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 >>南方周末>>第1354期

海南21年：工业，还是非工业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韦黎兵 发自海口 2010-01-27 20:43:56 来源:南方周末

在当下GDP考核体系下，对无论是GDP增速还是财政收入都位居全国倒数的海南来说，除了工业主导还能做什么？海南建省21年来对自身发展道路的探索，几乎就是中国所有地方政府在现有考核模式下的典型性选择。

如今，海南回归资源环境这个显而易见的比较优势，弱化工业份量，并且，国家承诺给海南不大搞工业、维持生态环境的努力给予足够的补偿。

因此，海南的新发展模式可以看成是对现有GDP考核体系的一次改革试验，而这样的改革也为中国诸多地方政府，特别是中西部，带来了希望。

图为“天下第一湾”三亚亚龙湾。海南之于中国，或如夏威夷之于美国，可以越过工业社会直接进入服务业为主的经济结构吗？ 　图/CFP

再一次，海南炙手可热。

在短短21年的建省史上，纠结在中国不同时代的政治需要中，海南大起大落。这一次，是海南国际旅游岛的新定位上升为国家战略。

海南省委书记卫留成说，建省20年以来，海南历届省委对海南的发展道路进行了苦苦的探索，但只有“国际旅游岛这个概念，以保护好环境，发展旅游，带动现代服务业发展，使第三产业成为支柱性产业，这样一个新的发展思路”，是符合海南的实际的路子。“这是海南发展经历了21年痛苦的探索，付出了很多血本才得出的路子。”夏鲁平说。

夏去年从海南省委党校海南发展战略研究所副所长的位置上退休，见证了海南建省至今的整个发展决策过程。

开荒时代：20年追赶台湾，寄望工业主导

即使台湾经济20年完全停滞，海南与台湾“并驾齐驱”也除非在20年内翻5番。这就需要超常规的发展思路，而震惊全国的“汽车事件”和洋浦卖地风波即是这种超常规赶超思路的失败探索。

上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战略确定，在中国沿海刚刚“画了几个圈”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对海南发展说：“如果用二十年时间把海南岛的经济发展到台湾的水平，那就是很大的胜利。”

彼时，即使台湾经济20年完全停滞，海南要追赶台湾也需要在20年内翻5番。

当时国家给予海南的特殊政策是，海南可利用自有外汇，免税进口不出岛自用的汽车、电视机、收录机、冰箱等17种机电产品。

时任海南行政区领导雷宇回忆：“搞开发，要建设，第一就是要有资金。资金的原始积累靠什么？我们不能靠战争掠夺，更不能靠贩卖黑奴，只能靠增产节约，靠内部积累。当年的海南岛基础设施很差，几乎没有像样的企业，何年何月才能积累起来。通过商业流通转手买卖赚钱，是一条便捷的渠道。”

于是，雷宇领导下的政府部门带头，开始打政策擦边球，大量倒卖汽车到大陆，来积累海南的建设资金。当时一辆皇冠进口价10万，过了海峡卖到大陆就是30万。

高额利润立刻让全岛陷入疯狂，政府各部门和个人都深度卷入。仅1984年一年，海南共进口了7.9万辆汽车。1985年，海南违规倒车被披露，“汽车事件”轰动全国，中央不得不将雷宇免职。

但总设计师和党中央对海南的期望还在。1988年，海南建省并成为全国最大的经济特区。但一穷二白的海南，如何继续20年赶超台湾的政治任务呢？

中央继续给政策。这一次，包括“30条”的系列政策，核心是贸易和土地政策，赋予海南所有企业进出口自营权；允许海南转让土地使用权，率先进行土地商品化试点。

于是海南又找到了另一条快速发展的捷径：卖地。

但卖地卖出了乱子：1988年6月，海南省政府在洋浦半岛上划出30平方公里的土地作为开发区，其土地使用权每亩作价2000元，一次性出让给熊谷组(香港)有限公司，期限为70年；区内一切基础设施建设及招商全部由外商负责。

1989年，洋浦卖地在全国政协会议遭到时任清华副校长张维称之为“卖国”的严厉指责，并得到一百多名政协委员的签名呼应。

事态最终平息，但海南房地产的热潮不再蔓延。

1992年小平南巡之后，经济热潮席卷海南、北海、珠海等地，天量资金涌入海南房地产，海南成了淘金者的天堂。

一亩地从几万涨到几十万甚至上百万都很正常，而一些根本没有政府土地局批文的城边村村长，则通过卖地发家，手持百把万现金，意气风发，出手阔绰。

阮崇武时代：改提新兴工业主导

然而，该战略在海南最大的工业区洋浦开发区碰壁。

严重的金融秩序混乱和通货膨胀随之而来。1993年，朱镕基来到海南整顿，四大银行行长被抓，资金被强令撤回内地。一天之间，曾有200亿资金瞬间撤离海南。

雪上加霜的是，此时上海浦东开发开放正如火如荼，工业和经济基础极好的上海一日千里，中国改革开放有了新的明星，海南的经济政治地位进一步滑落。

1993年上任省委书记兼省长的阮崇武，不得不收拾残局，此时的海南已陷入事实上的负增长。

随着大量资金撤退，整个岛上剩下了594万平方米的空楼，1135万平方米的“半拉子”工程，255亿元的不良资产和债款，和2万多公顷的闲置土地。

1996年，阮崇武提出“一省两地”海南新战略，要把海南建成新兴工业省、热带高效农业基地和海岛度假休闲旅游胜地，并降低了海南经济增长的目标。

然而，这个以新兴工业为主导的发展战略，在海南最大的工业区洋浦开发区并不顺利。

1998年，熊谷组公司没有能力进行规模如此之大的开发区建设，更不具备大规模工业区招商的能力，被迫退出洋浦开发。洋浦管委会此后想了很多办法，但一直无法扭转局面。

2001年中国入世，全国进入全面开放的阶段，海南“打局部开放牌”，获得特殊优惠政策的空间大大缩小，这进一步降低了海南的区域竞争力。直到2003年，除了备受争议的APP林浆纸一体化项目这个唯一的大项目落户洋浦，洋浦基本没有可值一说的项目。

整个1993到2003　年的10年中，海南政府为收拾烂摊子费尽心力，成立了金融处置办和房地产处置办，清理房地产和金融坏账。

卫留成时代：大项目大企业战略

“对一个省来说，不发展一点工业，它的财政就没有办法。”

在大部分人的印象中，2003年是个转折年。这一年，海南的GDP实现了1995年以来的首次两位数增长，但此增速还是排在全国最后几位，固定资产投资更是排在全国倒数第二位。此时，卫留成从中海油调任海南省长，并带来了洋浦800万吨石化项目。“对一个省来说，不发展一点工业，它的财政就没有办法。城市化也是工业化带动的。农业的发展、第三产业的发展也需要第二产业的带动。所以，海南省在‘十一五’规划中决定发展工业。”来到海南，卫留成还不遗余力的推进“大企业进入、大项目带动”战略。

发展工业对财政的必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因为财政收入太低，海南公务员的收入长期处在很低的水平。而卫留成大项目大企业战略的实施，在相当大程度上改变了海南的工业和财政面貌。2007年，海南工业总产值和地方财政收入，几乎都比2005年翻了一番多，石化几乎占到海南工业总产值的四成多。

但是，新的问题也出现了。APP项目在发展林木种植的过程中，被舆论指责破坏生态多样性，而800万吨大石化项目仅仅一两千人的就业，更是与普通老百姓生活没有关系。

这种情况下，中国（海南）改革发展研究院院长迟福林长期以来建设海南国际旅游岛的呼声，逐渐进入卫留成的视野。2006年开始，海南省就与国家旅游局等沟通，希望就发展旅游业获得国家支持。

然而一直到去年两会期间，海南的经济发展模式，到底是工业主导还是旅游业主导，依然存在着争论。

中央定调：资源环境是海南最大的优势

“对于国家来说，不缺海南的一点点工业，但全中国如海南这么好的生态和自然环境，却是唯一的。所以，国际旅游岛是国家战略和国家利益，不是海南一个省的选择。”

2009年4月，温家宝在视察海南时，明确表态对海南未来战略一锤定音：资源环境是海南最大的优势与生命线，失去这个海南发展无从谈起。

事实上，2008年胡锦涛考察海南时曾明确要求，“海南要更好地发挥改革排头兵的作用，努力使旅游业成为海南的支柱产业。”

“对于国家来说，不缺海南的一点点工业，但全中国如海南这么好的生态和自然环境，却是唯一的。所以，国际旅游岛是国家战略和国家利益，不是海南一个省的选择。”夏鲁平认为。工业化是现代化的必经阶段是对一个完整经济系统而言的，但对于这个经济系统的局部则未必，比如夏威夷之于美国，就是由农业社会直接发展到服务业的，中间未经工业社会。

一经最高领导表态，海南国际旅游岛战略争论暂停。国家发改委开始组织有关部委去海南调研，落实温家宝的有关指示。海南各界的意志重新统一。

卫留成在国务院意见下发后表示：“如果海南要通过工业化来实现海南的城市化和现代化，不是说不可以。可能就要以牺牲环境为代价，这个海南人不赞成，全国也不赞成，这个代价会很沉重。这就是我想说的国际旅游岛的思路，一个它是海南转变经济发展方式，实现科学发展，我不敢说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至少当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实际上，国务院在意见中，对海南发展工业意图继续弱化。信息显示，在海南省参与起草上报国务院的意见初稿中，“不搞低水平重复建设”被正式公布稿修正为“不搞重复建设”；重化工业被严格限制在洋浦和东方工业园区内的字句，在初稿中则没有出现；而意见初稿中关于工业的部分，则被从意见的前面，拉到全文非常靠后的第八部分。

降低工业分量，保护生态，对海南来说代价是巨大的。对海南维护生态环境的努力给予足够的补偿——这一点，意见初稿和终稿中都有体现：将海南作为全国生态补偿机制试点省，加大中央财政对海南的生态补偿力度，将9个山区市县列入国家生态功能区转移支付范围，将尖峰岭等7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列入国家生态补偿试点。

但在落实中，如果补偿不到位或者过低，或者对生态监管和对工业限制政策不得力，海南各地冲破政府限制大力发展工业的冲动仍将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