奋,这对小个子塞姆来说简直不可理喻。他冷不了一拍手。
  “看看?只是看看?就像一个小孩儿好奇地把眼睛贴在兔子窝的裂缝上偷看兔子似的!噢‘青角’,我跟您在一起可真长见识!我可是要打它们,不是观察,不是偷看,而是真正的打猎!”
  “在今天这么一个星期天吗?”
  我的话完全是随口说出来的,他却顿时火冒三丈,盛气凌人地训斥我道:
  “您就行行好,赶快住嘴吧,先生!一个真正的牛仔看到第一批野牛,还会管什么星期天不星期天吗!这是肉啊!您听着,是肉!而且是什么样的肉啊,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一块野牛肉比古时候的神仙们吃的仙肉、神肉,或者不管它叫什么,都要好吃得多。我得弄一块牛里脊,就是把命搭上也行!风是向我们这边刮,这很好。山谷这边的坡上阳光很亮,而右边有阴影。如果我们守在那边,那些畜生们就不会过早地发现我们。来!”
  他检查他的“利迪”,看两个枪膛是否一切正常,并把马率到南面的山坡那儿去。我照他的样子检查了我的猎熊枪。塞姆注意到了,马上勒住他的马问道:
  “您难道也要参加,先生?”
  “当然。”
  “如果您不想在十分钟之内被碾成肉泥,就最好还是算了吧!一只野牛可不是一只金丝雀,人可以让它站在手指上唱歌。在您敢于同这样危险的野兽较量之前,这大岩山的风风雨雨您还得多经历几次。”
  “可是我要……”
  “别说了,听我的!”他用一种从没对我用过的语气打断我的话,“我可不想为您的性命负责任。您在这儿会被死神一口吞下去。以后您想什么时候干再干吧,现在我可决不容许您违抗我!”
  若不是我们之间关系不错,我肯定会回他几句厉害的。但现在,我默默地把马骑到他身后森林边缘的阴影里,他则用和缓了一些的口气解释道:
  “照我看,一共有二十头牛。要是有千百头牛横扫草原,那您就看吧!我曾经遇到过一万头以上的牛群。它们是印第安人的食粮,可白人把它们抢走了。印第安人知道爱惜这种野兽,因为它使他们有的吃;他们需要多少,就打多少。可是白人见了数不清的牛都要发疯了,就像一头猛兽,吃饱之后还要杀死更多猎物——只是为了看到流血。再这样下去,就不会再有野牛,用不了多久,也就没有印第安人了!真可惜啊!对野马来说也一样,过去的马群,一群有上千只,现在如果能有幸看到上百匹的一群,你就会乐坏了。”
  这时我们到了离牛群四百来步的地方,它们还不曾发现我们,霍肯斯勒住了马。牛群沿着山谷缓缓上行,埋头吃草。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头老公牛,它那庞大的个头儿真令我吃惊,身高肯定超过两米,身长肯定超过三米。那时我还不会推断一头野牛的体重,今天我可以说,这头牛可能重达一千五百公斤,它长了多少肉和骨头啊!它跳到了一个泥潭里,在里面惬意地打起滚儿来。
  “这是头牛,”塞姆耳语道,“一群里最危险的一头。谁要和它打架,得事先写好遗嘱。我打右边后头那头小母牛。注意看我把子弹打到它哪个地方!从肩叶后面斜着打进心脏,这样最好,除了打眼睛,这是最有把握的打法。但射眼睛不是猎人的做法,没有一个聪明人会从正面打野牛的。您呆在这儿,带着马藏在灌木丛里!如果它们看见我,要逃跑,就会从这里经过。在我回来或者叫您之前,您可千万别离开这个地方!”
  他等我在灌木丛中藏好,就继续慢慢地、轻轻地向前骑。关于人们怎么打野牛,我读过很多的书,书上描写的狩猎和在现实中经历的狩猎是有区别的。今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野牛。迄今为止我射杀过的所有野兽都无法跟眼前这些危险的庞然大物相比。因此你可能以为,我会完全听从塞姆的命令,不参与进去。但事实恰恰相反;起初我只想观察,偷看,可这会儿我感到一种强烈而不可抗拒的冲动,非要跟着干不可。塞姆打算从一头小母牛下手。呸!我想,这可称不上有胆量,真正的男子汉就要选最强壮的公牛!
  我的马明显变得不安起来,它蹦哒着,蹄子直在地上刨——原来它也没见过野牛,害怕了,想要逃跑,我几乎勒不住它。那么我是放弃这次打猎呢,还是向哪头野牛发动进攻呢?我没有冲动,而是冷静地思考着。是或不是——这在转瞬之间决定了。
  塞姆已到了离牛群三百步的地方。这会儿他催马奔向牛群,驰过那头大牛,接近他提到的那头小母牛。小母牛愣了一下,延误了逃跑的时机,塞姆赶上了它。我看到他在骑马掠过它的时候射中了它。它抽搐着,垂下了头。我不能确定它是否真的倒下了,因为我的眼睛被另外一个场面吸引住了。
  那头巨大的公牛一跃而起,向着霍肯斯直冲过去。多么强壮的畜生啊!那么大的头,隆起的脑壳,宽阔的额头,虽然短但却很粗壮的牛角弯曲着伸向前方,脖子和胸脯儿上长着那么浓密蓬乱的鬃毛!背部那个高高的隆起显示了它那原始的力。是的,这是头危险的动物!看到它,实在是想用它那兽性的巨大力量试试人类的本领。
  干,还是不干?我不知道。或许是我的红鬃白马不听我的指挥了?它从灌木丛中冲将出来,要向左跑,可我却将它拽向右边,向着那公牛飞奔过去,公牛听到响声,便转向我这边,一看见我,头一低,打算用牛角撞过来。塞姆在那边拼命大叫,我没有时间去看他。我的枪难以派上用场。因为首先,公牛站的位置让我不好开枪,第二,马不肯听我的话,它吓得径直向逼近的牛角冲了过去。为了把它挑起来,公牛将两条后腿向侧面一甩,脑袋则猛地向上一顶。我用上了全身的力量,才使马勉强躲开。它一个腾跃掠过公牛的屁股,刹那之间,牛角擦着我的腿顶了过去。我们这一跃直冲着公牛打过滚的泥潭而去,我赶快把脚抽出马镫——幸亏我这样做了,因为马一打滑,我们往下就倒。我今天还想不通当时一切怎会发生得那么快,但我转瞬间已好端端地站在泥潭边上了,枪还紧紧地握在手里。公牛掉头转向我们,庞然之躯又扑向白马,白马刚刚吃力地站起来,想逃跑。这时野牛恰好把胁部暴露在我面前,我给枪上了膛——现在,我这支沉重的猎枪头一次要在危急关头接受考验了。再跃一次,野牛就要扑到白马了。我扣动了扳机,那公牛在跑动中一下停住了。是被这一枪震住了还是被我打中了,这我不知道,我立刻又给了它第二枪,它慢慢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可怕的吼叫,摇晃了几下,随后便就地瘫倒了,我可以为胜利高声欢呼,但是还有更紧要的事等着我去做。牛群早就逃开了,我的马没有骑手,正向着右侧狂奔,我又看见,在山谷那一边,塞姆·霍肯斯正策马而逃,后面跟着一头个头儿不小的公牛。
  要知道,野牛一旦被激怒,就不肯放过它的对手,而且跑的速度接近于一匹马;这时它会显示出一种出人意料的勇气、狡诈和持久力。那头公牛也是这样,在那骑手身后穷追不舍,为了摆脱它,霍肯斯必须冒险扭转方向,这,会使马疲惫不堪,坚持不了多久,他们亟需帮助。我无暇顾及我那头野牛是否真死了,赶快给猎熊枪上好膛,然后向塞姆那边奔去。塞姆看到了,想迎过来接受我的帮助,便扭转了马头。这一举动有些草率,因为野牛追得很紧,这样一来马就正好横在它面前了。只见公牛低下了犄角,只一顶,就把马连同马背上的人一并挑了起来。他们翻倒在地,可它仍不肯善罢甘休,继续暴怒地向他们撞去。塞姆拼命地高叫救命,我离他还有一百五十步远但却不能有片刻迟疑。如果再近些开枪可能会更准,但我要是一犹豫,塞姆说不定就完了;如果我此时开枪即使我打得不够准,至少能够把猛兽从朋友那里引开。
  于是我立定了,把枪架在左肩上,瞄准,开枪!——野牛抬起头,仿佛要倾听什么似的;随后它慢慢地转过身来,看见了我,向我冲过来,但速度慢下来了,这使我得以将射空的枪膛重新填满。等我上好枪膛,它已经离我至多还有三十步远了。它已经跑不动了,跌跌撞撞的,但仍低着头,充血的双眼恐怖地直瞪着,向我逼来。就像一场势不可挡的灾难,它越逼越近了。我单膝点地,架上枪。这一举动令野牛站住了,它稍稍抬起头,以便将我看得更清楚,于是它那双阴险的眼睛暴露在我的两支枪膛前。我将一颗子弹射进它的右眼,另一颗射进它的左眼——片刻的浑身抽搐之后,这庞然大物倒在了地上。
  我立刻跳起来,要赶到塞姆那儿去,但这已经没必要了,“他已经跑了过来。
  “嗨!”我向他喊道:“您还活着?没有受重伤吗?”
  “根本没有”,他回答:“只是摔得右胯骨疼,或者是左边,要是我没搞错的话。我也弄不太清楚”。
  “您的马呢?”
  “完了,虽然还活着,但牛把它的身体撞裂了。为了让它少受点儿罪,我们得开枪打死它。
  “可怜的畜生。牛死了吗?”
  “但愿,我们检查一下。”
  确信牛已经没有一丝活气之后,霍肯斯大大地松了口气。
  “见鬼,这头老公牛可真难缠,要是头母牛,会对我温和一些。当然了,你不能要求公牛像淑女似的,嘿嘿嘿嘿!”
  “它怎么会蠢得想要跟您作对呢?”
  “你没看见吗?”
  “没有。”
  “是这么回事:我射倒那头母牛的时候挡住了这头公牛的路,它老大的不乐意,就把我当成进攻目标了。虽然我把利迪里面的第二颗枪子儿喂了它,可好像还是不能让它放明白点儿。它向我表示了令我没法抗拒的好感,逼得我连子弹都来不及装。我把枪扔了,它这会儿根本用不上,而且这样我还可以用两只手更好地带马,如果我没搞错的活。可怜的老马已经尽了力,可是不能救自己的命。”
  “您最后那次掉头要了它的命——您本来应该绕个大弯儿的,那样马就可能得救了。”
  “得救?您说话像个老头儿,一个‘青角’可不该这样。”
  “呸,‘青角’也有‘青角’的好处!”
  “对,要是没有您在这儿,我就像我的马一样被捅漏了撕碎了躺在那儿了。我们得到马儿那儿去看看。”
  我们发现那马的情形很糟,它的内脏都吊在撕裂的身体外面了,疼得它直喘粗气,塞姆把他扔掉的枪捡回来,上了膛,给了马解除痛苦的一枪,然后卸下缰绳和马鞍,说道:
  “现在我可以自己当马了,自己驮着鞍子了——碰上了野牛,就会这样。”
  “那您上哪儿再弄一匹马来呢?”我问道。
  “这是最用不着操心的,我会再抓一匹,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嘿嘿嘿嘿!”
  “一匹野马?”
  “对。野牛来了,它们开始向南方迁移,那用不了多久野马也就该露面了,这我清楚。”
  “您抓马的时候,我可以跟着吗?”
  “怎么不可以?这个您也该见识见识,不过现在让我们看看那头老公牛去吧,也许它还活着,命可硬呢。”
  我们走过去时,那畜生已经死了,静静地躺在那儿,我们可以更好地打量它那巨大的躯体了。塞姆的目光交替落在牛和我身上,做出一副难以描摹的嘴脸,摇着头。
  “想不通,真是想不通!您知道您打中它哪儿了吗?打得正是地方!这是个极老道的家伙,要是我,在发神经和它打一架之前,肯定得考虑十遍。您知道您是什么吗,先生?”
  “是什么呢?”
  “是天底下最莽撞的人。”
  “啊哈,还没有人跟我这么说过。”
  “那您现在总算从我这儿听到了,我不是命令您不要去碰野牛,躲起来吗?您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我自己也不知道。”
  “胡闹!您做事儿既没理由儿又不考虑,这还不是莽撞吗?”
  “我想不是,还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那就得知道那是个什么理由。”
  “也许是因为,您给我下达了命令,而我又不愿意让人支使。”
  “原来如此!人家是为了您好,提醒您避开危险,您倒偏偏往危险上撞。”
  “我到西部来,不是为了来躲避这儿的危险的。”
  “好啊!可您还是个‘青角’,必须得小心谨慎。如果您不愿意听我的,您为什么偏要打这个大家伙而不找头母牛呢?”
  “因为这样更有骑士风度。”
  “骑士风度!这位‘青角’要充当骑士!太棒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嘿嘿嘿嘿!”
  塞姆捧腹大笑,边笑边接着说:
  “听着,先生,抛弃您这种愚蠢的虚荣心吧!一个真正的牛仔做事,不问是不是够骑士风度,而是问是不是有用。”
  “今天就是这种情况啊。”
  “今天!为什么?”
  “我选公牛,因为它比母牛的肉多多了。”
  他看了我片刻,脸上露出不解,惊异的神情,接着又豁然了。
  “肉多多了?这个年轻人是为了肉才打公牛的,嘿嘿嘿嘿!我想,您大概连我的勇气也怀疑吧,因为我选了头母牛?”
  “这倒没有,虽然我认为盯住一头强壮的动物更勇敢。”
  “为了吃公牛肉吗?您多聪明啊,先生!”这头公牛肯定有十八到二十岁了,一张皮、好多骨头、筋儿,而它的肉硬得像鞣过的皮子,就算您烤上、煮上几天,也还是啃不动。每个有经验的牛仔都会选母牛不选公牛,因为母牛的肉更细,什儿更多。您看您这个‘青角’,我没空儿注意您,您是怎么莽莽撞撞对这头公牛发动进攻的?”
  我就给他讲了一遍。讲完之后,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又摇摇头,最后要求我道:
  “到那边把您的马弄回来,我们需要它来驮肉。”
  这个命令我听从了。老实说,他的表现使我很失望。听了我的描述,他竟不置一辞。我以为我该得到一个哪怕是小小的承认,可他却什么都没说,而是派我去找马。尽管如此,我没生他的气,我毕竟不是一个为了得到称赞才做事的人。
  等我把马带回来时,塞姆跪在他打死的母牛跟前,熟练地把大腿上的皮剥掉,正在往下割里脊肉。
  “这样,”他说,“今晚我们就有烤肉吃了,这块里脊用您的马驮,只有您、迪克、威尔和我有份儿,别的人要是也想吃,就让他们到这儿来运这头牛吧。”
  “如果在这之前它没被秃鹫和其它野兽吃光的话。”
  “您这会儿又是多么聪明啊!”他讽刺道。“我们当然要用树枝把它盖起来,再压上石头。这样就只有熊或别的大个儿猛兽才能碰到它。”
  于是我们从旁边的灌木上砍下结实的枝子,又搬来大石头。我们把牛盖好,肉驮在我的马背上。
  “那公牛怎么办呢?”我问道。
  “公牛?能用它干什么呢?”
  “它对我们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吗?”
  “毫无用处。”
  “牛皮也没用吗?”
  “你是鞣革工吗?我可不是!”
  “我从书中读到过把打死的野牛的牛皮藏起来。”
  “怎么,您读到过吗?喏,如果您读过,那大概就是真的,人们关于大西部的描写,都是真的,千真万确的,嘿嘿嘿嘿!确实有为了得到毛皮而打野兽的牛仔,这我也干过。可这不在我们眼下操心的范围之内,我们可不能为这么沉重的牛皮耗费力气。”
     2.克雷基·佩特拉
  我们上路了,虽然只能步行,但在半小时之后就到了营地,它离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打死两只野牛的那个山谷并不远。我们走着回来,而且没有了塞姆的那匹马,这引起了大家的关注。有人问是怎么回事。
  “我们打野牛来着,我的马被一头公牛撕成两半儿了。”塞姆报告说。
  “打野牛,野牛,野牛?”所有人的嘴里都说着这个词。“哪儿?在哪儿?”
  “从这儿走将近半个小时。我们带回了里脊肉,你们可以去运其余的部分。”
  “我们去,我们去!”拉特勒喊着,就好像他和我之间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似的。“那地方在哪儿?”
  “顺着我们走过的路回去,你们就能找到那个地方!你们的眼睛足够使的,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有多少只?”
  “二十只。”
  “你们打死了多少?”
  “一头母牛。”
  “才一只母牛?其它的哪儿去了?”
  “跑了。你们可以去找,我可不关心它们想上哪儿去,也没问过它们,嘿嘿嘿嘿!”
  “一头母牛!两个猎人,二十头野牛,可才打死一头!”有一个轻蔑地说道。
  “你们要是有本事,可以干得更好啊,先生们!你们没准儿能把二十头都打死,也许能打到更多呢。另外,你们要是去了,还能找到两头二十岁的老公牛,是这位年轻的绅士打死的。”
  “公牛,老公牛!”四周一片喊声。“打二十岁的公牛!得是一个什么样的‘青角’才能干出这等蠢事儿啊!”
  “尽管笑话他吧,先生们!回头你们看看那两头公牛,告诉你们,他救了我的命。”
  “救命?怎么会呢?”
  他们迫切地想知道我们历险的经过,但塞姆把他们顶了回去。
  “我现在没兴趣说这个。如果你们觉得等天黑了再去取向挺聪明的话,就让他自己给你们讲吧。”
  他说得对,太阳已经西斜,不久天就要黑了,再者说我还没准备好讲述这次经历,所以他们就上了马,全部走掉了。我是说“全部”,因为他们没人愿意留下来,他们互不信任。在关系融洽的正直猎人中,无论谁打到了猎物,都是属于大家的。这个常理在这些人中根本不存在,后来他们去了那个山谷,我还听说,他们像野兽一般一轰而上,持刀拥向那母牛,骂咒之中,每个人都使出吃奶的力气要割走尽可能大、尽可能好的一块肉。
  他们不在的时候,我们把那块里脊肉从马上卸下来,把马牵到一边,给它解开笼头,再拴好它。我慢悠悠地做着这些事,那边塞姆在给斯通和帕克讲述我们冒险的经过。
  他们站的地方和我之间隔着帐篷,因此我走近他们的时候,他们没有看见。快走到帐篷跟前的时候,我听见了塞姆的声音:
  “你们可以相信我,事情正像我说的那样:这家伙正是挑中了那头最大最壮的公牛,就像有经验的老猎人一样开枪打死了它!我当然装着说他鲁莽,还骂了他一顿,可我清楚他到底怎样。”
  “我也是,”斯通赞成道,另两个猎手中他年纪较长,也较谨慎。“他会成为一个能干的牛仔的。”
  “而且很快。”我听见帕克这样说。
  “是的,”霍肯斯断言道:“你们知道吧,先生们,他就是为此而生的——的确是为此而生的,而且又有力气!昨天他不是一个人就把我们的牛车拉走了吗?他对准哪儿打一拳,哪儿就会好几年不长草。可你们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帕克问。
  “别让他知道我们对他的评价!”
  “为什么不让?”
  “那样会冲昏他的头脑。”
  “我看不会!”
  “会的!他是个谦虚的家伙,一点儿也不狂,但这可能会变的。夸奖永远是个错误,可能会毁了最好的坯子。你们尽管叫他‘青角’吧。他也确实是个‘青角’,仅仅具备了做一个牛仔的基本素质,也还没有受过训练,该练该经历的东西还多着呢。”
  “那你是不是至少谢过他救了你的命?”
  “才不呢!”
  “没有吗?他会怎么看你呢?”
  “他对我怎么看,我无所谓,完全无所谓,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他当然会认为我是个知恩不报的家伙,不过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不会自高自大,而是保持本色。当然了,我本来是很想拥抱亲吻他的。”
  “呸!”斯通喊道,“你,亲吻!让你拥抱一下儿或许还能忍受,可是亲吻,不!”
  “哦!不行吧?为什么?”那小个子问。
  “为什么?难道你从没拿面镜子或者到清水边上照过您的尊容吗,老塞姆?就你这张脸,这胡子,还有这个鼻子!天呐,谁要是发神经,想把嘴唇凑上去找你的嘴唇,他要么是中暑了,要么就是明白劲儿都被冻住了。”
  “原来如此!啊!哼!你这话听起来真够朋友!”塞姆发出了怨言,“我原来是这么个丑家伙!你呢?你以为你自己什么样?是一个美男子吧?别做梦了!我敢说,要是我们两个参加比美大赛,我会得头奖!你可什么也捞不着,嘿嘿嘿嘿!不过不说这个了。我们本来在说我们的‘青角’——我没有谢他,也不会谢他。可回头那块里脊烤好之后,他该得到最好最嫩的那块,我亲自给他切,他配。你们知道我明天要干什么吗?”
  “什么?”斯通问。
  “让他大大地乐一下,应该允许他去抓一匹野马。”
  “你想去招惹野马吗?”
  “对,我总得再弄一匹马骑。亲爱的迪克,把你的马借给我去打猎吧,既然野牛今天露了面,野马也该来了。我想我们只要到前天我们搞测量的那个草原去就行。只要野马到了这个纬度,那儿就肯定有。”
  我不再偷听,而是后退了一段路,穿过一片灌木丛,从另外一面走近三个猎人——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听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一堆火生起来了,两边地上各插一根叉状的树枝,用来支烤肉叉。三个人把整块里脊肉穿在上面,随后,塞姆·霍肯斯开始很艺术地缓缓转动肉叉;此时他那喜滋滋的脸,让我暗地里好开心。
  其他那些人带回肉也学着我们的样子生起他们自己的一堆火。自然,他们那边不像我们这边大家心平气和的;由于每个人都想给自己烤肉,地方就不够了,结果他们的肉被糟蹋得半生不熟的。
  我真的得到了最好的一块肉,大概有三磅重,让我全部吃光了。其实我并不是个大肚汉,我在同样情况下总是比别人吃得少。一个没经历过或不了解情况的人,简直没法想像,一个牛仔能吃、而且必须得吃多少肉才能撑得住。
  众所周知,人需要摄入一定量的蛋白质和淀粉,如果是生活在人类早已开发居住的地区,这根本不会成为问题。但牛仔数月不涉足有人居住的地区,只能靠淀粉含量很少的肉食生存。他必须吃很多,以向身体供应必要的淀粉。他必须吃进大量的蛋白质,使身体得以承受持续的劳顿。我曾眼看着一个老猎人一下子吃掉八磅肉,当我问他饱了没有的时候,他微微一笑:
  “就算饱了吧,因为我已经没的可吃了。如果您想把您那份儿也给我的话,用不了多一会儿它就会钻进我的肚子。”
  那些“牛仔”们边吃边谈论着我们这次猪牛。对我干下的“蠢事”,另眼看待了。
  第二天早上,我假装要去工作。这时塞姆走过来对我说:
  “别去拿您的家伙,先生!有更开心的事可干。”
  “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会知道的,备好您的马!咱们要出去。“
  “散步吗?这会儿该干活儿了!”
  “呸!,您干得够苦了,再说我估计咱们中午就能回来了,那时您爱干什么都可以。”
  我报告了班克洛伏特,随后我们就上马出发了。路上,塞姆神秘兮兮的,我也只字不提我已经知道了他的打算,我们骑马经过以前测量时走过的路,最后到了昨天塞姆向斯通和帕克提到的那片草原。
  草原大约有两英里宽,四英里长,四周是覆盖着林木的山地。由于有一条小溪穿过,草原上十分湿润,草鲜嫩多汁。从北面的两座山之间穿过就可以抵达这片草原。南面,草原消失在一个向南延伸的山谷里。我们到了那里,塞姆勒住马,审视的目光扫过这片平地。随后我们继续沿着溪流北面走。突然,他脱口喊了一声,勒住从迪克·斯通那儿借来的马,翻身下马,跃过小溪,走向一处——那儿的草全被踩倒了。他把那个地方仔细探察了一番,走回来,又翻身上马,继续骑,但不再向北,而是拐了个直角,不久我们就抵达了草原的西部边缘。在这儿,他又下了马,自从他观察过那些足迹后,始终一言不发胡子拉碴的脸上堆着满意的神情,就像阳光撒满了一片林地。这时他向我要求道:
  “您也下马吧,先生!把您的马拴牢!我们要在这儿等。”
  “为什么要拴牢?”我问,虽然我知道得很清楚。
  “否则您可能会失去它。马趁这种机会私奔,我见到过很多次了。”
  “趁什么样的机会?”
  “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
  “猜猜看!”
  “是野马?”
  “您怎么会想到这上头的?”他问,一边迅速、惊异地看了我一眼。
  “因为我读到过,如果不拴紧,驯服的马很乐意跟野马一起私奔。”
  “见鬼!什么您都读到过,想让您惊喜一下简直办不到。现在我可要赞美那些根本不会读书的人了。”
  “您想让我惊喜一下?”
  “可不是嘛。”
  “用一次捕野马的行动吗?”
  “对!可现在您利用您那些愚蠢的书本猜出来了。不过听着,野马已经来过这儿了!”
  “开始咱们见到的是它们的蹄印儿吗?”
  “是的,它们昨天从这里经过,是先头队伍——您要知道,这就像是探子。我可得告诉您,这些畜生聪明得很,它们总是先派出小股队伍,并且是贴边儿走。它们有军官,就像在军队里一样;总指挥是一匹经验丰富、强壮大胆的公马。它们无论吃草还是行动,马群的外围总是由一圈公马组成,依次向内是母马,最中间是马驹儿。我已经给您讲过很多遍怎么用套索套野马了,您记住了吗?”
  “绝对的。”
  “您有兴趣去套一匹吗?”
  “有。”
  “那您今天上午就有这个机会了,先生。”
  “谢谢!我不会利用它的。”
  “不?怪哉!为什么不?”
  “因为我不需要马。”
  “可是一个牛仔不会问自己是不是需要一匹马。”
  “那他就不是一个我所设想的勇敢的牛仔。您昨天提到了那些不需要野牛肉而大批屠杀野牛的混帐猎人、白人,您把那说成是对动物和由此失去了食物的印第安人的犯罪,后来您还亲口说对于野马也是这样。您说得很有道理,那我照您的话行事,您就不该感到奇怪。如果不,我就不能剥夺任何一匹野马的自由。”
  “这想法很正直,先生,非常正直,”塞姆点头道,“每个人、每个基督徒都应该像您这样想、这样说,并且这样做,可谁说让您剥夺一匹野马的自由了?您练习过掷套索,现在只是要试一试身手。我想看看您是不是能通过考试,明白吗?”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好,我干。”
  “好极了。对我这当然是很重要的,我需要一匹马,所以得给自己弄一匹。我跟您说过好多次,现在再重复一遍:在马鞍上坐稳了,趁套索绷紧、紧接着又一抖的工夫把马套中。如果您不这样做的话,就会被拽倒,野马就会跑掉,套索上还牵着的您的马也就跟它一块儿跑了。那您就没马了,您就成了跟我一样的步兵了,嘿嘿嘿嘿!”
  他还想再说下去,可顿住了,用手指着前面提到过的草原北边那两座山。那儿出现了形单影只的一匹马。它向前慢跑着,并不吃草,脑袋一会儿甩向这边,一会甩向那边,鼻子啜吸着空气。
  “您看见它了吗?”塞姆耳语道。他兴奋得压低了声音,虽然那马根本不可能听见我们说话,“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是个探子,先来探探这地方是否安全。一匹狡猾的公马!看它怎么用眼睛观察四周,用鼻子闻!这回它跑不掉了,风是向我们脸上吹,因此我才选了这个位置。”
  这时野马开始小跑。它先是直着跑,然后向右,再向左,最后兜着圈子,又消失在它出现的地方。
  “您注意观察它了吗?”塞姆问,“它多聪明啊,利用了每一处灌木做隐蔽,以免被发现!一个印第安人的探子也不一定比它做得更好。”
  “是这样,这真让我惊奇。”
  “现在它又跑回去报告它那四条腿的将军这儿没有危险。可它们这回错了,嘿嘿嘿嘿!我敢打赌,它们十分钟之内就会到。注意了!您知道我们该怎么做吗?”
  “怎么做呢?”
  “您现在赶快骑马回到草原人口处,等在那儿!我摸到人口那边去,藏在林子里。马群一来,我就放它们过去,然后在后面追。它们会向您那边逃过去,那时您就出来!这下它们又会往回逃。咱们就这样来回驱赶它们,直到挑出两匹最好的马——它俩就是我们要抓的。我再从中挑出更好的一匹,另一匹我们放走它。您同意吗?”
  “您怎么能这么问呢!我对捕马可是一窍不通,您是大师,我当然得听您的。”
  “好吧,您说得对。我已经骑过、驯服过好几匹野马了,您称我是‘大师’倒也不是什么蠢话。那么您快走吧,要不时间浪费过去了,咱们却到不了位。”
  我们又上了马,分头骑开,他向北,我则向南骑到我们进入草原的地方。由于我那杆沉重的猎熊枪太碍事了,我很想暂时扔掉它。但是我读到过也听到过,一个谨慎的牛仔只有在完全确定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并且也不需要武器的时候,才能和他的武器分开。现在可不是这种情况,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出现一个印第安人或者是一头猛兽。因此我只是小心地将那支“老枪”挂牢在腰带上,不让它打着我。
  我紧张地等着野马的出现。我在靠近草原的树木之间停下,将套索的一头儿系在马鞍头儿上,其余卷成一圈圈的,我只要拿住它就行了。
  草原的另一头儿离我太远,如果野马在那里出现,我是不可能看见的;只有当塞姆把它们赶过来的时候,我才能看见它们。我守了还不到一刻钟,就看见那边出现了许多黑点,它们向着我这边移动,迅速变大,开始只有麻雀那么点儿大,接着变得像猫,像狗,像牛犊,直到最后近得我能看到它们的实际大小。那就是野马,在疯狂的逐猎中大约有三百匹野马向着我飞奔而来。
  看这些动物是多么器宇轩昂啊!它们的鬃毛在颈项四周飞扬,尾巴像风中飘舞的羽冠。大地似乎在它们的蹄下颤抖。一匹白色公马飞驰在所有马的前头,真是漂亮绝顶的造物!谁都会渴望要得到它;但草原猎人决不会骑一匹白马的,颜色如此鲜明的马容易暴露目标。
  现在是我出现的时候了。我一从树林中出来,领头儿的白马骤然收住了脚步,就像身上中了一枪似的。马群惊得一愣,只听见一片惴惴不安的大声喘息;接着全队向后撤!那白马又迅速奔到了马群另一头儿的尖端部位,马群又朝它们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我慢慢地跟着它们。我不着急,因为我相信塞姆·霍肯斯会把他们再赶回来。这里要提一个引起我注意的情况:虽然马群只在我面前停了片刻,但我感觉其中有一匹不是马,而是一头骡子。我要在第二个回合好好注意一下。这头骡子在马群的最前列,而且紧跟着领队的白马。这么说它不仅同别的马一样平等,甚至在马群中占有特殊的一席之地。
  过了一阵马群回来了,到我面前后,又再次掉头往回跑。如此这般又重复了一次之后,我坚信:马群中是有一头骡子,一头。浅灰色、背部有深色条纹的骡子。它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虽然长着大脑袋、长耳朵,仍不失为一头漂亮的牲口。骡子比马好伺候,步伐稳健,在悬崖前不会头晕。当然,骡子很倔,我曾见过宁肯被打死也不肯往前迈一步的骡子——虽然没让它们驮什么,路也很好走。它们就是不愿意。我初步观察,这头骡子性子很烈,而且比起马来,它的目光显得更加明亮、更富有灵性——就是它了。估计它是在主人追捕野马的时候逃到野马那里去的,并且就此留了下来。这时塞姆又把马群赶了回来,我们两人已经距离很近,我都能看见他了。现在野马已经进退两难,只得改向侧翼冲,我们则跟上去。马群分开了,我发现,那骡子留在最大的一群里,它现在与白马并驾齐驱。于是我盯住这一队,塞姆似乎也看中了同一队。
  “取中间,我在左,您在右!”他向我喊道。
  我们一催马,加速赶上去,不仅与野马步调一致,而且离它们越来越近,在它们抵达树林之前撵上了它们。它们是不会进林子的,于是又掉头,想从我们中间穿过去。为了阻止它们,我们迅速向对方接近。马群四散奔逃,就像闯进了一只鹰的鸡群。白马和骡子同其它马分开了,从我俩之间突围出去。我们追着它俩。塞姆已经在头顶上甩起了他的套索,他向我喊道:
  “还是‘青角’!您永远是个‘青角’!”
  “为什么?”
  “因为您只盯着那白马,只有‘青角’才会这么干,嘿嘿嘿嘿!”
  他没有听见我的回答,因为马蹄杂沓,盖住了我的话音。这么说他以为我看中了白马。随便!我把骡子让给他,自己骑到一边,马群在那里惴惴不安地喘息、嘶鸣着瞎跑一气。这会儿塞姆已经离骡子很近了,他甩出了套索,索套准确地套中了骡子的脖颈。现在他得像给我做示范那样停住,把马向回带,这样等抛出的套索绷紧时,就能顶住那一扯。他这样做了,只是稍晚了片刻,他的马还没站定,就被那有力的一扯扯倒了。塞姆飞到空中,一个漂亮的跟头之后,摔在地上。他的马转瞬间站起身,接着跑起来,绷紧的套索松了,那骡子本来已站住,并没摔倒,这下获得了自由。它拽着马一同驰过草原,因为套索是固定在马鞍头儿上的。
  我连忙赶到塞姆那儿,看他是否受了伤。他站起来,吓人地冲我大嚷:
  “见鬼!迪克·斯通的老马和那骡子一块儿给我溜了,连声儿再见也没说,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您伤着了吗?”
  “没有。您赶快下来,把您的马给我!我得去追那两个逃跑的家伙,快点儿!”
  “休想!”我拒绝道,“您可能又会摔个跟头,两匹马就都见鬼去了!”
  说完我就快马加鞭去追赶那骡子。骡子已经跑出了很远一段距离,并和另外一匹马被套索连在一起,一个要往这边,一个要往那边,两个相持不下,于是我很快就追上了它们。我先让它继续跑了一阵,同时越来越用力地扯住皮带,使索套越收越紧,这样我勉强可以控制住骡子了。又回到塞姆站着的地方时,我猛然一拉索套,骡子的脖颈一下被系紧了,它无法呼吸,倒在了地上。
  “抓紧!等我弄住了那调皮鬼,再松手!”
  他跃过去,虽然躺在地上的骡子四蹄乱踹,他还是靠近了它。
  “好了!”他下令道。
  我先把皮带从迪克·斯通的马上解下来,然后松了套索。骡子吸到了空气,跳了起来。塞姆也同样迅速地跃上它的后背。它先是站着不动,像是被吓得呆住了;随后就一跃而起,前前后后跳个不停。突然之间它四腿齐跳,跃向一侧,来了个猫儿弓背,可是小个子塞姆坐得稳稳的。
  “它不能把我掀下来!”他向我喊道,“现在它要试最后一招儿,把我驮跑。在这儿等着我!我把它驯服了带回来,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但是他搞错了,那畜生根本没跑,而是突然跪倒,打起滚儿来,这样会把那小个子的肋骨一根根都折断的,他一定会掉下来。我跳下马,抓起地上拖着的套索,迅速在附近一丛灌木的根上缠了两圈。这时骡子已把骑手甩下,跳起来,想要飞奔而去,但树根很结实。套索绷紧了,骡子又倒下了。
  塞姆·霍肯斯走到了一边,摸摸自己的肋骨和大腿,做着鬼脸,就像吃了酸泡菜和李子酱。他骂道:
  “让这畜生跑吧!没人能把它制服,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休想!我可不想让一头有个驴爸爸的骡子羞辱,它必须听话。注意!”
  我把套索从树根上解下来,跨上骡背。它一吸到了空气,立刻跳了起来。现在最重要的是大腿要给它足够大的压力,这方面我大概比小个子塞姆强。骑手的大腿下,马的一根肋骨必须被压弯,这压迫了内脏,会使马怕得要命。骡子使出对付塞姆的手段,要把我扔下来时,我把从它脖子上垂到地上的套索拿在手里,紧紧抓住索套儿后面那个地方,一觉察到它要跪下,我就把套索牢牢拽住。这个窍门儿和我大腿上的压力迫使它站住了,这真是一场恶斗,力与力的较量。我所有的毛孔里都开始渗出汗来,但骡子出的汗更多。汗水从它身上流下来,嘴里吐出大量白沫。它的动作变缓变弱,也不能自主了。开始时盛怒的鼻息慢慢变成了短促的咳嗽。随后它终于在我身下瘫倒了,不是心甘情愿的,而是因为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它躺下不动了,翻着白眼儿。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感觉,我身体里全部的筋腱韧带都断裂了。
  “老天!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呐!”塞姆嚷道。
  “您比这头畜生的力气还大!您要是能看见自己的脸,会吓坏的!”
  “我相信。”
  “您的眼睛都凸出来了,您的嘴唇肿了,腮帮子简直成了青的!”
  “这是因为,我是个‘青角’,不想被扔下来。而另一个捕野马的高手却给扔了下来,这之前还把他的马和骡子挂在一起,送它们去散步。”
  塞姆越发地愁眉苦脸了,可怜巴巴地请求:
  “您就别说这个了,先生!我告诉您,就连最有本领的猎人也会碰上这种事的。昨天和今天,您过得不错呀。”
  “我希望还能过这样的日子。可对您来说这两天可糟多了,您的肋骨和其它骨头都怎么样了?”
  “不知道。等会儿我一好些时,就把它们找到一块儿好好数一数。现在我身上到处喀吧喀吧乱响。我还从来没骑过这样的畜生!希望它现在会老实些。”
  “它已经老实了。您看,它躺在那儿多虚弱,多可怜!给它系上马鞍,套上笼头,您就可以骑着它回家了。”
  “那它又会尥蹶子的。”
  “绝对不会,它已经受够了。这是头聪明的畜生,您会为抓住它而感到高兴的。”
  “是的,这我相信。我本来一开始就看中了这头骡子。您却看中了那白马,多么愚蠢啊。”
  “您知道得这么清楚吗?”
  “那当然很愚蠢!”
  “不是指这个,是我看中了白马的事。”
  “还能看中什么呢?”
  “也是这头骡子。”
  “哦?”
  “是的,就算我是个‘青角’,可也知道一匹白马对一个牛仔来说不合适。我看见这头骡子的时候,立刻就喜欢上了它。”
  “是的,您很懂马,这我得承认。”
  “但愿我也能同样懂得人,亲爱的塞姆!现在来帮个忙吧,把这畜生从地上弄起来。”
  我们把骡子拉起来。它静静地站着,四肢都在发抖。我们给它系上马鞍、套上笼头的时候它也没有反抗。塞姆骑上它以后,它很听从指挥,并且善解人意,就像一匹训练过的马。
  “它曾经有过一个主人,”塞姆说,“他肯定是个好骑手,可它从他那儿跑了。您知道我会叫它什么吗?”
  “什么呢?”
  “玛丽。我以前骑过一头叫玛丽的骡子,所以用不着另想一个名字了。”
  “这么说,骡子玛丽和步枪利迪。”
  “是的。这是两个最可爱的名字,不是吗?现在我得请您帮我一个大忙。”
  “很乐意。是什么忙?”
  “您别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我会好好报答您的。”
  “胡说!理所当然的事情用不着报答。”
  “我不想听营地里那帮人知道塞姆·霍肯斯是怎么得到他的新宝贝玛丽后笑话他。这会成为他们的大笑料的。如果您闭嘴不讲,我会……”
  “请您别说了!”我打断了他,“关于这件事什么都不用说。您是我的老师、朋友,别的我就不用再说什么了。”
  这时他那双狡猾的小眼睛湿润了,他激动地喊道:
  “是的,我是您的朋友,先生,要是您有一点喜欢我的话,我这颗者心可就太高兴、太快活了。”
  我把手伸给他。
  “这种快乐我可以给您,亲爱的塞姆。您可以相信我喜欢您,喜欢得就像——就像——喏,大概就像喜欢一个好叔叔。您觉得这够了吗?”
  “足够了,先生,足够了!我简直太高兴了,真想立刻也让您大大地高兴一下。您说我该做什么?我是不是——是不是——比如在您眼前把这头新玛丽连皮带毛一起吞下去?或者是不是可以……”
  “住嘴吧!”我笑起来,“您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以后还要继续帮忙。现在还是让玛丽活着,让我们回营地去,我想工作了。”
  “工作?这也是工作啊,如果这不算工作,那我就不知道该把什么叫工作了。”
  我用套索把迪克·斯通的马跟我的马系在一块儿,然后我们就上路了。野马早已逃光了。骡子很听骑手的话,路上塞姆高兴地叫道:
  “它受过训练,这个玛丽,受过很好的训练!每走一步,我都感觉到,从今往后我倒要接受严格训练了。它现在记起了从前学过、后来在野马群里又忘掉的东西。但愿它不仅性子暴烈,而且也依赖人。”
  “还可以教它一些新东西,学东西它还不老。”
  “您估计它有几岁了?”
  “五岁,不会更大了。”
  “我看也是;回头我要检查一下,看是不是这样。我能得到这个畜生得感谢您,只感谢您。这两天对我来说很糟,糟透了,对您来说可是很风光。您相信您会这么快就连着见识了打野牛和捕野马吗?”
  “怎么不相信?在西部,你得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我还想见识其它捕猎活动。”
  “但愿您还像昨天和今天一样平安无事。尤其是昨天,真是千钧一发啊,您胆子也忒大了。别忘了,您是个‘青角’。往后您可要小心些,别太逞能了!捕野牛是非常危险的。”
  “哦嗬!您看,您又暴露出您那股卤莽劲儿了!您说到灰熊,一副瞧不起的样子,就好像说的是只毫无危险的小烷熊似的。”
  “这倒不是,我并没有瞧不起它。但它也决不像您说的那样不可战胜。没有一种猛兽不可战胜,灰熊也不例外。”
  “这大概又是您读来的吧?”
  “是的。”
  “哼!照我看,您这么莽撞,都是您读过的那些书的责任,要不您本来是个挺懂事儿的家伙,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我相信,您会像昨天冲向那头野牛一样冲向一头灰熊的。”
  “如果没别的办法——我会的。”
  “没别的办法!胡扯!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要想,谁都能有别的办法!”
  “这就是说,如果它是个胆小鬼,他尽可以脱身——您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但这说不上是胆小鬼,躲开一头灰熊称不上是胆小鬼。相反,向它进攻简直就是自杀。”
  “那我们的观点就太不一样了。如果它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根本不容我逃跑,那我只好自卫。如果它袭击我的伙伴,那我得去帮助那遇险的人。在这两种情况下我决不能逃跑。此外我还认为,一个勇敢的牛仔,即使没有必要,也会和灰熊交手,证明自己有胆量把这么危险的猛兽制服,顺便还可以品尝品尝熊腿和熊爪子。”
  听了这番话,塞姆大为震惊。
  “您这人真是不可救药!”他嚷道。“我可太替您担心了。如果您见识不到熊腿熊爪子,我就感谢上帝了。当然,我也不想否认,世上确实没有比它们味道更美的东西了,简直超过最嫩的野牛里脊。”
  “现在您大概还用不着替我担心,”我安慰他。“这个地区可能有灰熊吗?”
  “真没准儿,在整个山区都会有灰熊出没,它们沿着河流走,有时甚至会深入草原。碰上它们的人可倒霉了!咱们别再谈这个了!”
  不管是他还是我,谁都不会料到第二天还得谈这个,而且与今天谈的完全不同。这会儿暂时没有时间谈论此事了,我们已经到了营地。在我和塞姆离开期间干得很卖劲儿,营地向前推进了一大段。班克洛伏特和另外三个测绘员卖了不少力气,好证明他的能力,我们的到来引起了大家的关注。
  “骡子,一头骡子!”人们喊着,“您怎么弄到它的,霍肯斯?”
  “人寄来的呗。”他认真地回答道。
  “不可能!谁给的?”
  “是快件,用的是两美分的纸封,也许你们想看看信封吧?”
  一些人笑起来,其他人骂骂咧咧的;但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没有人再追问下去了。至于他对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是否直言相告,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测量工作继续进行,我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去了。直到晚上,大家干得都很带劲儿,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可以着手测量头一天和野牛打交道的那个山谷了。晚上谈论此事的时候我问塞姆,在那儿是否会受到野牛的干扰,因为它们显然打算穿越山谷,我们只是遇到了一支先头队伍,现在大概要考虑遭遇大部队的可能性。但塞姆摇摇头。
  “休想,先生!野牛不比野马傻。被我们赶跑的先头部队已经调头回去警告牛群了。它们肯定会取道别处,不会再穿越那个山谷了。”
  天亮后,我们把营地迁到山谷地势较高的地方。霍肯斯、斯通、帕克没有参加搬迁,因为萨姆要训练他的“玛丽”。在那两位的陪同下,他去我们昨天捕到骡子的草原了,那里有足够的地方干他的事。
  我们几个测绘员先是忙着坚标杆,拉特勒的几个手下帮着我们,他本人和其他人无所事事地在周围转悠。我们,还有他,已经越来越接近我打死两头野牛的地方了。我惊奇地发现,那头老公牛已经不见了。我们走过去,看见一道宽宽的痕迹从它本来躺着的地方直通向灌木丛。被拖倒的草大概有一米半宽。
  “见鬼!这怎么可能呢?”拉特勒惊讶地叫起来,“我们来驮肉的时候,我仔细看过这两头牛,它们都死了。可这一头竟还活着。”
  “您这么看吗?”我问他。
  “是的。难道您认为一头牛死了还会自己挪地方吗?”
  “非得自己挪动不可吗?它也可能是被移动的呀。”
  “是吗?那么是谁呢?”
  “比如说可能是印第安人干的。我们在高处发现过一个印第安人的脚印。”
  “嗬,一个‘青角’能说出这样的话,够多么聪明呀!如果牛是被印第安人弄走的,那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呢?”
  “随便从哪儿。”
  “对极了,可能还是从天上下来的吧?他们肯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否则是可以发现他们的踪迹的。不,是那头牛还活着,它醒过来以后自己爬到灌木丛里去了,在那儿咽了气。我们这就过去看。”
  他和他的手下顺着那道痕迹走去。他可能以为我会跟着过去的,可我没有,因为我可不喜欢他对我说话时那种冷嘲热讽的劲儿,再说我还得工作。另外,那头老公牛的尸体跑到哪儿去了,对我来说也无所谓。我转身要去工作,但还没等我碰到标杆,灌木丛中就传来很多人恐惧的喊叫。响过两三枪后,只听拉特勒叫道:
  “上树,快上树,要不你们就完了!它爬树不行!”
  谁爬树不行?
  这时,拉特勒的一个手下从灌木丛中蹿了出来,而且是三步并作两步,只有吓得要命才会这样。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我向他喊道。
  “一头熊,一头熊,一头灰熊!”他气喘吁吁地说着从我身边跑过。
  与此同时又传来呼天抢地的喊声:
  “救命,救命!它抓住我了!啊,啊!”
  只有当一个人面对死神张开的巨口时才会这样吼叫,那个人肯定危在旦夕了。得帮他一下,可怎么帮呢?我的枪放在帐篷里了,因为工作时它会碍事,既然有那些牛仔保护我们这些测绘员,这也不能算是我不谨慎。我要是跑回帐篷去取枪,那在我回来之前,那人肯定已经被熊撕碎了——现在只能这样去救人:腰带里插着的一柄刀和两支左轮枪,可对于一头灰熊来说,这算是什么武器啊!灰熊是已经灭绝的岩熊的后代,按说属于原始的上古时代呢。它直立起来能达到三米高,我后来打死过三百五十公斤重的灰熊。它的力气太大了,发起怒来能轻而易举地把一只鹿、一匹马驹或是一头小母牛……一个骑手非得拥有一匹力气大又有耐力的马,才有可能从它面前逃脱,否则灰熊一定会追上他。由于灰熊的强壮、无所畏惧和永不疲倦的耐力,在印第安人中,能杀死灰熊算是一桩了不起的勇敢行为。
  我就这么跳到灌木丛中去了。那痕迹一直通到有乔木的地方,灰熊把野牛拖到那儿去了,它也是从那儿来的。我们没能看见它的足迹,是因为它拖着的牛把它的足迹抹掉了。
  那真是千钧一发之际。我身后,测绘员们叫喊着逃回帐篷去拿武器;我面前,牛仔们大喊大叫,其间夹杂着牛仔那无法形容的恐怖嚎叫。
  我大步跑过去,这时我听见了灰熊那浸人骨髓的咆哮。转眼间我已赶到惨剧发生的地方,面前躺着已被撕碎的野牛尸体。前后左右那些早已上树的牛仔们向我喊着,他们自觉在树上很安全,因为极少有人见过灰熊爬树。正前方,野牛尸体的另一边,一个牛仔企图往一棵树上爬的时候被灰熊抓住了,他上身伏在树最低的一棵枝干上,双臂紧紧搂着树干不放,而那头直立起来的灰熊正用前爪抓他的大腿和下身。
  那人已经成了死神的俘虏,快完了,我帮不了他了。如果我跑掉,没人会指责我。眼前的一切使我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我抓起一杆扔在地上的枪,可惜已经没有子弹了。我把它调转过来,从野牛身上一跃而过,使出全身的力气,用枪托向灰熊的脑袋狠狠地砸过去,这太可笑了!枪像草一样在我手中散了架。这样一个脑袋,即使用屠宰牲口用的刀也没有用。但我把它引开了。它把头转向我,动作不像猫科或犬科的猛兽那样迅速,而是缓缓地,就像是对我那可笑的一击很惊奇似的,它用小眼睛打量着我,似乎在考虑,是满足于到目前为止的收获呢,还是来抓我。这片刻的犹豫救了我的命,我想出了一个唯一可能把自己从险境中解救出来的办法。于是我抽出一支左轮枪,跳到灰熊近身处,它虽然背对着我,但此刻正回过头来看我,我对准它的眼睛开了三四枪。说时迟,那时快,我又远远地跳到一边观察,同时抽出猎刀。
  如果我当时留在原地,肯定就没命了,那瞎了眼的猛兽立刻就放开那棵树扑向我。我躲开了,于是,熊开始愤怒地咆哮,挥舞着巨掌找我。它的动作像疯了似的,转着圈子,刨着地,前掌尽力向远处够,向四面八方乱跳,想找到我;不过我幸运地打中了它的眼睛,它怎么也抓不着我。也许嗅觉可以把它引向我,但它愤怒得发狂,它无法冷静地运用它的感官,它的嗅觉。
  终于,它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受的伤上。它坐下来,喘着粗气,龇牙咧嘴地举起前掌擦眼睛。我迅速靠近它,挥起手臂,两次将猎刀捅入它的胁间,它立刻挥掌扑我,但我又躲开了。我没有捅到它的心脏,灰熊又开始以加倍的愤怒搜寻我。这大概持续了有十分钟,它失血很多,眼看着虚弱下来,然而它又站起来,去擦眼睛,我看准机会,更迅速地给了它两刀,这次准多了。我又赶快跳到一边,灰熊向前扑倒,喘着粗气,踉踉跄跄地还想再站起来,已经没有力气了,它又倒了下来,低吼着试图站起来,这样来回挣扎了几次,终于躺着不动了。
  “谢天谢地!”拉特勒在树上喊道,“这畜生死了。刚才可太悬了。”
  “我不知道您怎么悬了,”我回答他,“您为自己的安全想得还是挺周到的嘛。现在您可以下来了。”
  “不不,先不忙,您先看看灰熊是不是真死了。”
  “它是死了。”
  “您不能这么肯定。您不知道这头畜生命有多硬。您还是检查一下吧!”
  “替您吗?如果您想知道它是不是还活着,那就亲自来检查吧!您是个有名的牛仔,而我只不过是个‘青角’。”
  说着,我转头去看他的同伴,他还以原来那个姿势吊在树上。他已经停止了嚎叫,不再动弹了。他的脸扭曲了,大睁的双眼直愣愣地向下呆视着我,大腿上的肉已经被撕得露出了骨头,内脏也从他的下半身淌了出来。我控制着心中的恐怖,冲他喊道:
  “放松点儿,先生!我会把您弄下来的。”
  他不回答,也不知他是否听见了我的话,我请他的同伴从树上下来帮我把灰熊摇晃了几次,证明它确实死了,他们才敢下来帮我把那毁得残缺不全的人弄到地上来。这是很困难的,因为他的胳膊把树干楼得那么紧,我们得用力才能掰开。他死了。
  这个可怕的结局似乎不能再震惊他的同伴了,他们漠然地从他身边走开,转向那头熊。他们的头领发话了:
  “现在事情颠倒过来了:当初熊要吃掉我们,现在它要被我们吃掉了。快,你们,把它的皮剥了,好割熊腿和熊掌。”
  拉特勒说着便抽出刀子,跪下来要动手,这时我提出了异议。
  “您要是在它活着的时候在它身上下刀那会更精彩的,现在已经晚了,您就别费力气了!”
  “什么?”他叫道:“难道您不让我割肉吗?”
  “是的,拉特勒先生。”
  “凭什么?”
  “凭不容争辩的权利:是我打死这头熊的。”
  “这不是真的!您是不是想说一个‘青角’用一把刀杀死了一头灰熊!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向它开了枪。”
  “然后赶紧逃到了树上。”
  “是我们的子弹打中的,它最后是死于枪伤,而不是您在它已经半死的时候用刀给它的针刺似的那几下。熊是我们的,我们愿意拿它怎样就怎样,明白吗?”
  他当真要动手,可我警告他:
  “马上离熊远点儿,拉特勒先生,否则我就教教您应该怎样重视我说的话,明白吗?”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刀插进了熊皮,于是我两手抓住他的臀部——因为他身体前倾着跪在那儿——把他举起来抛向最近的一棵树,只听一声巨响。他还没落地,我已经拔出第二支还上着膛的左轮枪,如果有人进攻,可以迅速回击。他站起来,眼里冒着火看我,一边去拔刀。
  “您得付出代价!您已经打过我一次了,我不会让您第三次对我行凶的。”
  他想向我跨进一步,我举枪对着他,威胁道:
  “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一颗子弹打到您的脑袋里去。丢下刀!我数三下,如果您还拿着它,我就开枪。好,———二……”
  他仍然握着刀,我本来也真的要开枪了,虽然并不是真要打他的脑袋,而是要打穿他的手——因为现在是让我的话受重视的时候了。正在这紧张的时刻,响起了一个宏亮的声音:
  “先生们,你们疯了吗?有什么理由能让白人互相拧断脖子呢?住手!”
  我们顺着话声望去,从一棵树后走出一个人来。他又矮又瘦,还驼背,穿着和印第安人近似,你分辨不出他到底是个白人还是个印弟安人。他清晰的轮廓似乎有印第安人的特征,可他晒成橄榄色的皮肤从前却很可能是白色的。他头上没戴帽子,灰色的头发直垂到肩上;他的衣服是一条印第安皮裤,一件同样质地的猎衫和简朴的鹿皮鞋。
  他的武器不过是一杆枪和一把刀。他的目光极其聪慧,尽管身体有残疾,却丝毫不会给人留下可笑的印象。只有粗鲁而不懂事理的人才会对一个人身体上的残疾嗤之以鼻。拉特勒就是这种人,他看清来人后,讥讽地笑起来:
  “嗨!哪儿跑来一个这模样儿的可怜虫啊!这么美丽的西部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人?”
  陌生人上下打量着他,冷静从容地回答道:
  “感谢上帝,如果你们有健康的肢体!顺便说一句,衡量一个人不是看他的身体,而是看他的心灵和头脑,这方面我大概不必同您一试高低。”
  他轻蔑地打了个手势,随后转向我。
  “您真有力气,先生!把这么沉的一个人抛到空中,您这一手儿没人比得上,我能目睹真是很高兴。”
  然后他用脚碰了碰灰熊,遗憾地接着说:
  “看来这就是我们想要得到的家伙,我们来晚了,真遗憾!”
  “您本想打死它吧?”我问。
  “是的,我们昨天发现了它的踪迹,就一直到处跟着它。现在我们赶来了,却发现该干的已经有人干了。”
  “您说‘我们’,先生,您不是一个人吧?”
  “不是。还有两位先生。”
  “是谁?”
  “我知道了您是谁之后,马上就会告诉您,您知道,在这个地区,您无论多么谨慎都不为过,你遇到坏人比遇到好人的次数多。”
  他扫了拉特勒及其手下一眼,然后友好地说:
  “顺便说一句,一个人是否值得信赖,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听到了你们谈话的最后一部分,大概知道这儿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测绘人员,先生,”我向他解释道,“一个总工程师,四个测绘员,三个侦察员,还有十二个负责保护我们的牛仔。”
  “哼,说到保护,您似乎是个不需要保护的人。这么说你们是测绘员喽?你们在这儿工作?”
  “是的。”
  “你们测量什么?”
  “一条铁路。”
  “要从这里穿过的铁路?”
  “是的。”
  “你们买下了这个地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的脸也变得庄重了。他问得理直气壮,我只好对他的质问做出正面回答。
  “我是受了委托来参与测绘工作的,我只做这件事,不关心其它的事情。”
  “哼,是啊!可我想,您还是知道您在干什么。您脚下的这片土地属于印第安人,而且是美斯卡莱罗部落的阿帕奇人。我敢肯定,他们既不曾卖这片地,也不曾以任何方式把它转让给别人。”
  “这与您有什么相干?”拉特勒冲他喊道。“别插手别人的事,管您自己的事去吧!“
  “我正在这样做,因为我是美斯卡莱罗的一员。”
  “您?别闹笑话了!谁要是看不出您是个白人,那他一定是瞎了。”
  “可您错了!您不该以我的肤色,而该以我的名字为准,我名叫克雷基·佩特拉。”
  这个名字在我当时还不懂的阿帕奇语中,意思相当于“白人父亲”。拉特勒像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因为他在含讥带讽的惊奇之中后退了一步。
  “啊,克雷基·佩特拉,有名的阿帕奇人的老师!您是个驼子,这真遗憾!您恐怕很难叫那些红皮肤的讨厌鬼不笑话您吧。”
  “哦,这没关系,先生!我已经习惯于被讨厌鬼嘲笑,因为明事理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既然我知道了你们是什么人,你们在这儿搞什么名堂,我也可以告诉你们我的同伴是谁了,最好是我指给你们看。”
  他向林子里喊了一个我听不懂的印第安词儿,紧接着就出现了两个有趣至极的形体,缓慢庄重地向我们走来,他们是印第安人,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是父子俩。
  年纪大的一个身材中等偏高,而且十分健壮。他的举止委实尊贵,从他的动作中可以推断出他身体非常灵活。他严肃的脸孔纯粹是印第安人的模样,但不像大多数红种人那样轮廓分明,有棱有角的。他的目光显得安详,几近柔和,流露着他内在的从容、镇静,这神情一定使他地位优越。他没戴帽子,深色头发向上扎成头盔一般的冠状,上面插着一根鹰的羽毛,这象征着酋长的尊严。他的穿着包括鹿皮鞋、带流苏的绑腿和一件皮猎装,一切都做得简朴、耐用。腰带上别着一把刀,旁边还挂着许多小囊,装有一个人在西部用得着的一切小物件,药囊用一根细绳儿系着,挂在脖子上,旁边是和平烟斗(象征和平的烟斗。北美印第安人风俗,相互传吸烟斗,表示讲和),烟袋锅是用陶雕成的。他手持一杆双筒枪,其木制部分密密地钉着银钉,他儿子日后正是以“银枪”这个名字使这支枪闻名遐迩的。
  那个年轻人的装束与他父亲一模一样,只是装饰得多些。他的皮鞋饰有豪猪鬃毛,绑腿和猎装上缝着精巧的红色刺绣。他也把药囊挂在脖子上,外加和平烟斗。他带的武器也和他父亲一样,是一把刀和一支双筒枪。他也不戴帽子,头发向上束成头盔似的冠,其间还编入了一条响尾蛇的蛇皮,但是没有羽毛装饰。他的头发长长地披在背上,有些女士肯定会羡慕他这闪着蓝光的漂亮装饰的。他的面孔比他父亲还显得高贵,颜色是浅棕,带点儿古铜色。根据我的猜测和后来了解到的,他同我年纪相仿。那天我是第一次见到他,可他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感觉到他是个好人,而且天资聪慧异常。我们用审视的目光久久地互相打量,随后我觉得他那双严肃的仿佛闪着丝绒一般细腻光泽的深色眼睛里,瞬息之间亮起一道友好的光环,就像太阳透过云隙,向大地送去的问候。
  “这就是我的朋友和同伴,”克雷基·佩特拉说,先指指父亲,又指指儿子,这是“好太阳”,美斯卡莱罗人的大酋长,并且也被其他阿帕奇部落尊为酋长。这位是他的儿子温内图,他年纪虽轻,可创下的英勇业绩,已经超过了五个老战士一辈子创下的业绩,只要是草原和岩山延伸的地方,他肯定会声名远扬。”
  这听起来像是夸夸其谈,但事实证明这并不过分。拉特勒讥讽地笑起来。
  “这么年轻的一个家伙子下那么大的事?我说‘干下’,因为他干的,无非是偷鸡摸狗、行骗抢劫之类的勾当罢了。谁不知道,红种人都能偷会抢。”
  这是严重的侮辱,三个陌生人,就好像不曾听见似的。他们走到灰熊旁边。克雷基·佩特拉弯下身去仔细查看。
  “熊是被刀刺死的,不是被子弹打死的。”他转头对我说。
  他暗中听到了我和拉特勒的争执,这会儿要向我表明我是对的。
  “真是臭味相投,”拉特勒反驳道,“一个驼背老师,哪儿会懂什么猎熊!等我们把熊皮剥下来,就能清楚地看到哪个是致命伤。我可决不容忍一个‘青角’骗走我该得到的。”
  这时温内图也弯下身子去,碰了碰熊。然后重新直起身来,问我:
  “是谁用刀袭击了这家伙?”
  他说一口纯正的英语。
  “是我。”我回答。
  “你为什么不开枪打它?”
  “因为我没带枪。”
  “地上有枪!”
  “那不是我的。拿枪的人,把子弹胡乱放完之后,扔下枪就爬到树上去了。”
  “我们踩着熊迹来的时候,听到一声恐惧的大叫,那是在哪儿?”
  “就在这儿。”
  “唔!松鼠和臭鼬在有敌人靠近时,才会逃上树,人应该战斗,因为勇敢的人被赋予了力量,能战胜哪怕是最强大的猛兽。你如此勇敢,为什么会被称为‘青角’呢?”
  “因为我是第一次来西部,在这儿时间还很短。”
  “白人真是奇怪。一个敢于用一把刀子和可怕的灰熊较量的年轻人被骂成是‘青角’,而那些吓得爬到树上去,呆在那儿大嚷大叫的人,倒可以自认为是有本事的牛仔。还是红种人更公正,在他们那儿,勇敢者永远不会被看作弱者,弱者也永远不会被当成勇敢者。”
  “我儿子说得对。”他父亲赞同道。“这个勇敢的年轻人不再是个‘青角’了,谁要是能用这种方式打死一头灰熊,那么匆庸置疑,他是个英雄。如果他还去救那些逃到树上去的人,他就该得到感谢,而不是挨骂。我们到外面去看看白人来这儿干什么。”
  我白肤色的同伴们与这些遭他们蔑视的红种印第安人相比,二者的差距是多么巨大啊!红种人公正的意识驱使他们站在我一边,他们只有三个人,如果与我们这儿的牛仔们为敌,就等于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可他们却似乎并不顾及这个。他们骄傲地从我们身边经过,缓缓走出灌木丛。我们在后面跟着。“好太阳”看见了插在地上的标杆,他回头转向我:
  “这儿在搞些什么?白人们要丈量这块地吗?”
  “是的。”
  “干什么用?”
  “给火车修一条路。”
  他的眼睛失去了宁静深思的神情,开始闪烁出盛怒的光芒,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也在那些人当中吗?”
  “是的。”
  “付你报酬吗?”
  “是的。”
  于是一道蔑视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他再次开口向克雷基·佩特拉说话时,声音也是轻蔑的:
  “你教的那些东西都很动听,可往往并不是真的。我们在这儿终于看见了一个勇敢的年轻白人,几乎不等人问他来这儿干什么,他就说了:是为了不付钱就把我们的土地偷走。白人的脸也许有美有丑,可他们的心全都一样!”
  我找不出什么话可以为自己辩护,只是感到羞耻。酋长说的有理。我,一个严守道德和基督信仰的测绘员,难道能为自己的职业感到自豪吗?
  总工程师和那三个测绘员躲在帐篷里,从一个窟窿向外偷看可怕的熊。我们从灌木丛里出来后,他们才敢出来,看到有印第安人和我们在一起,有些惊讶。他们一上来就问我们是怎么对付灰熊的,拉特勒赶忙回答:
  “我们开枪把它打死了,中午可有熊掌吃了,晚上吃熊腿。”
  几个红种人看着我,看我是不是任其摆布。他们显然期待着我有所表示。
  “我声明,是我把它刺死的,”我解释道,“这儿有三位懂行的人,已经证实了我是对的。不过还不用急着下结论,等霍肯斯、斯通和帕克来了,让他们判断吧,以他们说的为准。在这之前先不要碰那头熊。”
  “我要是以为他们说的对,才是见鬼!”拉特勒嘟囔着,“我跟我的人去弄熊,谁要是想阻拦,我们就把半打子弹打到他身上去!”
  “别这么嚣张,否则我就让你矮半截,拉特勒先生!”我警告他,“我不像您怕熊那样怕您的子弹。我不会被您赶到树上去的,这个您听好了。您去那儿我没意见,但希望您只是为您死了的同伴而去——您得掩埋他,可不能就让他那么躺在那儿。”
  “死了一个吗?”
  “是,霍华德,”拉特勒承认道,“这可怜的家伙只是因为另一个人做的蠢事就丧了命,否则他还有可能救自己的。”
  “怎么?谁做的蠢事?”
  “喏,他像我们一样跳向一棵树,本来完全可以爬上去,可这个青角莽莽撞撞地跑来挑逗那头熊,于是熊发起怒来扑向霍华德,把他撕碎了。”
  竟然卑鄙到了这个地步!我站在那儿,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把事情描述成这个样子,而且还是当着我的面,我绝对不能容忍。于是我迅速地问拉特勒:
  “您认为是这样的吗?”
  “是的。”他肯定地点点头,同时把他的左轮手枪掏出来,他以为我要有什么行动。
  “霍华德本来能救自己,只是我碍了他的事?”
  “是的。”
  “可我告诉你,我来之前熊已经抓住了他。”
  “撒谎!”
  “那好,您现在就听听真话吧——或者说感受感受真话。”
  说着,我用左手一把夺下他手中的枪,右手给了他一个厉害的大耳光,把他打出七八步远,倒在地上。他跳起来,拔出刀子,像一头发怒的野兽一般咆哮着,向我扑来。我用左手挡开刀子,挥起右拳将他打倒在脚下,失去了知觉。
  “嗬!”“好太阳”惊奇地喊起来,由于冲动,他把印第安人的诚条都忘了。可你马上就能看出,他很后悔这一表示。
  “‘拳手’又来了。”测绘员贝灵说。
  我没注意这些话,而是注视着拉特勒一伙儿的一举一动。他们显然很愤怒,然而没有一个人敢于同我较量。他们嘟囔着,咒骂着,仅此而已。
  “好好地教训一下拉特勒吧,班克洛伏特先生!”我向总工程师要求道,“我没做对不起他的事儿,可他总是想找我的茬儿。恐怕营地里还要出现谋杀和伤亡。给他钱让他走,如果您不愿意这样,那么我可以走。”
  “哦嚯,先生,事情还没有那么严重。”
  “不,有那么严重。把他的刀子和枪给您,在他老实下来之前,先别还他。我告诉您,我要保护我自己,如果他再拿着武器冲我来,我就开枪打死他。您叫我‘青角’,可我清楚草原上的规矩:谁用刀子或者子弹威胁我,我立刻就可以把他打死。”
  这话不仅是对拉特勒说的,也是对他那些“牛仔”说的,对此他们无话可说。现在,酋长“好太阳”向总工程师发话了:
  “我刚才听出你在这些白人中是发号施令的,是这样吗?”
  “是的。”班克洛伏特回答。
  “那么‘好太阳’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
  “是你应该听的话。你还站着,可男人们商量事情的时候应该坐下来。”
  “你想做我们的客人吗?”
  “不,这不可能。如果你是在‘好太阳’的家里,在他的土地和草原上,在他的森林和山谷里,他怎么能做你的客人呢?让白人们坐下吧!——还要来的是什么样的白人?”
  “是侦察员,他们也是我们的人。”
  “那让他们也坐到这儿来吧!”
  原来塞姆、迪克和威尔外出回来了。作为有经验的牛仔,看到有印第安人在场,他们并不惊奇,但当他们听到来者是何许人后,有些担心起来。
  “那第三个人是谁?”塞姆问我。
  “他叫克雷基·佩特拉,拉特勒说他是老师。”
  “克雷基·佩特拉,那个老师?我听说过他,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他是个神秘人物,一个长期在阿帕奇人中生活的白人,像是传教士那类人,虽然他并不是教士。很高兴能认识他,我要打探打探他的情况,嘿嘿嘿嘿!”
  “如果他让你打探的话!”
  “他不会咬我的手指头吧?”塞姆笑道,但马上就又认真地说下去,“出了什么事吗?”
  “是的,我干了昨天您警告过我的事。”
  “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我警告了您很多事。”
  “灰熊。”
  “怎么……哪儿……什——么?难道来了一头灰熊吗?”
  “好大的一头呢!”
  “在哪儿?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怎么会!就在那下面,森林的灌木丛里。它把那头老公牛拖进去了。”
  “拖进去?天,怎么偏偏在我们不在的时候出这种事。死人了吗?”
  “一个——霍华德。”
  “您呢?您做什么了?是不是远远躲开了?”
  “是的,我离它足够远,使它刚好不能对我怎么样,而我则能用我的刀子在它的肋间捅了四刀。”
  “您倒聪明啊?用刀子去进攻它?”
  “是的,枪没在手边。”
  “真是个十足的‘青角’!自己带了一支大号儿的猎熊枪,可等灰熊来了,却不用枪,而用刀子去打它——谁会相信有这种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给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并告诉他我和拉特勒又干上仗了。
  “您真是个草莽至极的家伙!”他喊起来,“还从没见过一头灰熊,就去招惹它,好像那是只老卷毛狗似的!我得看看那头畜生,马上!来呀,迪克、威尔!你们也该看看这个‘青角’又在这儿干了什么蠢事儿!”
  他刚要走,拉特勒醒过来了,于是就对他说:
  “听着,拉特勒先生,我要跟您说句话!您又招惹了我的朋友。如果您再敢这样来,我就让您后悔一辈子。我的忍耐已经到头了,您记着吧!”
  他和斯通、帕克一起走开了。拉特勒一副怒气冲冲的嘴脸,向我投来狠毒的目光,却什么也没有说。但看得出来,他像是一枚瞬间就要爆炸的地雷。
  两个印第安人和克雷基·佩特拉是坐在草地上的,总工程师坐在他们对面,但他们还没开始交谈。他们想等塞姆回来,好听听他的意见。他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从老远处就喊道:
  “向灰熊开枪然后逃跑,多蠢啊!如果你不能跟它较量到底,那就根本不要开枪,别去理它,别去无谓地挑逗它。那个霍华德看上去真可怕!是谁把熊打死的?”
  “我。”拉特勒立刻喊道。
  “您?用什么?”
  “用我的子弹。”
  “好吧,是这样,说得对。”
  “我就知道!”
  “是的,熊是死在一颗子弹上。”
  “所以它是我的。听见了吧,你们这些人?塞姆·霍肯斯的话说明我是对的!”拉特勒得胜了一般叫起来。
  “是的,您是对的。您的子弹从它的脑袋旁边擦过去,把它的耳朵打掉了一个小尖儿。耳朵上少了一个小尖儿,灰熊当然当场就会死掉,嘿嘿嘿嘿!如果真是有好几个人都开了枪,那他们慌慌张张地全都打偏了,只有一颗子弹蹭着了耳朵,此外没有其它子弹的痕迹,我是说,没有步枪子弹的痕迹!但是熊眼睛里有左轮枪的子弹,熊眼被打瞎了,当然这不会危及它的性命,但是还有四下有力的刀刺,两刀挨着心脏,两刀正中心脏。那么再问一遍:是谁用刀捅了它y
  我表示是我干的。
  “就您自己吗?”
  “再没别人了。”
  “那么熊是您的了。但既然我们是一起的,所以只有熊皮是您的,肉是大家的,但您有权决定怎么分它,大西部的习俗就是这样。您还有什么说的,拉特勒先生?”
  “见您的鬼去吧!”
  拉特勒又恶毒地咒骂了几句,随后走向装有酒桶的车。我看见他把白兰地倒进杯子里,就知道他现在又要喝个一醉方休了。
  有关猎物所有权的问题解决了,于是班克洛伏特就问阿帕奇人的酋长还有什么要求。
  “‘好太阳’要说的不是要求,而是命令。”那个印第安人骄傲地回答。
  “我们不接受命令。”班克洛伏特同样骄傲地表态。
  首长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生气的神色,可他控制住自己,说:
  “请我的白人兄弟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并且要说真话——你现在居住的地方有房子吗?”
  “有。”
  “也有地吗?”
  “是的。”
  “如果邻居要修一条穿过我的白人兄弟财产的路,我的兄弟你能容忍吗?”
  “不能。”
  “大岩山那边和密西西比东部的土地属于白人,如果印第安人来了,要修一条自己的路,他们会怎么说呢?”
  “他们会把印第安人赶走。”
  “你说的是真话。白人到了属于印第安人的土地上,抓走了我们的野马,杀死我们的野牛,在我们这儿找金子和宝石。现在他们甚至要修一条很长的用来跑他们的火车的路,好让更多的白人到这里来攻击我们,把我们仅剩的最后一点东西都抢走。我们会怎么说呢?”
  班克洛伏特默不做声。
  “难道你们比我们享有更多的权利吗?”“好太阳”继续说,“你们自称为基督徒,总是一味地谈爱,同时却要偷我们的,抢我们的。我们却得诚实地对待你们。这叫爱吗?你们说,你们的上帝是所有红种人和白种人的好父亲——看起来他是我们的继父,而是你们的亲生父亲吧?从前,全部土地不都是印第安人的吗?可是被夺走了,我们又得到了什么呢?不幸、不幸,总是不幸!你们把我们驱赶得越来越后退,越来越挤在一起,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要被痛苦地憋死了。你们为什么这样做?难道你们自己缺乏地盘吗?不,你们只是贪婪,在你们自己的国家里还有能容纳几百万人的地方,可你们每个人都想拥有一个国家。然而红种人,这儿的真正主人,你们却不允许他们拥有头枕着的地方的任何东西。坐在我旁边的克雷基·佩特拉给我讲过你们的圣经,那里面写着,世上第一个人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打死了另一个,他的血向天空发出了呐喊。那么现在两个兄弟怎么样了呢,你们不正是该隐,我们不正是亚伯吗?我们的血向天空发出了呐喊。这还不够,你们还要求我们毫不抵抗,听凭自己被赶走吗?不,我们要反抗!我们被赶得到处跑,总是这样。现在我们住在这儿,以为可以休养一下,喘口气了,可你们又来了,要修条铁路。你们对自己的房子和土地所拥有的权利,难道我们不应该同样拥有吗?要是按照我们的法律反对你们,那我们就得把你们全部杀死。我们虽然希望,你们的法律对我们也适用。事实确不是这样?不是!你们的法律有两张脸,也会转向我们,但总是你们得到好处。你要在这儿建一条路,征求我们的同意了吗?”
  “没有这个必要。”
  “为什么没有?这土地是你们的财产吗?”
  “我想是的。”
  “不对,地是我们的,你买下它了吗?”
  “没有。”
  “我们把它送给你了吗?”
  “没有,没送给我。”
  “也没有送给任何人。如果你是个诚实的人,被派到这儿来修铁路,那你就得先问问派你来的人,他是否有这个权利;如果他说有,那你要让他证明这一点。这些你没有做,‘好太阳’禁止你们继续在这里测量。”
  酋长加重语气,发出了禁令,你可以从中感到他的义正辞严。我对这个印第安人感到非常惊讶。我以前读过很多关于红种人的书并听过印第安人做的演讲,但听这样一个演讲还是第一次。“好太阳”说一口清晰流利的英语,他的思路也像他的表达方式一样显示出他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他如此出色,是不是应归功于克雷基·佩特拉——那位老师呢?
  总工程师非常尴尬。他对酋长的指责无言以对;他虽然对付了几句,可那都是吹毛求疵、颠倒是非的谬论。当阿帕奇人回敬了他,把他逼入困境之后,他就只得求助于我了:
  “先生,您难道没听见这儿讨论的事情吗?您倒是表示一下关心,说句话啊!”
  “谢谢,班克洛伏特先生!我是来这儿做测绘员的,不是来当裁判的。您不想谈,就不要再谈这件事了!我应该去测量,而不是在这儿演讲。”
  这时首长果断地说道:
  “不必再演讲了。‘好太阳’已经说过了,他不会容忍你们,这就够了。‘好太阳’要你们今天就离开这里,从哪儿来,就回到哪儿去。你们考虑一下是不是服从!现在酋长和他的儿子温内图要走了,一小时之后还会再来,那时你们要给他一个答复。你们走,我们就是兄弟;你们不走,你我之间就要动斧子了。我是‘好太阳’,所有阿帕奇人的酋长,这就是我的话,Howgh!”
  “Howgh”是印第安语中表示强调的一个词,意思相当于“阿门”、“巴斯塔”、“就这样定了”、“不再改变了”。他站起来,温内图也站起来。他们沿着山谷缓步走去,拐了一个弯儿之后就消失了。克雷基·佩特拉坐着没动,总工程师转向他,请他出个好主意,他拒绝了。
  “做你们想做的事吧,先生!我同酋长的观点完全一致。红种人一直在遭受一场浩劫。作为白人我知道,印第安人的反抗是徒劳的。即使今天你们走了,明天还会有别的人来做完你们的事。但我要警告你们,酋长的话是认真的。”
  “他去哪儿了?”
  “他去取马了。我们发现附近有熊的时候,把它们藏起来了。”
  他也站起来,踱着步离开了,肯定是为了躲开更多的发问。我在后面跟着他。
  “先生,”我对他说,“您允许我同您一起走走吗?我向您保证,不说、不做任何为难您的事。我只是觉得自己非常同情‘好太阳’和温内图。”
  他本人也引起我很大的同情,这,我可不想对他说。
  “好的,那就一起走走吧,先生!”他点点头,“我虽然脱离了白人,不想再与他们有什么瓜葛了,但我喜欢您,所以我们就一起散散步吧。我看,您像是所有这些人中最懂事理的一个,我说得对吗?”
  “我是最年轻的一个,还远远算不上‘机灵’,或许永远也机灵不起来。这大概使我看起来勉强像是个好心人。”
  “不机灵?”他问。“每个美国人都或多或少地有点儿机灵。”
  “我不是美国人。”
  “那么是哪国人,如果这个问题不使您为难的话?”
  “一点儿也不,我没有理由隐瞒我极其热爱的祖国——我是德国人。”
  “德国人?”他很惊奇,突然讲起了德语:“那么我欢迎您,同乡!这大概就是我为什么立刻喜欢上您的缘故。我们德国人是特殊的人,在没有说出我们同属于一个民族之前,我们的心就已经彼此相亲相认了。要是我们的祖国能够统一该多好!——一个成了阿帕奇人的德国人!您不觉得这很怪吗?”
  “倒也说不上怪,上帝指点的道路经常显得很神奇,但却总是十分自然。”
  “上帝指点的道路!您为什么提到上帝而不提到天意、天命、命运、气数、偶然呢?”
  “因为我是基督徒,不能丧失对上帝的信仰。”
  “很对!您是个快乐幸运的人!是的,您说得对:上帝指点的道路往往显得十分神奇,但总是自然而然的。最大的奇迹是自然法则运行的结果,最寻常的自然现象是伟大的奇迹。一个德国人,一个饱学之士,一个有名的学者,现在是一个真正的阿帕奇人。这看起来很神奇,但将我引向这条道路,是自然而然的。”
  如果说他本来是出于好意才带上我的,那么现在则是很高兴能说说心里话。我很快就察觉,他的才能非同寻常,但却提防着我,尤其是问起他的过去,哪怕是无足轻重的小问题。他总是一方面谨慎,另一方面却大肆追问我的情况,我只能遂着他的心意详细地回答。到了离营地不远的地方,我们躺在了一棵树下。我仔细地观察他的脸、他的表情,忧伤、怀疑还有患难、担忧、匮乏交织变幻。他的目光曾充满着阴郁、威胁、愤怒、不安,也许还有绝望,可现在它清澈、平静,有如森林怀抱中的一个湖泊,连风也掀不起一丝涟漪,它是那么深,那么神秘。他从我这儿听到了想了解的一切之后,轻轻地兀自点着头。
  “您正处在斗争的开端,而我,已经走到它的尾声了;对您来说,斗争是表面的,不会是内心的。您心中有上帝,有主,他不会离开您。我是另外一回事,我离开家乡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上帝;我随身携带的,不是信仰带给人的财富,而是最糟糕的东西——一颗坏良心。”
  说着,他审视着我。看到我的脸依然平静,他问:
  “您不吃惊吗?”
  “吃惊?为什么?”
  “您想啊:一颗坏良心!”
  “不!您又不是窃贼、杀人犯,您从来就不会有卑鄙的念头。”
  “我衷心地感谢您!可您错了。我是个窃贼,因为我偷了东西!那都是些宝贵的财富!我也是杀人犯,我杀害了多少灵魂!我是一所高等学校的老师,我的骄傲全部在于做一个无神论者,废黜上帝,用每一个细枝末节证明对上帝的信仰毫无意义。我是个好演说家,能吸引听众。我用双手撒播的杂草,长得十分繁茂,一粒种子也没有丢失。我抢劫夺去了人们对上帝的信仰和依赖。革命时代来临了,不承认上帝的人,也不尊崇任何国王和统治者。我成了不满者的领袖,他们听信了我的话语——那是麻醉人的毒药,他们云集起来,抓起武器。有多少人在战斗中死去了啊!是我谋杀了他们,谋杀了这些斗士,还有的人死在了监狱的高墙后面。我逃脱了,离开了祖国,我已经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或其他亲戚。没有一双眼睛为我哭泣,但有很多很多双眼睛由于我的缘故而哭泣。我尽量不去想它,直到一件事情像当头棒喝一般,几乎将我击倒在地。
  “我到达边防线的头一天,被警察撵得很紧。在经过一个工人聚居区的时候,我穿过一个小花园,跑进一座可怜巴巴的小房子,在低矮的小屋里发现了一个老太婆和她的女儿;我把自己托付给了她们,但没有告诉她们我的名字。她们把我藏了起来,她们说,因为我是她们丈夫的同志。随后,在黑暗的角落里,她们坐在我身边,流着泪告诉我。他们本来很穷,但很知足。女儿结婚才一年,她的丈夫听了我的一次演讲,他带着他的岳父参加了一次集会,我夺走了这三个老实人的快乐生活。年轻的丈夫在不是战场的战场上阵亡了,老父亲被判了很多年监禁。两个妇女救了我,而我是造成她们的不幸的罪魁祸首。
  “这就是击中了我的当头一棒。我仍是自由的,但我的内心备受折磨,没有一个法官能为此审判我。我从一个国家闯到另一个国家,时而干干这个,时而干干那个,在哪里也找不到安宁。多少次我差点儿就自杀了,但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我拉回来——上帝的手。在多年的漂泊和悔恨之后,这只手将我引到堪萨斯的一位德国牧师那里,他看透了我的灵魂,让我向他倾诉了内心的一切。我是幸运的,我又得到了宽宥、安慰、坚定的信念和内心的平静——当然,是在长久的怀疑之后。我主上帝,为此我是多么感谢你!”
  他顿住了,不自觉地合起双手,沉默不语。随后他继续说道:
  “为了坚定自己,我逃离人群,进入了野蛮之地。这时我看到红种人正在绝望之中反抗着他们灭亡的结局,看到杀戮的欲望正在他们体内沸腾。我心中燃烧着愤怒、同情和怜悯。他们的命运已然注定,我救不了他们;但有一件事是可能的:减轻他们死亡的痛苦,让爱与和解的光芒照临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这是我能够做到的。于是我到了阿帕奇人那里,我赢得了信任,取得了成果。我希望您能进一步了解温内图,他是我最出色的作品。这个年轻人富有才华,假如他是某个统治者的儿子,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将军,一个更伟大的和平时期的领袖。一个印第安酋长的后代,他只能像他的整个种族一样走上末路。我是多么希望能看到他称自己为基督徒的那一天!即使不能,我也要在一切艰险困苦之中留在他身边,直到我死的一刻。他是我精神上的儿子,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如果我有幸能够用我的心去迎接射向他的子弹,我会快乐地为他而死,这也是我为自己以前所犯罪愆所做的最后补偿。”
  克雷基·佩特拉沉默了,垂下头颅。我深深地被感动了,在这样一番坦白之后,任何话语都是毫无意义的。我握住他的手,热烈地握着。他明白了我,并用轻轻的点头和回握来示意。过了好一会儿,他问道:
  “我怎么会同您说起这些呢?我今天第一次遇见您,也许还是最后一次见您。或许我在这儿遇见您,也是上帝的旨意吧?您看,我,从前的反上帝者,如今却试图事事都求助于这一更高的意志。我突然感觉很奇怪,很虚弱,心中隐隐作痛,秋天树叶飘落的时候,人也会陷入类似的情绪中。我生命的叶子将怎样从树上脱落呢?无声地、轻盈地、平和地吗?或者时间不到,就会被人从树上折下?”
  他眺望着山谷,似乎沉浸在宁静而情不自禁的向往之中,我看到“好太阳”和温内图正骑在马上,牵着克雷基·佩特拉的马向这边走来。我们起身回营地,几乎与他们同时到达。拉特勒斜靠在车边,一张脸火红、肿胀,呆呆地瞪着我们。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已经喝得烂醉。他的目光阴险毒辣,就像一头行将发起进攻的猛兽;我决心要盯住他。
  酋长和温内图下了马,走近我们。我们大家站成了一个大圈。
  “那么,我的白人兄弟们是否考虑好了——留在这儿还是离开?”“好太阳”问道。
  总工程师想到了一个斡旋的办法。
  “就算我们想走,也得暂时留在这儿等待命令。”他解释道。“我今天就派人去圣·菲送信询问,然后我就可以给你答复。”
  他设想得不错,等信使回来,我们的工作也该完成了。可酋长用肯定的语气说:
  “‘好太阳’不能等那么久,我的白人兄弟必须立刻回答怎么办。”
  这时拉特勒又灌进去一杯白兰地,向我们走过来。我以为他是来找我的,可他却转向两个印第安人,大着舌头说:
  “如果印第安人和我喝酒,我们就按他们的意思,离开这儿,要么就不。让这个年轻人先开始吧,给你烧酒,温内图!”
  他举着杯子伸过去,温内图做了个拒绝的手势,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你不想跟我喝一杯?”拉特勒发怒了,“这是极大的侮辱。给你脸上没点儿白兰地,该死的红鬼!你要是不想喝,就把它舔了!”
  没等我们阻止他,他已经把酒杯连酒一起向那年轻的阿帕奇人的脸上甩过去。在印第安人的概念中,这是最不可饶恕的侮辱。温内图愤怒了,他一拳打在那无赖的脸上,他摔倒了又费力地爬起来。我已经做好了插手的准备,我以为他要动手打架了,然而没有,他只是威胁地瞪着年轻的阿帕奇人,咒骂着,又摇摇晃晃地走回车那儿去了。
  温内图擦干脸,像他父亲一样,表情静止,你无法看出他的内心活动。
  “‘好太阳’再问一遍,”酋长说。“这是最后一遍——白人们是否今天就离开山谷?”
  “我们不能够。”这就是回答。
  “那么我们离开。你我之间没有和平。”
  我仍试图从中调解,但没用。那三人走向马匹。这时,车那儿传来拉特勒的声音:
  “赶快滚吧,你们这些红狗!但那小子要先赔偿打在我脸上的一拳!”
  他从车上抽出枪,以他目前的状态而言,他的动作快得出乎人们的想象。他对准了温内图。年轻的阿帕奇人这会儿站的地方毫无遮拦,子弹一定会打中他的,这时克雷基·佩特拉恐惧地大叫起来:
  “闪开,温内图,快闪开!”
  同时他一跃而起,要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温内图。枪响了,克雷基·佩特拉的身体被子弹的力量推得半转过来,他用右手捂住胸口,踉跄了片刻,倒在地上。与此同时,拉特勒被我的拳头击中,也倒在地上。四周一片惊叫,只有两个阿帕奇人没有做声。他们跪在他们的朋友身旁,默默地检查他的伤口。子弹打在靠近心脏的地方,鲜血喷涌而出。我也奔过去。克雷基·佩特拉闭着眼睛,他的脸色迅速地苍白下去。
  “把他的头抱在你怀里!”我请求温内图,“如果他睁开眼睛看见你,会死得安心一些。”
  温内图一言不发,照我说的做了。他的睫毛一眨不眨,目光停留在垂死之人的脸上。克雷基·佩特拉缓缓抬起了眼睛,看到温内图俯身在他面前,一丝幸福的微笑掠过他凹陷的脸颊。
  “温内图——温内图,哦,我的儿子温内图!”他的声音如耳语一般。
  然后,他似乎还在寻找什么人。他看见了我,用德语请求道:
  “同他在一起……对他忠诚……继续我的工作……”
  说着他抬起手,我用右手握住他的手,保证道:
  “我会的,一定,我一定会的!”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超凡脱俗的神情,他用越来越微弱的声音祈祷着:
  “我的叶子落下来了……被折断了……不是无声的……轻盈的……这是……最后的补偿……我要死了……像……像我希望的那样……上帝,原谅,原谅我!……饶恕吧……饶恕!我来了……来了……饶恕我……!”
  他合起双手——他的伤口又涌出一股鲜血,随后他的头垂下去了——他死了!
  现在我知道是什么驱使他对我倾吐心声了——是上帝的旨意,正像他说的:他希望能为温内图而死,这个愿望实现得多么快啊!他要做的最后补偿,已经做了。上帝是爱,是怜悯,他不会永远对悔恨的人发怒。
  温内图把死者的头平放在地上,慢慢地站起来,用疑问的目光看着他父亲。
  “凶手躺在那儿,我把他打倒了,”我说,“他是你们的了。”
  “烧酒!”
  首长口中只吐出这样一个简短的语句,但那是充满了多少愤怒和蔑视的声音啊!
  “我想成为你们的朋友和兄弟,我和你们一起走!”我脱口而出。
  他一口啐在我脸上。
  “癞皮狗!为发财偷盗土地的窃贼!臭气熏天的狼!还敢跟着我们,我就碾碎了你!”
  如果换一个人对我这样做,这样说,我会挥拳相向。但这时我忍住了!并不是因为我作为闯进他人领地的人,就配受这样的惩罚?我只是听从了一种直觉。
  白人们全都哑口无言地站在那儿,想知道两个阿帕奇人会怎样做。
  他们再没看过我们一眼。他们把死者抬到马上,系好,随后上了马,又把克雷基·佩特拉瘫软的身体立起摆正,一左一右扶着,慢慢地骑马走了。他们不曾留下一个表示威胁或复仇的字眼,也没有回头看过我们一眼。
  “这太可怕了,并且还会变得更可怕!”塞姆·霍肯斯说,“那个恶棍还躺在那儿,还没有醒过来,我们拿他怎么办?”
  我没有回答。我给我的马配好鞍,骑上马走了。我得一个人静静,至少要挣脱这可怕的困扰。我晚上很迟才回到营地,身心疲惫,像被击垮了一般。
     3.与奇奥瓦人结盟
  为了缩短距离,我不在的时候,他们把营地移到了我打死熊的地方。那头被打死的熊很沉,十个壮汉一齐使劲儿,才把它从树下搬出来,穿过灌木丛,弄到空地上的营火边。
  我回来得很晚,除了拉特勒,所有的人还都醒着。拉特勒是被人抬到新营地来的,然后就像段木头似的被扔在草丛中了。这会儿他酒醒了。霍华德已被掩埋。塞姆剥下了熊皮,但肉还放着没动。我下了马,喂过它,走到火边。那小个子说:
  “您上哪儿瞎跑去了,先生?我们等您等得好苦,我们都想早点儿品尝熊肉,可没有您就不能对老熊下刀子。我已经把它的外衣脱下来了,裁缝给它做得很合身,连一个小褶儿都没有,嘿嘿嘿嘿!但愿您不反对,是吗?现在您说说该怎么分肉吧!我们想在睡觉之前烤上一块。”
  “随你们怎么分吧!”我回答。“肉是大家的。”
  “那我得告诉您,最好的是熊掌,绝对没有比熊掌更好的东西了。但得把它放很长的时间,那种应有的野味才出得来。如果它被肉虫钻过,那味道就更美了。可我们等不了那么长时间,我担心阿帕奇人不久就会来,把我们的美餐给毁了。所以我们最好今天就吃熊掌,即使我们就要被印第安人消灭了,那在这之前还可以享受一下熊掌。您反对吗,先生?”
  “不。”
  “好,那就动手了啊,胃口已经大开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嘿嘿嘿嘿!”
  他把熊掌从腿上割下来,按人头儿切成了小块。我得到了前脚上最好的一块。我把它包起来放在一边,其他人都忙着把自己那块放到火上。我虽然很饿,也很累,但却没心思吃——不管这听起来有多矛盾。我不能忘掉那杀人的一幕。在想象中,我看到我自己同克雷基·佩特拉坐在一起;听着他的倾诉,此刻想起来,那是最后的忏悔。我总是一再想起他最后的话语,预示着他死亡的临近。是的,他生命的叶子不是轻盈无声地飘落的,而是被用力折断的,而且是由怎样一个人,出于怎样一个原因啊!凶手就躺在那儿,仍然醉得不省人事。我本可以打死他,但我觉得恶心。这种恶心的感觉也正是那两个阿帕奇人为什么没当场惩罚他的原因。“烧酒!”“好太阳”曾用蔑视到极点的语气说——这个字眼儿中包含着怎样的控诉和谴责啊!
  如果说有什么能使我面对那血腥的结局,那就是:克雷基·佩特拉死在温内图的怀抱中,他的心承受了射向温内图的子弹,这是他最后的心愿。哦不!他最后的心愿是请求我站在温内图一边,将已经开始的工作完成。他为什么偏偏请求我呢?几分钟之前他还说我们也许不会再见,也就是说,我的生活道路不会将我引向阿帕奇人,可随后他却赋予我一项使命,要完成它,我就得与这个部落建立密切的关系。这心愿是随口说出的一句空话吗?也许临终时他同所爱的人分别的最后时刻,在他灵魂的一只翅膀已到达彼岸的时候,上帝允许他望见未来?看起来就是这样的,我后来真的满足了克雷基·佩特拉的请求。
  我究竟为什么那么快就答应了克雷基·佩特拉的请求呢?出于同情吗?可能。但还有一个原因:温内图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比我大多少,但却比我优秀得多!这,我在看他第一眼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他丝绒一般柔和的眼睛里那种清澈的庄重、自豪,他举止中那种平静的自信,他的一举一动,在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有一丝忧伤——它来自一种深深隐藏的痛苦——这些,我都喜爱。他和他父亲是多么令人肃然起敬啊!
  就这样,当别的人在享受他们的熊肉时,我在火边静静地坐着,冥思苦想着,直到塞姆·霍肯斯将我从沉思中惊醒。
  “您怎么了,先生?您不饿吗?”
  “我不吃。”
  “是吗?别再做思考练习了!我认为,您不该养成这个坏习惯。我也对发生的事情很生气,非常生气,但一个牛仔必须习惯这种事。人们不是平白无故地把西部叫做‘dark and bloody grounas’——‘黑暗血腥之地’的。您可以相信,在这里每走一步,土地中都浸着血;谁要是鼻子太敏感,闻不得这个,那就让他呆在家里喝糖水吧。不要把这事太放在心上,把您的熊掌拿过来,我给您烤。”
   “谢谢,塞姆,我真的不吃。——你们说好拿拉特勒怎么办了吗?”
  “我们讨论过了。”
  “那么,怎么惩罚他呢?”
  “惩罚?您觉得我们应该惩罚他吗?”
  “我当然这么认为。”
  “啊!那么您说我们应该怎样做呢?我们该把他送到旧金山、纽约或华盛顿去,指控他是杀人犯吗?”
  “不是!有权审判他的是我们,他违犯的是西部的法则。”
  “看呐,这个青角对大西部的法律知道得多清楚啊!您是从德国来这儿当法官大老爷的吗?那个克雷基·佩特拉是您的亲戚或者好朋友吗?”
  “不是。”
  “您这下说到点子上了!是的,大西部有自己的法律,要求的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就像圣经里说的。如果发生了谋杀,有权利的人可以立即杀死凶手,或者成立一个审判委员会,做出判决并且立即执行。人们用这种方式除害,否则他们就要骑在猎人的头上。”
  “那我们就成立一个审判委员会!”
  “首先需要一个原告。”
  “我就是!”
  “凭什么?”
  “就凭我是一个人,一个不能容忍罪犯逃脱制裁的人。”
  “呸!您说话像个‘青角’。在两种情况下您可以作为原告出庭。首先,被害人是与您关系密切的亲属或朋友伙伴,但您已经承认,这种情况不存在。第二,如果您本人是被害者,也可以作为原告出庭,嘿嘿嘿嘿!您是吗?”
  “塞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
  “我知道,知道!我添上这一点,只是为了把话说完整。就是说您没有理由作原告,我们别的人也二样。但如果没有原告,也就没有法官。这儿根本就无权成立审判委员会。”
  “那么拉特勒就该逃脱惩罚吗?”
  “不能这么说。您别这么激动!复仇会落在他头上的,就像从我的利迪射出的子弹定会击中目标一样。阿帕奇人会惦着这事儿的。”
  “那惩罚也会连带上我们的!”
  “很可能。但您以为,我们杀了拉特勒,就能避免这个吗?一起做坏事,’一起被抓,一起被吊死!阿帕奇人不是把他一个人视作杀人凶手,而是把我们也视作凶手,如果我们落到他们手里,他们就会照此行事的。”
  “即使我们除掉拉特勒?”
  “是的。他们不会问他是不是在我们这儿,就把我们打死。您想怎么制裁他呢?”
  “把他赶走。”
  “是的,关于这个我们也讨论过了,并且认为,首先,我们没权利赶走他,即使我们有这个权利,明智一点儿,也不能那么做。”
  “但是塞姆,我不懂您的意思!如果有人同我不和,我就跟他断绝关系,何况现在涉及到一个凶手!难道我们能容忍这个一再使我们陷入窘境的恶棍兼酒鬼吗?”
  “是的,正是这样。像我、斯通和帕克一样,拉特勒也是为保护你们这些测绘员被招募来的,只有那些雇用他、给他发饷的人才有权利解雇他。我们必须严格遵守这个规矩。”
  “遵守这个规矩!面对一个每天都践踏上帝和人类的法则的人!”
  “即使这样也得遵守!您说的不错,但人不能由于别人犯了罪自己也做错事。我告诉您,当权的人是无可指摘的,我问您,如果拉特勒被我们赶走了,他会干些什么呢?”
  “那是他的事!”
  “也是我们的事!我们将永远处在危险之中,他很可能会报复我们。把他留在我们身边看着他,比把他赶走,让他偷偷跟着我们,随时可能向我们每人的脑袋上射颗子弹要好些。我想,您也应该同意我们的意见了吧。”
  他看着我,我很能理解他的目光,因为他冲着拉特勒的同伙儿那边,以他特有的方式对我使了个眼色。如果我们的做法对拉特勒不利,恐怕他们会合伙捣乱。我也这么想,因为他们是不可信赖的;最后我让步了:
  “是的,您这样讲,我就明白了,事情该怎样,就只能让它怎样。只是阿帕奇人令我担心,他们会来报仇的。”
  “他们会来的,尤其是他们没有说出一个表示威胁的字,这就更肯定了。他们的做法很聪明,如果他们当时就报复的话,只能报复拉特勒一个人;但他们针对的是我们所有的人,他是我们中的一员,他们把我们看作来抢他们土地的敌人。所以他们很理智地走掉了,连指头也没对我们动一动。但他们肯定会回来抓我们,如果他们得手,那我们就做好恶战的思想准备吧,克雷基·佩特拉在他们那儿享有的声望,他们会为他双倍乃至三倍报仇的。”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一个酒鬼!——不管怎么说,他们会来很多人的。”
  “当然!我们的措施取决于他们什么时候出现。我们有逃跑的时间,但这样就得把快要完成的工作丢在这儿了。”
  “只要有可能,我们就要尽量避免。”
  “如果加紧干,您认为什么时候能完成?”
  “五天之内。”
  “哼!据我所知,这儿附近没有阿帕奇人的营地。要找到离这儿最近的美斯卡莱罗人,至少要马不停蹄地骑三天。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好太阳’和温内图带着尸体,要骑四天马,才能得到增援,再用三天骑回来,一共是七天。既然您认为五天能干完,我认为我们可以冒险继续测量。”
  “如果您的计算不准呢?那两个阿帕奇人也有可能先把尸体存放在一个保险的地方,然后回来,从暗中向我们开火。同样可以想象,他们遇上了自己人的队伍。是的,甚至可以设想,附近可能有他们的朋友,要不我就奇怪了,两个阿帕奇人,而且还是酋长,怎么会在没有足够的随从的情况下,离开他们的营地这么远呢?而且,打野牛的季节已经到了,‘好太阳’和温内图也有可能在附近有一支打猎队伍,他们只是为了那头熊才在不久前离开队伍的。如果我们想谨慎从事的话,就得考虑到这一切,时刻记着这一切。”
  塞姆·霍肯斯眯缝起眼睛,做了个表示惊讶的鬼脸。
  “老天,您多机灵,多英明啊!真是的,如今的鸡雏儿们比母鸡要聪明十倍,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不过,说真的,我得承认,您刚才那些话倒是一点儿都不愚蠢,您言之有理,我们必须注意这些可能发生的情况。因此很有必要知道那两个阿帕奇人往哪儿去了。天一亮我就出发去跟踪他们。”
  “我跟你一块儿。”帕克插嘴道。
  “我也去。”迪克·斯通也声明。
  塞姆·霍肯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决定:
  “你们两个乖乖地呆在这儿!这儿甩得着你们,明白吗?”
  他说着瞅瞅拉特勒的同伙儿那边,这就无须费口舌了。如果让这帮靠不住的人单独和我们一起呆在这儿,他们可能会在他们的头儿醒过来之后给我们捣乱的。斯通和帕克还是留下为妙。
  “可你不能一个人去啊!”帕克反对道,他善于从方方面面看事情。
  “只要我想,我就能;可我不想一个人去,我要给自己找个伴儿。”
  “谁?”
  “就是这个‘青角’。”
  他说着指指我。
  “不行,不许他走。”总工程师也插话了。
  “为什么不行,班克洛伏特先生?”
  “因为我需要他,如果我们想五天之内完工的话,就必须用上所有的人手,一个人也不能少。”
  “是啊,用上所有的人手,到现在为止你们还没这样做过,更多的是一个人干所有人的话儿,现在也该让所有人为一个人卖把子力气了。”
  “霍肯斯先生,您想给我定规条吗?这我可不允许!”
  “我怎么敢!一个看法还远远算不上什么规条。”
  “可听起来就是那样!”
  “可能,我不反对。说到您的工作,如果明天不是五个而是四个人干的话,大概耽误不了多少事情。我就要带这个人称‘老铁手’的‘青角’去,是有我的道理的。他应该看看怎么跟踪印第安人。正确辨认一个足迹会对他有用处的。”
  “可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知道,可是还有一个原因:我要走的路很危险,我要能带上一个力气又大又擅使猎熊枪的伴儿,对我对你们都有好处。”
  “我看不出这对我们能有什么好处。”
  “看不出吗?这真让我奇怪,您本来是位挺机灵挺明智的绅士啊。”塞姆讽刺道。“要是我遇上了正往这里来的敌人,他们把我干掉了怎么办?那就没有人来向你们报告险情了,你们就会遭到袭击,被杀死。可如果我带上这个‘青角’,他用那双女人似的小手把最结实的家伙一拳打倒,我们可能就会毫发无损地回来。这下您明白了吗?”
  “是的。”
  “那么说最主要的:他明天得跟我走,这样这里就不会出现摩擦,最后落个不愉快的结局。您知道,拉特勒正是视他为眼中钉。如果那个白兰地的大情人醒过来了,他很可能要和今天一天把他打倒两次的人较量一番,我们至少要在这起杀人事件后的第一天把这两个人分开。没用的那个呆在这儿,另一个我带上,现在您还反对吗?”
  “没有了,让他跟您去吧。”
  “那好,我们意见统一了。”他转向我,补充道:“您都听见了,您要面临的是多苦的差使,很有可能我们连吃饭、休息一会儿的工夫都没有。所以我得问问,您是不是吃几口熊掌?”
  “好的,在这种情况下我至少要试试。”
  “尽管试,尽管试!我清楚这种尝试,嘿嘿嘿嘿!您只要吃上一口,保证就停不下来了,直到吃光为止。把您的熊掌拿过来,我给您烤!您这么个‘青角’是不懂这个的。好好看着,这样,您可以学一学!要让我第二次替您烤这么好吃的东西,您就什么也得不着了,我会自己把它吃光的。”
  塞姆说得对,他刚刚显示完他的烤肉手艺,我还几乎一口没尝的时候,食欲就来了;我忘掉沉重地压在我心头的一切,吃啊,吃啊,真是一直吃到什么都没剩下为止。
  “您看见了?”他冲我笑着,“享用一头灰熊确实比打死它令人愉快多了,这您大概见识到了吧?现在我们要从熊腿上再割下几大块肉来,今晚就烤好,明天带上作我们的干粮,因为干这种侦察的事儿,你总得做好路上没时间打野物,也不能生火烤肉的准备。您躺下结结实实地睡一大觉,我们天一亮就走,您要攒足了劲儿!”
  “好,我去睡,但请您先告诉我,您打算骑哪匹马?”
  “哪匹马?哪匹也不骑。”
  “那骑什么?”
  “这叫什么问题?您以为我会骑在一条鳄鱼或者别的一只什么鸟儿上吗?我当然要骑我的骡子,我新得的玛丽!”
  “我要是您就不会这样。”
  “为什么?”
  “您对它的了解还太少。”
  “可它很了解我——这头富牲,它对我非常尊敬,嘿嘿嘿嘿!”
  “但对于我们明天的侦察行动来说,得小心谨慎,事先考虑到一切才行。一头你不太有把握的坐骑没准儿会把一切都搅黄了。”
  “哦?真的吗?”他对我一笑。
  “是的。”我急切地告诉他,“我知道,一匹马打个响鼻,没准儿就会送了骑手的命。”
  “啊,您知道这个?您这个聪明的家伙!这也是您读来的吧,先生?”
  “是的。”
  “我猜也是!读这样的书,一定非常有趣。我要不是个牛仔,倒也想搬到东部去读这么有意思的关于印第安人的故事。我想,这样人会长得肥肥胖胖的,我想知道,写这类东西的好人们是否真的曾经越过密西西比河,到这边来过。”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总该来过吧。”
  “我不信,我有理由怀疑这一点。”
  “您的理由是……?”
  “我告诉您,先生。一只勒马、拿枪、拿刀这么久的手,已经不再适合于往纸上划那些鬼画符了。真正的牛仔,肯定早已忘了怎么写字;那些不是牛仔的人,还是别再写那些他们不懂的东西了吧!”
  “可是,用不着为了写一本关于西部的书,就在西部呆到手不会写字为止。”
  “错了,先生!我刚说过了,只有能干的牛仔才有可能写出真实的情形。但能干的牛仔做不到这一点。”
  “为什么做不到?”
  “因为他绝对不会离开连一个墨水瓶都找不到的西部。草原就像是大海,它永远不会放走那些爱上它的人。不,所有那些写书的人都不了解西部,如果他们认识了西部,就不会只是为了用墨水儿把几百张纸涂黑而离开它。我就是这个观点,我的观点是对的。”
  “不对。我就认识一个人,他喜欢上了西部,想成为一个能干的猎人。但他还是会时常回到家乡去写关于西部的故事。”
  “是吗?这会是谁呢?”他问,好奇地看着我。
  “这您可以猜出来。”
  “猜?我?您说的该不会是您自己吧?”
  “就是我。”
  “见鬼!就是说您想做一个写书的废物?”
  “有可能。”
  “算了吧,先生!我恳求您!不会有好结果的,您就信我的吧。”
  “我表示怀疑。”
  “我敢断定,甚至可以起誓。”他热烈地喊着,“您对您将要面对的生活有没有一点儿预感呢?”
  “当然有。我到处旅行,认识不同的国家、民族,偶尔回一趟家,将我的观点和经历告诉给别人。”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当我的读者们的老师,也顺便给自己挣钱。”
  “见鬼!做读者的老师!挣钱!先生,您喝多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您的读者从您这儿什么也学不到,因为您自己就什么都不懂。一个青角,一个青角怎么能当读者的老师呢!您就放心吧,您根本找不到读者,一个也找不到!看在老天的份上,告诉我,您为什么偏想当老师呢?而且想当您根本就找不到的读者的老师!世上的老师还不够多吗?您还想扩大这群人的数量吗?
  “听着,塞姆,老师是一个非常重要、非常神圣的职业!”
  “呸!牛仔要重要得多,重要一千倍!我知道,因为我就是个牛仔,而您几乎还没尝到当牛仔是个什么滋味呢。所以我要非常严肃地禁止您去给您的读者当老师!而且还要靠这个挣钱!多没头脑的想法啊!您要写的书一本要卖多少钱?”
  “一两美元,或者三美元,视内容多少而定吧,我想。”
  “不错呀!可一张海狸皮能卖多少钱?您知道吗?如果您当个下套子的,能挣到比您当读者的老师多得多的钱,如果您真找得到读者,那真是您和他们的不幸,除了愚蠢,他们什么也学不到。挣钱!这在西部是最容易的了。钱就撒在草原上,原始森林里、岩壁间、河床上。您要是当写书的,日子得过得多苦啊!您喝不到西部清澈的泉水,只能去喝那又稠又黑的墨水儿,啃不上熊掌、野牛里脊,只能去啃一根破鹅毛笔。您头顶上不会有蓝天,有的只是一块块往下掉石灰的天花板。您不能躺在柔软的绿草地上,只能睡一张旧木板床,得上风湿。您在这儿有匹马,在那儿只有张破烂的软垫椅子,在这儿,每次下雨时您都能直接享受上帝赐予的宝贵礼物,可在那儿没等落下几滴雨,您就冲天撑起一把红红绿绿的伞来。在这儿您手里纂着杆枪,是个欢蹦乱跳自由快乐的人,在那儿您却坐在一张写字桌前,手里捏着羽毛笔或者铅笔,浪费您的体力。喏,我要打住了,不想再这么激动了。但如果您真心要去当您读者的老师,那您就是这天底下最值得可怜的人,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他说得非常激动。他的小眼睛目光灼灼,脸颊烧得通红,凡是透过浓密的络腮胡子能够看见的地方,都成了美丽的朱红色,就像他的鼻头儿一样。我能感觉到是什么使他这么兴奋激动。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对我很有价值,于是我就来了个火上浇油。
  “可是,亲爱的塞姆,我向您保证,如果我能实现我的理想的话,也一定会使您也非常高兴的。”
  “高兴?我?别蠢了!您要知道,我可不能容忍这类玩笑!”
  “这不是玩笑,我是认真的。”
  “认真的?天打五雷轰!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怎么个认真法儿?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为您自己。”
  “为我自己?”
  “是的,为您自己,因为您也会出现在我的书里。”
  “我?我?”他问,一双小眼睛越睁越大。
  “是的,您。我也会写您的。”
  “写我,难道是我做的事,说的话?”
  “当然。我会讲述我的经历,既然我和您在一起,您也就会出现在我的书里,就像您坐在我面前这样子。”
  这下他把我们说话时一直擎在手里在火上烤的熊腿肉扔到一边,抓起他的枪,一跃而起,以一种咄咄逼人的架势往我面前一站,冲我嚷道:
  “我要当着所有在场的人万分严肃地问您一遍,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当然。”
  “好啊!那我要求您,立刻收回这话,并且对我发几个誓,说您放弃这个打算!”
  “为什么?”
  “不然的话,我就立刻把您撂倒,用我手中的老利迪——怎么样,您愿意还是不愿意?”
  “不愿意。”
  “那我就动手了!”他喊着向后挥起枪托。
  “只管动手吧!”我平静地说。
  枪托在我头顶上悬了片刻,随后垂了下来。塞姆把枪扔进草丛里,绝望地双手一拍,呻吟道:
  “这个人喝多了,疯了,完完全全疯了!他说想写书,做他读者的老师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疯了,看来还真是。只有一个疯子才会在我的利迪悬到他头顶上的时候,还安安静静地坐着。现在该拿这个人怎么办呢?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治好他!”
  “不需要治疗,亲爱的塞姆。”我回答,“我的头脑很清醒。”
  “真的吗?那您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做?为什么不肯发誓,宁愿被我打死?”
  “胡说!塞姆·霍肯斯不会打死我,这我很清楚一”
  “您清楚?哦,原来您清楚这个!这倒是真的!我宁肯打死自己,也不会碰弯您的一根毫毛儿。“
  “我也不发誓,我说出的话就跟起了誓一样。我不能在威逼之下做什么允诺,用利迪也不行。写书的事也不像您想象的那么愚蠢。您只是不了解这个,以后有时间我会给您讲。”
  “谢谢了!”他拒绝道,又坐下来去拿熊腿,“我不需要谁来给我解释一件解释不清的事,读者的老师!靠写书挣钱!可笑!”
  “想想荣誉吧,塞姆!”
  “什么荣誉?”他迅速把脸转向我问道。
  “书被很多人读的荣誉啊,这样会让人成名的。”
  这一下,他高高举起拿着熊腿的右手,气冲冲地对我训斥开了:
  “先生,赶快住嘴,否则我就把这块六磅重的熊腿扔到你头上去!就该往那儿砸,因为您和最蠢的灰熊一样蠢,也许还要蠢得多。靠写书出名!您以为出名是什么意思!我告诉您怎么才能出名。熊皮就放在那儿,您看看吧!您把它的耳朵割下来插在帽子上,把熊掌上的爪钧和熊嘴里的裂齿弄下来做一串项链挂在脖子上。每个走运打死灰熊的牛仔和印第安人都这样做,这样不管他去哪儿,人们都会说:‘看那个人啊,他和灰熊较量过!’每个人都会十分乐意地、充满尊敬地给他让地儿,他的名字会传遍每一顶帐篷,每一个地方。这样他就出名了,懂吗?您把您那些书插在帽子上,再在脖子上挂一串儿书试试看!人家会说什么,嗯?会说您是个疯疯颠颠的家伙!您竟想靠写书赢得这么一种名声。”
  “可是塞姆,您干嘛发这么大的脾气呀?我做些什么,您完全可以无所谓嘛!”
  “是吗?无所谓?见鬼,这也算是人吗,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我喜欢他就像喜欢一个儿子,总是偏向他,还能对他干什么无所谓!这太过份了!这家伙有野牛那么大的力气,有野马那样发达的肌肉,有鹿一样的筋腱,有鹰一样的眼睛,耗子一样的耳朵,从脑门看来,脑子得有五六磅重。他打起枪来像个老手儿,骑起马来就像草原上的幽灵,以前从没见过野牛、灰熊,就敢冲上去,就好像那是些鼠海豚。这么一个天生就该当牛仔,而且比在草原上来往了二十多年的猎人还能干的家伙,却要回家去写书!这不是发疯了吗?这让一个敬重他的正派牛仔大为恼火,难道有什么奇怪的吗!”
  他用质疑甚至是挑战的目光看着我,毫无疑问,他期待着我做出回答,可我就是不回答,我已经使他上了圈套。我从容地拽过马鞍,枕在头底下,摊开身体,闭上了眼睛。
  “怎么?这是什么态度?”他问,手里还举着熊腿,“难道我都不配得到一个回答吗?”
  “噢,当然配!”我说:“晚安,最好最好的塞姆,睡个好觉!”
  “您要睡觉?”
  “是的,是您刚才建议我这么做的。”
  “那是那会儿,可现在我们还没说完呢,先生,我还有话跟您说。”
  “可我没有要跟您说的了,因为我已经知道我想知道的了。”
  “想知道的?是什么?”
  “就是我天生该当牛仔,还有我比一些在草原往来了二十年的牛仔都能干。”
  这下他举着熊腿的手垂了下来,尴尬地咳嗽了几声,惊得结巴了:
  “见鬼!这个小家伙,这个‘青角’,他把我给……咳!咳!咳!”
  “晚安,塞姆·霍肯斯,好好睡!”我又说了一遍,翻了个身。
  他又冲我发火了:
  “好啊,睡吧,您这个无赖!这总比您醒着好,因为只要您睁着眼,老实人就不知道是不是又被您牵着鼻子走了。我们之间算完了!我已经把您看透了,您是个骗子,人人对您都得提防着点儿!”
  这是他在盛怒之下说出来的。在说了这番话,用了这样的语气之后,按说我该以为我们之间确实是完了,但是才过了半分钟,我就听见他换了柔和、友好的声调接着说:
  “晚安,先生,快睡吧!这样我叫醒您的时候,您就又浑身是劲儿了!”
  这个老塞姆·霍肯斯,他到底是个可爱、好心、正直的人啊!
  我真的睡得很沉,一直睡到塞姆叫我。斯通和帕克也已经醒了,其他人还沉沉睡着,拉特勒也是。我们吃了块肉,喝了些水,喂了我们的马,塞姆又向两个伙伴吩咐了一下遇到各种情况的处理原则之后,我们就出发了。我们踏上随时可能出现险情的征途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我的第一次侦察行动!我很想知道会有怎样的结局。后来我又干过多少次这样的侦察啊!我们朝着两个阿帕奇人的方向,顺着山谷向下,到了下面后,沿着森林的边缘转弯,草丛中还可以看到他们的足迹,就连我这个‘青角’也能发现。足迹向北延伸,而我们却该在我们的南边寻找阿帕奇人。我们在山谷拐了个弯儿,看到渐渐向高处伸展的森林中有一片空地,可能是一场大规模虫害的结果。足迹是向那里去的。空地在高处又伸展了很长一段。最后我们到达了一块草原,随着地势渐高,它就像个被用力压扁了的绿色屋顶,伸向南方。这儿的足迹也很容易跟踪。我们发现,阿帕奇人曾绕着我们走,最后当我们抵达的那个“屋顶”的“屋脊”时,发现我们面前是一大片宽阔平坦的草地,向南望去,犹如没有尽头的一般,虽然阿帕奇人已经走了大半天,我们却看到他们的足迹像一条直线从这平地上穿过,至今不曾说过一个字的塞姆,摇着头嘟囔着:
  “我不喜欢这些脚印,一点也不喜欢。”
  “我倒越来越喜欢它们了。”我声明。
  “因为您是个‘青角’啊,先生,昨天晚上您还想争论这个。这年轻人,还以为我要夸奖他,竟拿他跟一个老猎人作比较呢!谁会相信这个呢!只要听听您现在说的话,立即就会知道您几斤几两了。您喜欢这些脚印吗?我想也是,因为它们这么清楚地摆在您面前,瞎子都可以用手摸出来。可我是草原上的老猎人了,我可觉得这些脚印很蹊跷。”
  “我不觉得。”
  “住嘴,尊贵的先生!我带您来,不是为了让您用那些幼稚的看法来抢我的话头儿的。要是两个印第安人留下这么显眼的脚印,那总是很可疑的,尤其又是在他们抱着敌意离开我们那儿的情况下。他们极有可能是要把我们引入陷阱,因为他们知道得很清楚,我们是会跟踪他们的。
  “这会是个什么样的陷阱呢?”
  “这个,现在还没法儿知道。”
  “那它会在哪儿呢?”
  “在那边,南边,他们让我们轻而易举地跟到那儿去。他们要不是有意这么做的话。一定会花费力气把脚印抹去的。”
  “哼!”我哼了一声。
  “什么?”那小个子问。
  “没什么。”
  “哦嗬!听起来像是您有什么要说的。”
  “我可不敢!”
  “为什么?”
  “我很有理由闭住我的嘴,要不您又会认为我要抢您的话头儿了,可我敢说,我其实既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兴趣。”
  “别说这种话!朋友之间的话可不能这么计较。您不是想学点东西吗,您不说,怎么学呢?好了,您刚才哼那一声儿是什么意思?”
  “我跟您看法不同,我认为没有陷阱。”
  “是吗?为什么?”
  “那两个阿帕奇人想到他们的人那儿去,好尽快回来对付我们;天气很热,他们还带着一具尸体。这是两个迫使他们尽快赶路的充分理由,要不尸体在路上就会腐烂,而他们也会来得太晚,抓不到我们,所以他们没有时间抹去他们的脚印。照我看,这就是我们能清楚地辨认他们的踪迹的唯一原因。”
  “哼!”这回塞姆哼了一声。
  “而且就算我说得不对,”我继续说道,“只要我们还在这一大片平原上,我们就可以放心地追他们,用不着担心什么,因为我们在这儿能够老远就发现任何敌人,完全来得及撤退。”
  “哼!”他又哼了一声,斜着看了我一眼。“说到尸体,您认为他们两个会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带着它走吗?”
  “是的。”
  “不会在路上把它埋了?”
  “不会。死者在他们那儿很受尊敬,按照印第安人的习俗,他们将以极隆重的仪式安葬他。如果能够同时处死凶手,葬礼就算顶顶隆重了。因此他们会携带着尸体,并且急着回来把拉特勒和我们抓到手。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一定会这样做的。”
  “哦?以您对他们的了解?啊,这么说您是在阿帕奇人的土地上出生的?”
  “胡说!谁这么说了?”
  “要不您怎么会了解他们的?”
  “通过为您所不齿的那些书本。”
  “好吧!”他点点头,“咱们继续走吧!”
  他没告诉我他是否同意我的观点,但他时不时地膘我一眼,胡子之间隐隐抽搐着。我很清楚,这是一个标志,表明要消化什么思想,对他来说很不容易。
  这会儿我们放马疾驰,穿过平原,这是个海岸山脉和红河的源头之间常见的那种矮草草原。蹄印分三列,就像由一把分三个叉儿的大叉子划出来的一般。也就是说,他们的马直到这里还始终是并排行进的。这么远的路,要令尸体始终保持正直的姿势,一定很累,因为到此为止,我们还不曾发现什么迹象能表明阿帕奇人采取了什么措施以减轻负担。可我心里暗自说,他们这样坚持不了多久了。
  现在,塞姆认为是该讲课的时候了。他给我讲解为什么从足迹的特点就可以分辨出骑手是让马走着,还是小跑或奔驰。这很容易看出来,也很好记。
  半小时后,平原前方似乎横穿过一片树林,但只是似乎,因为实际上草原只是拐了个弯儿。我们拐过弯儿后,那树林就在我们左侧了。树木稀稀落落的,如果一整支骑兵队伍一匹一匹地走,就可以很容易地穿过去。可那两个阿帕奇人并排带着三匹马,是不可能穿过去的。显然,他们只能绕道而行。我们也很愿意跟着绕道,这样我们就可以走宽阔的道路。当然,后来我“满师”了之后,我可能就不会再绕这个道了,而是直接穿过树林。根据我们面临的情况,在树林那一边是肯定可以重新找到踪迹的。
  渐渐地,草原变成了窄窄的一条儿不甚开阔的草地,散布着一些灌木丛。这时我们到了阿帕奇人停过的一个地方。那是一丛伸出细高的橡树和榉树的灌木。我们小心地绕着它,直到确信印第安人早已不在其中藏身了之后才敢靠近。灌木丛一边的草已经完全被踩倒了。观察的结果表明,阿帕奇人在这儿下了马,把尸体从马背上挪到草丛中,随后他们去砍橡树干,砍下橡树干上的细枝。
  “他们要这些树干做什么用呢?”塞姆问,像个老师一样看着我。
  “他们为尸体做了副担架或者一个爬犁。”我镇静地回答。
  “您是从哪儿知道的?”
  “从我自己这儿。”
  “怎么?”
  “我早就想到会是这样。要使尸体长时间保持直立,不是件容易事。我猜想,阿帕奇人一旦停下来就会想个办法。”
  “想得不赖。这些东西也能在您的书本上读到吗,先生?”
  “与这完全相同的没有,但重要的是你怎样读这种书。你确实可以从中学到很多东西,并在实际生活中运用它们。”
  “哼,奇怪!写那些东西的人,倒真像是来过西部似的!顺便说一句,您猜的和我一样。我们要确定一下,是不是这样!”
  “我想,他们做的不是一副担架,而是一个爬犁。”
  “为什么?”
  “要用一副担架运尸体,需要两匹马并排或前后拉,可阿帕奇人只有三匹马,其中两匹他们要自己骑着。而做一个爬犁,有一匹马就够了。”
  “对,但是爬犁会留下讨厌的痕迹,这对骑手来说可能是毁灭性的。另外,估计阿帕奇人是昨天傍晚到这儿的。一会儿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在这儿宿营了还是连夜赶路来着。”
  “我认为是后者,因为他们有双重理由急着赶路。”
  “很对。那咱们仔细检查一下!”
  我们下了马,牵着马沿着踪迹慢慢向前走。它和以前相比大不相同了,虽然仍是三列,但样子跟以前不一样。中间一道是马蹄踏出来的,边上的两道是爬犁划出来的。看来爬犁是由两根橡树的主干和一些横着绑住尸体的枝条组成的。
  “他们从这儿开始一前一后地骑了,”塞姆说,“这里肯定有什么原因,他们有足够的地方并排骑。跟着他们!”
  我们又上了马,让马继续小跑前进。我在心里思忖着阿帕奇人为什么从这儿开始要一前一后。我想啊想啊,过了一会儿,我认为自己找到答案了,于是提醒塞姆:
  “塞姆,看仔细点儿!这些痕迹中可能有什么手脚是要蒙蔽咱们的。”
  “怎么会有手脚?”他愣了。
  “他们做爬犁,不只是为了减轻负担,也是为了使他们分开而不被发现。”
  “您想什么呢!分开!他们做梦也不会这样想,嘿嘿嘿嘿!”他笑起来。
  “做梦时不会这样想,但清醒时会。”
  “那就告诉我,您怎么会有这个念头的?大概您的书把您引入歧途了吧。”
  “这不是书里写的,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不过也是因为我用心读了那些书,并能设身处地地想他们所想。”
  “那是什么呢?”
  “到现在为止一直是您当老师,现在该我来问问您了。”
  “这下我要长见识了——我倒是很好奇!”
  “为什么印第安人骑马大多是前后骑?恐怕不是为了舒服或是结伴儿的缘故吧?”
  “不,是为了不让跟踪他们的人数出他们有多少个骑手。”
  “您看!我想,这个原因在这儿也适用。”
  “我很想知道知道!”
  “要不他们为什么要成纵队前进呢,虽然地方足够三匹以上的马并排走?”
  “是无意的,或者很有可能是为了死者。一个在前面骑,当带路的,然后是拖着尸体的马,后面跟着另一个人,由他注意爬犁是不是结实,不让尸体滑下去。”
  “有可能。但我得考虑到,他们急着来抓我们。运送死者太费时间了,因此很有可能他们中的一个会先行一步,好让他们的部队更快地得到消息。”
  “他们急着来抓我们——这是您的想象力搞的把戏。要我说,他们决不会想到要分开的。”
  我为什么要跟塞姆争吵呢?也许我错了。是的,很有可能我错了,因为他是个有经验的老侦察,而我只是个“青角”。于是我沉默了,但我密切注意着地上的那些痕迹。
  不久我们到了一条很浅,然而很宽阔,现在已经干涸了的河边。这条河属于那种春天接纳山水,其它季节则无水的河流。河岸低矮,两岸之间的河床里满是鹅卵石,其间有些细沙形成的小滩。足迹由此横穿而过。
  我们慢慢地穿过河床时,我仔细地观察着两旁的卵石和沙滩。如果我当初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这里就是两个阿帕奇人中的~个离开的最佳地点。如果他在河床中向上游或者向下游骑一段,让马踩在留不下足迹的鹅卵石上,就可以不露痕迹地消失了。如果另一个人继续前进,后面跟着拖爬犁的那匹马,那么别人会以为这两匹马留下的痕迹还是三匹马的。
  我紧跟在塞姆·霍肯斯后面骑,马上就要上岸了,这时我注意到,在一块沙滩与卵石交接的地方四下去圆圆的、边缘深陷的一块,大约有一个大咖啡杯那么大。我当时还没有练就那么准的眼力、敏锐的头脑以及经验,但我能够判断并证明的东西,至少有所感觉,即,那个小小的凹陷是马蹄从较高的卵石上滑到较低的沙地留下的。上岸后,塞姆正要继续跟踪,我拦住了他。
  “跟我一起到左边去,塞姆!”
  “干什么?”他问。
  “我要指给您看些东西。”
  “是什么?”
  “您就会看见的,来吧!”
  我沿着河岸骑马下行,岸上长着草。没等我们骑出二百步,沙地上就出现了有人骑马走过的痕迹,显然是穿过草地,向南面去了。
  “这是什么,塞姆?”我问,作为一个新手判断如此正确,我心中不无骄傲。
  他的小眼睛像是要陷进眼眶里去一般,他那张狡黠的脸也拉长了。
  “马蹄印儿!”他惊讶地答道。
  “它们是哪儿来的呢?”
  他的目光投向于河床,在那儿没有发现足迹,就说:
  “怎么着也是春天有水时从河里上来的。”
  “可不是。那么那个骑手会是谁呢?”
  “我怎么知道?”
  “那我告诉您:就是那两个阿帕奇人中的一个!”
  他的脸拉得更长了,我以前还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个本事。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不可能!”
  “噢,当然可能!像我先前猜的那样,他们分开了。让咱们回到原来的足迹那儿去!只要仔细观察一下,我们就能发现,那儿现在只是两匹马的蹄印儿了。”
  “要是那样就太奇怪了。去看看,我很好奇。”
  我们骑了回去,这回观察得比原来更仔细了。果然,我们发现从这里开始只有两匹马走了。塞姆咳嗽了几声,用怀疑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着我。
  “您怎么会想到在这儿分开的蹄印是由干河床里上来的呢?”
  “我在那边河床里发现了一个马蹄印儿,其余的是由此推断出来的。”
  “真稀奇!指给我看那马蹄印儿!”
  我把他带到那儿。他比先前更疑惑地看着我问:
  “先生,您想把实情告诉我吗?”
  “当然。也许您以为我曾欺骗过您吧?”
  “哼,您像是个热爱真理的诚实家伙;可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相信您。您从来没有到过西部吗?”
  “没有。”
  “绝对没到过大西部?”
  “没有。”
  “也没到过美国?”
  “从来没有。”
  “或者还有一个国家也有像西部这儿一样的草原,而您到过那儿?”
  “不,也不是!”
  “那就见鬼去吧,您这个让人根本捉摸不透的家伙!”
  “哦嗬,塞姆·霍肯斯,这就是您这样一个朋友给我的祝福吗?”
  “哪儿的话,如果我在这种事上动了肝火,别生我的气!这样一个‘青角’来到西部,还没见过草长,听过虫叫,第一次骑马侦察,就让老塞姆·霍肯斯羞得脸红。要想冷静地对待这个,得在夏天做个爱斯基摩人,冬天做个格陵兰岛人才行,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我像您这么年轻的时候,比您还要聪明十倍,现在我岁数大了,好像又蠢了十倍。对于一个有荣誉感的牛仔来说,这不是很悲哀的一件事吗?”
  “您不用把它放在心上。”
  “哦嗬,他来批评我了!我得承认,您说得对,可这是怎么来的呢?”
  “这是因为我合乎逻辑地思考并作出结论。正确地推论非常重要。”
  “推论?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进行推论。”
  “我不懂,这对我来说太高深了。”
  “我是这样进行推论的:如果印第安人成纵队前进,他们是想掩盖他们的踪迹。那两个印第安人是成纵队走的,因此他们想掩盖他们的踪迹。这您明白吧?”
  “很明白。”
  “由于有了正确的推论,我就有了正确的发现。——我想再给您讲一个推论,您想听吗?”
  “为什么不呢?”
  “您叫霍肯斯,这是‘鹰’的意思吧?”
  “没错!”
  “那么听着!鹰吃田鼠,对不对?”
  “对,如果它抓住了田鼠,就吃了它。”
  “那么推论就是这样的:鹰吃田鼠,您叫霍肯斯,所以您吃田鼠。”
  塞姆张开嘴,呆呆地看了我半晌,随后发作了:
  “先生,您想拿我取笑吗?这我可不容许!我可不是个小丑,让人在他的驼背上跳来跳去的。您竟说我吃老鼠,而且还是讨厌的田鼠,这大大地侮辱了我。我要求您赔礼道歉,您认为咱们决斗怎么样?”
  “太棒了!”
  “好!您上过大学,是不是?”
  “是的。”
  “那么您有决斗的资格。我会派我的七年级学生①去您那儿的,明白吗?”
  ①译注:塞姆本来想说的是决斗时的副手;在德语中,这个词(Sekundant)与文科中学的六、七年级学生一词(Sekundaner)十分相近,塞姆因不懂,将二者搞混了,故“我”用三年级学生和四年级学生两个词来揶揄他,塞姆依然不懂,听得云里雾里。
  “明白,可是您上过大学吗?”
  “没有。”
  “那您没资格进行决斗,我会派我的三年级学生和四年级学生去您那儿,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他说,神情有些尴尬。
  “那么,如果您不懂决斗的规则,甚至不明白您说的‘七年级学生’和我说的‘三年级学生’和‘四年级学生’是什么意思,那您就不能向我挑战。我要主动向您赔礼道歉。”
  “怎么赔礼道歉?”
  “我把我的灰熊皮送给您。”
  他的小眼睛立刻重新放出光芒。
  “可您自己还需要它啊!”
  “不,我把它给您了。”
  “是真的?”
  “是的。”
  “老天,我接受!谢谢,先生,非常感谢!哈哈,别的人会气愤的!您知道我会用它做什么吗?”
  “什么?”
  “一件新猎装,灰熊皮的猎装。我太高兴了!我要自己做这件猎装,我是个优秀的猎装裁缝。您看这件,我把它补得多好啊!”
  他指着早已破旧不堪的口袋,那上面补丁摞补丁,都有铁板那么厚了。
  “可是,”大喜过望之中,他又补充道,“耳朵、爪钩和牙齿归您。我做衣服用不着它们,而您是冒着生命危险得到这些胜利的标志的。我用它们给您做一串项链,我善于干这种活儿。您愿意吗?”
  “当然。”
  “那好,这样我们每个人都高兴。您确实是个能干的家伙!把熊皮送给了您的塞姆·霍肯斯!现在您不仅可以说我吃田鼠,还可以说我吃老鼠,我也会心平气和的。至于您的书嘛——我看,它们倒不像我开始想的那么糟,确实能从中学到好多东西。您真的也要写一本吗?”
  “也许写好几本。”
  “关于您的经历?”
  “是的。”
  “我也会出现在里面?”
  “只有我最出色的朋友才行,”我点点头,“类似于给他们立一座文字的纪念碑吧。”
  “哼,哼!出色!立纪念碑!这听起来跟昨天完全不一样了。我肯定是听错了。那么也有我的份儿吗?”
  “如果您愿意的话,否则就不!”
  “听着,先生,我愿意!我甚至请求您把我写进去。”
  “好,我会的。”
  “好极了!但您得帮我个忙!”
  “很乐意。是什么忙?”
  “您在书里写所有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吗?”
  “是的。”
  “那不要写我在这儿没有发现分开的蹄印儿这件事儿。塞姆·霍肯斯发现不了这个!我得在所有要向您学东西的读者面前丢脸。如果您好心隐瞒了这个,那您就尽管把关于田鼠、老鼠的事写进去吧。我对人们怎么想我吃的东西无所谓,但如果他们把我看作一个漏掉印第安人踪迹的牛仔,那太可怕了!”
  “这不行,亲爱的塞姆。”我抗议道。
  “不行?为什么?”
  “因为我要按照本来面目描写我的每一个人物。那我宁愿干脆不写您。”
  “不不,我也要进书里去,无论如何也要进去!不管怎么说,这样更好,您说的是真话。您揭露我的错误时,就把这作为对那些像我一样愚蠢的读者提出警告的例子吧,嘿嘿嘿嘿!可我呢,既然现在已经知道我要被印在书里了,我会努力避免以后再犯同样的错误的。怎么样,咱们意见统一了吗?”
  “完全统一了。”我表示肯定。
  “那咱们就继续前进吧!”
  “跟着哪个踪迹呢?分出去的那个吗?”
  “不,跟这个。”
  “是的,这可能是温内图。”
  “您从哪儿推断出这个的?”
  “这儿的这个要拉着尸体随后赶到,”我解释道,“而另一个要赶在前面,快快回去搬兵。这应该是酋长。”
  “是的。我也这么想。酋长目前与我们无关。我们只管跟着他的儿子。”
  “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宿过营。我觉得这很重要。好了,前进吧,先生!”
  接下来又是策马小跑,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我们经过的地区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描绘的。还有一小时就到中午了,塞姆才勒住马。
  “够了,”他说,“咱们回去。温内图也是骑了整夜的马。他们赶得很急,他们很快就会来进攻了,也许会在你们还要工作的五天之内。”
  “那就糟了!”
  “可不是。如果你们不干了,咱们溜之大吉,工作就没完成;可如果果在那儿,就会遭到他们的袭击,活儿也干不完。咱们得和班克洛伏特好好商量一下。”
  “也许会有条出路。我想,咱们可以暂时保证自己的安全,然后等阿帕奇人撤了之后,再接着干剩下的活儿。”
  “我不知道能有什么出路。”
  “这也许行得通,”塞姆沉思着,“且看别人怎么说。咱们得快点儿,必须在入夜之前回到营地。”
  我们取原道返回。我的红鬃白马依然精神抖擞,塞姆新得的玛丽就像刚从马厩里出来似的。没用多久我们就跑了很长一段路,来到一条河边。我们想在那儿饮饮马,让它们休息休息;于是我们下了马,在灌木之间柔软的草地上躺了下来。
  该说的话都说了,我们便静静地躺着。我想着温内图,也想到了我们很有可能要与他和他的阿帕奇人发生战斗。塞姆·霍肯斯闭上了眼睛——啊,他睡着了,我从他均匀起伏的胸脯看出来了。头天夜里他没怎么休息,现在可以稍微打个吨儿了,因为我警醒着,而且一路上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经历到了一个能够说明大西部的人与动物感官有多么灵敏的事例。骡子在灌木丛中啃着树上的叶子,我看不见它;我的马站在我近旁,用它锐利的牙齿啃地上的草。
  这时,骡子打了个短促、奇怪的响鼻,甚至让我觉得那是带有警告意味的。塞姆立刻就醒了,站起身来。
  “我睡着了,玛丽喷了个响鼻把我叫醒了。肯定有个人或者什么动物来了。我的骡子在哪儿?”
  “在那边灌木丛里。”
  我们匍匐着穿过灌木丛,向骡子爬去。我看到玛丽正小心地透过枝叶张望,长耳朵起劲儿地转动着,尾巴也上下不停地摇摆;一见我们来了,就平静下来,尾巴和耳朵也不动了。这畜生从前的主人确实是好手儿,塞姆该庆幸自己得到了这个玛丽,而不是一匹野马。
  我们也透过枝叶窥视,只见六个印第安人一个接一个地从北边——那是我们要去的方向——循着我们的踪迹骑马过来了。打头儿的一个个头儿不高,但肌肉发达。他低着头,眼睛似乎紧盯着地面上我们的足迹。他们全都身穿皮裤和深色的棉布汗衫。至于武器,他们佩有步枪、刀子和战斧。他们的脸油光锃亮,每张脸上都画着一道红、一道蓝。
  我担起心来,可塞姆却连嗓门儿都不压低就说道:
  “遇到他们太好了,我们得救了,先生!”
  “得救?怎么会?您不能小点儿声儿说话吗?这些家伙已经离咱们这么近了,肯定能听见咱们说话的!”
  “就是要让他们听见。他们是奇奥瓦人,打头儿的那个叫‘鲍’,在他们的语言里意思是‘狐狸’;他是个又勇猛又滑头的战士,他的名字说明了这一点。这些人的首领叫唐古阿,是个很能折腾的印第安人,我和他很熟。这些家伙脸上抹着表示战争的颜色,所以可能是出来侦察敌情的。可我没听说哪个部落跟别的部落打起来了。”
  奇奥瓦人好像是由绍绍恩印第安人和石堡印第安人混合组成的,本来已经被赶到印第安人保留地去了,但还是有一些分支在德克萨斯的荒漠中活动,从所谓的“锅柄”地带直到新墨西哥。这些小股队伍非常善骑,马匹也很多。他们的好斗给白人造成了不小的威胁,因此边界地区的移民是与他们积怨最深的敌人。另外他们与阿帕奇各部落之间的关系也很紧张,因为他们连自己同种族兄弟的生命、财产也不放过。一句话,他们就是一群强盗;至于他们是怎么成为这样子的,就用不着追问了。
  此时六个侦察兵离我们已经很近了。他们怎么会使我们得救,这,我还是不大明白——六个人帮不上什么大忙,甚至连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不过没用多久我就知道塞姆·霍肯斯是什么意思了。就目前而言,我很高兴他们认识塞姆,我们大概不必担心他们会拿我们怎么样了。
  他们是循着我们来时的足迹跟踪而至的,随后又围绕灌木丛发现了我们返回的足迹;足迹进了灌木丛,他们当然就判断出里面有人,于是立刻勒住他们那些矫健灵活的马匹,掉转马头向后撤退,以逃出我们的射程。塞姆走出灌木丛,将两只手拢在嘴边,发出一声尖锐而响亮的呼哨儿。看来他们是听懂了,因为他们勒住了马回头张望。塞姆又喊了一次,并向他们挥着手。招手和叫声他们都懂了,也认出了塞姆——他那十分特别的体形是不会被认错的。于是他们又骑了回来。我站到塞姆身边,他们冲上来,简直像要把我们踏在马蹄下似的,可我们镇静地站在那儿。直冲到我们面前,他们才双腿一夹马,停了下来,接着就从马鞍上跳了下来,把马放开了。
  “是我们的白人兄弟塞姆来了?”那头目问道。
  “他怎么会走到他的红种朋友走的路上来了呢?”
  “狡猾的狐狸鲍遇上我,是因为他走在我们走过的路上。”塞姆回答。
  “我们以为你们和我们正找的那些红狗是一块儿的。”“狐狸”用断断续续、但还勉强听得懂的英语解释道。
  “你指的是哪些狗?”
  “就是阿帕奇人。“
  “你们为什么管他们叫狗?他们跟奇奥瓦人打起来了吗?”
  “我们已经向那些癞皮狗宣战了。”
  “哦!听到这些我很高兴!过来吧,我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狐狸”打量着我,问道:
  “这张白脸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很年轻,难道就已经是个战士了吗?他是不是赢得一个名字了?”
  如果塞姆说出我的德语名字,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这时他想起了怀特造的那个词儿。
  “这个白人小伙子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和兄弟,是最近才渡过大洋到这儿来的,在家时他就已经是个厉害的战士了。以前他从没见过野牛,可前天他为了救我的命,和两头老公牛交了手并把它们打死了。昨天他又用刀子捅死了大岩山的一头灰熊,而他自己连皮儿也没蹭破一点儿。”
  “噢!噢!”红种人们钦佩地喊起来。塞姆接着说下去,但越说越离谱儿了:
  “他的子弹从来没打偏过,他的手劲儿大极了,只消一拳就能把对手打翻在地,所以西部的白人送他一个绰号,叫做‘老铁手’。”
  就这样,没经过我本人的同意,我就被冠上了一个战名,而且从那时候起,我在那边就一直叫这个名字。这是西部的习惯,就是最好的朋友往往也不知道彼此的本来姓名。
  “狐狸”把手伸给我,友好地说:
  “如果‘老铁手’允许,我们也愿做他的朋友和兄弟;我们喜欢能一拳打倒敌人的男子汉。所以,衷心欢迎你到我们的帐篷去。”
  ——换个说法儿,这话的意思就是: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恶棍,因此,到我们这儿来吧!如果你和我们一道偷鸡摸狗,打家劫舍,你就能在我们这儿过得不错。
  尽管如此,我还是带着尊严——这种尊严日后成了我的个人特色——回答了这话:
  “我热爱红种兄弟,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是大神的儿子,我们要成为兄弟,并肩与一切敢轻视你我的敌人作战。”
  一道满意的微笑浮上他那张涂满了油脂和颜色的脸,他向我保证:
  “‘老铁手’说得对。我们要和他一起抽和平烟斗。”
  随后我们就在河边坐了下来。他拿出一支烟斗,烟斗散发出一股强烈的芳香气味儿,老远就刺激着我的鼻子。他往烟斗里塞了一些混和物,看上去像是由捣碎的红萝卜、大麻叶、切碎的槲果、酸模搀和而成的。他将其点燃,站起来,抽了一口,把烟喷向天空和地面,说道:
  “天上住着大神,地上生长着草木鸟兽,这是大神为奇奥瓦的战士们准备的。”
  接下来他又吸了四口,将烟分别喷向东、南、西、北,之后接着说:
  “这些地方住着红种人、白种人,他们无礼地霸占了那些草木鸟兽。我们要去找他们算帐,要回属于我们的东西。这是鲍说的话,不可更改!”
  这说的叫什么话啊!这个奇奥瓦人公然把天底下的草木鸟兽全看作是他们部落的财产,因此抢劫不仅是他的权利,简直就是他的义务。而我要当这帮人的朋友!但是落在乐队里的人,只好跟着一块儿吹吹打打。
  “狐狸”把毫无和平气息的和平烟斗递给塞姆,小个子一本正经地抽了六口,宣讲道:
  “大神只看人心,不在乎人的肤色,因为他们可能会把颜色涂在脸上,欺骗大神。有名的奇奥瓦战士,心是勇敢忠诚的,我的心和他们的心系在一起,就像我把我的骡子系在树上一样。它会一直系在那儿,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这就是我的话,不容更改!”
  这真是典型的塞姆·霍肯斯,又狡黠又幽默善于找出任何事情中可以忍受的一面。他的演讲赢得了一片“噢!噢!噢!”的欢呼声。可这时他又开始恶作剧了,把那支臭哄哄的陶烟斗塞到我手里来,害得我只好啃酸苹果。我决心维护自己的尊严,控制住我那张男子汉脸孔上的严肃线条。我非常喜欢抽烟,过去从不曾觉得有哪支雪茄劲儿太大,所以我满以为这支印第安人的和平烟斗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我站起身,用左手做了个表示虔诚祈祷的动作,然后吸了第一口烟。是的,没错儿,刚才提到的那些成分——萝卜、大麻、槲果、酸模,烟袋锅儿里都有。可还有第五种主要成分我开始没注意到,现在我可闻出来、也尝出来了——肯定还有鞋子的一小块儿毡子在里面!我也把烟喷向天空和地面,然后说:
  “阳光和雨水来自上天,一切赐礼和祝福都来自上天。大地变得温暖、湿润,养育了野牛、野马、熊、鹿、南瓜、玉米,尤其是养育了聪明的红种人用来作烟草的宝贵植物——它通过和平烟斗,发出友爱和兄弟结盟的香气。”
  我从书里读到过,印第安人称他们的混和烟草为“基尼基尼克”,今天赶快就把它用上了。我又抽了第二口,将烟喷到四个方向——味道比刚才更足,也更复杂了;我确信里面还有两种成分,即松脂和剪下来的手指甲。这一重大发现之后,我接着说:
  “西边耸立着大岩山,东部延伸着草原,北边湖光闪烁,南边是大洋的波涛。如果这之内的土地都是我的,我会把它们送给奇奥瓦的战士们,因为他们是我的兄弟。让他们今年打到相当于他们的人数十倍的野牛和五十倍的灰熊;让他们的玉米粒儿长得像南瓜那么大,而他们的南瓜有普通的二十个那么大。这就是我要说的话,不容更改!”
  祝福他们得到这些好事儿于我没什么损失,但可让他们高兴了,就好像真的已经得到了似的。这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俏皮的一次演讲,赢得了一阵欢呼。印第安人平素非常注意保持冷静,所以这阵欢呼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还不曾有人——更不用说白人了——如此慷慨地祝福他们,不仅如此,还要馈赠他们,因此他们“噢!噢”的欢呼声简直是没完没了。“狐狸”一再握我的手,为他对我的忠诚友谊做保证;他喊“不容更改”的时候嘴张得那么大,我成功地把和平烟斗捅到他又长又黄的牙齿间,总算摆脱了那玩意儿。他立刻不做声了,满心感激地埋头享受起来。
  这是我在印第安人那里经历的第一次“圣事活动”,因为抽和平烟斗被他们视作一项隆重的仪式,其原因和结果都是极其严肃的。后来,我不知又抽过多少次这种烟斗,同时充分意识到这仪式的庄严。但从一开始它就令我厌恶,在我眼里,仪式的过程则显得滑稽至极。我的手上还带着那烟斗的臭气,我的整个心灵都在为烟斗已从我嘴里移到了那首领嘴里而默默欢呼。为了让自己忘掉烟斗的那股味道,我从兜儿里掏出一支雪茄点上。红种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了我,那眼神儿是多么贪婪啊!“狐狸”的嘴张得那么大,连烟斗都掉下来了。作为训练有素的战士他具有敏锐的判断力,接住了烟斗,又把它塞到嘴里。然而看得出,此时此刻一支雪茄会比上千支和平烟斗更让他喜欢。
  由于我们和圣一菲保持着联系,那边用牛车给我们运给养,我不难得到雪茄烟。雪茄很便宜,别人大喝烧酒,我享受这个。今天早上出发时,我想到也许明天才回得了营地,便带了足够两天抽的雪茄,所以这会儿我有能力满足红种人对烟的惊人欲望。我给每个人递过去一支,“狐狸”立即撇了烟斗,点燃了他那一支。他的几个手下做法却完全不同:他们不是把雪茄头儿叼到嘴里,而是把整支雪茄都塞了进去,大嚼特嚼起来。没办法,人的口味就是这么不同。
  现在,所有的程序都已完成,红种人的情绪好极了,于是塞姆开始发问了:
  “我的兄弟说他们和美斯卡莱罗一阿帕奇人宣战了——从什么时候起世上又不太平了?”
  “按白人的说法,两个星期了。我的兄弟塞姆一定是跑到边远的地方去了,所以对此毫无所知。”
  “是的。你们各部落本来是相安无事的,是因为什么动武的呢?”
  “那些阿帕奇狗杀死了我们的四个战士。”
  “在哪儿?”
  “在佩科河边。”
  “你们的帐篷不在那儿啊?”
  “但是美斯卡莱罗人的帐篷在那儿。”
  “你们的战士到那儿去干什么?”
  那奇奥瓦人想都不想就说了真话:
  “我们的一支队伍打算夜里去偷袭美斯卡莱罗一阿帕奇人的马匹。可那些该死的狗防守得很严,杀死了我们勇敢的战士。所以我们双方就宣战了。”
  这么说奇奥瓦人是想去偷马,结果被发现了,至于丢的那几条人命,其实责任在他们自己;阿帕奇人有权保卫自己的财产,却得为此付出代价。我真想对那个无赖直言不讳,而且连嘴都张开了,可塞姆一个警告的眼神儿止住了我,继续问道:
  “阿帕奇人知道你们要去打他们吗?”
  “难道事先还要去通知他们吗?我们偷袭他们,他们的人,能杀多少就杀多少,他们的马和东西,需要多少就带走多少。”
  这太可怕了!我禁不住发问: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阿帕奇人的马呢?不是说富裕的奇奥瓦部落马多得都用不了吗。”
  “狐狸”微微笑着看我。
  “‘老铁手’刚渡过大洋到这边来,所以还不知道这边的人是怎么想事情、怎么生活的。是的,我们有很多马,但是白人到我们这儿来买马,要买很多的马;他们说,除了奇奥瓦人的马,他们会用同样多的东西买阿帕奇人的马。所以我们的战士便出去搞阿帕奇人的马。”
  是啊!谁对已经死去的那些人和即将要流的血负有责任呢?是白人中那些换马,并唆使奇奥瓦人去抢劫的马贩子!我差点儿发作,但塞姆向我使了个眼色,不让我做声。然后他问“狐狸”:
  “你是出来侦察的吗?”
  “对。”
  “你们的战士什么时候来?”
  “他们比我们晚一天出发。”
  “由谁率领呢?”
  “唐古阿,我们勇敢的首长。”
  “他要带多少人?”
  “二百。”
  “你们认为自己能偷袭阿帕奇人吗?”
  “我们将像老鹰扑向无觉察的乌鸦那样扑向他们。”
  “你错了。阿帕奇人知道自己要遭到奇奥瓦人的袭击。”
  “狐狸”不相信地摇摇头。
  “他们能从哪儿知道这个呢?他们的耳目难道一直伸到奇奥瓦人的帐篷那里吗?”
  “当然。”
  “我不明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应该解释一下。”
  “阿帕奇人有耳目,他们既会跑路又会骑马。昨天我们遇到了六只耳朵,已经在奇奥瓦人的帐篷那儿去偷听过了。”
  “噢!这么说是三个探子?”
  “是的。”
  “鲍得马上去见酋长。我们只带了二百个战士,因为如果阿帕奇人什么都不知道的话,这就够了。可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了,那我们就需要更多的人了。”
  “你计划得不周全。阿帕奇人的酋长‘好太阳’是个非常聪明的战士,一看他的人杀了四个奇奥瓦人,就对自己说,奇奥瓦人会为他们报仇的,于是他就立即动身去你们那儿打探。”
  “噢!噢!他亲自去吗?”
  “还有他的儿子温内图和克雷基·佩特拉。”
  “噢,还有温内图!早知道的话,我们会抓住这两条狗的!现在他们肯定召集了好多战士,准备迎战我们了。鲍必须去报告酋长,好让他先停下,派更多的战士来。塞姆和‘老铁手’跟我一道走吗?”
  塞姆只点了点头。
  “那你们就赶快上马吧!”
  “慢着!我还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你可以在路上跟我说。”
  “不行。我们虽然马上就要动身,但不是去奇奥瓦人的酋长唐古阿那儿,而是去我们的营地。”
  “你错了。”
  “我没错!听着!你们想活捉阿帕奇人的酋长‘好太阳’吗?”
  “噢!”那奇奥瓦人激动起来,他的手下也都竖起了耳朵。
  “再加上温内图呢?”
  “噢!噢!这可能吗?”
  “甚至很容易呢!”
  “鲍了解他的兄弟塞姆,要不就会以为他是在开玩笑——那样鲍可不能容忍。”
  “呸!我是认真的,你们可以活捉‘好太阳’和他的儿子。”
  “什么时候?”
  “我开头儿想可能得五六天到七天的样子,但现在看来,还可以早得多。”
  “在哪儿呢?”
  “在我们的营地那边。”
  “你们的营地在哪儿?”
  “你们会亲眼看见的,我向你们讲清楚,你们就会很乐意跟我们一起去那儿的。”
  “昨天碰到那两个酋长和克雷基·佩特拉孤零零三个人,我觉得很奇怪,还以为他们是出来打野牛的,刚同他们的战士分开不久。可现在我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了。两个酋长到你们那儿去刺探过情报,部落的最高首领亲自去,这说明他们认为这件事非常重要。现在他们回去了,温内图因为带着尸体,行动会慢些,但‘好太阳’先走了一步,肯定会使出浑身解数,好尽快把他的战士召集起来。”
  “那鲍也得尽快去报告酋长!”
  “你等一等,让我把话说完!阿帕奇人急着要报两个仇,一是向你们报仇,二是向我们报仇,因为克雷基·佩特拉在我们那儿被杀了。他们会派出一支大分队去打你们,另有一支小分队来打我们,酋长和他的儿子肯定在这一队里,攻打完我们营地后,再去和大分队会合。我们的行动必须把这些考虑在内。我带你看我们的营地,好让你以后还能找到。然后你就去见你的酋长,把我的话都告诉他。然后你们就带着那二百个战士来我们这儿等‘好太阳’和他的小分队。你们是二百人,阿帕奇人最多超不过五十人,我们二十个白人还会帮助你们,所以打败阿帕奇人就跟玩儿似的。等两个首长落入你们手中,那就好像整个部落都归你们了一样,这下你们想要什么就可以要什么。我的兄弟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的兄弟塞姆计划好极了,酋长知道了以后,肯定会乐意实行的。”
  “那咱们就快走吧,好在入夜之前就到达我们营地。”
  马已经缓过劲儿来了,我们上了马,飞驰而去。这一回我们不用想着跟踪的事儿了,而是照直走,省了很多冤枉路。
  我得说,塞姆的态度并不令我满意,而是叫我很生他的气——居然要让温内图和他父亲以及五十个战士落入圈套儿!如果成了,那他们两人和那些阿帕奇人处境可就太糟了。霍肯斯怎么能出这样的主意呢!他知道我对温内图怀着怎样的感情啊,因为我告诉过他。而且我还知道,他本人也很喜欢温内图。
  一路上,我白费了半天劲儿,也没能单独接近塞姆。我想在奇奥瓦人背后劝他打消原来的念头,另找个好办法;可他好像察觉了,就是不离那首领的左右。这令我更恼火了,如果说我也曾情绪不好的话,就是那一天,我们在黄昏时分到达营地的时候。我下了马,给它解下挽具,就闷闷不乐地躺到草地上,因为我发现此时我无法与塞姆交换意见。我使的眼色,他一概不予理睬,只顾给同伴们讲我们遇到奇奥瓦人的经过以及现在该做些什么。起初他们对印第安人的出现感到很吃惊,但等听到这些红种人要做我们的盟友,我们用不着再因为阿帕奇人而担忧以后,就反而高兴起来了。二百个奇奥瓦人可以把我们围护起来,我们可以继续工作,并且可以相信我们面临的进攻不会把我们怎么样了。
  奇奥瓦人受到了礼遇。他们饱餐了一顿熊肉,然后就又走了。他们打算整夜赶路,好把消息尽快通知给自己人。他们走后,塞姆才过来躺在我旁边,用他平时那种盛气凌人的口吻说:
  “您今天晚上可没有一点儿好脸色,先生。肯定有什么原因——要么是不消化,要么就是心里不舒坦,嘿嘿嘿嘿!到底是哪样儿呢?我猜是第二种!对不对?”
  “当然!”我没好气儿地回答。
  “那您就敞开心扉,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会帮助您的。”
  “您要是能帮我就好了,塞姆,可我很怀疑。”
  “我能,您尽管相信我好了。”
  “那您就说说,您喜欢不喜欢温内图!”
  “非常喜欢。您不也是吗!”
  “而您却想毁了他?”
  “我想毁了他?我父亲的儿子决不会干这种事儿的。”
  “但你却要他当俘虏!”
  “当然。”
  “这就会毁了他的!”
  “别胡思乱想了,先生!我非常喜欢温内图,为了救他,我简直可以搭上性命的。”
  “可您为什么要引他上圈套儿呢?”
  “好保护我们自己。”
  “那然后呢?”
  “然后?哼!您大概大关心那个年轻的阿帕奇人了吧,先生?”
  “我不光是这样想,我还要这样做!如果他被俘,我就要把他救出来;如果有人对他动刀动枪,我要站在他一边,为他而战。这,我可以坦白地告诉您。”
  “是吗?”
  “是的。我对一个临死的人许下了诺言,对我来说,这样一个诺言就像誓言一样神圣。”
  “我很高兴,非常高兴,咱们两个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
  “但是,”我迫不及待地追问他。“您倒是讲讲看,您说得这么好听,又怎么能跟您那个恶毒的打算一致呢?”
  “您想知道这个吗?哼,是啊,您的老塞姆在路上就觉出您很想和他聊聊,可是那会儿不行,那会整个毁了我漂亮的计划的。我跟别人不一样,我的想法也跟表面上看起来的不一样。我可不想让人偷看我的牌,嘿嘿嘿嘿!不过我倒是可以对您直言相告。我会帮您的忙的,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也会,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好,听着:以我的估计,‘好太阳’和温内图不仅仅是出来搞侦察的,他们的战士已经全副武装,在路上了,而且肯定已经向前推进了很大一块。那么,既然他和温内图一样整夜赶路,我估计他明天早晨或者上午就能碰上大队人马了,要不他也用不着那么催逼他的马。后天晚上他就能回到这里了。您看,咱们的处境有多危险,情况有多紧急!咱们跟踪那两个阿帕奇人,做得太对了!我决没料到他们会这么快就回来。咱们能碰上奇奥瓦人,从他们那儿了解到了一切,真是太好了!他们会把那二百个战士带到这儿来,然后……”
  “然后我要去警告温内图提防奇奥瓦人。”我插嘴道。
  “老天,千万别!”塞姆惊叫起来。“这样做有害无益,因为他们一旦逃脱,就会继续威胁咱们,有奇奥瓦人在也不行。所以必须得让他们真的被俘虏、真的死到临头才行。然后咱们悄悄救了他们,他们就会感激咱们,不再向咱们报仇,充其量要咱们交出拉特勒,这,我反正是不会拒绝的。您看怎么样,您这位气得不行的先生?”
  我把手伸给他。
  “我完全放心了,亲爱的塞姆,您想出的办法很妙!”
  “不是吗?是的是的,塞姆·霍肯斯虽然像某人说的那样吞吃田鼠,但还是有他的好处的,嘿嘿嘿嘿!这么说,您又赞成我了?”
  “是的,老塞姆。”
  “那您就赶快躺下睡觉吧!明天要做的事情很多。我现在就会通知斯通和帕克,让他们也知道该干什么。”
  他——老塞姆·霍肯斯——难道不是个可爱善良的家伙吗?顺便说一句,我用了“老”字,但并不是取它的字面意思。他那时大约是四十岁,但那部几乎盖住了整张脸的大胡子、那如了望塔一般从中探出来的大鼻子,还有那件像是用铁板钉成的猎装,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
  在此我想解释一下“老”这个字儿。我们德国人使用这个字也不只是表示年龄,而是也作为一种所谓的呢称;“一个老好人”、“一个善良的老家伙”根本不一定老。此外这个字还有一个含义,在常用的表达方式里有诸如“一个吊儿郎当的老家伙”、“一个爱抱怨的老家伙”、“一个老饶舌鬼”等等,其中的“老”字起的是使程度加强的作用。
  在大西部“老”字正是这样用的。最有名的猎人中有个叫“老火手”的,他的枪一开火儿,死神就要降临,所以得了个战名叫“火手”,前面的“老”字强调了他打枪的百发百中。我得到的“铁手”这个名字也同样被加上了“老”字。
  塞姆走后,我试图休息一下,但很久做不到。奇奥瓦人即将到来,使人们都很兴奋。他们大声谈论着这件事,要是在这种情况下能睡着,那才真是技术;再说我自己的念头也使我无法平静。霍肯斯对他的计划是那么充满信心,就好像失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似的,但我却心存疑虑。我们要救温内图和他的父亲,但是不是也要救其他被俘的阿帕奇人呢?难道他们的首长获救了,他们却仍然要被奇奥瓦人攥在手心儿里吗?这让我觉得很不公平。但我们只有四个人,要救出所有的奇奥瓦人恐怕很难,尤其是这事儿还得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不能让人怀疑到我们头上。另外我还问自己阿帕奇人会如何落入奇奥瓦人手中——不经过战斗大概是不可能的,而一旦交战,可以料想,我们要救的两位酋长一定是最英勇的,因而也是最危险的。怎样才能避免这个呢?如果他们不肯让自己被战胜、被俘虏,他们就可能被奇奥瓦人杀害,这可绝对不行。
  我冥思苦想了很久,翻来覆去地折腾,可也没想出个办法来。末了,唯一让我宽了宽心的,是想到狡猾的小个子塞姆也许会找到一条出路。不管怎样,两位酋长的事,我决心要鼎力相助,万不得已的时候,我甚至愿意用自己的躯体去掩护他们。最后我终于睡着了。
   4.温内图被俘
  因为一天没干活儿,第二天早上我以加倍的热情投入了工作。拉特勒一直离我们远远的。他无所事事地四处闲荡,他那些“牛仔”们却都那么友好地对待他,就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似的。这使我相信,假如以后再与拉特勒发生冲突的话,我们得做好他们一伙人都和我们作对的思想准备。尽管今天的地段比前几天所经之处的情况复杂,到晚上为止我们还是比平常多测量了一倍,因此大家都极其疲倦,吃过晚饭后就睡下了。这时的宿营地已经向前推进了很多。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们也工作得非常勤奋,直到中午时分:奇奥瓦人来了。他们知道我们前天在哪儿宿营,所以他们的侦察兵很容易找到我们,我们留下的踪迹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印第安人都是孔武有力的战士。他们十分善骑,而且毫无例外,个个都配有枪支、刀子和战斧。我数了数,他们有二百多人。他们的头领个子很高,脸部线条严厉阴郁,长着一双猛兽一般、不怀好意的眼睛,明明白白地流露出嗜血好斗的习性。他叫唐古阿,意思是首长,他作为首长是没有对手的。当我注视他的眼睛时,不禁为“好太阳”和温内图担起心来——万一他们真的落在他手里……
  他是以我们盟友的身份来的,可他的行为态度却一点儿也不友好。他那样子,就像是一头和豹子结伙儿捕猎,而后又将其一并吃掉的老虎。他同他的侦察头目“狐狸”走在印第安人队伍的最前端,到我们面前后,他非但不下马向我们问候,反而一挥臂,下令让他的人把我们围了起来。随后他骑到我们的车前,把图纸举起来看。看来,那上头的东西吸引了他,他下了马,一头钻到车里查看起来。
  “哦嗬!”站在我身旁的塞姆·霍肯斯说道,“看起来,他连话都还没跟我们说上一句,就已经把我们和我们的财产当成他很不错的战利品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要是他以为,塞姆·霍肯斯会蠢得让羊来看菜园子,那他就错了,这一点我很快就会让他明白的。”
  “不要莽撞,塞姆,”我请求他道。“这二百个红种人可占着我们的上风呢。”
  “论数量,是的,论聪明可绝对不是,嘿嘿嘿嘿!”
  “但他们已经把咱们包围起来了!”
  “是,这我也看见了,莫非您认为我没长眼睛?看来,咱们没有找来好帮手。从他们包围咱们这一点猜测,他们是想把咱们连同阿帕奇人一起揣进腰包,甚至吞下去。可这一口不会让他们肚子里好受的,这我可以向您保证。和我一起到车子那儿去,这样您就可以听到塞姆·霍肯斯是怎么和这种无赖说话的!我是这个唐古阿的老熟人,即使他没看见我,也很清楚我在这儿。他的态度不仅惹我生气,也让咱们所有人都觉得很可疑。您看他那些战士阴沉着的脸!我得马上让他们知道塞姆·霍肯斯在此。来!”
  我们拿起武器,走到车子那里去,唐古阿还在里头瞎翻腾。我觉得不太自在。到了那儿,塞姆用警告的腔调问道:
  “远近闻名的奇奥瓦人首长是不是很乐意过一会儿到‘永恒的猎场’去啊?”
  被问的人本来是弓着腰,后背冲着我们,这会儿,他转身面向我们,粗鲁地回答道:
  “白人为什么要用这么愚蠢的一个问题来打扰酋长?唐古阿早晚有一天会当上大酋长,统治整个‘永恒的猎场’的;但还要过很长时间,他才会踏上去那儿的路。”
  “这段时间也许只不过是一分钟。”
  “为什么?”
  “你从车上下来,我就告诉你。你倒是快点儿啊!”
  “我就呆在这儿。”
  “好,那你就上天去吧!”
  说完这话,塞姆转过身,佯装要走。那酋长听了,迅速一跃,从车上跳了下来,抓住他的胳膊。
   “上天?塞姆·霍肯斯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为了警告你。”
  “警告什么?”
  “死神。你要是再在上面呆上一会儿,他就要抓住你了。”
  “呸!死神在车上?把他指给我们看!”
  “也许以后吧。你的侦察兵没告诉你我们为什么到这儿来吗?”
  “唐古阿已经从他们那儿听说了——你们要在这儿给白人的火车造一条铁路。”
  “对!这样一条路穿过河流、深谷,还要穿过我们炸开的山岩。我想,你也许知道这些。”
  “酋长知道这些。不过这和死神有什么关系呢?”
  “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你也许听说过,我们是用什么炸开修铁路时那些挡在途中的岩石的吧?难道会是用你们步枪用的那种火药吗?”
  “不,白人们发明了另外一种东西,能炸开整座山。”
  “没错儿!我们的车上就有这种新发明出来的东西。它虽然包得好好的,但谁要是不知道该怎么拿它,一碰它,就得完蛋,因为它会在他的手里爆炸,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呸!呸!”酋长喊起来,显然是吃了一惊,“刚才唐古阿靠近装那些东西的包儿了吗?”
  “很近,近得要不是听我说话,现在你已经在‘永恒的猎场’了。那个时候你还剩下什么呢?没有药囊,没有头皮,除了肉渣儿、骨头渣儿,什么也没有!你怎能这么一副样子当大酋长,统治‘永恒的猎场’呢?你的遗体在那儿会被鬼魂的马撕烂碾碎的。”
  一个印第安人,抵达“永恒的猎场”时如果没有头皮和药囊,是要遭到那些死去的英雄们的耻笑的,而且,当别人都在那里以印第安人的方式纵情享乐时,他却得远远躲开众人的眼睛。红种人们对此都深信不疑,更不要说到那里时已经粉身碎骨该有多么不幸了!酋长的肤色虽然很深,但还是看得出,他吓得脸上顿失血色。
  “呸!”他喊道,“你及时告诉了唐古阿,这太好了!但他还是要责备你:你们为什么要把这新发明存放在车上?这里有很多其他有用的东西。”
  “难道要我们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地上,让它坏掉不成?而且稍微一碰就会产生那么可怕的后果。我告诉你,就算是放在车上,它也够危险的。要是有一包爆炸了,周围的一切都得飞上天。”
  “人也会吗?”
  “人当然也会,而且还有方圆一千匹马排起来那么远之内的所有动物。”
  “那酋长得告诉他的战士们,谁也不准靠近这辆危险的车子。”
  “就这样做吧!我请求你,别让我们所有的人因为一个人不小心而完蛋。你看,我是多么替你们着想啊,因为我想,奇奥瓦战士是我们的朋友。可我却觉得我好像搞错了。朋友相见,应该互相问候,并且一起抽和平烟斗。你今天不愿意做这些吗?”
  “可是你已经和我的探子‘狐狸’抽过烟斗了!”
  “只有我和我身边这位白人战士抽过,别的人还没有。你要是不问候一下这些人,那我就认为,你们对我们的友谊是不真诚的。”
  唐古阿兀自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试图找个借口。
  “我们是在打仗的路上,所以没带和平烟叶。”
  “奇奥瓦人的酋长嘴里说出来的话,我认为不能算数。我看见了你腰带上挂着的烟叶袋儿,而且看起来装得满满的。我们根本不需要它,因为我们自己也有足够的烟草。也不必所有的人都参加仪式,你代表你和你的战士抽,我替这儿在场的白人抽。这样这儿所有在场的人之间的友好同盟就算结成了。”
  “为什么要我们两个人抽呢?我们已经是兄弟了。塞姆·霍肯斯以为我们能替所有的人抽和平烟斗。”
  “那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可这样我们就要按我们自己的意愿行事了,你就控制不了阿帕奇人。”
  “难道你要去向他们通风报信吗?”唐古阿问,眼里闪出险恶的光。
  “不,绝对不会,因为他们是我们的敌人,并要杀死我们。可是我不会告诉你,怎样抓住他们。”
  “这你用不着告诉唐古阿,他自己知道。”
  “哦嗬!莫非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从哪个方向来,你们在哪儿能碰上他们?”
  “酋长会知道这些的,因为他派了探子跟踪他们。”
  “你不会这样做的,因为你还够聪明,知道阿帕奇人会发现你的探子们的踪迹,做好战斗准备的。他们每走一步都会非常小心,很难说一定是他们落入你们手中;如果按照我的计划,他们肯定会毫无准备地被你们包围并俘虏,要是我没搞错的话。”
  这番话没白说,唐古阿想了想,说道:
  “我得和战士们谈谈。”
  他走开了,回到“狐狸”那里去,又把另一个印第安人招呼到身边,然后就在那儿商量起来。
  “他要先和那些家伙商议,就等于承认他本来对咱们没安好心。”塞姆对我说。
  “既然您是他们的朋友,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儿,那他们可够坏的。”我说道。
  “朋友?对这些奇奥瓦人,还谈什么朋友不朋友?他们是无赖,靠抢劫为生。你没什么东西值得他抢的,才有可能做他的朋友。可咱们这儿有满满一车的食品,还有其他在印第安人看来很有价值的东西。这些,探子都告诉了他们的首领,从这一刻起,咱们就注定了要被洗劫一空了。”
  “那么现在呢?”
  “现在?,现在咱们安全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很高兴。”
  “我想这是真的,我了解这些人。告诉酋长咱们的车上有一种‘巨大的能量’,这是我的一个高招儿,嘿嘿嘿嘿!他本来已经把车上所有的东西看成是稳稳攥在他手心里的战利品了;这是他的第一步。可现在我深信,现在已经没有一个印第安人再敢碰车了。我甚至希望,以后还能再利用一下他们的这种害怕心理。我要装一罐油浸沙丁鱼,让他们相信里面装的是一种炸药。您有一个铁皮罐,装纸条的。万不得已时您记着我这个主意。”
  “好的!我希望这招儿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可您对和平烟斗的事儿怎么看?”
  “奇奥瓦人肯定是说好了不抽烟斗。不过现在我想,他们要重新考虑了。我的话已经让首长明白了,也会让其他人信服的。以后咱们无论如何都不能信任他们。”
  “您瞧,塞姆,我前天说的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您想在奇奥瓦人的帮助下实施您的计划,却让您和我们都落入了他们的控制之中。我倒很想知道最后结局会怎样!”
  “只会像我估计的那样,这您就放心吧。酋长当然是想先抢劫咱们,然后自己去解决阿帕奇人。可现在他会想到,对方大狡猾了,不会乖乖地按他的想法任他抓、任他杀的。正像我说的,他们肯定会发现他派出去的探子的踪迹;然后,要想让对方像不长眼的草原鸡一样飞到他手里,那他就等着去吧。快看,他们商量完了,酋长过来了。这下该有个决断了。”
  不等他走近,我们就已经看出这个决断了:“狐狸”喊了几声,印第安人围住我们的圈子就散开了,他们都下了马,我们于是不再被层层包围了。唐古阿的脸色不再像先前那么阴郁了。
  “唐古阿和他的战士们商量过了,”他说,“他们一致同意他和他的兄弟塞姆袖和平烟斗——这代表所有人。”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因为你不仅是个勇敢的人,也是个聪明人。奇奥瓦人的战士们应该围成半个圆圈儿,做你我抽和平烟斗、互相表示友谊的见证。”
  于是唐古阿和塞姆按照前面已介绍过的程式抽了和平烟斗。这样我们就可以认为,至少在今天和以后的几天内他们不会再对我们打什么坏主意了。再以后他们会想什么、做什么,我们现在当然还不知道。
  我说抽和平烟斗,是按照我们习惯的表达方式,印第安人不说“抽烟”,而说“喝”烟。他们确实也“喝”烟,因为他们把烟全部吞到肚子里去,然后再一口一口地把它喷出来。
  在奇奥瓦人和我们之间达成了暂时的一致之后,唐古阿要求召开一次大议事会,所有白人都要参加。我可不喜欢这样,因为这使我们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工作,而工作又是那么紧迫。因此我请塞姆斡旋一下,把议事会拖到晚上再开,——我读到过也听说过,红种人遇到这种会,除非出现了什么危险,否则就会无休无止地开下去。霍肯斯去和酋长协商了一下,回来告诉我: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印第安人,决不肯放弃自己的打算。阿帕奇人还暂时来不了呢,他就要开个会。不过我要在会上实行我的计划。会后肯定还会大吃一顿,我们有储备,奇奥瓦人驮东西的马也带着足够的干肉。幸运的是他答应了只需要我和迪克·斯通、威尔·帕克参加会议,你们其他人都获准去工作。”
  “获准?”我皱起眉头问道,“就好像我们为此还需要获得印第安人的批准似的!我要用我的行动向他们证明,我认为自己是完全独立于他们的。”
  “您别在这儿打乱我的计划,先生!您最好装作没注意到这种事儿!要想一切顺利,我们就决不能让他们反对咱们。”
  “但我也要参加会议!”
  “没有这个必要。”
  “没有?我看正相反。我得知道会做出些什么决定啊!”
  “这您在会后立刻就会知道的。”
  “但如果做出了一些我不赞成的决定呢?”
  “赞成?您?快看这个‘青角’啊!他还真以为,塞姆·霍肯斯做的决定先要获得批准呢!如果我认为该剪指甲或者补靴子了,是不是也该先求得您的允许啊?”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确保不会做出什么可能会危及我们那两个阿帕奇人性命的决定。”
  “说到这个,您就对您的老塞姆·霍肯斯放心好了。我向您保证他们肯定会毫发无损的,这够了吗?”
  “够了,您的话对我来说是有力的保证,我想,您说出来的话,一定能兑现。”
  “那好!那您就去干活儿吧!要相信,即使没有您插手,事情的发展也会像有您插手一样进行的!”
  我只能听从,因为对我来说,最要紧的就是赶在与阿帕奇人遭遇之前完成我们的测量工作。于是我们又勤奋地干起来,并且进展格外地快,班克洛伏特和其他三个测绘员也都很卖力气,我事先对他们进行了劝诫。
  如果我们不竭尽全力的话,阿帕奇人就会在我们完工之前到来,那时我们就只得听凭他们——也许还要加上奇奥瓦人——摆布了。但如果我们能在他们来之前完工,也许就能够悄悄地溜之大吉,使我们自己连同所有宝贵的测量仪器和图纸安然无恙。这些我已经跟人们讲清楚了,因此他们都开始以一种当初从未有过的勤奋和耐力工作,我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但我自己暗地里并没想要逃。我心中牵挂着温内图的命运。别人要做什么,随他们去做好了;我可是决定,在确保他没有危险之前决不走。
  我的工作实际上是由两项任务组成的:测量,并且做记录、画图。图纸我画了两份,总工程师作为领导,得到一份;另一份我悄悄地藏了起来,以防万一。我们的处境很危险,这种谨慎看来是很有必要的。
  议事会确实像我想的那样,一直开到晚上我们不得不停止工作时才结束。奇奥瓦人情绪好极了,因为塞姆犯了个错误,或者说也是做了件聪明事:他把所有剩下的烧酒都交给了他们。他根本没想到要事先征求班克洛伏特的同意。火生了好几堆,红种人围着火团团坐下,大吃大喝。马匹在一边吃草,外围有酋长派出的岗哨儿站在黑暗之中。
  我坐到塞姆和斯通、帕克旁边吃我的晚饭,一边放眼整个营地。在我这个初到西部之人的眼里,它显出一副陌生的面貌,战争气味是够浓的。我把印第安人的脸孔一张张看过去,发现恐怕没有一张脸会对敌人流露出同情。我们的烧酒只够让他们每个人喝上五六口的,因此我没看见一个喝醉的;不过这烧酒毕竟还是对他们起了一定的兴奋作用,只见印第安人的一举一动比常态下活跃多了,说话声音也放大了。
  这时我向塞姆问起议事会的结果。
  “您可以满意了,”他说,“您心爱的那两个人什么事儿也不会有。”
  “可他们要是反抗呢?”
  “绝对不会,不等他们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已经被制服并且绑起来了。”
  “是吗?您到底是怎么计划的,塞姆?”
  “很简单。阿帕奇人肯定会走某一条路,您能猜出来是哪条吗,先生?”
  “能。他们会先去遇到咱们的地方,然后跟踪咱们的足迹。”
  “对!您倒确实不像您这张脸看上去那么蠢。也就是说,咱们必须知道的第一点,即他们来的方向,已经清楚了。第二重要的是他们来的时间。”
  “这不能确切地计算出来,但可以估计出来。”
  “是的,有点头脑的人还是可以猜出这种事的。但只是猜对咱们没用。在咱们这种情况下,谁要是按照猜测行事,那他肯定是把自己卖出去了。咱们现在需要的是准确。”
  “那咱们只有派出侦察,才能得到准确消息,而这又正是您要避免的,亲爱的塞姆。您不是认为,探子的踪迹会暴露咱们的吗?”
  “是印第安人的探子,您记住,是印第安人,先生!阿帕奇人知道咱们在这儿,他们如果发现了白人的踪迹,是不会怀疑的。但要是他们看见印第安人踩出来的脚印,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会提高警惕,非常小心的。您既然有个如此聪明的脑袋瓜儿,那就想一想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猜测吧。”
  “奇奥瓦人就在附近!”
  “对,您果然猜出来了!要不是必须小心保护我的假发,我就会立刻摘下帽子来向您表示我的无比敬意。您就当我已经这样做了吧!”
  “谢谢,塞姆!我希望,您的敬意不会毫无结果。还是接着说吧!也就是说,您认为咱们不该派红种人,而是要派白种人去跟踪阿帕奇人?”
  “是的,但只派一个人。”
  “这太少了吧?”
  “不少,因为这是一个靠得住的家伙,他叫塞姆·霍肯斯,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而且他还吃田鼠,嘿嘿嘿嘿!您也许认识这个人吧,先生?”
  “认识,”我点点头,“如果他能接下这件事,咱们就不用担心了。他不会让自己被阿帕奇人抓住的。”
  “不,不会让他们抓住,但会让他们看见。”
  “什么?要让他们看见您吗?”
  “当然。”
  “那他们会抓住您或者杀死您的!”
  “他们才不会这样做呢,他们大聪明了。我要做得让他们肯定能看见我,而我要是十分悠闲地在他们眼前走来走去,他们就会认为,我们自以为处境非常安全。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因为如果我不返回营地,你们就会起疑心。在他们看来我迟早要落到他们手里。”
  “可是,塞姆,难道就没有可能,他们看见了您,而您却没看见他们吗?”
  “先生,”他开着玩笑咆哮道,“您要是这么扇我的耳光,咱们两人之间就算完了!我会看不见他们!塞姆·霍肯斯的小眼睛虽然小,但却很尖。阿帕奇人当然不会来一大群人,而是会先派几个探子,但就是他们也别想逃过我的眼睛,因为我会守在一个地方,这样我肯定能发现他们。您知道吗,有的地方,即使是最精明的探子也找不到藏身之处,你要想盯探子的梢儿,就得找这样的地方。我一发现他们,就通知你们;然后等他们在营地周围刺探咱们的时候,你们就要表现出很放松的样子。”
  “那他们就会发现奇奥瓦人,并把这个报告给他们的酋长!”
  “他们会发现谁?奇奥瓦人?天呐,您这个‘青角’、可敬的年轻人,您以为,塞姆·霍肯斯的脑子是棉花或者吸墨纸做的吗,啊?我当然会留心不让奇奥瓦人在他们眼前露面,也不暴露踪迹,明白吗?奇奥瓦人——我们这些可爱的朋友——会小心藏好,等时机一到再出来的。但阿帕奇人的探子只准看到温内图和他父亲在这儿时在营地看到的那些人。”
  “啊,这当然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是吗?就让阿帕奇人的探子绕着咱们转悠好了,这样他们就会确信咱们对危险毫无觉察。如果他们要离开,我就跟踪他们,查出大队人马是从哪儿来的。但他们不会在白天来,而会在夜里尽可能地接近咱们的营地。然后勇猛的阿帕奇人就会对咱们发起袭击。”
  “把咱们抓住,或甚至杀死咱们,至少杀死咱们中的一些人。”
  “听着,先生,”塞姆微笑了,“您令我感到遗憾!您想做一个有教养的人,而您甚至还不知道,要是不想被抓住,就得突围!当今的每一只兔子都知道这个,甚至是那些跳起来的高度是它们身长六百倍的黑色的小虫子都知道,而您,您却不知道!哼,这难道没写在您读的那许多书里吗?”
  “没有,因为一个勇敢的牛仔不应该像您说的虫子那样跳那么高。但这么说,您认为咱们能脱险峻?”
  “是的,咱们生起一堆营火,让敌人看清咱们。只要火还着着,阿帕奇人就会按兵不动。咱们把火压下去,趁黑的时候跑掉,马上悄悄地去找奇奥瓦人。这时阿帕奇人会扑向咱们的营地,但却找不到咱们的人了,嘿嘿嘿嘿!他们很吃惊,会再次点起火来找咱们,这下咱们就能清楚地看见他们了,正像开始时他们能清楚地看见咱们一样。这时矛头就调过来了:他们成了被袭击的。他们得多么吃惊啊!我向您保证,这套把戏会让人们津津乐道好长时间的。而且人们会说,是塞姆·霍肯斯想出的计策,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是啊,如果事情真的就像您想的这样,确实挺好的。”
  “不会走样儿,有我控制局面呢。”
  “那然后呢?”我继续追问。“然后咱们就悄悄地把阿帕奇人放了吗?”
  “至少把‘好太阳’和温内图放了。”
  “别的人不放吗?”
  “只要不暴露我们自己,能放多少就放多少。”
  “那别的人会怎么样呢?”
  “一点儿也没事儿,先生,这我可以向您保证。奇奥瓦人不会一上来就先想着看住剩下的俘虏,而会想着去抓住逃脱的人。而且就算他们真的那么血腥,还有塞姆·霍肯斯在呢。咱们现在不要打破了头去想以后会怎样吧,您可以把您的脑子用在更需要的地方。首先我们必须找一个适合实施我们的计划的地方。这我明天早上去办。今天咱们说得够多了,从明天开始咱们要行动了。”
  他说得对,现在这个时候,讨论下去、继续出谋划策都是多余的;我们这会儿唯一可做的就是静观事态的发展。
  这个夜晚可让人不太舒服,先是起风了,渐渐地变成了狂风大作,凌晨时分的寒冷在这个地区十分罕见。我们所在的位置与大马士革的纬度相当,大家被冻醒了。塞姆·霍肯斯观察了一下天空,说道:
  “今天很可能要发生在这个地区很少见的事情——天要下雨,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这对实行咱们的计划非常有利。”
  “为什么?”我问。
  “您想不出来为什么吗?您看看周围,草都被踩倒了!如果阿帕奇人经过这儿,肯定立刻就会察觉,在这儿呆过的人马比咱们的实际人数要多;而如果来一场雨,草很快就会重新直立起来,要不然,这营地上的足迹三四天以后还能看出来。我打算和奇奥瓦人动身了,越快越好。”
  “为以后发动进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吗?”
  “是的。虽然我也可以让奇奥瓦人暂时呆在这儿,过后再来接他们,但是他们离开得越早,他们留下的足迹消失得也越早。你们在这期间尽可以干你们的。”
  塞姆把他的想法告诉了酋长,他同意了。不久,他们就和塞姆以及他那两个伙伴一道骑马离开了。这里还得提一句:他挑选的地点还必须是在我们测量的沿线上。
  随着工作的进展,我们也尾随着他们缓慢向前移动。临近中午时分,塞姆的话说中了——天下雨了,而且下得像在某些纬度的某些地区似的,不下则已,一下就仿佛有一个湖的水从天上倾泻下来了一般。
  大雨滂沦之中,塞姆和迪克、威尔回来了。离我们只有大约十二步或十五步那么近了,我们才发现他们——雨下得这么紧,他们找到了一个好地方,由帕克和斯通指给我们看,塞姆吃过于粮后就又走了;虽然天气这么糟,可他又去继续他的侦察工作了。他要走着去,这比带着匹骡子更容易隐蔽自己。当他消失在厚重的雨幕之后,我产生了一种感觉,似乎决断胜负的时刻正在迅速逼近我们。
  这场倾盆大雨下得大,停得也快。空中那道闸门眨眼间又合上了,于是太阳又开始像昨天一样放射它温暖的光芒,中断了的工作又可以继续进行了。
  我们此时是在一片草原上,草原很平坦,不大不小,三面有森林环绕,其间散布着灌木丛。这地方对我们的工作很有好处,使我们的进展很快。我发现塞姆对那场雨的预言是准确的。我们现在工作的地方正是奇奥瓦人走过的,可他们的马蹄印儿已经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了。如果阿帕奇人在我们后面跟踪而至,根本不会想到我们在附近还有二百多盟友。
  天擦黑了,我们停下了测量工作。这时我们从帕克和斯通那里得知我们已经接近他们选定的那个战场了。我很想去那儿看看,无奈天太晚,没法儿看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还没干多长时间,就抵达了一条溪流,一个类似池塘的相当大的河盆,里面的水看来总是满的,由于昨天那场大雨,溪中的水这会儿都快溢出岸来了。草原伸出一条细长的“舌头”,直伸到这个池塘,左右各被树木、灌木镶上了两道边儿。一个半岛伸入水中,岛上也长着灌木和树。半岛与陆地的连接部十分狭长,到水中后则扩展成一个近似的圆形,因此可以把半岛比喻成一只把儿连在陆地上的平底锅。池塘对岸是坡度很缓的高地,林木繁茂。
  “这就是塞姆选中的地方。”斯通说,一边带着行家的神情环顾四周。“对于我们的计划来说,确实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
  听了他的话,我也向四面八方环视起来。
  “奇奥瓦人在哪儿,斯通先生?”
  “藏起来了,藏得很好,”他微微一笑。“您就是费再大的力气,也找不到他们的影子——尽管我知道他们完全能清清楚楚地观察我们。”
  “那么到底在哪儿?”
  “别急,先生!我得先向您解释一下机灵鬼塞姆为什么选定了这块地方。咱们刚才经过的草原上一丛一丛长着好多灌木,这可以让阿帕奇人的侦察兵轻而易举地跟踪咱们而又不会被咱们发现,因为他们可以藏在灌木丛后面。您再看这条延伸到这儿的‘舌头’,它无遮无挡的,咱们在这儿点起一堆营火,火光就会一直照到敌人过来的草原那边去,也就是说,火光会把阿帕奇人引来,而且他们可以很方便地利用这条‘舌头’两边的树丛靠近咱们。我告诉您,先生,咱们若想被阿帕奇人袭击,绝对找不到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
  他一边说,那张又长又瘦的脸一边放出心满意足的光来,总工程师可无论如何体会不到这种兴奋,他摇着头说:
  “您是什么人啊,斯通先生!为了能很好地遭到一次袭击而高兴!我告诉您,我可不为这个高兴,我打算设法脱身。”
  “好更容易地落到敌人手中!”迪克·斯通平静地接着他的话说道。“您可不要打这种主意,班克洛伏特先生!我喜欢这儿,如果这儿能引来阿帕奇人抓咱们,过后咱们就能更轻而易举地反过来抓他们。您从这水上看过去,奇奥瓦人就藏在那边坡上的树林里。他们的探子坐在最高的树上,肯定已经看见咱们来了。阿帕奇人来时他们同样也能发现,因为他们居高临下,能看到草原很远的地方。”
  “但是,”总工程师插嘴道。“咱们遭袭击的时候,奇奥瓦人还在林子里,和咱们之间隔着水,又怎么能帮得上咱们呢?”
  “他们只是暂时藏在那儿,要不阿帕奇人的探子就会发现他们。”迪克继续解释。“探子一走,他们就会下来,到咱们这边来,藏在半岛上,不会被发现的。”
  “要是阿帕奇人的探子也去了那儿呢?”
  “也许,但咱们不会让他们去的。”
  “那你们就得把他们赶跑,可咱们又不能让他们觉察咱们知道他们在这儿。您怎么把这些情况对在一块儿呢,斯通先生?”
  “这很容易。我们当然不能表现出我们猜到他们就在附近,所以我们不能禁止他们上半岛;但是陆地和那条‘舌头’的连接处只有三十步宽,这个宽度我们要用马匹封锁起来。”
  “用马做封锁线?这可能吗?”
  “可能。我们把马拴在那儿的树上,您就可以放心了,不会有一个印第安人靠近的,因为马会喷响鼻,使靠近的人暴露。他们的探子尽管四处打探好了,半岛他们是不会上的。只要他们一离开这儿去接应他们的战士,奇奥瓦人就过来藏到半岛上。再往后,阿帕奇人都会模过来埋伏着,等咱们躺下睡觉。”
  “可如果他们不等那么久呢?”我打断了他的话。“那样咱们就没法撤退了!”
  “这也没什么要紧的,”他答道。“因为奇奥瓦人会立刻赶过来帮忙的。”
  “可这样的话就不可能不流血,而这正是我们要避免的。”
  “是的,先生,在西部就不能在乎一滴血。不过您用不着担心!阿帕奇人也会有和咱们差不多的想法,所以不会在咱们还醒着的时候来进攻。他们肯定认为咱们会反抗的,而且就算只有二十几个人,他们也得死几个人,才有可能使咱们就范。不,他们也像咱们一样在乎自己的血和性命。那时咱们就迅速熄掉火,撤到半岛上。”
  “那在这之前我们干什么呢?可以工作吗?”
  “可以,只是到了关键时刻你们得在这儿。”
  “那我们就不要再耽误时间了,走吧,先生们,我们再干点儿什么。”
  他们都听从了我的话——虽然大概他们并没有心思工作。我深信,他们最想做的就是逃跑,但那样的话工作就完不成,按照合同他们就拿不到酬金,这可是他们不想损失掉的。而且即使他们逃,阿帕奇人也会很快追上他们——不,他们想通了,在这儿他们的安全倒还比较有保障,因此他们留了下来。
  我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也并非无动于衷。我处在一种人们平常所说的的状态中;这倒不是恐惧,若说恐惧,我在同公牛和灰熊较量的时候更有理由恐惧!但今天事关另外一些人,这是令我不安的。我对自己的性命不怎么担忧,我会保护自己的;但“好太阳”和温内图呢?我在过去的几天中多次想到温内图,他在我的内心深处已经离我越来越近了。奇怪的是,我后来从他那儿得知,他当时心中也常常想到我这个人,正像我常想他一样。
  即使是工作也不能驱散我内心的不安,但我清楚地知道,一到关键时刻,这不安就会烟消云散的。既然不安是不可避免的,我希望那个时刻干脆早点到来。这个愿望看来有可能实现,因为刚过中午我们就看见塞姆向我们走来了。这小个子显然十分疲倦,但他那双机灵的小眼睛在他深色的大胡子之上快活地向外张望着。
  “都准备好了?”我问。“我一看您,就看出来了,亲爱的塞姆。”
  “哦?”他笑了。“这写在哪儿了?是在我的鼻子上还是在您的想象里?”
  “想象?呸!一看到您的眼睛,就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原来是我的眼睛暴露了我,下回我就知道了。您说对了,事情比我希望的还顺利。”
  “这么说您看到他们的探子了?”
  “看到探子?岂止这个!不要说探子,连大队人马,我都不仅看见,而且听见了——我偷听了他们的谈话。”
  “偷听?那您快说您都听到了些什么!”
  “现在不说,不在这儿说。把您的东西收拾好,到营地去!我随后就到。我得先去找一趟奇奥瓦人,告诉他们我刺探到的情报,还有他们该怎么行事。”
  他走到溪边,一跃而过,随后便消失在树林之中。我们把东西都收拾好,回到营地,在那儿等着塞姆回来。我们既没看到,也没听到他回来,可突然之间,他就又出现在我们中间了,傲慢地说道:
  “我回来了,我的先生们!难道你们没长眼睛,也没长耳朵吗?一头大象都能袭击你们,可它的脚步声在十五分钟的路程以外就能让人听见!”
  “可您不管怎么说也没像头大象似的出现啊!”我笑起来。
  “也许吧。我只是想向你们显示一下怎样向人靠近而又不被察觉。你们安安静静地坐在这儿,也没说话,可我来的时候,却没让你们听见。昨天我也是这样靠近阿帕奇人的。”
  “给我们讲讲,塞姆!”
  “好吧,该让你们听听!但我得先坐下,我累极了。我的腿习惯了骑马,已经不乐意再跑路了。当骑兵确实比当步兵高级,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他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坐下来,眨巴着眼睛把我们挨个儿看了一遍,然后意味深长地兀自点着头。
  “好了,今天晚上舞会就要开场了!”
  “今天晚上就开场?”我问,半是惊讶半是高兴,因为我曾希望决断的时刻尽早到来。“很好,好极了!”
  “嗯,您看上去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落入阿帕奇人手里啊!”塞姆咕哝了一句,但马上就转入了正题。“不过您说对了,这很好,我也很高兴,总算不用再这么悬着了。不得不等,又不知道会等来什么结果,这可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不知等来什么结果?”我问。“有什么叫人担心的事吗?”
  “哪儿呀,正相反,我倒是深信,一切都会很顺利的。但是有经验的人知道,家里最乖的孩子将来可能会长成个恶棍;事儿也是这样,最美的事儿也可能出点儿什么岔子,跑到歪路上去,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嘿嘿嘿嘿!”
  “但咱们这事儿不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吗?”
  “没有,我所听到的一切全都确保咱们会成功。”
  “您到底听到什么了?您倒是快讲啊!”
  “别着急,别着急,我年轻的先生!按顺序来!现在还不能说我听到了什么,因为您得先知道这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冒着雨走,但用不着盼雨停,因为雨水打不透我的外套,再大的雨都打不透,嘿嘿嘿嘿!我差不多都快走到咱们扎过营、碰上两个阿帕奇人的地方了。到那儿后,我得藏起来了,因为我看到三个印第安人在那儿四处转悠——他们是阿帕奇人的侦察员。我想他们不会走得更远了,因为他们的任务就是到此为止——事实正是这样。他们巡视那片地方,但没发现我。然后他们就坐在树下,因为林子外面太湿了。他们坐在那儿大概等了两个钟头,我也坐在一棵树下等了两个钟头——我总得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事。这时来了一队骑兵,脸上都涂着战争颜色。我立刻就认出来了,是‘好太阳’和温内图带着阿帕奇人。”
  “他们有多少人?”
  “跟我想的一样多,大概五十人左右。几个探子从树下出来,向两位酋长报告,然后就又得出发去侦察了,大队人马在后面慢慢跟着。你们可以想到,先生们,塞姆·霍肯斯就跟上他们了。雨水把脚印儿冲没了,可你们插的标杆儿都在那儿,充当决不会骗人的路标。只要我还活着,就希望总能看到这么棒这么清楚的踪迹。阿帕奇人非常小心,因为他们拐过每一丛灌木后,都说不定会撞上咱们,所以他们前进得很慢。他们从来都是很狡猾很小心的,我喜欢他们,就因为他们训练有素。‘好太阳’是个能干的家伙,温内图也不比他差。哪怕是再小的一个动作,都是经过考虑的,一个字都不说,只用手势互相通气儿。走了两里地以后,天黑了,他们下了马,把马拴好,就进了林子,他们要在那儿过夜。”
  “您就是在这时候偷听到他们谈话了?”我问。
  “对。他们是聪明的战士,没有生火;塞姆·霍肯斯也跟他们一样聪明,认为自己不会被他们发现。于是我就跟进了林子,肚皮贴着地趴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听到了他们的全部谈话。”
  “您全都听懂了?”
  “多蠢的问题!我就是去听他们说些什么的嘛!”
  “我是说,他们是不是操英语和印第安语搀和在一块儿的洋径帮话?”
  “他们根本不‘操’,他们就是两个人说话,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他们用的是美斯卡莱罗语,我几乎能听懂。我继续慢慢地向前挪,直到离两个酋长很近了为止。按照印第安人的习惯,他们偶尔说上两句,很短,但说出来的东西很多。我听到了足够多的东西,知道该怎么办了。”
  “快说啊!”我催促他,因为他这时停下不说了。
  “您要是不想被我打中,”塞姆微微笑道。“就躲到一边去!他们确实是冲咱们来的,要活捉咱们。”
  “就是说不杀人?”
  “哦不,人还是要杀杀的,不过不是马上!他们打算逮住咱们后先不伤害咱们,然后把咱们押到佩科河边美斯卡莱罗人的村子去。在那儿咱们要被绑在刑柱上,活活地烤死。就像人捕到鲤鱼,把它带回家,放在水里喂他,然后加上各种调料煮。我倒很想知道,老塞姆的肉到那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假如他们把我整个儿放进平底锅里,连我的外套一块儿烤的话,嘿嘿嘿嘿!”
  他以自己那种特有的笑法儿笑过之后又接着说下去:
  “他们尤其看重拉特勒先生。这位先生若无其事地坐在你们中间,就好像老天所有的福气都正等着赐给他似的。是的,拉特勒先生,您讨来的这碗汤我可不想舀。您会被他们吊在刑柱上,挨长矛的刺,吞毒,挨枪子儿,还有车裂什么的,一样一样的都那么精彩,而且每样来上一点儿,好让您多活一阵子,把所有的严刑和死法儿都尝个遍。如果您还没死,就把您和被您打死的克雷基·佩特拉一起放到一个坑里,活埋掉。”
  “我的天呐!他们是这么说的吗?”拉特勒呻吟起来,脸吓得像死人一样白。
  “当然了,这也是您该当的,我帮不了您,我只能希望,如果您经受了所有这些死法儿后还能活下来,就别再干那么丧尽天良的事了。克雷基·佩特拉的尸体由一个巫师送回家;您大概知道,红种人会用某种方法使尸体保持不坏,我曾经见过印第安小孩儿的木乃伊,即使过了一百年,看起来还很新鲜,就像昨天还活着似的。如果咱们全部被抓住了,将有幸获准观看他们是怎么把拉特勒先生活活变成木乃伊的。”
  “我不在这儿呆下去了!”拉特勒胆战心惊地喊起来。“我走!他们抓不到我!”
  他想跳起来,可塞姆一把将他拽住,警告道:
  “如果您觉得您性命宝贵的话,就一步也别离开这儿!我告诉您,阿帕奇人可能已经把周围整个地区都包围了。您一跑,正好跑到他们手心儿里去。”
  “您真这么想?”我问。
  “是的,我不是随口胡说吓唬人,而是有充分理由儿的。另外,阿帕奇人确实也已经出动打奇奥瓦人了——一整支军队。两个酋长只要一结果了我们,就去接应军队。他们俩这么快就回来了,正是因为他们不必回村去搬兵,而是在路上就迎到了这支前去攻打奇奥瓦人的队伍。于是他们就把克雷基·佩特拉的尸体交给巫师和其他一些战士,由他们护送回家,又挑了五十名精锐骑兵来抓咱们。”
  “要去攻打奇奥瓦人的队伍在哪儿?”
  “我不知道,关于这个他们一个字也没提,这对咱们来说也无所谓,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在这个问题上,塞姆却大大地搞错了。那支军队在哪儿,对我们来说不是无关紧要,这一点,没过多久我们就知道了。这会儿塞姆又接着说:
  “听够了之后,我本来可以立刻来找你们,但因为是晚上,想把脚印儿抹掉很难,早晨容易被人发现;而且我还想继续盯着阿帕奇人,所以,我就整夜都藏在树林里,直到他们出发,我才跟着动身。我跟着他们一直到离这儿六里远的地方,然后为了不让他们发现,绕了个大弯儿,回到你们这儿来。喏,我能告诉你们的都说出来了。”
  “这么说,您没让阿帕奇人看见您?”
  “没有。”
  “可您那会儿说,您要在阿帕奇人面前露面啊……”
  “知道,我知道!本来是要这么做的,可是没必要,因为……注意,你们听见了吗?”
  塞姆的话被三声老鹰叫打断了。
  “这是奇奥瓦人的探子,”他说,“他们藏在树上。我跟他们说了,如果他们发现外边草原上有阿帕奇人,就用这个信号通知我。来,先生!我要见识一下您的眼睛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样!”
  这个要求是对我提出的。他站起来要走,我拿起我的枪跟着他。
  “不!”他反对道,“把枪留在这儿!牛仔虽然从不离开他的枪,但这条规矩在这种情况下是个例外,因为我们必须装得好像根本没想到会有危险。我们要做出捡生火用的柴禾的样子。这样,阿帕奇人就会认为我们今晚要在这儿宿营,这对我们很有利。”
  于是我们就像毫无戒心一般在那片开阔的草地上的树丛、灌木丛间悠闲地逛来逛去,逛到了草原上。我们一边在那儿的灌木丛边缘收集细枝,一边偷偷地看有没有阿帕奇人。要是附近有阿帕奇人,他们肯定是散布在草原上离我们或远或近的灌木丛里。
  “您看见了吗?”过了一阵我低声问塞姆。
  “没有。”他轻声说。
  “我也没有。”
  我们极力睁大眼睛仔细观察,但还是什么也没发现。后来我从温内图本人那儿得知,他当时就藏在离我们顶多五十步远的一丛灌木里观察我们。眼睛锐利还不够,还得训练有素,而我的眼睛那时做不到这点。若是在今天,单是看那些被他吸引,绕着那簇灌木丛格外密集地飞舞的蚊子,我就能立刻发现温内图。
  我们只得一无所获地回到其他人那里,大家一起捡柴禾生火,结果我们捡的简直多得都用不了。
  “这样挺好,”塞姆说,“我们得给阿帕奇人留一堆。如果他们想抓到我们,而我们又突然消失了,他们就能很快生起一堆火来。”
  这时天黑下来了。我们中经验最丰富的塞姆把自己藏在我们坐过的草地与草原相接的地方。他要在阿帕奇人的探子来时听到他们。既然他们要侦察我们的营地,我们便确信他们一定会来。火生起来了,火光一直穿过草地,照到草原那边。阿帕奇人肯定会觉得我们太不谨慎、太没经验了,因为这堆大火很适合给远处的敌人指引道路,摸到我们这儿来。
  我们吃了晚饭就躺下睡觉,做出毫无戒备的样子。武器离我们有一段距离,但是都放在面向半岛的那一边,这样我们到时就能带上。从陆地伸出来的那条“舌头”,按塞姆的计划,由我们的马匹封锁住了。
  天黑下来大约三个小时之后,塞姆像个影子似的无声无息地飘回来了。
  “探子来了,”他小声报告,“两个人,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我听见了,甚至还看见了。”
  这么说,他们是从草地的两边摸上来的,始终藏在灌木的暗影之中。塞姆坐下来,开始大声地想起什么说什么,我们则应答着,就这么开始了一场谈话,造成活跃的气氛是为了让探子毫无顾忌。虽然我们知道他们就在那儿,眼也不眨地盯着我们,但还得小心着不向灌木丛那边投去多疑的目光。
  这会儿最重要的是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去。我们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但我们却不能错过他们动身回去的时刻,因为按照我们的估计,他们的大队人马会在那不久之后摸过来,而奇奥瓦人必须在这之间占领半岛。因此我们最好不是干等着他们自动离开,而是逼使他们不得不离开。
  于是塞姆站起来,装做要去捡柴的样子,走进一边的灌木丛,迪克·斯通则走进另一边的灌木。这下我们可以确定那两个探子已经溜走了。此时,塞姆把两只手拢在嘴边,学了三声牛蛙叫,这是让奇奥瓦人前来的信号。我们是在水边,因此学牛蛙叫不会引人注意。随后,为了向我们报告敌人大队人马的到来,塞姆又潜到他的老位置上去候着了。
  离塞姆学牛蛙叫还不到两分钟,奇奥瓦人就来了,一个紧挨着一个排成一长队,有二百人。他们没有等在树林里,为了迅速依信号而动,已经到了溪边,随后跳了过来。像一条长蛇一样,他们在我们身后的阴影里贴着地面向半岛移动。他们的行动是那么熟练和迅速,顶多三分钟的工夫,连最后一个人都从我们身边过去了。
  现在我们就等着塞姆了。他来了,向我们低声道:
  “他们近了,而且我听到他们又是从两边摸过来的。别再添柴了!要保证在灭火的时候只有一小堆还烧着,让印第安人马上又可以把火点燃。”
  我们把剩下的柴在火边高高堆起来,这样火光就不会投远,我们离开时就不会过早暴露。干完这一切之后,我们中的每个人就都得或多或少地演演戏了,明知有五十个阿帕奇人近在飓尺,但却不能表现出这一点。接下来的一刻非常关键:我们设想的是他们一直等到认为我们睡着了之后,但他们要是提前就向我们发动进攻呢?那样,我们虽然有二百个奇奥瓦人做帮手,可也不能避免一场血战,我们之中会有人丧命的。决断的时刻到了,而我是那么平静——我早知道会是这样——就像只不过是要下一盘象棋或者打一局多米诺牌一样。观察别人的表现真是有意思。拉特勒趴在地上,假装睡着了。极度的恐惧已经像冰冷的手一样攫住了他。他那些“有名的牛仔”都脸色煞白,面面相觑。他们只会断断续续地蹦出几个字来,可还得参加我们的谈话。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儿,就仿佛全世界都没有一个阿帕奇人。塞姆·霍肯斯一个接一个地讲着笑话,而我则被逗得大笑不止。
  这个样子过了半个小时之后,我们确信,直到我们入睡后阿帕奇人才会发动偷袭,否则他们早就动手了。火已经很小,我认为事不宜迟,不能再拖下去了。于是我打了几个哈欠,伸伸懒腰。
  “我困了,想睡觉,您不困吗,塞姆·霍肯斯?”
  “我没意见,我也想睡了,”他回答说。“火灭了,晚安!”
  “晚安!”斯通和帕克也说。于是我们就尽量地远离营火,躺下来。
  火苗越来越小,最后完全熄灭了,只有余烬还亮着,但它的光由于有四周堆起来的柴挡着,并不能照到我们。我们全都躺在黑暗之中。现在该是悄悄脱身的时候了。我抓起我的枪,慢慢地挪开。塞姆在我边上,其他人在后面跟着。如果他们中有人弄出了一点声响,我就在经过一匹马的时候来回扯它,让它蹄子踏起地来——这应该能盖住任何可能暴露我们的声音了。所有人都顺利到了奇奥瓦人那里,他们已经像伺机而动的豹子一样等在那里了。
  “塞姆,”我耳语道,“如果真要放过那两个首领,咱们就决不能让一个奇奥瓦人去碰他们,您同意吗?”
  “同意。”
  “我负责温内图,您和斯通、帕克去进攻‘好太阳’。”
  “您一个,而我们三个人才一个?这样考虑不对,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这考虑是对的。我用我的拳头很快就可以制服温内图。可你们得三个人一起,以保证他父亲不会反抗,如果他有时间和余地自卫的话,他就很可能会受伤甚至死掉。”
  “好吧,您说得有理!但为了不让奇奥瓦人抢先,咱们得先行一步,来!”
  我们又向火边靠近了好多步,紧张地等着阿帕奇人发出表示战斗的呐喊声。他们不呐喊是不会发起进攻的。首领用一声喊发出战斗信号,这是他们的习惯,而后其他人也会声音尽可能大地呼应,这种大喊大叫能让遭进攻的一方丧失反抗的勇气。大多数部落的喊法可以这样模仿:用尽可能高的假声发出长长的“Hiiiiii-iiih”声,与此同时用手快速连续地平着拍打嘴唇,听起来像是颠立曰。
  奇奥瓦人也像我们一样紧张。他们每个人都想冲锋在前,于是就向前挤,把我们挤得越来越靠前了。这对我们可能是很危险的,因为我们离阿帕奇人太近了。所以我就希望他们赶快发起攻击。
  这个愿望最后终于实现了。刚才提到的“Hiiiiiiiiih”声响起来了,这声音是那么尖锐而具有穿透性,我的骨髓简直都要被穿透了。接着是一阵狂呼高叫,声音可怕至极,就像是成千上万个魔鬼发出来的。我们听到了踩在柔软的地面上的迅疾的脚步声、跳跃的声音,然后,突然之间,一切又都归于沉寂了,静得简直听得见蚂蚁走路的声音。终于,“好太阳”短促地喊了一声“KO!”
  这个词的意思,我后来才知道,是“火”,也就是“生火”。我们那堆火的余烬还在燃着,旁边堆着的细枝,很容易点燃。阿帕奇人迅速执行了命令,从柴堆上捡枝子添到闪烁的余烬上。不过短短的几秒钟,火堆就重新舔起了高高的火苗,火堆周围则都被照亮了。
  “好太阳”和温内图并肩站着,发现我们已经走了之后,惊奇不已的阿帕奇战士们很快就围着他俩站成了一圈。
  “噢,噢,噢!”他们惊讶地喊着。
  温内图这时虽然还很年轻,但已显出了他日后常常为我所钦佩的审慎。他自忖,我们一定还在附近,他那些站在火边、被火光照亮的战士处境很不利,因为对我们的枪来说,他们都是好靶子。于是他喊道:
  “塔提沙,塔提沙!”
  这意思是——我那时当然还不知道——“快走!”,他自己也已准备跳开,可我比他快了一步。四五步之间我已到了他周围的战士那里。我将左右挡住我去路的阿帕奇人一一扔到一边,突破了防线,霍肯斯、斯通和帕克紧跟着我。温内图大声下达撤退的命令并准备跳走时,我已出现在他面前。良久,我们彼此注视着对方的面孔。他的手闪电般地伸向腰带拔刀,但我的拳头已打在他的太阳穴上了。他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与此同时,我看见塞姆、迪克和威尔他们也已抓住了他父亲。
  阿帕奇人愤怒地呐喊着,可他们的呐喊声被奇奥瓦人可怕的咆哮声盖住了——他们这时也扑向了敌人。
  我突破了阿帕奇人的圈子,置身于挤成一团、扭打起来的人群中。两百个奇奥瓦人对付五十个阿帕奇人,也就是四对一!“好太阳”的战士们竭尽全力反抗着。我首先要尽力防止他们中的很多人接近我,因此得像个陀螺似的转来转去;而且我只用拳头,因为我不想打伤或者打死什么人。我打倒了四五个之后,突然觉得轻松了不少,从整体上看,反抗也不那么激烈了——我们遭到“袭击”之后五分钟,战斗就结束了,才五分钟!但对这样一场赤膊战来说,这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好太阳”五花大绑地躺在地上,旁边是失去知觉的温内图,他也被绑起来了。没有一个阿帕奇人逃掉,大概主要是因为,这些勇敢的战士决不想在他们的两个首领被俘虏的情况下将其撇下,自己逃跑。他们中的很多人受伤了,奇奥瓦人也有一部分受伤;遗憾的是我们的印第安盟友死了三个,阿帕奇人死了五个。这当然不是我们的本意所在,但阿帕奇人的激烈反抗使奇奥瓦人断然使用了武器。
  把降伏的“敌人”都绑起来了。奇奥瓦人的伤员从他们的人那儿获得了帮助,我们白人就忙着去检查受伤的阿帕奇人,替他们包扎。当然,我们不只是看到了阴郁的面孔,甚至还遭到了一些人的反抗。他们太骄傲了,宁愿让他们的伤口流血,也不愿意接受敌人的服务。我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安,因为他们的伤都很轻。
  这项工作完成之后,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俘虏该怎么度过这一夜。我想让他们尽可能地好受一些。可这时唐古阿冲我说了:
  “这些狗不归你们,归我们,只有我才有权决定该拿他们怎么办!”
  “那么——怎么办呢?”我问他。
  “在回到我们的村子之前,我们会让他们活着。但我们还要去突袭他们的村子,而到那以前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所以不会让他们拖累我们太久的——他们都要上刑柱!”
  “所有人吗?”
  “所有人!”
  “这我不相信。”
  “为什么?”
  “因为你刚才犯了个错误。”
  “什么时候?”
  “就是你说阿帕奇人归你们的时候。这不对。”
  “这是对的!”
  “不对。按照草原上的规矩,俘虏归制伏了他的人。所以把你们制伏的阿帕奇人带走吧,我不反对。但我们抓住的人归我们。”
  “呸,呸!你说得倒聪明!那你们也想留着‘好太阳’和温内图吧?”
  “当然。”
  “如果唐古阿不把他们给你们呢?”
  “你会把他们给我们的。”
  他说的话充满敌意,我则平静而肯定地回答他。于是他拔出刀子,猛地把它插在地上,只剩刀柄还露在外面。他目光灼灼,威胁地看着我。
  “你们只要敢拿一只手碰一碰哪个阿帕奇人,你们的身体就会像插着刀子的地方这样。这是唐古阿说的,不容更改!”
  他是认真的。要不是塞姆·霍肯斯那么聪明,向我投来警告的目光,提醒我镇静谨慎,我就会向他表明,我才不会让他给吓住。既然如此,我还是沉默为好。
  被缚的阿帕奇人都躺在火边,最简单的莫过于就让他们这么躺着,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守他们。但唐古阿想向我显示,他确实把他们视作他的财产,可以对他们随意处置,他下令把他们都绑到附近的树上去。
  命令被执行了,动作可称不上和气。奇奥瓦人显得毫无怜悯之心,想方设法让阿帕奇人受罪。但阿帕奇人全都脸不变色。数酋长和他的儿子受到的对待最粗暴,他们被绑得那么紧,血几乎都要从勒得肿起来的肉里迸出来了。
  就这样,没有一个俘虏有可能自己挣脱出来逃走。尽管如此,唐古阿还是在营地周围布了岗哨,并让人去找阿帕奇人的马匹,因为那些马肯定藏在什么地方,由一些卫兵守着。
  前面已经提到,我们又在草地快到水边的那一头儿点起了火。我们围着火躺下,不希望奇奥瓦人再到我们这儿来,因为这会使我们解救温内图和他父亲的行动变得困难甚至不可能。但他们根本没想过要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显得不甚友好,而我同他们首领的对话显然也不利于改变他们的态度。他们向我们投来冰冷的、几乎是蔑视的目光,那目光决不是令人信任的。我们自忖,只要能不与他们发生什么纠纷就摆脱他们,那就万幸了。
  他们在更深入草原的地方又生起了好几堆火宿营,离开我们有一段距离。他们在那儿彼此交谈,用的不是红种人和白人打交道时常用的洋径帮英语,而是他们民族的语言。他们不想让我们听懂,这一点我们也只能视作一个凶多吉少的信号。他们自认为控制了局面,而他们对我们的态度,就像是一只笼子里的狮子不得不容忍身边有只小狗一样。
  由于计划只能有四个人知道,即塞姆·霍肯斯、迪克·斯通、威尔·帕克和我,所以实行起来很困难。我们不能向其他人泄露这个秘密,因为他们很可能反对按我们的意愿行事,甚至会报告给奇奥瓦人。他们躺得离我们很近,我们只能希望他们全都赶快睡着。此外,我们的成功使我们根本无法平静。塞姆认为,现在是该打个吨儿的时候了。于是我们都躺下来,而我尽管内心十分激动,还是很快就睡着了。后来我被塞姆叫醒了,这大概是刚过午夜的时候,至少我是这么估计的。按照星星的位置判断时间,我当时还不会。我们的同伴都睡着,火苗也已弱下去了。奇奥瓦人只还留着一堆火,其它的都弄灭了。我们可以说话,但只能小声说。斯通和帕克也醒了。
  “首先要选举一下。因为咱们四个不能都离开这儿,”塞姆向我耳语道,“只能去两个。”
  “我得算一个!”我坚决地声明。
  “哦嗬,别这么着急,好先生!这可是要冒生命危险的。”
  “这我知道。”
  “您愿意冒生命危险吗?”
  “是的。”
  “好啊!您是个勇敢的家伙,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但您要考虑到,咱们的计划能否成功,取决于实施它的人!”
  “是这样。”
  “我很高兴您能承认这一点。既然如此,我想,您就得放弃跟着一块儿干的打算。”
  “决不!”
  “理智些,先生!”他请求我,“让我和斯通去吧!”
  “不!”
  “您还太嫩,还不懂得怎么匍匐着悄悄接近敌人。”
  “可能!但今天我要向您证明,不懂的事情也是能够做成的,只要有心去做。”
  “可是技巧,先生,技巧!您就是没有技巧。首先这得是天生的,其次还得经过练习。您缺的是练习。”
  “重要的是演习一次。”
  “您想要演习一次吗?”
  “是的。”
  “什么样的演习呢?”
  “您知道唐古阿睡着了没有?”
  “不知道。”
  “但知道这个是很重要的,不是吗,塞姆?”
  “是的。我想一会儿爬过去看看。”
  “不,让我来干。”
  “您?为什么?”
  “就为了演习一次。”
  “要是您被发现了呢?”
  “那也没关系,因为有个现成儿的借口:我要确信他们的哨兵在恪守职责。”
  “好吧,可以,但这次演习有什么用呢?”
  “让我得到您的信任。我想,如果我能通过这次演习,您就不反对带我一起去温内围那儿了。”
  “哼!这个咱们还得商量。”
  “随您!那我现在可以去酋长那儿了吧?”
  “是的,但要小心!要是他们抓住了您,会起疑心的,即使不是现在,以后也会,只要等温内图一跑,他们立刻就会猜到,是您松了他的绑。”
  “猜得还真差不离。”
  “要利用每棵树和灌木做掩护,要躲开火光!要始终呆在暗处!”
  “我会呆在暗处的,塞姆!”
  “但愿如此。至少还有三十多个奇奥瓦人醒着,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这还不包括哨兵。如果您能做到不被发现,我就会夸奖您,并且会想,也许十年之后,您还是能成为一个牛仔的——虽然您在我这么好的教导之下,至今还是个‘青角’,那么嫩,那么没经验,任何一个珍奇博物馆里都见不着,嘿嘿嘿嘿!”
  我把刀子和左轮枪在腰带上尽量插紧,以免在路上丢掉,然后就从火边爬开了。今天,当我讲述这件事的时候,我知道了我当时是多么轻率地担当起了那个责任,我的决心是多么卤莽,因为我根本就不想潜到唐古阿那里去!
  不,我是喜欢上了温内图,并想用一次冒生命危险的行为向他证明这一点。现在,最合适的机会来了,要救他。我要自己做这件事,我自己!而塞姆和他那些顾虑碍了我的事!他要和迪克·斯通一起去做我迫不及待地要做的事。即使我现在成功地接近了唐古阿,估计塞姆那些顾虑也不会消除的。因此我冒出了一个念头:不去求他了,我也不去唐古阿那儿,而去救温内图!
  这样一来,我不仅是拿我自己的性命,也是在拿我伙伴们的性命冒险。如果我在实施自己的打算时被抓住,我和他们就危险了。
  关于匍匐前进我读到过,而且自从到了西部后,听得也够多了。尤其是塞姆给我讲解并示范过怎么做。我也练习过,但还不到很熟练的程度。但这丝毫也没妨碍我的自信,我相信我的意图定能实现。
  我趴在草丛中,向灌木丛中移动。从我们那儿到“好太阳”和温内图被绑的地方,有大约五十步远。本来我只可以用指尖和靴尖接触地面,但那需要手指和脚趾有很大的力量和耐力,我当时还不行。因此我就用小臂和膝盖,像一只四足动物那样爬。当我要把手落在一处之前,先试探一下,看会不会有细枝在那儿,在我身体的重压之下会折断发出响声。如果我必须穿过树枝或者在树枝下经过,就先小心地把它们拢在一起,直到它们能让我毫无阻碍地通过。这非常耗费工夫,但我还是前进了。
  阿帕奇人被绑在草地两边的树上。酋长和他的儿子从我们营地的角度来说,是绑在左边。他们那两棵树在草地的边缘,离他们大概四五步的地方坐着一个印第安人,脸朝着他们。他格外留意,他看守的人尤其重要。这状况使我的事情很难办,或者说是不可能的。但我已经想好了怎么引开哨兵的注意力,至少引开一会儿工夫。我需要小石子,可惜这儿好像没有。
  我爬到半路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大约半个多小时了。这时我看到边上有什么亮的东西在微微闪亮。我爬过去,高兴地发现那是一小块洼地,约有半米宽,其中满是沙子。过去,雨水一旦灌满了小河和池塘,水就溢出来,流到这个洼地里,沙子就在这儿堆积起来了。我迅速地在口袋里装了些沙子,又接着向前爬。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我终于到了温内图和他父亲身后大概四步远的地方。他们站着被绑在树上,背对着我;那两棵树不是十分粗壮。要不是这两棵树下有些长着叶子的树枝,在哨兵面前挡住我,我是不能爬得这么近的。在哨兵身后一侧有一丛长刺的灌木,我看中了。
  我先爬到温内图身后,在那儿静静地趴了几分钟,以观察哨兵。他像是很困,闭着眼睛,时不时地睁开一次,似乎很费劲儿的样子。这让我很满意。
  接下来得了解他们是怎么绑温内图的。于是我小心地抓住树干,触摸他的脚和小腿。他肯定能感觉到,我担心他会动,我可能会暴露,但他没有。他太沉着了,不会那样做。我发现,他的双脚在脚踝处被绑在一起,此外又用一根皮带绑在树上,我必须用刀割两下。
  然后我就向上看。借着闪烁的火光,我看到他的双手是一左一右贴在树上,用一根皮带反绑住的。我只需要割一刀。
  这时我想到了一种先前没有想到的情况。如果我放了温内图,估计他会立即逃走,可这一下就把我置于极其危险的境地之中了。怎么才能避免呢?我左思右想,也没想出办法。我就是得冒这个险,如果他立刻就逃,我也得赶快脱身。
  我看错了温内图!我那时对他的了解还太少。后来我们谈论这次救他的行动时,他把他当时的想法告诉了我。他感觉到我手的触摸时,先是以为是个阿帕奇人。虽然所有他身边的人都被俘了,但也可能有个探子或信使尾随而来,由大部队派来给他们送信儿的。温内图立刻就相信他能够得救,并等着刀子来割开绳子。他决定暂时靠在树上不动,他无论如何不能撇下他父亲逃走,也不能由于动作过急而使救他的人陷于危险境地。
  我先剪断了下面的两道皮带,上面那根由于我是趴着的,够不着。即使够得着,也得小心不能伤了温内图的手。因此我必须站起来,这样就有被岗哨看见的危险。为了引开他的注意力,我带了沙子——当然,我认为小石子更好些。我从口袋里抓了一点沙子出来一扔,沙子经过温内图和哨兵身边,撒向那丛长刺的灌木,弄出了沙沙的响声。印第安人转过头去观察可疑的地方,但很快就又放下心来。我第二次扔的沙子引起了他的疑虑——灌木丛里可能会藏着毒蛇的。他站起来,走过去仔细检查那灌木丛,后背转向了我们。我立刻站起来割断皮带。这时我注意到温内图那头美发,在他头上形成头盔一般的冠状,还有一些垂在他的背上。我迅速用左手揪住一络儿,右手持刀将其割下,然后又趴下来。
  我为什么这样做呢?为了在必要时手里有证据能证明是我救了温内图。
  令我高兴的是,温内图一动也没动,他还一如既往地站在那儿。我把头发在两个指头上绕成一圈儿,装起来。随后我爬到“好太阳”那边,用同样的方式检查他被绑的情况。他被绑在树上的方式同温内图一样,感觉到我的手时,他也是一动不动。我也是先把下面的皮带割开。然后我又以同样的手段成功地引开了岗哨的注意力,得以将酋长的手也从皮带中解放出来。他也像他的儿子一样谨慎,纹丝不动。
  这时我想到,最好不要让落到地上的皮带就那么躺在那儿。无须让奇奥瓦人知道俘虏是如何逃脱的;否则如果他们发现了皮带,就知道了它们是被割开的,那么怀疑就会落在我们头上。因此我先把“好太阳”那边的皮带拿走,再溜到温内图那边做同样的事情,把能暴露我的物证都收起来,然后就动身回去。
  我的动作必须要快,一旦两个酋长失踪,哨兵们定会立刻大乱,那时我不能还呆在附近。因此我先爬到灌木丛深处,直到我能够直立起来而又没有危险。我在那儿把腰带草草埋了,然后溜回我们的宿营地点,比先前快多了。直到营地附近,我才重新趴下来。
  我的三个伙伴替我担心极了,我又回到他们中间后,塞姆悄声对我说道:
  “我们几乎害怕了,先生!您知道您走了多久吗?——都超过两个钟头了!”
  “没错儿。半个多小时去,半个多小时回,还有整整一个小时呆在那儿。”我信口胡扯着。
  “您为什么在那儿呆这么长时间?”
  “为了弄清楚酋长到底睡了没有。”
  “您是怎么干的?”
  “我一直盯着他看,而他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没动,我就确信他睡着了。”
  “哦,是吗,好啊!您们听见了吗?迪克和威尔?为了弄清酋长醒着还是睡着了,他盯着他瞅了整整一个小时,嘿嘿嘿嘿!他无论如何是个‘青角’,不可救药的‘青角’!您脑袋里没长脑子吗,先生?就不能想点儿更好的办法?您在路上怎么着也能找到小木棍儿、树皮什么的吧,是不是?”
  “是的。”我承认道。
  “那您只需要在离酋长足够近的时候,把一个小木块儿或者土块儿什么的向他投过去,要是他醒着,肯定就会动。喏,您当然也投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您把您的目光向他投过去,一眼接着一眼,投了整整一个小时,嘿嘿嘿嘿!”
  “可能吧。但是我通过这次演习了!”我一边说,一边紧张地注视着那两个人。令我奇怪的是,他们还是像被绑在树上似的站在那儿——他们已经可以跑了呀。他们犹豫的原因原来是:温内图认为救他的人先给他松了绑,然后就溜到他父亲那边去了,于是他就期待着那不知名的救星给他发信号。他的父亲也做同样的猜测,只不过正好掉过来,“好太阳”认为那人还得去救温内图。可根本没有出现任何信号,温内图便抓住哨兵再次合上疲倦的双眼的一刻,动了动胳膊,以向父亲表示他已经被松绑了。“好太阳”也做出同样的表示回答他,这下情况明了了,转瞬间他们便从他们呆的地方消失了。
  “是的,您通过这次演习了。”塞姆·霍肯斯点点头。“您整整盯了酋长一个钟头而没被逮住。”
  “这么说现在您也相信我可以跟着去救温内图而不会做蠢事了?”
  “哼!您以为您只要盯着那两个印第安人就能把他们救出来吗?”
  “不,咱们得把皮带割断。”
  “您说得好像这很容易似的,您没看见他们旁边坐着看守吗?”
  “这我看得很清楚。”
  “他也正干着您于过的事,用眼睛向他们射击呐。有他守着,还要把他们救出来,您于这个资格还不够,这事儿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您只要往那边看看,先生!——就是摸到那儿去,也已经很不简单了。如果运气好,然后……老天!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两个阿帕奇人,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他看见他们这会儿正从树那儿溜走。我装着没看见。
  “怎么了?”我小声说:“您怎么不接着说了?”
  “怎么了?这是真的吗?还是我看花眼了?”他揉了揉眼睛,真是吃惊坏了。
  “是啊,祝你们好运,这是真的!迪克、威尔,你们快看,看你们还能看见‘好太阳’和温内图吗?”
  他们把头转向那边,正当他们现出惊讶的表情时,那哨兵也发现俘虏不见了,他跳起来瞪着那两棵树,随之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大叫。这一声把所有睡觉的人都叫起来了。哨兵用本民族的语言向他们唤出这件耸人听闻的事,我那时当然还听不懂,接下来就是一场混乱。
  所有人,包括白人,都奔向那两棵树。我也跟着他们跑,我得装出同样吃惊的样子。
  二百多号儿人团团围住逃跑的人片刻之前还在的地方,只听见一片喊叫和愤怒的咆哮,这说明,一旦真相大白,等着我的将是什么。终于,唐古阿命众人安静下来,并下达了一个指示。于是乎,他的人至少有一半被派出去分散到草原各处搜寻逃跑者,尽管天黑着。酋长气得口吐白沫,他一拳打在玩忽职守的看守脸上,并一把将其脖子上挂的药囊扯下来,踩在脚下,这就等于宣布可怜的家伙名誉扫地了。
  不要见了“药”这个词儿就以为它和药物或者和医疗手段有关。这个词是印第安人在与白人发生接触之后才开始使用的。白人的医药手段是他们不甚了解的,他们便相信它能产生魔力,与超感觉的世界之间具有某种神秘的联系。从那以后,印第安红种人就把一切在他们看来具有魔力、来自上界来自神意的东西称为“药”了。
  每个成年男人,每个战士都有一个“药”。一个年轻人要想被成年人、战士的圈子接纳,就要从他的亲人那里消失,隐居独守一段时间。他不吃饭,甚至不许自己喝水,一心只想着他的希冀、愿望、计划。头脑的高度紧张,加上营养的匾乏,使他进入一种狂热状态,最后到了辨不清眼前事物的地步,便以为自己得到了一种神秘的指引,他的梦则是上界的启示。在这种状态中,他期待着睡梦中或者幻觉中眼前出现的第一样东西,这东西就成了他终生奉为神圣的“药”。例如,这东西正好是一只蝙蝠,那他要直到逮住一只才肯罢休。如果逮到了,他就带着它回部落去,交给巫师,经过这魔术师的巧妙处理,蝙蝠就进了这个印第安人的药囊,成为他的财富,失去了药囊就失去了荣誉,这样一来,倒霉的人只有杀死一个有名的敌手,并出示其药囊,才能挽回他们的名誉,而这药囊就成了他的。
  可以想见,那看守的药囊被扯下来踩在脚底下践踏是多么严重的惩罚了,他不说一句请求饶恕或辩解的话,把枪往肩上一挎就消失在树丛间了,从今天起,对他的部落来说他已经死了,只有在上面提到的那种情况下有可能被重新接纳。
  可是首长的怒火不仅是冲着那看守的,也是冲着我发的,他靠近我,冲我嚷叫:
  “你不是要弄到那只狗吗?你去追他们,把他们再抓回来!”
  我打定主意掉头走开,不理他,可他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听见唐古阿的命令了吗?你得去追捕他们!”
  我猛地一把将他甩开。
  “命令?你能命令我吗?”
  “是的,唐古阿是这个营地的酋长,你们都得服从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铁皮盒子,威胁道:
  “看来我是不是该把你和你所有的战士都炸飞了,把这作为给你的回答?你要是再说一句我不喜欢听的话,我就用这药把你们全都干掉!”
  我很想知道我搞的恶作剧是不是能达到预期的效果——是的,它发挥作用了,唐古阿一下躲得远远的,喊道:
  “呸,呸!你自己留着这药,当只狗吧,像阿帕奇人一样的狗!”
  这是个侮辱,要不是眼下顾忌到他的暴怒和他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我是不会忍气吞声的,我们这些白人回到宿营,大家热烈地讨论发生的事情,但没有人能找到正确的解释。我不仅对其他人缄口不言,也在塞姆、迪克和威尔面前保持沉默,事情的谜底在我手心儿里,他们却在那儿热烈而徒劳地寻找谜底,这让我暗地里十分开心。
  5.“闪电快刀”
  奇奥瓦人的态度令我们为自身的安全担忧,因此我们再次躺下睡觉时,决定天亮之前大家轮流站岗。奇奥瓦人发现我们实行了这一防范措施,大为恼火,对我们显得更加不友好了。
  天亮后,岗哨叫醒了我们。我们发现,奇奥瓦人又开始忙着搜寻阿帕奇人和夜里没找到的两个逃跑者了。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俩的足迹,然后循迹而去,到了敌人把马留下的地方。“好太阳”和温内图与看守都骑马走了,但没带剩下的马。得知这些后,唐古阿更是大为光火,他觉得,没能早发现阿帕奇人的马还有看守对他是多大的损失。塞姆神情狡黠地问我:
  “您也许能猜到‘好太阳’和温内图为什么把剩下的马都留下吧?”
  “能,这一点都不难猜。”
  “哦嗬,您这样的一个‘青角’可不能自以为纯粹靠碰就能碰到点子上,要回答我的问题,必须有经验才行。”
  “经验我有。”
  “您?经验?我倒想知道知道您的经验是从哪儿来的!也许您愿意告诉我?”
  “怎么不愿意,我所说的经验,是我从书里汲取来的。”
  “又是您的书!也许有那么一次半次您读的书派上了用场,可您不能因此就以为您可以用勺子舀着聪明吃下去。我马上就能证明您什么也不懂,一星半点都不懂。好吧,为什么——那两个逃跑的人为什么只带上自己的马,而把剩下的马留下?”
  “可能是为了这些俘虏。”
  “啊!为什么呢?”
  “因为这些人还会用得上他们的马。”
  “您这么想吗?俘虏怎么会用马呢?”
  我并没有因为他提问的方式而觉得受了伤害——他就是这样。于是,我听任他对我的质问。
  “可能会出现两种情况。”我解释说:“要么‘好太阳’和温内图不久会带一支人数足够多的队伍回来救俘虏,那他们干嘛要把马先带回去再带来呢?要么奇奥瓦人不等阿帕奇人来就带俘虏离开此地。如果俘虏要是能骑马,他们的状态会更轻松一些,押送他们也不太困难,他们就有可能在被送到奇奥瓦人的村子去的路上获救。如果他们没有了马两只能步行,就很容易让奇奥瓦人想到,不如把俘虏就地处死,省得还要押送他们,那又累又无聊。”
  “嗯,您想的确实不像您的脸看上去的那么蠢。但您忘了还有第三种情况,就是即使马还在这儿,奇奥瓦人也会就地杀死俘虏。”
  “不,这不可能。”
  “不可能?先生,您怎么会把塞姆·霍肯斯认为极有可能的事情说成不可能呢?”
  “因为这个塞姆·霍肯斯好像忘了有我在这儿。”
  “啊,有您在这儿?真的吗?您认为您面临的是件非同小可、震惊世界的大事吗?”
  “不是,我只是想说,只要我在这儿,能替他们活动,他们就不会被杀。”
  “不会被杀?您的价值可太大啦,嘿嘿嘿嘿!奇奥瓦人有两百精兵,而您单枪匹马一个‘青角’就能阻止他们做想做的事吗?”
  “但愿我不会单独对付他们。”
  “不会单独对付他们?您还想把谁搭上?”
  “您,塞姆,还有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我深信不疑,你们一定会全力反对这么一场大屠杀的。”
  “原来如此!您信任我们!为此我感谢您,赢得如此的信任真是太值得了,我真为此感到自豪,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塞姆,我是认真的,我可不想把这件事变成闹剧;既然事关这么多条性命,玩笑就不必再开了!”
   他眯着小眼睛讥讽地看着我。
  “见鬼!您真是认真的?是啊,那我当然得换一副面孔了。您到底是怎么想这件事的,先生?我们不能指望其他人,也就是说我们四个人,可能要对付二百奇奥瓦人。您认为我们会有好结果吗?”
  “我不问结果,我就是不能容忍有我在场的情况下发生这样一场杀戳。”
  “可它照样儿会发生,不同的只是您也一块儿被干掉了,或许您是想仗着您的新名字‘老铁手’?您以为您能用拳头把二百个印第安战士打倒吗?”
  “胡说!这又不是我自封的名字。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们四个人对付不了二百个人,但是非得动用武力不可吗?用计往往会效果更好。”
  “是吗?这大概又是您读来的吧?”
  “是的。”
  “真是的!您还真是读书读成了个聪明绝顶的家伙!我倒想什么时候也看您耍个花招儿——那时您会摆出一副什么样的面孔呢?我告诉您,在这儿就算用尽了您的计谋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奇奥瓦人会做他们想做的事,才不会管咱们是威胁的面孔还是狡猾的面孔。”
  “好吧!”我恼火地声明。“我看我是不能指望你们了——既然如此,我只好独自行动了。”
  “天响,别干蠢事,先生!您什么也不能自己干,所有的事情您都得照我们的样子办。我决不是说我不愿意帮阿帕奇人一把,但是拿脑袋去撞厚墙,这从来就不是我的方式,墙终归比脑袋硬。”
  “而我也没说我要让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现在我们还根本不知道奇奥瓦人准备拿俘虏怎么办,因此根本还用不着担心,折磨自己。要是以后我们不得不行动,总是会有条出路的。”
  他沉思着目视前方。
  “可能,但谨慎的人不能指望这个,有可能的事总是不确定的。有一个问题咱们必须考虑到——如果他们要杀阿帕奇人,咱们怎么办?”
  “咱们不答应!”
  “不答应——这等于什么都没说!您说清楚点儿!”
  “咱们提出异议。”
  “这不会有用的。”
  “那我就逼酋长按咱们的意思办。”
  “您怎么逼呢?”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我就制住他,把刀子顶在他胸脯上。”
  “把他捅死吗?”
  “如果他们不听我的——对。”
  “见鬼,您真是个冒失鬼!”那小个子惊呼起来,“您果真敢做这种事情吗?”
  “我会干的,我向您担保!”
  “这真是——这真是——。”他顿住了,先是吃惊,而后担忧的神情渐渐换成了另一种表情,最后他接着说:“这主意不坏!用刀子顶住酋长的喉咙,这种形势下,这可能是唯一能治他的办法了。原来‘青角’也有所谓灵机一动的时候——咱们就这么办!”
  他还想接着说,但班克洛伏特走了过来,要我去干活儿。他是对的,只要还有可能在“好太阳”和温内图带兵回来之前完成测量工作,我们就不能在这儿浪费哪怕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们马不停蹄地直干到中午,这时塞姆走到我身边嘟囔道:
  “很遗憾我得打扰您一下,先生,奇奥瓦人像是要对俘虏做出点什么事来。”
  “做出点什么事?这太不明确了,您不知道是什么吗?”
  “我猜,他要把他们送上刑柱处死,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什么时候?以后还是很快?”
  “当然是很快,要不我也不会现在来找您。他们已经做了准备,我由此推断,阿帕奇人马上就要受刑。”
  “酋长在哪儿?”
  “和他的战士在一块儿。”
  “那我们必须把他从他们那儿引开,您能办到这事儿吗,塞姆?”
  “能,可是用什么方式呢?”
  我回头观察了一下,奇奥瓦人也已经不在昨天我们宿营的地方了,他们随着我们工作的进程,在草原上一片小树林的边上扎下了营。拉特勒及其手下在他们那边,塞姆·霍肯斯为了盯住他们,一直在附近转悠,而斯通和帕克在我们这边坐着。在红种人和我此刻站的位置之间有一丛灌木,对实施我的计划正合适,因为有它挡着,奇奥瓦人看不见我们这里在干些什么,于是我向塞姆建议:
  “您就跟他说,我有事要告诉他,但又不能放下工作,这样他就会来的。”
  “但愿。他如果带几个人一块儿来呢?”
  “我把他们交给您、斯通和帕克。酋长由我处置,准备好捆他们的皮带!事情于得要利落,但要保持安静。”
  “好吧!我不知道您的打算好不好,可既然我没想出更好的来,那就听您的吧。我们豁出去了,但我还不想死,我想这一关我们会闯过去的,嘿嘿嘿嘿!”
  他用他那惯用的方式悄没声儿地笑着走了。我的伙伴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干活,却没听见我们的谈话。我认为告诉他们我要干些什么是多余的,我深信,他们一定会阻挠我实施我的计划。对他们来说,他们的性命比被俘的阿帕奇人更重要。
  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行为要冒多大的险,我能把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牵扯到我惹出来的危险之中,而不事先告诉他们吗?不行,于是我问他们是不是我不该把他们扯到这场赌博之中,而他们的回答正像我所预料的:
  “您怎么能这么想,先生!”迪克·斯通生气地嚷道。“您以为我们是那种对患难之中伙伴弃之不顾的无赖吗?您打算干的事,正经是牛仔该干的,我们当然会兴高采烈地加入,不是吗,老威尔?”
  “是的。”帕克点点头。“我倒要看看咱们四个人是不是对付得了二百个印第安人。我早就盼着看他们吼着冲上来,可又不敢拿我们怎么样的场面了!”
  我继续工作,并不回头看。过了一阵,斯通叫我:
  “准备好,先生!他们来了。”
  我转过身,塞姆和唐古阿来了,还有三个印第安人同来。
  “每人一个,”我说。“我对付酋长。要掐住他们的喉咙,让他们没法儿喊。等我先动手,不要提前!”
  我缓步走向唐古阿,斯通和帕克跟着我。双方相遇时所站的地方,恰好被那丛灌木挡住,不会被其余的奇奥瓦人看见。唐古阿满脸怒色,冲我抱怨道:“这个被称为‘老铁手’的白人竟然让人去叫唐古阿——难道你忘了他是奇奥瓦人的酋长吗?”
  “没忘。”
  “那你应该去他那儿,而不是让他来你这儿。不过,既然你刚来,还得学习怎么和酋长打交道,唐古阿这回就原谅你这个错误。你要说什么?讲得简短一点儿,因为酋长没时间!”
  “你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吗?”
  “我们要让那些阿帕奇狗鬼哭狼嚎!”
  “什么时候?”
  “现在。”
  “为什么这么急?我还以为你们要把俘虏当人质带回你们的村子去,在那儿当着你们的妻子儿女的面,再把他们绑到刑柱上去。”
  “我们本来是这么想的,但现在我们要行军打仗,他们碍手碍脚的,因此他们今天就得送命。”
  “我请你不要这样做!”
  “没有你请求的份儿!”他冲我叫道。
  “你就不能像我同你说话一样客气吗?”我镇静地问。“我只不过是说出了一个请求。如果我想命令你,你倒也许有理由对我这么粗暴。”
  “唐古阿不听你们的,不管是命令还是请求。他是不会为任何一个白人改变他的决定的。”
  “也许会的!你们有权杀死俘虏吗?我不需要你的回答,因为我知道你会怎么说;我也不想同你争吵,但让一个人速死和把他慢慢地折磨死是不同的。我们在这儿,就不能发生这样的事。”
  这下,他挺了挺身子轻蔑地回答:“不能发生?你以为你是谁!你反对唐古阿,这就像是一只赖蛤螟要反抗大岩山的熊。俘虏是我们的财产,酋长想拿他们怎么样,就拿他们怎么样。”
  “靠了我们的帮助,他们才落到你们手里,因此我们对他们有同样的权利。我们想让他们活着。”
  “你爱想什么就想什么吧!”
  他向我吐口水,转身要走,这时我的拳头已到了,他仆倒在地;但他脑壳很硬,没有完全晕倒,还想爬起来,因此我得弯下腰,准备再给他一拳,一时也就不能顾到其他人了。我给了他第二下,直起身后,看见塞姆正跪在一个红种人身上,掐着他的脖子,斯通和帕克也把另外一个摔倒了,第三个大叫着逃跑了。我赶到塞姆那儿去帮忙,等我们把那个奇奥瓦人绑上后,迪克和威尔也把第二个制服了。
  “你们干得不够机灵。”我说。“怎么让那第三个跑了?”
  “因为我想抓的人也正是斯通想对付的那个。”帕克回答。“就这么着晚了两秒种,但是这点时间已经足够那个家伙逃跑了。”
  “没关系,”塞姆·霍肯斯安慰道。“这只会使舞会早些开场,我们用不着为此打破头。两分钟之后奇奥瓦人就会来的,我们得在他们和我们之间留出一块开阔地来!”
  我们也把酋长迅速绑了起来,测绘员目瞪口呆,惊骇地看着我们干的一切,总工程师向我们跳过来,惊慌地喊道:“你们这些人想干什么?印第安人对你们干什么了?这下我们都死定了!”
  “先生,您要是还不赶快跟我们站在一边儿,那您可就真是死定了。”塞姆说。“快把您的人叫过来跟我们走!我们会保护你们的。”
  “你们保护我们?可是……”
  “闭嘴!”那小个子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如果您不赞成我们,您就完了,快点儿!”
  我们揪起绑着的三个印第安人,用最快的速度把他们弄到开阔的草原地带。我们在那儿停住,把他们放下,班克洛伏特和另外三个测绘员随后也赶到了。我们选了现在这个地方,因为在开阔地上比在一个受遮蔽的地方更安全。
  “如果红种人来了,谁跟他们交涉——也许我来吧?”我问。
  “不,先生。”塞姆果断地说。“我来干这个,您还不太懂半是印第安语半是英语的洋经帮英语;但您得在必要的时候助我一臂之力,装出要捅酋长的样子!”
  话音刚落,只听奇奥瓦人那里一片怒吼,不一会儿,他们就出现在我们刚才用作掩护的灌木丛旁。他们绕过灌木丛向我们冲来,但由于有人腿快有人腿慢,他们不是一大群,而是单个儿的一路跑来,这对我们很有利,因为拥在一起的一群不大容易阻挡。
  塞姆·霍肯斯迎着他们走了一小段路,伸出双臂做出让他们停止的手势。只听他向他们喊了些什么,但听不懂,开始也没有即刻达到效果;但在他又喊了一遍之后,只见最前面的奇奥瓦人站住了,后面的也跟着停下来。塞姆对他们说着,并一再指我们,我立即命斯通和帕克把酋长架起来,并挥舞我的刀子对他做出威胁的样子,只听奇奥瓦人中发出一阵惊叫。
  塞姆还在跟他们说着什么,接着,一个印第安人离开队伍,同那小个子一起迈着庄重的步子向我们缓缓走来——他是副酋长。到了我们面前,塞姆指着我们的三个俘虏说:
  “你瞧,你从我这儿听到的都是真话,他们已经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了。”
  副首长显然在强压着怒火,他打量着那三个人。
  “两个战士还活着,可酋长像是死了!”他说。
  “他没死,‘老铁手’的铁拳把他打倒在地,他就晕过去了。他会醒过来的,你在这儿等等!等他醒过来又能说话了,我们要和你们商议一下。但只要有一个奇奥瓦人胆敢拿起武器对着我们,‘老铁手’的刀子就捅到唐古阿的心脏里去!”
  “你们怎么可以像对待敌人一样对待我们!我们是你们的好朋友!”
  “朋友?这恐怕连你自己也不相信吧?”
  “哦,当然信!我们不是同你们抽过和平烟斗了吗?”
  “是的,可这种和平靠不住。”
  “为什么?”
  “难道侮辱朋友和敌人是你们奇奥瓦人的习惯吗?”
  “不是。”
  “好,可你们的酋长侮辱了‘老铁手’,因此我们就可以不当你们是兄弟——哎,他动了!”
  已被斯通和帕克重重放倒在地的唐古阿真的动起来了,很快他就睁开眼睛,一个挨一个地看着我们,像是在慢慢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随后他完全清醒过来了。
  “呸,呸!”他叫道。“‘老铁手’把唐古阿打倒了,又是谁把他绑起来了?”
  “我。”我告诉他。
  “给我把皮带松开,酋长命令你!”
  “当初你不听我的请求,现在我也不听你的命令!你命令不着我们!”
  他看着我,眼里直要冒出火来。
  “住嘴,小子,否则唐古阿捏扁了你!”他怒吼道。
  “还是你住嘴的好,你当初侮辱了我,所以才被我打倒;‘老铁手’决不能容许有人叫了他‘白狗’之后还能逍遥自在。如果你不给我客气点儿,更厉害的还在后头。”
  “唐古阿要获得自由,如果你不听,我们的战士会把你们消灭得一干二净!”
  “笑话!你是第一个遭殃的人。听着,那边站着你的人,如果有一个不经过我们的允许就敢抬脚向我们这边靠近,这把刀就会捅到你的心脏里去——就这么定了!”
  我把刀尖儿抵在他的胸上,他一定已经明白自己落入了我们的掌心,也不再怀疑我真的有可能将我的威胁付诸实施了。一阵沉默,他疯狂的眼睛瞪得溜儿圆,要把我们吞下去似的。然后他勉强抑制怒火,用平静多了声音问道:
  “你想要唐古阿怎样?”
  “没别的,就是开始时求你的事——不能让阿帕奇人上刑柱。”
  “你们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让他们死?”
  “你们想对他们怎样,以后再干!但只要我们在,就不能让他们出事。”
  他又沉默了一阵,虽然他脸上涂着表示战斗的颜色,但还是看得出愤怒、仇恨、幸灾乐祸等各种表情从他脸上一一掠过。我以为他会继续与我唇枪舌剑下去,因此他突然放弃让我着实感到惊讶。
  “就按你的意思办吧。而且,如果你接受唐古阿的建议,他还会让你获得意外的满足。”
  “什么建议?”
  “首先酋长得告诉你,你不要以为酋长怕你的刀子,你当心别刺着他,如果你这么干了,几分钟之后就会被他的战士撕成碎片。你们再勇敢,也敌不过两百个对手。所以你的威胁只能让酋长嘲笑。他不满足你的要求,你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不过,尽管如此,还是不让那些狗上刑柱。唐古阿甚至答应你,如果你肯为他们决斗一次,我们就根本不杀死他们。”
  “和谁决斗?”
  “和我的一个战士,由我决定人选。”
  “用什么武器?”
  “只用刀——如果你被捅死了,他们也得死;你要是刺死对方,他们就可以活命。”
  “而且可以获得自由?”
  “是的。”
  我猜他一定是心怀鬼胎:他大概认为我是在场的白人中最有威胁的一个,要除掉我这个祸患,很显然,他会选一个使刀的行家里手。尽管如此,我还是片刻都没有犹豫。
  “同意。”我声明。“我们就按这些条件定约,并且要抽起誓的烟斗,然后就可以决斗。”
  “您想干什么!”塞姆·霍肯斯插话了。“我决不能同意您干这种蠢事,接受这个建议,先生。”
  “这不是蠢事,亲爱的塞姆。”
  “这是最大的蠢事。如果是一次公平诚实的决斗,结局应该是相当的,可现在却不是这种情况。”
  “哦是的。”
  “不是,根本不是!您用刀子进行过生死决斗吗?”
  “没有。”
  “就是啊。你会遇到一个使刀的行家,而且您想,胜和负的结局差别有多大啊!您要是死了,阿帕奇人也得死,可要是您的对手死了,还有谁会死呢?除了他没别人。”
  “但阿帕奇人就可以活下来,而且获得自由。”
  “你真相信这个吗?”
  “是的,因为要抽烟斗起誓。”
  “一百个鬼主意都有可能的情况下,鬼才信什么起誓呢,再说就算他是诚实的,您可是个‘青角’,而且……”
  “别再提您的‘青角’了,亲爱的塞姆!”我打断他的话。“您已经看到不只一次了:这个‘青角’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他还是反对了好长时间,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也力劝我打消念头,可我坚持我的决定,塞姆终于没脾气了。
  “那好,您就用的您的硬脑壳去撞十堵、二十堵墙吧,我不反对了,但谁想骗您,骗我们,就让他倒霉!我会用我的利迪把他打到天上去,让他碎成片飘在云间——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接下来双方做出如下约定:在附近找一块没草的地面,画一个“8”字,它由两个圆圈组成,对阵双方每人站在一个圈里,决斗当中不准出圈,不许手下留情,两人中必死一人,但死者一方不得向胜者报复,其余的条件和不同结局的后果也都已一一定好了。达成一致之后,酋长被松了绑,我和他一起抽了烟斗。然后我们给另外两个人松了绑,四个印第安人回到自己人那里去,向他们报告即将上演的这出戏。
  总工程师和其他的测绘员都对我横加指责,而我才不理睬他们的话呢。塞姆、迪克和威尔也大不以为然,但他们至少不跟我找别扭,塞姆只是担心地说:
  “您本来可以有比接受这鬼把戏更好的办法,先生!但我已经说过很多遍,现在还要再重申一遍:您是个鲁莽的人,鲁莽得要命!如果您被捅死了,您能从中得到什么?您倒是给我说说看。”
  “得到什么?死呗,别的也没什么。”
  “别的也没什么?听着,这个时候就别再开这种恶劣的玩笑了!死是一个人最后撞上的一件事,您一死,就什么事儿也甭想再遇上了!”
  “哦,可以遇上的!”
  “是吗?是什么呢?比如说?”
  “会被埋葬!”
  “住嘴,尊贵的先生!如果您除了让我伤心就只会惹我生气,但愿我把我的爱全部浪费在更值得我爱的人身上!”
  “您真的很伤心吗?亲爱的塞姆?”
  “当然伤心——您几乎是死定了,我在剩下的日子里还干什么呢?啊?我该干什么呢?我身边得有一个‘青角’,让我时不时训一训。可现在会怎么样呢?您要是死了,我训斥谁呢?”
  “您就训另一个‘青角’好了,也许是威尔·帕克——您不是也喜欢让他享有这一殊荣吗?”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像您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青角’、不可救药的‘青角’,我在有生之日再也找不到了,帕克可远远比不上您。但是我告诉您,先生,如果您有个三长两短,就让印第安人想想我吧!我就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他们中间,然后……”
  “亲爱的塞姆……”我打断了他。
  小个子继续说着:“我就是不能让您被打死。那么先生,您的良心怎么办呢?我知道您心肠好,一个人都不愿意打死,您该不会暗地里存心要放过跟您决斗的那个人吧?”
  “嗯,嗯!”
  “嗯?这没什么‘嗯’的,这事关生死,先生!”
  “如果我只是打伤他呢?”
  “这不算数,您已经听见了。”
  “我是说,如果我把他伤得没法继续决斗呢?”
  “也不算数,您不算赢,还得跟另外一个人重新决斗。您已经听到了,败者必须得死——您懂了吗,是必须,必须!如果您把他伤得不能再打了,就得给他结果性命的一刀,您不要在这儿大发善心!要想成为一个棒牛仔,您就得让您的刀尝到些人肉味儿。您想,这些奇奥瓦人都是强盗,这儿无论出什么事,都是他们的责任,因为他们要偷阿帕奇人的马!如果您杀了这班恶棍中的一个,您就救了许多阿帕奇人的命;可您要是放过他,他们就惨了!这您必须要考虑到,如果我没搞错的话。现在您说真心话:您会像个真正的、不会看见一滴血就吓得晕过去的牛仔,勇敢地干!您得向我保证,好让我放心!”
  “如果这能让您放心,那您就相信好了,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因为对手不会对我手下留情。我要救很多人,而且我对付的是一个印第安恶棍,所以我向您保证,我不会抱慈悲心肠上阵的。”
  “好极了!这话我看勉强可以算数了,总算可以宽宽心了。可我还是感觉好像一个儿子要上切肉案子似的;最好能让我替您去打,您不能让我去吗,先生?”
  “不,塞姆!老实说,首先我觉得,让一个‘青角’去比让您这样一个好牛仔去死要好些;第二……”
  “还是闭嘴吧!我这个老家伙没什么要紧的,可要是一个这么年轻的……”
  “不,您住嘴!”这次我打断了他。“第二,我想说,如果这时让我退下来,换一个替我出场,很不光彩,像胆小鬼;再说酋长也不会答应,因为他就是冲我来的。”
  “这正是我不能容忍的!他是冲着您来的,偏偏是冲着您!但愿船不按他指挥的方向走!注意,他们来了!”
  这时奇奥瓦人缓缓走了过来,人数不到二百,因为有一部分人在看守阿帕奇俘虏。唐古阿领着他们经过我们身边,径直走到决斗的地点。他们在那儿站成一个四分之三圆圈儿,剩下的四分之一是留给我们白人的。我们就过去填满圆圈。随后唐古阿一挥手,从队列中走出一个身材魁伟的战士,他把除了刀以外的所有武器都放下,然后脱掉上衣,谁要见了那身暴露出来的肌肉,就会替我捏把汗的。酋长把他领到中间,用一种确信胜利非他莫属的口气大声通报:
  “这是梅坦一阿克瓦,奇奥瓦人最强壮的战士,他刀下的人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他将同白人的‘老铁手’进行决斗。”
  “见鬼!”塞姆对我耳语道:“他叫‘闪电快刀’,这个名字就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听着,亲爱的先生,您完了!”
  “呸!”
  “胡闹!您别自以为是了!要制服这家伙只有一种方法,不要打持久战,要速战速决,否则他会把您拖垮,那您就输了!您心跳得怎样?”
  他抓住我的手腕检查,随后放心地点点头。
  “谢天谢地!不到七十下,一切正常。您不激动吗?不害怕吗?”
  “好家伙,能不能活命就看能否保持头脑冷静、目光敏锐了,激动和害怕还行!这个大块头的名字和个头一样说明情况。正因为他是最厉害的一个,他手里的刀还从来没遇到过敌手,所以酋长才建议用刀子为阿帕奇人决斗。就让我们看看红种人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可战胜。”
  我们小声说话的时候,我也脱光了上身。这虽然不是约定里要求的,但不能让人觉得我想利用衣服在对手刀下寻求保护。猎枪和左轮枪我都交给了塞姆,然后我就站到了人群中央。霍肯斯的心大概在狂跳,而我却并不觉得害怕,从容镇定,这是面临危险时最重要的一条。
  这时,沙地上用战斧柄划出了一个大大的“8”字,接着,首长要我们站好位置。“闪电快刀”用轻蔑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用勉强能让人听懂的英语说:
  “这个白人吓得身子都发抖了,胆小鬼,敢站到圈子里来吗?”
  没等他说完,我就站到了“8”字朝南的那个圈子里。因为这样站太阳就在我背后,而那红种人却得脸朝着太阳,容易被阳光刺花眼睛。他嘲笑我,胡说什么我吓得发抖,这是对他的惩罚。这儿不是体贴人的地方,不得不杀死一个人,这很可怕;但是这个时候,任何一点顾虑或者手下留情都可能让我搭上性命。因此我下定决心要刺死这个大力士,不管他块头、名字如何,我还是保持着镇静,因为我没有理由自认为是个蹩脚的剑手,虽然这是我头一次面对持刀的对手。
  “他还真敢!”那红种人嘲笑道。“我的刀会喝他的血的,大神让他发了疯,把他送到我手心里。”
  这种叫阵在印第安人那里是很普遍的,如果我保持沉默,就会被认为是胆小鬼,于是我答道:“
  “你用嘴巴战斗,可我拿着刀站在这儿呢。你要是不害怕,就站好你的位置!”
  他一步跃入“8”字的另一个圈儿里,怒叫道:
  “害怕?你们听见了吗,奇奥瓦人的战士们!我要一刀就取了这白狗的命!”
  “我一刀会取你的命!闭嘴吧!你其实不该叫‘闪电快刀’,而该叫‘大嘴’。”
  “‘大嘴’,‘大嘴’!”那奇奥瓦人一再吼着。“你们听到了吗,我的兄弟们?这在我们的语言里是‘阿瓦特一亚’!这只臭狗竟敢骂‘闪电快刀’!好啊,让老鹰把他的内脏都叼走吧!”
  这恐吓实在是太不谨慎,简直是太愚蠢了,因为他泄露了他打算怎么使用他的武器。我的内脏!这也就是说,他很可能不是对准我的心脏,而是要自下而上,将我的身体一刀剖开!
  我们站得很近,只须略一弓身,就可以用刀触到对方。他的目光直射,右臂垂着,拿刀的方法是让刀柄的球形把手刚好露在小指外面,刀身则从前面虎口之间伸出来,刀刃冲上。看来他果真是像我猜测的那样,准备自下向上运刀,如果要想从上往下运刀,就会倒过来,让刀柄把手露在拇指外,而让刀身在小指那一边从拳头里伸出来。
  就这样,我摸清了他的进攻方向,现在关键在于时间。要知道,在人迅速作出决定前的一瞬间,瞳仁儿里会现出特有的电光般的一闪。我垂下眼睑,让对手觉得更有把握,而我透过睫毛,却能更清楚地观察他。
  “出手吧,胆小鬼!”他挑战道。
  “别再耍嘴皮子了,动手吧,红小子!”
  这个侮辱势必激起暴怒的回答或是进攻。随即出现的是第二种情况。他眼中一闪,紧接着右臂有力地出刀,自下向上,要将我开膛破肚。如果我以为他要从上向下出刀,我就完了。但我飞快地向下运刀,划破了他的小臂,轻而易举地挡住了他的进攻。
  “狗,讨厌的狗!”他咆哮道,缩回胳膊,惊吓和疼痛使他把刀子扔在了地上。
  “别说,打呀!”我再次激他,同时举起手臂,刀便刺进了他的心脏,一直没到刀柄处。转眼间,我已拔出刀。这一刀太准了,一股手指那么粗的血柱直喷到我身上,那大块头只来回摇晃了一次,想喊,只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便倒在地上死了。
  印第安人发出一声怒吼,只有一个人没有跟着吼——唐古阿。他走上前来,弯腰去看我的对手,碰了碰他的伤口,又直起身,看看我,那目光我久久不能忘掉,其中混和着愤怒、吃惊、恐惧和钦佩,然后他一言不发地想走开,我把他叫住了。“你看见了吗?我还站在我的位置上,他却已经离开了他的位置,躺在决斗场以外了,谁赢了?”
  “你!”他怒吼一声,走了。但才走了五六步,他就又转过身来,对我咬牙切齿地说:“你是恶神的白人儿子,我们的巫师要摄去你的魔力,那时你就会在我的手下丧命了。”
  “你的巫师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你要遵守你的诺言。”
  “什么诺言?”他讥讽地问道。
  “不杀阿帕奇人的诺言。”
  “我们不杀他们:唐古阿既然说了,就会信守诺言。”
  “他们会获得自由吗?”
  “是的,他们会获得自由,奇奥瓦人酋长说的话,总是算数的。”
  “那我和我的朋友们现在就去给俘虏松绑。”
  “这个,到时候我自己会做。”
  “时候已经到了,因为我赢了。”
  “住嘴!我们开始时说过关于时间的问题吗?”
  “没有特别提到,但这是不言而喻的。”
  “住嘴!”他又向我吼起来。“时间由唐古阿来定。我们不杀阿帕奇人,但他们有可能饿死、渴死,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要是不等酋长放他们,就饿死渴死了,酋长又有什么办法呢?”
  “无赖!”我一声怒喝。
  “狗,再说一个字,我就……”
  他停住了,惊恐地直瞪着我,我的眼神大概让他不舒服了。我接上他断了的话头:
  “我就一拳把你打倒在地,你这个所有的骗子中最无耻的一个。”
  他迅速后退了几步,拔出他的刀,恫吓道:
  “你休想再让你的拳头靠近唐古阿!只要你碰到他,他就捅死你。”
  “‘闪电快刀’也是这么说、这么想的,可躺在那儿的是他自己,你也会是这个下场。我要和我的白人兄弟们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置阿帕奇人,你要是弄弯了他们一根毫毛,就要你和你的人好看!你知道,我们是可以把你们所有的人都炸到天上去的。”
  说完这些话,我才步出“8”字,走到塞姆身边。由于红种人们的大声惊呼,那小个人没听见我是怎么和酋长交涉的,他跳过来,用双手抓住我,大喜过望地喊着:
  “欢迎,欢迎,先生!你从死神的王国里回来了,您本来是注定了要去那儿的。天响,您到底是个什么尤物——是人、朋友,还是小伙子、‘青角’?他以前从没见过野牛,就打死了牛群中最壮的两头,以前从没见过野马,就给我抓来新玛丽;从没见过灰熊,就像给一条鲤鱼开膛那样捅死了一头。现在他又和印第安人里最有名的使刀行家对阵,三下五除二就把刀捅进了他的心脏,而且自己一滴血也没流!迪克和威尔,你们倒是过来呀,看看这个德国来的测绘员!该拿他怎么办呢?”
  “让他当伙计。”斯通微微笑道。
  “伙计?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再次证明自己不再是‘青角’、学徒了,我们要让他做伙计,以后他就能当师父了。”
  “不再是‘青角’了?让他做伙计!假如你真有什么可说的,那就想好了再说!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青角’,否则他也不敢和那个印第安大块头较量。莽撞的人往往最有运气,最蠢的农民能种出最大的土豆。他就是这么个愚蠢、鲁莽的‘青角’!他还能活到这会儿,多亏了他运气好,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决斗开始的时候,我的心都不跳了,气也喘不上来,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青角’的遗嘱。可这时候,只见一刀下去,那红种人就倒在地上了!现在我们达到目的了——阿帕奇俘虏能活命、能自由了!”
  “这您就错了。”我插嘴道,并不是因为他评判我的那些话而生气。
  “我搞错了?为什么?”
  “酋长和我们定约的时候,故意有所保留,现在他才说出来。”
  “我就知道他会要花招儿——是什么保留条件?”
  我把唐古阿的话向他重复了一遍,他勃然大怒,当即去质问酋长;我便利用这段时间洗了洗,穿好衣服,把武器收起来。
  奇奥瓦人本来都坚信“闪电快刀”会捅死我,决斗的结果出人意料,因此对我们充满愤怒,他们恨不得向我扑过来,但又不能,因为事先已郑重约定,败者的朋友不得向胜者报仇,这一点是不容动摇的,不管怎样,他们要另找个缘由与我们为敌。在他们看来,我们是囊中物,用不着操之过急。因此他们暂时压下怒火,忙着处理尸体,酋长也参与了。可以想见,塞姆·霍肯斯去找他们,根本就不会有人乐意理睬他。他大为恼火地回来了,向我报告了他的失败。
  “那家伙确实不讲信用,这个恶棍要让俘虏受尽折磨,还把这叫做‘不杀’!可我们会让他的如意算盘落空的,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嘿嘿嘿嘿!”
  “我们自己的打算不落空就是好的了。”我说,“如果自身尚且难保,还想保护别人是很困难的。”
  “我想,您是怕这些红种人吧,先生!”
  “呸,您知道我和您一样不害怕。”我反驳道。
  “可是有区别——我怕的地方,您偏要像一头公牛一样硬往红布上撞,而真到了需要勇气的时候,您又该左思右想,犹犹豫豫的了。您脑子里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关于什么?”
  “关于您刚才经历的那场刀战。”
  “我想,您对我还是算满意。”
  “我指的不是这个,而是指责。”
  “指责?谁会指责我呢?您吗?”
  “我的天,难道您头脑迟钝了?您说实话,先生,您在老家的时候,曾经因为杀人被控告过吗?”
  “我想没有,至少我想不起来。”我回答了这个奇怪的问题。
  “这么说您还没杀过人?”
  “没有。”
  “那么今天是您头一次杀人,您心里感觉怎么样?我就是想知道这个。”
  “哼,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感觉。我大概不太容易再去杀人了,我像是有一种丧尽天良的感觉。”
  “您别胡思乱想了,在这儿,每天您都有可能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违背心愿去杀人,在这种情况下——天呐,这种情况已经出现了。”他打断了自己的话。“阿帕奇人已经来了!现在可要头破血流了。准备战斗,先生们!”
  原来,看押俘虏的地方响起了又高又尖的“嘘嘘”声,这是美斯卡莱罗人的战斗号子。出乎我们的意料,“好太阳”和温内图现在就赶来了,他们袭击了奇奥瓦人的营地。此刻,我们这边的奇奥瓦人惊得面面相觑,唐古阿喊道:“敌人,在我们的兄弟们那里,快,快去救他们!”
  他想跑开,但塞姆·霍肯斯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们不能过去,呆在这儿,我们肯定也已经被包围了!你们以为那两个首长会那么蠢,只进攻那些看守而不知道其他人在哪儿吗?他们转眼……”
  他说得又快又急,没把话说完,我们周围也响起了那种穿透脊髓、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声。我们虽然是在开阔的草原上,但草原上也散布着一丛丛灌木,阿帕奇人从这些灌木后面悄悄摸上来,把我们完全包围住了。这会儿,他们一群群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冲来。奇奥瓦人向他们射击,并且射中了几个,但是进攻者已经近在眼前了。
  “别杀阿帕奇人!”我向塞姆、迪克和威尔喊道。白刃战已经在我们身边展开了,我们四个人没有参加。但总工程师和三个测绘员在自卫,他们被打倒了,这真可怕。
  就在我关注着这场残酷的战斗时,一大群阿帕奇人从背后向我们发动了进攻,我们被冲散了。我们向这些人大叫我们是他们的朋友,但他们还是继续挥舞着刀子和战斧向我们逼近,逼得我们不得不自卫。于是我们用刀柄打倒了好几个,这时他们注意到了,便放过了我们。
  我利用这空当儿迅速环视了一下四周,每一个奇奥瓦人都在同时对付好几个阿帕奇人。塞姆也看到了,大喊:
  “快走!到灌木丛里去!”
  小个子指着前面已经提到过好多次的灌木丛,我们可以隐蔽其后而面向营地。他跑过去,迪克和威尔尾随其后。我又看了一眼另外几个测绘员,他们是白人,我很想过去帮他们一把,但是太晚了,于是,我也转身向灌木丛跑去。没等跑到,就见“好太阳”在那里出现了。
  他和温内图本来是在攻打营地,在营救俘虏的那部分战士中间,目的达到以后,两位酋长就离开那儿,来看对付我们的战士是否已得手。“好太阳”先他儿子一步,他转过灌木丛,就看见了我。
  “偷土块的贼!”他冲我吼道,同时调转他的那杆银枪的枪头,迎面向我劈了下来,要把我打倒。我虽然向他喊了些解释的话,说我不是他的敌人,但他根本不听,奋力向我猛击。我别无他法,要是不想被他打成重伤甚至打死,就得让他吃点苦头。他再次举枪要砸的时候,我扔开本是用来抵御他的猛击的猎枪,左手一把卡住他的脖子,右拳对准他的太阳穴来了一下。他撇了枪,喉咙响了一声。倒在草丛里,只听身后一声欢呼。
  “‘好太阳’在这儿,阿帕奇狗的首长!唐古阿要他的头皮!”
  我转过身,看到了那个奇奥瓦人,不知怎的,他们到这儿来,他撇开枪,拔出刀子扑向失去知觉的阿帕奇人,要割他的头皮,我一把扯住他的胳膊。
  “把手拿开!我打败了他,他属于我!”
  “闭嘴,虫子!”他咬牙切齿地说:“唐古阿用不着你多嘴!酋长是我的,放开我,否则……”
  他持刀捅过来,刺中了我的右手腕,我不想捅死他,就没把刀从腰带里抽出来,而是扑向他,把他从“好太阳”身边拉开。我掐住了他的喉咙,直到他动弹不得。随后我俯身去看“好太阳”,我手上的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滴到了他的脸上。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有响动,便转身去——这一转身救了我的命,我的肩膀遭到枪托重重的一击;这一击本来是冲着我的脑袋来的。如果被打中了,肯定天灵盖儿就被打碎了。给我这一击的是温内图。
  前面已经提到,他是跟在“好太阳”后面的。当他转过灌木丛时,正看到我跪在他父亲面前,后者像死了似的躺在那儿,身上溅着血。温内图立刻就用枪托给了我致命的一击,幸亏只打中了我的肩膀。然后他就扔下枪,拔出刀,向我直扑过来。
  我的处境十分不妙:那一击震撼了我的全身,胳膊麻木得不听使唤了。我很想向温内图解释一下,但我们之间的冲突来得太快了,我连说一个字的时间都没有。他持刀向我的胸口刺来,这一刺肯定会把整个刀身都刺进我的心脏,我向边上一躲,刀子刺进了我左面的胸兜儿,碰到了我放图纸的铁皮盒子,滑过去,从我的脖子上半部和下腭刺进了嘴里,又刺穿了舌头。接着温内图把刀拔出来,用左手掐住我的喉咙,再次出刀。我的极度恐惧使我力气倍增。我只能使上一只手、一条胳膊,而对手是在我的一侧。我成功地转动了一下,抓住了他的右手,狠命地攥,疼得他把刀扔到了地上。随后我又迅速抓住他的左肘向上顶,逼得他不得不松开我的脖子,否则他的左胳膊非断不可。这下我一伸膝盖,用尽全身的力气直起身来。温内图被甩了出去,上身触地。转瞬之间我已骑在他背上,正像他开始骑在我身上一样。
  现在不能让他起来,如果他起来了,我就完了。我一个膝盖横压在他两条大腿上,另一个膝盖压在他一侧的胳膊上,右手掐住他的脖子,他挣扎着用尚能自由活动的那只手去找刀子,但没有找到。我们俩人激烈地扭打起来。我的对手是温内图,他迄今为止还从未被战胜过,以后也不曾被打败过,他有着蛇一般的柔韧和灵活,钢铁一般的肌肉和筋骨!现在我有说话的机会了,只要解释几句就足够了。可是血从我的嘴里奔涌而出,当我试图用刺穿了的舌头说话时,只呜噜呜噜发出了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
  温内图竭尽全力,要把我掀翻,可我骑在他身上,就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一样。他开始气喘吁吁了,而且越喘越厉害。我用手指尖紧紧地掐着他的喉头,使他喘不上气来。让他窒息而死吗?不,决不!于是我将他的脖子松开了片刻,他立刻就抬起了头。这正中我的下怀:我连续击出两拳,温内图晕过去了。我把这个不可战胜的人打败了。我以前把他打倒的那一次不算数,因为事先没有经过一番搏斗。
  我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还得小心着别把满嘴的血咽下去。我大张着双唇,让血流出来。从外部的伤口里涌出的血流也几乎有手指那么粗。我正想从地上站起来,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印第安人的怒喝,脑袋上随即挨了一枪托,我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
  当我苏醒过来时,已经是晚上了——我毫无知觉地躺了这么久。我先是恍然如在梦中:我似乎跌进了一座磨房的水轮里。磨不转,因为我夹在那儿,水轮动不了。水从我头顶哗哗流过,它冲击轮子的力量越来越沉重地压迫着我,简直要把我碾碎一般。我浑身都痛,尤其是头和左肩。
  渐渐地,我辨认出,这既不完全真实,但也不全是梦。那鸣响不是水声,而是我的头在嗡嗡作响,是我挨的那一枪托的结果。左肩的疼痛也不是什么磨房的水轮造成的,而是被温内图那一下打的。血还在从嘴里往外涌,要封住我的喉咙把我憋死。我听到一阵可怕的格格的响声,完全清醒过来。原来是我自己的喉咙在格格作响。
  “他动了!谢天谢地,他动了!”我听见塞姆的喊声。
  “是的,我也看见了!”迪克·斯通证实道。
  “现在他睁开眼了!他活着,他活着!”威尔·帕克接着喊道。
  我是睁开了眼睛,可第一眼看到的景象,并不让人感到欣慰——我们仍然在战场上。至少点着二十堆营火,大概有五百多阿帕奇人在火边活动着。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受了伤。我还看到在两部分人之间有不少死人,这两部分人,一部分是阿帕奇人,一部分是奇奥瓦人。后来我得知,打胜的一方损失了十一名战士,打败的一方死了三十个。周围躺着被俘的奇奥瓦人,都被紧紧地绑着;唐古阿也在其中,他们一个也没有跑掉。
  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一个人,身体被抽成一个环形,就像酷刑时代常常施行的所谓“西班牙山羊”——那是拉特勒。阿帕奇人把他绑成了这副歪歪扭扭的样子,让他受罪。他凄惨地呻吟着。他的同伴们已经没有活着的了,袭击刚一开始,他们就都被打倒了。他还活着,是因为阿帕奇人要让他这个杀害克雷基·佩特拉的凶手受够了罪,慢慢死去。
  我的手脚也都被绑着,我左边的斯通和帕克也是同样。塞姆·霍肯斯坐在我右边。他的脚用绳子绑着,右手被绑在背后;奇怪的是,他的左手是自由的。
  “谢谢老天,您又醒过来了,亲爱的先生!”他一边用那只自由的手爱抚地摸着我的脸,一边说。“您是怎么被打倒的呢?”
  我想回答,但却做不到,因为我的嘴里都是血。
  “把它吐出来!”他告诫我。
  我听从了他的指点,但也只能说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句子,然后嘴里就又充满了血。由于大量失血,我虚弱得要命,我的回答只能是简短的、断断续续的,而且声音轻得塞姆几乎听不见。
  “跟‘好太阳’打……还有温内图……刺了嘴。”
  这之间的字都被血噎回去了。这时候我发现,我躺的地方形成了一片洼地。
  塞姆很吃惊。“谁能想得到呢!我们本来愿意投降,可阿帕奇人不听我们说话。所以我们就跑到这个灌木丛里,想等他们的怒气平息下来再说,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我们以为您也是这么做的,还找过您。一看找不着您,我就爬到灌木丛边上张望。只见有一群大呼小叫的阿帕奇人围着‘好太阳’和温内图。他们像死了似的,可很快就醒过来了。您像死了似的躺在一边,吓得我赶快叫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一块儿跑到您那儿去看您是不是还有气儿。我们马上就被抓住了。我对‘好太阳’说,咱们是阿帕奇人的朋友,昨天晚上还想救两位酋长,他却恶狠狠地嘲笑我。只是多亏了温内图,我这只手才没被绑上,可以帮帮您。也是他把您的脖子包上的,要不您早就流光了血,再也醒不过来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那一刀捅得很深吗?”
  “捅……穿了……舌头。”我呜呜地回答。
  “见鬼!这很危险,您会得破伤风,发起烧来的,但愿能让我替您得,虽然我不想得;不过像我这样的老烷熊总比一个‘青角’更容易挺过去。您该不会还受了别的伤吧?”
  “枪托……头和……肩膀。”我气息微弱。
  “这么说您被打倒了?我还以为您只是因为挨了那一刀才惨成这个样子的。那您的脑袋肯定是嗡嗡响得要命,不过这会过去的。重要的是您那点儿可怜的脑子没被一块儿打坏了。悬就悬在刺穿了的舌头上,那儿没法儿包扎,得……”我没听见下面的话,这时我又晕过去了。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动,只听马蹄杂沓。我睁开了眼睛。我是躺在被我打死的那头灰熊的熊皮上,它被做成了一张吊床,吊在两匹马之间,驮着我前进。我深深地陷在毛皮里面,只能看得见这两匹马的头和天空。强烈的太阳光向我直射下来,火辣辣地,就像是铅水灌注到我的血管里。我的嘴肿了,里面充满着流出来的血。我想用舌头把血顶出去,舌头却动不了。
  “水,水!”我想喊,因为我感到渴得厉害。可我发不出声来,就连呼出能让人听得见的一口气都不可能。我自忖要死了,便想要像每一个要死的人那样,想一想上帝和彼岸的一切,我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这之后我和印第安人、野牛、灰熊搏斗,骑马穿行在干枯的草原上,数月之久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游泳——这是我在发烧,同死神做着漫长的搏斗。偶尔我看到面前有两只深色的、丝绒一般的眼睛——温内图的眼睛。然后我死了,被装进了棺材,被埋葬。我听到土块儿被铲到棺材上的声音,接着便在地下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很久,直到棺材盖儿突然之间无声无息地飘浮起来,消失了,我看到了头顶上明亮的天空。坟墓的四周全都落下去了——这是真的吗?这可能吗?我用手去摸额头,然后……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他复活了,他醒过来了!”塞姆欢呼着。
  我转了转头。
  “你们看见他用手摸脑门儿了吗?看见他又转了转头吗?”小个子喊道。
  他俯身看着我,脸上放出喜悦的光芒,虽然浓密的胡子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可我还是看出来了。
  “您认出我来了吗,先生,亲爱的先生?”他问,“您睁开眼睛了,您动了,您又活过来了。您认识我吗?”
  我想回答,可不行,一是因为极度的虚弱,二是因为我的舌头沉得就像铅一样,因此我只点了点头。
  “您听见我的话了吗?”他继续问。
  我又点点头。
  “你们快看他,看,看啊!”
  他的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斯通和帕克的脑袋。这两个好伙计的眼睛里闪着喜悦的泪花。他们要和我说话,可塞姆把他们推开了。
  “让我来!我要和他说话!”
  他拿起我的双手,按在他的胡子上大约是嘴的那个位置,又问道:
  “您饿吗,先生?您渴吗?您能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呢?”
  我摇摇头,因为我感觉不到自己有任何需要,我这会儿衰弱得连一滴水都不能享受。
  “不想?真的不想?上帝啊,这可能吗?您知道,您在这儿躺了有多久吗?”
  我又略略地摇一摇头算是回答。
  “三星期,整整三星期!您想想吧!您不知道您受伤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在哪儿。您烧得厉害,后来又得了破伤风。阿帕奇人要把您埋了,可我不能相信您死了,求了好长时间;最后温内图去找他父亲,酋长同意等您开始腐烂的时候再埋您。这我们得感谢温内图替我们说了话。我得去找他,把他叫来!”
  我又闭上了眼睛,静静地躺着,但不再是昏昏沉沉的,而是处在一种幸福的疲倦、快乐的平静之中;我希望就这么永远躺下去。这时我听到一阵脚步声。有只手触到了我,动了动我的胳膊。接着我听见了温内图的声音。
  “塞姆·霍肯斯不会搞错了吧?‘老铁手’真的醒了吗?”
  “当然,我们三个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甚至还用点头、摇头回答了我的问话呢。”
  “那么这真是个不小的奇迹。如果他就这么死了也许更好——他醒过来之后,还是得去死,因为他得跟你们一道被处死。”
  “但他是阿帕奇人最好的朋友!”
  “他两次打倒了温内图!”
  “他只能那样!”
  “‘老铁手’不是非那样不可!”
  “不对!第一次他那样做是为了救你的命。如果你反抗,就会被奇奥瓦人杀掉。第二次他是不得不抵挡你。我们本来想主动投降,可是不能,因为你们的战士不听我们解释。”
  “霍肯斯这么说,只是为了救自己。”
  “不,这是真的!”
  “你的舌头在撒谎。你为了免于一死对温内图所讲的一切,都只能让我们坚信你们是比奇奥瓦人还坏的敌人。你溜到我们那儿去偷听,如果你是我们的朋友,你就会提醒我们,那我们就不会在河边遭到袭击,又被绑在树上。”
  “但你们要为克雷基·佩特拉的死向我们复仇,即使出于感谢不这样做,你们也会阻止我们继续工作的。”
  “你们本来也不能继续工作。你找的借口连小孩儿都能看穿。难道你以为‘好太阳’和温内图像小孩子一样无知吗?”
  “怎么会呢。‘老铁手’又晕过去了。如果他醒着并且能说话的话,他就会证明我对你讲的都是真话。”
  “是啊,他也会像你一样扯谎。白人都是撒谎者和骗子。温内图只认识一个心地正直的人,这就是被你们杀害的克雷基·佩特拉。阿帕奇人几乎被这个‘老铁手’蒙骗了,他看到他那么勇敢、有力,很钦佩他。他的眼睛里似乎有诚实的光,温内图本以为可以爱他。但他也像其他人一样是个偷土地的贼。你们引我们上圈套,他不加阻拦,还两次用他的拳头打了我的头。大神为什么要创造这样一个人,却又给他一副坏心肠呢?”
  他碰我的时候,我想看看他,可是我虚弱不堪的运动神经不肯听从意志的指挥。我的躯体像是由太古时代的物质组成的,根本就不能被感觉器官感觉到,因此也做不出能让人感觉到的动作。这会儿我听见温内图所下的结论时,能够抬动眼皮了。我睁开眼,看到他站在我旁边。他此刻身穿一件轻便的麻布衣服,没带武器,手中拿着一册书,封皮上印着大大的金色字母“Hiawatha”。看来,这个印第安人,不仅能够阅读,而且趣味十分高雅!郎费罗的著名诗歌拿在一个印第安阿帕奇人的手里!这我连做梦都想不到。
  “他又睁开眼睛了!”塞姆这时喊道。温内图转向我,再次向我走过来。他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我的眼睛,随后问道:
  “你能说话吗?”
  我摇摇头。
  “你身上疼吗?”
  还是同样的回答。
  “对温内图要诚实!死而复生的人不会撒谎。你们四个人真的曾经想救我们吗?”
  我点了两次头。
  他做了个表示轻蔑的手势,用显然被激怒的声音喊道:
  “谎言,谎言,谎言!刚从坟墓里出来就撒谎!如果你向我说了真话,我也许会想你能变好,温内图也许就会请求他的父亲‘好太阳’免你一死。但你不值得我替你求情,你死定了。我们会好好地照顾你,让你很快好起来,有力气承受足够长时间的折磨。又病又弱地很快死掉,这算不上惩罚。”
  我的眼睛睁不了很长时间,我又闭上了眼。要是能说话该多好!
  塞姆又开始试图说服温内图了。
  “我们已经清清楚楚地向你证明了我们是站在你们一边的。奇奥瓦人本来要让你们的战士受刑,为了阻止他们,‘老铁手’和‘闪电快刀’决斗并且打败了他。他为你们冒了生命危险,你们的回报就是让他受刑吗!”
  “你们什么也没向我证明,因为这些话也是谎言。”
  “你去问问奇奥瓦人的酋长,他还在你们手里!”
  “温内图问过他了。”
  “他怎么说?”
  “说你在撒谎。‘老铁手’没和‘闪电快刀’决斗,他是在我们偷袭的时候被我们的战士杀死的。”
  “唐古阿真是坏透了。他知道我们暗地里站在你们一边所以要这样来报复我们。”
  “他当着我向大神起誓了,所以温内图相信他而不相信你们。我也要对你说刚才我对‘老铁手’说的话:如果你们承认一切,我就替你们求情。克雷基·佩特拉,我的父亲、朋友和老师,把和平、宽容的思想灌注在我心里。温内图不想看见血,而他的父亲,酋长,总是听从他儿子的请求。所以我们这儿押着的奇奥瓦人,一个也没有杀。他们不愿意用性命赔偿他们所做的一切,而要用马匹、武器、帐篷和铺盖来代替。我们还没跟他们完全谈好价,但很快就会达成协议的。拉特勒是杀害克雷基·佩特拉的凶手,他必须得死。你们是他的同伴,但是如果你们诚实,我们也许会宽恕你们的。可既然你们不老实,也会落得和拉特勒一样的下场。”
  这段话说得很长,我以后从沉默寡言的温内图口中极少听到这么长的话,只在遇到极为重要的情况时才有那么几回。看来,他对我们的命运重视的程度,比他承认的要高。
  “如果我们是你们的朋友,就不可能声称是你们的敌人啊。”塞姆回答。
  “住口!”那阿帕奇人命令道。“温内图看透了,你打算嘴上挂着这些谎言去死。到现在为止,我们给你们的自由,比给其他俘虏的自由要多,好让你们能帮助‘老铁手’。你们不配得到宽容,从现在起,我们要严加看管你们。病人不再需要你们了,现在就跟我走!温内图要给你们指定一个地方,你们从此不准离开那儿!”
  “别这样,温内图,千万别这样!”塞姆骇得喊道,“我不能和‘老铁手’分开!”
  “你能,温内图命令你!他的意愿必须执行!”
  “但至少请你让我们……”
  “闭嘴!”年轻的阿帕奇人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温内图不想听反驳的话!你们是跟我走,还是要我让我的战士们来绑你们走?”
  “我们在你手里,只能听你的。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老铁手’?”
  “在他和你们该死的那一天。”
  “再早些不行吗?”
  “不行。”
  “那让我们在跟你走之前向他道个别!”
  塞姆握住我的手,我的脸感觉到了他的大胡子,因为他亲了我的额头一下。斯通和帕克也做了同样的事。随后他们就跟着温内图走了,我一个人又躺了一阵,直到几个阿帕奇人过来把我抬走。去哪儿,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太虚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他们抬着我走着的时候,我就又睡着了。
  我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这是身体开始恢复的睡眠,通常总会睡得很沉,时间很长。当我醒来时,睁开眼睛并不困难,感觉也不像当初那么虚弱了。我能够稍微动动舌头,并把手指伸进嘴里,清一清血和脓。
  令我惊奇的是,我发现自己是在一个有四堵石头墙的房子里。光从入口处射进来,没有门。我的铺位是在后面的角落里,人们在那儿摞起了好几张灰熊皮,并在我头顶上弄了一个美丽的帐子。出口左右两边各坐了一个印第安女子,一个年轻的,一个老的,既是为照顾我,也是为看守我。那个老的脸上都是褶子,很丑,像大多数的印第安女人一样;可那个年轻的却很美,非常美。她穿一件长衫,紧紧地围着脖子,腰间用一条响尾蛇的皮系住。在她身上看不见什么饰物,像玻璃球、廉价的硬币之类许多印第安女子喜欢佩戴的东西都没有。她唯一的饰物就是她那一头美丽的长发,编成两根粗粗的、泛着蓝光的黑辫子,直垂到腰际。这头发令人想起温内图,她脸部的线条也同他的相像。她也有一双黑丝绒一般的眼睛,半藏在浓密的长睫毛下,就像是藏着深不可测的秘密。她丝毫没有印第安人那种突出的颧骨,两颊柔软、丰润,下颌上的小酒窝儿如果是长在一个欧洲女子的脸上,那一定是表明她做了调皮的事情。她在和那个老女人说话,为了不吵醒我,声音很轻;当她张开轮廓优美的嘴微笑时,她的牙齿在红唇之间闪着象牙一般粲然的光。她细致秀气的鼻翼使她不像是印第安人,倒更像是古希腊人的后裔。她的皮肤是浅浅的古铜色,还带着一抹银色。这女孩大约有十八岁,我认定她是温内图的妹妹。
  两个人都在忙着给鞣成白色的腰带缀上红色的针脚作为装饰。
  我坐起来——没错,我坐起来了,而且一点儿也不困难,上一回我睡着之前,可虚弱得连眼睛都睁不开。那老女人听到我有动静,转过身,指着我喊道:
  “噢,阿古安因塔辛塔!”
  “噢”是惊奇的表示,别的词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是阿帕奇语。后来我会翻译那几个音节了:“他醒了!”
  女孩儿从她的活计上抬起头来,一看我坐了起来,就起身向我走来。
  “你醒了,”她用相当流利的英语说道,让我很惊讶,“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张开嘴正待回答,可又闭上了嘴,因为我想起来,自己讲不了话。但我既然能够坐起来,也许讲起话来也好些了。于是我试了一下,果然,我成功了。
  “是的,我——有——好几个——愿望呢。”
  听见自己的声音时,我是多么高兴啊!那声音听起来当然很陌生,像是挤出来的,还漏风,使我咽喉疼痛,在我躺了三个星期,一个音都发不出之后,终于又说出话来了。
  “轻一点说,或者只打手势就行了。”她劝道,“Nscho—tschi听出来,说话使你很疼。”
  “Nscho—tschi是你的名字?”我问。
  “是的,用白人的语言说就是‘丽日’。”
  “感谢给你起这个名字的人!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你的了,因为你就像春季里第一朵花开始吐露芳香的美丽的一天。”
  她的脸微微地红了,提醒我道:
  “你还没说你的愿望呢。”
  “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因为我才在这儿的。”
  “我奉命照顾你。”
  “奉谁的命?”
  “是我哥哥温内图的命令。”
  “我猜你们就是兄妹,因为你和那个年轻勇敢的斗士长得很像。”
  “你想要杀死他!”
  这听起来一半像是断言,一半像是疑问。同时她审视地望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看透我的内心似的。
  “不,”我反驳道。
  “他不相信,认为你是他的敌人。你两次把他打倒在地,还从来没有人打败过他。”
  “一次是为了救他,还有一次是因为他想杀我。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喜欢上他了。”
  良久,她又用她的黑眼睛凝视着我的脸,随后说道:
  “他不相信你们,而‘丽日’是他的妹妹。你嘴里疼吗?”
  “现在不疼。”
  “你能咽东西吗?”
  “我想试试。你可以给我些水吗?”
  “可以,喝的水和洗的水,我去拿。”
  她和那个老的一起走了,剩我一个人在那儿惊奇不已。
  这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呢?温内图把我们视作他的敌人,我们一再保证也换不来他的信任,可他却让他自己的妹妹来照顾我!这对不上啊,个中缘由也许我以后会知晓。
  过了一阵,两个人又回来了。年轻的一个手里捧着一只类似茶杯的褐陶容器,只有印第安人才会做这样的容器。杯里盛着凉水。她认为我还太弱,自己喝不了,便把水送到我嘴边。我吞咽得很吃力,而且疼得厉害,但总算还可以——必须可以。我小口地喝,喝一口歇半天,直到把一杯喝完。
  多么沁人心脾啊!“丽日”一定是看出来了。
  “这对你有好处,”她说,“以后我再给你拿一些来,你一定是又渴又饿了。你想洗一洗吗?”
  “想,如果我能的话。”
  “试一试吧!”
  老女人拿来了半个掏空了的南瓜,装满了水。“丽日”把它放在我的铺边,给了我一块又细又软的树皮,就像毛巾一样。我试着想洗一洗,可是办不到,我还是大虚。于是她把树皮的一角浸了水,开始给我清洗脸和手——给我,她哥哥和父亲的死敌!她做完这一切以后,又带着浅浅的、然而显然是充满同情的微笑问我:
  “你一直像现在这么瘦吗?”
  瘦?啊,我还根本没想到过这个呢!发了漫长的三个星期的烧,还伴随着几乎从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破伤风!而且什么也没吃过,滴水未沾!这不可能不产生什么影响。我摸了摸脸颊说:
  “我从来就没瘦过。”
  “那你看看你在水里映出来的样子!”
  我向南瓜里看了一下,惊得缩了回来,因为水里有一个幽灵、一副骨头架子的脑袋在看着我。
  “我还能活着,这真是个奇迹!”我惊叹道。
  “是的,温内图也这么说。你甚至熬过了到这儿来的那么长的路。大神给了你格外强壮的体格,要是换了别的人,连五天也坚持不了。”
  “五天?我们这是在哪儿?”
  “在佩科河边我们的石堡里。”
  “你们住在石堡里?我还以为阿帕奇人住帐篷。”
  “是这样,美斯卡莱罗人例外,酋长家和几个首领决定搬到这个被废弃了很久的老石堡里来。这是克雷基·佩特拉促成的。”
  “你们所有去抓我们的战士都回到这儿了吗?”
  “是的,所有人。他们住在石堡附近。”
  “奇奥瓦俘虏也还在吗?”
  “也在。本来他们应该被处死,任何一个部落都恨不得处死他们。但克雷基·佩特拉曾是我们的老师,他给我们讲了大神的慈悲。如果奇奥瓦人交出赎金,他们就可以回家。”
  “我的三个伙伴儿呢?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他们在一个和这儿差不多的地方。”
  “绑起来了吗?”
  “没有,用不着,因为他们不可能逃跑。”
  “他们怎么样?”
  “他们没有受罪,因为要上刑柱处死的人,得身体强壮才行,这样他受折磨的时间更长,否则就算不上是惩罚。”
  “他们要被处死吗?”
  “是的。”
  “我也要被处死吗?”
  “是的。”
  她的话音中没有一丝难过。这个美丽的女孩儿难道如此无情吗,连一个人被活活折磨死都不能触动她?
  “告诉我,我是不是能再和他们谈一次话?”
  “这是不允许的。”
  “也不能从远处看他们一眼吗?”
  “也不行。”
  “那么至少我可以给他们送个信儿吧?”
  “这也是被禁止的。”
  “如果只告诉他们我怎么样了呢?”
  她考虑了一会儿。
  “‘丽日’要去请求她的哥哥温内图,让他允许他们知道你的情况。”她终于说道。
  “温内图会到我这儿来吗?”
  “不会。”
  “但我得跟他谈谈!”
  “他不想跟你谈。”
  “我要跟他说的话非常重要。”
  “对他重要吗?”
  “对我和我的伙伴们。”
  “他不会来的。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告诉他,可以让‘丽日’替你转告他吗?”
  “不,谢谢你。我当然可以告诉你,我可以告诉你一切;但是如果他太骄傲,不愿意同我说话,那么我也有我的骄傲,不通过一个信使同他谈。”
  “直到你死的那一天你才能和他说话。现在我们要走了,如果你想要什么,就发个信号,我们听见了,马上就会有人来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陶土做的哨子递给我,然后就同那个老妇人一起走了。
  我的处境难道不是非常奇特吗?我病得要死,得有人好好照料我,使我有足够的力气被慢慢地折磨死!要我死的人,让他自己的妹妹来照料我,不是让一个干瘪的印第安老妇人!
  我大概用不着说我同“丽日”的对话并不像读起来这么流畅吧?我说话很费劲儿,并且很痛苦。我说得很慢,中间还得经常停下来休息一下。这使我筋疲力尽,两个女人一走,我立刻又睡着了。
  几小时后我醒来时,觉得非常渴,并且饿得要命。我试了一下那个小东西,吹了一声哨儿。那个老太太立刻就把头伸了进来,她肯定是一直在门口坐着。她问了句话,可我只听出“伊沙”和“伊施特拉”两个词,但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问的是我要不要吃饭喝水。我做出吃和喝的样子,她不见了。不久,“丽日”拿着一个陶碗和一把勺子来了。她在我铺前跪下来,一勺一勺地喂我,就像喂一个还不会自己吃饭的孩子一样。阿帕奇人通常是不用这样的餐具的,死去的克雷基·佩特拉大概在这方面也是阿帕奇人的老师。
  碗里盛的是搀了玉米面的很稠的肉粥,印第安的女人们艰难地把玉米粒在两块石头之间磨成面。克雷基·佩特拉给“好太阳”家做了个手推磨,后来他们引我去看过。
  吃比喝还要困难。我疼得几乎忍受不住,每吃一勺都恨不能叫起来。但是肚子要吃,如果我不想饿死,就得吃些。因此我努力地不去注意我感到的痛楚,但还是忍不住流出了眼泪。“丽日”注意到了,当我好歹吃完了最后一勺的时候,她说;
  “你虚弱得都快要倒下去了,可你仍然是个坚强的人,是个英雄。如果你生为阿帕奇人,而不是一个爱撒谎的白人该多好啊!”
  “我不撒谎,我从来就不撒谎。这个,你以后会知道的。”
  “‘丽日’很想相信你,但是只有一个白人说真话,就是克雷基·佩特拉,我们都爱他。他是个残废,可头脑却很清醒,心地善良美好。他没有杀害你们,你们却把他杀害了。所以你们得死,为他陪葬。”
  “怎么,还没有埋葬他吗?”
  “没有。”
  “但他的尸体不可能保存这么长时间啊!”
  “他被保存在一具很结实的棺材里,空气进不去。你临死之前能看到那具棺材。”
  她这样安慰了我一下,就走了。对一个要被处死的人来说,能看看另外一个人的棺材居然也成了个安慰!顺便说一句,我根本没把自己即将被处死当回事,恰恰相反,我坚信自己一定会活下去,因为我有个可靠的证据能证明我们是无辜的,那就是我救温内图时从他头上割下的那络头发。
  可它真的还在我身上吗?他们没把它拿走吗?我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时,着实吃了一惊。在我短暂的醒着的时间里,我还从没想到过,印第安人通常要对他们的俘虏进行搜身。我得先查一查我的口袋。
  我打开口袋,惊喜地发现我所有的东西都还在。他们只拿走了我的武器。我掏出铁皮盒子,图纸还在,其间夹着温内图的头发。我又把它装好,躺下,心里踏实多了,想再睡会儿。傍晚,我刚醒,“丽日”就给我送来了饭和新鲜的水。这次我没让她帮忙,是自己吃的饭,并向她提出各种问题,她或答或不答,视问题的内容而定。这是给她的行为定下的规矩,她必须要严格遵守。有很多不允许我知道的东西。我也问到了为什么没有搜我的身。
  “我哥哥温内图就是这么下的命令。”“丽日”回答。
  “你知道他下这个指令的原因吗?”
  “不知道,我没问。但我能告诉你一件更好的事情。”
  “什么?”
  “我到那三个和你一块儿被抓来的白人那儿去过了。”
  “你自己?”我高兴地问。
  “是的。我想告诉他们,你强壮多了,很快就会全好了。那个叫塞姆·霍肯斯的人让我给你带样东西,是他在照料你的三个星期期间给你做的。”
  “是什么?”
  “我问过温内图可不可以把它给你带来,他同意了——给你。你一定是个又坚强又勇敢的人,敢用一把刀子去惹灰熊。塞姆·霍肯斯都给我讲了。”
  她递给我一条项链,那是塞姆用灰熊的牙齿和爪钩做成的,两个耳朵尖儿也在上面。
  “他是怎么做成的呢?”我很惊讶,“该不会是只用两只手吧?他们没把他的刀和其他东西拿走吗?”
  “拿走了,只有你还保留着自己的东西,除了武器。但他跟我哥哥说,他要做这条项链,请求把熊的爪钩和牙齿还给他。温内图满足了他的愿望,还给了他做项链必需的工具。你今天就把它戴上吧,要不就没有多长时间可以为此而高兴了!”
  “因为我很快就得死吗?”
  堤的。”
  她从我手中拿过项链,为我系在脖子上。从这一天起,我只要身在西部,就总戴着它。
  “你可以以后再把这个纪念品给我,”我对美丽的印第安女郎说,“不着急,但愿我还能戴很多年。”
  “不,只有很短的时间了。”
  “别信这个!你们的战士不会杀我。”
  “哦会的!这是在长老会上决定了的。”
  “如果他们听到我是无辜的,就会另外做出决定的。”
  “他们不会相信。”
  “他们会信的,因为我能向他们证明!”
  “证明吧!如果能听到你不是骗子,不是背叛者,我会非常高兴的。告诉我你想怎么提出你的证据,我好告诉我哥哥温内图。”
  “他要知道证据,就让他来我这儿!”
  “他不会来的。”
  “那他就没法儿知道。我可不习惯向人乞求友谊,或是通过信使跟一个本来可以自己来找我的人交往。”
  “你们这些战士是多么倔强啊!”她叹了口气。“我多想能给你带来温内图宽恕了你的消息啊。看来你并不想得到宽恕。”
  “我不需要宽恕,因为我没做什么要求得宽恕的事情。但我要求你另一件事:如果你再去塞姆·霍肯斯那儿,告诉他用不着担心。一旦我病好了,我们就会得到自由。”
  “别这么想!你这个愿望不会实现的。”
  “这不是愿望,而是非常有把握的事。以后你会承认我是对的。”
  我说得是那么充满信心,她不再反驳我,走了。
    6.在刑柱上
  原来,关押我的这座“监狱”坐落在佩科河边,在旁边的一个山谷里,如果我通过门向外望的话,目光便落在对面的岩壁上。佩科河的谷地很宽。我很想看看石堡,但还不能从铺上站起来。就算我身体足够强壮了,恐怕也不会获准离开这屋子。
  天黑后,老妇人又来了,坐在角落里。她带来了一盏灯,那是一个掏空的小南瓜,里面装了油和一个“浮子”。灯整夜点着。这个老妇是干粗活儿的,而“丽日”则是照料我的总管。
  我又熟睡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自觉比头一天更壮实了些。这一天我至少吃了六顿饭,总是调稠的掺了玉米面的肉粥,既有营养,又容易消化,就这样直到我能更好地吞咽并能吃固体食物,尤其是肉为止。
  我一天天地恢复起来,骨头上又长出了肌肉,嘴里也渐渐消了肿。“丽日”总是那样,友好地替我做这做那,同时对我死期的临近深信不疑。后来我发现,当她自以为不受注意时,忧伤、疑问的目光便静静地落在我身上——她似乎开始为我感到难过了。看来我那时认为她没心肠,是错怪她了。我问她是否可以走出这个总是敞开的牢笼,她不让,告诉我,门外日夜坐着两个哨兵,一直看守着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这提醒了我要谨慎从事。我虽然寄希望于温内图的头发,但它也许起不到预期的作用,那我就只能指望自己,指望自己的力量了。我得训练训练,可怎么练呢?
  我只在睡觉的时候才躺在熊皮上,除此之外我就坐着,或在屋里走来走去。我对“丽日”说,我不习惯坐得很低,问她我是不是可以弄块石头坐。这个愿望被报告给温内图,他派人给我送来了大小不等好几块岩石,最重的一块大概有五十公斤。只要我是独自一人,就用这些石块练力气。在我的护理员面前,我仍然虚弱地呻吟,但实际上,十四天以后我就能毫不费力地把那块大石头连续举起好多次了,而且情况越来越好,第三周过去后,我知道自己已经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
  我在这儿呆了六个星期了,还没有听说被俘的奇奥瓦人被释放的消息。能供养一百七十人,真是了不起,不过奇奥瓦人最终得付帐。他们越是拖着不接受阿帕奇人的建议,付的赎金就越高。
  秋天里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丽日”给我送来了早饭。她在我身旁坐下,而不是像往常那样走开。她温柔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闪着润泽的光。终于,一滴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淌下来。
  “你哭了?”我问,“出了什么事?什么让你这么难过?”
  “就在今天。”
  “什么就在今天?”
  “奇奥瓦人要被释放,离开这儿了。他们的使者夜里到了河边,带来了所有要缴给我们的东西。”
  “这使你如此难过吗?你本应该高兴才是啊。”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也不知道什么在等着你。庆祝奇奥瓦人离开,就是要把你和你的三个白人兄弟绑到刑柱上去。”
  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可听到这话,还是吃了一惊。这么说今天就是关键的一天,也许就是我的末日!晚上,这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会给我带来些什么呢?我仍是一副若无其事、似乎很平静的样子,继续吃我的饭。吃完后,我把碗交给“丽日”,她接了碗,起身要走。到了门口,她又回转身,向我走来,把手伸给我,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她说:
  “‘丽日’现在是最后一次和你说话了。阿帕奇人首长的女儿知道,她不该表现出悲哀和同情——她的父亲是这样教她的;可她曾经还有个老师,她的母亲。”
  “曾经?”我同情地问,“她去世了吗?”
  “不,大神玛尼图把她叫去了。她是傍晚太阳快要落山时柔和的阳光;男人们像中午的烈日。再见吧!人们叫你‘老铁手’,你是个坚强的战士。他们折磨你的时候也要坚强啊!‘丽日’为你的死而忧伤,但如果任何折磨都不能使你发出痛苦的呻吟,她会高兴的。让我高兴吧,像一个英雄那样死去!”
   说完,她匆匆地走出去。我走到门口目送她,这时两个枪管对准了我——是两个哨兵在履行他们的职责。我要是再往外走一步,肯定就会再次受伤,不堪一击了。逃跑是想也不用想的,因为我不辨方位,肯定会失败。我赶快又退回到牢房里。
  我该怎么办呢?不管怎么说,最好是镇静地等待即将来临的一切,在适当的时刻试一试那绺头发的效力。我向外望去,看到的一切只能使我相信逃跑的念头无异于发疯。我看到石堡是个非常坚固的牢笼。迄今为止,我只读到过印第安人的石堡,还没见过。它是为抵御进攻而建的,十分特别的建造方式使它非常适用于这个目的。
  石堡大多是建在山岩深深的缝隙间,用坚固的石头垒成一层一层的,层数根据位置而定。每一层都比它下面的一层缩回去一块,这样它前面就形成一个平台,也就是下面那层层顶的一部分。石堡整个看起来像是一个分层的金字塔,越高,向山岩的缝隙间深入的就越多。底层一般都伸出来,最为宽阔,往上一层层越来越窄。层与层之间不像我们的房子的内部那样靠楼梯连接,而是从外部靠梯子上下,之后可以把梯子拿走。一有敌人接近,梯子就被抽走;除非敌人自己带了梯子,否则无法上去。即使他带了梯子,也得一层一层地分别攻打,这样便暴露在上面平台守卫者的枪火之下,而守卫者却不会挨他的打。
  我就是被关在这么一座石堡里,而且我才发现自己是在第八或第九层。既然每层都有印第安人,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去呢!不,我得呆在这儿。我又回到铺上等待。
  这是沉重得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几个小时,时间像蜗牛一样爬得其慢无比。快到中午了,那印第安女孩儿预言的一切还没有发生。终于,我听见门外传来很多人的脚步声。温内图进来了,后面跟着五个阿帕奇人。我依然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儿,他久久地审视着我,然后说:
  “‘老铁手’,告诉我,你现在是不是恢复健康了。”
  “还没有完全恢复。”我回答。
  “但你能说话了?”
  “是的。”
  “也能跑步了吗?”
  “我想是吧。”
  “你学过游泳吗?”
  “学过一点儿。”
  “很好,因为你还得游泳。你还记得你哪一天能够再见到我吗?”
  “在我死的那天。”
  “你还记得。这一天到了——站起来,得把你绑起来。”
  不听从这个要求就太傻了,于是我从铺上站起来,把手向印第安人伸过去。他们把我的手绑在身前,随后脚上又捆了两根带子,使我只能慢慢地走,大概也能上台阶,但不能大步快跑。他们把我带到了平台上。
  这儿有架梯子通往下一层——不是我们概念中的那种梯子,而是一根粗大的木桩,上面刻有深深的凹痕,那便是梯子的级了。三个红种人顺梯下去了。下面就该我了,虽然被捆绑着,但并不困难。接着温内图和另外两个人也下来了。就这样一层一层地下去,每一层的平台上都站着妇女和儿童。他们好奇然而静静地打量着我,并尾随我们而来。等我们离开这座金字塔形的建筑时,他们已经有几百人了,并且人数还在增加——他们是来观赏我们受刑赴死的观众。
  一切正如我所想的:石堡坐落在一个狭窄的山谷里,山谷通向佩科河的主要河谷,我最终被带到那儿。佩科河水量不算丰沛,夏天、秋天比冬天和春天还要浅。但也有水深的地方,即使是在天热的季节也看不出水量的减少。这样的地方就有丰肥的草地和茂密的树木,印第安人总是在这儿休息,因为他们的马在这里有草吃。我眼前便出现了这么一块地方。河谷的宽度大约有半小时的路程,左右的河岸上都长着灌木和树林,与草地相连。前面不远处的树林缺了一块,我这会儿来不及想为什么会这样。就在那个较窄的峡谷与河谷交接的地方,有一条沙地,大概有五百步宽,直通到河边,又在河的另一岸继续。它就像横穿过绿色的佩科河的一根明亮的带子。这条宽阔的沙带上看不见草、灌木、树,只在河岸对面的沙地中央有一颗大雪松,大概它靠了它的强壮才抗住了大自然的一场肆虐。它高高耸立在河岸之上,“好太阳”将在今天指定它起某种作用。
  河岸这边则生气盎然。我先是看见了我们那辆被阿帕奇人缴获了的牛车;沙地尽头儿,奇奥瓦人带来赎取俘虏的马匹在吃草。那儿还支起了帐篷,展示着充作赎金的各式武器。“好太阳”带着几个人在其间走来走去,大概是在估算赎金。唐古阿也和他们在一起,因为他和别的俘虏已经被释放了。我看了看熙熙攘攘、装束奇异的人们,心想今天至少来了六百个阿帕奇人。
  一见我们来了,他们立刻聚集到一起,围着牛车站成一个大的半圆。奇奥瓦人也和他们站在一起。
  我们到了牛车跟前时,我看到了霍肯斯、斯通和帕克,他们分别被绑在三根深深地插在地里的柱子上。第四根是空的,我被绑了上去。原来这就是刑柱,我们要在这上面悲惨地、痛苦万状地受尽折磨之后结束生命!它们排成一行,我们之间间隔很小,可以互相交谈。塞姆挨着我,然后是斯通和帕克。我们近旁是一堆堆细树枝,显然是用来围我们的,在我们受尽折磨之后把我们烧死。
  我的三个伙伴看样子在关押期间也没有受苦,因为他们看上去身体都不错,脸上仍是高兴的模样。
  “啊,先生,您也来了!”塞姆说,“他们要干的事,可真是蹩脚,我想我们是挺不过去了。被人往死了打是很少能挺过去的,然后我们还要被烧死,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您觉得怎么样,先生?”
  “您是不是抱着得救的希望呢,塞姆?”我问他。
  “我不知道还会有谁能来救我们出去。我已经动了好几个星期的脑筋,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来。我们虽然在那个被他们称为‘石堡’的旅馆里不知是五楼还是六楼过着蛮金贵的日子,可是上下都是印第安人,还有好些看守。怎么逃得出去呢!——您那儿怎么样?”
  “好极了!”
  “我信,看得出来。您给喂得像一只填鹅,已经可以烤了配马丁尼酒了!伤怎么样?”
  “还可以。您听,我又能说话了,其他地方也很快就能消肿了。”
  “——我太信了!这些肿起来的地方今天就能完全治好了,一丁点儿都留不下,可是您除了一小堆骨灰也剩不下什么了。我看我们没救了,不过我还是没有要死的感觉。不管您信不信,我既不害怕也不担心;我的感觉就像是印第安人根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就好像会打哪儿突然冒出来一个救星似的。”
  “可能!我也没有绝望。我甚至想打赌,到这可怕的一天结束的时候我们都会好好的。”
  “只有您这样一个十足的‘青角’才会这么说。会好好的!不可能‘会好好的’。如果到了今天晚上世上还有我这么个人,我会感谢上帝的。”
  “我不是已经向您证明了好多次了吗,德国的‘青角’和这儿的完全不一样。”
  “是吗?您到底想说什么?您的声调儿好奇怪。您想出什么好主意了吗?”
  “是的。”
  “什么主意?什么时候想出来的?”
  “温内图和他父亲逃脱那天晚上想出来的。”
  “那时您就有主意了?怪事儿!如果是那时候想出来的主意,那对现在没用,您那时还不知道我们会在阿帕奇人这儿得到这么好的一个光棍儿之家。那是个什么主意?”
  “头发。”
  “头发?”他惊讶地重复道,“说说,先生,您那个小脑袋瓜儿里鼓捣什么呢?那里面有个老鼠窝吗?”
  “我想没有。”
  “那您胡扯什么头发?难道您以前的情人把她的辫子送给您了?您想用它把阿帕奇人捆起来?”
  “不是,我有一个男人的头发。”
  他看着我大摇其头,怀疑我是不是疯了。
  “亲爱的先生,您的脑子里真的是不正常了!您的伤一定是留下了后遗症。那头发可能是在您脑子里,而不是在您兜儿里。我不知道我们怎么能借助一根辫子从刑柱上下来。”
  “哼,是啊,这是个‘青角’的主意,我们得走着瞧,看它顶不顶用。说到从刑柱上下来——至少可以肯定,我是不会一直吊在上面的。”
  “当然!什么时候您被烧死了,也就不再吊在那儿了。”
  “呸!不等他们对我们用刑,我就下来了。”
  “是吗?您凭什么这么想?”
  “我得游泳。”
  “游泳?”他惊奇了,再次看着我,就像精神病医生看他的病人那样。
  “是的,游泳。我总不能在这柱子上游吧,所以肯定会把我放下来。”
  “注意!是谁跟您说您得游泳的?”
  “温内图。”
  “什么时候游?”
  “今天——现在。”
  “好运气!如果是温内图说的,那当然就像云彩后面又露出阳光来了——出太阳啦,您得为您的性命拼一拼。”
  “我想也是。”
  “那我们大概也得这样,我想对您的处置不会跟我们有什么不同。这样说来,我们的处境还不像我到现在为止想的那么绝望。”
  “我想也是。我们很可能会得救的。”
  “啊哈!您别一下儿想得太美!如果他们允许我们争取自己活下来,肯定也会很难的。不过还是有白人俘虏以这种方式得救的例子的。您学过游泳吗,先生?”
  “是的。”
  “可是游得怎么样?”
  “我想,如果我跟印第安人比赛,是不会输给他们的。”
  “听着,别这么有把握!这些印第安人游起泳来像水耗子、像鱼一样。”
  “我游得就像抓鱼、吃鱼的水獭一样。”
  “您吹牛!”
  “我没有。从小我就最喜欢游泳,狗爬,潜水,踩水,都会。如果真的能给我机会让我用游泳救自己的命,那我肯定能活过今天。”
  “但愿您能,先生!但愿我们也有这样的机会,总比吊在这根柱子上强。我宁肯在战斗中倒下,也不愿意让人把我折磨死。”
  没人阻止我们交谈,因为温内图和他父亲以及唐古阿站在那儿说话,那些带我来的阿帕奇人都在忙着整顿周围人群的秩序。
  人群之中,最前面坐着些男孩儿,他们后面是女孩子和妇女,“丽日”也在其中。我发现,她的眼睛几乎一直在注视着我。再后面是小伙子,最后是成年战士。塞姆说上面最后那句话时,他们就是这么一个秩序。“好太阳”和温内图、唐古阿站在我们和观众之间,这时“好太阳”发话了,用的是印第安地区通用的话,声音很大,所有人都听得清:
  “我的印第安兄弟姐妹们,还有奇奥瓦部落的男人们都听着,‘好太阳’有话要说!”
  他停了一下,见所有人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了,便继续说:
  “白人是红种人的敌人,他们之中很少有人能友好地看待我们。这少数白人中最高贵的一个到阿帕奇人这里来,做他们的朋友和父亲。因此我们叫他克雷基·佩特拉——白色的父亲。我的兄弟姐妹们都认识他、爱戴他——向我证实这一点吧!”
  “就是这样!”人群中爆发出表示赞同的呼声。酋长继续说:
  “克雷基·佩特拉在我们所不了解、但却有用的一切好事情上都是我们的老师。他也讲到了白人的信仰,讲到了大神——所有人的创造者和护佑者。大神命红种人和白种人成为兄弟,彼此相爱。但白人实现他的愿望了吗?他们给我们带来爱了吗?没有!向我证实这一点吧!”
  “就是这样!”人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相反,他们是来抢我们的财产、屠杀我们的。他们成功了,因为他们比我们强大。他们在野牛和野马吃草栖息的地方盖起了大房子,邪恶从那里出来,降临到我们头上。过去印第安猎人打猎的原始森林和草原,现在跑起了火车,它带来了我们的敌人。红种人逃到剩下的土地上,想在那儿平安地了此一生,可没过多久,白人又跟来了,他们要在理当归红种人的土地上给他们的火车修路。我们遇上了这些白人,平心静气地和他们谈,告诉他们这土地是我们的。他们无法反驳,只能承认。可是,当我们要求他们离开这儿,别把铁路修到我们的牧场来的时候,他们不听,而且杀害了我们敬爱的克雷基·佩特拉。我的兄弟姐妹们,证实‘好太阳’说的是真话吧!”
  “就是这样!”红种人们齐声高呼。
  “我们把死者的尸体带回来保存起来,等着复仇的一天。今天,这一天终于到了。克雷基·佩特拉今天将被埋葬,杀他的凶手将陪葬。此外,我们还抓住了在他犯下罪行时和他在一起的人。他们是他的朋友,还把我们送到了奇奥瓦人的手里;但他们不承认。要是在别的印第安人那儿,这些已经足够把他们送上刑柱了,但我们要听从我们善良的白人父亲的教导,要公正地判决。既然他们不承认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要审讯他们,他们的命运视这次审讯的结果而定。我的兄弟姐妹们,表示赞成吧!”
  “就这样吧!”四周一片响应之声。
  “先生,听起来对我们有利,”塞姆对我说,“如果他们想审讯我们,事情就不像我们想得那么严重。希望我们能证明自己无辜。我们得让这些人搞清一切,相信我们,把我们放了。”
  “塞姆,您做不到。”我反驳他道。
  “为什么?难道您认为我不会讲话吗?”
  “噢,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学会说话了!可我们都在这儿六个星期了,这么长的时间里,您都没能让阿帕奇人对我们的想法有所转变。”
  “这您也没做到,先生!”
  “没错儿,塞姆,因为首先我讲不了话,再说,等我能活动舌头了以后,就没有一个印第安战士来过我这儿。您得承认,我没有机会试着为咱们辩护。”
  “那现在也别辩护!”
  “为什么?”
  “因为不会成功的。您是个‘青角’,在这种事情上太没经验,不但不能把我们救出去,反而会使我们越陷越深的。您虽然力气很大,可这会儿对我们没用,因为在这儿首先靠的是真正的经验、机敏和狡猾,这些您都不具备。这不怪您,因为您天生就没有这些优秀品质。正因为如此,您别插手,让我来为咱们辩护。”
  “那我祝您比以前干得成功,亲爱的塞姆!”
  “错不了。您该听听我干得有多漂亮。”
  我们这些话也没被打扰,因为审讯并没有马上开始。“好太阳”和温内图又在和唐古阿谈话,还不时向我们这边看一眼。他们在谈论我们。两个阿帕奇人的目光越来越阴郁,越来越严厉,而那奇奥瓦人说服他们的动作和神情真让人起疑。天知道他为了毁掉我们,又在那儿扯什么弥天大谎!两个阿帕奇人走到我们右侧,唐古阿走到我旁边。“好太阳”又大声说话了,让大家都能听见。
  “你们听见‘好太阳’的话了,现在你们可以辩护。回答他向你们提出的问题,要说真话!你们是不是和那些为修铁路来这儿搞测量的白人一伙儿的?”
  “是的。但我得告诉你,我们三个不测量,我们是为保护他们而来的,”塞姆回答道,“说到这第四个,被称为‘老铁手’的,他……”
  “闭嘴!”酋长打断了他的话,“你只能回答我的问题,不许说别的话。就是说,你们和那些白人是一块儿的了?用‘是’或‘不是’回答!”
  “是。”塞姆说。
  “‘老铁手’参加测量了吗?”
  “是的。”
  “你们三个保护那些人?”
  “是的。”
  “那么你们比他们的罪行还要严重,因为庇护偷盗抢劫的人,该受双倍的惩罚。拉特勒,那个凶手,也是你们一块儿的?”
  “是的,但我们不是他的朋友,而且……”
  “安静,狗!”“好太阳”冲他吼道,“你只能说酋长想知道的东西!你知道大西部的规矩吗?”
  “知道。”
  “该怎么惩罚盗马贼?”
  “处死。”
  “哪一样更宝贵,是马,还是属于阿帕奇人的广阔土地?”
  塞姆不说话,避免说出“死刑”这个词来。
  “开口!否则就让‘好太阳’用刀替你把嘴打开!”
  “随你吧!”勇敢的小个子怒道。“塞姆·霍肯斯可不是让人逼着说话的人!”
  我把脸转向塞姆,请求他:
  “说吧,塞姆,这对我们更好些!”
  “那好吧,”他回答,“如果您要我这样,那我就让步好了,本来我该保持沉默的。”
  “那么,是一匹马,还是这土地更宝贵?”“好太阳”重复着他的问题。
  “是土地。”
  “既然如此,偷土地的减比偷马的贼更该死,而你们想抢走我们的土地,而且你们还是杀害克雷基·佩特拉的凶手的伙伴,由此,惩罚还要加重。作为偷土地的贼你们该被枪毙,事先不必受折磨。可你们还是凶手,就必须在刑柱上受刑而死。但我们还没有列数完你们的罪行:你们是不是把我们送到了奇奥瓦人的手里?”
  “没有。”
  “这是谎言!”
  “这是真话。”
  “我们从你们那儿走了以后,你是不是和‘老铁手’跟踪了我们?”
  “有这事儿。”
  “这充分说明了你们是敌人!”
  “不对。你们威胁了我们,所以我们只能按照大西部的作法去刺探你们,看你们是不是真的走了。你们也有可能藏了起来,想从背后向我们开枪。所以我们才跟踪你们。”
  “你为什么不自己干?为什么要带上这个‘老铁手’?”
  “为了教给他怎么看脚印,因为他还是个新手儿。”
  “如果你们用意并不险恶,只是为了谨慎起见才跟着我们,那你们为什么又叫奇奥瓦人帮忙?”
  “因为我们发现你先走了一步,要带你的战士来袭击我们。”
  “你们非得向奇奥瓦人求助不可吗?”
  “是的。”
  “你又撒谎了。为了躲过我们,你们只能按我的命令去做,离开我们这个地区。你们为什么不这样做?”
  “因为我们不能在工作没有做完之前走掉。”
  “那你们还是不顾我们的禁令,要完成你们的抢劫,并为此叫奇奥瓦人帮忙。可唆使敌人来打我们的人,本身也是我们的敌人,必须要被处死。这又是一条处死你们的原因。再接着说!你们不是留下奇奥瓦人单独袭击我们,你们还帮他们一起干——你承认吗?”
  “我们这样做,只是为了避免流血。”
  “你想遭我们嘲笑吗?我们来的时候,你是不是前来刺探我们了?”
  “是的。”
  “你偷听我们说话了?”
  “是的。”
  “你还在我们附近呆了一整夜,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
  “你是不是还把白人带到河边,好把我们引到那里,又让奇奥瓦人藏在树林里,好袭击我们?”
  “是的,但我只能……”
  “住口!‘好太阳’要听简短的回答,不听你长篇大论。你们给我们设了个圈套,这是谁的主意?”
  “我的。”
  “这次你说的是真话。我们很多人都受了伤,还有几个死了,其他人都被俘了。这都是你们造成的。我们流出的血又是一个要你们死的原因。”
  “我本来计划……”
  “住嘴!酋长现在没有问你。大神给我们派来了一个不露面的陌生的救星。‘好太阳’和温内图自由了,我们溜到我们的马匹那里,但只带走我们需要的马,好让我们将要解救的俘虏有马骑。我们去叫我们的战士来对付奇奥瓦人。他们马上就发现了敌人的踪迹,因此我们迅速地同他们会合,第二天就到了你们那儿。我们流了不少血,不算受伤的,一共死了十六个人。这又是一个要处死你们的原因。你们既得不到慈悲也得不到怜悯,而……”
  “我们根本不想要怜悯,只要公正,”塞姆插话道,“我……”
  “你不能闭嘴吗,‘狗!”“好太阳”怒气冲冲地打断他,“只有问你的时候,你才能说话。‘好大阳’已经审完你们了,可既然你还要求公正,我们就不仅按照你的陈述判罪,而是提供一个证人。让唐古阿,奇奥瓦人的酋长屈尊在这儿来说句话——白人是我们的朋友吗?”
  “不是,”那奇奥瓦人回答,谁都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对我们面临的境况感到非常满意。
  “他们是曾想放过我们吗?”
  “没有。他们煽动我,求我不要宽恕你们,而要把你们全都杀死。”
  这些谎言使我气愤得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这是无耻的弥天大谎,我但凡有一只手能动,就要把你打翻在地!”
  “臭狗!”他咆哮着,“想让唐古阿把你打死吗?”
  他举起拳头,可我镇静地盯住他。
  “打吧,打一个无法自卫的人不让你感到羞耻!你们在这儿说什么审讯、公正,不许我们说话,这算得上公正吗?我们应该为自己辩护。如果我们才说出一个你们不想听的字就被你们打断,我们能辩护吗?‘好太阳’的做法像一个不公正的法官,他提出的问题,如果按照他允许的那样回答,我们肯定要被毁了,因为我们不能做出其他回答。如果我们想说出能解救自己的真话,他就威胁要虐待我们。这样的审讯、这样的公正我们不要。最好还是赶快开始用刑吧!你们不会听到我们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噢,噢!”我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钦佩地喊道——那是温内图的妹妹。
  “噢,噢,噢!”很多阿帕奇人跟着她喊,因为勇气始终是印第安人所看重的,即使是敌人表现出来的勇气。
  “我第一次见到‘好太阳’和温内图的时候,”我接着说,“我的心告诉我,他们是我可以敬爱、尊重的勇敢、公正的男人。可我搞错了,他们不比其他人强,因为他们听从一个骗子的话,而压制真实。我嘲笑他们的威胁,蔑视那些只因为俘虏无法自卫就打击他们的人。如果我自由了,我还和你们有的说呢!”
  “狗,你骂唐古阿是骗子!”唐古阿嚷道,“他要把你的骨头打碎!”
  他举起枪,掉转过来,要用枪托打我。温内图跳过来阻止了他。
  “奇奥瓦人的首长要保持冷静!‘老铁手’的话说得很大胆,但温内图同意他的有些话。我的父亲‘好太阳’,阿帕奇人的酋长,允许他说想说的话!”
  唐古阿只好安静下来,而“好太阳”也决定按他儿子说的办。他走近我。
  “‘老铁手’像一只鹰,被抓住了还在咬。你不是两次把温内图打倒了吗?你不是也用拳头把我打昏了吗?”
  “难道我愿意这样做吗?你难道没有通我吗?”
  “逼你?”
  “是的。我们不想跟你们对抗,可你们的战士不听我们说话。他们那么愤怒地向我们冲过来,我们只能自卫。但你问问你的人,我们是不是只把他们打伤了,虽然本来可以杀了他们!为了不打伤他们,我们其实是在逃跑。你向我冲过来,根本不听我的话,我只好自卫。本来我可以刺死你或者打死你,但我只把你打倒在地,因为我不想伤你。当时奇奥瓦人的酋长过来了,要割你的头皮,我不许,就只好跟他打,可我打败了他。所以我不仅救了你的命,还保住了你的头皮。然后……”
  “这条该诅咒的狗,像有一百条舌头似的,他在撒谎!”唐古阿暴跳如雷。
  “这真的是谎言吗?”温内图问他。
  “是的,兄弟你不会怀疑我的话吧?”唐古阿赶忙问。
  “后来我来了,你躺在地上不动,我父亲也是。事情是这样。‘老铁手’跪在你们身边。他应该接着讲1”
  “对,为了救‘好太阳’,我打倒了唐古阿,这时温内图来了。我没看见他,挨了他一枪托,但没被打中头。温内图用刀刺进我嘴里,刺穿了舌头,因此我不能讲话了,否则我会告诉他,我很喜欢他,想做他的朋友和兄弟。我受了伤,胳膊不能动,但我还是战胜了他。他被我打昏了,像‘好大阳’一样。我本来可以把两个人都杀掉的,可我这样做了吗?”
  “你本来是要这样做的,”“好太阳”插进话来,“可我的一个战士来了,他用枪托把你打倒了。”
  “不,我不会那样做,”我坚持道,“和我绑在一起的这三个白人不是都自愿到你们这边,把自己交给你们了吗?如果他们自认为是你们的敌人,他们会这样做吗?”
  “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发现逃不了了。他们认为还是主动投降更聪明些。‘好太阳’承认,你说的话里,有些东西几乎能让人相信,但不是全对。你第一次打昏我的儿子时,并不是不得已的。”
  “哦,是不得已的。”
  “怎么不得已?”
  “是为了谨慎起见。我们想救你和他。你们都是非常勇敢的战士,肯定要自卫,所以很有可能受伤甚至被杀死。我们要避免这个,所以我打了温内图,而你被我的三个白人朋友制服了。我希望你现在能相信我的话了。”
  “谎言,这都是谎言!”唐古阿嚷道,“他把你打倒的时候,奇奥瓦人的酋长也正好到了。不是唐古阿,而是他要割你的头皮。唐古阿要阻止他,挨了他的拳头,他的拳头里像是住着个恶神,因为没人能顶得住它,就连最强壮的人也不行。”
  我又转向他,威胁道:
  “对,没人能顶得住它。我用拳头,是因为我不想让人流血。但是如果我再跟你打,我就不用拳头了,我要用武器,那你可就不只是被打昏了,你记着吧!”
  “你和唐古阿打?”他讥笑道,“你恐怕没这个机会了。我们要烧死你,把你的骨灰撒到风里。”
  “休想!我会获得自由,比你想的还要早,你就等着我找你算帐吧!”
  “好啊,唐古阿让你算帐。他希望你的话能实现。他很愿意跟你打一场,因为他知道他会把你碾碎。”
  “好太阳”打断了我们。
  “‘老铁手’如果认为能获得自由,那他的胆子真大,”他对我说,“他该想想有多少罪状摆在他面前,即使推翻了一条,也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他只表白了一番,可是没有提出证据。”
  “拉特勒向温内图开枪,打中了克雷基·佩特拉的时候,我不是把他打倒了吗?这也不算证据吗?”
  “不算,你也可能是出于别的原因这样做的,因为我们知道,你和他吵过架。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现在没有,也许以后会有。”
  “现在就说,因为以后你就什么也不能说了!”
  “不,现在不说。如果我以后说,你们最好还是听着。‘老铁手’的话是不容许被人轻视的。我现在保持沉默,是因为我很好奇,想听听你们怎么对我们下判决。”
  “好太阳”从我身边走开,招了下手,人群中走出好几个老战士。他们和三个酋长走到一起,进行商议。唐古阿拼命地要让判决尽可能严厉,这我从他激动的手势上就看得出来。
  这时我们也有时间交换一下看法。
  “真想知道他们会琢磨出什么来,”迪克·斯通说。“但不管怎样,肯定不是什么有趣儿的。”
  “恐怕是要我们好受了。”威尔·帕克说。
  “我也这么想,”塞姆·霍肯斯表示赞同。“我们说什么都行,印第安人就是什么也不信。顺便说一句,您干得不赖,先生!我对‘好太阳’感到很惊奇。”
  “为什么?”我问。
  “因为他就这么让您胡扯了半天。如果是我,他早就扇我的嘴巴了。”
  “胡扯?您是认真的吗,塞姆?”
  “当然。”
  “谢谢,您太客气了!”
  “我把一切没有结果的话都叫做胡扯,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您也和我一样不太成功啊,嘿嘿嘿嘿!”
  “我可不这么想。”
  “但是没有理由。”
  “不,很有理由。温内图提到过游泳,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因此我想,他们这么严厉地审讯我们,只是为了让我们害怕。判决大概没这么厉害。”
  “先生,您就别想好事儿了!您难道以为,他们会给您一个机会,让您用游泳救自己吗?”
  “我是这么想的。”
  “胡说,胡说!不错,如果是这么决定的,他们会让您游泳,可您知道往哪儿游吗?往死神的嘴里游!这样,等您死了,您就会知道我是对的了,嘿嘿嘿嘿!”
  在我们严峻的处境之下,这个奇特的小个子被自己开的玩笑逗得乐不可支。可他只开心了一会儿,他们已经商议完了。参加商议的几个战士又回到了人群里,“好太阳”大声宣布:
  “听着,阿帕奇人和奇奥瓦人的战士们,听我们是如何对这四个白人俘虏做出判决的!长老会本来已经决定先把他们赶到水里去,然后和他们决斗,最后把他们烧死。但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一个,‘老铁手’说的话里倒还有些智慧和真理。这四个白人都该死,但他们似乎不像我们想得那么坏。因此我们推翻了原有的决定,让大神在他们和我们之间做出决断。”
  他停了片刻,为了更吸引住听众的注意力。塞姆利用这个机会发表了一下见解:
  “注意,这下可有好看的了!您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先生?”
  “我能猜到。”
  “是什么?”
  “是决斗,所谓的神判。”
  “是的,很可能要进行一场决斗。但在谁和谁之间进行呢?我太好奇了。”
  酋长又接着说:
  “被称为‘老铁手’的白人,似乎是他们之中地位最高的一个。决斗应该借他的手进行。与此相应,我们一方也应该是级别最高的人,那就是我,‘好太阳’,阿帕奇人的首长。”
  “天呐,您和他!”塞姆激动地小声叫道。
  “噢,噢,噢!”的惊呼声在一排排红种人中响起来。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很惊讶,因为他们的首领要亲自和我决斗。他本来可以逃避这场决斗中可能会发生的危险而委派另外一个人的。这时他又接着说下去,为他的行为做出了解释:
  “一个白人的拳头把‘好太阳’和温内图打倒并晕了过去,这使他们的荣誉受到了损害。他们中的一个一定要和他决斗,以洗去这个污点。而温内图应该让‘好太阳’先来,因为‘好太阳’比他年长,并且是阿帕奇人的第一酋长。温内图同意了,因为‘好太阳’杀死‘老铁手’,就会挽回他和他儿子的荣誉。”
  他又停顿了一下。
  “您可以高兴了,先生!”塞姆鼓励我。“不管怎么说,您会比我们死得快的。您放过了那家伙,现在要被他灭掉啦!”
  “咱们走着瞧!”
  “咱们不用走着瞧,我已经知道了。您以为你们会用同样的武器吗?”
  “我没这么想。”
  “那好!在这种情况下定的条件,总是让白人必输无疑。如果有人能活过来,那是例外。您听!”
  “好太阳”接着说:
  “我们要给‘老铁手’松绑,让他游过河去,但他不能带武器。‘好太阳’跟着他,只带战斧。如果‘老铁手’能游到岸上,并且活着到达大雪松那儿,他就得救了,他的伙伴们也将获得自由。但如果酋长在他到达雪松之前就把他杀了,他们也就死定了。他们不用受刑、被烧死,而是被枪毙。所有在这里的战士,你们听明白了我的话并且同意吧!“
  “就这样吧!”他们齐声回答。
  你可以想见我们是多么紧张,不过我可能没有塞姆、迪克和威尔那么紧张。
  “这些家伙可真狡猾,”塞姆嘟囔道,“因为您是最高贵的一个,所以让您游泳——呸!因为您是个‘青角’,这才是原因。我,他们应该让我去游泳!我能向他们证明,我可以像鳟鱼一样在波浪里穿行!可是您!听着,先生,您想,我们的性命就取决于您了!如果您失败了我们就得死,那您就可以相信我再也不能跟您说一句话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您别担心,老塞姆!”我安慰他,“我会尽我所能。我跟您想的完全不同,我看红种人的选择不错。相信我,我能救你们!”
  “但愿吧。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您可不能对‘好太阳’宽容。您脑子里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
  “看着办吧。”
  “没什么可看的!如果您对他宽容,您就完了,我们也就跟您一道完了。您信任您的拳头吗?”
  “是的。”
  “别用拳头!你们根本就不会扭打起来的。”
  “我看会的。”
  “不,不要!”
  “那他怎么杀我呢?”
  “当然是用战斧了。您知道,不是只有在肉搏战中才用得上它的。即使它在远处,也是件可怕的武器。印第安人很善于投战斧,从一百步开外就能砍掉举起来的手指尖儿。‘好太阳’不会用斧子对着您砍的,他会在您逃的过程中把斧子对您投过来,第一下就得把您砍死。相信我吧,就算您游得再棒,也逃不了。您根本就上不了岸,还在游着的时候,他就能击中您的头了,或者是脖子,那儿是保险能要您的命。这样,就算您再耍花招儿,再有力气也用不上。”
  “这我知道,亲爱的塞姆!我还知道,有时候,用顶针儿那么点儿的巧计会比用一箩筐的力气管用。”
  “巧计?您还想得出能用上的巧计?我告诉您,老塞姆·霍肯斯是个有名的狡猾家伙,尽管如此,我也想不出您能用什么巧计同‘好太阳’较量。不管什么巧计,对扔得极准的一把战斧又有什么用呢!”
  “有用,塞姆,有用!”
  “怎么个有用法儿?”
  “您会看到的,或者暂时看不到。但我可以告诉您,我几乎是稳操胜券。”
  “您吹这么大的牛,只是为了让我们心里好受些。”
  “不是。”
  “就是为了让我们好受些!”塞姆坚持道。“但转眼就会破灭的安慰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呢?”
  “您就放心吧!”我请求他,“我有一个出色的计划。”
  “一个计划?还有个计划!在这儿,除了游过去,没有别的计划,而您游的时候就会挨斧子。”
  “不会。听着!如果我淹死了,我们就得救了。”
  “淹死——得救?先生,您已经快死了,所以说话疯疯癫癫的。”
  “我知道我想怎样。您记着,如果我淹死了,咱们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最后几句我说的很快,很匆忙,因为两个酋长和温内图走过来了。
  “我们现在就给‘老铁手’松绑,”“好太阳”说,“他不要以为可以逃跑!那样立刻会有几百人去追他的。”
  “决不会!”我回答,“就算我能逃,离开我的伙伴,那我就太坏了。”
  我被松了绑。我伸伸胳膊,看是否还灵活。随后我就开始实施我的计划了。
  “能和有名的阿帕奇人的酋长决斗,或者说用游泳决生死,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荣耀,”我声明,“可对他却并不光彩。”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他的对手。我在小溪里洗过澡,费了很大的劲才没淹死。可要游过这么宽的河,我简直不敢。”
  “噢,噢!”他惊奇地喊,因为他想象中的我完全不是这样。“这可不让酋长喜欢。温内图和‘好太阳’是我们部落里游得最好的。如果战胜了游得这么糟的人算什么呢?”
  “而且你带了武器,我没带!”我继续装腔作势地说,“我准是死定了,我的伙伴们也得跟着死。但我还是想知道这场决斗到底怎么进行。谁该先下水?”
  “你!”
  “然后你跟着我下水?”
  “对。”
  “你什么时候用斧子向我进攻呢?”
  “‘好太阳’愿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他回答,脸上带着骄傲、轻蔑的微笑,像一个大师对一个半瓶醋的家伙那样。
  “也可能是在水里了?”
  “对。”我做出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担心、越来越沮丧的样子,接着问:
  “就是说,你可以杀死我。我可以杀你吗?”
  他脸上的表情显然代替了这样一个回答:可怜虫,这你根本就甭想!你是怕得要死才问出这么一个问题的!
  “这次游泳和决斗是事关生死的,”他说道,“就是说,你也可以杀死‘好太阳’,因为只有做到这一点,你才有可能到达大雪松。”
  “你的死不会对我有什么危害吗?”
  “不会。阿帕奇人的酋长如果杀了你,你就到不了目的地,你的伙伴也得死。如果你杀了他,你就到得了大雪松,而你们从这一刻起也就自由了。来吧!”
  他转过身,我脱下外衣和靴子,把腰间和口袋里的东西也放到一块儿。这时我听见塞姆在那儿抱怨:
  “会失败的,先生,会一败涂地的!您看您的脸!听您问最后那几句话时可怜巴巴的腔调儿!我简直替您和我们怕得要命!”
  我什么也不能回答他,因为三个印第安人会听见的,但我清楚自己为什么装得那么可怜。我要让“好太阳”自觉有把握,要引他上钩儿。而我的计谋已经起作用了!
  “还有一个问题!”我跟他走之前又请求道,“如果我们自由了,还能得到我们的财产吗?”
  “好太阳”短短地、不耐烦地笑了一声,因为他觉得我的问题简直是疯话。
  “是的,你们能得到。”
  “所有的?”
  “所有的。”
  “包括马、武器?”
  这下他对我发起火来。
  “‘好太阳’说了,所有的!你没长耳朵吗?一只癞蛤螟想和雄鹰比赛飞翔,还问如果赢了能得到什么!如果你游泳也像问问题这么蠢,阿帕奇人的酋长就要觉得羞耻,因为他没让一个老太太做你的对手!”
  我们穿过人群,走向佩科河的河岸。我走过“丽日”身边时,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她用目光同我做最后的诀别。印第安人跟在我们后面,随意找地方站着,好舒舒服服地看一场好戏。
  我很清楚自己处境极其危险,不管我怎么游过河——直着,斜着,或是之字形,这样我都得失败,首长的战斧肯定能击中我。只有一条路可走——潜水。还好,在这方面,我不是个“好太阳”想象中的半瓶醋。
  但我也不能只靠潜水,我还得冒出头来喘气,这样就把脑袋暴露给斧子了。不,我根本就不能再浮出水面,至少不能在印第安人眼皮底下浮出来。可该怎么做呢?我上下打量了一下河岸,满意地发现,这个地方能帮上我的忙。
  如前所说,我们是在开阔的沙地上,但是在它向上游延伸,与树林的交接处,离我只有百来步远,再往上,佩科河拐了一个弯儿,看不见了。沙地向下游延伸的尽头处离我大概有四百步远。
  如果我跳到水里后不再露头,人们肯定会认为我淹死了而去寻找我的尸体,那一定是在下游,因此我若想得救就得向相反的方向游,即向上游游。我看中了一个地方:河水冲刷那儿的河岸,使它悬空突出,我要是在那儿暂时躲一躲,那是再好不过了。再往上,河水冲来许多树木枝权,也能很好地为我充当掩体;但我先得装得害怕一点儿。
  “好太阳”脱得只剩下一条印第安式的很轻便的裤子。他把腰带上别着的东西都拿下来,再插上战斧,然后向我招呼道:
  “可以开始了,跳下去!”
  “能让我先试试水有多深吗?”我胆怯地问。
  “好太阳”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微笑。他喊人拿过一支长矛来,有人给我拿来一支,我把它探进水里,触不到底。这让我很满意。我身后响起一片不以为然的嘀咕声,这说明我已经达到目的了。只听塞姆的声音喊道:
  “看在上帝的份上,您最好还是回来吧,先生!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让他们折磨死我们好了,总比看到这副惨相好些!”
  一个念头在我心中油然而生:“丽日”此时此刻会怎么想我呢?我转过头。唐古阿脸上的每块肉里都是嘲讽;温内图抬起了上唇,露出牙齿,他为自己曾同情过我而感到气愤;他的妹妹则垂下眼睛,再也不看我一眼。
  “阿帕奇人的酋长准备好了!”“好太阳”盛气凌人地对我说,“你还犹豫什么?”
  可唐古阿认为还得添油加醋一番,他讥消地喊道:
  “放了这只青蛙吧!饶他一条命!这么个胆小鬼,哪个战士都不该碰他!”
  “下去!否则我立刻就砍断你的脖子!”
  这下我装出胆战心惊的样子,站到河边,先把脚,又把小腿伸进水里,就像想要慢慢地滑进水里去那样。
  “下去吧你!”“好太阳”又是一声喊,在我后背上踹了一脚,却正中了我的下怀。我慌乱无助地举起胳膊,发出半大不大的一声惊叫,“扑通”一下进了水,于是这场装腔作势立刻就到头了。
  我触到了河底,扎了个猛子,在水下向上游的河岸奋力游去。紧接着我听到了身后的响声,是“好太阳”跟着我跳下来了。我后来得知,他本来想让我先游上一段,把我赶向对岸,到那儿再让我中斧。但由于我表现出胆怯,他放弃了这个打算,而是紧跟着我下了水,想只要等我一露头,就砍死我——我这么个软蛋,赶快解决掉算了。
  很快我就游到了突出的河岸那里,浮出水面,但头只露到嘴为止;没人能看见我,除了酋长,因为他在水里。令我高兴的是,他的脸正冲着下游。我迅速地深深吸了口气,再次潜到水底,继续游。随后我游到了堆积起来的枝枝权权那里,冒出头来呼吸。树枝完全挡住了我的头,我可以在水面上呆一会儿。我看到酋长浮在水面上,就如一头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猛兽。现在我还有最后、也是最长的的一段路:要一直游到森林开始的地方,在那儿,河岸上的灌木枝条垂进了水里。我成功地到了那儿,在灌木丛的掩护下,爬上岸去。
  现在我得去前面提到的河流拐弯处,再从那儿游往对岸。我很快就跑到了那儿,在这之前,我透过灌木丛,观察了一下那些上了我的当的人们:他们站在岸上,挥舞着胳膊大呼小叫,而“好太阳”还在水里游来游去,等着我出现,虽然我根本就不可能在水里呆这么久。塞姆·霍肯斯现在是不是想起我说过,如果我淹死我们就得救了呢?
  我继续在林子里尽可能地快跑,直到跑过了佩科河拐的那个弯儿。在那儿我又下了水,顺利地抵达了对岸,不过这是我装腔作势的结果,也就是说,多亏了印第安人认为我怕水,游泳游得很糟糕。如我所说的,这是个笨主意,他们却上当了,因为以他们迄今为止对我的了解,没有什么理由该认为我是个胆小鬼。
  到了那边,我又在林间向下游走,直到林子的尽头。我藏在灌木后向外张望,快活地发现,已经有好多红种人都跳到了水里,正打算用长矛把淹死的“老铁手”挑上来呢。我现在满可以从容不迫地踱到大雪松那里去,但我没这么做,因为我不想只靠耍花招来取胜。我还要给“好太阳”一个教训,让他感谢我,而且不再是秘密的,而是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他还在游来游去地找我,根本想不到看看河对岸。我又溜进水里,仰卧在水面上,这样只有鼻子和嘴伸出来。我轻轻地以手划水,缓缓向下漂去,没人发觉我。当我游到了那找我的人对面以后,又从水里一跃而出,踩着水大声叫道:
  “塞姆·霍肯斯,塞姆·霍肯斯,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我看起来就像是站在一片浅滩上。红种人听见了我的喊声,都望过来,发出愤怒的吼声,好像成千上万个魔鬼被放出来了,正比赛看谁咆哮得更响。无论是谁,只要听过一次这种声音,一辈子都不会忘掉它。“好太阳”刚一看见我,就奋力向我游来,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向我射了过来。我不能让他游得离我太近,就又向对岸游起来。上岸后我站住了。
  “跑啊,接着跑啊,先生!”塞姆向我嚷着,“快点儿,跑到雪松那儿去啊!”
  是啊,没人拦得住我,“好太阳”也不能,但我要按自己的计划行事。直到他离我只有大约四十步的时候,我才又开始向那棵树跑去。如果我是在水里,他可能就会用斧子击中我;但是像现在这种情形,我相信他在上岸之前是不会动用斧子的。
  那棵树高河岸大概有三百步远。我快步跑到一半儿的地方就又站住,回头望去,酋长刚刚从水里上来。他落进了我的圈套。追,他是追不上我的,顶多他的斧子能追上我。他从腰间抽出战斧,向前奔来,但我仍然不逃。直到他近得对我造成威胁了,我才又转身接着逃,但这只是表面上的。我对自己说,只要我站住,他就肯定不会向我掷斧子,因为那样我可以看清它飞来的方向,因而能够躲开它;而他,如果手里还拿着斧子,就还有希望追上我,将我打倒。他向我投出斧子,只会是在我转身奔逃,把后背暴露给他的时候,因为我看不见飞来的斧子。因此我装作逃跑,但顶多只跑了二十步就又站下,迅速转过身来。
  果然!他为了投准,已经停下脚步,在头顶上抡起了斧子。就在我又看见他的一刻,他向我掷出了斧子。我迅速向旁边跃出两三步,斧子从我身边飞过,插进了沙地。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跑过去,把它拾起来,不是跑向大树,而是稳步向酋长走去。他怒吼起来,发疯一般向我扑来。我抡起斧子警告他:
  “站住,‘好太阳’!你又被‘老铁手’骗了!你想让你自己的斧子落在你自己的头上吗?”
  他站住了。
  “狗!你是怎么在水里躲过我的?恶神帮助了你!”
  “不要这么想!如果说这儿有神什么事儿的话,那么是善良的玛尼图神站在我一边。”
  说这番话时,我看到他眼里闪着光,像在暗暗打着什么主意,就又警告他:
  “你想袭击我,我看出来了。不要这么做,这是危险的!我不想让你出什么事,因为我真的喜欢你和温内图,但如果你……”
  我没能把话说完。愤怒夺去了他理智的思考。他像野兽张开爪子一样张开双手,向我扑了过来。就在他以为势在必得的时候,我一矮身,滑到了一边,那股本该把我扑倒在地的冲力,反使他自己摔倒在地上。我立刻过去将左右两膝分别压住他的一条胳膊,用左手按住他的脖子,举起斧子喊道:
  “‘好太阳’,你求我饶命吗?”
  “不。”
  “那我就劈碎你的脑袋。”
  “杀了我吧,狗!”他喘着粗气,徒劳地要挣脱我。
  “不,你是温内图的父亲,你应该活着;但我得暂时让你没法儿再害我,这可是你逼的。”
  我用斧背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他喉咙里一阵响,四肢一阵痉挛之后就躺着不动了,这在河那边站着的红种人看来,就好像他被我打死了一样,一阵更可怕的怒吼声响起来。我用腰带将他的胳膊与身体绑在一起,把他扛到雪松那儿放下。我不得不走多余的这段路,因为按照约定我必须抵达雪松。随后我就让他躺在那儿,自己快步跑回河岸去,因为我看到很多红种人都已跳到水里,要游过来,打头儿的是温内图。假如阿帕奇人说话不算数的话,我的伙伴们可能就危险了,于是我站在河岸上向他们大叫:
  “你们回去!首长活着,我只把他打晕了。但如果你们过来,我就只好打死他了。只有温内图一个人可以过来!我要和他说话。”
  他们根本无视我的警告。这时温内图从水里站了起来,好让大家看见他。他向他们喊了些我听不懂的话,他们便服从了,掉头回去,他一个人游过来。我在岸上等着他上岸。
  “你让你的战士都回去了,这很好,”我说。“否则你父亲就危险了。”
  “你真的没用斧子打死他吗?”
  “没有。我打昏他是被他逼的,因为他不肯向我投降。”
  “你是可以杀了他的!他在你手心里。”
  “我连敌人都不愿意杀,更不要说杀一个我敬重的、并且是温内图的父亲的人了。给你他的武器!由你来决定我是否胜了。”
  他接过我伸过去的斧子,久久凝视着我。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并且越来越柔和。这表情最后变成了钦佩,他终于喊出声来:
  “‘老铁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谁能搞懂他呢?”
  “你会理解我的。”
  “你还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说话算数,就把斧子给了我!你可以用它自卫的。你不知道,这样你就等于把自己交到我手里了吗?”
  “呸!我不怕,我有我的拳头,再说温内图不是个撒谎的人,而是名高贵的战士,他不会言而无信的。”
  这时他伸过手来,眼里闪着光。
  “你说的对。你自由了,除了叫拉特勒的那个人,其他的白人也都自由了。你信任温内图,他要是也信任你就好了!”
  “你会像我信任你一样信任我的,再等等!一块儿去看看你父亲吧!”
  “对,来吧!温内图得看看,因为‘老铁手’只要一出手,即使他不想,也是很容易打死人的。”
  我们走到雪松那儿,松开酋长的胳膊。温内图检查了一下,然后说:
  “他活着,但很久才能醒过来,这之后头还会疼很长时间。我不能呆在这儿,得派几个人来。我的兄弟‘老铁手’跟我一起来吧!”
  这是他第一次称我为“我的兄弟”,后来我又有多少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词啊,而他总是说得多么庄重、多么诚挚!
  我们回到河边,游过河去。红种人站在那边紧张地看着我们。看到我们相安无事地并肩游了回来,他们知道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了,而且肯定也看出来,当我成为他们讥讽嘲笑的对象时,是他们看错了我。上岸后,温内图拉着我的手,大声喊道:
  “‘老铁手’赢了,他和他的三个伙伴都自由了!”
  “噢,噢,噢!”印第安人喊道。
  温内图先派了两个人到对岸他父亲那里去。唐古阿却目光阴沉地站在那儿。我还得跟他算帐呢,他得为他的谎言和他为了让我们死卖的力气遭受惩罚,不仅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未来,为了所有以后可能会撞上他的白人。
  温内图同我一起走过他身边,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引我走到绑着三个朋友的刑柱旁。
  “哈利路亚!”塞姆喊道,“我们得救了,我们没被消灭掉!天呐,朋友,年轻人,‘青角’,您到底是怎么干的?”
  温内图把他的手递给我。
  “给他们松绑!”他说,“你可以亲自做这事,因为你配。”
  我给他们松了绑,三个人立刻冲上来搂住了我,揉搓得我简直都害起怕来了。塞姆甚至吻着我的手,眼泪从他的小眼睛里流出来,流到了他的大胡子里,他向我保证道:
  “先生,如果我忘了您这件事,就让我遇上的第一头熊把我连皮带毛一块儿吞下去!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您失踪了。您是那么怕水,所有的人都以为您淹死了。”
  “我不是说了吗:如果我淹死了,我们就得救了。”
  “‘老铁手’说过这话吗?”温内图说道,“这么说一切都是装的?”
  “是的。”我点点头。
  “我的兄弟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猜,他在这边的水底下向上游游,到了那边又向下游游。我的兄弟不仅像熊一样强壮,而且像草原上的狐狸一样狡猾,他的敌人可得小心了。”
  “温内图过去就是这样一个敌人。”
  “温内图过去是,可不再是了。”
  “那么你不再相信唐古阿那个骗子,而相信我了?”
  他又像在河对岸时那样久久地审视着我,然后又把手伸给我。
  “你的眼睛是善良的,你的脸上没有欺诈,温内图相信你。”
  我把当初脱下的衣服重又穿好,从衣袋里掏出铁皮盒子。
  “我的兄弟温内图说对了,我要向他证明这一点。也许他认识我给他看的东西吧?”
  说着我把卷起来的那络头发拿出来递给他。他伸出手来接,但却没有拿,而是惊讶地退了一步。
  “这是我的头发!是谁给你的?”
  “‘好太阳’说过,你们被绑在树上的时候,大神给你们派来了一个看不见的救星。是的,他是看不见的,因为他不能让奇奥瓦人看见他。现在他不用再躲着他们了。这回你该相信我不是你的敌人,而始终是你的朋友了吧。”
  “你——你——是你把我们放了?原来我们能重新获得自由和生命都该归功于你!”他震惊之下冲口说道,而平素他是不会因任何事惊奇的。随后他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他妹妹站的地方——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他把我推到她面前,说道:
  “‘丽日’看到这个勇敢的战士了,奇奥瓦人把父亲和我绑在树上的时候,是他偷偷地放了我们。她应该对他表示感谢。”
  说完,他紧紧地拥抱了我,而“丽日”只吐出一句话:
  “原谅我!”
  我应该向她表示感谢,可她却请求我的原谅!为什么呢?我很理解:她曾在心中错怪了我。她是照料我的人,应该比别人更了解我,但当我用计装假时,她也认为我确实是个胆小鬼。她把我看作了没用的懦夫,而弥补这个比感谢我更重要。我握住她的手。
  “‘丽日’会想起我说过的话。现在一切都被我说中了。我的妹妹现在愿意信任我了吧?”
  “‘丽日’信任她的白人哥哥!”
  唐古阿站在近旁,看得出,他气得发疯。我走上前去盯住他的脸。
  “奇奥瓦人的酋长是个骗子,还是热爱真理?”
  “你想要侮辱唐古阿吗?”他怒道。
  “不,我只是想知道我该怎么对待你。回答啊!”
  “‘老铁手’应该知道,奇奥瓦人的酋长热爱真理。”
  “我们倒要瞧瞧!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时候说的?”
  “当初我被绑到刑柱上的时候。”
  “那时说了好多话。”
  “可不是。但你大概知道我指的是你说的哪些话。你要跟我算帐。”
  “唐古阿说过这话吗?”他问,眉毛挑了起来。
  “是的。你还说,你很想跟我决斗,因为你知道我肯定会被你碾碎。”
  我说着话的时候,他害怕起来了,因为他十分谨慎地说道:
  “唐古阿想不起这些话,‘老铁手’一定是误会了。”
  “没有。温内图也在场,他可以作证。”
  “是的,”温内图证实道,“唐古阿要跟‘老铁手’算帐,还声称愿意同他决斗,能把他碾碎。”
  “看,你确实是这么说的。你想不想说话算数?”
  “你非要我这样吗?”
  “是的。你把我称作一只胆小的青蛙。你低毁了我,还费尽心机要我们死。谁敢这么放肆,他就得敢于跟我较量较量。”
  “不!奇奥瓦人的酋长只踉酋长决斗!”
  “我是一个首长!”
  “拿出证据来!”
  “好哇!我会向你证明的:如果你拒绝跟我算帐,我就用绳子把你吊在那边的第一棵树上。”
  威胁一个印第安人说要把他吊起来是个莫大的侮辱,唐古阿立刻从腰间拔出刀来喊道:
  “狗,想让唐古阿捅死你吗?”
  “是的,但不能像你这样做法,而是要公平地决斗一场,人对人,刀对刀。”
  “奇奥瓦人的酋长决不这样做,他跟‘老铁手’没什么交道好打的!”
  “可当初我被绑着不能自卫的时候,你可跟我打交道来着,胆小鬼!”
  他想扑过来,温内图挡住了他。
  “我的兄弟‘老铁手’说得对,”他说。“唐古阿低毁了他,还要和他算帐。如果唐古阿说话不算数,那他就是个胆小鬼,只配让人把他从部落里赶出去。事情必须马上解决,因为不能让任何人在背后说阿帕奇人的客人中有胆小鬼。奇奥瓦人的酋长想好怎么办了吗?”
  唐古阿答话之前先看了看四周。阿帕奇人大概有奇奥瓦人的三倍那么多,而且他的人是在对手的地盘上,反目是不可能的了,尤其是在现在——唐古阿得交赎金,严格地说,他还是半个俘虏。
  “唐古阿要考虑考虑。”他闪烁其词。
  “对一个勇敢的战士来说没什么好考虑的,”温内图说,“你要么接受挑战,要么被人看成是胆小鬼。”
  唐古阿一震,叫道:
  “唐古阿是胆小鬼?谁说这话,就该胸口上挨一刀!”
  “如果你对‘老铁手’说过了的话现在又不算数,”那阿帕奇人骄傲镇定地说道,“温内图就要这样说。”
  “唐古阿说话算数。”
  “这么说你愿意同他决斗了?”
  “是的。”
  “而且是马上?”
  “马上!我非得立刻见他的血不可。”
  “好,那就先定下用什么武器决斗。”
  “由谁来决定?”
  “‘老铁手’。”
  “为什么?”
  “因为是你侮辱了他。”
  “不,要由唐古阿来决定,”那奇奥瓦人反驳道,“因为‘老铁手’侮辱了他:他是个酋长,而‘老铁手’只是个普通的白人。唐古阿比他高贵多了。”
  “‘老铁手’比某些印第安人酋长更高尚。”
  “他这么说,可是却无法证明。威胁算不上是证明。”
  这时我说话了。
  “让唐古阿决定吧,我用哪种武器打败他都无所谓。”
  “你打不败我,”他暴跳如雷,冲我吼道,“你能用拳头打倒任何一个人,用刀子刺死了‘闪电快刀’,甚至用斧子毁了‘好太阳’,你以为我会选择这些吗?”
  “那你选什么呢?”
  “枪。我们要相互射击,我的子弹会射进你的心脏!”
  “好,我同意。我的兄弟温内图听见唐古阿的话了吗?”
  “是什么?”
  “就是我同‘闪电快刀’决斗并且刺死了他。我那么做,是为了把被俘阿帕奇人从刑柱上救下来。可唐古阿一直不承认,现在他只是说漏了嘴。听啊,我说他撒谎,一点也没错。”
  “唐古阿撒谎?”奇奥瓦人咆哮着,“你得为这话偿命。赶快把枪拿起来!立刻就决斗,奇奥瓦人的酋长要让这条乱叫乱咬的狗闭嘴!”
  他手里拿着枪。温内图派人到石堡里去取我的枪和子弹——所有的东西都保管得很仔细,因为温内图虽然认为我是他的敌人,但还是对我很有好感。然后他要求我道:
  “我的白人兄弟该决定开枪的距离和次数。”
  “我无所谓,”我回答,“让决定用什么武器的人来决定这个吧!”
  “好,唐古阿决定。”奇奥瓦人说,“两百步,一直打到一个人倒下起不来了为止。”
  “好,”温内图点点头,“我会监视你们的。两个人轮流开枪,温内图拿枪站在旁边,谁要是不按顺序开枪,就给他脑袋上一枪。那么谁先开枪呢?”
  “唐古阿!”奇奥瓦人喊道。
  温内图不满地摇摇头。
  “唐古阿什么都要占先。‘老铁手’先开枪!”
  “不必,”我拒绝了,“就按他说的办好了。他一枪,我一枪,完事儿!”
  “不对!”唐古阿道,“我们要一直打到一个倒下为止!”
  “没错儿,我第一枪就会把你撂倒。”
  “吹牛大王。”
  “呸!我本该打死你,可我不会。但是,你要受的最轻的惩罚是我把你打瘫。记着,我要把你的右膝盖打碎!”
  “你们听见了吗?”他笑道,“这个被他自己的朋友称为‘青角’的白人预言要在两百步之外打中我的膝盖!笑话他吧,战士们!”
  奇奥瓦人命令似的环顾四周,可是没有人笑。他又恶狠狠地继续说道:
  “你们怕他了吗?可唐古阿要让你们看看他是怎样嘲笑他的。来,让我们量出两百步来!”
  量距离的时候,有人把我的猎熊枪拿来了。我检查了一下,枪的状态良好,两个枪膛都上了子弹。为了保险起见,我先把它打空,再认真地重新装上子弹。这在目前的情况下是必要的。这时塞姆走过来。
  “先生,我有一百个问题要问您,却找不到机会,”他说,“现在我就问一句:您真的要打中那个恶棍的膝盖吗?”
  “是的。”
  “仅此而已?”
  “这么惩罚他已经够了。”
  “不,当然不够。这么个祸害该被除掉,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您想,这个奇奥瓦人欠了多少债啊,就为了他想偷奇奥瓦人的马,出了多少事啊!”
  “在这件事上,白人唆使了他,至少和他一样有罪。”
  “他可以不受唆使。如果我是您,就给他脑袋上来一枪。他肯定是瞄准您的脑门儿!”
  “也许是胸口,我敢肯定。”
  “但他打不中,这些红种人的枪不顶用。”
  这时,距离已经测量好了。我和唐古阿分别站在两头儿。我像平常一样镇静,可唐古阿还在对我没完没了地骂骂咧咧,靠边站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温内图提醒道:
  “奇奥瓦人的酋长别说了,注意!温内图数到三,然后就开枪。”
  可以想见,在场的所有人都紧张极了,他们在我们左右分站成两排,使我们两人之间形成了一条宽街。四周鸦雀无声。
  “奇奥瓦人的酋长可以开始了!”温内图下令了,“———二——三!”
  我一动不动,让身体正对着对手。温内图喊出第一个字时他就举起枪,认真地瞄准,然后扣动扳机。子弹擦着我飞了过去。显然,唐古阿太激动了,无法射准。
  “现在该‘老铁手’开枪了,”温内图命令我,“一——二
  “等等!”我打断了他,“我刚才是正对着奇奥瓦人的酋长站的,可他现在转身用侧面对着我。”
  “唐古阿可以这样,”那奇奥瓦人嘟囔道,“谁能不准他这样?本来也没有规定该怎么站。”
  “是这样,”我承认道,“那好,唐古阿愿意怎么站就怎么站。他用侧面对着我,以为这样我就不容易打中他了。可他错了,因为我肯定会打中。本来我可以什么也不说就开枪,但我要诚实地同他决斗。他本该右膝盖中弹,但只有他面向我才有这个可能;可如果他侧面对着我,子弹就会打碎他的两个膝盖,不同就在这里。他想怎样都可以,我已经警告过他了。”
  “别用话射击,用子弹!”他讽刺道,不顾我的警告,仍然侧面站着。
  “‘老铁手’开枪,”温内图重复道,“一———二——三!”
  我的枪响了,唐古阿大叫一声,扔了枪,张开双臂,前后踉跄了几步就倒下了。
  “噢!噢!噢!”四周一片喊,所有的人都涌过去看我打中了哪里。
  我也走过去,人们充满敬畏地给我让路。
  “两个膝盖,两个膝盖!”我听见人们说着。
  唐古阿呻吟着躺在地上,温内图跪在他身边检查他的伤。
  “子弹正是像我的白人兄弟说的那样打中的,”他说,“两个膝盖都碎了,唐古阿再也不能骑马出去,眼睛一个劲儿盯着其它部落的马匹了。”
  受伤的人一见我,一连串咒骂立刻从他嘴里涌出来。我威严地盯着他,逼他住了嘴,于是我说:
  “我警告过你,可你不听,这得怨你自己。”
  他不敢大声呻吟,因为一个印第安人再疼也不能叫出来。他咬着嘴唇,眼神儿阴沉怨毒,咬牙切齿地说:
  “唐古阿受伤了,回不了家了,他得呆在阿帕奇人这儿。”
  温内图摇摇头,坚决地回答:
  “你必须回家,因为我们这儿没有地方给偷我们马的贼、杀我们战士的凶手住。我们没向你们讨还血债,而是让你们交来牲畜和东西就算了,你不能再要求更多的了。奇奥瓦人不能呆在我们的石堡里。”
  “可我骑不回去!”
  “‘老铁手’那时受的伤比你还重,也骑不了马,可他也来了。你好好想想他吧!这对你有好处。奇奥瓦人今天就得离开我们这儿。他们必须这样,要是明天在我们的牧场附近还能看见一个奇奥瓦人,我们对他,就像他们想对‘老铁手’做的那样。这是我的话,Howgh!”
  他拉住我的手,带我走开了。我们一走出拥挤的人群,就看见温内图的父亲和他派去的两个人游回来了。温内图到岸边去迎接父亲,我则去找塞姆·霍肯斯、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
  “总算能让我们和您呆一会儿了,”塞姆迎接了我,“您倒是先说说,您给温内图看的是什么头发?”
  “是我从他头上割下来的。”
  “什么时候?”
  “我把他和他父亲从树上解下来的时候。”
  “什么?天呐!您,是您这个‘青角’,把他们——放了的?”
  “没错儿。”
  “一个字也没跟我们提?”
  “这没必要,亲爱的塞姆。”
  “但是,您是怎么干的?”
  “就是照‘青角’的干法。”
  “说清楚点,先生!这可是件极难办到的事!”
  “是的,您甚至怀疑您亲自干的话,是不是能成功。”
  “而您却干成了!我要么是没脑子,要么就是脑子不转了!”
  “是第一种,您没脑子,塞姆!”
  “别开这种愚蠢的玩笑!好一个阴谋家!他救了首长,带着那效力神奇的辫儿到处走,却不向我们透露一丝风声!这家伙,长了张老实的面孔,暗地里却是个废物!你简直谁也不能相信了,这个世道是怎么啦?我还有些事情没搞明白:您淹死了,可又突然冒了出来。”
  我便捡最要紧的地方讲给三个伙伴听,讲完后,塞姆喊起来:
  “天呐,老朋友,‘青角’,原来您是个可怕的捣蛋鬼,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我以前问过,但还得再问您一遍:您真的从没到过大西部吗?”
  “没有。”
  “连美国也没到过?”
  “没有。”
  “那可只有鬼才搞得懂了!您在什么事上都是新手儿,可在什么事上都这么厉害。您这样一个人我可从没见过。我得夸夸您,大大地夸夸您。您干得真是妙,嘿嘿嘿嘿!我们的性命就系在一根头发上啊!您可别因为我夸您就沾沾自喜啊,千万别。您以后会干出更蠢的事来的。我真想知道您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牛仔!”
  他本来还会这样碟蝶不休下去的,可温内图和“好太阳”过来了。酋长也像他儿子当初那样久久地、严肃地看着我的脸,然后说道:
  “‘好太阳’已经从温内图那儿听到了一切。你们自由了,并且请你们原谅我们。你是个非常勇敢机智的战士,你还会战胜许多敌人的。能交上你这个朋友的人是聪明人。你愿意同我们抽和平烟斗吗?”
  “愿意,我想做你们的朋友和兄弟。”
  “那就同我和我的女儿‘丽日’一起上石堡去吧!阿帕奇人的酋长要给战胜他的人安排配得上他的住处。温内图留在这儿照顾一下。
  我们作为俘虏离开了石堡,被拖去处死,现在却作为自由人同“好太阳”及“丽日”一道又回到了这座金字塔形的堡垒。
    7.歃血为盟
  回到石堡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这是一座多么壮观、多么引人注目的石头建筑。有人认为美洲的土著民族缺乏教养,但知识水平低下的人是不可能挪动如此巨大的岩石,垒起这种当时的武器还无法攻破的要塞的。如果有人说这些民族生活在古代,现在的印第安人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后裔,那我既不赞同也不反驳。
  我们借助梯子上到了第三层,石堡里最好的房间都在这一层。“好太阳”和他的两个孩子住在那儿,现在我们又住到那儿。
  我那间很大,虽然没有窗户,光只能从门外进来,但门又宽又高,因此一点也不缺少光照。房间里空空如也,“丽日”很快就布置了一些生活用品,还是相当舒适的。霍肯斯、斯通和帕克也得到了类似的一间,三人共用。
  “客房”布置得差不多了,我就进去了,“丽日”给我拿来一只雕刻十分精美的烟斗,此外还有烟草。她替我装好烟,点上。我抽起烟来,她在一旁说道:
  “这只烟斗是我的父亲‘好太阳’让我给你送来的。做烟斗的陶土是他从圣石场弄来的,是我亲手雕的烟袋锅,还没有人叼过它。我们请你收下它,当你抽它的时候就想到我们。”
  “你们真好,”我回答,“我几乎要感到惭愧了,因为我没什么可回赠的。”
  “你已经给了我们很多东西,我们都报答不了——那就是‘好大阳’和温内图的生命。他们两人几次落到你手里,你都放过了他们。为此你赢得了我们的心。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是我们的兄弟。”
  “还用问吗,这正是我心中的愿望。‘好太阳’是有名的酋长和战士,而温内图,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他。我能被称作你们的兄弟,这是我极大的荣耀和快乐。我只希望我的伙伴们也能享有这种快乐。”
  “如果他们愿意,我们会同样对待他们。”
  “谢谢。这么说是你自己用圣陶雕成这只烟斗的?你的手多巧啊!”
  她被夸得脸红起来,说:
  “我知道白人妇女和她们的女儿比我们更聪明灵巧。现在我还得去给你拿点东西来。”
  她又把我的左轮枪、刀子以及所有属于我、但我没在口袋里找到的东西拿来了。我谢了她,向她保证我什么也不缺了,然后又问:
  “我的伙伴们也能得到他们被缴去的东西吗?”
  “是的,都能得到,现在可能已经得到了,因为我在这边照顾你,‘好太阳’在那边照顾他们。”
  “我们的马怎么样了?”
  “它们也在这儿。你可以骑你的马了,霍肯斯也可以骑他的玛丽了。”
  “啊,你知道他那头骡子的名字?”
  “是的,我也知道他那杆老枪的名字‘利迪’。我没告诉过你,我经常和他谈话。他是个有趣的人,但也是个能干的猎手。”
  “是的,可还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忠诚的、乐于牺牲自己的好伙伴。但我还想问你点事,你能对我说真话吗?”
  “‘丽日’不撒谎。”
  “你们的战士把奇奥瓦人俘虏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搜走了?”
  “是的。”
  “还有我三个伙伴身上的东西?”
  “是的。”
  “那为什么不搜走我身上的东西呢?没人动过我的口袋。”
  “这是我哥哥温内图的命令。”
  “你知道他为什么下这个命令吗?”
  “因为他爱你。”
   “即使他视我为敌?”
  “是的。你刚才说你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他对你也是这样。不得不把你看作敌人,这使他很痛苦;还不仅是敌人……”
  她顿住了,因为她觉得自己下面要说的话会伤害我。
  “说下去!”我请求她。
  “不。”
  “那我替你说。把我看作敌人,这并不使他痛苦,因为敌人也是可以尊重的。但他以为我是个骗子,是个虚伪、狡诈的人,这使他痛苦,对不对?”
  “你说对了。”
  “但愿他现在明白自己错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杀害克雷基·佩特拉的凶手拉特勒怎么样了?”
  “他正要被绑上刑柱。”
  “什么?现在吗?怎么没人告诉我?为什么向我隐瞒?”
  “温内图要这样。”
  “为什么?”
  “他认为你的眼睛和耳朵受不了这个。”
  “他说得大概不错,如果你们照顾到我的愿望,那我就受得了。”
  “什么愿望?”
  “先说在哪儿用刑?”
  “就在河边。‘好太阳’把你们引开了,因为你们不该在场。”
  “可我一定要在场!你们要让拉特勒受哪些折磨?”
  “所有的,因为这个拉特勒是阿帕奇人抓住过的最坏的白人。他没有任何理由,就杀害了我们敬爱的白人父亲、温内图的老师,因此他不仅要接受用在别的俘虏身上的刑罚,而且要一样一样地接受我们所知道的所有的刑罚。”
  “这不行,这太不人道了!”
  “他活该!”
  “你可以到场观看吗?”
  “可以。”
  “你,一个女孩子?”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看了半天地,然后又抬起眼睛,严肃地、几乎是带着指责意味地看着我。
  “你觉得奇怪吗?”
  “是的,妇女不该看这种场面。”
  “你们那儿是这样的吗?”
  “是的。”
  “你错了。”
  “你能说出相反的例子吗?那你就得比我还要了解我们的妇女和姑娘们。”
  “也许你并不了解她们。你们那儿的罪犯站在法官面前的时候,其他人是可以旁听的,是不是?”
  “是的。”
  “我听说,女听众往往比男听众要多。她们该去那种地方吗?她们受自己好奇心的驱使到那里去,这好吗?”
  “不好。”
  “如果有杀人凶手要被处决,绞刑或者砍头,没有白人妇女在场吗?”
  “那是从前。”
  “现在已经被禁止了?”
  “是的。”
  “也禁止男人观看吗?”
  “是的。”
  “这么说所有人都不许再看了!如果所有人都允许去看,那妇女也会去的。哦,白人妇女不像你想的那么温柔!她们很能承受痛苦——别人的、动物的痛苦。我没去过你们那儿,但克雷基·佩特拉给我讲过。温内图还去过东部的大城市,回来后给我讲了他在那儿看到、观察到的一切。”
  她激动起来。
  “人们放出猛兽去扑人和马的时候,妇女不是也在场吗?她们看见流了血、那些猛兽的牺牲品倒在地上,不是也喝彩欢呼吗?我是个年轻没有经验的女孩子,被你们看作‘野人’,但我还能给你讲出很多你们那些温柔的妇女毫无惧色地去做的事,换了我,我却会害怕的。数一数那些处死奴隶的温柔、美丽的白人妇女吧!一个黑人女奴被鞭打致死的时候,她们可以微笑着站在一旁!现在我们这儿有一个罪犯、一个杀人凶手,他得死,因为他活该。我要去看,而你指责我。难道我能够平静地看着这么一个人死掉,有什么不对吗?如果这不对,那么红种人的眼睛习惯了看这种事,这又是谁的责任呢?不正是白人逼迫我们严厉地报复他们的暴行的吗?”
  “一个白人法官不会把一个抓起来的印第安人绑到刑柱上。”
  “法官!如果我说出常从霍肯斯那儿听来的一个词,你别发火——‘青角’!你不了解西部,这里哪儿有你说的那种法官?强者就是法官,弱者就要被判决。让我给你讲讲白人营火边上发生的事吧!难道无数在同白人入侵者的战斗中死去的印第安人都是被开枪打死、被刀刺死的吗?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是被折磨致死的啊!可他们除了维护自己的权利,什么也没有做!而我们这儿现在要处死一个罪该接受惩罚的凶手,我倒应该掉头不看,只因为我是个女孩子吗?是的,我们过去不是这样的,是你们教会了我们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看流血。我要走了,我要去看杀害克雷基·佩特拉的凶手接受惩罚!”
  我一直把这个年轻、美丽的印第安女孩儿看作一个温柔、恬静的生命。可现在,她站在我面前,眼里闪着锐利的光,脸颊通红,完全是一个毫不容情的复仇女神的模样。我觉得,她简直比先前更美了。我该指责她吗?她错了吗?
  “那么去吧!”我说,“但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最好还是呆在这儿!”她请求道,又完全换了一种声调。“‘好太阳’和温内图不愿意看到你去。”
  “他们会生我的气吗?”
  “不会。他们不愿意你去,但并没有禁止你去。你是我们的兄弟。”
  “那么我也去,他们会原谅我的。”
  我和她一起走到平台上的时候,见塞姆·霍肯斯站在那儿。他正抽着他那根短短的旧烟斗,因为他也得到了烟草。
  “大不一样了,先生,”他微微笑道,“咱们一直是俘虏,现在却当起大爷来了,这可真是不同啊。您在这种新情况下觉得怎么样?”
  “谢谢,很好!”我笑道。
  “我也是,好极了。酋长亲自照料咱们,真好,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好太阳’在哪儿?”
  “走了,又去河边了。”
  “您知道现在那边在干什么吗?”
  “我猜得出来。”
  “那您说说看。”
  “向奇奥瓦人深情告别。”
  “还不够。”
  “那还有什么?”
  “拉特勒要受刑。”
  “拉特勒受刑?可我们却被带到这儿来了?那我也要去看!来吧,先生!咱们赶快下去!”
  “慢!您看得了那种场面吗?您不会被吓跑吗?”
  “吓跑?您可真是个‘青角’,亲爱的先生!您在西部再多呆一段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就不会想到害怕了。那家伙该死,并且要用印第安人的方式处决他,就这样。”
  “但这是残酷的。”
  “呸!这么一个可恶的家伙,您别说什么残酷!他无论如何也得死!难道您不赞成吗?”
  “当然赞成!但阿帕奇人应该一下子结果他,他是个人。”
  “一个毫无理由地打死别人的人不是人,他那时醉得像头畜生。”
  “正因为如此,应该减轻惩罚;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您别惹人笑话了!是啊,在老家那边,那些法官大人们坐在法庭上,给那些因醉酒而犯罪的人减刑,就因为他们喝了酒。他们应该加重刑罚,先生,加重!谁疯狂地喝酒,像野兽一样袭击周围的人,就该被加倍地惩罚。您不要对这个拉特勒有一丝一毫的怜悯!您想想他是怎么对待您的!”
  “我想到了,但我是个基督徒,我还是要试一下,让他能够速死。”
  “您就算了吧,先生!首先他不配,其次您会白费力气的。克雷基·佩特拉是这个部落的老师,是他们灵魂上的父亲。他的死对阿帕奇人来说,是一个没法儿弥补的损失,而他被杀又没有任何理由。因此根本不可能让红种人作出从宽的判决。”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对准拉特勒的心脏开一枪。”
  “结束他的痛苦吗?您可千万别这么干!要不整个部落都会以您为敌的。他们完全有权利决定该怎么处罚拉特勒,如果您剥夺了他们这个权利,咱们和他们刚刚结成的友谊就完了。这么说您也要去吗?”
  “是的。”
  “好,但您别干蠢事!我去叫迪克和威尔。”
  他进了他住的房间,不一会儿就同他的两个朋友一起走了出来。我们下了石堡,“丽日”已经先走一步了。我们拐进佩科河谷的时候,没有看见奇奥瓦人,他们已经和受伤的首长一起离开了。“好太阳”很聪明,想得十分周全,在他们走后悄悄派出了侦察人员,因为他们有可能会偷偷回来报复的。
  我前面说过,我们的牛车也在那片空地上。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阿帕奇人已经围着牛车站成了一个大圈儿。我看到圈子中央站着“好太阳”、温内图和几个战士。“丽日”也和他们在一起,正和温内图说话。她虽然是酋长的女儿,但也不能插手男人的事情;如果她没和女人们在一起,那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她的哥哥说。一见我们来了,她便告诉了哥哥,自己则回到女人们那里去了。看来她刚才是在跟他谈论我们。温内图分开众人,向我们走来,严肃地问道:
  “你们为什么不留在石堡里?不喜欢你们的住处吗?”
  “我们喜欢,”我回答,“我们对红种人兄弟对我们的关照表示感谢。我们来这儿,是因为我们听说要处死拉特勒,是这样吗?”
  “是的。”
  “可我没看见他!”
  “他在车里,和被他杀害的人的尸体在一起。”
  “他该怎么死呢?”
  “受刑而死。”
  “一定要这样判决吗?”
  “是的。”
  “可我还是要请求你减轻一点对他的惩罚。我的信仰要求我替拉特勒求情。”
  “你的信仰?那不也是他的信仰吗?”
  “是的。”
  “那么他是按照信仰的要求行事的吗?”
  “可惜不是。”
  “那我的白人兄弟就不必替他履行戒条了。你和他的信仰禁止杀戮,可拉特勒还是杀了人,因此这种信仰的规条不能用在他身上。”
  “我不能看这个人干了些什么,我只能履行我的义务,不管别人的思想行为。我请你让这个人速死!”
  “已经决定了的事一定要执行!”
  “非这样不可吗?”
  “是的。”
  “这么说我的愿望没办法实现了?”
  温内图十分严肃地看着地面。
  “不,有一个办法,”他终于说,“但温内图请求他的白人兄弟最好不要尝试它,这会损害他在我们战士心目中的形象。”
  “怎么个损害法儿?”
  “他们不会再尊敬老铁手。”
  “这么说这个方法很不光彩,遭人耻笑喽?”
  “在红种人看来,是这样的。”
  “说给我听!”
  “你得要求我们偿还欠你的情。”
  “啊!没有一个正直的人会这么做的!”
  “对。多亏了你我们才得救,如果你提出我们不能忘了这一点,那就等于你逼着‘好太阳’和温内图满足你的愿望。”
  “怎么满足呢?”
  “那得重新召开一次议事会,我们两个会为你说话,让我们的战士承认你有权要求我们偿还欠你的情;可这样一来你所做的一切就白费了。为那个拉特勒做这么大的牺牲值得吗?”
  “绝对不值得!”
  “我的兄弟听着,温内图要和他说几句心里话。他知道‘老铁手’在想些什么,‘老铁手’有怎样的一颗心,可是我们的战士不能理解这样的感受;一个人如果要求别人还欠他的情,就会遭到他们的耻笑。‘老铁手’本可以成为阿帕奇人中最伟大最著名的战士,难道就因为我们的战士唾弃他,而不得不在今天就离开我们吗?”
  我很难做出回答,我的心告诉我要坚持我的请求,可我的理智,更确切地说我的骄傲,却反对这样做。温内图感受到了我心中的矛盾,说道:
  “温内图要和他的父亲‘好太阳’谈谈,请你在这里等一等!”
  他走了。
  “别干蠢事,先生!”塞姆求我,“您不知道您冒的是什么样的险。”
  “这没什么。”
  “哦,才不是呢!红种人瞧不起公然要求别人感谢的人,这是真的;他们虽然会做你要他做的事,但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那样的话,我们真是得今天就走,说不定就会撞上奇奥瓦人。这意味着什么,就不用我细细给您讲了吧。”
  “好太阳”和温内图严肃地谈了一会儿之后又走过来,首长说道:
  “要不是克雷基·佩特拉给我们讲过很多关于你们的信仰的事,‘好太阳’会认为跟你说话是一桩奇耻大辱。但他现在理解你的愿望。不过正像我的儿子温内图说的:我们的战士理解不了这个,他们会蔑视你的。”
  “我倒无所谓,但这对克雷基·佩特拉很重要。”
  “为什么对他重要?”
  “他的信仰也正是促使我提出这个请求的信仰,他也是怀着这种信仰死去的。他的宗教要求他原谅敌人,相信我:如果他还活着,也不会容许让拉特勒那样死的。”
  “你这样想吗?”
  “当然。”
  他缓缓地摇着头。
  “这些基督徒都是什么样的人呐!他们要么很坏,坏得让人无法理喻;要么很好,好得也让人想不通!”
  说完,他又和他儿子对视了片刻;他们心意相通,可以用目光交流。随后“好太阳”又转向我,问道:
  “这个凶手也是你的敌人吗?”
  “是的。”
  “你原谅他了?”
  “是的。”
  “那么听着‘好太阳’要对你说的话!我们想知道他心里是否还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好的东西,因此我要试试能不能既满足你的愿望又不会伤害你。你在这儿坐下来等着,我一向你招手,你就到凶手那儿去,要他请求你的宽恕。如果他这样做了,就让他速死好了。”
  “我可以告诉他这个吗?”
  “可以。”
  “好太阳”又和温内图回到人们围成的圈子那里去了,我们则在原地坐下来。
  “这我可真没想到,”塞姆说。“酋长居然真的准备满足您的愿望。您一定很得他的好感。”
  “可能吧。但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克雷基·佩特拉的影响,即使在他死后这种影响也还是在起作用。这些红种人心中接受的基督教思想比他们想象的要多。我很想知道下面会出什么事。”
  “您就会看见的。注意!”
  这时牛车上的车篷被揭掉了,我们看到,人们把一个长长的、盒子一样的东西抬下来,那上面绑着一个人。
  “这是棺材,”塞姆说,“是用中间烧空的树干钉成的,然后用浸湿的兽皮裹紧;皮子干后收缩,棺材就变得严丝合缝了。”
  离那条例谷与河谷交汇处不远,耸立着一堵岩壁,它的脚下用大石头垒起了一个四方形,前端开口儿。旁边还有很多石头,像是特意运过去的。棺材连同上面的人被抬到了用石头垒起的四方形那儿,那人正是拉特勒。
  “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石头运到那儿去吗?”塞姆问。
  “他们要用石头造坟。”
  “对!一座双人墓。”
  “也要把拉特勒埋在里面?”
  “是的。凶手要跟他的牺牲品埋在一起,只要有可能,就应该这样。”
  “可怕!活着被绑在自己杀的人的棺材上,而且知道这就是自己最后的安息之处!”
  “我怎么觉着您真的在怜悯那个人啊?您替他求情,这我还能理解,可同情他,不,这我真是理解不了。”
  这时棺材被立了起来,拉特勒能双脚着地了。人们用结实的皮带把棺材连人一道紧紧地绑在石墙上。男人、女人和孩子们都走上前去,围成一个半圆。四周充满着期待的沉寂。“好太阳”和温内图站在棺材旁,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这时酋长说话了。
  “阿帕奇人的战士集中在这里举行审判,因为阿帕奇人遭受了重大的损失,有罪之人要为此偿命。”
  “好太阳”继续说下去,用印第安人那种形象的方式讲到克雷基·佩特拉,讲到他的思想,以及他是如何被杀害的。他的控诉我只能听懂一点点,但塞姆把所有的话都翻译给我听了。首长也讲述了拉特勒被俘的经过,最后宣布,现在凶手将受刑,并在被处死后为死者陪葬。随后他向我这边望过来,向我招手。
  我们站起来走过去。刚才离得远,我看不清犯人,现在他就在我面前,我感到,虽然他是那么邪恶,不敬神,可我还是深深地怜悯他。
  立在那里的棺材有两人多宽,两米多长,看起来像是从一棵粗大的树干上砍下来的木头裹着兽皮做成的。拉特勒被绑得后背贴在棺材上,双臂向后,双脚分开。看得出,他不曾忍受饥渴。一团布堵住了他的嘴,所以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说过话。他的头也被固定住,无法转动。我来后,“好太阳”便把堵着他的嘴的布去掉,对我说:
  “我的白人兄弟想跟这个凶手说话,现在可以说了。”
  拉特勒看到我是自由的,他肯定会想到,我是跟印第安人交上朋友了,我想,他会求我替他跟他们说句好话的。但他没有;堵嘴布刚从嘴里拿掉,他就恶狠狠地向我吼道:
  “您想要我怎样?滚开!我跟您没什么可说的!”
  “您听见了,您被判了死刑,拉特勒先生,”我平静地回答道,“这是不可更改的,您必须得死,但我想……”
  “滚开,狗,滚!”他打断了我,想要向我吐口水,却够不到我,因为他的脑袋动不了。
  “您必须得死,”我毫不气馁,接着说。“但重要的是以哪种方式死。这就是说,他们想要折磨您,也许今天,也许明天还得一整天;这太可怕了,我不能容许。在我的请求之下,‘好太阳’已经答应让您速死,但您得满足他提出的条件。”
  我停住了,我想他会问我那是什么条件。可他没问,而是恶毒地诅咒了我一句,我简直没法儿在这里重复他的话。
  “这个条件就是,您得请求我的原谅。”我继续向他解释。
  “原谅?请求您的原谅?”他叫道。“那我宁可咬断自己的舌头,忍受那帮红鬼想出来的折腾我的法子!”
  “您听好了,拉特勒先生,不是我提出这个条件的,”我坚持道。“因为我用不着您求我!是‘好太阳’要这样的。想一想您的处境吧!等着您的是一种恐怖的死法,而您只要说出一句‘原谅我’就能躲过这个结果。”
  “不,决不!从这儿滚开!我不想看您这张倒霉的脸。您见鬼去吧,滚得越远越好!我不需要您。”
  “如果我顺着您的心意走掉,那就太晚了。您还是理智些,还是说了那句话吧!”
  “不,不,不!”他咆哮着。
  “我请求您!”
  “滚!我说滚!见鬼,干嘛绑着我!我的手要是能动,我会给您指路的!”
  “那好吧,随您的便吧,”我最后说道,“但我得告诉您,我一走,您可就叫不回来了!”
  “我叫您回来?您?您别自以为是了!快滚吧,我说,快滚!”
  “我会走的,但走之前我还要说一句:您还有什么愿望吗?我会帮您满足的。您要问候什么人吗?您有亲戚需要我带个信儿给他们吗?”
  “到地狱去吧,在那儿说您是个该死的恶棍!您跟那些红种人混在一起,让我落到了他们手里,您只配……”
  “您疯了,”我打断了他,“这么说您死前没什么愿望了?”
  “只有一个:但愿您比我更不得好死!”
  “好吧,那咱们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现在只能以基督徒的身份向您建议:不要死不悔改吧,想一想您犯下的罪以及您到了那边要遭的报应吧!”
  我格外强调这句话,因为我想,他大概还不相信自己不可扭转的命运。他的回答恕我不能把它说出来。他的话使我不寒而栗。“好太阳”拉住我的手,把我带走了。
  “我的白人兄弟看到了,这个凶手不配你替他求情。他是个基督徒,你们把我们叫做异教徒,可一个印第安战士会说出这种话吗?”
  我没有回答他,我又能说什么呢?拉特勒的态度出乎我的意料。过去我们说到印第安人的刑柱时,他是那么恐惧,而且确确实实在发抖,可今天却似乎无论对他用什么刑都奈何他不得。
  “这不是什么勇气,”塞姆说。“而只不过是怒气罢了。他认为,他落入印第安人手里是您的错。从我们被抓住的那一天起,他就再没见过您,而今天他看到我们自由了。红种人对我们很友好,可他却得死。这已经让他有足够的理由认为我们搞了阴谋诡计。但只要一开始用刑,他就不会这么叫了!注意,我把话搁在这儿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阿帕奇人没让我们等很久,那可悲的场面就开始了。我本来想走开,但这种场面我还从没见过,于是决定还是留下来,等实在受不了了再走。
  观众们都坐下来。好几个年轻战士走上前去,站在离拉特勒大约十五步远的地方。他们向他投掷刀子,但却不让刀子刺中他的身体,刀刃全都插到了棺材上。头一刀贴在脚左侧,第二刀贴在脚右侧,与脚之间几乎没有缝隙。接下来的两刀靠上一些,就这样进行下去,直到拉特勒的两条腿被四列刀子镶了一道边。
  到此为止他还勉强支持着,但锋利的刀子越投越高了,因为他们要给他的身体整个镶上一道边。这下他怕起来了,一有刀子投过去,他就发出一声恐惧的惊叫。刀子投得越高,这叫声也就越高,越尖利。
  上身四周被匕首插满之后,轮到脑袋了。第一刀贴着他的脖子右侧刺进了棺材,第二刀则在左侧。就这样这边一刀,那边一刀,从脸向上到了脑壳,直到再也没有一块空地儿。于是刀子又都被拔出来,原来这还不过是场序幕,由青年人进行,为的是显示,他们已经学会了镇静地对准目标,并能十拿九稳地击中它。随后他们又回到原地坐下了。
  接下来“好太阳”命令成年战士从三十步开外投刀子。第一个战士准备好了以后,酋长走到拉特勒身边,指着他的右上臂。
  “这儿!”
  刀子飞过去,准准地击中了规定的地方,穿透肌肉,扎进了棺材板。这回可来真的了。拉特勒疼得发出一声嚎叫,仿佛那已经要了他的命似的。第二刀穿透了左胳膊的同一块肌肉,嚎叫声顿时提高了一倍。第三刀和第四刀是冲着大腿去的,并且也都击中了首长事先指明的地方。看不见血,因为拉特勒的衣服并没被扒下来,而且印第安战士们现在击中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地方,也就是说并不会使这场戏缩短。
  也许那罪人开始以为人们不是真的要杀了他,可这时他明白自己想错了。他的小臂和小腿也中了刀;如果说他刚才还是一声一声地嚎,现在则是在一刻不停地嚎叫了。
  观众中发出各种声音,他们在用各种方式表达着他们的蔑视。一个印第安人在刑柱上的表现是完全不同的。这场以死亡告终的刑罚一开始,他便唱起歌,颂扬自己的所作所为,嘲笑虐待他的人。人们越是令他痛苦,他对他们的辱骂就越恶毒。但他绝不会发出一声哀泣,喊一声疼。等他死了,他的敌人会称颂他,并满怀敬意地以印第安人特有的方式安葬他,因为他们为这么一次光荣的死作了贡献,这对他们来说也是荣耀。
  但如果是个胆小鬼,刚伤到一点儿就开始哭喊嚎叫,或甚至祈求宽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折磨他就是不光彩的,简直是个耻辱。因此最后再没有一个战士还愿意搭理他,把他草草打死就算完事儿。
  拉特勒就是这么个胆小鬼,到目前为止,他的伤其实还很轻,还没有什么危险。虽然他疼得够呛,可还谈不上是折磨。但他还是在那儿呼天抢地,并且不停地吼着我的名字,让我过去。于是“好太阳”叫他们暂停一下,然后对我说:
  “我年轻的白人兄弟过去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喊。到现在为止那些刀子还不至于让他疼得这么大声地诉苦。”
  “过来,先生,过来!”拉特勒喊着,“我有话跟您说!”
  我走过去,问道:
  “您想让我干什么?”
  “把刀子给我从胳膊和腿上拔下来!”
  “我不能这样!”
  “我肯定要死了!这么多伤,谁受得了?”
  “奇怪!难道您真的以为您还能活着?”
  “可您也活着!”
  “我没杀人。”
  “我没办法,您知道,我当时醉了。”
  “可事情还是做下了。我总是告诫您不要喝那么多酒,可您不听,现在只能承担后果了。”
  “去它的后果!替我说句话!”
  “我已经这样做了。请求原谅吧,这样他们就会让您速死,而不会再折磨您了。”
  “速死?可我不想死!我要活,活!”
  “这不可能。”
  “不可能?这么说没办法了?”
  “没有。”
  “没办法了——没办法了!”
  他撕心裂肺地吼起来,开始哀衷地哭泣呻吟,我没法在他身边呆下去,就走开了。
  “别走,先生,别走!”他在我身后喊着,“要不他们又该开始折腾我了!”
  这时酋长向他怒道:
  “别嚎了,狗!没有一个战士乐意用他的武器碰你这条臭狗。”
  他转身面向他的战士,继续说:
  “阿帕奇勇敢的子弟们,还有谁愿意搭理这个胆小鬼吗?”
  没有人回答。
  “这么说没人愿意了?”
  回答他的仍然是沉默。
  “呸!这个杀人凶手不配让战士们杀死,也不配跟克雷基·佩特拉埋在一起。这么一只癞蛤蟆怎么能跟一只天鹅一起出现在‘永恒的猎场’呢?松绑!”
  他向两个半大的男孩儿招了招手,他们跳过去,把拉特勒身上的刀子拔下来,再把他从棺材上解了下来。
  “把他的手绑在背后!”首长继续命令道。
  两个还不到十岁的男孩儿按照命令去做了,而拉特勒丝毫也不敢有所反抗,这是何等的耻辱啊!我几乎为自己是个白人而感到羞耻了。
  “拖着他的脚,把他推到河里去!”下一道命令又来了,“如果他能游到对岸,就放了他。”
  拉特勒一声欢呼,接着就被两个男孩儿弄到了佩科河边。突然他在那儿站住了,于是他们抓住他,把他推了下去。他先是沉了下去,但很快就又浮上来,接着他就开始拼命地仰卧在水面上向对岸游去。虽然他的双手绑着,但这样游法并不困难,因为他的腿是自由的,靠它们便可以浮在水面上。
  难道就让他这么轻而易举地游过河去吗?我暗地里可不希望这样,他本来就该死,你如果让他活着,逃脱惩罚,那么他以后再犯下罪行的时候,你也同样负有罪责,这还不算他日后可能会对我们实施的报复。
  两个男孩儿仍然站在河岸上看着他,这时“好太阳”又下命令了:
  “拿枪去,向他的脑袋开枪!”
  他们跑到战士们放枪的地方,每人拿了一支。这些小家伙很会使这种武器,他们在岸上跪下,瞄准了拉特勒的头。
  “别开枪,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开枪!”他吓得拼命喊道。
  两个孩子交谈了几句。他们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练兵的机会,先让那罪犯越游越远,酋长却也没说什么。这使我看出,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是否能射中目标。突然间,清亮的童音响起来,两人一道发令,接着便开了枪。拉特勒被射中了,转眼间就消失在水中。
  没有通常印第安人处死敌人后的欢呼声——为这么一个懦夫不值得喊。他们是那么藐视他,连他的尸体都不管,看都不看一眼,就让它那么顺流而下漂走了。
  “好太阳”走近我,问道:
  “我年轻的白人兄弟现在对我满意了吗?”
  “是的,我感谢你。”
  “你用不着谢我。即使‘好太阳’不了解你的愿望,他也会这样做的。这条狗连受刑都不配。今天你看到勇敢的印第安人战士和白人胆小鬼之间的区别了。白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可一旦要他们显示勇气,他们就像该挨打的狗一样吓得号叫起来了。”
  “阿帕奇人的酋长别忘了,到处都有勇敢和怯懦的人,好人和坏人。”
  “你说得对,‘好太阳’不想伤害你,但是,任何一个民族也不应该认为它比其它民族强,只因为肤色不同。”
  为了把他从这个棘手的话题上引开,我问:
  “现在阿帕奇人的战士该干什么了?埋葬克雷基·佩特拉吗?”
  “是的。”
  “我和我的伙伴可以在场吗?”
  “可以。即使你不问,我们也会请你来的。当时,我们去牵马,你和克雷基·佩特拉谈过话。你们谈了些什么?”
  “那是一次很严肃的谈话,不管对他还是对我。你们走了以后,我们就坐到了一处。很快我们就发现,原来我们是同乡,于是便用我们的母语交谈。他经历了很多苦难,都讲给我听了。他告诉我他是多么喜欢你们,还说为温内图而死是他的愿望。大神几分钟之后就满足了他这个愿望。”
  “他为什么愿意为我而死?”这时已走过来的温内图问。
  “因为他爱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以后会告诉你。他的死应该是一种赎罪。”
  “他临死的时候,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和你说话。”
  “那是我们的母语。”
  “他也说到我了吗?”
  “是的。他要我永远对你忠诚。”
  “对我——忠诚?可你那时还根本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因为我见到了你,他也给我讲了你的事。”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向他保证我会满足他的愿望。”
  “那是他一生最后的请求。你成了他的继承人。你向他发誓要对我忠诚,你保护了我,宽恕了我,而我却以你为敌。我的刀子不管刺谁都是致命的,而你坚强的身体却战胜了它。我欠你的太多了,做我的朋友吧!”
  “我早就是你的朋友了。”
  “我的兄弟!”
  “我从心底里愿意。”
  “那就让我们在把我的灵魂交给你的灵魂的人的坟墓前结盟吧!一个高尚的白人离开了我们,但他离开的时候又引来了一个同样高尚的白人。让我的血成为你的血,你的血成为我的!我将饮下你的血,你将饮下我的血。我的父亲‘好太阳’,阿帕奇人最伟大的首长,请允许我这样做!”
  酋长向我们伸出双手。
  “‘好太阳’允许,”他真诚地说,“你们将不仅是兄弟,而且也将是两个身体里的一个人、一个战士。就这么定了!”
  我们走到即将建起坟墓的地方,我询问了一下它的修建形式和高度,又要了几柄斧子。随后我就同三人帮塞姆、迪克、威尔一起逆流而上,到林子里去寻找合适的木头,借助斧头做成了一个十字架。我们带着它回到营地时,哀悼活动已经开始了。红种人围着修得很快、几乎快要完工了的坟墓坐下,唱起了他们那种既单调又特别,而且极其感人的葬歌。低沉的调子不时被尖锐的怨诉声盖过,就像是刺目的闪电从厚重的云层间射出来。
  十几个印第安人在酋长和他儿子的带领下忙着修坟,一个穿着奇特、身上挂着各种莫名其妙的物件的形体正在那儿跳舞,舞步奇异而缓慢。
  “那是谁?”我问,“是巫师吗?”
  “是的。”塞姆点点头。
  “按印第安人的习惯埋葬一个基督徒!您怎么看,亲爱的塞姆?”我又问。
  “您就忍着点儿吧,先生!可别说什么反对的话!要不您会严重地伤害阿帕奇人的。”
  “可这场假面舞会我看不惯。”
  “他们是好意。这些可爱的人们信仰大神,他们死去的朋友、老师就是去他那儿了。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悼念他,向他告别。巫师在那儿跳的都是很有寓意的。您就随他们去吧!他们不会不让我们用十字架装饰坟头儿的。”
  我们把十字架放到棺材旁边的时候,温内图问:
  “你们要把这个基督教的标志也立在坟上吗?”
  “是的。”
  “这很好。温内图本来还要请他的兄弟‘老铁手’做一个十字架呢,因为克雷基·佩特拉的房间里就有一个,他在它前面祷告。所以这个标志也应该守在他的坟上。该把它放在哪儿呢?”
  “应该把它竖在墓碑之上。”
  “就像那些白人在里面向大神祈祷的大房子吗?温内图会让他们按你说的做的。你们坐下来吧,看我们是怎么做的。”
  这时“丽日”来了。她从石堡里取来了两个陶碗,把它们拿到河边,盛满水,然后她走过来,把碗放在棺材上。干什么用,这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现在,葬礼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好太阳”给了个信号,哀歌声停止了,巫师也坐到地上。“好太阳”走到棺材旁,开始很慢地、庄严地讲话。塞姆轻声为我翻译。
  “太阳早晨从东方升起,晚上从西方落下;一年在春天醒来,又在冬天入睡。人也是这样,对不对?”
  “对!”四周响起低沉的回声。
  “人像太阳一样升起,又落入坟墓,像春天一样醒来,又像冬天一样躺下安息。但是,太阳落下去了,第二天早上还会升起,冬天过去了,春天还会到来,是这样吗?”
  “是!”
  “克雷基·佩特拉是这样教我们的:人被送进坟墓,但在死后他还会像新的一天、新的一年一样复活,在大神的国度里继续生活。克雷基·佩特拉是这样告诉我们的,现在他就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理了,因为他像一天、一年一样消失了,他的灵魂去了他一直向往的死者的居所,是这样吗?”
  “是!”
  “他的信仰不是我们的,我们的信仰也不是他的。我们热爱我们的朋友,痛恨我们的敌人,克雷基·佩特拉却教导我们,人也应该爱他的敌人,因为他们也是我们的兄弟。我们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但我们只要听从他和他的话,就总能从中得到好处,感到快乐。也许他的信仰就是我们的信仰,只是我们不能像他期望的那样很好地理解它。我们说,我们的灵魂将前往永恒的猎场,而他说他的灵魂将进入天国。可我经常想,我们的猎场就是死者的居所,是不是这样?”
  “是!”
  “以上是他的教导。下面我要讲讲他的死。他的死突如其来,就像猛兽扑上它的猎物一样出乎意料。他是那么健康、硬朗,当时他和我们站在一起,正要上马,同我们一起回家。就在这时,凶手的子弹射中了他。我的兄弟姐妹们,表达你们的哀恸吧!”
  低沉悲痛的怨诉声响起来,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凄厉,最后变成了浸人骨髓的哭号。随后首长继续说道:
  “我们已经为他的死复了仇,但凶手的灵魂逃离了死者,它不能在坟墓里服侍他,因为它很怯懦,无法追随他。那条拥有这颗灵魂的令人厌恶的狗被小孩子开枪打死了,他的尸体顺着河水漂走了,是不是这样?”
  “是!”
  “克雷基·佩特拉离我们而去了,但他的身体留在我们这里。我们要为他建起一座纪念碑,让我们和我们的后代纪念我们的好父亲、我们敬爱的老师。他不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而他来自大洋那边一个遥远的国家。他经常给我们讲起他东方的故乡,说那里生长着橡树。因此我们采来了橡树籽,种在他的坟墓四周。这样,当它们生根发芽时,他的灵魂将从坟墓里升起。当这些橡树枝叶繁茂的时候,他的话语也将撒播在我们心中,我们的灵魂便获得了荫蔽。他总是想着我们,为我们操心,即使离开我们,他也没有忘记给我们派来一个白人,接替他做我们的朋友和兄弟。你们看到了,这是‘老铁手’,一个白人,他和克雷基·佩特拉来自同一个地方,他知道克雷基·佩特拉知道的一切,而且他是个战士,克雷基·佩特拉不是。他用刀子刺死了灰熊,能用拳头把任何一个敌人打倒在地。‘好太阳’和温内图好几次落入他手中,但他没有杀死我们,而是放过了我们,这是因为他爱我们,是红种人的朋友,是不是这样?”
  “是!”
  “克雷基·佩特拉最后的意愿就是,让‘老铁手’做他的后继者,和阿帕奇的战士们在一起;‘老铁手’答应了要实现他的愿望。因此,让阿帕奇部落接受‘老铁手’,把他当作首长一样来对待吧,让他就像在我们这里出生的一样。为了确认这一点,他本来应该和阿帕奇的每一个战士抽和平烟斗。但我们可以不按这个老习惯行事,因为他将和温内图两人互饮彼此的鲜血,这样,‘老铁手’就成了我们血中的血,肉中的肉。阿帕奇的战士们同意吗?”
  “同意,同意,同意!”人群中爆发出三声快乐的欢呼。
  “那么,就让‘老铁手’和温内图到棺材这儿来,把他们的血滴在兄弟情谊的水中!”
  这就是歃血为盟!它在许多野蛮、半野蛮的民族那里都有,结盟的人或者将血混和在一起喝下,或者彼此喝对方的血。这样做了之后,按照古老的信仰,这两个人从此将更加亲密无私地结合在一起,就像他们是亲生兄弟一样。
  我们的做法是,温内图和我彼此钦对方的血。我们站在棺材的两边,“好太阳”先把他儿子的小臂暴露出来,用刀子在上面划了个小口子,于是从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伤口中流出了几滴血,酋长用水碗将其接住。我也是一样的过程,另一个水碗接住了我的血。温内图和我端起盛有对方鲜血的水碗,“好太阳”用英语庄重地说道:
  “灵魂居住在鲜血中,这两个青年战士的灵魂将彼此交融,成为一个灵魂。‘老铁手’所想的,从此也将是温内图的思想;温内图的意志,也将是‘老铁手’的意志。喝吧!”
  我和温内图都一饮而尽。那水就是“丽日”从河里取来的水,我们的血掺在里面,已经尝不出来了。随后酋长将手伸给我。
  “从此你就像温内图一样也是我的儿子、我们部族的战士了,你的事迹将传遍四方,没有一个战士能超过你。你以阿帕奇首长的身份出现,所有的部落都会把你当作酋长一样来爱戴!”
  我升得有多快啊!不久以前,我还是圣路易斯的家庭教师,然后成了西部铁路的测绘员,而现在已被尊为“野人”的首长了!但老实说,比起前一段时间我所接触的大部分白人,我更喜欢这些野人。
  “好太阳”结束他的讲话后,所有的阿帕奇人都站起来,大声喊“就这样吧!”以示赞同。随后“好太阳”又补充道:
  “现在,我们又拥有了一个新的、活着的克雷基·佩特拉,那么我们可以安葬死者了,兄弟们动手吧!”
  他指的是那些参与建坟的阿帕奇人。我请他稍等一下,然后就向霍肯斯、斯通和帕克招手。他们过来后,我在棺材旁简短地说了几句。接下来,那个人的遗体便被送进了石头坟里,印第安人们随之将开口堵死。
  这就是我在印第安人那里第一次参加葬礼。它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不愿批评他们在“好太阳”的引导下所做的一切,虽然真理与很多不甚了了的东西掺杂在一起。但不管怎样,他们呼唤救赎,他们将它表达出来,虽然救赎只存在于内心和头脑之中。
  坟墓被封上的时候,印第安人的挽歌又响起来了。直到最后一块石头填好,葬礼仪式才算结束。每个人都回去做他自己的事情,首先是吃饭。我受到了“好太阳”的邀请。
  他住在前面提到过的石堡那一层最大的一个房间里,里面布置得非常简单,但墙上汇集着印第安人各式各样的武器,它们吸引了我。“丽日”照料我们吃喝,包括他父亲、温内图。我发现,她是做印第安食物的好手儿。大家没怎么说话,几乎什么也没说。红种人本来就喜欢沉默,今天又已经说了那么多话,所以,该谈的事,就留到以后再说。况且吃完饭后天很快就黑下来了。
  “我的白人兄弟想休息了,还是愿意跟我一起走?”温内图问我。
  “我跟你走。”我说,并没有问他要去哪儿。
  我们下了石堡,向河边走去。这正是我意料中的:以温内图那样深沉的性格,他一定会再度到他老师的坟前去的。我们在那儿并肩坐下,温内图将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一言不发,而我也没有什么理由打破沉默。
  这里我得再插上一句: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所有阿帕奇人,并不都住在石堡里。石堡虽大,但也装不下那么多人。只有“好太阳”和他最出色的战士及其家属住在里面,构成了居所并不固定的美斯卡莱罗一阿帕奇人的中心。他们有的放牧马群,时而在这儿,时而在那儿;有的则四处游猎。他从这里向他的部落发号施令,也从这里出发前往其他尊他为最高酋长的部落,那就是兰奈罗人、基卡里拉人、塔拉科纳人、乞利卡胡阿人、皮纳兰霍人、吉兰霍人、米姆布兰霍人、利潘人、铜雷一阿帕奇人等,就连纳瓦霍人也习惯于听从他,虽然他并不向他们发号施令。
  不住在石堡里的美斯卡莱罗人,葬礼结束后就走了,只有那些奉命看守奇奥瓦人缴来的马匹的人留了下来,马匹都在附近吃草。我和温内图坐在克雷基·佩特拉的墓边,没人看见我们。墓的四周第二天果真种上了橡树籽,后来发了芽,现在那些树还耸立在那里。
  终于,温内图打破了沉寂。
  “‘老铁手’你会忘记我们曾是敌人吗?”
  “这事已经让我忘了。”我向他保证。
  “但有一件事你是不会原谅的。”
  “什么?”
  “我父亲对你的侮辱。”
  “什么时候?”
  “我们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
  “啊,他向我脸上吐唾沫的事吗?”
  “对。”
  “我为什么不原谅这件事呢?”
  “因为唾沫只能用吐唾沫之人的血来擦掉。”
  “温内图不用担心,这件事也已经让我忘掉了。”
  “说的话我无法相信。”
  “你可以相信。事实早已证明我把它忘了。”
  “怎么证明?”
  “我当时并没有对你的父亲‘好太阳’发火。如果‘老铁手’把向他脸上吐唾沫看成是侮辱的话,会不用拳头回敬他吗?”
  “是的,我们后来是觉得很奇怪。”
  “温内图的父亲不会侮辱我。我自己把唾沫擦掉了,这事也就被原谅并且遗忘了。我们不用再提它了!”
  “但我还是要提,这是我欠你——我的兄弟的。”
  “为什么?”
  “你还得多了解我们民族的习俗。没有一个战士乐于承认他犯的错误,酋长就更不行了。‘好太阳’知道他做得不对,但他不能向你请求原谅,因此他委托我同你说——温内图替他的父亲请求你原谅。”
  “不必。我们谁也不欠谁的,因为我也侮辱了你们。”
  “没有。”
  “有的!用拳头不算是侮辱吗?我用拳头打了你们。”
  “那是在战斗之中,不算是侮辱。我的兄弟非常高尚,这我们是不会忘记的。”
  “我们说些别的吧!——今天我成了阿帕奇人,那么我的三个伙伴呢?”
  “他们不能进入我们的部落,但他们是我们的兄弟。”
  “不用什么仪式了吗?”
  “明天我们要和他们抽和平烟斗。在我的白人兄弟的家乡大概没有这个吧?”
  “没有。所有的基督徒用不着举行什么仪式,就都是兄弟。”
  “兄弟?他们之间没有战争吗?”
  “还是有的。”
  “那么这个国家的人一点也不比我们好。你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故乡呢?”
  红种人不习惯问这样的问题,但温内图可以问,因为他现在“是我的兄弟,需要了解我。但他的问题不只是出于好奇,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为了在这里寻找幸福。”我解释道。
  “幸福?什么样的幸福?”
  “财富,但我……”
  当我说出这个词时,他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我的手,眼睛里闪出光来。我知道,他这会儿觉得自己还是看错人了。
  “财富!”他打断了我的话,“你错了,钱只能给红种人带来不幸。正是为了钱,白人把我们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使我们慢慢地、但却无可挽回地走向灭亡。金钱是导致我们灭亡的原因,我的兄弟不该看重金钱。”
  “我没有看重金钱。”
  “没有?但你说,你要在财富中求得幸福。”
  “我是这样说的。但我指的不是你想的那种财富。财富有不同的形式,有金钱财富,有智慧的财富,有经验的财富,还有健康的财富,荣誉的财富,仁慈的财富。”
  “噢,噢!你指的是这个!那么你追求的是哪种财富呢?”
  “最后一种。”
  “上帝的仁慈!这么说你是个非常虔诚的基督徒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好基督徒,这只有上帝知道,但我很想做一个好基督徒。”
  “那么你认为我们是异教徒唆?”
  “不,你们信仰大神,不崇拜偶像。”
  “那么满足我的一个请求吧!”
  “很乐意!是什么请求?”
  “不要再向我提信仰的事了!永远不要试图让我改变信仰!我非常喜欢你,我可不希望我们之间的联系被扯断。正像克雷基·佩特拉说的,白人的信仰也许是对的,但我们红种人还不能理解它。要不是基督徒逼迫我们,屠杀我们,也许我们会认为他们是好人,他们的信条也是好的;也许我们就会有时间去学习需要了解的一切,以理解你们的圣经、你们的教士。可谁要是一步一步地被逼入死地,他就不会相信逼他的人的信条是爱的信条。”
  “你应该把表面上信仰它,实际上却不依照它行动的人区分开来。”
  怕人都这么说。他们喜欢称自己是基督徒,但却不按照基督徒的准则行事。可我们有我们的玛尼图,他要求所有的人都做好人。我努力要做个好人,也许我比许多自称是基督徒,心中却并没有爱,而只知谋求自己的利益的人是更好的基督徒。所以别向我谈信仰的事,永远不要试图把我变成一个被称作基督徒,却并不一定是基督徒的人!这就是我对你的请求!”
  我满足了他这个请求,再没向他谈过我的信仰。但这用得着谈吗?行为难道不是比话语有力得多、令人信服得多吗?“你们应该从他们的果实中认识他们。”——《圣经》中这样说。通过我的生命、我的行为,而不是通过我的话语,我成了温内图的老师,直到多年以后一个我难以忘怀的夜晚,他要求我同他谈谈。当时我们坐在一起,在那神圣的时刻,所有在沉默中播下的种子都发芽并结出了硕果……
  “‘老铁手’你怎么会和偷土地的贼混在一起了呢?难道不知道这是对红种人的抢劫吗?”
  “我本来该想到这个的,但我没有。那时我很高兴能成为测绘员,因为报酬不错。”
  “报酬?可我想,你们还没完工吧?工作完成之前就付给你们报酬吗?”
  “不是。我得到了预付款以及装备。我的报酬到工程结束后才会付足。”
  “这么说你得不到这笔钱了?”
  “是的。”
  “很多吗?”
  “就我的处境来说,是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很遗憾,我们让你遭受了损失。你不富裕吧?”
  “从钱的角度看我很穷。”
  “你们还需要多久才能测量完?”
  “只还需要几天。”
  “噢!如果我那时像现在这样了解你,我们会再等几天再去攻打奇奥瓦人。”
  “使我能够完成工作吗?”我问,被这种慷慨感动了。
  -“是的。”
  “也就是说,你会让我们完成这次‘偷盗’了?”
  “不是让你们完成偷盗,只是让你们完成测量。你们画在纸上的线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危害,这还没有开始抢劫。如果白人工人们来了,开始修铁路了,那抢劫就算开始了。那我就会……”
  他说着说着停下了。像是要想清楚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随后,他接着说:
  “你要想挣到钱,是不是一定得有刚才我说到的那些纸?”
  “是的。”
  “噢!那你永远也得不到钱了,你们画的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毁了。”
  “那我们的测绘仪器呢?”
  “它们落入了一些战士手中。战士们想把他毁了,可我没让。虽然我没上过白人的学校,但我知道这些东西很贵重,因此我下令好好地保存它们。我们已经把它们带到这儿来了,好好地保存着。我会把它们还给你的。”
  “谢谢你。我很乐意接受这一礼物,虽然它们对我没有用处。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能把这些仪器交上去。”
  “这么说它们对你没用?”
  “对。除非我继续测量。”
  “但你没有那些纸啊,它们已经被毁掉了!”
  “没有。我很谨慎,画了两份图。”
  “你还拿着另一份?”
  “是的,在我口袋里。你下令不让他们搜走我的东西,你真是太好了!”
  “噢,噢!”
  这叫声半是惊奇,半是满意,然后他又沉默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心中产生了一个想法,一个高尚的想法;几乎没有人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过了一阵,他站起身来。
  “我们回家吧,”他说,“由于我们白人兄弟遭受了损失,温内图要想法儿弥补。但你得先在我们这里彻底地恢复好。”
  我俩回到了石堡。今天是我们四个白人数日来头一次作为自由人在石堡里睡觉。第二天,霍肯斯、斯通、帕克与阿帕奇人之间举行了隆重的抽和平烟斗的仪式,仪式上又作了些长篇的演讲,其中最好的要数塞姆的演讲,充满了他特有的诙谐,害得印第安人不得不费尽力气,以保持他们那种庄严态度。这一天,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尚未明了的地方得到了澄清,那天晚上救“好太阳”和温内图的经过又成了话题,霍肯斯则又教训了我一番:
  “您是个狡猾透顶的人,先生!一个人对朋友应该是诚实的啊,尤其是,您又从我们这儿学到了那么多东西。当初我们在圣路易斯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是个什么呀?一个家庭教师,翻来覆去地教他的学生背ABC和小九九儿的家庭教师。要不是我们那么热情宽容地接受了您,您现在还是个不幸的家伙。是我们把您从倒霉的小九九儿里拉了出来,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我们看护了您,就像一个温柔的母亲看护她的小孩子,或者,像一只母鸡看护它孵出来的小鸭子。在我们身边,您渐渐地懂点儿事儿了;是我们训练了您的头脑,使它偶尔也能开开窍儿。总而言之,我们对您,那就是父亲、母亲、叔叔、阿姨啊;我们用手托着您,用肥嫩的肉喂养您的身体,用智慧和经验喂养您的头脑。我们总该得到您的尊重、敬畏和感谢吧,您总不该像鸭子一样溜到水里去,而让我们这些母鸡可怜巴巴地淹死吧。您总是做我们禁止您做的事。看到这么多的爱和牺牲换来的却是这么不听话、忘恩负义,我这颗者心好痛啊。我要是一件件列举您捣的那些鬼,那简直就没个完。最严重的就是,您救了那两个阿帕奇人,却不跟我们说。只要我还活在这副旧皮囊里,我就会一直对您耿耿于怀的。本来我们昨天可以在刑柱上被烤上一顿,今天在印第安魂灵们那可爱的猎场里醒来,可结果呢——人家认为我们根本不配!现在我们皮毛无损地住在这么个偏僻的石堡里,让人变着法儿用美味佳肴毁我们的胃,还把一个‘青角’捧得跟半个神一般!这些倒霉事儿全都多亏了您,尤其是因为你是个无耻透顶的游泳家。但不管怎么着爱都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婆娘,你越是虐待她,她就越舒坦;所以这次我们还是不会把您从我们中间和我们心中驱逐出去,而是衷心地希望您好好反省,重新做人,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这是我的手,您愿意改过吗,亲爱的先生?”
  “好的。”我一边摇着他的手,一边向他保证。“我会努力地以您为榜样,让人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我当成一个真正的塞姆·霍肯斯。”
  “最可敬的先生,这个您就算了吧!这是白费力气。您这样的‘青角’,还想像塞姆·霍肯斯一样!绝对不可能!就像是一只林蛙想当歌剧演员……”
  这时,迪克·斯通笑着、不耐烦地把他的话打断了。
  “停!住嘴吧,你这个老饶舌鬼!一说起来就没个完!你在这儿把什么都颠倒过来了,把右手的手套戴到左手上!我要是‘老铁手’,才不会容许你没完没了地叫我‘青角’。”
  “那他还想怎么样呢?千真万确,他就是个‘青角’!”
  “胡说!我们能活命,多亏了他。包括你和我们在内,在一百个有经验的牛仔中,恐怕也找不出一个能像他昨天那样。不是我们保护他,而是他在保护我们。你记着!要不是他,我们现在不可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这儿,你也不会一根毫毛不缺地顶着你那个假的破发套!”
  “什么?假的?别再跟我这么说!这是个真正的假发套,你要是不知道,我就让你看看!”
  他把假发拿下来,往别人面前伸过去。
  “拿开,拿开这张皮!”斯通笑道。
  小个子又把假发套在头上,接着骂道:
  “你不害臊吗,迪克,把我头上的装饰叫做皮!一个像你这样的好伙计会说出这种话,真让我想不到啊!你们全都不尊重你们的老塞姆,我要蔑视你们,作为对你们的惩罚。我去找我的玛丽了,我得看看,她是不是也像我过得这么舒服。”
  他轻蔑地一挥胳膊,走了。我们在他背后快活地笑着,你实在没法儿生他的气。
  第二天,去跟踪奇奥瓦人的探子们回来了。他们报告说,敌人的队伍没做停留,已经离开了,他们没打算对我们采取什么行动。
  接下来是一段安宁的日子,但对我来说却是紧张繁忙的日子。塞姆、迪克和威尔舒舒服服地享受着阿帕奇人的好客,做彻底的休息。塞姆给自己找的惟一一件事情,就是每天遛他的玛丽,用他的话说,好让它“学会佩服他的高雅”,也就是说,要习惯他骑马的方式。
  温内图对我进行了“印第安式的训练”。我们经常在外面,骑马走很远的路,我得练习所有打猎、作战用得着的技能。我们在林子里爬来爬去,他教我怎么匍匐潜行。他带我一起进行战斗演习。他经常给我布置作业,离开我,让我找他。他想方设法掩盖自己的足迹,让我想方设法地去找。有多少次,他藏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或是站在佩科河的水中,被灌木挡着,看我怎么行动。然后指出我的错误,给我演示该怎么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些课真是大棒了,他怀着极大的乐趣教我,我则满怀喜悦和钦佩地做他的学生。他从来没称赞过我,但也没责备过我。印第安人必须具备的一切技能,他都是好手,教起课来也很在行。
  我经常是累得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回到石堡还要上课,还要学阿帕奇语。我有两位男老师,一位女老师:“丽日”教我美斯卡莱罗人的方言,“好太阳”教兰奈罗人的方言,温内图则教我纳瓦罗人的方言。这些方言十分接近,词汇量也不大,因此我学习的进度也很快。
  温内图和我外出并不远离石堡的时候,“丽日”偶尔也同我们一道去。看得出,每当我圆满地解决了问题,她总是非常高兴。
  有一次我们在森林里,温内图要我马上离开,一刻钟之后再回到原地,到时他们两个已经不见了,我得把藏起来的“丽日”找到。于是我走了一大段路,大约等了一刻钟的工夫,就返回了原地。两个人留下的痕迹开始还相当清晰,可后来那女孩儿的脚印儿突然就不见了。当然我知道她走路很轻,但地面很软,无论如何也会留下痕迹。可我就是什么也没发现,连被踩例或折断的小草也没有,虽然这里长着很多柔软敏感的青苔。温内图的足迹十分清晰,这与我无关,因为我不是要找他,而是要找他的妹妹。他肯定是藏在附近,看我犯没犯错误。
  我兜着圈子找了一遭又一遭,却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可怪了,我可得好好想想。“丽日”无论如何也得留下点儿痕迹,因为在这里,一只脚不可能接触了地面而不在柔软的青苔上留下痕迹。脚接触地面?——啊,对了!假如“丽日”根本没有接触地面,那会怎么样呢?
  我仔细地观察温内图的脚印——脚印很深,比开始的时候要深,他会不会是双臂抱着他的妹妹,把她抱走了呢?于是,从这一时刻起,他给我出的题目,在他看来很难,在我看来却非常容易了。
  由于负重,他的步子踩得更深了。要找到那姑娘留下的痕迹——这我当然就不能在地上找了,而是要往上找。
  如果温内图是一个人在林间行走,他的手臂是自由的,穿过灌木丛也不会费什么力气;如果他是抱着他的妹妹走,会有树枝被折断。我跟着他的足迹走,眼睛并不看地面,而是盯着灌木丛。果然!由于负重,他在穿过灌木丛的时候没能小心地拨开枝枝权权,“丽日”也想不到做这件事;于是我发现了多处被折断的树枝和毁坏的叶子,如果温内图是一个人,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足迹笔直地通向一个林木稀疏的地方,然后又直直地过去了。两人肯定就藏在对面沙地的边缘处,正暗地里乐不可支,认为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呢。
  我本可以径直地走过去,但我想做得更妙些,给他们来个突然袭击。于是我悄悄地、仍然隐蔽着沿着沙地的外围溜过去。到了对面,我先找温内图的足迹:如果他继续向前走了,那我就顺着足迹找下去;如果找不到,那他一定是和”丽日”藏起来了。我伏在地上,无声无息地匍匐前进,并注意让树丛掩护自己。没有看到脚印,他们是藏起来了,像我猜测的那样,藏在那片空地的边缘,而且就是与我跟踪的脚印相交的地方。
  我轻而又轻地向那里爬过去。他们大概悄无声息地呆在那儿,他们训练有素的耳朵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声响,因此我必须格外小心才行。这时我看见他们两个了,他们紧挨着坐在野李树丛中,背对着我,他们肯定认为我要是过来了,将会出现在他们对面。他们正在交谈,在窃窃私语,所以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极其兴奋地盼着抓住他们的那一刻,爬得离他们越来越近。现在,我离他们近得已经可以用手触到他们俩了。我准备伸出手臂,从后面抓住温内图了,这时却又被一句话阻住了。
  “我是不是该去把他带来?”
  “不,”“丽日”说。“他自己会来的。”
  “他不会来的。”
  “‘老铁手’会来的。”
  “你错了。他很快就学会了所有的东西,可是你的踪迹在空中,他怎么找得到呢?”
  “他找得到。你告诉过我,最近一段时间,‘老铁手’已经不会再受迷惑了,可现在又不这样说了?”
  “今天我给他出了个顶难的题目,难得不能再难了。他的眼睛找得到任何踪迹,可你的踪迹只有用脑子才能找到,这他可还没学过。””
  “可他还是会来的。凡是他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到。”
  她这些话只是轻声的耳语,但从她的语气里却听得出一种信心,一种信任,对此我感到自豪的。
  “是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像他这样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能轻而易举地入门儿,”温内图点点头。“只有一件事他是不会入门儿的,这使我觉得很遗憾。”
  “是什么事?”
  “就是我们大家的那个愿望。”
  我本来准备在这个时候出现,可温内图刚好提到了一个愿望,我要再等一等。这些可爱的人,有什么愿望我能不十分乐意地去满足他们呢?如果我听到那到底是什么事,就能出乎意料地满足他们的心愿。因此我仍然不做声,悄悄地听着。“你和他说过这事吗?”
  “没有。”
  “我们的父亲也没和他说过?”
  “没有。他想说,我不让他说。”
  “不让?为什么?‘丽日’非常爱这个白人,而她是所有阿帕奇人的最高酋长的女儿。”
  “这没错儿,而且还不仅如此。任何一个红种人战士或者白人如果能以我的妹妹为妻都会快乐的,只有‘老铁手’不会。”
  “我的哥哥温内图怎能知道呢——既然他并没同他谈过这事?”
  “可我还是知道,因为我了解他。他和别的白人不一样,他的追求比他们的都高;他不会娶一个印第安女子为妻的。”
  “他说过这话吗?”
  “没有。”
  “也许他的心已经属于一个白人女子了?”
  “也不是。”
  “你肯定吗?”
  “是的。我们谈论过白人妇女,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他的心还没有交给别人。”
  “那这颗心会交给我的。”
  “我的妹妹可别抱这种希望!‘老铁手’的想法和感受和她想的不一样。如果他要给自己选一个女人,那她在女子中所处的位置,一定得像他在男人中所处的位置一样。”
  “我不是这样的女人吗?”
  “在红种姑娘中,你当然是的,我美丽的妹妹超过所有的红种姑娘;可问题是要和白人的女儿们一比,你见识过什么?你学过什么呢?你了解红种女人的生活,可一个白种女人学些什么,她们必须知道什么,对此你却毫无所知。老铁手并不看重金子的光芒和形体的美丽,他看重的是其他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他在一个红种姑娘身上是找不到的。”
  她垂下了头,沉默不语,于是他用手怜爱地抚摩她的面颊,试图安慰她。
  “让我的好妹妹伤心,这使我很难过,但温内图习惯了总是说真话,即使真话不好听。也许他知道一条路,能让‘丽日’达到目的。”
  她立刻抬起头来问道:
  “一条什么样的路?”
  “到白人的城市里去。”
  “你说去那儿?”
  “是的。”
  “为什么?”
  “为了让‘老铁手’爱上你,你必须学习。”
  “那我去,马上就去,立刻就去!哥哥你能满足我的一个愿望吗?你去和我们的父亲‘好太阳’说说吧!请求他允许我到白人的大城市里去!他不会说不的……”
  我没有听到更多的东西,因为这时我又蹑手蹑脚地爬回去了;我觉得偷听兄妹俩这场对话简直是做坏事,可别让他们发现了!要不他们该多尴尬啊,我就更不用说了!我离开的时候得比靠近他们的时候更得小心翼翼,再小的一点儿响动都可能会使我暴露,让他们发现我已经知道了那美丽的印第安女孩儿的秘密。那样的话,我只好当天就离开我的红种朋友们了。
  还好,我成功地退了回去没被他们发现。到了适当的距离之后,我站起来,赶快沿着空地跑到又能见到足迹的地方。随后我从开始来的方向向空地上走了两三步,喊道:
  “我的兄弟温内图过来吧!”
  什么动静也没有,于是我继续喊道:
  “我的兄弟出来吧,我已经看见他了!”
  还是没有动静,我便又喊了一遍:
  “温内图就坐在对面的野李树丛里,要我过去把他叫出来吗?”
  这下树枝晃动起来,温内图出来了,但只有他一个人。他无法再躲着不出来,但还想隐瞒他妹妹的藏身之所。他问道:
  “我的兄弟‘老铁手’,你找到‘丽日’了吗?”
  “找到了。”
  “在哪儿?”
  “在灌木丛里,她的踪迹把我引到那儿了。”
  “你看到她的踪迹了吗?”
  他的声音显得很惊奇,他不知道我的本事,认为我是不知怎么的搞错了。
  “是的,”我回答。“我看到了。”
  “但我的妹妹很小心,肯定不会留下能被发现的痕迹的。”
  “你错了,她留下了痕迹,不在地上,是在树枝上。‘丽日’没有用脚接触地面,是你抱着她,你们把树枝折断,还弄坏了树叶。”
  “噢!我抱她来着?这是谁告诉你的?”
  “你的脚印——它们突然变深了,因为你变重了。既然你不可一能改变你的体重,那就肯定是负重来着,这只能是你的妹妹,我看到她的脚没再接触过青苔。”
  “噢!你错了,你退回去,再找一遍!”
  “那就白费力气了,也没必要,‘丽日’就坐在你刚才坐过的地方。我去把她叫出来。”
  说着我便真的穿过空地,她这时已经走出灌木丛,心满意足地对她哥哥道:
  “我向你打过包票,他会找到我的——我说对了。”
  “是的,我的妹妹说对了,而我错了。我的兄弟‘老铁手’不仅能用眼睛,而且能用头脑发现一个人的踪迹。他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学了。”
  “哦,还有很多,非常多呢!”我反对道。“我的兄弟夸奖我,可我还不配,不过我要继续向他学习我现在还没有掌握的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称赞,我得承认,我对此感到的骄傲就像过去听到我的任何一位老师称赞我一样。
  这天晚上,他给我送来一件做工精细的猎装,是鞣成白色的皮子做的,还有红色的印第安刺绣做装饰。
  “我妹妹‘丽日’请你穿上这件衣服,”他说。“对于‘老铁手’来说,你的衣服不够好。”
  他说的当然有道理,我的衣服就连印第安人看着也嫌寒碜。我要是在欧洲的某个城市里穿着这么一身,肯定会被人当成流浪汉的。我能接受“丽日”的这件礼物吗?温内图像是猜出了我的想法。
  “你可以收下这件衣服,”他说。“是我要她做的,它是被你救过性命的温内图的礼物,不是我妹妹的礼物。在白人那里是禁止从一个女人那儿接受礼物的吧?”
  “如果她不是自己的妻子或者亲戚的话。”
  “你是我的兄弟,所以‘丽日’和你是亲戚。但不管怎么说这礼物是我送你的,而不是她送的,她只不过是为你缝制了它。”
  第二天早上我穿上这件猎装的时候,发现它合适得就像从我的模子里做出来的一样,就算是纽约的男装裁缝也不可能比它做得更合体了。我穿着它在我美丽的印第安女伴儿面前亮相,我的称赞使她十分快活。不久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到我这儿来了,告诉我,他们和塞姆也得到了馈赠,是崭新的印第安烟斗,部落里妇女们的手工精品。又过了一阵,我到峡谷里去练习投战斧,这时,一个小小的、形体奇特步态庄重的人向我走来。一件崭新的印第安式皮衣下面是一双旧的、巨大的绵羊皮靴,上面则是一顶更旧的皮帽子,帽檐儿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帽檐儿下探出一部乱糟糟的大胡子、一只硕大的鼻子和两只狡黠的小眼睛。我认出这是我的小个子塞姆·霍肯斯。他叉开两条细瘦的罗圈儿腿,大模大样地立在我面前,向我发问:
  “先生,也许您认识此刻站在您面前的人吧?”
  “Mmm,”我说,”这我可得看看!”
  我抓住他的胳膊,将他转了三个圈儿,从各个角度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说:
  “看起来真像是塞姆·霍肯斯,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是的,大人!您没有搞错,正是我本人,一根毫毛不少。您发现什么了吗?”
  “倍儿新的衣裳!”
  “我看也是!”
  “哪儿来的?”
  “用您送我的熊皮做的。”
  “这我看出来了,塞姆;可如果我问‘哪儿来的’,那我想知道的是做衣服的人。”
  “人?Mmm!哦对,是人,先生!是这么回事——她其实不是一个‘人’”
  “那是什么?”
  “是个‘小人儿’。”
  “怎么?”
  “呐,您不认识漂亮的‘克莉乌娜—爱’吗?”
  “不认识。‘克莉乌娜—爱’是月亮的意思,她是个姑娘还是个女人?”
  “都是,或者不如说都不是。”
  “那是个老奶奶喽?”
  “胡扯!如果她既是女人也是姑娘或者不如说两者都不是,那她肯定是个寡妇啊。她是上一次与奇奥瓦的战斗中一个阵亡的阿帕奇人留下的女人。”
  “也是您想要安慰的女人吧?”
  “是的,先生,”他点点头。“我一点儿都不讨人嫌。我拿一只眼睛瞟了她,或者不如说两只眼睛都用上了。”
  “可是,塞姆,一个印第安女人!”
  “那又怎么了?我甚至还会娶个黑女人呢——如果她不黑的话。再说‘月亮’是个出色的伴儿。”
  “为什么?”
  “因为在全部落里,数她鞣的皮子最好。”
  “您想让她躁您的皮吗?”
  “别开玩笑,先生!我是认真的。一个安乐窝——您明白吗?她有张丰满的圆圆的脸,就像月亮一样。”
  “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
  “我再次请求您,别拿月亮开玩笑!她是满月,而我要娶她,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但愿别弄出个新月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正是通过鞣皮子。为了那张熊皮,我去打听谁鞣的皮子最好,有人就把她介绍给我了。我就扛着熊皮去找她,并且立刻就感觉到她很中我的意。”
  “对熊皮吗?”
  “胡说八道!当然是对我了!”
  “由此可见她的趣味如何了,塞姆!”
  “可不!她可有趣味了!噢,她可决不是缺少教养的!这一点,凭她不仅给我鞣了皮子,还立刻给我做了这件衣裳,就足以证明了。您觉得我怎么样?”
  “太时髦儿了!”
  “不是吗,先生?是的,先生!她看见我穿上这件衣裳的时候,简直都陶醉了。您就相信好了,先生:我要娶她!”
  “您那件旧衣服呢?”
  “扔了。”
  “您看,您看!过去您还说过,您的老外套决不出卖呢!”
  “过去是过去,过去还没有克莉乌娜—爱呢。时代变啦——就是这么回事!”
  穿着熊皮的小个子追求者转过身,骄傲地跺着地走了。他对那印第安寡妇的好感并没有让我难过或者心存疑虑。你只要看看塞姆,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那双大得不合比例的脚,那伸不直的小细腿儿,还有那张脸——噢,天呐!
  他还没有走得很远,又一次转过身来冲我喊道:
  “这张新皮可是完全不同的,先生!我就像获得了新生一样。旧的那件我不想再看见它了。塞姆现在要去求婚了,嘿嘿嘿嘿1”
  第二天我在石堡下面碰上了他,他的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表情。
  “您在转什么天文学的脑筋呢?”我问他。
  “天文学?干吗偏得是天文学的?”
  “因为您这副样子就像是打算发现一片新星云似的。”
  “差不多,我想着是个扫帚星,看来也可能是星云吧。”
  “谁?”
  “她,克莉乌娜—爱。”
  “噢!满月今天成星云了,为什么呢?”
  “我问她可想再要个男人,她回答说‘不’。”
  “这可不能妨碍您满怀信心放眼未来啊,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
  “我的新衣服也不是一个钟头就缝好的——您说得对,先生,我再去求一次婚。”
  他爬上梯子,又去造访他的克莉乌娜—爱了。
  第二天,我正在给我的马上马鞍,准备和温内图一起出去打野牛,塞姆向我走来,问道:
  “我可以一起去吗,先生?”
  “去捕野牛吗?不!您现在可是要追捕一头更棒的野物啊。”
  “可她不干!”
  “是吗?”
  “是的。她还提出了要求。”
  “怎么?”
  “我又去过她那儿了,她说,那衣服是她依着温内图的命令给我做的。”
  “这么说不是出于爱情了?”
  “好像不是。她又接着说,鞣皮子是我找的她,为此我得给她点儿什么。”
  “算是付帐吗?”
  “是的!这难道是爱的表示吗?”
  “我不知道,在这种事上我没有经验。孩子爱他们的父母,可父母还是得为他们花钱。也许那恰恰证明了您的满月对您的爱呢!”
  “满月?哼!现在大概只剩下下弦月了。这么说您不带我去了?”
  “温内图想和我一个人出去。”
  “那我就没法儿反对了。”
  “再说您会把您的新猎装弄坏的,亲爱的塞姆!”
  “可不,真是这样。这么好的衣服弄上血点子就糟了。”
  他走了,可又转过头来问了句:
  “先生,您不觉得我的老外套更实用吗?”
  “可能吧。”
  “不光是可能,而是极有可能。”
  今天的事情至此就告一段落了,可接下来的几天里,塞姆变得越来越心事重重,越来越少言寡语了。他的月亮看起来越变越小了。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他从屋里走出来——穿的竟是那件旧外套!
  “这是怎么回事,塞姆?”我问他,“我想,您早就把这件外套搁在一边儿了,或者用您的话说是给‘扔了’?”
  “是这样的。”
  “可还是又把它翻出来了?”
  “是的。”
  “是气得吧?”
  “当然!我气坏了!”
  “对那下弦月吗?”
  “已经成新月了。我不能也不想再见到那个克莉乌娜—爱了!”
  “看来我当初说的没错!”
  “是的,事情正是像您想的那样。可还有件事把我气得不行。”
  “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可以,我告诉您。昨天我又去她那儿了。她这几天待我很不好,几乎都不正眼看我,回答我的问话也总是短短的。昨天我在她那儿坐着,头靠在一根木桩上。那根木桩上大概是有根刺儿,把我的头发绞住了。等我站起来要走的时候,我尊贵的脑袋被猛地拽了一下。我一回头儿,看见了什么呀,先生——我看见了什么?”
  “我猜——是您的假发?”
  “对,我的假发挂在了那根刺儿上,帽子被扯下来了,掉在地上。”
  “这下当初那个漂亮的满月自然就变成新月了?”
  “可不!她先是站在那儿,瞪着我,就像——就像——就像瞪着一个脑袋上没长头发的人。”
  “然后呢?”
  “然后她就号起来了,就好像她自己长了颗秃头似的。”
  “最后怎样?”
  “最后?最后就成新月了,她冲出去,没影儿了。”
  “也许她不久又会像上弦月一样在你面前出现呢?”
  “不会了!因为她让人给我捎话儿了。”
  “什么话儿?”
  “我不该再去找她了;她如果再嫁的话,也得嫁个头上长头发的丈夫——这不是很蠢吗?”
  “哼!”
  “没什么可哼的,先生!一个女人要结婚的话,她本不必在乎她丈夫的头发是长在脑袋上还是长在假发上,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如果是长在假发上,那还更尊贵呢,因为那可是要花钱的。长头发又有什么用呢!”
  “我要是您,还是愿意让它再长出来,亲爱的塞姆!”
  “尊敬的先生,您见鬼去吧!我怀着爱情的忧伤和婚姻的烦恼到您这儿来寻求安慰,听到的却是挖苦。我希望您也有个假发,也有一个印第安寡妇把您扔到门外去!祝您顺利!”
  他气哼哼地跑了。
  “塞姆,”我在他背后喊,“还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他停下脚步,问道。
  “它哪儿去了?”
  “什么?”
  “新猎装。”
  “我又把它送回去了,不想再知道有关它的事儿了。本想穿着它结婚,举行婚礼的。既然现在婚礼吹了,我也不想要那衣服了。就这么着吧!”
  就这样,我的塞姆和那越变越小的红月亮克莉乌娜—爱之间的友谊结束了。顺便提一句:没过多久,塞姆的情绪就又好起来了,并向我承认他很高兴自己仍然是个未婚的单身汉,从此他再也不会同他的老外套分手了,因为它比所有印第安女裁缝做的所有衣服都更好更方便也更舒服。一切果然像我预料的那样:塞姆做丈夫就是不可想象。
   8.黄金的诅咒
  这天晚上,我像平常一样同“好太阳”及温内图一起吃饭。饭后我的朋友们就离开了。我也想走,这时“好太阳”提起了塞姆同克莉乌娜—爱的艳遇,并由此把话题转到了白人与印第安女子的结合上。
  我发觉他是要打探我的心思。
  “‘老铁手’你认为这样的婚姻好还是不好?”
  “如果是神甫为他们举行结合的仪式,并且这个印第安女子已经成为基督徒,那我就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我回答道。
  “就是说,如果一个印第安姑娘保持她本来的样子,我的白人兄弟就不可能娶她为妻喽?”
  “不可能。”
  “要成为一个基督徒很困难吗?”
  “一点儿都不困难。”
  “那她还能尊敬她的父亲吗——即使他并不是基督徒?”
  “可以,我们的宗教要求每个孩子都尊敬父母。”
  “兄弟你是乐意娶个红种姑娘呢,还是愿意娶白人姑娘?”
  我能说“白人姑娘”吗?不,那样会伤害他,于是我答道:
  “重要的是心灵的声音,它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姑娘是什么肤色无关紧要。在大神面前,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那些命中注定是一对儿的会彼此找到对方的。”
  “没错儿!”首长点点头。“重要的是心灵的声音,我的兄弟说得很对。他总是说得很有道理、很好。”
  这件事情就这样解决了,而且在我看来,解决得很合我的心意。一个印第安女子要想做白人的妻子,首先要成为基督徒,这一点是我特别强调了的。我愿“丽日”与红种人中最好、最高贵的酋长结合,我不是为娶一个红种妻子才到西部来的。我甚至还没想到婚姻,我暂时把婚姻排除在我的计划之外。
  我与“好太阳”谈话的效果第二天就看出来了。他把我领到我还不曾去过的石堡二层,我们的测量仪器都存放在那儿的一个房间里。
  “看看这些东西,检查一下少了什么没有!”酋长说。
  我依言行事,发现什么也没缺,仪器也没有损坏——除了有几处很容易就能弄好的弯曲。
  “这些东西过去在我们看来是有魔力的,”他说,“因此它们被好好地保存起来了。我年轻的白人兄弟你可以把它们拿走,它们又属于你了!”
  我想为这一慷慨之举表示感谢,他打断了我的话,不让我说。
  “它们本来是你的,我们把它们拿走,是因为我们那时认为你是我们的敌人;可现在我们知道了你是我们的兄弟,所以得让你重新得到曾经属于你的一切,这没什么可谢的。你打算拿这些东西怎么办呢?”
  “如果我离开这儿,就带上它们,好还给把它们交给我的人。”
  “那些人住在哪儿?”
  “在圣路易斯。”
  “我知道这个城市的名字,也知道它在哪儿。我儿子去过那儿,给我讲过。这么说你想离开我们?”
  “是的,即使不是马上就走。”
  “很遗憾。你已经成了我们部落的战士,我还给了你一个酋长的权力和荣誉。我们还以为你会永远留在我们这儿,就像克雷基·佩特拉一样。”
  “我跟他情况不同。”
  “你清楚?”
  “是的,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这么说,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你,却对你极为信任。”
  “是的,因为我们来自同一个国家。”
   “不只是因为这个,他甚至在临死前还同你谈话。‘好太阳’听不懂你们说的那些话,因为他不了解你们所用的语言,不过你已经把你们谈的都讲给我们听了。你按照克雷基·佩特拉的意愿成了温内图的兄弟,可又要离开他,这难道不矛盾吗?”
  “不,兄弟不一定要总在一起,他们往往走不同的道路,因为他们有不同的使命。”
  “但他们还能再见吗?”
  “能。你们也能再见到我,因为我的心会驱使我到你们这里来。”
  “我很高兴听你这样说。只要你一来,我们这里就会充满欢乐。‘好太阳’听你提到别的使命,确实很难过,难道你在我们这里觉得不快乐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到这里的时间那么短,不好回答这个问题。这就像一棵大树荫蔽之下的两只鸟儿——一只鸟儿吃这树上的果子,那么它就呆在这儿;另一只鸟儿却需要别的食物,所以不能总呆在这儿,它必须得离开。”
  “你应该相信,我们愿意给你所需要的一切。”
  “当然相信。但我刚才说到食物,指的并不是身体所需要的营养。”
  “是,我知道,你们白人还常说精神的食粮,我是从克雷基·佩特拉那儿知道的。在我们这儿,他得不到这种食粮,所以他有时很悲哀,虽然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你比他来我们这儿的时候年轻,因此比起他,你可能更愿意往前看。那么你就走吧,但我们请求你以后再来。也许那时你就会改变想法,发现在我们这儿你也能感觉很好。但我很想知道,你回到白人的城市里去以后将要做些什么。”
  “我现在还说不出。”
  “你会继续在修铁路的那些人那儿干吗?”
  “不!”
  “做得对。你已经成了红种人的兄弟,白人再想骗取我们的土地的时候,你不能跟他们一伙儿。你要去的那个地方,你就不能像在这儿一样靠打猎生活了。你需要钱,温内图告诉我你很穷。如果我们不袭击你们,你本来可以挣到钱的。因此我儿子请求我给你补偿——你想要金子吗?”
  说着,他用那么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我,我得当心别说出“要”字来;他是在考验我。
  “金子?”我说,“我的东西你们什么也没有拿走,所以我也没什么要向你们索取的。”
  这是个很谨慎的回答,既不是“要”也不是“不要”。我知道,有些印第安人知道哪儿有贵重金属的矿点儿,但他们从来不会把这样的地方泄露给白人。“好太阳”肯定也知道这种地方,现在他问我“你想要金子吗”——有哪个白人会说出个干脆的“不”字呢!我向来不看重死的财产,但我认为金子作为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具有不可争议的价值,可阿帕奇人的首长是很难了解这种观点的。
  “不,我们没有抢走你任何东西,”他解释说,“但由于我们的缘故你没有得到你本该得到的东西,为此你应该获得补偿。我跟你说,山里有很多金子,红种人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它,他们只要去拿就是了。你想让‘好太阳’给你弄些来吗?”
  换一个人在我的位置也许就会接受了——而最后什么也得不到。这,我已经从“好太阳”那见机行事的目光里看出来,于是我拒绝了。
  “我感谢你。毫不费力得来的财富是不会令人快活的;只有自己辛苦得来的,才真正有价值。就算我很穷,但也不必为此而担心我回到白人那里以后就会饿死。”
  这下他的脸松弛下来了,他把手伸给我,用热诚的语气说:
  “你的话告诉我,我们没有认错人。白人淘金者谋求的金砂是死亡之砂。找到它的人,往往就毁在这上头了。永远不要去追求金子,它不仅能杀死肉体,也能杀死灵魂!‘好太阳’刚才是考验你。金子他不会给你,但你该得到钱,而且是你们用的那种钱。”
  “不要这样。”
  “‘好太阳’要这样。我们要骑马到你们工作过的那个地方去,让你完成中断了的工作并得到要付给你们的工资。”
  我说不出话来,惊奇地看着他的脸。他是在开玩笑吗?不,没有一个印第安人的酋长会开这种玩笑的。或许这又是一个考验?也不像。
  “我年轻的白人兄弟不说话,”他接着说,“他不喜欢我的建议吗?”
  “哪儿的话,非常喜欢!但我不敢相信你是认真的。”
  “为什么不敢?”
  “难道我应该去完成我的同事做了而被你用死亡来惩罚的事情吗?难道我应该去做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严厉指责我的事情吗?”
  “那时你没有获得土地主人的允许,但现在你可以得到准许。顺便说一句,这不是我的建议,而是我儿子温内图的。他对我说,让你把中断的工作完成是不会给我们带来危害的。”
  “错了,铁路会修的,白人肯定会来的。”
  他脸色阴沉起来,垂下了眼帘。过了片刻,他承认道:
  “你说的对,我们无法阻止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们进行抢劫。他们先是派出小股队伍,就像你们那一队。这样的队伍我们还能够摧毁,但这对我们没用,因为他们随后就会大批大批地到来,而我们如果不想被他们打垮的话就只能后退。你也没什么办法,或者你以为如果你不量完那一段路,修铁路的人就不会来了?”
  “不,我不这么想。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做或者不做什么,可火车还是会在那个地区冒烟的。”
  “那就接受我的建议吧!这对你有用,也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害处。我和温内图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两个同你一起去,再带三十名战士作随从,在你工作期间保护你并帮帮你,然后这三十个人会一直陪着我们向东,直到我们找到保险的路,并能乘上那种冒烟的独木舟去圣·路易斯为止。”
  “我的老兄说什么?我没听错吗?你想去东部?”
  “是的,和你、温内图还有‘丽日’。”
  “‘丽日’也去?”
  “我的女儿也去。她很想看看白人的住地,并且在那儿一直呆到变得完全像一个白人女子为止。”
  听了这话,我脸上大概是做出了一副傻相儿,因为他看着我微笑了。
  “你好像很惊讶,也许不乐意我们陪伴?你应该说实话!”
  “不大乐意?怎么会呢!正相反,我非常高兴。有你们的陪伴,我可以安全地回到东部,单是因为这个,我就已经很喜欢你的建议了,再加上我那么衷心喜爱的人能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就这么定了!”他满意地点点头,“你先完成你的工作,然后我们就去东部。在那边能找到人,让‘丽日’有地方住并且能学习吗?”
  “是的,我会很乐意地帮助她。但阿帕奇人的酋长应该有思想准备,白人可不像红种人那么热情好客。”
  “‘好太阳’知道这个。如果白人不是怀着敌意到我们这儿来,他们需要什么都能得到,我们也不会要他们付出什么。可如果我们去他们那儿,什么都得付钱,而且比白人流浪汉要付的还得多一倍。即使这样,我们得到的,还比白人得到的东西差。‘丽日’到时候也得付钱。”
  “很遗憾这是真的,但你们不用担心。由于你们慷慨的建议我将会得到很多钱,到时候你们就是我的客人了。”
  “噢,噢!我年轻的兄弟把‘好太阳’和温内图——阿帕奇人的酋长——想成什么人了!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红种人知道很多能找到金子的地方。有的山里有金矿,还有的山谷里有冲刷下来的金砂,就浅浅地埋在地面下。我们到白人居住的城市里去的时候,虽然没有钱,但我们有金子——很多金子,我们不会白喝一口水的。如果‘丽日’得在那儿呆上几个夏天,我会给她留下远远多于她所需要的金子。如果不是因为白人不好客,我们才不去那些有金砂的地方,我们从不在乎它,也不去利用它。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随时,要看你们愿意。”
  “那我们就别再耽搁了,现在已经是深秋季节,冬天很快就要到了。即使要走这么远的路,印第安战士也用不着做更多的准备。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我们明天就出发。”
  “我准备好了。只是我们要赶快确定要带哪些东西,多少马匹,还有……”
  “这些温内图都会处理的,”他打断了我的话,“他什么都想到了,你什么心都不用操。”
  我们离开二层上楼。我正要走进自己的住处时,塞姆出来了。
  “我有个新闻要告诉您,先生,”他说,脸上放着喜悦的光。“您会感到惊奇的,您会惊奇得不得了的,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我会对什么惊奇啊?”
  “对我给您带来的消息啊,或许,您已经知道什么了?”
  “让我先听听您指的是什么,亲爱的塞姆!”
  “要离开这儿了!”
  “哦!这我当然已经知道了。”
  “您已经知道了?我还想告诉您,让您高兴一下子呢,这么说我来得太晚了。”
  “我是刚从‘好太阳’那儿得知的,那么是谁告诉您的?”
  “温内图。我在河边碰上了他,他在那儿挑马。连‘丽日’也跟着一块儿去,这您也知道吗?”
  “知道。”
  “真是奇怪的念头!好像是要把她送到东部的一个寄宿学校去。为什么、有什么目的——这我可真想不通,要不是……”
  他话说到一半儿就停住了,小眼睛意味深长地把我从头看到脚,然后接着说:
  “……要不是……要不是……Mmm!也许‘丽日’要成为您的克莉乌娜—爱吧?您不这样想吗,亲爱的先生、‘老铁手’?”
  “克莉乌娜—爱,你是说我的月亮?这种事我还是让给您吧,亲爱的塞姆。我要一个越变越小,最后没影儿了的月亮有什么用呢?我决不会为了一个印第安姑娘就把自己的假发给丢了。”
  “您的假发?听着,这都是个老掉牙的笑话了,您别再总琢磨着拿它取笑了!再说,我觉得那个越变越小的月亮的爱情没有成功,这是件好事儿。”
  “为什么?”
  “要不,我怎么能把她留在这儿呢?我还得带上她。可谁愿意带着个月亮在草原上跑啊!嘿嘿嘿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有一件事让我很生气。”
  “是什么?”
  “就是那张美丽的熊皮。我要是自己鞣皮子,现在就能穿着件漂亮的猎装了。可现在衣服没了,那张皮也断送了。”
  “可惜!但愿以后还有机会打死一只灰熊,那时我就再把熊皮送给您。”
  “您送给我或者还是我送给您吧,尊敬的先生!您可别以为灰熊会跑来跑去地,专为等着天底下最棒的‘青角’来捅死它。当时是个偶然,您还用不着为此就沾沾自喜,像您刚才开的那个玩笑似的。我们就不用想着打灰熊了,至少在我们要去干活儿的那地方没有。让您接着去干那活儿,这可真是够大方的,不是吗?”
  “很大方,塞姆,非常大方!”
  “是的!这样,您得到了您的钱,我们也得到了我们那份儿,也许——老天!——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您发了!”
  “您猜着什么了?”
  “您能得到所有的钱!”
  “我不懂您的意思。”
  “可这很好懂啊。如果工作完成了,就该得到报酬。其他的人都完蛋了,都死了,那您肯定也会得到他们那份儿。”
  “别异想天开了,塞姆!人家不会让您算计的这种好事儿成真的!”
  “什么都是可能的,可能的!只是您得会干,您得要求得到全部。再说活儿也确实几乎是您一个人干的。您愿意吗?”
  “不,我可不想因为自己的贪婪而遭到别人的讥笑。”
  “‘青角’,还是个‘青角’!我告诉您,您那种德国式的谦虚在这个国家里根本没有地位。我是为您好,所以您听我说:丢开您那个想当牛仔的念头吧!因为您这么个人一辈子也成不了牛仔!您得另想条出路,而这,第一是钱,第二还是钱。现在如果您聪明点儿的话,您就可以赚上不小的一笔,在这以后的一段时间之内您就不用为钱发愁了。可如果您不听我的劝,……
  “等着瞧吧。我不是为了要当牛仔才越过密西西比河的,即使我成不了牛仔,也不会失去希望;那样的话恐怕只有您才真让人难过呢。”
  “我?为什么是我?”
  “因为您费了那么大的劲要把我培养成一个牛仔;早就有人跟我说过,我肯定会有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师的。”
  “什么都不懂?我?塞姆·霍肯斯什么都不懂?嘿嘿嘿嘿!我什么都懂,什么都懂!我甚至还知道怎么撇下您一个人站在这儿,先生!”
  他走了,可走了几步又站住,转过身宣布:
  “您记着,如果您不去把所有的钱都要来,我就去要,然后把钱塞在您的口袋儿里——就这么定了!”
  说完他走了,想把步子迈得庄重些,可效果却恰恰相反。这可爱的人,他想让我事事都好,也就是说,全部的报酬也要到手,这根本就不可想象。
  “好太阳”的话果然是真的:一个印第安战士即使要远行也不需要特别准备,就是今天,石堡里的生活也像往常一样,丝毫看不出马上就要旅行了,就连往常照料我们吃饭的“丽日”,也一如既往。要是一个白人女子打算出门做一次小小的郊游,她会怎样的激动不已、事先要做多少准备啊!这个印第安女孩子就要做一次充满艰险的长途旅行,去认识白人吹嘘的文明了,可从她的一举一动里你却看不出她有任何变化。既没有人问我什么,也没人请我去指点什么。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那些测量仪器包好,为此我从温内图那儿拿了许多柔软的棉布单子。像往常一样,我们整个晚上坐在一起,对即将开始的旅行却只字未提。当我要去睡觉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有马上就要远行的感觉。印第安人的从容冷静传染了我。早上我不是自己醒的,而是被霍肯斯叫醒的。他告诉我上路的准备已经全做好了。天几乎还没亮,这是个深秋的清晨,它的凉意证明这次旅行不能再推迟了。
  我们简短地吃了早饭,然后石堡里所有的居民——按习惯的说法就是“倾巢而出”——陪送我们下到河边。在那儿要举行一个仪式,巫师要宣布这次旅行是否会顺利。
  住在石堡附近的阿帕奇人也来参加仪式了。我们的大牛车还放在那儿,带不走了,因为它太沉重,会影响我们行进的速度。现在它充作了巫师的“圣物”,他用一块布把它盖上,并在后面躲了一阵。
  人们在车四周围了一个大圈,然后红种人眼里的“圣事”就开始了,我暗地里却称它是一场“表演”:从车里传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就像是有些猫啊狗的撞到一块儿去了似的。
  我站在温内图和“丽日”两人中间。这对兄妹的相像今天显得尤其突出,因为“丽日”穿上了男装。她的外衣和他哥哥的一样,她也没戴帽子,她的头发也结成冠状,像温内图一样她腰间系着好几个荷包,装着各种东西,其间还有一把刀和一支手枪,她背上则背着杆长枪。她的外衣是新的,装饰着富丽的花边儿和刺绣。她看上去真像个战士,可又是那么充满女性的魅力,以至于所有的目光都停留在她身上。我穿的是“丽日”送的那件外衣,我们三个的装束几乎是一样的。
  那阵呼噜呼噜声传来的时候,我脸上大概不够庄重,温内图说话了:
  “你还不了解这个习俗,你在暗地里笑话我们了。”
  “我认为没有任何一种宗教仪式是可笑的——就算我还十分不了解它。”我回答道。
  “就是这个词:宗教。你在这儿即将看到的和听到的不是什么野蛮的嘟嘟囔囔,巫师做的每个动作、发出的每个声音都是有含义的。你现在听到的,是好运和厄运之间的斗争。”
  就这样,对巫师的舞蹈,他也给我一一做了解释。
  呼噜呼噜声过后,是反复的嚎叫和柔和些的声音彼此交替。嚎叫声说明巫师在观测未来的过程中看到了不祥的征兆,柔和的声音则是好兆头。这样持续了较长的一段时间后,他突然从车后面跳了出来,像个疯子似的边吼边绕着圈子跑。渐渐地,他的步子慢下来了,吼叫声也停止了,而那种“装”出来的、把他赶得到处跑的恐惧也平息了,他开始跳一种缓慢而奇怪的舞蹈;而当他用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面具遮住脸孔,在身上挂上各种稀奇古怪、有的还很吓人的物件儿时,就显得更是奇特了。舞蹈还伴着一种单调的歌唱,歌与舞都是先激越,然后渐渐变得安静,最后完全停了下来。巫师坐下,将头埋在两个膝盖间,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地呆了半天,又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地宣告他展望的未来。
  “听着,听着,阿帕奇的儿女们!这是大神玛尼图让我算出来的:阿帕奇人的首长‘好太阳’和温内图,还有成了我们的白人酋长的‘老铁手’,将和他们的红种人以及白人战士们一起,护送我们部落的女儿‘丽日’去白人的住地。善良的玛尼图愿意保护他们。他们会经历一些危险,但不会有什么损失,能顺利地回到我们这里。要在白人那里呆很长时间的‘丽日’也将顺利归来,他们中只有一个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他停住了,又把头深深地垂下去,以表达他对最后一个事实的遗憾之情。
  “噢,噢,噢!”印第安人们又好奇又遗憾地叫起来,可却没有人敢问他指的是谁。
  由于巫师很久低着头不动,也不说话,塞姆失去了耐心。
  “到底是谁回不来了?”他问,“那巫师该说出来。”
  巫师动了动胳膊,又等了半天才抬起头,目光指向我:
  “最好不问这个。”他喊道,“我本不想说出名字来,可那好奇的白人塞姆·霍肯斯却逼我说。回不来的人就是‘老铁手’!死神不久就会降临到他身上。所有我说会平安归来人们,如果不想和他一起丧命的话,就离他远些。靠近他就有危险,远离他就总是安全的。这是大神说的——就这样!”
  说完他又回到车里去了。印第安人们都用畏惧的目光看着我,并表示着他们的遗憾。从这时候起,我就成了人人都得躲着走的人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塞姆对我说,“您会死吗?他那个蠢脑瓜子里就想不出别的人来!这念头当然是从他发疯的脑子里蹦出来的,只是他怎么想得出来呢?”
  “您最好问问他打的是什么算盘!”我答道。“他怕我对酋长、甚至可能对整个部落产生开明的影响,因此他利用这个机会来跟我作对。”
  “我是不是应该过去给他几个耳掴子,先生?”
  “别干蠢事,塞姆!这事不值得激动。”
  “好太阳”、温内图和“丽日”听到巫师的预言,都震惊地对视着。他们信不信预言的真实性并不重要,不管怎样,他们知道这话对他们的下属产生了什么影响。共有三十个人陪同我们,如果这些人相信接近我就会带来毁灭,就会带来种种不利。由于巫师的话是不能更改的,只有他们的首领一如既往地对待我,并且明显地表示出来,才能避免这些不利。于是他们两人握住我的手,“好太阳”大声地说话,好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听着!我们的巫师有看到未来的本领,而且他的预言经常说中。但我们也发现他可能会出错的。在大旱的季节里,他答应给我们把雨求来,结果而并没有来。上次我们出征去打科曼奇人,他说我们会有很多战利品的,结果我们的胜利只为我们带来了几匹老马和三杆破枪。去年秋天,他说,我们要想打到好多野牛,就得去托亚河边;我们照他说的做了,结果我们打到的兽肉少得冬天差点儿闹饥荒。‘好太阳’还能举出好多例子证明他的眼睛有时也会昏花。因此他也可能在我的兄弟‘老铁手’的事儿上搞错。阿帕奇人的酋长权当巫师兄弟的话没说过一样,并要求他的兄弟姐妹也这样做。我们倒要看看预言是不是能说中!”
  这时小个子塞姆走出来喊道:
  “不,我们不等。我们用不着等,因为有一个办法可以立刻知道巫师是不是说了真话。”
  “我的白人兄弟说的是什么办法?”酋长问道。
  “我正要告诉你们。不光是红种人,白人也有能看到未来的巫师;而我,塞姆·霍肯斯,就是他们之中最有名的一个。”
  “噢,噢!”阿帕奇人惊奇地喊起来。
  “看,你们吃惊了吧!到现在为止,你们一直以为我是个普通的牛仔,因为你们还不了解我。但现在你们该见识见识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嘿嘿嘿嘿!我要几个红种兄弟拿起他们的战斧,在地上挖一个很窄但是很深的洞。”
  “我的白人兄弟要看地下吗?”“好太阳”问。
  “是的,因为未来就藏在大地的怀抱之中,有时也在群星之间。但既然现在是白天,我看不见星星,也就不能问它们,所以只能问大地了。”
  于是几个印第安人按照他的要求在地上挖了一个洞。
  “别骗人了,塞姆!”我小声对他说,“要是红种人发现你在胡说八道,那你非但没把事情变好,反而把它搞糟了。”
  “骗人?胡说八道?那巫师搞的又是什么名堂?也就是这一套!他能做的,我也能,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尊敬的先生。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现在不做点儿什么,我们带的这些人会不服管的。”
  “这一点我也相信,但我请求您别干可笑的事!”
  “哦,这事儿非常严肃,您别担心!”
  虽然他解释了一番,可我还是觉得不大对劲儿;我了解塞姆,他是个爱打趣的家伙,我还想再警告他一下,可他已经撇下我,走到那几个印第安人那里,告诉他们坑该挖多深。
  这件事做完后,他把他们赶开,把那件旧的皮猎装脱下来,把猎装的扣子又一一扣好,然后把它放在地上。那件破衣服竟僵硬地立在那儿了,像是用铁皮或者木头做成的一般。他把猪装立着盖在那个洞上,一本正经的样子,喊道:
  “阿帕奇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将看到我是怎么做的,并且会感到惊奇的。我念了咒语之后,大地将向我敞开怀抱,我就会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内即将发生的一切。”
  做完这一切,他从洞边走开了一段距离,然后便缓缓地迈着庄重的步伐以洞为中心绕起圈儿来,并且,令我吃惊的是,他开始背诵“小九九儿”!好在他是用德语背的,红种人谁也听不懂他在叨咕些什么。当他背到九的时候,步子越走越快,最后成了绕着那件猎装奔跑,嘴里同时还发出嚎叫,胳膊像风磨的翅膀那样呼扇着。最后他终于跑得、吼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便走到猎装那儿,深深地鞠了好几个躬,接着把脑袋从上面伸进去,通过猎装向洞里看。
  我对他这套把戏能否成功感到很担心。我环顾了一圈儿,令我感到安慰的是,我发现所有的红种人都极其严肃地观看着,就连两个酋长的脸上也没什么不满的表情。我当然深信他们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并把塞姆这一套仅仅看做是游戏罢了。
  有好半天,塞姆的脑袋钻在猎装的领口里,胳膊时不时地动一动,大概意味着他看到了什么重要的、神奇的东西。最后他终于又探出了头,表情严肃。他把纽扣解开,重新穿上衣服,命道:
  “我的红种兄弟们把洞填上吧,如果它还敞开着,我就什么都不能说。”
  洞一填好,他就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什么威胁一般,然后宣布:
  “你们的巫师看错了,将要发生的事情恰恰是他的预言的反面。今后几个星期之内会出什么事儿,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但我不能说出来,只能告诉你们几点。我在洞里看到了枪,听到了枪响,这就是说我们有仗要打。最后一枪是‘老铁手’的猎熊枪打的——谁要是开了最后一枪,他就不可能死,只能是胜利者。我的红种人兄弟们将受到厄运的威胁,只有呆在‘老铁手’的身边,他们才有可能避免厄运。如果按照他们的巫师说的去做,可就要完蛋了。这就是我的话——就这样!”
  这预言产生的效果,至少迎合了塞姆的心意。看得出,红种人都相信了他。他们满怀期待地向牛车张望,大概以为巫师会出来为自己辩护,可他却不露面,于是他们就认为他自甘失败了。塞姆·霍肯斯向我走来,小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怎么样,先生,我干得如何?”
  “像个地地道道的大骗子。”
  “哦!这么说很好喽?不是吗?”
  “是的,至少看起来您好像是达到目的了。”
  “我完全达到目的了。巫师被我打败了,他连头儿都不敢露。”
  温内图的目光默默地然而意味深长地落在我们身上,他父亲不像他那么沉默,走过来,对塞姆说: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使我们巫师的话丧失了力量;你还拥有一件装有天机的外套,这件宝贵的外套会在条条大河之间出名的。可是塞姆·霍肯斯你说得太过分了。”
  “过分?为什么?”小个子问道。
  “说‘老铁手’不会给我们带来损害就行了,塞姆·霍肯斯为什么还要添上一句,说我们将面临严重的情况呢?”
  “因为我在洞里看见了。”
  “好太阳”做了个表示否定的手势。
  “阿帕奇人的首长知道是怎么回事,塞姆·霍肯斯相信好了。没必要把情况说得那么严重,让我们的人担忧。”
  “担忧?阿帕奇的战士可是无畏的勇敢者啊。”
  “他们确实英勇无畏,如果我们在路上遭遇敌人的话,这一点就会得到证明的。我们上路吧。”
  “好太阳”把他外出期间石堡的指挥权交给了他属下的首领恩察尔·科,名字的意思是“大火”。他比温内图大几岁,是个久经考验的能干的战士,前几天我认识了他,并且很欣赏他。
  马被牵过来了。不少的马用来驮东西,其中就有我的一些测量仪器,其余的是食物和必需品。
  我用眼睛寻找我的红鬃白马,可却看不见它。
  温内图捕捉到了我的目光,便把我拉到两匹黑马前。
  “‘老铁手’是与温内图歃血为盟的兄弟,我们骑一匹母马所生的颜色相同的两匹马,更能显示出这一点。我求了我的父亲,他同意我把这匹黑马送给你。它的主要优点是跑得快,因此名叫‘哈塔提特拉’意为“闪电”,它受过最好的印第安式训练。它还很年轻,会很快适应你的。它会爱你,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不会撇下你不管。”
  面对如此慷慨的馈赠,我连话都说不出来。我第一眼就看出,这匹黑马有我的红鬃白马五倍那么棒。我正要表示感谢,已经没有时间了,“好太阳”发出了起程的信号。
  印第安人有个习惯:外出的战士要由留下来的送上一程;但今天没有,因为“好太阳”不愿意这样。护送我们的三十个战士甚至没有同他们的家人告别。也许这件事已经事先做过了,战士的尊严不允许他们这样做。
  只有一个用言语告别的人,那就是塞姆·霍肯斯。他看到了站在妇女们当中的克莉乌娜—爱,于是,在鞍子上坐好后,他引着他的骡子走到她面前,问道:
  “克莉乌娜—爱听见我在地上的洞里看到什么了吗?”
  “你说了,我听见了。”她回答。
  “我还能说出好多来,比如说关于你的。”
  “关于我?我也钻到那个洞里去了?”
  “是的。你的未来就在我面前,想让我告诉你吗?”
  “是的,告诉我吧!”她急不可待地问道,“未来会给我带来什么呢?”
  “你的未来不会给你带来什么,而是抢走什么——对你来说非常珍贵的东西。”
  “是什么?”她惴惴地问。
  “你的头发。几个月后你就会失去你的头发,成个可怕的秃头,就像月亮一样——它也没头发,那时我就会把我的假发送给你。再见吧,可怜的月光!”
  他哈哈笑着骑骡子走开了,而她则背过身,为自己由于好奇而碰来的一鼻子灰而感到羞耻。
  我们骑马前进的顺序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好太阳”、温内图、他妹妹和我,我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随后是霍肯斯、斯通和帕克。他们后面跟着三十个阿帕奇战士,他们轮换着管那些驮东西的马。
  “丽日”按照男子骑马的方式坐在鞍子上。我已经知道,她是个出色的、极有耐力的骑手。谁要是在路上遇到我们,不认识她的,肯定会把她当成温内图的弟弟;可眼尖的人不会看不出她脸部柔和的女性线条。她很美,确实很美——尽管穿的是男装。
  至于我的黑马,事实很快就说明我这次换马换得真是大值了。它跑起来没有谁能追得上,走起来则十分平稳,步子大而不知疲倦,有个强健的肺。温内图的马和我的同样优秀,它叫“伊尔奇”,意思是“风”。美斯卡莱罗人会培育品质优秀的马匹品种,这两匹就是培育的结果。我在阿帕奇人那里呆的时间虽然不短了,但却从来没有见过它们。那么多个星期里,我接受的“培训”占去了我太多的精力,使我错过了许多进一步了解东西的机会。
  我的伙伴们也分享着我的快乐,尤其是我的塞姆——他虽然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让我牢记自己是个不可救药的‘青角’,但却打心眼里为我这个他从前的学生感到骄傲,为我获得的每一次承认而骄傲。
  路上的最初几天没出任何事。阿帕奇人上次用了五天才从发生战斗的地方返回石堡——由于要押送俘虏,另外还有伤员,前进的速度放慢了。可我们这回只用了三天就到了克雷基·佩特拉被拉特勒杀害的地方,因为我们开头儿的大方向主要是向北。我们在那儿宿了一夜营,阿帕奇人垒起石头,立起一个简朴的纪念碑;温内图在这儿比平日里还要严肃。我向他和他的父亲、妹妹讲述了克雷基·佩特拉以前的生活。
  第二天早上继续前进,先是沿着我们当初测量的路线走了一段,来到了测量工作由于遭到突然袭击而中断的地方,标杆还都插在那儿。我本可以立刻重新开始工作的,但我没有,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原来阿帕奇人在战斗结束后没有想到要埋葬死去的白人和奇奥瓦人,而是让尸体就那么原样躺在那儿了。他们没有做的事情,由老鹰和其它猛兽做了——不过是按它们的方式白骨遍地,都被啃得差不多了,还有腐烂的肉粘连着。把这些遗骨收集起来合葬在一个墓里,对我和塞姆、迪克、威尔来说真是件可怕的工作,阿帕奇人都没有参加。
  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我第二天才开始我的工作。除去给我帮些必要的忙的战士,温内图给我的帮助很大,他的妹妹则几乎不离我的左右。比起当初和那些讨厌的人打交道,这回干起来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我没用上的红种人,便在周围游荡,晚上带回些猎物来。
  可以想见,我的工作进展很快,虽然这个地区工作起来有难度,我还是只用了三天就到了和相邻的一队交接的地方,再加上个第四天,我就完成了图纸和日志。能这么快结束工作很好,因为冬天的脚步很快,夜里已经很冷了,我们得让火一直着到天亮。
  如果我说过阿帕奇人对我有所帮助,那么我却很难说他们愿意这样做。他们是听从他们酋长的命令,看得出,当我不需要谁帮助的时候,他会很高兴的。晚上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那三十个印第安人总是坐得离我们远远的。这,两个酋长都看在眼里,可却没说什么。塞姆也发觉了,对我说:
  “他们根本不想好好干,这些红种人。这话总是没错:印第安人是能干的猎人、勇敢的战士,可除此之外就是懒汉。他们觉得这工作没意思。”
  “他们给我干的那些事一点儿都不累人,根本称不上是工作。”我回答,“他们不乐意大概另有原因。”
  “是吗?什么原因?”
  “他们像是惦记着他们那个巫师的预言,相信他的话超过相信您的话,亲爱的塞姆。”
  “可能,他们可够蠢的。”
  “再说我的工作也遭到他们的厌恶。这地方是他们的,而我却为别人——他们的敌人——测量这儿的土地。这一点您也得想到,塞姆。”
  “他们的酋长要这样做。”
  “当然。可这并不等于普通的战士都赞同;他们暗地里都反对。他们坐在一起轻声交谈的时候,我从他们的表情看出来,他们是在谈论我,而且谈的内容没什么能让我高兴的。”
  “我也这么觉着,不过这对我们来说无所谓。他们想些什么,说些什么,不会对我们造成什么危害;重要的是‘好太阳’、温内图和‘丽日’,对这三个人,我们没什么可抱怨的。”
  他的话是对的。温内图和他的父亲在所有的事情上都从真正的兄弟情义出发给我以帮助和支持,那印第安女孩子则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的每一个愿望。她好像能猜透我的每一个念头。她总是去做我想要的,却无需我说出来,甚至包括那些别人从不会注意到的小事。一天天过去,我对她愈来愈心存感激。她是个敏锐的观察者、专注的倾听者。使我感到高兴和满足的是,我发现自己有意无意地成了她的老师,她热切地向我学习着。我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凝视着我的嘴唇;我做什么事,她也做什么事,尽管那可能违背她那个种族的习惯。她像是只为我而存在似的,也比我更关心我过得是否舒适——我自己却没想过要比别人过得更好。
  第四天晚上工作结束了,我把测量仪器重新装起来。我们做好了上路的准备,第二天早上就出发了。两位酋长选定了同一条路,即当初塞姆带我到这个地区来时走的那条路。
  在路上走了两天后,我们遇到了人。我们到了一片平坦的、长着灌木的草地上,这里能见度良好,这在西部永远是件好事——你不知道会碰上些什么人,如果能事先就看到有人走来总是好的。我们看到有四个骑手迎面而来,是白人。他们也看见了我们,便停下了,不知道该继续前进还是该躲着我们走。对白人来说,区区四个人,却碰上了三十个红种人,这可不是件愉快的事——尤其是在不知道这些印第安人来自哪个部落的情况下。可他们也看到有白人和红种人在一起,似乎使他们消除了顾虑,因为他们还是带乌按先前的方向走了。
  他们的穿着像牛仔,带着长枪、刀子和左轮枪。离我们还有二十步远的时候,他们把马勒住,照习惯把枪拿到手里,做好射击准备。其中一个人向我们喊道:
  “你们好,先生们!有必要动手吗?”
  “你们好,先生们!”塞姆回答,“尽管把枪收起来吧!我们不想吃了你们。能告诉我们你们从哪儿来吗?”
  “从老密西西比河那边来的。”
  “你们要去哪儿?”
  “上新墨西哥去,再从那儿去加利福尼亚。我们听说那儿需要放牛的,给的钱比我们那儿多。”
  “有可能,先生。在找到这么个好地儿之前,你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们从上面下来,要到圣路易斯去——一路上清净吗?”
  “是的,至少我们没听说有什么不清净的情况;不过即使出现这种情况也用不着担心,你们的人够多的。如果这些红种先生们一直跟着你们。”
  “只有这两位战士——阿帕奇人的酋长‘好太阳’和他的儿子温内图,以及他们的女儿和妹妹同我们一直在一起。”
  “您说什么,先生!一位红种女士要去圣路易斯?我们可以知道你们的名字吗?”
  “怎么不可以!都是光明正大的名字,用不着遮遮掩掩。我叫塞姆·霍肯斯,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这是我的伙伴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站在我旁边的是‘老铁手’,这小伙子能用一把刀捅死一头灰熊,能把最强壮的人一拳打倒在地。现在你们是不是也想说出你们的名字呢?”
  “很乐意。塞姆·霍肯斯我们听说过,可惜没听说过其他几位。我叫桑特,不像你们闯荡西部的人那么有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牛仔罢了。”
  他也说出了三个伙伴的名字,我没记;又问了几个有关道路的问题之后,他们就又上路了。他们走后,温内图问小个子塞姆:
  “你为什么给他们讲得那么清楚?”
  “我不该告诉他们吗?”
  “是的。”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人家客客气气地问我们,我就得客客气气地回答——至少塞姆·霍肯斯总是这么做的。”
  “我不相信这些白人的客气。他们客气,只是因为我们的人比他们多九倍。我不喜欢你告诉他们我们是什么人。”
  “为什么?你觉得这会给我们带来危害吗?”
  “是的。”
  “怎么个危害法呢?”
  “不同的方法。这些白人我不喜欢。跟你说话的那个人,眼神很不祥。”
  “这我没注意。但就算是这样,对我们也没什么。他们已经走了,我们往这边,他们往那边,他们不会再回来骚扰我们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你们慢慢往前骑吧,为了保险起见,我得和‘老铁手’去跟那些白人一段。我得弄清楚他们是不是真的不再关心我们了。”
  其他人继续前进,他和我则走上了回头路——四个陌生人走的也是我们来的那条路。必须得说,我也不喜欢那个桑特,他的三个伙伴看起来也不让人信任。可我还说不出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自问了半天有什么能让他们感觉在我们这儿可以捞上一把;可是毫无头绪。而且就算他们有这种念头,我看他们也不大可能真的敢这么做——他们四个对我们三十七个全副武装的人。可当我就此问温内图时,他对我讲了他的疑虑。
  “如果他们是窃贼,就不怕我们人多,他们不会公开向我们发起进攻,只能悄悄地跟着我们,等着他们选中的人离开人群的时刻。”
  “他们会选中谁呢?他们根本不认识我们呀。”
  “选他们觉得有金子的人。”
  “金子?他怎么知道我们是不是带了金子、这么多人里谁有金子呢?”
  “他们只要想一想,就能知道得差不离了。塞姆·霍肯斯真不谨慎,泄露给他们‘好太阳’是个酋长,要和他的孩子们去圣路易斯。他们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哦,现在我知道我的印第安兄弟指的是什么了!如果印第安人要去东部,肯定需要钱。既然他们没有那种铸造的钱币,就得带金子,他们知道在哪儿能找到金子。如果他们还是酋长,当然就更知道这样的地方了,而且很可能随身带了很多金子。”
  “你猜对了。如果那些白人图谋偷盗或者抢劫,我的父亲和我两个人将被他们盯上。不过眼下他们在我们这儿什么都找不到。”
  “什么都找不到?可你们本来要带金子的啊!”
  “我们会带上的。用不着的时候,我们不会驮着它的。到现在为止还没什么要我们付钱的,要到通过关卡时才需要。因此我们现在还没去取金子,也许明天就去。”
  “这么说就在我们路的附近了?”
  “那是一座我们称为努盖尔·茨尔的山。对那些不知道那儿有金子的人,它另有一个名字。我们今晚就能到山的附近,然后就去取我们需要的东西。”
  我非常惊异,惊异之中还掺杂着一丝嫉妒。这些人知道哪儿埋藏着贵重的金属,却不去动用它,而是过着几乎没有任何享受的生活。他们不带支票簿和钱袋,但无论他们去哪儿,到处都有他们的宝库,只需伸手去拿,就能在他们的口袋里装满金子。谁能有比这更好的事儿呢!
  我们必须非常小心,不能让桑特知道我们在跟踪他。我们利用了每一处隆起、每一丛灌木做掩护。一刻钟之后我们看到了那四个人。他们正赶路,像是急着往前赶,根本没想着要走回头路似的。我们停下了,温内图的目光尾随着他们,直到他们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
  “他们没打坏主意,”他说,“这下我们可以放心了。”
  他和我同样没想到这一判断是个多大的错误。这些家伙坏主意可是不少,他们非常狡猾——这一点我们不久之后就知道了。他们估计我们会观察他们一阵,所以装做着急赶路的样子,等我们放松警惕之后他们就掉头跟上我们了。
  我们掉转马头,策马疾奔,很快就赶上了同伴。晚上我们在一处有水的地方停下来。出于谨慎,温内图先把附近仔仔细细地巡查了一番,“好太阳”才下达了扎营的命令。清澈的泉水从地下源源涌出。马在这儿有足够的草吃。由于周围环绕着大树和灌木,我们可以点起明亮的篝火而不会被远处的人发现。此外“好大阳”又派了两个岗哨,看起来,为了安全,该做的都做了。
  像往常一样,那三十个阿帕奇人仍和我们保持着较远的距离。我们七个在灌木丛的边上围火而坐。我们特地靠近灌木丛,这样可以挡住晚上的凉风。
  我们习惯于吃过晚饭后聊上一段时间,今天同样如此。谈话中间“好太阳”说明天中午才上路。塞姆·霍肯斯问为什么要推迟出发,他诚实地解释道:
  “这本来应该是个秘密,如果你们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们。”
  他接着说:
  “我们需要钱,我和孩子们明天一早要离开这儿去取金子,中午才能回来。”
  斯通和帕克惊奇地喊起来,霍肯斯的惊奇程度也不比他们差,他问:
  “这附近有金子吗?”
  “是的,”“好太阳”回答,“没有人知道,连我的战士们也不知道。‘好太阳’是从我父亲那儿知道的,我父亲又是从他的父亲那儿知道的。这个秘密只能父子相传,而且被看得很神圣,就是最好的朋友也不告诉。酋长现在虽然提到它了,但却不会把地点告诉任何人,更不要说带人去看了。我会把任何胆敢偷偷跟踪我们的人用枪打死的。”
  “连我们你也会杀死吗?”
  “也会!我对你们非常信任,如果你们使我失望,那就该死。但我也知道,你们不会在我们回来之前离开营地的。”
  说到这儿,他就打住了,我们的话题也就变了。过了一阵子,塞姆·霍肯斯突然打断了我们的闲聊。“好太阳”、温内图、“丽日”和我是背朝着灌木丛,塞姆、迪克和威尔坐在火的另一边,因此是面对着灌木丛。我们聊着聊着,霍肯斯突然迸出一声喊,抓过枪,上膛,向灌木丛里开了一枪。这一枪在整个营地引起了极大的骚动,印第安人纷纷跳起跑了过来。我们也迅速站起身,问他为什么开枪。
  “我看到了两只眼睛,就在‘好太阳’身后的灌木里往外看。”他解释道。
  红种人们立刻从火堆引着火把,冲进了灌木丛,可一无所获。人们又平静下来,重新坐下了。
  “塞姆·霍肯斯肯定看错了,”“好太阳”说,“坐在火边,火苗闪动,是很容易出这种错觉的。”
  “真奇怪。我想我真的看见那两只眼睛了。”
  “可能是风掀动了两片树叶,我的白人兄弟看见了叶子比较亮的背面,就把它当成眼睛了。”
  “这倒也有可能。这么说我把树叶子打死了,嘿嘿嘿嘿!”
  他用他那种特有的方式悄没声儿地笑了,温内图没有笑,他严肃地说:
  “不管怎么说,塞姆犯了个错误,以后要避免!”
  “犯错误?我?怎么会呢?”
  “不能开枪。”
  “不能?真是的!如果灌木丛里藏着奸细,我就有权给他颗枪子儿,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谁知道奸细是不是有敌意呢?他发现了我们,摸过来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也许他还会出来问候我们。”
  “这倒是真的。”小个子承认道。
  “这一枪很危险,”温内图接着说,“要么塞姆·霍肯斯搞错了,看见的不是什么眼睛,这一枪就是多余的,会招来可能在附近出没的敌人;要么那儿真有个人,即使这样开枪也是错误的,因为枪可能打不中。”
  “哦嗬!老塞姆的枪一定会打中的。我倒想认识认识能证明我失过手的人!”
  “温内图也懂得打枪,但在这种情况下却有可能打不中——那奸细看见你瞄准了。他发现自己暴露,就会迅速地避开枪口。枪没打中,那人也就消失在黑夜中了。”
  “是啊,是啊,可你们处在我的位置上会怎么做呢?”
  “要么用膝射,要么悄悄从这儿离开,绕到奸细的背后去。”
  膝射是最难的一种射击方法,很多牛仔是好枪手,在这上头却不行。我过去根本都不知道有这么一种方法,后来经温内图的指点,我前一段时间练了练。
  假设我坐在篝火边,我的枪按规矩放在我的右边伸手可及的地方。这时我看到了两只暗中盯着我的眼睛。我看不见奸细的脸,它隐在黑暗之中。如果那人不那么谨慎,没透过低垂的睫毛观看,他的眼睛就能被发现。眼睛发出的光很弱,不要以为在夜间灌木丛浓密的叶子之间看到两只睁开的眼睛是容易的事,这是学不来的,敏锐的目光是天生的。
  如果我认定眼前的奸细是敌人,为了自救,就得杀了他,子弹要打在他两眼之间。我得瞄准眼睛,这是唯一我看得见那人的部位。可我如果像通常那样举枪,即举到腮边,他就会知道我在瞄准他,转眼之间就会溜掉。我的瞄准不能让他察觉,用膝射的办法就能做到这一点。我曲起腿,让膝盖抬起来,大腿形成的直线的延长线恰好穿过那人的双眼之间。然后我就假装漫不经心地、玩儿似的拿过枪,把枪膛放在大腿上,与其延长线恰好在一条线上,之后抠扳机。这非常之难,尤其是你只能用右手,因为要是用双手,就很危险了。用一只手拿枪,把枪在大腿上放稳,然后抠扳机,这只有少数人能做到。这么一个姿势,又不能拿眼睛看奸细,目标只是两个几乎看不见的点,瞄准十分困难,还有风的影响和不停颤动的茂密枝叶!
  温内图说的膝射指的就是这个,也称为坐射。不说别的,单是我那杆猎熊枪的重量——一只手简直拿不动它——使我很难运用这种方法射击。但由于坚持练习,我能够成功地打中很难发现的靶子。
  搜查的毫无结果使其他人都满意、放心了,可温内图还是过了一阵又起身离开,一个人再次去查看了,回来时时间已过去了一个小时
  “没有人,”他说,“看来塞姆·霍肯斯是搞错了。”
  但他还是把两个岗哨改成了四个,指示他们要尽可能地警惕,要经常到营地周围巡视。然后我们就躺下睡了。
  我睡得很不踏实,醒了好几次,其间还做了几个令人不快的短梦,梦里的主要人物是桑特和他的三个伙伴。这当然很好解释,是我们日间与他相遇的结果;可早晨起来后,他这个人在我看来却具有了某种含义,是什么含义,我想说,却说不出来。
  早饭是肉和粥,饭后,“好太阳”和他的一双儿女就出发了。走前,我请求他们至少允许我送他们一段。我对他们说,我绝对无意打探通往藏金地点的路,但我丢不开关于桑特的念头。我对自己感到很惊奇,因为从早上起,我毫无确切的根据,却认定他和他的人还会回来的。这大概是那些梦给我的影响。
  “你不必为我们担心,”温内图回答。“为了让你放心,温内图会去探查一下。我们知道你不看重金子,可哪怕跟我们只走上一小段路,你就会以为知道地方在哪儿了,然后肯定就会狂热地要去找那死亡之砂;白人一旦染上这种狂热就不能摆脱,直到肉体和灵魂都被毁灭。因此我们请你不要跟我们去——这不是出于不信任,而是出于爱。”
  我只好作罢。他又去巡查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可疑的踪迹,然后他们就走了。我从他们没骑马这一点判断,他们要去的地方不可能很远。
  我躺到草地上,点燃烟斗,和塞姆、迪克、威尔聊天,为了摆脱我没来由的担心。可我仍很不安。不一会儿我又站起来,背上枪走开了。也许我能发现一只野兽,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
  “好太阳”他们是往营地南面走的,于是我选择了北面,这样就不会让人觉得我走了禁止走的那条路。
  大约一刻钟后,我吃惊地发现了三个人的脚印。他们穿的是鹿皮鞋,我能辨认出那是一双大脚、一双中等的脚和一双很小的脚。脚印是新的,肯定是“好太阳”、温内图和“丽日”来过这儿。他们本来是向南走的,是为了迷惑我们,让我们以为金子在南面。其实他们还是要向北走。
  我还继续往前走吗?不。很可能他们返回时会看到我的脚印,不能让他们认为我偷偷地跟踪他们来着;但我也不想回营地去,于是就向东边走去。
  没过多一会儿,我停下了,我又发现了第二批脚印。经仔细观察,我发现那是四个穿靴子、佩戴马刺的男子的脚印。我立刻想到了桑特和他的三个同路人。脚印正通往两个酋长所去的方向,像从附近一处灌木丛中出来的,灌木丛中还高高立着几棵尚未落叶的橡树。我得先到那儿去。
  没错儿,脚印就是从灌木丛里出来的,我进去后,发现那儿拴着桑特他们骑的那四匹马。从地面可以看出他们在这儿过的夜。这么说他们还是回来了!为什么呢?肯定是为我们。他们肯定有温内图给我分析过的那个念头。塞姆·霍肯斯昨天晚上没有看错,他确实看到了两只眼睛,可由于处理不当,没等开枪,就让奸细给溜了。我们还是被人监视了。桑特监视我们,是为了等待他选中的人单独出现的机会。可这个地方离我们的营地那么远,他怎么能从这儿窥视我们呢?
  我打量那些橡树。它们很高,但却不是很粗,很容易爬上去。其中一棵的树皮上有些只能是由马刺划出来的痕迹,看来有人爬上去过。依这棵树的高度,也许看不见营地本身,但肯定看得见离开营地的每一个人。
  天呐!我突然冒出个念头:昨晚塞姆看见那双眼睛之前我们说过什么?“好太阳”今天要和他的孩子一起去取金子!这被那奸细听到了。今天早上他爬上树,看到了“好太阳”三人走过去,就和他的同伙一起跟上了他们。温内图处境危险!“丽日”和她父亲也同样!我得立刻走,尽快跟上那些坏蛋。没有时间容许我回营地去报警了。我迅速解开四匹马中的一匹,把它从灌木丛中带到空地上,飞身上马,沿着那些恶棍的足迹奔驰而去。这些足迹很快就与酋长他们的足迹会合了。
  足迹随时都有可能消失,我便试着根据线索猜测金子的所在地。温内图提到过一座他称之为努盖特·茨尔的山。“努盖特”是有不同大小的金粒,“茨尔”是阿帕奇语,意思是山。这样看来那地方肯定很高。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在我北面,即我前进的正前方,有些地势很高的山地,被森林覆盖着,其中之一肯定是金粒山。我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匆忙之中抓的这匹老马对我来说速度不够快。我顺手揪了一根芦苇,用它策马。老马奔跑的速度快了一些,平原消失在我身后,大山在我面前敞开了。脚印在山间穿行,但过了一阵我就找不到它们了,山水冲下来许多碎石。但我没有下马,因为不管怎样,我要找的人继续向上去了。
  不久右边出现了一条峡谷,底部也布满了石头。这就得了解一下,他们是向右拐了呢,还是继续向前了。我跳下马,在碎石间仔细搜索。他们的踪迹很难被发现,可我还是找到了:它是通向峡谷的。我又上了马,循迹而去。不久路又出现了分支,我又得下马。估计以后还会出现这种情况,这样马就可能成为累赘,于是,我确定了踪迹的方向后,便把马拴在一棵树上,步行前进。
  我沿着一条业已干涸、狭窄而两侧多岩壁的水沟疾步前行。忧虑使我走得太急,渐渐地喘不上气来了。在一处峭壁上我停下脚步,稍事休息,然后继续前进。又走了一段,脚印突然向左拐进了森林。我尽可能快地跑进林子。树木先是很密集,然后就变稀疏了,并且越来越稀疏,我估计前面会有一片空地。还没到空地,就听到一声接一声的枪响。片刻之后,又听见一声浸人骨髓的尖叫,那是阿帕奇人临死前的尖叫。
  现在我已经不是在跑了,而是像正扑向猎物的猛兽一样大步腾跃。又是一枪,接着又一枪——这是温内图的双筒枪,我熟悉它的枪声。谢天谢地!这么说他还活着!再跃几步,我就到了空地的边缘。在最后一棵树下我站住了,眼前的景象把我的脚钉在了地上。
  空地不大,几乎是正中间的地上躺着“好太阳”和“丽日”;他们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动,无从知道。离他们不远有一块小岩石,温内图就藏在后面。他正忙着给打空的枪重新上膛。我左面有两个家伙,躲在树后,已经做好开枪的准备,只等温内图暴露自己。我右面还有一个人,正悄悄向村后溜,准备绕到温内图背后去。第四个就躺在我面前,死了,脑袋被打穿了。
  此时此刻,对年轻的酋长来说,那两个人比第三个威胁更大。我飞快地举起猎熊枪,将他们两个撂倒了。我来不及装子弹,马上跳起来去追那第三个人。他听到了我的枪声,迅速转过身,向我瞄准,开枪。我向边上一跃,他没打中。他认为自己没戏了,便向林间逃去。我立即追赶。那正是桑特,我想抓住他,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太远了,在空地的边缘我虽然还能看见他,但一进林子,我眼前就没了他的影子。我得按他的脚印追赶,这样就没法儿快追。不可能追上他了,我便掉头回来,我想到温内图可能会需要我。
  我回到林间空地的时候,他正跪在父亲和妹妹旁边,忧心忡仲地看他们是否还活着。看到我来了,他立刻站起身,目光带着那样一种我永远忘不了的神情。他无比悲愤痛楚地喊道:
  “我的兄弟‘老铁手’,你看到发生的一切了。‘丽日’,阿帕奇人最美、最好的女儿见不到白人的城市了。她还有口气,可很快她的眼睛就再也不会睁开了。”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问——我还能问什么呢?我已经什么都看到了。他们并排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好太阳”被射中了头部,“丽日”被射中了胸部。“好太阳”当时就死了,“丽日”还在艰难地呼吸,她美丽的古铜色脸庞愈来愈苍白,丰满的双颊凹陷下去了,死神的阴影已散布在她脸上。
  这时她动了一下。她的头转向父亲,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了血泊中的父亲,惊骇了。然后她像是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一切,便用手去摸胸口。她感觉到了向外涌流的温暖的血,深深地发出一声叹惜。
  “‘丽日’,我唯一的好妹妹!”温内图声音嘶哑,悲痛欲绝地喊道,那悲痛是语言所无法形容的。
  “温内图……我的哥哥!”女孩儿的声音很微弱,“报仇……给我……报仇。”
  然后她的目光转移到我身上。一丝快乐的微笑浮现在她苍白的唇上,可马上又消失了。
  “老……铁……手!”她声若游丝,“你……来了!我……就要……死了!”
  我们没有听她说完,死神不让她说下去了,她的嘴永远闭上了
  我的心几乎都要碎了,必须深深地吸口气才行。我迅速直起身——刚才我们是跪在她旁边——大吼了一声,回声在群山的林间回荡。
  温内图也站起来,极缓慢地,就像有千斤重担压在他身上一般。他用双臂搂住我,说道:
  “他们死了!阿帕奇人最伟大、最高贵的酋长,还有我的妹妹‘丽日’——她把她的灵魂交给你了,亲爱的兄弟,她死时,嘴里喊的是你的名字!”
  “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保证道。
  接着他脸上的表情变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远处滚滚的雷声。他问:
  “你听见她对我的最后一个请求了吗?”
  “是的。”
  “报仇!我该给她报仇——是的,我要给她报仇,而且是前所未有的!你知道谁是凶手吗?你看见他们了,是白人,而我们没对他们做任何事。总是这样,而且以后也还会是这样,直到最后一个红种人被杀害,因为即使他是自然死去的,也还是谋杀,是对我的民族的谋杀。我们要到这些无耻的白人的城市里去,‘丽日’想变得像白人女子一样,因为她爱你,她觉得她如果学会白人的知识和习俗就能赢得你的心。这使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不管我们恨你们还是爱你们,结果都是一样:白人把他的脚踩到哪里,就在哪里给我们带来毁灭。哀悼声将传遍所有阿帕奇人的部落。哪里有我们民族的成员,哪里就会响起愤怒和复仇的吼声。所有阿帕奇人的眼睛现在都看着温内图,看他会怎样为他的父亲和妹妹报仇。我在他们的尸首旁起誓!我当着大神和我所有聚集在‘永恒的猎场’的英勇祖先发誓,从今天起,我要用我从父亲手中接过的这支枪打死我遇到的每一个白人,或者……”
  “停下!”一阵恐惧向我袭来,我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我知道,他的誓言是决无缓和余地的。“停下!你现在不要起誓——现在不要!”
  “为什么现在不行?”他几乎是怒气冲冲地问道。
  “因为起誓必须是在心灵平静的时刻。”
  “呸!我的心灵此刻非常平静,就像我即将把死者埋葬在坟墓。正如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一样,我也决不会收回我誓言中的任何一个字……”
  “别再说了!”我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目光几乎是在威胁我了。
  “‘老铁手’想要妨碍我履行使命吗?难道要老妇人冲我吐口水、让人把我从我的人民中驱逐出去,只因为我没有勇气为今天发生的一切复仇吗?”
  “我远不是这个意思。我同样要求惩罚凶手。他们中的三个已经受到了惩罚,第四个逃跑了,可他逃不出我们的手心!”
  “他怎么逃得了呢!”他喊道,“我不仅要找他算帐。他是作为要置我们于死地的白人种族的儿子干坏事的,这个种族要为它教唆他的一切负责,我要它来承担责任!”
  他骄傲地、挺拔地站在我面前,一个虽然年轻,却深深感到自己是族人之王的战士!是的,他是一个要实现自己的意志的人。他一定会把所有红种人部落的战士聚集在自己周围,同白人展开激烈的斗争——绝望的斗争,虽然其结局难以预料,但广阔的西部一定会到处都有成千上万的牺牲者。现在,此时此刻,正是决定死亡之斧是否将毫不容情、毫无怜悯地挥舞的时刻。
  我拉住他的手,说道:
  “你应该做、并且一定会去做你想做的事。在这之前我提一个请求,这也许是我对你提出的最后一个请求了!如果你不答应,你就再也听不到你的朋友和兄弟的声音了。‘丽日’躺在这儿,你自己说她爱我,是喊着我的名字死去的。她也爱你,对我是朋友之爱,对你则是爱自己的哥哥。你也充分回报了她对你的爱。为着我们共同拥有的爱,我请求你不要现在就起誓,等掩埋了阿帕奇人最高贵的女儿之后再这样做!”
  他严肃地、几乎是阴郁地望着我,然后垂下眼睛去看死者。我看到他脸上的线条变柔和了,终于他又抬起眼睛看着我。
  “‘老铁手’对所有与他交往的人的心灵都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丽日’一定愿意满足他的愿望,我也将满足他的愿望。我的眼睛看不到尸首以后再决定密西西比河与它的所有支流是不是要和着白人和红种人的血流向大海吧!就这么定了!”
  谢天谢地!我成功地制止了一场灾难——至少暂时是这样。我感激地向他伸出手。
  “你很快就会明白我不是想替有罪的人开脱。他该受多重、多严厉的惩罚,就让他受多重多严厉的惩罚吧。我们得严防他得到机会逃跑,不能让他占了先。现在该做些什么,你该告诉我!”
  “我的双脚被捆住了,”他解释道,表情又阴郁起来。“我们民族的习俗要求我必须呆在我死去的亲人身边,直到他们被埋葬。这之后我才能走上报仇的路。”
  “什么时候能埋葬他们呢?”
  “这我得和我的战士们商量一下。或者把他们就地埋葬,或者把尸首运回石堡去,让他们和亲人在一起。但即使就在这里埋葬他们,也得等足够多的天数,这是埋葬一个如此伟大的酋长所要求的。”
  “可这样凶手肯定就溜掉了!”
  “不会的,因为即使我不能去追他,别人也可以去,而且必须有人去。你应该给我简单地讲讲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他又像往常一样平静了。我给他讲了他想知道的一切,然后有好一阵子两人沉思默想。这时我们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是从两个恶棍躺着的地方传过来的,我还以为我把他们都打死了。我们赶快走过去。其中一个被射中了心脏,另一个和“丽日”中弹的位置一样。他还活着,刚刚醒了过来。他呆望着我们,口齿不清地嘟囔着。我弯下腰,冲他喊道:
  “嗨,您认识我吗?您知道您身边的是什么人吗?”
  他显然在努力地回想。他的眼睛变亮了,我听到他轻声地问:
  “桑特在……在……哪儿?”
  “这我不知道。但我希望能从您这儿得到指点。您的伙伴都死了,您也没几分钟好活了。在死神的门槛上您得表现得好点儿!桑特是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
  “他真的叫桑特吗?”
  “他……有……很多……名字。”
  “他真名叫什么?”
  “也……不……知道。”
  “你们在附近有认识人吗?也许在哪个要塞里有?”
  “不……没有”
  “你们要去哪儿?”
  “没……没准儿。哪儿有金子……偷!”
  “这么说你们是贼!可怕!你们怎么会想到要袭击两个阿帕奇人和那女孩儿呢?”
  “金……金子。”
  “但你们不可能知道金子的事啊。”
  “我们想悄悄……悄悄……”
  他停下不说了,他说话很费劲。我猜出了他要说什么,就问:
  “你们听说阿帕奇人要去东部,就认定他们一定带了金子?”
  那将死之人点点头。
  “这么说你们打算抢他们的金子?可你们又想到我们会很谨慎地提防你们,所以就先往前骑了一段,等你们觉得我们放心了以后才掉的头?”
  他又点了头。
  “然后你们就一直跟着我们。你们晚上偷听我们说话了?”
  “是的……是桑特。”
  “原来是桑特本人!他告诉你们偷听到什么了吗?”
  “阿帕奇人……金粒山……取金子……早上……”
  “和我想的完全一样。然后你们就藏在灌木丛里,爬到树上盯着我们。你们想知道阿帕奇人取金子的地方在哪儿?”
  他闭上了眼睛,不回答。
  “或者你们只是想在他们返回的路上袭击他们,好……”
  温内图打断了我的话:
  “你别再问了,这个白人已经不能说话了,他死了。这些白狗想弄清我们的秘密,可他们来得太晚了,我们已经走在回来的路上了。于是他们就藏在树后向我们开枪。‘好太阳’和‘丽日’都中弹倒在地上,射向我的子弹擦着我的袖子飞过去了。我向他们中的一个开枪,他一下就跳到树后去了,我没打中他。不过我的第二颗子弹把另一个人撂倒了。我躲到这块岩石后面,当然,如果你不来,它是救不了我的命的。因为两个在这边牵制着我,另一个要绕到我背后去——我背后无遮无掩,他肯定能打中我。这时我听见了‘老铁手’的猎熊枪的枪声,这下有救了。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你知道该怎样去抓桑特。”
  “谁去完成这个任务呢?”
  “你去。你一定会找到逃犯的行踪的。”
  “当然。但我得花时间去找他的踪迹,这会耽误很长时间的。”
  “不,不用找,踪迹肯定是通往他们挂马的地方,他肯定先去那儿。他们的宿营地肯定有草,你会轻而易举地发现他到过哪儿。”
  “然后呢?”
  “然后你亲自带十个战士去跟踪他,把他抓住,并把其余二十个战士派到我这儿来,他们要和我一起念悼词。”
  “就这样吧。但愿我不会辜负印第安兄弟对我的信任。”
  “我相信‘老铁手’做的事一定也是温内图在同样情况下要做的事。那就这么定了。”
  他把手伸给我,我握了他的手,又在两位死者面前致哀片刻,便走了。到了空地边上,我再次回头看时,温内图正抚摸着他们的脸,发出印第安哀歌那低沉的悲诉之声。我心中是多么悲哀、沉痛啊!但我必须行动——我匆匆地踏上了归程。
  我原以为温内图的预测是对的,但当我翻过前面提到过的那座山时,心中突然产生了疑虑。
  桑特肯定想赶快逃跑,远离我们的速度越快越好。他如果徒步跑回营地就很慢,他去营地只是为了取马。如果他发现了我骑来的那匹马呢?他逃跑的路肯定也是我来时走的那条路,那他肯定能看见那匹马。
  这念头使我更心急火燎地奔跑起来。我奔下山——那马还在吗?我非常紧张。当我看到它已经不在原地了,心中是多么生气啊!我只停了一瞬,便飞奔着穿过峡谷。在这儿我还可以疾奔,因为地上遍布碎石,寻找踪迹只能是白费力气。到达峡谷后,我就开始仔细地寻找蛛丝马迹了。我没有立刻找到,因为起初地面还是很硬;大约十分钟后地面变得比较软了,在这儿容易发现脚印。
  我是多么失望啊!不管我怎么找,怎么睁大眼睛、绞尽脑汁,还是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桑特没有骑马从这里经过。他肯定是在上面有岩石的地方越过了峡谷,没有留下脚印。这是唯一的可能性。
  这下我只能原地踏步了!怎么办呢?我再跑回去,在上面寻找脚印吗?等我找到,恐怕好几个钟头都过去了,损失这么多时间,我可担当不起。不管怎样,最好还是先回我们的营地去找帮手。
  我这样做了。我还从来没有连续奔跑过这么久,我坚持下来了,温内图曾教给我这种情况下该怎么控制呼吸可以不使自己疲劳。你得把身体的重量落在一条腿上,等这条腿累了,再把重量移到另一条腿上。这样你就能跑上几个钟头而不会让自己太累;但你首先得有一个健康强健的肺。
  离营地不远了,我先拐到桑特他们的营地去。那三匹马还在灌木丛中,我把它们解开,骑上一匹,牵着另两匹的缰绳,回到了我们的营地。时间早过了中午,塞姆冲我喊道:
  “您到哪儿乱跑去了,先生?您没赶上吃饭,我……”他嘎然而止,惊奇地打量着几匹马,然后接着说:“您是走着去的,却骑着马回来!您成盗马贼了吗?”
  “没这么严重。这些马是我缴获的。”
  “在哪儿?”
  “离这儿一点儿都不远。”
  “从谁那儿缴获的?”
  “您好好看看吧!我当时立刻就认出来了,而您的眼睛又那么好。”
  “是的,我的眼睛很好。我也立刻就认出这是谁的马了,但我不愿意相信。这是桑特他们的马,可少了一匹。”
  “我们得找那匹马和骑在马上的人。”
  “这是怎么……”
  “别说了,亲爱的塞姆!”我打断了他。“出了大事,非常令人悲伤的事,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离开?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把站在一边的阿帕奇人召集起来,向他们报告了“好太阳”及其女儿的死讯。我说出最后一个字后,周围一片死寂。没人愿意相信我的话,我带来的消息太可怕了。于是我详细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并说:
  “现在请你告诉我,谁预测未来预测得更准呢?是塞姆·霍肯斯还是你们的巫师!‘好太阳’和‘丽日’死了,因为他们远离了我,而温内图被我救了——接近我是带来死亡呢,还是带来生命?”
  现在他们再没什么可怀疑的了,呼喊声响起来,传得很远。红种人愤怒地跑来跑去,背上武器,人人脸上神情可怖,显示出他们的悲愤之情。过了一阵,我的声音才算盖过他们的怒吼声。
  “阿帕奇的战士们静一静!”我命令他们,“吼叫是没有用的,我们必须赶快走,去捉拿凶手。”
  “快走,对,快走,快走!”他们喊着奔向他们的马。
  “安静!”我再次命令他们。“你们还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来告诉你们。”
  这下他们向我冲过来,我险些被他们撞倒。假如桑特在这儿,会当场被他们打死。霍肯斯、斯通和帕克先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起,那消息使他们如遭雷击一般;现在他们走过来,塞姆说:
  “我像是脑袋上挨了一下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可怕,太可怕了!那可爱的、漂亮的、好心的、年轻的印第安小姐!她对我们总是那么好,可现在却死了!您知道吗,先生,我简直
  “现在别说这个了,亲爱的塞姆!”我打断他的话,“我们必须去捉拿凶手,光说没用。”
  “好了好了!我同意。您知道凶手去哪儿了吗?”
  “现在还不知道。”
  “我想也是。您没见到脚印,那我们现在该怎么找他们呢?看起来简直是不可能的,至少非常困难。”
  “不困难。”
  “怎么会不困难?哼!您大概想说我们得到他溜掉的峡谷那儿去吧?那可要且找一阵子呢。”
  “谁说要去峡谷了?”
  “不去?那你说去哪儿。没准儿,‘青角’有时也能想出个好点子来,可……”
  “闭嘴吧,别再提什么‘青角’了!我没心思听您这老一套;我的心在流血,您还是留着您的玩笑吧!”
  “玩笑?嘿!谁要是认为我在开玩笑,我就给他一拳,让他从这儿飞到加利福尼亚去!我只是想不通,如果我们不从失去桑特踪迹的地方找起,怎么才能找到他。”
  “您已经说过,那样的话得找好长时间。就算我们找到了他的踪迹,也得翻山越岭、穿过茂密的森林,继续跟踪,这也很费时间。我想我们得另想出路。我仔细看过那儿的山,我看,它们跟别的山并不相连,而是孤零零地……”
  “这是对的,我对这个地区多少有点了解。这里是平原,山那边还是平原。这些山不属于任何一座山脉,是单独安在草原上的。”
  “草原?这么说有草?”
  “是的,到处有草,像这儿一样。”
  “这我已经想到了。不管桑特是在山上走还是在山间走,跟我们没关系;但只要他离开山,到开阔的草原上,就必然在草里留下痕迹。”
  “肯定是这样,尊敬的先生!”
  “您接着听啊!我们分两拨儿,绕着山走。我们四个白人向右,温内图吩咐我带的十个阿帕奇人走左边。我们在山的那一面碰头儿,到时就知道是哪一拨儿人发现了桑特的踪迹,然后我们就可以跟踪桑特了。”
  塞姆斜眼看着我,脸上可不太高兴。
  “我怎么没想到!这是最简单、最保险的办法,连小孩儿都该看得出来的,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这么说您同意了,塞姆?”
  “当然,先生,完全同意!您赶快选十个印第安人吧!”
  “我要选那些骑马骑得最好的人。谁知道我们追桑特得追多长时间呢,我们还得带足够的食物。如果您多少了解这地方,就说得出从这儿到山的那边要多长时间了。”
  “就算赶得很急,也至少要两个钟头。”
  “那我们就别再耽搁了。”
    9.跟踪追击
  我选定了十个阿帕奇人,他们很高兴,因为比起守在尸首旁唱葬歌,他们还是更愿意去追凶手。我向其余二十人详细讲了去找温内图的路,然后他们就离开了。
  不久,我选定的十个阿帕奇人向左出发,向西绕着山走,我们四个则向东去。上马后,我先到桑特过夜的地方,找到我骑过的那匹马留下的蹄印最清晰的地方,十分用心地将蹄印照原样画到纸上。塞姆·霍肯斯微微笑着大摇其头。
  “把马脚画下来,这也算是测绘员的本事吗?”
  “不,但牛仔得有这个本事。”
  “牛仔?为什么?”
  “因为这也许会派上大用场的。”
  “怎么派用场?”
  “您以后会看到的。如果我发现了一个马蹄印儿,我就拿它和这张图比较。”
  “啊!对呀!不坏嘛!这也是从您的书里读来的?”
  “不是。”
  “那是从哪儿来的?”
  “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这么说还真有好主意喜欢往您那儿跑?这我可真没想到,嘿嘿嘿嘿!”
  “呸!好主意在我这儿比在您的假发下边感觉更好,塞姆!”
  “就是就是!”威尔·帕克喊道,“您别再听他的摆布!我们已经看出您飞得比他高了,先生!”
  “住嘴!”塞姆佯装大怒,向他吼道。“你懂什么叫飞,更不要说飞得高了!总是揪住我的假发不放,这是侮辱,这我不能容忍。”
  “你想怎样?”
  “我把它送给你,这样我就摆脱它了,而你就能知道它下边都藏着些什么念头了。顺便说一句,我承认,我们这个‘青角’的想法满不错的,只是,他该给那十个阿帕奇人也画这么一张好看的马脚画儿。”
  “我没这样做,是因为我认为没必要。”
  “没必要?为什么?”
  “不能指望他们拿这么一张图去和一个马蹄印儿做比较。他们在这方面不行,交给他们一张图是白费劲。另外,我相信他们找不到桑特的踪迹。”
  “我看正相反,不是我们,而是他们才能找到,因为桑特肯定走西边。”
  “我觉得不一定。”
  “不一定?我们碰上他的时候,他也是往西走,现在又是这样。”
  “不太可能。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点看来,他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他会往另一个方向逃,很可能是向东。这很容易理解吧?”
  “您这么一讲,当然很明白,但愿真像您说的那样。”
  于是,我们又快马加鞭,穿过草原,让山总在我们的左侧。我们尽量走在柔软的地面上,桑特如果到过,一定会留下清晰的痕迹的。我们的眼睛始终紧盯着地面,骑得越快,越不能放松,否则痕迹就会逃过我们的眼睛。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我们这拨儿人快要走到目的地了。这时,我们终于发现,一道深色的痕迹从我们面前的草丛中横穿而过。这是一个骑手留下的,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我们下了马,我跟着那痕迹走了一段,找到了一个清晰的蹄印。我将它与图仔细比较了一下,两者非常相近,所以桑特肯定来过这儿。
  “这么一张画儿还真管用,”塞姆说,“我得记住这个。”
  “是的,记住吧!”帕克表示赞同,“另外还得记住一点!”
  “什么?”
  “你那么想当老师,可现在老师得向学生学了!”
  “你想惹我生气吗,老威尔?你不会得逞的,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嘿嘿嘿嘿!”塞姆笑道。“对一个老师来说,学生能超过他,这是件荣耀的事啊。当然,你压根儿就甭想有这么大的成就了。我多年以来想把你培养成一个牛仔,可全都是白费劲儿!你这个岁数,可不能再忘掉什么了,因为你年轻的时候本来就什么都没学着!”
  “我早知道你特别想管我叫‘青角’,因为你没这个词儿就活不下去,可又不能再这么叫‘老铁手’了。”
   “你本来就是个‘青角’,而且是个什么样的‘青角’啊!一个得在这个小‘青角’面前害臊的老‘青角’,因为小的已经比老的强多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尽管唇枪舌剑了一番,我们还是一致认为,桑特在这儿留下痕迹的时间不会超过三个小时。我们很想立刻跟踪追击,但还得等那十个阿帕奇人。这一等就是四十五分钟。我派他们中的一个去告诉温内图我们发现了踪迹,并留在年轻的酋长那里就可以了。随后,我们便继续向东前进。
  在这个天短的季节里,不过两小时天就会黑,我们必须尽快赶路,在天黑以前走尽可能长的一段路,天一黑我们就得停下来。眼前无迹可寻,我们就不能前行。
  相反,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桑特会利用晚上甚至夜里赶路甩开我们。这样我们明天的行程就很紧迫了,我们还得注意踪迹的去向,这样我们的速度就慢了,我们的任务更艰巨了。桑特如果整夜骑马,到了早上肯定很累,不光是他自己,更得让他的马充分地休息较长的一段时间。但愿这一情况能使我们和他之间的差距缩小。
  被温内图和他父亲称为“金粒山”的几座山峰很快就消失在我们身后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平坦的草原,先还有灌木,后来就只有草了;开始时草还是绿的,后来便都是干枯的了。桑特的踪迹很清晰,因为他大多跑得很急,马留下了很深的蹄印。
  天色昏暗下来以后,我们下马跟着踪迹步行,这样比骑在马上看得更清楚;连这样也看不清了,我们才停下来。好在这儿的草还算新鲜,马有的吃。我们立刻就躺倒睡了。
  夜晚很凉,我同伴们时常被冻醒,我也睡不着。“好大阳”和他女儿的死使我一直睁着眼,我只要把眼睛闭上,他们躺在血泊中的身体便出现在面前,“丽日”最后的话就回响在我耳边。这时我责备自己没有对她更好些,那次和她父亲谈话没能讲得更清楚些。我觉得是我把她送上死亡之路的。
  凌晨时更冷了,我起身来回走动,好让自己暖和些。塞姆·霍肯斯发觉了,问:
  “您被冻坏了吧,尊敬的先生?您该带个暖水袋到西部来。‘青角,总是很喜欢带这些零碎儿的。这我就得赞美我的老外套了,印第安人的箭和寒冷都穿不透它。要我把它借给您吗,嘿嘿嘿嘿?”
  令人难受的寒冷使所有人不到天亮就都醒了。刚能辨认出地上的踪迹,我们就又上马前进了。马都休息过来了,而且夜里也受了冻,所以,我们用不着赶,它们就紧着往前奔,这样可以暖和些。
  我们面前依然是草原,但开始略有起伏了,犹如波浪一般,“波峰”草又干又硬,“波谷”的草则绿而润泽些。偶尔遇到些水洼,我们便停下来饮饮马。
  桑特的踪迹本来一直是指向正东,到中午时分开始偏南了。霍肯斯一发现这个情况,就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我问他怎么了,他说:
  “如果我猜的没错,我们花的力气很可能白费了。”
  “为什么?”
  “那坏蛋很狡猾,他像是要逃到奇奥瓦人那里去。”
  “他怎么会这样做呢?”
  “怎么不会?难道他为了让您高兴就坐在大草原上等着束手就擒吗?您想什么呢!他会绞尽脑汁想法子救自己的。不管怎么说,他眼不瞎,看得出咱们的马比他的好,他能估计到我们很快就能追上他,于是他要到奇奥瓦人那儿去寻求保护。”
  “他们会友好地接待他吗?”
  “这一丁点儿都用不着怀疑,他只需要说出他杀了‘好太阳’和‘丽日’,他们就会冲他欢呼的。咱们得抓紧点儿,也许在天黑前能逮住他。”
  “您估计这些蹄印儿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这无关紧要;这段路是他夜里走的,我们得先找到他歇脚的地方,再看他今天的蹄印儿留下有多久了。他歇的时间越长,我们赶上他就越早。”
  将近中午时我们发现桑特停下来歇过脚。看得出他的马卧下来过,它累得够戗,这,从它留下的蹄印儿上就能看出来。很可能骑马的人疲劳的程度也不比马差,因为我们估计新的蹄印儿是不到两个钟头以前留下的。他睡的时间可能超过了他的打算,夜间多行进的路程又被我们补回来了。我们与他之间的距离甚至比开始追他时还缩短了。
  他留下的踪迹现在更偏南了,而且是沿着红河北支的大拐弯。我们只让马偶尔喘上几口气,因为现在真的有可能赶在天黑之前逮住他。
  下午,我们又进入了绿色的草原,甚至还遇到了灌木丛。对蹄印儿的仔细研究表明桑特还领先我们一个半小时的路。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片深色区域。
  “那是森林。”塞姆说。“估计咱们要遇到红河北支的一条小支流了。我正希望眼前一直都是草原呢,那对咱们来说更有利。”
  那当然更好,在草原上,一切都可尽收眼底,在森林里却很容易中埋伏。我们赶得很急,因而不可能在进入森林之前先探探路。
  塞姆说对了:我们遇到了一条小河,河中没有流动的水,只在凹陷下去的地方有些积水。岸上长有树木,但算不上真正的树林,只有或大或小的树丛,离河岸或远或近。
  临近傍晚时,我们离追捕的对象已经很近了,他随时都有可能在我们面前出现。这使我们更加快了步伐。我一个人骑马走在最前面,因为我的耐力最好,劲儿还很足。另外我冲在最前面,也是因为有一股内在的动力推动着我;我眼前似乎躺着被杀害的死者,我要抓住凶手。我心中充满的不是悲愤,也不是复仇的渴望,是一种迫不及待的盼着看到凶手接受惩罚的欲望。
  我们穿过散布在小河左岸的树丛。到达最后的几棵树时,我发现桑特的踪迹向右拐,下了干涸的河床。我观察了片刻,想告诉同伴这一发现——幸亏停了一下,因为就在我等他们的这会儿工夫,我顺着河床望过去,突然发现了异常。立刻从小树林儿边上向后退却,躲了起来。
  从这儿再走五百步远又是片小树林儿,但它是在河的右岸。在小树林儿前面,有印第安人正在遛马。我看到地上插着柱子,上面系着绳子,拴着肉。我要是再往前骑一匹马那么长的距离,红种人就会发现我了。我下了马,将那片空地指给我们的人看。
  “奇奥瓦人!”一个阿帕奇人说。
  “是的,奇奥瓦人,”塞姆赞同道,“魔鬼一定很喜欢这个桑特,在这种时候还帮助他,本来咱们已经十拿九稳了的。不过,就算这样,我们也不能让他溜了。”
  “这不是奇奥瓦人中很强大的一部。”我说出自己的看法。
  “哼,我们看到的只是小树林儿这边的部分,那边肯定还有人。他们刚打过猪,正在这儿做肉干。”
  “我们怎么办,塞姆?我们该掉头撤退吗?”
  “那可不行!咱们就呆在这儿。”
  “就更危险了!”
  “一点儿也不危险。”
  “很可能会过来一个红种人。”
  “他们不会想到要到这边来的。首先他们是在河那边,再说马上就要天黑了,他们不会再离开营地了。”
  “还是越小心越好!”
  “越害怕就越像个‘青角’!我告诉您,咱们现在非常安全,就像在纽约一样。他们想不到过这边来,可我们要到他们那边去。我要抓住那个桑特——哪怕有一千个奇奥瓦人团团围着他!”
  “您平时总是训斥我,可您今天自己也这么不谨慎,塞姆!”
  “什么?不谨慎?塞姆·霍肯斯不谨慎?这可真好笑,嘿嘿嘿嘿!还从来没有人这么指责过我呢。先生,您平常可是从不害怕的,甚至敢拿着把刀子靠近灰熊,今天怎么这么胆怯了呢?”
  “这不是怕,是谨慎。我们离敌人太近了。”
  “太近?可笑!我还想再靠近他们一些呢。等天黑吧!”
  今天他和平时大相径庭。那“可爱的、漂亮的、年轻的红种小姐”之死大大激怒了他,使他渴望复仇。阿帕奇人都认为他有理,帕克和斯通也都支持他,这样我也无法反对了。我们把马拴好,坐下来等天黑。
  当然我得承认,奇奥瓦人的一举一动像是处境非常安全的样子。他们在空地上走来走去,看上去无拘无束,就像在他们自己的村子里,周围有良好的安全保障似的。
  “您看见了?他们毫无感觉。”塞姆说,“他们今天没打什么坏主意。”
  “如果您没搞错的话!”
  “塞姆·霍肯斯从不会搞错!”
  “呸!我可以说出反例,我有种预感,他们是装样子。”
  “预感!”塞姆嘟囔着,“只有老太太才有预感,这个您记着,尊敬的先生!那些红种人干嘛要装样子呢?”
  “为了引我们上钩儿。”我说。
  “没必要,他们不引,我们也会来的。”
  “您总得估计到桑特在他们那儿吧?”我接着问。
  “当然!他到了这儿,看见他们,就从干河床上走到他们那边去了。”
  “那您不认为他也给他们讲了发生的事,以及他为什么需要他们的保护吗?”
  “还用问!当然了。”
  “那他也告诉了他们,追兵很可能离他不远了。”
  “我也这么想。”
  “那奇奥瓦人要是不采取什么措施,可就怪了。”
  “不怪,他们以为咱们不可能这会儿就到,而是等着咱们明天到。天一黑,我就摸过去看看情况,然后咱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我非抓住这个桑特不可!”
  “那好吧,我也去!”
  “没必要。”
  “可我认为非常有必要。”
  “塞姆·霍肯斯打探情况不需要帮手,我不带您去。我了解您和您所谓的人道主义,说不定您想留那个凶手一条性命呢。”
  “我连做梦都不会这么想!”
  “别装了!”
  “我说的就是我想的,”我向他保证,“我也想抓住桑特,而且我想活捉他,把他交给温内图。我一旦发现不可能活捉他,立刻就给他脑袋上来一枪,您就放心好了。”
  “这就对了:给他脑袋上来一枪!您不想让他上刑柱,我也不怎么待见这种处决方法,可我却衷心地希望这个恶棍受尽折磨再死。咱们要抓住他,交给温内图。但我得先弄清有多少奇奥瓦人。”
  我觉得自己还是闭嘴的好,塞姆的话让阿帕奇人将信将疑;他们知道我曾经为拉特勒说过话,为了避免误会。我装作顺从了塞姆的样子,在我的马旁边躺了下来。
  太阳早就不见了,夜幕渐渐降临。奇奥瓦人那边生起了好几堆篝火,火苗子舔得高高的。这可决不是谨慎的红种人的习惯,这更加深了我先前的猜测:他们是想引我们上钩儿;他们想让我们相信他们并没有料到我们会来,于是便去偷袭他们。如果我们真这样做,就落入他们张开的网里了。
  我正想着,突然觉得耳朵似乎捕捉到一个声音,不是我们的人发出来的。它来自我后方,而我的后方没有我们的人,我的位置在最边上。我凝神细听,那声音又出现了。那是灌木丛中轻微的沙沙声,但不是光滑的树枝发出来的,而是藤枝,并且肯定是长着刺的藤枝发出来的。
  这一情况使我马上就知道原因了:我身后的三棵挨得很近的树之间有一丛黑莓,肯定是它的一根藤枝被扯动了。也许那儿有只小动物,那就没什么事儿;可我们的处境要求我们必须小心谨慎。那也有可能是个人,我得查一下。
  我说过,奇奥瓦人那边火苗子蹿得很高,火光虽然不能照到这边来,但我肯定能看到火与我之间的任何东西。要想观察黑莓树丛,我得绕到另一边去,但这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于是我站起来,遛遛达达地走开了,但不是向我真正想去的方向走。等走得足够远了,我便掉头从侧面靠近小树林。到了近处,我趴下,轻轻地向黑莓树丛爬了过去,这一切,连我的同伴们都没发觉。现在,黑莓树丛就在我面前,我可以用手触到它了。火光向这边照过来,我的目光能透过树丛的几处看到对面,但别处都大密了。是的,就在那儿,沙沙声又出现了,不是在树丛中间,而是在边上。我摸过去,看到的情景证实了我的猜测。
  一个人,一个印第安人,藏在树丛里,正想离开。这当然会弄出响声,他便将声音分配在不同的时刻;他干得确实出色,他不是一次弄出很大的声音,而是过上一分钟弄出一个轻微的断裂声,就像是干草棍儿发出来的。只有我听到了,因为我离得很近。如此困难的特技他几乎就要完成了,他的身体几乎已经钻出灌木了,只剩下肩膀、胳膊、脖子和脑袋还在里面。
  我向他爬过去,到了他背后。他又钻出来一部分,肩膀、脖子和脑袋已经自由了,现在只需要抽出胳膊。这时我用膝盖支撑起身体,用左手掐住他的脖子,右拳挥向他的脑袋。他躺下不动了。
  “怎么回事儿?”塞姆在那边问。“你们没听见什么吗?”
  “‘老铁手’的马在踏地呢。”迪克说。
  “他不见了。他能去哪儿呢?可别干什么蠢事儿!”霍肯斯嘟囔着。
  “蠢事儿?他?”威尔·帕克问。“他还没干过蠢事儿,大概也永远不会于蠢事儿。”
  “哦嗬!他会的,他会偷偷地去找奇奥瓦人,给桑特留条命!”
  “不,他不会这么干。两个死者的命运和他关系密切,这你总该看出来了。”
  “可能,但我去奇奥瓦人那儿摸情况的时候,还是不会带他去的,对我没什么用。我要数数那些家伙有多少,再把地形搞清楚,然后咱们就能确定该怎么进攻了。作为一个‘青角’,他干得经常不错,但火光这么亮,要接近奇奥瓦人的营地,他毕竟还干不了。红种人知道我们要来,会很小心,把耳朵竖得尖尖的,只有一个老牛仔才能靠近他们。”
  我站起来,快步走到他面前,说:
  “您错了,亲爱的塞姆。您认为我不见了,可我在这儿,您说我懂不懂怎么靠近敌人?”
  “天呐!”他惊道。“您真的在这儿吗?一点儿没让人发觉!”
  “这证明,您缺少按照您的说法我缺少的东西。除了我,还有别的人在这儿,而您却不知道。”
  “谁?您指的是谁?”
  “您到那边的黑莓丛里看一看,就会看见他的,塞姆!”
  他站起来,按我说的做了,别的人也学他的样。
  “哈罗!”他喊起来。“这儿躺着个印第安人!他怎么到这儿来的?”
  “让他自己告诉您吧!”
  “他死了啊!”
  “没死,我只是把他打昏了。”
  “在哪儿?该不是在这儿吧?”
  “当然是在这儿!他藏在黑莓丛里,我觉察到了。他想爬出来开溜时,我给了他一拳。您听见了,还问呢,结果给当成马踏地的声音了。”
  “你们瞧,真是这么回事儿。这个红种人藏在灌木丛里,我们说什么他都听见了。您把他打昏了,这太好了!把他绑起来,嘴也堵上,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他怎么没在他们的人那边呢?他在这儿要干什么?他肯定比我们到得早吧?”
  “您问出这种问题,还说别人是‘青角’吗,塞姆?他比我们更早到这儿。奇奥瓦人知道我们要来。他们认为我们跟踪桑特,会在这里出现。他们想迎接我们,为了不错过,就在这儿安插了一个探子,让他回去报告我们的到来。可是由于我们速度太快,或者他刚到我们就出现了,他只好藏在黑莓树丛里。”
  “他本来可以逃啊,逃到他们的人那儿!”
  “他很可能没时间了,因为我们会看见他跑,就能猜出奇奥瓦人知道我们来,已经有所戒备了。也有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打算一直藏在这儿偷听我们。”
  “这些都很有可能,”塞姆说,“但不管是怎么回事儿,很运气,您把他抓住了,尊敬的先生。现在得让他坦白交待。”
  “他不会说出什么来的,您别想从他口中听到任何东西。”
  “可能。也没必要跟他费工夫,咱们知道该干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的,很快就会知道,因为我这就过去。”
  “然后也许就回不来了!”
  “为什么?”
  “因为奇奥瓦人会把您留下。您自己说过,这么多、这么亮的火,使人很难靠近他们。”
  “那是对您,对我却不是这样,所以还是照我说的:我过去,您留在这儿!”
  他用命令的、毋庸置疑的口吻说这番话,迫使我郑重地提出反对意见。
  “您今天像是换了个人,塞姆。您该不会以为您能对我下命令吧?”
  “我当然这么以为!”
  “听着,塞姆,”我说。“这是个错误!我不否认您是我在西部很多事情上的第一个老师,但是我没有停留在那个时候的水平上——就算不考虑我第一次出去侦察。现在温内图委托我跟踪桑特,而不是您。我是负责的,就是出了岔子,也是我挨说。所以,我说的话才算数。”
  “您别让人笑话了!”他讥讽道,“您永远是个‘青角’,而我是有经验的牛仔,这,就算您不知感谢,也肯定明白。您再能说,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定:我现在就去,您留在这儿!”
  他真的走了。阿帕奇人在他背后议论纷纷,斯通也恼怒地说:
  “他今天跟平常一点儿都不一样,居然说您不知感谢!是我们该感谢您。”
  “随他去吧!”我回答,“他是个很棒的家伙,他今天的表现最能代表他了。是‘好太阳’和‘丽日’的死使他这么急不可耐。这种激动的状态很容易让他陷入平时可以避免的处境中。你们呆在这儿等我回来,就算听到枪声,也别离开原地!只有听到了我本人的声音,你们才能过来帮我!”
  塞姆留下了他的老“利迪”,我也留下我的猎熊枪,就走了。我注意到,塞姆一离开我们就过了河床,也就是说,他想在河岸那边向敌人靠近。我认为这是错的,决定不跟他一样。奇奥瓦人知道我们是在他们的上游,因此会把他们的注意力格外集中到那个方向。塞姆想自上而下靠近他们,很不聪明。我决定从另一边过去。
  我首先从这边岸上向下游走,走到那边的火光不可能照到我为止,那儿正是小树林的尽头。那儿没有篝火了,树木可以挡住光,很暗,我可以不被觉察地下到河床里,再上那边的岸。现在我到了林间,趴下向前爬。共有八堆篝火,其实根本用不了这么多,因为我只数出四十个印第安人,点火只是为了告诉我们奇奥瓦人在哪儿。
  红种人分成一拨儿一拨儿的坐在树下,枪都上好了膛放在身边。我们要是轻率地跑到这个陷阱里来,可就倒霉了!顺便说一句:这个陷阱布置得那么明显,只有草率的人才会掉进去。我看见红种人的马在外边的草地上吃草。
  我很想偷听一拨儿人的谈话,而且最好是有首领的那一拨儿,在那儿肯定能听到我想知道的东西。但是首领在哪儿呢?桑特在哪儿,他肯定就在哪儿。这么一想,我便一棵树一棵树地爬过去,找那逃犯。
  找了一阵,我终于看到他了。他和四个印第安人坐在一起,四个印第安人没有一个佩戴显示酋长尊严的标志。不过那并非必要,按照红种人的习俗,这四个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一定就是首领。可惜我不能靠得太近,因为这儿没有能够掩护我的灌木丛,只有几棵树站在那儿。它们的阴影给我提供了些许安全——即使不那么保险。由于有八堆火,每棵树都投下好几个影子;树影摇曳,给小树林儿染上一种神秘的气氛。
  使我高兴的是,红种人在大声交谈,他们并不想隐蔽自己,让我们不只看到他们,也听见他们。我抵达了前面提到的那片阴影之中,趴在那儿,离桑特所在的那组大约有十二步。这可冒了不小的险,因为我被其他红种人发现的可能性比被这组人发现的可能性大多了。我听到桑特正在吹牛皮,他描绘着金粒山,并要红种人跟他一起去那儿挖掘阿帕奇人的宝藏。
  “那宝藏到底在哪儿,你知道得很清楚吗?”四个印第安人中最老的一个问。
  “不清楚。我们本来想搞清楚的,但阿帕奇人回来得太快了。我们还以为,他们会在那个藏宝的地方呆上一阵,我们能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呢。”
  “那怎么找也是白搭,就算去一百个人,也什么都找不着。既然你打死了我们最大的敌人和他的女儿,我们会帮你的忙,和你一道去那儿,帮你找金子。但事先我们得先抓住追你的人,然后把温内图也杀了。”
  “温内图?他肯定和他们在一起啊!”
  “不会,因为他不能离开尸体,他的大部分战士也得留在他身边。另外一小部分跟踪了你,而且肯定是由那只白狗‘老铁手’带领着——他曾经把我们酋长的膝盖打碎了。我们今天要打败这帮人!”
  “然后我们就去金粒山,把温内图宰了,再找金子!”
  “不可能像你想得这么快。温内图要埋葬他的父亲和妹妹,干这事儿的时候我们不能打扰他,否则大神永远不会原谅我们的。不过这件事一完,我们就袭击他。现在他不会再去白人的城市了,而是会回家去。我们给他设个埋伏,或者引他上钩儿,就像今天引‘老铁手’上钩儿那样。我现在只等着我派过去的探子回来。其他派出去的哨兵也还没送信儿回来。”
  听到这话,我心中一惊。原来小树林儿前面有哨兵。如果塞姆·霍肯斯没有察觉,闯到他们中间去了可怎么办!刚想到这儿,就听见短促的叫声,是几个人的声音。首领跳起来仔细听,其他的奇奥瓦人也都静静地听着。
  一小队人向小树林儿走来,那是四个红种人,拖着个白人;他反抗着,但没有用,虽然没被绑着,但红种人用刀子将他挟制住了。这白人就是我那鲁莽的塞姆!我立刻就决定了:即使要冒生命的危险,我也不能让他陷在敌人手中。
  “塞姆·霍肯斯!”桑特喊道,他立刻就认出了那小个子。“晚上好,先生!您大概没想到,又在这儿见到我吧?”
  “恶棍,强盗,凶手!”无畏的塞姆冲他嚷道,一把抓住了对头的腰带。“好,我抓住你了。现在你就要得到你的酬劳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被攻击的人挣扎着,红种人跳过来,把塞姆从他身边扯开了。我马上利用了这短暂的混乱,抽出两支左轮枪,跃到了印第安人中间。
  “‘老铁手’!”桑特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逃。
  我两颗子弹追过去,大概没打中。我又冲着印第安人开了好几枪,他们慌忙后退,向塞姆喊:
  “走,跟我们走!”
  这些印第安人似乎吓得一动都不会动了。他们呆呆地站在那儿,我向他们开枪,有意不打要害部位。我抓住塞姆的胳膊,拽着他跑进小树林儿;穿过树林,又跳进河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从我开始发起进攻到现在几乎还不足一分钟。
  “见鬼,来得太及时了!”我们成功地到了下面后,他说。“我被那些恶棍……”
  “以后再说,现在跟我走!”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儿,放开了他的胳膊,转向右面,好沿着河床向下跑,跑出红种人的射程。
  直到这时发楞的奇奥瓦人才回过味儿来。他们的号叫声在我们身后响彻夜空,我简直都听不见塞姆的脚步声了。尖锐的叫声,噼噼啪啪的枪声,真是震耳欲聋。
  我为什么不向我们营地的河的上游跑,而向相反的方向,即向下游跑呢?我的理由很充分:印第安人开始不会看见我们,他们以为我们肯定会向上游跑;因此我们向下游跑会比较安全,然后可以再绕个圈子,回到我们的营地去。
  我觉得跑得够远了以后才停下来。红种人的号叫声还在远处回荡,我站的地方却是一片寂静。
  “塞姆!”我压低声音喊道。
  没有回答。
  “塞姆,您听见了吗?”我提高了声音,又问。
  还是没人回答。他跑哪儿去了?他应该是跟着我的啊!难道他摔倒受伤了?因为我逃的路上有的地方原来是烂泥地,现在又到处龟裂,此外还有很深的水洼。我从腰间掏出子弹,给左轮枪上了膛,又折了回去,放慢脚步寻找塞姆。
  奇奥瓦人的大呼小叫还在继续,我大胆地向他们那边靠近,直到小树林儿下面,我叫塞姆跟上我的地方。我没找到他。也许他和我想得不同,当时就上了那边的河岸,没有注意到我说的话;那边的火光照到了他,他被奇奥瓦人发现了,也许他们又抓住了他。那小个子今天这么执拗、这么欠考虑!我再次替他担起心来。我又离开小树林儿,到了不会被敌人发现的地方后,我绕了个圈子,回到我们的营地。
  人们都非常激动。红种人、白人全都拥向我,迪克·斯通用充满责备的口吻冲我喊:
  “先生,您为什么不准我们去找您,连听见枪声也不行!我们多盼您喊我们啊!谢天谢地,至少您又回来了,照我看,也没受伤!”
  “塞姆在哪儿?他不在这儿吗?”我问。
  “在这儿?您怎么会这么问呢?您没看见他出了什么事儿吗?”
  “什么事儿?”
  “您走了以后,我们就等着。过了一阵儿,我们听见几个红种人的叫声,然后就又静下来了!突然又传来左轮枪的枪声,接着就是一片号叫,还有枪声,后来我们就看见塞姆了。”
  “在哪儿?”
  “在小树林儿下边儿,这边的岸上。”
  “我想到了!塞姆从没像今天这么大意过!说下去,说下去!”
  “他向我们这边跑,但是有很多奇奥瓦人跟在他后面,追上他,又把他抓住了。火光很亮,我们看得很清楚,想去救他;可没等我们到那儿,他们就已经押着他过了河,进了树林不见了。我们非常想去追,把塞姆救出来,可我们想起您的禁令,只好作罢。”
  “这算你们做得聪明,因为你们十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全都会完蛋的。”
  “我们现在怎么办,先生?塞姆被俘了!”
  “而且是第二次被俘!”
  “第一次……”
  “是的!第一次我已经把他救出来了,他只要跟着我,现在就像我一样又站在这儿了,可他就是这么倔!”
  我给他们讲了事情的经过,威尔·帕克说:
  “您没有责任,先生。正相反,您干的,别人都不敢干。塞姆是自己跳到陷阱里去的,不过我们也不能就这么让他蹲在里面!”
  “是的,他得出来。现在我们要救他比第一次更难了,你们想:十二个对四十个,而他们正等着我们的袭击呢!现在他们抓住了塞姆,就更安心等着我们的进攻了。我想不出别的办法,白天我们更不能冒然进攻小树林儿了。”
  “那好,我们今夜就进攻!”
  “别急,别急!这得考虑周全了。”
  “考虑吧,先生!在您考虑的时候,允许我摸过去看看情况!”
  “可以,但得等一等,等过一阵儿,奇奥瓦人放松警惕了再去。您也不要自己去,我和您一道去,允许我们把其他人一起带上。”
  “好,太好了,先生!我赞成。把其他人一起带上,这听起来已经像是要发动袭击了。我们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愿意对付六到八个奇奥瓦人,迪克·斯通肯定也不会比我的少,是不是,老迪克?”
  “是的,你说对了,老威尔,”迪克答道,“如果是救塞姆,对付几个对我都一样。他平常是个滑头,今天却干蠢事儿。”
  可不是吗,今天塞姆相当弱智。我默默地思索着救他用什么手段最好。我可以为了他去冒生命危险,但我有权让阿帕奇人也去冒生命危险吗?也许想个计谋可以更容易、更保险地达到目的。等我们摸过去后,肯定会有办法的。不管武器怎样重要,我打算带上阿帕奇人。我们也许会发现,突然袭击可能更安全些。
  可此刻我们还只能等着,因为那边还是很热闹。不久,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战斧有力地砍东西的声音打破这寂静。那些红种人在砍树,很可能他们想让火像现在这样旺旺地着到早上。
  终于斧子的声音也终止了,从星空可以看出已经是午夜时分,我认为是动手的时候了。我们不带马,首先得把马拴好,别让它们跑了。然后我又查看了一遍绑那个奇奥瓦人的绳子和堵嘴布,我们便离开了营地,走的是我当初沿河床走的那条路。
  到了小树林儿边,我命令阿帕奇人由迪克·斯通带领着留在这里,不得发出一点点声音。然后我和威尔·帕克轻手轻脚地爬了上去。快到岸上时我们趴下来凝神细听。周围一片沉寂,我们缓慢地向前爬去。那八堆火依然着得很旺,我看到很多粗大的树枝都被扔在火堆上,这很让我诧异。我们继续向前,一个人也没看到。终于我们确信——当然是极为慎重的——小树林儿里已空无一人了,一个奇奥瓦人都没有了。
  “他们走了,偷偷地溜了!”帕克很惊讶。“可却把火拨得这么旺!”
  “为了掩盖他们的撤退。只要火还着着,我们就会以为他们还在。”
  “他们去哪儿了?全都走了吗?”
  “我想是的,塞姆这个俘虏对他们很有用,他们想把他带到保险的地方,但他们也有可能要捣鬼。”
  “怎么捣鬼?”
  “在那边袭击我们,就像我们打算在这边袭击他们一样。”
  “对啊,当然有这个可能了!我们得尽快地阻止他们,先生!”
  “是的,我们得到安全的地方,以防万一。”
  我们又回到阿帕奇人那里,然后一起赶回了营地,还好,一切正常;但奇奥瓦人仍有可能来,因此我们上了马,向草原深处骑了一段路,重新扎下营盘。如果奇奥瓦人来了,就不会在老地方找到我们,只能等到天亮再找。抓住的那个探子我们也带着。
  眼下,除了耐心地等待天亮,我们不能做任何事。天刚一蒙蒙亮,我们就又上了马,先骑回原先的营地。没有人到过那儿,我们过了河,来到小树林。火已经熄灭了,留下厚厚的灰烬。
  我们开始研究印第安人留下的踪迹。在我曾看见马匹的地方,奇奥瓦人的踪迹通向东南方向。很显然,他们放弃了和我们干一仗的打算——干一仗对他们已经毫无用处了,他们知道已经不可能偷袭我们了。
  塞姆被他们带走了,这使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十分不安;我也很管那个可爱的家伙难过,无论什么办法,只要有可能解救他,我都愿意去尝试一下。
  “如果我们不把他救出来,他们会把他送上刑柱受折磨的。”迪克·斯通说。
  “不会的,”我安慰他。“咱们也抓住了他们的一个,可以当人质。”
  “但他们知道吗?”
  “肯定知道。塞姆很聪明,他会告诉他们的。看看我们如何对待我们抓到的俘虏,就知道他们如何对待塞姆了。”
  “但我们必须得赶快去追赶印第安人!”
  “不,我不让自己被那些红种人牵着鼻子走。”
  “牵着鼻子走?我不明白。”
  “照您看,他们去哪儿了呢?”
  “回他们的村子去了。”
  “错了!他们要去金粒山。”
  “去……什么!真的会是这样吗,先生?”
  “是这样。我昨天听到了桑特和红种人之间的谈话,他们要去金粒山,桑特是为了金子,奇奥瓦人是为了抓温内图。”
  “但他们不能妨碍葬礼的进行啊!”
  “这他们倒不想,他们想等葬礼结束再说。但他们先装作要返回村子的样子,认为这样我们就不会跟踪他们了。也就是说,他们认为我们要回到温内图那里去,他们向东南骑上一段,没准儿还会有更多的战士加入他们的队伍;然后他们就会拐向金粒山,觉得我们肯定一无所知,只能任由他们偷袭、宰割。”
  “想得真美啊!可我们会扭转事情的方向的。”
  “是的,会的。那么您现在还想跟踪奇奥瓦人吗?”
  “决不。我们甚至应该立刻离开这儿,及时地去警告温内图,您同意吗,先生?”
  “同意。”
  “俘虏我们也带上吗?”
  “当然。我们把他绑在塞姆的玛丽上,由您和威尔·帕克处理这件事,完了以后我们马上就走,不过我们还得先在河床里找一片水洼饮饮马。”
  半小时之后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在跟踪桑特的时候,我们只能沿着他留下的痕迹走,多走了很长一段路,因为他离开了自己最初的方向,走了个钝角儿。我决定切掉这个钝角儿,结果第二天刚过中午我们就到了峡谷口儿——就是通向温内图三人遭袭击、“好太阳”和“丽日”被杀的空地的那条峡谷。
  我们留下一个阿帕奇人在谷地里看着马匹和俘虏,其他人便继续向上攀登。空地边上站着个哨兵,只用手势默默地向我们打了个招呼。我们立刻就看出那二十个阿帕奇人是多么勤奋地为他们的酋长及其女儿的葬礼做准备。我看到好多用战斧砍下来的小树,它们是准备用来建坟墓的。此外还有拖来的一堆堆石头,并且人们还在不断地搬来石头。和我一起跟踪敌人的阿帕奇人这时也马上加入了这项工作。我得知葬礼将在第二天举行。
  旁边建起了一个小草屋,两具尸体停放在里面。温内图正在小屋里,有人向他报告我们回来了,他便走出来。他的样子吓了我一跳。
  他本来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微笑难得浮上他的面庞,大声笑我则从来没有听到过。但尽管严肃,他颇具男性美的线条中却总是含着好意和善良,他的黑眼睛里有时也会闪出热情友好的光呢。他的目光有多少次深沉地落在我身上啊!可这些东西,今天我却丝毫也感受不到了。他的脸变得像石头一样硬,目光阴郁,动作缓慢而沉重。他就是这个样子向我走来,向四周投去忧郁审视的目光;他无力地握握我的手,眼神儿使我的心像被深深地割了一刀一样难受。他问: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
  “凶手在哪儿?”
  “他逃跑了。”
  我只能老实承认,垂下眼睛看地。
  温内图也垂下了眼睛,否则我会看到他的心理活动。良久,他才又问:
  “你没有找到他的踪迹吗?”
  “找到了,他的踪迹还在,他要到这儿来。”
  “你快讲讲!”
  他坐到一块石头上,我也坐下,把真实情况详细地向他做了报告。他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我讲完,又沉默了半晌,才问:
  “这么说你不知道左轮枪的子弹到底打中了凶手没有?”
  “不知道。可我想我根本没有打伤他。”
  他轻轻地点点头,握紧我的手。
  “请你原谅我刚才的问话;‘老铁手’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塞姆·霍肯斯会为他的轻率后悔的。我们将尽快把他救出来。我也和你想得一样:奇奥瓦人会到这儿来的,可事情不会像他们想的那样。明天我们将安葬‘好太阳’和‘丽日’,你愿意参加吗?”
  “如果你不允许我参加,我会非常难过的。”
  “我不仅是允许,而且是请求你参加。你在场可能会使一些白人保全性命。血的法则要求我们杀死许多白人,但你的眼睛像太阳一样,它的光芒能够使坚冰融化,变成抚慰人的清泉。你知道我失去的是谁,请你做我的父亲和妹妹,我请求你,卡尔!”
  一滴泪噙在他眼中,他为此感到羞愧,他不允许自己在他人面前流泪。他匆匆走开了,消失在停放尸体的小屋里。今天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卡尔,从此便一直这样叫我。
  “好太阳”的尸体被固定在他的马上,人们便在旁边堆起土来,直到马不能动了为止。随后,马头上挨了一枪。土堆继续增高,直到盖住尸体。最后,土堆外又垒起层层石块,一直垒到土堆顶部。
  在我的请求之下,为“丽日”建设了另外一个样子的坟墓。我不想看到她就那么直接被土盖上。我们把她的尸体以坐姿安放在一棵树的树干旁,然后在周围堆起石头,堆成一个坚固、中空的金字塔形,树梢儿从塔尖上探出来。
  后来我和温内图为扫墓又去过几次金粒山,两座坟墓一直保存完好。
  葬礼期间温内图还可以表达他对父亲及妹妹之死的悲痛,但以后就得把自己的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了;这一方面是印第安人的习惯,另一方面是出于必要: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奇奥瓦人即将到来这一件事上。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被惨痛的损失所压迫的儿子和兄长了,而是一位要率领他的战士们抗击敌人的进攻、抓住凶手桑特的首领。他像是已胸有成竹,因为葬礼一结束,他就命令阿帕奇人做好出发的准备,把留在谷地里的马匹带到上面来。
  “你为什么做这样一个指示呢?”我问他,“这里的路太不好走了,要把马匹带到这儿来,得费很大力气。”
  “我知道,”他表示肯定,“但还是得这样做,我要以此迷惑奇奥瓦人。他们收留了凶手,所以他们全都得死——全部!”
  说这话时,他的脸上露出斩钉截铁的神情。如果他实行了自己的计划,奇奥瓦人定会大败。我在这件事上有自己的想法:奇奥瓦人当然是我们的敌人,但他们对“好太阳”及其女儿的死没有责任。我有没有胆量劝温内图改变主意呢?也许我会把他的怨气引到我身上。但现在提出这个请求正是时候,空地上正好只有我们两人;阿帕奇人接到命令,立刻就走了,斯通和帕克也同他们一起去了。这样,即使他十分激动,作出使我受到伤害的回答,也不会有人听见。于是我还是说出了刚才提到的那个想法,令我惊奇的是,他没有激动。他虽然用忧郁的大眼睛看着我,但回答得却很平静:
  “我当然应该想到你会说这话。你觉得对敌人退避三舍不是弱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解释道,“这谈不上是退避三舍,我甚至想到了我会俘虏他们所有人。但他们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没有责任,如果让他们为此受惩罚,那是不公正的。”
  “他们收留了凶手,还要到这儿来袭击我们,难道这还不是消灭他们的理由吗?”
  “不,这不是理由,至少对我来说不是。你要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正是造成所有的红种人部族没落的原因——我很难过。”
  “你指的是什么错误?”
  “就是红种人之间彼此残杀,而不是互相支持,对付共同的敌。人。请允许我说真话!总的来说,红种人和白人,谁更狡猾和聪明呢?”
  “白人。我这么说,因为这是事实。比起我们,白人具有更多的知识和技能。几乎在所有的事情上,他们都在我们之上。”
  “对,我们在你们之上。但你不是一般的印第安人,大神赋予你的才能即使在白人中也是少有的,因此我希望你的想法和其他红种人不同。你的思维很敏锐,你的目光看得很深远,比一个普通的战士看得远得多。战争的斧子有多少次在你们自己中间落下啊!你得明白,这是红种人可怕的慢性自杀。‘好太阳’和‘丽日’不是被红种人,而是被白人杀死的,其中一个凶手逃到奇奥瓦人那里去,说动了他们来攻打你们。你们等着他们准备、抗击,但却不等于你就可以把他们像疯狗一样打死。他们是你们种族的子弟,你好好想一想吧!”
  他静静地听我讲,最后,他把手伸给我,说道:
  “兄弟你是所有红种人的忠实朋友,你提到自杀,这是有道理的。我会照你的愿望行事。我要抓住奇奥瓦人,然后将释放他们,只留下凶手。”
  “抓住他们?这很困难的,他们在人数上肯定占优势。或许,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怎么想到一块儿去了?”
  “把奇奥瓦人引到一个他们没法反抗的地方。”
  “对,这正是我的计划。”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了解这地区,所以我想问你,这儿是不是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能找到,而且一点儿都不远。那是一条很窄的峡谷,样子像一条细长的独木舟。我想把敌人引到那里去。”
  “你觉得能成功吗?”
  “能。那峡谷两侧的岩壁都很陡峭,人无法爬上去;他们一进去,我们就从他们前后两面夹击。如果他们不想被打死,就只能投降。我会饶他们不死,只要桑特到手就作罢。”
  “谢谢你!你这么大度,听得进良言。也许在另一件事上也能像现在这样宽容。”
  “兄弟你指的是什么?”
  “你曾发誓向所有的白人报仇,我请求你不要马上这样做,等到葬礼以后。能告诉我你现在的决定吗?”
  有片刻工夫他看着地面,然后他抬起眼睛看着我,目光明亮。他指指安放尸体的小屋。
  “昨夜我是在死者那里度过的,内心和自己做着斗争。复仇使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我想把所有红种人的战士召集到一起,同他们一道抗击白人。也许我会被打败。但在夜里同自己进行的斗争中我是胜者。”
  “这么说你放弃了这个大胆的念头?”
  “是的。我问了三个自己热爱的人,两个已经死去的,一个活着的。他们劝我放弃这个计划,我决定听从他们的劝告。”
  我问了一个问题,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眼睛。他继续说:
  “你想知道我说的是谁吗?我指的三个人是克雷基·佩特拉、‘丽日’和你。我在心里问过了你们三个,得到了三个回答。”
  “是的,如果那两个人还活着,你能够问他们的话,他们给你的建议肯定和我给你的一样。你心中酝酿的计划很伟大,你会是这一计划的实行人,但是……”
  “你不该把我想得、说得这么厉害,”他打断了我的话。“就算一个印第安酋长真的能够成功地把所有部落的战士团结在自己周围,事情也不会进行得那么快,是会耗费人漫长、辛劳的一生的。仅靠一个人,不管他多么伟大,多么有名,也完成不了这一使命;他死后,也许会有人能够继续这一事业。”
  “我很高兴你能够认识到这一点,这是对的。一个人的力量不够,而后继者又很难找到。即使后继有人,红种人反抗白人的斗争恐怕也会以你们的失败告终。”
  “我知道,这场斗争只会加速我们的灭亡。即使我们取得了一时的胜利,白人那么多,他们会不断地派来新的队伍打我们,我们却无法弥补我们的损失。胜利对于我们同失败是一样的。夜里我坐在死者旁边的时候这样告诉自己,我决定放弃我的计划。我只想抓住凶手,想向那些帮助他正向我们靠近的人复仇,但就连这个打算,我也被兄弟你给说服了。现在我的复仇仅限于抓住桑特并惩罚他了,至于奇奥瓦人,就随他们去吧。”
  “你的话使我感到骄傲,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友情。我们两个都相信奇奥瓦人要来,现在要弄清楚他们什么时候到。”
  “今天他们就到,”温内图断言道,仿佛这已经是事实了一般。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我问他。
  “我是从你讲的情况推断出来的。奇奥瓦人表面上是回村子去了,好引你们去追,可实际上他们是要来这儿。这也就是说他们绕了个远儿,否则昨天就到了。另外他们还因为一些别的事耽搁了时间。”
  “别的事?什么事儿呢?”
  “是塞姆·霍肯斯。他们不会带他来这儿,而是把他送到他们的村子去。他们要等一个合适的地点和时间,派个送信儿的去通知你们就要到了。”
  “啊,你是说,村子里的战士要出来迎战?”
  “是的。你们在河边碰上的敌人本来是要引你们去追他们,但他们要到这儿来,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对付你们了,因此他们派出了一个或者几个送信儿的,好让他们的人从村子里出来迎你们。这之后他们便离开原来的方向,偷偷地取道金粒山,他们会在一个留不下痕迹的地方改变方向。这样的地方一般都不在路边,得特地去找,是很耽误时间的,所以奇奥瓦人不可能昨天就到。现在他们也还没到,但今天肯定会来。”
  “你怎么知道他们现在还没到呢?”
  他指指最近的圆形山头儿,山头儿被森林覆盖着,其中有一棵树比其它树都高,那就是金粒山的制高点,谁要是爬到那棵树上,周围的草原可以尽收眼底。
  “我派了个战士到上面去了望,奇奥瓦人一到,他肯定能发现,他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他一发现情况,就会下来向我报告的。”
  “这很好。你觉得他们今天肯定会到吗?”
  “肯定会到,如果他们想在这儿攻击我们,就不能再拖延了。”
  “可奇奥瓦人并不想一直到金粒山啊,他们想在附近给你设一个陷阱,在你们回家的路上突袭你们。”
  “如果你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也许他们会得逞,但既然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他们陷阱的计谋就落空了,我会迫使他们到这里来。我回家的路是向南,他们肯定在那边安营。可我现在要装作向北走,引他们来追我。”
  “他们会追你吗?”
  “肯定会。不管怎样,他们会派出一个探子,以搞清我们是否还在这儿。我们让这个探子平安地回去。怎样迷惑那个探子呢?我下令把马带上来——超过三十匹的马。探子会顺着马的踪迹偷偷跟着。我们去那条充作陷阱的峡谷时他就不会跟着了,他只会跟着我们走一小段,以确定我们是否真的离开了。然后他就会迅速返回,向他们的人报告我们没向南走,而是向北去了。你同意我的推测吗?”
  “同意,这样奇奥瓦人就只好放弃他们设计好的陷阱,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他们会来这儿,并从这儿开始跟踪我们。”
  “他们会的,我相信这一点。我要抓住桑特,他今天就要落到我手里。”
  “你想拿他怎么办?”
  “我请你不要问。他得死,知道这个就够了。”
  “在哪儿?这儿吗?还是你要把他押到石堡去?”
  “还没定。但愿他不是像拉特勒那样的胆小鬼,让人只能快点结果他。我们要离开这里,回头再带着我们的俘虏来。”
  马被带来了。我的哈塔提特拉和塞姆的玛丽也在。我们无法骑在马上,因为路不大好走;每个人都得牵着自己的马走。
  温内图走在前面。他带领我们向北,从空地进入了森林,那里的地势很陡,下面有一片开阔的草地。我们就在这儿上了马,穿过碧绿的原野,骑向前方一座高高耸立、几乎是垂直的岩壁,它被一条细长的峡谷劈成两半儿。温内图指着那边说:
  “这就是我说的陷阱!我们这就过去。”
  “陷阱”这种说法与那条窄窄的通道很相称。两侧的岩壁几乎是直上直下,没有一处能让人攀援。如果奇奥瓦人不小心进到这里面,我们就能把住峡谷两头儿的入口,他们想要反抗的话,简直就是疯了。
  路不是直的,而是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大概过了一刻钟的工夫,我们到了另一头的出口。我们在那儿下了马,几乎是与此同时,那个在山顶的树上观察奇奥瓦人动向的阿帕奇人匆匆向我们跑了过来。
  “他们来了!”他报告道,“我想数数他们有多少人,但很难数,他们不是一个接一个地骑,而且离得非常运。”
  “他们是向谷地去吗?”温内图问。
  “不是,他们在外面草原上停下了,在灌木丛间扎了营。然后有一个战士离开了队伍,他是走着的,我看他向谷地摸了过来。”
  “这是探子。我们还有时间设陷阱。卡尔你带斯通、帕克和我的十二个战士向左绕山转过去。只要见到一棵大桦树,就进林子,绕着山转过去。林子里的地势是先缓缓上升,到那边又下降。你一到去金粒山的那条峡谷的延长部分,就沿着峡谷向下走,很快就到了我们把马留下的地方。余下的路你就都认得了。要注意,不能在开阔的谷地里走,必须时时藏在旁边的林子里。好,到那边你就藏在林子里,我们这条峡谷的入口就在那儿。你会看见敌人的探子,但不要惊动他,他们的大队人马随后就到,你让他们进入峡谷。”
  “原来这就是你的计划,”我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你留在这儿把守陷阱的出口,我按照你所说的绕到金粒山的山脚下,在那儿等候敌人,然后悄悄跟着他们,直到他们进入陷阱,对吗?”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只要我的兄弟没让敌人发现,我们就一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会小心的。你对我还有什么指示吗?”
  “没有了,其他的事就都交给你了。”
  “如果我们成功了,把他们包围起来了,那么谁来和他们交手呢?”
  “温内图。‘老铁手’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如果敌人发现了我们,想掉头逃跑,你得注意不能让他们冲出峡谷。现在你们得动作快点儿,已经快过下午了,奇奥瓦人不会等到明天的,今天天黑以前他们一定会跟上我们。”
  太阳已经快走完它一天的路程,再过一个多小时夜晚就要降临,我和迪克、威尔以及派给我们的阿帕奇人一起上了路。
  走了近一刻钟的工夫,我们看到了那棵桦树,便钻进树林,里面的地势确实像温内图描述的那样。穿过林子,我们就到了谷地,还有我们的马匹逗留过的地点,对面正是那条通往空地及两座新坟的峡谷。
  我们在树下停住,坐下来。在这儿,只要奇奥瓦人来,我们就能看到他们,还不用担心被他们发现,因为,他们不会往我们藏身的地方来,会沿着峡谷走。
  阿帕奇人沉默不语,斯通和帕克轻声地交谈着。照我听来,他们都坚信奇奥瓦人和桑特一定会落入我们手中。我不太有把握:顶多还有二十分钟天就要黑了,可奇奥瓦人还没有来,我想,也许第二天早上才会有个结果,尤其是敌人派来的探子,也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我们所在的树林里已经黑下来了。
  斯通和帕克的窃窃私语已经停止了,一阵风掠过树梢,发出单调的沙沙声;或者更确切地说,那是一种绵绵不断的微弱气息。这时我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正在林间柔软的地面上掠过。我更加仔细地谛听着——是的,是有什么在动——那是什么呢?四只脚的动物不可能敢于走到离我们这么近的地方。难道是一条蛇吗?不,也不会。我迅速转过身,趴在地上,这样能看得更清楚。这一举动做得正是时候,我看到一个大概本来就在我身后的黑乎乎的东西,这会儿正在树木之间爬开去。我跳起来就追。半明半暗之中,一个黑色的犹如投影一般的东西就在我面前,我伸手去抓,抓住了一个什么东西。
  “我们走!”一个惊恐的人声喊道,我抓在手里的东西又滑脱了。黑影消失了,我站住,侧耳倾听。我的伙伴们看到了我的举动,也听到了那一声喊叫,全都起来问我出了什么事。
  “别出声!”我制止了他们,继续倾听,却听不到什么了。
  那个人监视了我们;而且,从他用英语喊叫看来,他是个白人,很可能就是桑特本人,除了他,奇奥瓦人那里没有其他白人。虽然天黑了,可我一定得去追他。
  “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回来!”我对手下人命令道,然后就离开了他们。
  我该朝什么方向追是毫无疑问的;草原——奇奥瓦人在那里,那人肯定要跑到他们那里去,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减慢他逃跑的速度,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得让他害怕。于是我喊道:
  “站住,要不我就开枪了!”
  几秒钟之后,为了使威胁显得更有力,我又开了两枪。这样做不是错误,反正我们已经暴露了。现在我估计那逃跑的人由于害怕钻进了树林深处,这样他逃得快不了,林子里已经全黑了。我要抢在他前面,便沿着尚有光线的树林边缘向前急赶。我想以这种方式向下跑过整个谷地,到谷地与草原交接的地方藏起来。那人到了那儿,肯定要从我旁边经过,那我就能抓住他。
  我的计划不错,但却没能实行,正当我拐过挡住我去路的一处灌木丛时,面前出现了人和马匹,我赶快躲到树林中去。
  奇奥瓦人就在那丛灌木后扎了营,为什么呢——这并不难猜出来。
  他们本来是停在外面草原上,并派出了一个探子;很快我就得知,这个探子要做的事情并不难。由于桑特已经熟悉这个地方了,便由奇奥瓦人先一步去侦查,一旦发现温内图他们来了,就回来报告。可是当大队人马到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于是他们就又派了一个战士,而且不必担心有什么危险,因为一有危险,不管怎样桑特也会回来通知印第安人的。于是第二个探子进了峡谷,走了他认为合适的一段距离,没有发现敌人,便回来报告。由于在谷地里过夜比在开阔的草原上好,奇奥瓦人便决定前进到谷地边上。在这儿是不会错过桑特的,虽然他们不能生火,但他经过这里的时候,肯定能发现他们。
  既然如此,我们今天是不可能抓获他们了。假如桑特很聪明,猜出了我们的意图,那我们明天没准儿也抓不住他们。
  怎么办呢?我是回到我的岗位去,等着看奇奥瓦人明早是否进入我们的陷阱呢,还是去找温内图,向他报告我的发现,让他再做一个新的部署呢?还有第三种做法,但对我很危险,即留在这儿。如果能知道桑特回来他们作出什么样的决定,对我们来说是非常有价值的。我要是能监视他们就好了!但这样我冒的风险太大:桑特一定确信我是跟着他的,这可能会导致我被他们抓住。但我还是决定,只要有一点成功的可能性,我就要试一试。前面说过,为了不被发现,奇奥瓦人没有生火,这对他们是个掩护,但同时也掩护了我。
  树下有很高的岩块,上面长满苔藓,周围长着一些厥类植物。也许我可以躲在这么一块岩石后面。
  大多数印第安人还在忙着拴马,使它们不致跑开,暴露营地。其他人在林子边上或坐或卧,有个声音在下命令,那是首领,我猜他会一直呆在那个地方的。我得到那边去,即使可能性不大。
  我向那个方向匍匐过去。我用不着掩护,周围都很黑,大部分印第安人都在我要到的那地方的对面,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了我的目标。那里有两块并排的大岩石,一块又长又高,另一块矮一些。肯定不会有人到那上面去找偷听的人。我从那块较矮的岩石爬到高的那块上,平着趴下来。这样,我身在两米多高的地方,十分安全,恐怕不会有哪个红种人会想到要爬到这上面来。
  一直忙着拴马的印第安人现在也过来了,有的躺下,有的坐下。首领所在的地方又发出几个命令,我没听懂,因为奇奥瓦人的语言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接着就有好几个红种人离开了,一定是去站岗的。我发现,他们只去守营地靠近谷地的那一边,而不守森林这一边。这对我很有利,这样等我离开的时候,就不会撞上哨兵。
  营地上的人彼此交谈着,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能让我听清每一个字,只可惜我听不懂。我要是能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该多好啊!所以,我今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会我可能与之打交道的人的语言。温内图掌握十六种印第安人的语言,因此是我最好的老师。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去侦查一个营地,却又听不懂那儿的人在说些什么这种情况,哪怕只能听懂一部分。
  我大概在岩石上守了十分钟的样子,这时传来了一个哨兵的喊声,接着就听到了我期待已久的一声回答:
  “是我,桑特。你们到山谷来了?”
  “是的。我的白人兄弟可以继续往前走了,你马上就会看到我们的战士。”
  这些话我能听懂,因为和桑特说话只能用夹杂着印第安语的英语,这些我也会的。他过来后,首领把他叫到身边,说:
  “你离开的时间比我们说好的长多了,一定有什么重要的原因吧。”
  “比你们想的还重要。你们到这儿多久了?”
  “还不到你们白人所说的半小时。”
  “你们应该呆在外面草原上!这儿不保险。”
  “我们没呆在那儿,在这儿扎营更好,我们也认为,在这儿不会有什么危险,否则你早就回来通知我们了。”
  “恰恰相反,我之所以那么久回不来,就是因为我们在这儿极其危险,我需要更长的时间把情况摸得更清楚些。现在我知道的就是,‘老铁手’在这儿。”
  “这我相信。你看见他了吗?”
  “看见了。”
  “我们要抓住他,把他带到被他打碎了膝盖的首长那里去。在刑柱上处死他。他在哪儿?”
  看来奇奥瓦人并不想把我们引到他们的村子去,而是认为我们会去找温内图。
  “你们能不能抓住他,还是很难说的事呢。”桑特解释道。“敌人知道我们要来,他们甚至已经知道你们来了,他们肯定派出了探子。”
  “呸!他们知道这个吗?”那奇奥瓦人惊奇地问。“那我们就不能偷袭他们了!”
  “可不是嘛。”桑特肯定道。
  “也就是说,我们一进攻就会发生战斗,就得流血,温内图和‘老铁手’两个每人都能以一当十。”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不要大战一场,流好多血。我知道我们怎样将他们控制住。”
  “如果你知道,那就告诉我们!”
  “我们只需要巧妙地利用一下他们给我们设下的陷阱。”
  “他们给我们设下了一个陷阱?是怎么回事?”
  “他们想把我们引入一条十分狭窄的峡谷,在那儿把我们抓住;那儿根本没有地方让我们反抗。”
  “哦!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吗?”
  “是的。”
  “你认识那条峡谷吗?”
  “我到过那儿了。”
  “告诉我你是怎么弄清楚的!”
  “我冒了很大的险。”桑特进入了正题。“我要是被人发现了,肯定得上刑柱。幸亏事情还算顺利,我这次能成功,是因为对坟墓那里的地形比较熟悉。”
  “坟墓?这么说温内图把死人埋在这儿了,正像我们猜测的那样?”
  “是的,这对我非常有利,这件事转移了阿帕奇人的注意力。我估计他们就在上面空地那里,所以就非常小心,没在开阔的谷地上逗留,一直在树林的斜坡上。就在峡谷的人口处,那些家伙把他们的马留下了。要上去而又不走峡谷,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还是做到了。到了上边我还得加倍小心,把我所有的聪明都用上。我本来认为,接近空地而又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但是阿帕奇人的眼睛和耳朵全都用在葬礼上了,于是我壮起胆子一直到了空地边的一块岩石后面。在那儿我什么都能看见。”
  “你非常勇敢。”
  “我自己也这么觉着。还是接着听吧!坟墓合上以后,温内图就派人去带马。”
  “带到那上边去吗?这里头肯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可不是。他们希望我们看到他们和马匹,然后跟着他们上去,这样我们就被带到陷阱里去了。”
  “你为什么这么猜想呢?”
  “这不是我猜的,我知道,我听见了。”
  “从谁那儿听来的?”
  “温内图。他的人被派去牵马了以后,就剩下他和‘老铁手’两个人了。他们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听见了他们两人说的话。”
  “哦嗬!奇迹出现了!温内图说话被人偷听了去,而且毫无察觉!因为他的脑子没放在我们这儿,全都放在他的父亲和妹妹身上了。”
  “哪里!他的脑子也用在我们身上呢!一个探子被他派到山上的制高点去了,就在一棵树上盯着,看我们什么时候来。”
  “他发现我们了吗?”
  “有这种可能。你看,我先来一步有多好!由于是一个人,我躲过了探子的眼睛。”
  “是的,你干得很聪明。讲下去!”
  “阿帕奇人把马带来后,没过多久,他们就离开了空地,从另一边下到谷地里去。穿过谷地,就到了一条又窄又长的峡谷,峡谷两侧的岩壁人爬不上去,他们正是要把我们引到那里去。”
  “温内图大概是想把入口和出口都堵住吧?”
  “可不是。”
  “为了这个目的他得把他的人分开,一半人穿过峡谷,到另一头儿等我们。另一半人留在原地藏起来,我们到后就跟着我们。温内图的这个计划可不聪明,他没想到我们从留下的人的踪迹之中就能猜到一切,然后就会小心不落入他们的圈套。”
  “哦,那些家伙可比你想的狡猾!那另一半人没有留下来,而是同样穿过了峡谷。”
  “呸!这样他们怎么能从两面包围我们呢?”
  “我当时也很纳闷儿。只存在一种可能性:这另一半人走另一条路回到峡谷的入口处,想绕到我们的背后。”
  “你发现这条路了吗?”奇奥瓦人追问道。
  “发现了。”桑特点点头。“我先溜进了峡谷,虽然那很危险,可我得看看那儿是什么样。我不能走完整个峡谷,否则会撞上留在后面的敌人。干是我很快就掉头回来了。还没等我出峡谷,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幸好路上有好多大石头,我还来得及藏到石头后面去。一个阿帕奇人过去了,但是没看见我。”
  “这会不会是被派到山顶上去的那个探子?”
  “很有可能。”
  “那么他看见我们来了,要赶着去报告温内图。你能及时藏起来,真是太好了!然后你是怎么做的?”
  “我考虑,”桑特解释道。“如果敌人想绕到我们背后,那最容易的做法就是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找一个合适的地点藏起来等我们。这会是在哪儿呢?肯定是在我们所在的这个谷地里,而且是在它的后半部分,那条峡谷的入口就在那儿的右侧。如果阿帕奇人藏在那儿的树林里,我们来时他们肯定能看到,而又不被我们发现,能一直跟我们到陷阱那里,然后切断我们的退路。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我想得对,他们就会到这儿来,所以我就回到这里来了。”
  “那你找到他们了吗?”
  “没有立刻找到,因为我比他们到的早。但我等的时间不长,他们就来了。”
  “谁?你看清楚了吗?数他们有多少人了吗?”
  “是‘老铁手’、另外两个白人以及十个左右的阿帕奇人。”
  “这么说守在峡谷出口处的是温内图和他带领的那部分人。”那奇奥瓦人推断道。
  “是这样。”桑特表示肯定。“那些家伙停下来了。我在这一天里已经冒了那么多险,而且都成功了,所以这次我也敢摸到他们近旁去偷听他们的谈话。”
  “他们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老铁手’和那两个白人伙伴倒是小声儿说话来着,可等我离他们近得足以听见的时候,他们偏偏停下不说了。阿帕奇人都很安静,‘老铁手’也一言不发。我离他近极了,简直都能用手碰到他。他要是知道了,不定多生气呢!”
  这话桑特倒是说对了,我很生气,简直气坏了!他就在我身后,我甚至揪住了他衣服的一角儿,可还是让他给溜了!倒霉,实在是太倒霉了!假如我逮住了他,事情的发展就会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也许我的生活之路就会改变。人的命运似乎往往是由短短的一个瞬间决定的——可能就那么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一个疏忽、情况的一点变化。但也仅仅是‘似乎’而已——世界那伟大的引领者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孩子,没有他的意志,太阳不会东升西落,蝴蝶也不会在花丛间翩翩飞舞。
  尽管很生气,但我在这儿偷听到了这么多东西,桑特在我们那儿却一无所获,至少这给了我一点安慰。
  “你离那条狗那么近吗?”奇奥瓦人惊奇地叫道。“快说,你离开的时候,‘老铁手’还在那儿吗?”
  “我希望是这样。”
  “只是希望吗?这么说他也有可能离开那儿了?我想,他是要等我们去的吧?”
  “他本来是想这样的,但现在他可能要放弃这个打算了。”
  “出于什么原因呢?”
  “他知道自己被监视了。”
  “噢!他怎么会知道的呢?”
  “这全都怪地上一个倒霉的坑。”桑特解释道。“我想悄悄溜走,就转过身。我得让身体的重量都落在手上,结果地面很软,我的右手伸到了一个坑里,弄出了响声,让‘老铁手’听见了。他立刻转过身来,当然就看见我了,因为我跳起来准备逃跑的时候,他的动作和我一样快,差一点就把我抓住了,他一把揪住了我的衣襟,我又挣脱出来,蹿到一边去了。他喊着让我站住,要不就开枪,但我可不会干这种蠢事,而是继续向林子深处钻,那里很黑,比较安全。我就在那里躲着,直到危险过去了才出来。”
  “他手下的人怎么办了?”
  “他们很可能想去追我,但是他命令他们等着他回来,然后就离开了。有那么一会儿我还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过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说不定他已经到了这儿,正在什么地方监视我们呢。”
  “不可能!”桑特说,“他不可能看到我向哪个方向去,肯定是回到原地去了。我在林子里等了足够长的时间,然后才溜出来,在开阔地上能跑得快些。后来就听见你的岗哨冲我喊,我才知道你们到这里来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红种人的首领已经了解了他想知道的一切,现在像是正在思考。过了一阵,他又发话了。
  “从我听你说的看来,一切都和我们估计的不同。假如我们能够成功地偷袭他们,那不用我们流一滴血,就能把他们攥到手心里,不论是死是活。可现在他们已经在等着我们了。‘老铁手’发现了你,那么他已经知道他们的计划暴露了,因此一定会非常谨慎的。我们最好离开这里。”
  “离开?”桑特喊起来,“你怎么想得出来!这么几个阿帕奇人你就害怕了吗?”
  “你别想侮辱我,”那奇奥瓦人加重语气说道。“我不是害怕。如果我既能用流血的办法,也能用不流血的办法把敌人捏在手心里,那我就选择第二种。每个聪明的战士都会这么做。”
  “你是说,我们可以在撤回去的路上抓住那些白人和阿帕奇人?”
  “是的,他们会跟踪我们的。”
  “这可不一定。”
  “一定。温内图要向你报仇,而且他知道你在我们这儿;所以他片刻都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现在就动身,直接向我们的村子走,我已经把塞姆·霍肯斯送去了。”
  “现在就走?我不答应。要是你们酋长知道你并不是出于无奈,就把到手的好机会又放掉了,他会说些什么呢?你想想吧!”
  这告诫对首领起了作用,他听了之后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桑特看出了这一点,便继续说:
  “是的,如果按照你的新计划行动,那我们就没必要留在这儿了;我们要做的只不过是利用一下给我们设下的陷阱,这样就能偷袭阿帕奇人了。”
  “哦?该怎么做呢?”
  “他们分成了两部分,我们就将这两部分各个击破,我们根本就不会被包围。”
  “那我们就得先袭击‘老铁手’带的那一部分,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我知道‘老铁手’和他的人在哪儿,可以带你们去。奇奥瓦人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行动起来像蛇一样轻,没人能听见。我们把那三个白人和阿帕奇人包围起来,然后以一个信号为令,向他们发动袭击,他们一个也跑不了。不等他们来得及反抗,我们就已经杀掉他们了。然后我们再去突袭温内图。”
  “哦!哦!哦!”有几个听众表示着赞同,桑特的建议很称他们的心意。
  他们的首领没有这么快就下结论,不过考虑了一阵之后,他还是说:
  “如果我们小心行动,是能够成功的。我们什么时候去进攻温内图呢?也是今天夜里吗?”
  “不,明天早上再去。”桑特解释道。“抓到他对我也很重要,所以进攻一定在白天。我们也像阿帕奇人一样兵分两路,我连夜带一半人到峡谷去,天一亮就继续向前,到峡谷尽头接受温内图的进攻,他肯定认为‘老铁手’带着人在我们背后。另一半人和我在天刚亮时去找‘老铁手’返回谷地的路。我确信那条路肯定先穿过森林,然后绕过山脚,通向温内图所在的峡谷出口。温内图肯定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峡谷内部,会发现我们的另一半人。他想不到我们其余的人会从背后向他靠近。这样一来,他们就被我们包围了,就像他们想对我们做的那样。他只有十五个人,或者稍微多一点儿;他要是不想全军覆没,就只能投降。这就是我的计划。”
  “如果能像你设想的那样,那这就是个好计划。”首领点点头。
  “这么说你同意了?”桑特忙问。
  “是的,我要活捉温内图,把他带到酋长那儿去,没别的。有了你这个计划,我们用不着等更长的时间,就能达到目的了。”
  “那就别再耽搁,赶快行动吧!”
  “要在一片漆黑的林子里包围‘老铁手’,又不能让他察觉,这很困难。我要挑一些最善于潜行的战士。”
  他开始念选中的人的名字,我不能再等,必须返回我们的人那儿去了,否则奇奥瓦人一出发,我就来不及向他们发出警报了。我从高的那块石头上滑到低的那块石头上,又滑到地上,悄悄溜掉了。过了前面提到过的那片灌木丛,我出了林子,来到星光照耀下的空地上,然后便在谷地中向上跑,直跑到我们的人所在的高度。我穿过林子的边缘,很顺利地遇到了焦急地等待着我的伙伴们。
  “是谁?”听见我的脚步声,迪克·斯通问道。“是您吗,先生?”
  “是我。”我答道。
  “您跑到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那会儿在这儿的是不是个奇奥瓦人的探子?偶然撞上我们的?”
  “不,那是桑特。”
  “老天!是桑特?而我们没逮住他!这个凶手自己跑到我们手头儿来,我们却不伸手抓!这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的事儿还多着呢。我现在没时间给你们讲,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以后你们会知道的。”
  “离开这儿?为什么?”
  “奇奥瓦人要来袭击我们。”
  “您说的是真的,先生?”威尔插话道。
  “当然。我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们要先到这儿来消灭我们,然后明天早上去进攻温内图。我们的计划让他们知道了,所以得赶快走!”
  “去哪儿?”
  “去找温内图。”
  “穿过那么黑的森林吗?这下可要把脑袋撞出大包来了。”
  “把眼睛放到手里!现在走吧!”
   10.塞姆获救
  夜间在没有路的原始森林里行进,对人的脸是件危险的事儿。按照我的要求,我们必须“把眼睛放在手里”,也就是说,比起脸,我们得更信任我们的触觉。两个人在前面用手开路,其他人在后面,一个接一个,亦步亦趋地跟着。就这样,过了一个多钟头,我们走出了森林。这其间最难的莫过于掌握方向。
  在开阔地上走就快得多了。我们转过山,向温内图他们把守的峡谷出口处赶去。
  温内图本不必担心我们来的这一边会出现敌人,但他还是布置了岗哨。哨兵向我喊话,我作出回答。人们听出了我的声音,都跳了出来。
  “我的兄弟‘老铁手’来了?”温内图问道,显然很诧异。“一定是出什么问题了;我们白白等了半天,奇奥瓦人没有来。”
  “他们明天早上才来,而且不是走峡谷,还要从边上过来,好消灭你们。”
  “哦!要敢这样干,他们得先打败你,得知道我们的意图。”
  “他们知道。桑特到过坟墓那儿,我们在那儿商议的时候,他把你对我讲的话都听去了。”
  我看不见温内图的脸。他没有答话,一阵沉默表明了他惊讶的程度。随后他又坐下来,并要我也坐在他身边。
  “如果你知道了这些,”他说,“那你肯定也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就像他偷听了我们一样。”
  “没错。”
  “看来我们的计划泡汤了。讲讲这是怎么回事!”
  我便把情况讲了一遍,阿帕奇人全都拥上来,不让自己漏掉一个字。我的话不时被表示惊讶的“哦”、“呀”的声音打断。但温内图一直默默地听到我讲完,然后才问:
  “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离开岗位是最好的做法吗?”
  “是的,我虽然想留下来迎接敌人,和他们对抗,把桑特抓到手,但这是很难成功的,说不定我们得在黑暗之中和三十个敌人交手。所以我还是赶到这里来,大家一起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你有什么建议吗?”
  “现在不知道奇奥瓦人在那边找不到我们以后会怎么办,所以我还拿不出什么建议。”
  “有必要非得先知道这个不可吗?”温内图问。“就不能猜一猜吗?”
  “能,但是猜总不如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保险,猜可能会猜错的。”我说。
  “在这儿错不了。”温内图决断道,“奇奥瓦人一定会选择最聪明的做法,而这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会离开,回他们的村子去?”
  “对。他们一旦我不到你,就知道桑特的计划行不通了,然后他们就会再听从他的建议回去。我确信他们肯定不会在这儿进攻我们了。”
  “那我们呢?我们应该按他们所希望的去追他们吗?”
  “最好比他们还快!”
  “也好!这样我们就能先他们一步,袭击他们。”
  “是的。但还有一个更好的主意。我们必须逮住桑特,救出塞姆·霍肯斯,也就是说我们要到唐古阿的村子去,霍肯斯被押在那儿。但我们不一定要和奇奥瓦人走同一条路。”
  “你认识酋长唐古阿的村子吗?”
  “认识,就在红河的支流盐河边上。”
  “也就是西南方向?”
  “对。”
  “那他们会等我们从西北方向出现,我们应该从相反的方向去,也就是东南。”
  “我就是这么想的。你总是和我想到一块儿去。我们要去唐古阿的村子,但是不走奇奥瓦人要走的最直接最短的路,而是绕过他的地盘,从没有防守的另一面接近。问题是我们什么时候从这儿出发——‘老铁手’你怎么想?”
   “我们本可以马上就走。路很远,我们上路越早,就越早到达目的地。但我建议不这样。”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知道奇奥瓦人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如果我们比他们早离开,他们到这里没发现我们的行踪,就猜出了我们的意图,从而可以阻碍我们。”
  “他们走之前我们必须呆在这儿,但我们今夜不能呆在现在这个地方,得考虑到他们还是有可能到这儿来。”
  “那么我们先找个地方,能让我们在天亮之前盯住这个峡谷出口。”
  “我知道这么一个地方,你们牵上马,跟我走吧!”
  我们把在附近吃草的马带回来,跟着温内图向草原走去。走了几百步后,到了一片树林。我们在树林背后停下来。在这儿我们可以扎营,而又不会被奇奥瓦人发现——如果他们夜里还对我们有所企图的话。峡谷就在我们对面,天一亮,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那儿发生的一切。
  这一夜和前一夜一样冷。我一直等到我的马卧下,然后紧贴着它,让它给我暖暖身子。它静静地卧着,就好像知道我对它提出了什么样的要求似的,天亮之前我只醒了一次。
  天大亮后,我们仍小心地藏在树后,用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密切注视着峡谷。
  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我们认为可以去侦查一番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得非常谨慎,悄悄地摸过去。
  这会耽误很长时间,于是我向温内图建议:
  “他们是穿过草原到金粒山来的,离开时肯定也会取原路。只要我们绕到昨天你的岗哨守候奇奥瓦人的地方,就一定能看出他们是走了还是没走。”
  “你说得对,就照你说的办。”
  我们上了马,绕着山走了一个先向南,然后向西弯过去的半圆——这正是追踪桑特时阿帕奇人走的路,只不过方向相反。我们到达草原位于金粒山南面的部分时,发现情况正像我想的那样:我们看到了两道明显的踪迹,昨天的一道通向谷地,夜里留下的一道从谷地出来。看来毫无疑问,奇奥瓦人已经走了。
  尽管如此,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进入峡谷,一直走到它的后部,直到那儿的迹象也证明奇奥瓦人已经离开了为止。
  我们跟着那道新的、由金粒山出来的踪迹,和那道他们来时留下的踪迹会合。踪迹非常清晰,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特意留给我们的。他们希望我们跟踪他们,为此可费了不少力气,连本来不该留下痕迹的地方也被他们弄出些清晰的痕迹。一丝微笑浮现在温内图唇边。
  “这些奇奥瓦人应该了解我们,他们应该掩盖自己的行踪才对。”他说。“他们不这样做,是一定会引起我们的怀疑的。他们想干得非常聪明,结果却干得很蠢,因为他们没长脑子。”
  他说的声音很大,故意让那个被俘的奇奥瓦人也听得见。随后他转向那俘虏,说道:
  “你很可能得死,我们要是救不出塞姆·霍肯斯,或者得知他受了苦,就杀了你。但如果事情不是这样,我们最后放了你,那你就去告诉你们的战士,他们做事像小孩儿一样,如果还装出一副大人相儿,是要惹人笑话的。我们是决不会跟着这些踪迹走的。”
  说着他便离开伸向东南的踪迹,转向东面。我们是在加拿大河与红河北面一支的发源地之间,而温内图的计划是去红河。
  和我一起去跟踪桑特的马匹还很疲惫,因此我们行进的速度不可能像我们希望的那么快。此外我们带的干粮也所剩无几了。干粮一吃完,我们就得去打猎,这影响到我们的计划:首先这需要时间,而我们不能耽误时间;其次我们不得不留下踪迹,而这正是我们要尽力避免的。
  幸好,我们在下午晚些时候碰上了一小群野牛,它们落在大批已经迁往南方的野牛后面。我们打到两头母牛,肉足够吃整整一星期的。现在我们可以一心一意地按计划行事了。
  第二天我们抵达了红河北面那一支。沿着河,我们又继续向下游走了一天。水量不大,但河岸上却是一片绿色,不像我们迄今为止见到的只是干枯的牛草。这下我们的马有吃的了。
  盐河从西向东注入红河,奇奥瓦酋长唐古阿的村子当时就坐落在两者形成的夹角里。我们在红河的左边,因此估计不会被发现。但我们还是绕了一个大弯儿,又骑了半个小时,从盐河河口的下面到达红河。此外为谨慎起见,我们利用了夜晚。第二天早上,河流又在我们面前了。现在我们已经像计划的那样,到了与奇奥瓦人期待我们出现正相反的方向上了。我们找了一个隐蔽之处,打算在那儿做休整。只有我和温内图不能休息,他要去侦查,并要我和他同去。
  到这时为止我们一直是向下游走,而侦查则要往上游走,而且是在河对岸,因此我们必须渡过河去。对我们两个来说,即使水再大,也只是小菜一碟。
  为了小心,我们没在营地附近渡河,要是我们的行踪被发现了,营地就有可能暴露。我们又向下游骑了一段,到了一处对岸有一股水流注入红河的地方。我们先是渡过红河,然后驱马下到水中。逆流而上,这样就不留痕迹了。半小时后我们上了岸,进入草原,最后又到了红河边上。这时我们已经在离营地上方有一英里远的地方了。
  为了掩盖足迹绕这么个远,是很费工夫的,但我们为此所费的力气,没想到很快就收到了回报:不等我们离开草原,就看见两个骑马的,赶着十来匹驮着货的牲口。他们要从我们的右侧经过。
  他们的骡子驮的东西可真不少,两个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脸,但从他们的衣服上也能看出他们是白人。
  他们也看见了我们,并停了下来。如果我们躲着走,就太令人生疑了。相反,没准儿我们能从他们那儿打听到有用的东西,他们肯定是从奇奥瓦人的村子里出来的。于是我问温内图:
  “我们过去吗?”
  “过去,”他说。“他们是白人,估计是刚和奇奥瓦人做过交易的商贩。但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是谁。”
  “好!我是一个印第安代办处的下层官员,要到奇奥瓦人那儿去,但又不懂他们的语言,因此我带上了你做翻译。”
  “可以。由你跟他们搭话。”
  我们骑马向他们走去。他们把枪抓到手里,看着我们走近。
  “把枪放下,先生!”走到他们面前后,我向他们说道。“我们没想咬你们。”
  “否则你们会后悔的。”他们中的一个回答道。“因为我们也会咬人。我们拿枪,是因为觉得你们可疑。”
  “可疑?为什么?”
  “要是两位先生,其中一位是白人,另一位是红种人,单独在草原上来回转游,那他们一般都是坏蛋;再加上你们都是印第安式的打扮。你们要是好人,我才奇怪呢!”
  “谢谢您这么坦率。”我微笑道。“知道别人对你是怎么想的。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您搞错了。”
  “可能,”他说,“无赖相儿您倒真是没有,也许您愿意告诉我们您从哪儿来?”
  “很愿意。对此我们没必要保守秘密。我们是从瓦西塔河那边过来的。”
  “原来如此!那你们要去哪儿呢?”
  “要到奇奥瓦人那儿去。”
  “哪个部落?”
  “酋长名叫唐古阿的那个部落。”
  “那就不远了。”
  “我知道。他们的村子在红河北支和盐河支流之间。”
  “对!但如果你们乐意接受好的建议,那还是赶快掉头回去,别让奇奥瓦人看见你们!”
  “为什么?”
  “唐古阿发誓要让每个落到他手中的白人都完蛋——还有每一个不是奇奥瓦人的印第安人。”
  “那他可真是位好心肠的绅士啊!这是他亲口跟您说的吗?”
  “是的,而且说过不止一次。”
  “那我怎么还能看到您活得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呢?”我追问道。
  “唐古阿对我们是例外,因为我们是他的老熟人了,经常去他的村子。我们是商贩——这你们大概也猜出来了——而且是诚实的商贩,不是那种用货欺骗红种人的骗子。所以我们到处都受欢迎。可你们会被奇奥瓦人摆平了的,这你们就相信好了。”
  “我大概还会立着,我对他们也很诚实,这次去找他们,正是为了给他们带去点儿好处。”
  “是吗?那就告诉我们,你们是什么人,要到他们那儿去干什么。”
  “我是代办处的。”
  “代办处的?听着,这可是很严重的!您别嫌我讨厌,为了您好,我得老实告诉您,红种人就是容不得代办处的人,因为……”
  他犹豫着不往下讲了,我便替他讲完:
  “——因为总被他们欺骗。您大概是这个意思吧——这我承认。”
  “真高兴能从您自己嘴里听到你们都是无赖这句话。”他笑了。“而且奇奥瓦人刚刚被大大地骗了一把。如果你们存心想让自己受受折磨,那就尽管去吧!你们保证会如愿以偿的!”
  “我可不想这样,先生。我告诉您,奇奥瓦人虽然不会兴高采烈地迎接我,但我一说出我去他们那儿的目的,他们就会高兴的:我已经做到了让他们得到些补偿,他们将得到补送来的货物,我要通知他们在哪儿接货。”
  “嗬,您可真是个怪人!”他惊讶地喊起来,“如果是这样,他们当然不会拿您怎么样了。可怎么会有一个红种人和你们同行呢?”
  “因为我不懂奇奥瓦人的话,他是我的翻译,唐古阿也认识他。”
  “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的警告也就多余了。但对我还是很有利的,因为唐古阿就是对一切不叫奇奥瓦的东西有气。”
  “为什么呢?”我问。
  “他前一段时间倒了血霉。”他解释道。“阿帕奇人闯到他的地盘上,偷走了他几百匹马;他立刻就去追,可他们比他的人多三四倍,他被打败了。要不是阿帕奇人有一群白人做帮手,就算他们人多,也不会是这个结果的。白人中的一个还把酋长打成了残废——他叫‘老铁手’,他的拳头能把最强壮的人打倒在地。但他不会有好结果的。”
  “不会?红种人要报仇吗?”
  “当然。唐古阿的膝盖被打穿了,对一个酋长来说这太糟了!不把‘老铁手’和他的朋友温内图抓到手里,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温内图?”我佯装不知。“他是谁?”
  “是一个阿帕奇的年轻酋长。他和一小股队伍在不远处驻扎着,那几个白人也和他在一起。一些奇奥瓦人去那儿了,要把那些家伙引到他们的村子里来。”
  “哼!那些白人和阿帕奇人会那么傻,往他们下的圈套儿里钻吗?”
  “有可能。唐古阿认定他们会上当。他让人把他们的必经之路都把守起来了,那些人输定了。有一个甚至已经被抓住了——他是‘老铁手’的一个白人伙伴,名叫塞姆·霍肯斯,是个怪人,老是在笑,根本不像是死在临头的人。”
  “您看见他了吗?”
  “他们把他押来,让他五花大绑在地上躺了一个钟头,我也在那儿。后来他就被带到岛上去了。”
  “岛?”
  “对,就在盐河上,离岸最近,离村子有几步远的那个,被当作监狱用了,守得很严。”
  “您和那个俘虏说话了吗?”
  “说了几句。我问他,我是不是能为他做点儿什么,他就冲我很亲热地笑,说他很馋脱脂牛奶,我能不能骑马到辛辛那提去替他弄满满一杯来——真是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另外他们待他不错,因为‘老铁手’那儿也抓了个奇奥瓦人做人质;只有桑特想着法儿折磨他。”
  “桑特?听名字像是个白人?除了您,奇奥瓦人那儿还有别的白人吗?”
  “只有这个叫桑特的,一个让我讨厌的家伙。他是昨天和那些去引温内图上钩儿的红种人一块儿来的,一到这儿就开始折磨那个俘虏。你们回头到村子里去的话,也会认识他的。”
  “这个桑特是酋长的客人吗?他自己有一个帐篷吗?”
  “他们给了他一个,但是没挨着酋长的帐篷,一般挨着酋长的帐篷表明这是个受欢迎的客人;但他那个旧的皮帐篷都快到村子边儿上了,这样看起来他并不怎么讨酋长的欢心。”
  “您不能把桑特那个帐篷周围的情况再讲得清楚些吗?”
  “干嘛?”小贩问。“你们到了那儿,就会看到的。从下游往上游数的话,是第四或者第五个。我想你们不会喜欢那个人的,脸上一副无赖相儿,你们可要小心他!不管职务多高,你们还太年轻,不会嫌我的建议多余的。但现在我得走了,再见吧,祝你们平平安安地离开这儿!”
  我们碰上这两个小贩真是太好了。他告诉我们的情况,要叫我们自己去打探,是要冒很大的危险的。可现在我们已经大概其知道了塞姆和桑特在哪儿,可以先回营地去了。
  因为两个小贩的缘故,我们装出继续向前走的样子。
  两个小贩渐渐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他们有那么多驮货物的牲口,所以只能骑得很慢;据我后来的了解,这使他们吃的苦头儿不小。我还了解到,他们在奇奥瓦人那里换了各种野兽的毛皮。和我们说话的那位是真正的商贩,另一个只是他的帮手。现在他们已经走远,看不见我们了,我们便掉头返回营地,并在路上小心翼翼地掩盖我们的行踪。
  我们的藏身之处选得不错,但我们是在敌人的地盘儿上,说不定哪个奇奥瓦人会突然出现在我们扎营的河岸上,于是温内图提出一个建议:
  “我知道一个小岛,就在河里往下游再走一段的地方。岛上有灌木、有树,可以掩护我们。没人会到那儿去的。我们一起去那个岛吧。”
  于是我们就又离开营地,沿着河向下游走,直到望见那个岛。这儿的水很深,落差也相当大,但我们骑着马很容易就过去了。
  事实证明温内图说得对,岛很大,并且林木也很茂密,足以把我们的马掩蔽起来。
  我在灌木间为自己弄出块地方,躺下睡觉。明天夜里恐怕是谈不上休息的了——倒不是没有时间或者机会,而是由于水的缘故。
  塞姆·霍肯斯被关在一个小岛上,我打算偷偷潜到那里去。为此,我就得下水。是啊,刚出发的时候,我就得和温内图从我们的岛上游到岸上去,浑身已经湿透了。正是十二月中旬,水很冷,谁能穿着湿透的衣服睡觉呢!
  天黑后,我们被叫醒了,现在是出发的时候了。我们把不必要的衣服都脱下来,把口袋儿里的东西也掏出来,只带上了刀子作武器。然后我们就跳到水里,向右岸游去。我们可以从那儿到达盐河而不会被发现。我们沿着河岸向上走了一个小时,就到了盐河注入红河北面一支的河口处,只要再沿着盐河向上游走几百步,就看到村中的火了。村子在盐河对岸,我们得游过去。
  我们先沿着村子纵向的方向在河这一边的岸上慢慢走下去。“村子”这个词在这儿与在欧洲的概念完全不同,这里没有集中盖在一起连成片的房子,都是印第安人支起来的皮帐篷。
  几乎每个帐篷前都生着一堆火,人们坐在火边取暖、准备晚饭。最大的帐篷差不多在村子的正中央,入口处装饰着长矛,上面挂着老鹰的羽毛和奇奇怪怪的药囊。那儿的火边坐着首长唐古阿,还有一个大约十八岁的印第安年轻人以及两个男孩儿,大概分别有十二岁和十四岁。
  “这三个是他的儿子。”温内图解释说。“最大的那个是他的宠儿,会成为一个勇敢的战士的。他是个跑步的好手儿,所以名字叫皮达,意思是‘鹿’。”
  女人们也走来走去地忙活着,在印第安人那里,妻子、女儿是不允许和丈夫、儿子一起吃饭的。
  我寻找着那个岛,天空布满乌云,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但人光还是能让我们辨认出河里相距不远的三座小岛。
  “塞姆会在哪个岛上呢?”我问温内图。
  “你要想知道这个,就想一想那个小贩对我们说过什么。”温内图提醒着我。
  “他说那个岛离岸很近?第一个和第三个都更靠近我们,这么说可能是中间那个。”
  “很可能。右边是村子靠下游的一头儿,桑特就住在那儿的第四或者第五个帐篷里。我们必须分开。我要跟杀害了我父亲和妹妹的凶手算帐,所以要去侦查一下他的住处。塞姆·霍肯斯是你的伙伴,所以由你去找他。
  “那我们在哪儿会合呢?”
  “就在这儿。”
  “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我们能在这儿碰面。假如我们中的一个被发现了,会造成一场混乱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得另找一个离村子更远的地方。”
  “我们要干的事情很不容易,你的任务比我的更艰巨。要是你被抓住了,我会赶来帮你的。要是你没遇到阻碍,就回我们的岛上去。但要绕一段路,别让人弄清你的方向。”
  “可明天早上他们会看到脚印儿的。”
  “不会,很快就要下雨了,雨水会把脚印儿冲没的。”
  “好!如果你出了事,我会把你救出来的。”
  “只要事情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我就不会有事。你看那边!第五个帐篷前面没有火,那大概就是桑特的帐篷了,因为哪儿也看不见他。他可能在里面睡觉。看来他的情况很容易摸清。”
  说完,他沿着河向下游走了一段,这样到村外之后就可以游过河去,再从对岸悄悄回到帐篷那儿。
  我得另想办法,因为我的目标在火光照得到的范围内,加大了行动的难度。我不能让人在水面上看到我,所以得潜水到岛上去,但如果直接过去很困难,我相信自己从水里一直潜到那边没有问题,但我要是偏偏在一个岗哨面前浮出水面怎么办呢?
  不行,我得先到旁边的岛上去,那上面可能没人。第一个岛离我要去的那个岛大约有二十米远,也许我可以从那儿观察一下那个岛上的情况。
  于是我向上游走了一段,眼睛紧盯着第一个岛。岛上没有任何动静,看来没人守在上面。我慢慢下到水里,潜水游了过去。
  我顺利到了对面,我先探出头,刚好让嘴露出水面,呼吸空气。我的位置在第一个岛上游的一端,我发现自己有可能比原先想的更轻松地完成任务。
  这个岛离对面的河岸约有二十米远,岸边拴着一排独木舟。这些船能很好地为我提供掩护。我很快作出决定,又潜到水下,游到第一条独木舟那里,从那儿再游到第二、第三条那里,就这样一直游到第六条后面。中间那个岛就在眼前,我可以把它看得很清楚了。
  比起另两个岛,这个岛高河岸更近,岛上长着矮小的灌木丛,还有两棵高大的树。我尚未发现俘虏和看守。我刚想再次潜入水中,游过去,就听到头顶的河岸上有声音,我向上望去,一个印第安人从岸上下来了,从身形看,是个又瘦又结实的年轻战士。幸好他斜着走到一条拴得较远的独木舟那里去了,没有看见我。他跳上船,解开绳子,划往中间的小岛。现在我还不能过去,还得等一等。
  不久,我听见那边有人在说话,我听出了塞姆的声音。我得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便潜水游到另一条独木舟后边。这儿有这么多船,看来村里每个独立了的居民都拥有一条。当我再次浮出水面,藏到那条船后面偷听的时候,那年轻的战士正在说:
  “我的父亲唐古阿要知道!”
  “我决不会说出来的。”塞姆回答。
  “那你就得再承受十倍的折磨。”
  “别惹人笑话了!塞姆·霍肯斯受折磨,嘿嘿嘿嘿!你父亲有一次也想让我受刑,在佩科河边,阿帕奇人那里,结果怎么样?你能告诉我吗?”
  “‘老铁手’那只狗把他打成了残废!”
  “好啦!在这儿结果也差不了多少,你们不能拿我怎么样。”
  “你说这话要是认真的,那你可真是发疯了。我们看得很牢,你跑不了。想想看,你全身都被皮带捆着,一点儿都动弹不了!”
  “是啊,我被绑了这么多绳子,多亏桑特,我倒觉得很舒服,嘿嘿嘿嘿!”
  “你不好受,我知道,你只是不承认罢了。除了身上捆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你还被绑在树上,旁边有四个战士日夜看管着你,你想怎么逃呢?”
  “这是我的事儿,可爱的年轻人。现在我还算喜欢这儿,等着吧,到我想走的一天,你们可留不住我!”
  “只要你说出来你的白人朋友要去哪儿,我们就放了你。”
  “可我不说,你们自己想辙去吧!你们去金粒山抓‘老铁手’和温内图,真是可笑!要抓我的徒弟‘老铁手’,嘿嘿嘿嘿!”
  “可你这个师傅却让我们抓住了!”
  “只是为了消磨时间罢了。我很乐意在你们这儿呆些日子,我是那么喜欢你们,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这么说你们白跑了一趟,现在又以为温内图带着他的阿帕奇人,会和‘老铁手’一起来追你们。我还从没见过这么蠢的想法呢!今天你们明白自己打错算盘了,现在又想知道‘老铁手’去哪儿了。我老实告诉你,我知道。”
  “去哪儿了?”
  “呸!不用我说,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因为……”
  他的话被一阵大呼小叫打断了,可惜我听不懂喊的是什么,但从语气上听起来,就像是我们追一个逃犯时在喊“堵住他,堵住他!”似的,此外还有人吼着温内图的名字。
  “你知道他们在哪儿了吗?”塞姆欢呼起来,“温内图在哪儿,‘老铁手’就在哪儿。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村里的吼声加倍响了起来,我听到印第安人在奔跑。他们看见温内图了,但是没有抓住他。这下我的计划没法实行了。我看见,那年轻的战士和岛上看守老塞姆的人全都直起身来向岸上张望。随后,那年轻人就跳进独木舟,对那四个看守命令道:
  “拿好武器,只要有人来救这个白人,就立刻把他杀了!”
  说完他便划着船,向河岸驶去。
  只要有一点希望,我今天就想把霍肯斯救出来。现在看来当然是不可能了,但我又产生了另一个念头。刚才在塞姆那儿的那个奇奥瓦人,从一开始就提到他的父亲唐古阿,因此他是首长的一个儿子,而且是皮达,最大的那个,唐古阿的宠儿。如果我能抓到他,就能拿他来交换塞姆。这个念头大胆得出格,但我此刻已顾不了这许多了。现在重要的是怎么才能抓到那年轻人,而又不让人看见。
  只看了一眼,我就看出形势对我很有利。温内图是沿着盐河下游向东跑的,而我们的营地则是在南面北支流河里的一个岛上。他做得很聪明,因为这样就把追兵引到错误的路上去了。
  从温内图逃跑的方向上还传来追兵的呼喊声,四个看守的脸都扭向那边。他们几乎是后背冲着我,周围也没别人了。
  酋长的儿子驾独木舟到了岸边。他想把船系好,然后赶快走。他弯下腰,我趁此机会摸上前去,只一拳就把他打倒了。我把他扔进船里,自己也跳进去,划起船桨,逆着水流离开了。我的冒险举动成功了。村子里没有人注意到我,而那四个看守还在向相反的方向张望。
  我用上了全部力气,好尽快离开村子,然后等火光照不到我了,把船划到右岸上,把昏迷不醒的酋长儿子弄到草地上,拿走了他的武器。随后,我把系船的皮带割断,用它来绑俘虏。我还推了一下独木舟,让它漂走;不能让它暴露我。我把皮达的胳膊和身体紧紧绑在一起,把他扛在肩上,向我们的岛走去。
  这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倒不是因为俘虏太重,而是因为皮达醒过来以后,虽然被绑着,可还是激烈地反抗。
  “你是谁?”他终于怒气冲冲地问道。“一个讨厌的白人,我的父亲唐古阿明天就会抓住你,叫你完蛋!”
  “你父亲抓不住我——他不会走路啊。”我回答道。
  “可他有很多战士,他会派他们来找我的。”
  “你们的战士只会叫我笑话。每个敢跟我对阵的,都会和你父亲的下场一样。”
  “哦?你和他打过仗吗?在哪儿?”
  “就在我的子弹打穿了他的膝盖,他倒下的地方。”
  “噢!噢!这么说你是‘老铁手’?”他惊惧地问道。
  “你这会儿才问!我可是一拳把你打倒在地了。除了温内图和‘老铁手’,谁还敢潜到你们的村子里,把首长的儿子劫出来呢!”
  “啊呀!那我要死了。但你们休想从我嘴里听到哀叫!”
  “我们不杀你;我们不是凶手。如果你父亲交出你们那儿的两个白人,我们就放了你。”
  “桑特和霍肯斯吗?”
  “对。”
  “他会把他们交出来的,因为对他来说,他的儿子顶得上一百个霍肯斯,桑特更是什么都不值。”
  从这时起他不再与我为难了。
  温内图的预言说中了:天开始下雨,雨遮挡住视线,我找不到河岸上对着我们那个岛的地点了。于是我找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在树下等着雨停或者天亮。
  这可是对耐性的考验,雨既不停,天也不亮。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已经湿得不能更湿了。湿带来了寒冷,我只得不时地站起来,做几个体操动作让自己暖和起来。我很同情年轻的首长之子,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他比我能吃苦。
  我的两个愿望终于同时实现了:雨停了,天色也开始发白。但周围是一片浓雾;尽管如此我还是能找到地方了。我冲那边大喊了一声“哈罗”。
  “哈罗!”温内图的声音立刻回答了我。“是我的兄弟卡尔吗?”
  “我抓了个俘虏,给我派一个游泳好手儿过来,再带上几根皮带。”
  “我亲自来!”
  他没有落在奇奥瓦人手里,我是多么高兴啊!很快我就看到他的头在雾与水之间浮现出来。他上了岸,一见那印第安人,十分惊讶。
  “嘿!酋长的儿子皮达!你在哪儿逮住他的?”
  “在河岸上,离霍肯斯所在的那个岛不远。”
  “你看见霍肯斯了吗?”
  “没有,但是我听见他和这个奇奥瓦人说话了。我本来还可以和他说上话,也许还能把他救出来,但这时你被发现了,我只能离开。”
  “当时的情形真可气,我没办法。我已经快到桑特的帐篷了,这时来了几个奇奥瓦人,要从那里经过。我不能够跳起来,只能滚到一边。他们站住了,结果其中一个人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他们向我冲过来,我只好跳起来逃跑。火光照亮了我,奇奥瓦人认出我来了。我向东边跑,游过河,逃脱了。桑特我自然是没看见。”
  “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这个年轻的战士很乐意拿自己和桑特以及塞姆·霍肯斯交换,而且我相信,酋长也会愿意这样做的。”
  “哦!这太好了!我的兄弟抓住了皮达,这真是大勇敢了。对我们来说没有更好的事儿了。”
  我说了他会很快见到桑特——我说中了,而且比我想的早多了。我们把俘虏在我们两个人之间绑牢,使他和我们肩膀挨着肩膀,头露在水面上,在游的过程中他的腿还可以帮上我们一把。我们下了水,皮达没有反抗,而是在我们的脚已经够不到河底了以后,和我们步调一致地奋力蹬起水来。
  雾低低地笼罩着河面,六个人的身长加起来的距离以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众所周知,在雾中可以听得更清楚。我们离开河岸还不远,温内图就说:
  “轻点儿!我听见什么了。”
  “是什么?”
  “像是船桨在水里划动的声音,就在我们上面。”
  “真的,听!”
  我们把动作放到最轻,只够让我们浮在水面上,因此也就不发出声音。没错,温内图听得很准,有人从上游划着船下来了。他一定很着急,尽管河在这里是有落差的,他还要用桨。
  他迅速接近了我们,该让他看见我们吗?他也许是敌方的探子,我们最好先弄清他是谁。我向温内图投去疑问的目光,他明白了,轻声地回答:
  “不用后退!我要知道他是谁。他大概看不见我们,因为我们浮在水上不动。”
  我们可以不被发现,因为我们只有头露在水面上。于是我们没有后退。皮达也和我们一样紧张。他只要一喊救命,就会暴露我们,但他知道自己反正也能获得自由。
  划桨的声音离我们已经很近了,一只印第安式的小船在雾中浮现出来,船中坐着一个白人。我们本来是想俏不做声的,但温内图一看见那人,一声喊叫便脱口而出:
  “是桑特!他逃了!”
  死敌的突然出现使我平素那么冷静的朋友激动不已,他竭尽全力要将胳膊和腿挣脱出来,游向独木舟。可他还跟我们,主要是跟皮达系在一起,一时脱身不得。
  “呸!我得出来!我得过去抓住他!”他喊着,抽出刀子割断了把他和皮达绑在一起的皮带。
  桑特一听到温内图的喊声,立时扭过脸来,看见了我们。
  “见鬼!”那凶手惊骇地叫起来。“是这帮……”
  他停住了,惊骇的表情从脸上消失,代之以幸灾乐祸——他看清了我们的处境,伸手抓过枪,瞄准我们。“你们这些狗,这是你们最后一次水上旅行了!”他喊道。
  幸好,就在他扣动扳机的那一刻,温内图猛地一蹬,同我们分开了,这使我和皮达一下子离开了桑特瞄准的一点,子弹没打中。
  在我看来,此刻的温内图与其说是在游水,还不如说是在水面上弹射。他牙齿间叼着刀子,向敌人飞扑面去,就像一粒打水漂儿的石子。桑特的枪膛里还有一发子弹,他举枪对准那阿帕奇人,嘲笑着叫道:
  “过来呀,该死的红鬼!我送你去见鬼!”
  他以为对付温内图轻而易举,只需要扣动扳机就行了——这他可看错了人。温内图立即潜入水中,要从水下游过去,将船掀翻。如果他成功了,桑特就会掉到水里,他的枪也就没用了。接下来肯定是一场搏斗,身手矫健的阿帕奇人无论如何都会是赢家。桑特明白过来,赶快撇了枪,重又操起桨。这对他来说也是千钧一发,因为他刚开始划桨,温内图就冒出头来。桑特放弃了进攻,猛划了几下桨,划开了,还喊着:
  “你抓到我了吗,狗?我给下次再见留着这颗子弹!”
  温内图用尽全力要追上他,但却是徒劳的。没有一个游泳好手儿——哪怕他是世界冠军——能追上一只在湍急的水中顺流划下的船。
  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半分钟,桑特即将在雾中消失的时候,几个听到了呼喊声和枪声的阿帕奇人立刻从岛上跳进了水里,助我们一臂之力。我把他们叫到我这里,让他们帮我把皮达弄到岛上去。当我把他和我分开的时候,已经回到岸上的温内图对他的人下达了命令:
  “兄弟们赶快做好准备!桑特刚刚乘着一只独木舟顺河下去了,我们得去追他!”
  我很少见到他像此刻这么激动。
  “是的,我们必须马上去追他。”我表示赞同。“但是塞姆·霍肯斯和我们那两个俘虏怎么办呢?”
  “我把他们交给你。”他决定道。
  “让我留在这儿吗?”
  “是的。温内图得去抓那个杀害他的父亲和妹妹的凶手桑特,而你有义务去救你的伙伴塞姆·霍肯斯。我们只好分开了。”
  “分开多久呢?”
  他想了一会儿。
  “我现在也不知道我们会什么时候再见。”他开口了。“人的愿望和意志听命于大神。我本来以为能和我的兄弟卡尔在一起呆更长的时间,可大神现在突然反对了。他想让事情成为另外一个样子。你知道桑特为什么要离开吗?”
  “我能猜出来。他们知道我们来了,而且不把他抓住、不把塞姆救出来就不会罢休。桑特害怕了,想溜之大吉,尤其是他很清楚,他在奇奥瓦人和唐古阿那里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
  “那他为什么选择了水路,而不骑马呢?”
  “那是因为害怕。他担心我们会发现他的踪迹而跟踪他,因此他坐独木舟逃跑,独木舟可能是他用马换的。你觉得你们骑马能追上他吗?”
  “很难,但是有可能。我们得抄近路,不沿河的拐弯走。”
  “这不行,我得告诉你,这样做是错误的。”
  “为什么?”
  “因为桑特很容易会想到离开这条河,在陆上继续逃跑。既然不知道他会从河的哪一侧上岸,你们就得分成两部分,沿着红河的两边追他。”
  “你说得对,我们就照你说的做。”
  “你们必须非常注意,别错过桑特上岸的地方,可惜这很费工夫。那段拐弯也不能省掉,要不,一队人少拐了一个弯,而对岸的一队却得绕个更大的远,这样你们就会走散了。”
  “确实是这样,我们只能顺着河拐所有的弯儿,所以我们现在连一分钟都不能耽误了。”
  “我真想跟你们一起去,但我确实有义务去救塞姆·霍肯斯,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温内图永远不会让你做违背你的义务的事情,你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但如果大神愿意,我们过些日子还会再见的。”
  “在哪儿?”
  “如果你从这儿往前骑,路是通往这条河与波科索河交汇处的。如果我们有会面的可能,你就会在两河合流的左岸找到我的一个战士。”
  “要是我见不到你的战士呢?”
  “那就是我还在追桑特,并且不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所以也就不能告诉你该去哪儿。如果是这样,你就和你的三个伙伴到圣路易斯那些要修铁路的白人那里去吧!但我请求你,只要善良的玛尼图允许,你就回到我们这里来。在我们佩科河边的石堡里你总是受欢迎的,假如我不在那儿,你也会得知该怎么找我。”
  我们说话的工夫,阿帕奇人已经做好上路的准备了。他把手伸给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同他们告别,然后又转向我:
  “你还记得,我们在佩科河边启程的时候,心中是多么快乐。可这次旅行却给‘好太阳’和‘丽日’带来了死亡。如果你有朝一日回到我们那里,也不能在石堡里再听到阿帕奇人最美丽的女儿的声音了。现在仇恨要把我从你身边带走,但爱会再次把你带回我们那里的。我很希望能在下面波科索河的河口处给你送信儿,但如果不行,你不要在东部的城市里呆得太久,尽快回到我这里来吧!你愿意向我保证吗,我最最亲爱的兄弟卡尔?”
  “我向你保证。我的心和你在一起,我亲爱的兄弟温内图。你知道我对临死前的克雷基·佩特拉发过什么誓,我会坚守誓言的。”
  “那就让善良的玛尼图引导你的每一步,在所有的路途上保佑你吧!心愿如此!”
  他拥抱了我,然后向他的人发出简短的命令,上了马,准备涉水。接着阿帕奇人分成了两队,一队游向河的右岸,温内图和另一队游向河的左岸。我目送着我亲爱的温内图远去,直到他消失在雾中。我觉得,我自己的一部分离我而去了,而分离也使他心情沉重。
  斯通和帕克看出了我是多么悲伤,前者用他那种真诚的口吻说:
  “您不要太难过了,先生!我们很快就会把塞姆救出来,我们就去追他们。所以交换俘虏的事不能再耽搁了。您打算怎么做这件事呢?”
  “让我先听听您的意见,亲爱的迪克!您比我有经验。”
  我的称赞使他感到很舒坦,他摸了模下巴,说道:
  “我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我们抓住的那个奇奥瓦战士到唐古阿那里去,告诉他儿子在哪儿,什么条件下我们才放他。你觉得怎么样,老威尔?”
  “哼!”帕克哼了一声。“你还从来没出过这么蠢的主意!”
  “蠢?我?见鬼!怎么蠢了?”
  “如果说出来我们在哪儿,唐古阿立刻就会派他的人来,把皮达从我们手里抢走,而我们却得不到塞姆。要是我的话,会另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们离开这个岛,往草原里走上一段,那儿开阔,看得远。然后我们就派那个奇奥瓦人去村子里提条件:只能让两个战士——多了不行——把塞姆给我们带来,这样他们就可以把皮达带回去。要是来的人超过两个,可能是来打我们的,那我们从远处就能看见他们,可以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您不觉得这样最好吗,先生?”
  “我还想再保险一些,根本不用送信儿的。”我答道。
  “不用送信儿的?那唐古阿怎么能知道他的儿子……”
  “我会让他知道的。”我打断了他的话。
  “您?您想亲自到村子里去吗?”
  “是的。”
  “听着,先生,您还是算了吧!这很危险,他们马上会把您抓起来的。”
  “我想不会。”
  “肯定会的。”
  “那样皮达就完蛋了。我可不想让两个俘虏中的一个去送信儿,这样就损失了一个人质。”
  “这当然是对的,但为什么一定得是您去村子里冒这个险呢?我也可以去做这件事。”
  “我相信您有这个胆量,但我还是觉得由我亲自去和唐古阿谈好些。”
  “可您想,他心里对您存着多大的火儿啊!比起让他一看见您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去见他更容易让他接受我们的条件。”
  “正因为他一见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才要亲自去。就是要让他生气。我敢去找他,而他又不能把我怎么样——就是要让他为这个生气。如果我派另外一个人去,他也许会认为我怕他,我可不想有这种嫌疑。”
  “那就按您想的去做吧,先生!但我们这期间呆在哪儿呢?就呆在岛上吗?还是去找个更好的地方?”
  “没有更好的地方了。”
  “那好吧!如果您在村子里出了什么事,咱们这两个俘虏可就要倒霉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决不会手下留情的。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才走?是不是太晚了?如果顺利的话,交换俘虏到中午就完事儿了。然后我们就去追赶温内图。”
  “然后大批的奇奥瓦人就会跟上我们,把我们消灭!”
  “您这么想吗?”
  “是的。唐古阿为了得到他儿子,很愿意把塞姆交给我们。可一旦得到儿子,他立刻就会动用一切力量向我们报复,因此交换必须得在晚上进行。然后我们就骑马离开,夜里赶路他们没法儿追我们,这样我们就能大大地领先一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越晚酋长就越为他儿子担心,这会让他更听话。”
  “确实。但如果我们在这之前就被发现了呢?”
  “那也不要紧。”
  “他们肯定在找皮达,那么也可能会找到这儿的。”
  “他们不会到岛上来,我们能在岸上看到他们。他们肯定会在那儿发现温内图的踪迹,就会以为我们已经带着皮达离开了。这会让唐古阿更担心的。你们听!”
  远处传来了人声。雾气开始上升,我们能够看清河岸了。好几个奇奥瓦人站在那边,正互相大声说着各自对刚发现的马蹄印儿的看法。很快他们就又都不见了,连一眼都没有往岛上看。
  “他们走了,像是很着急的样子。”迪克·斯通说。
  “他们肯定是回村子向唐古阿报告发现的踪迹去了,估计他会立刻派人去跟踪追击的。”
  不到两个小时,这个预言就获得了证实。一队骑兵从河对面下来了,找到马蹄印后便跟踪而去。用不着担心奇奥瓦人会追上温内图,他的速度至少和他们一样快。
  这里还得提一句:我们三个说话的声音很轻,用不着让俘虏听见我们在说些什么;他们也没看见河岸上发生的一切,他们被绑着躺在灌木丛后面。
  上午,太阳温暖地照耀着我们,令我们感到十分愉快。它不仅晒干了我们的宿营地,也晒干了我们自己,使我们舒舒服眼地一直休息到晚上。
  刚过中午,我们看到一样东西顺流而下,向岛的方向漂了过来,被垂进水中的灌木枝叶阻住了。那是一只独木舟,里面有一只桨;主人用来系船的皮带被割断了——原来这就是我拐走皮达的那只船。它被水流带走了,可能在什么地方被卡住了,所以这么晚才漂过来,这对我来说正合适,我把它拖到岸上,留待晚上用。这下我用不着游水,弄得全身透湿了。
  天一黑,我就背上猎熊枪,把船推到水里,划着它逆流而上。
  斯通和帕克都祝我好运,我告诉他们,除非我第二天早上还回不来,否则他们用不着替我担心。
  逆流而上是很慢的,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才靠近村子。我靠了岸,用早已准备好的一根皮带把独木舟系在一棵树上。
  像昨天一样,我又看到燃着的火堆;男人们坐在火边,女人们则忙碌着走来走去。我原以为,今天村子会严密地防守起来的,其实不是这样。奇奥瓦人发现了阿帕奇人的踪迹,派出了前去跟踪的战士,便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
  唐古阿今天依旧坐在他的帐篷前,只有两个小儿子和他在一起。他垂着头,目光阴郁地盯着火。这一次,我是从流经村庄的盐河左岸来,然后在右边的河流拐弯处离开河边,从帐篷的后面抄过去,直到面前出现了唐古阿的住处。我很运气,因为附近没有人。我不会被发现。就这样,我趴在地上,朝帐篷的后半部爬去。这时,只听唐古阿唱起了低沉单调的悲歌——他是在按照印第安人的方式哀悼自己失去了爱子。于是我绕过帐篷,爬到另一边,站起身,一下子站到了酋长身边。
  “唐古阿为什么唱起悲歌来了?”我问道。“一个勇敢的战士是不该让人听到痛苦的声音的;哭哭啼啼是老太婆的事。”
  我突如其来的出现给他的惊吓用言语简直无法形容。他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他想跳起来,却因为受伤的膝盖而只能坐在哪儿。他睁大了眼睛楞楞地瞪着我,就好像我是个幽灵似的。最后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
  “老……老……铁……铁……哦!啊呀!你怎么……你在……你们还在……还没走?”
  “这你看见了,我还在这儿。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我有话要跟你说。”
  “‘老铁手’!”他总算完整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他那两个男孩儿一听这个,立刻就逃到帐篷里去了。
  “‘老铁手’!”酋长又重复了一遍,还没有从最初的惊骇之中恢复过来。紧接着他的脸上就布满了怒气,他冲着其他帐篷喊出一声命令。我没听懂,他用的是他们自己的语言,但其中出现了我的名字。
  片刻之后,愤怒的吼声便响彻了整个村子,我觉得,大地似乎都在我脚下颤抖起来了。村儿里的战士都向我们跑过来,带着随手抄起的武器。我抽出自己的刀子,对着唐古阿的耳朵大声喊:
  “你想让皮达被捅死吗?是他让我到你这儿来的!”
  虽然他的人吼声震天,可他还是听清了我的话,举起了右手。这一下就够了,四周安静下来。奇奥瓦人在我们周围围成了一个半圆。从他们那似乎要吞掉我的目光看起来,我今天是甭想活着离开这里了。我靠近唐古阿,镇定地盯着他由于我的勇敢而惊呆的脸,说道:
  “唐古阿和我是死敌,这不是我的错,但我也不反对,我是不是害怕他,这,他从我的这次行动总该看得出来。让我们长话短说:皮达在我们手里,如果我不能在说好的时间内回到我的同伴那里,他们就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他。”
  周围的红种人——我认出了其中的许多人——没人说话,也没人动,这显示出我这番话的力量。酋长的眼里闪着怒火,因为他要想不使他的儿子受到威胁,就不能把我怎么样。他咬紧的牙关中挤出一句问话:
  “怎么……他怎么会……落到你们手里的?”
  “我昨天到了岛上,就在他和塞姆·霍肯斯说话的时候,我打倒了他,把他带走了。”
  “喔!‘老铁手’是恶神的宠儿,又一次受到了他的保佑。我的儿子在哪儿?”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现在还不能让你知道;以后他自己会告诉你的。你从我最后的话里听得出,我并不打算杀死皮达。我们还抓住了你们的另外一个战士,如果你能把塞姆·霍肯斯交给我,你的儿子和他就能获得自由。”
  “呸!你可以得到他,但得先把皮达和另一个奇奥瓦战士送回来!”
  “送来?休想!我了解唐古阿,知道什么也不能信他的。我用两个换一个,对你们够便宜、够大度的了,你们不要耍任何花招儿。”
  “那你先要向我证明皮达确实在你们那里!”
  “证明?你想什么呢?我既然说了,说的就是真的。‘老铁手’和奇奥瓦人的酋长不一样。让我见塞姆·霍肯斯!他肯定不在下面的岛上了,因为你们觉得把他放在那儿不保险了。我有话跟他说。”
  “你想让他干什么?”
  “我要听他亲口说出他在你们这儿过得怎么样,然后才谈得到其它事。”
  “唐古阿要先和他的老战士们商议一下,你到旁边帐篷那儿去等着,然后就会知道我们是怎么决定的。”
  “好!但得简短一点儿,如果你们有意耽搁我,使我不能在定好的时间回去,那皮达就会被绞死。”
  对红种人来说,被绞死是一种非常耻辱的死法儿;你可以想见唐古阿的怒气有多盛。我走到旁边的帐篷那里坐下,为了以防万一,用猎熊枪对着奇奥瓦人,唐古阿把他的几个老战士喊到一块儿,商量起来。每一束投向我的目光里都燃着一簇火,只是考虑到皮达才没将我烧毁。同时我也注意到,我的勇敢无畏给他们造成的印象极为深刻。
  过了一段时间,酋长派走了一个红种人。那人消失在一个帐篷里,而后把我的塞姆带了出来。
  我跳起来迎上前去。
  他一看见我,就欢呼起来:
  “我的天,‘老铁手’!我就说嘛,您无论如何也会来的!您大概还是希望有老塞姆在您身边吧?”
  他伸出两只被绑在一起的手来问候我。
  “是的,”我肯定了他的话。“青角”来了,来给您颁发证书——正像您已经证明的那样,您是最杰出的侦查大师;不管跟您说什么都是白搭,您还是要跑到相反的方向上去!”
  “还是以后再责怪我吧,我最亲爱的先生!您现在最好还是先给我讲讲我的玛丽是不是还在。”
  “她和我们在一起呢。”
  “那利迪呢?”
  “那根棍子我们也救下来啦。”
  “那就万事大吉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来,让我们想办法离开这儿吧!我在这儿简直都呆得无聊起来了。”
  “耐心点儿,好塞姆!您这样子,就好像到这儿来救您纯粹跟儿戏似的。”
  “没错啊,是儿戏,但只对您来说是儿戏;我倒想知道知道有什么是您干不了的。即使我没留神跑到月亮上去了,您都会把我弄下来的——嘿嘿嘿嘿!”
  “您就知道笑!这么看来,您在这儿过得不太糟嘛!”
  “糟?您想到哪儿去了!我过得很好,好极了!每个奇奥瓦人都爱我像爱自己的孩子似的,那么多的爱抚、亲吻,我简直闹不懂是怎么回事。他们填饱我,就像我是参加婚礼的客人似的。我要是想睡觉,根本就用不着躺下,因为我总是躺着的!”
  “他们搜您的身了吗?”
  “那还用说,我的兜儿都被掏空了。”
  “如果东西还在,您会全数收回的。他们好像商议完了。”
  我告诉酋长,如果他的儿子还想活命的话,我就不能再等下去了,接下来便开始了一场简短然而硬碰硬的讨价还价,最后我赢了,因为我丝毫不肯让步,而酋长却为他的儿子担心。最后的结果是,属于塞姆的东西全数交还给我,另外,派四个不带武器的战士驾两只独木舟送我和塞姆走,并把在我们那儿的两个俘虏接回来。为了防止有更多的奇奥瓦人偷偷跟踪我们,我用皮达的死威胁他们。
  我要把塞姆一起带走,要求的委实不少——我完全可以用计摆脱掉四个印第安陪同。但他们相信了我的话,并且以后也总是相信‘老铁手’的话。至于我们要划船去哪儿,我没有说。松绑以后,小个子塞姆举起胳膊,大叫道:
  “自由了,我又自由了!我永远不会忘了您的,先生!以后如果您那两条有福气的腿再往右跑,我说什么也不会往左跑了。”
  我们要走的时候,四周是一片愤怒的嘟囔声。印第安人不得不放走俘虏,尤其是得放我走,这把他们气坏了。唐古阿咬牙切齿地冲我说:
  “在我儿子回来以前你不会有事儿,可他一回来,我们整个部落的人都会追着你不放。就算你飞到天上去,我们也能找到你的踪迹,把你抓住!”
  我认为没必要理睬这一恶狠狠的威胁,就领着塞姆和四个奇奥瓦人到了河边,每两人上了一只独木舟,我和塞姆在一块儿。从我们离岸的一刻起,身后就响起呼号之声,一直跟了我们好远。
  划船的时候,我得给塞姆讲他被俘以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温内图不得不离开我们,这令他觉得很遗憾。
  尽管天很黑,我们还是安然抵达了小岛的岸边,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欢呼着迎接了我们。他们在我走了以后才真正意识到我冒了个多大的险。
  我们放了两个俘虏,他们一声不吭地走了。我们等到听不见返回的独木舟的划桨声为止,然后便上了马,把它们带到河的左侧去。今夜可要十分辛苦地骑马赶路了,好在塞姆对这个地方多少有些了解。他在玛丽的鞍子上直起身来,气势汹汹地向身后挥舞起拳头。
  “现在他们又在那边儿把脑袋凑在一块儿,商量怎么再把我们抓到他们的爪子底下!让他们等着瞧吧!塞姆·霍肯斯不会再那么蠢,掉到一个窟窿里,还得让一个‘青角’去把他拽上来。再也不会有哪个奇奥瓦人能把我抓住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