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红颜都有资格说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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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红颜都有资格说薄命(2007-10-04 16:43:50) 标签:人文/历史

我曾经写过朱宝霞故事的短篇版本,也写过稍微长篇一点的,现在贴出来。

她们,都是有故事的人。可是正如那句老话,历史乏味的国家是幸福的,没有故事的女人,也是幸福的。

 

 

  大家公推我有考证癖,我自觉没那么夸张。然而看到一句:“张爱玲爱听戏,特别爱听粗厉狂野的西北高腔‘蹦蹦戏’。”作者还是“文学评论家。曾任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任教于耶鲁大学东亚系。 ”我仍然忍不住跳起来:什么嘛老大,蹦蹦戏明明是评剧。误会成西北高腔,当然是因为张爱玲提到了“在西北的寒窑里”。
  短短一句话,错了两处,张爱玲显然也不算爱听戏,笔下涉及电影比较多,蹦蹦戏只提过这么一次,还说是“破烂,低级趣味的东西”。拍子“一下一下不容情地砸下来,我坐在第二排,震得头昏眼花。”一代名旦朱宝霞在她笔下不过是“一个北方少女,黄着脸,不搽一点胭脂粉,单描了墨黑的两道长眉。”底下娓娓说着挑水、少年、母子相会,当然是朱宝霞的拿手剧目《井台会》。
  不过那时,朱宝霞早就不是少女了,而是女人三十烂茶渣,她的人生,已经过了大半,而她的故事,长着呢,新沏的一杯龙井,缓缓冷了……
  她是1914年生人。她活着的时候,有时为了自高身份,说自己是官宦人家的庶出女儿,襁褓丧父,大太太把她们母女二人赶回娘家。母亲是坚贞的烈女,决定寡母孤儿过一生,外公为了让母亲改嫁,偷偷把她卖给唱戏的唐山落子班,唱三花脸的朱小六成了她的养父,她从此改名朱小宝。旧时代的艺人,多是养子养女,侯宝林、新凤霞、周璇……都是身世来历,一概不知。朱宝霞能说得这么眉目清晰,显然只是虚七实三,给自己制造一点谪仙的凄美诗意,让世人相信她也曾是天界的一枝绛珠草。
  她6岁便出来跑江湖,第一出戏唱的是《马寡妇开店》:话说贞观之年,马寡妇客店中来了一位俊俏书生,正是宰相狄仁杰。马寡妇一见,欲火焚身……当然最后狄氏拒绝了她。这出戏,后来经过小白玉霜大幅删减,把不雅的唱词动作都去掉了,仍然在解放后一度被禁演,可见朱宝霞唱的早期版本是多么十八禁。才六岁的她,懂得自己唱了些什么吗?她只是站在板凳上,用心地、一字一句大声唱,唱完了,呆了半晌不下台,忽然大哭起来,原来尿了裤子。观众一片哄笑起来。
  12岁,她成为名旦,14岁带班进沪,是评剧史上的第一回。也就是那一年,她去济南登台,被狗肉将军张宗昌看中,一万块现大洋买她进了门,收为第二十一房姨太太——底下人怎么喊,二十一奶奶或者二十一太太?看来在张府当差,要先受急口令训练。她怕极了,第一夜,抱着被子躲到床底下,张宗昌进了洞房,左找右找找不见自己的娃娃新娘,闹了场大笑话。然而她能躲到哪里去呢?命运不是她能够躲避的事物。
  她曾形容张宗昌是戳天高的个子,大手大脚,把活人当糖人捏,后来她常学张宗昌用山东口音说:“你是俺的小玩意儿。”男人大概多少都有点洛丽塔情结,因此援交少女都白袜子棒棒糖地诱惑中年人。张宗昌很宠小玩意儿朱宝霞,她不识字,就带她去朝拜孔圣,叫名师教她尊孔子读诗经,又学了一笔花卉梅兰竹菊四君子——教姨太太认字学画,一向是中国旧式有钱人心目中的雅事。她高兴,他便也高兴,她对人说过:“时间长了我逐渐摸出他的心理。今天踢他一脚不生气,明天打他一下也不生气。”被个芭比娃娃打,谁会生气?她又叫张宗昌发誓在外不许搞女人,不许再娶小,张都答应了。答应多容易呀,反正二十二房、二十三房他也不是没娶回来。几年前,张宗昌曾被授予“义威大将军”,张宗昌便授予朱宝霞是“镇威上将军”,正好镇他的,又铸造镇威金牌一面送她,眉开眼笑说:“你官大,我官小,小的要听大的话。”哄得她团团转。
  以一种宠物的身份生存……这是不是幸福呢?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她与张宗昌形影不离,见客、出兵打仗、骑马玩枪,一次她玩手枪打死张的爱马,吓哭了,张没有生气反而把她搂在怀里教她双手打手枪。一度张宗昌被北伐军两地夹击,他单枪匹马弃军疾走,没忘了带上他的小玩意儿朱宝霞。这是不是爱呢?无人得知。
  几年后张宗昌遇刺身亡,众妾被遣散,朱宝霞也在此列,按治丧委员会的规定,她领到3000块现大洋,这点儿钱,很快被男人骗了个干净。人生到此,就像在尘世里做了个华丽梦,又栽了个狠狠的跟头,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她该怎么样——这是一个很电影的、很艺青的标题,可以以大黑字体在屏幕上惊世骇俗。
  她没怎么样。《金瓶梅》里,潘金莲被逐出西门家,第二天,便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仿佛所有伤害都不存在。朱宝霞也一样,她回到养父家里,卖了她敛钱的养父,却是她惟一可以投奔之处。她若无其事,继续唱戏。这世间我们能够仰仗的,只是手艺。
  1935年,她再赴上海,已经是“用重金礼聘从未到申、誉满平津、色艺俱佳、评剧皇后朱宝霞。”过去的一切,抹得干干净净。应该是为了制造惊喜,索性不承认她七八年前已经来过一次了。
  她第一天唱的是《桃花庵》(也就是越剧的《庵堂认母》)《指花为媒》(后以《花为媒》著称),随后几天唱的都是《珍珠衫》《李香莲卖画》《杜十娘》《杨三姐告状》等硬戏。大舞台唱着,又长不短地唱堂会,动不动大幅广告贴出来:日夜暂停一天,张、李、杨府堂会……这样唱了三个月,她唱成了评剧皇后。
  她大概不是一个太有经营眼光的女子,1936年,明星公司拟投拍反映艺人生活的电影《海棠红》,朱宝霞要价每天包银100元大洋,另一个女星钰灵芝每天要价45元大洋。而白玉霜分文不取,当然女主角就归了白玉霜。电影的影响力如山倒海,白玉霜顷刻红遍大江南北,成为第二届评剧皇后,势头远远盖过她。在这人生的竞技场上,她先是望其项背,再接着步其后尘,随后是望尘莫及,终于,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她不是不红……但怎么讲呢,在中国戏剧史上,她没有机会占据一章,也不曾占据一节,她是群星荟萃大点名中的一颗星。
  但她不介意,她有骨气讲义气,为人有腔子里的一口气。1942年,太平洋战争已然暴发,上海形势危急,然而朱宝霞照样赴沪公演,火车中途遭遇数度空袭,也不影响她的行程——不要拿梅兰芳的蓄须明志来要求她,梅兰芳蓄得起,而大部分手工业者,是一日不作一日不得食的。当时上海灯火管制,剧场一次没有挂严窗帘,巡逻兵就了园子抓走了18名演员。为了救人,朱宝霞不惜一切四处奔走,结果官司输了,戏也演不成,全团被困在上海,上海京剧界紧急义演筹款,才得以离沪。
  关于她的影音资料,很少。百代为白玉霜就灌了50多张评剧唱片,唐山博物馆藏有40多张,而朱宝霞的,只有两三张。更被人记住的,大概是她的坏脾气,新凤霞书里《我当小演员的时候》提过她,一个横眉竖目、对小演员颐指气使的过期女角,丁聪把她画得和大赤包形貌仿佛。然而从她存世照片来看,她实在是生得清秀,一管悬胆鼻,有一种天生的正大之气。至于她的脾气……说有一次唱戏,鼓师出了错,她当台就连啐他几口。这脾气,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宠出来的吗?
  解放对旧艺人来说,是拨得云开见日明,她进入天津市评剧团工作,又与一位演员结了婚,眼前仿佛是响晴的天,然而有一场宿命的雷雨,即将落下,即将落下。
  那一年,山西临沂评剧团成立,请她去挑大梁,丈夫反对,认为去这种小地方降低她的名声地位,个性强劲的她与丈夫翻了脸,只身上路,丈夫一怒出走东北。
  从此她就在僻远的乡间了,观众都是农民,舞台就是在广场上搭土台子,夜间用汽灯照明,马远远地打着响鼻。一天一天,她在乡间上演着新戏《罗汉钱》《小女婿》,白天是骡车马车风尘仆仆,晚上就睡在破旧的大庙里。
  那年的端午,大雨倾盆,雷声震震,云霾里闪电忽隐忽现,有乡亲说,那个,一道是白蛇,一道是青蛇。她在礼堂里上演《雷雨》,忽然有人告诉她,她的丈夫,顶风冒雨从锦州来看她了。那一场演出,朱宝霞演得光彩夺目。
  在后台,丈夫说:我们离婚吧,我有别人了。他爱上了,一个国民党军官丢下来的姨太太。
  一道闪电划过。朱宝霞就这样倒下了,端午之夜,舞台上的雷雨移到她生命中,像白蛇的委顿于地,她去也,死仅38岁。休为她,再惆怅,她,死于心碎。
  她的故事,好像很少被人提起。同是身世多舛,同是被男人所负,阮玲玉成为佳话,朱宝霞却被渐渐忘了。而后来,同是在文革中受尽虐待侮辱,上官云珠跳楼,新凤霞活下来了。大概只因为,前者是电影明星,代表华丽的新女性;而后者,是戏子,合该粗生粗长,有“泼辣粗俗的生命力。”是牵牛花,给猪吃的粗鄙植物,却能够蔓延不绝地长满整个山头。
  社会不认为,所有红颜都有资格说薄命。
  美与美之间,有着三六九等。此艺术,我们说它是高雅;彼艺术,我们轻侮地认为它通俗。但真相果真如此吗?简爱不是早就说过:在上帝的面前,我们都是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