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剑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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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主教诡异的行径
 
  海德雷总探长那天早上神采奕奕踏进办公室,因为酷热的八月热浪终于在昨晚结束了。两星期以来,眼前的天空和街道净是一片沉闷的铜色微光,现在总算落下滂沱大雨。他在东寇伊顿的家中撰写回忆录,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让他绞尽脑汁,还得不时为文中夸大其词的部分汗颜不已。这场雨让他活了过来,他的价值观也随之复苏。他顿然醒悟到新颁布的警政改革制度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是个困扰。打算一个月内退休。在某种象徵意义上,他卸下了官职——不过只是在象徵的意义上,他并不是那种说走就走的人;此外,海德雷太太还有自己的社交活动——一个多月以后,这篇手稿就会交到史坦第绪与柏克出版社的手上。
  这场雨冷醒他,他将工作一一处理完毕后已经十一点钟,正好是上床时间。他心想明天的天气应该会回暖,但又不至于太暖。他抵达苏格兰场时,至少是怀着英国人开敞的胸襟,让不太严重的案子有翻身的机会。
  他看到桌上的文件时,大感意外。他马上怒不可遏打电话给副局长。
  “海德雷,我知道这件事不该归苏格兰场管,”副局长说,“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意见。我不知道该拿它如何是好,史坦第绪拼命在催我……”
  总探长说:“但是长官,我总要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桌上的报告只提到一名主教和“捣蛋鬼”,姑且不论这是什么——”
  电话另一端哼哼哈哈犹豫了半天。
  “我自己也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副局长承认,“这件事的主角是曼坡汉主教,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了解,主教此时正在史坦第绪上校位于格鲁司特郡的庄园里做客,我从他们口中得知,他是个工作狂,平日致力于反犯罪活动或诸如此类的……”
  “所以,长官?”
  “所以,史坦第绪对他起了疑心。他说,他逮到主教从栏杆扶手上溜下楼。”
  “从栏杆扶手上溜下楼?”
  一阵隐隐的窃笑声传来,对方若有所思地说:“我应该亲眼瞧瞧这场精彩演出。史坦第绪坚称主教——有点疯疯癫癫的,他这么形容——就是在捣蛋鬼闹得天翻地覆之后——”
  “麻烦您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诉我,长官?”海德雷说,拭去额头上的汗,不怀好意地盯着电话,“一名神职人员在格鲁司特郡发起神经,甚至从栏杆扶手上滑下楼似乎跟我们扯不上关系。”
  “我会请主教亲自告诉你,他今天早上会来看你……总而言之,我只知道这么多。在“庄园”里——就是史坦第绪位于乡下的豪宅里——有个房间,应该就是他们声称闹鬼的房间,有捣蛋鬼常在其间出入。这一类的鬼爱摔瓷器、爱跳椅子舞、还有……你还在听吗?”(“捣蛋鬼”在德文的意思是,吵闹不休的幽灵——棒槌学堂注)
  “我的天哪!”海德雷说,“是的,长官。”
  “捣蛋鬼已经好多年没有任何动静了。这次事件发生在附近教区牧师普林姆莱在庄园用餐那天晚上——”
  “另外一位神职人员?是的,长官。请继续。”
  “——他错过了末班公车。史坦第绪的司机那天又正好休假,于是他们留牧师在庄园过夜。他们压根就忘了捣蛋鬼的事,牧师不小心被安顿在那间闹鬼的房间里。到了凌晨一点钟左右,捣蛋鬼开始骚动,敲遍墙上所有的画,让扑克牌走路,接下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最后,当牧师开始祷告驱鬼,桌上的一瓶墨水忽然飘起来砸在他眼睛上。牧师放声大叫,惊醒了庄园所有的人。史坦第绪带着一把上膛的枪冲上前,其他人跟在后面。墨水是红色的,乍看之下,他们还以为发生了命案。接着,他们循着叫声来源,朝窗外一看,看见他正穿身睡袍站在屋顶铅皮平台上——”
  “看到谁?”
  “穿着睡袍的主教,”副局长解释,“当晚有月光,所以他们看得到他。”
  “是的,长官。”海德雷顺势应声,“他在那上面做什么呢?”
  “做什么,他说他看到小偷穿过天竺葵花床。”
  海德雷坐回椅子里,目不转睛盯着电话。乔治·贝尔契思特从来就不是大都会警局副局长的最佳人选。尽管他是名能干的官员,办事干净俐落,但他叙述事情的时候总爱拖泥带水。海德雷清清嗓子,等候他把话说完。
  “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长官?”他问。
  “咦?老天,当然不是——你听我说。我要提醒你,曼坡汉主教声称自己竭尽毕生精力研究犯罪和罪犯,不过我倒是从未在侦办任何案件时见过他。我相信他写过这么一本书。无论如何,他发誓看到那名男子穿过天竺葵花床。他说那个人朝着山下接待所的方向走去,有个叫做狄宾的老家伙住在那里……”
  “什么人?”
  “就是那名小偷。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主教一口咬定,说此人是个鼎鼎大名的罪犯。他——主教——被噪音吵醒,他说那可能是从闹鬼的房间传出来的声音。他走到窗户边,看到草坪上有一名男子,转过头。主教说,在月光下他看得很清楚,于是主教从窗户爬到屋顶上——”
  “为什么?”
  “我哪知道,”贝尔契思特恼羞成怒说,“反正他就是这么做,小偷还是溜了。然而,主教坚信那个危险的家伙一定还埋伏在庄园里,图谋不轨。他似乎是个很难搞的家伙,海德雷。他催史坦第绪打电话给我,要求我们有所行动。另一方面,史坦第绪又觉得主教言过其实。结果当天,主教竟然袭击一名仆人——”
  “什么?”海德雷不可思议地大叫。
  “这是事实。史坦第绪亲眼看到的,他的管家和儿子也都在场。”贝尔契思特听起来像在添油加醋。他是那种闲来没事,可以在电话里跟你扯个没完的人。海德雷可不是。他喜欢跟人面对面地谈,讲电话时间拖太长会令他如坐针毡。但是副局长并不打算放过他。
  “事情经过足这样的。”他兴致勃勃说下去,“这位老学究狄宾——就是住在接待所那个人——似乎有个女儿还是侄女之类的住在法国。史坦第绪有个儿子。通常这种结果必然就是:小两口已经论及婚嫁。小史坦第绪刚从巴黎飞回来,决定要和这个女孩结婚。所以,他在图书室里向他的父亲宣布这个天大喜讯,希望得到祝福和支持。他脑中开始浮现庄严神圣的主教在圣坛前为这场盛大婚礼做见证的画面,以及新娘头冠上的香橙花等等,这时,他们听到从大厅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他们匆匆赶到现场,发现头戴高顶黑色礼帽、脚系绑腿的主教,正把一名女仆拖到桌子旁边——”
  海德雷嗤鼻表示抗议。他是个顾家的好男人,此外,他觉得有人在线上监听。
  “哦,后面还有更糟的,”贝尔契思特安抚他,“事情实在是太诡异了。他好像是从后面死揪住这名女孩的头发,一副非把它扯下来不可的样子,这根本不是一个主教该有的行为。这就是史坦第绪告诉我的,他口气十分激动。我猜主教一定是误以为那名可怜的女孩戴了假发。不管怎么样,是他要史坦第绪打电话给我,要我们派人去跟他谈谈。”
  “他会到这里来吗,长官?”
  “没错,海德雷,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跟他见个面?顾及一下他的面子。我不得不答应史坦第绪,帮助一名神职人员绝对会有善报的。还有,史坦第绪也是要帮你出回忆录的出版社合伙人,你应该知道吧?”
  海德雷敲着话筒边想:“哦,”他说,“不,我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我只跟柏克打过照面,可是——”
  “好家伙,”贝尔契思特赞赏说道,“你答应去见他了,祝你好运。”他挂了电话。
  海德雷耐住性子交叠起双手,神情忧郁。他嘴里喃喃念着“捣蛋鬼!”辗转反思着苦难的日子即将要降临在大都会警察局,重案刑事组总探长被派去听发疯的主教喋喋不休讲述他从栏杆扶手滑下楼、攻击女仆、牧师被墨水瓶砸到的经过。
  此时,他的幽默感再度战胜了自己,灰色胡髭下扬起一抹笑意,他吹着口哨挑捡早晨送到的邮件。他感性想着,三十五年执法生涯里,在这几面棕色水泥漆的秃墙和能眺望到河堤的小房间不知见识过多少邪恶及无聊的事。每天早上,他悠哉平静地在东寇伊顿家中刮胡子、吻他的妻子、目光匆忙浏览当天早报(无论是来自德国或天气的讯息,似乎都在暗示着某些灾难即将发生)。火车将他载至维多利亚,他再度肩负起职责,调查谋杀案或协寻失踪小狗。他脑中正忙碌着整理这些报告。还有——
  “请进。”他说,回应响起的敲门声。
  一名警员为难地咳了两声:“长官,有位先生在这里。”他说,一副不确定的样子,“有位先生在这里。”他把名片搁在海德雷桌上。
  “喔,”探长正读着一份报告,“他来有什么事?”
  “我想你最好见见他,长官。”
  海德雷瞄了名片一眼,上面写着:  席格缪德·范·霍司乌格医生
  维也纳  “我想您最好见见他,”他坚持,“他一进来就大声嚷嚷,对他所见到的每个人做精神分析。皮特巡官把自己关在档案室里,发誓要等别人把那位先生带走之后才肯出来。”
  “你听好,”海德雷生气了,不停吱吱转着他的旋转椅,“今天早上是不是有人准备来要我?你刚刚说什么,大声嚷嚷?你为什么不自己把他轰出去?”
  “长官,事情是这样的,”他说,“嗯——我想我们都认识这个人,所以……”
  这名警员的个子已经相当魁梧,却被旁边一名彪形大汉挤开,那家伙的肚子起码有他五倍大。门前出现一名身穿黑色斗篷、头上帽子闪闪发亮的庞大身躯。而探长对他第一眼印象就是他的胡子。他整个颊骨都长满胡子,海德雷见过最浓密的胡子。浓密的眉毛几乎盖住了大半个前额,黑色宽边眼镜后面藏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他笑容满面,摘下帽子深深一鞠躬。
  “早安!”他声如洪钟,笑容可掬,“请问我有荣幸能跟探长先生说说话吗?”他步伐豪迈跨进办公室,迳自找张椅子优雅坐下,手杖靠在一旁,“不好意思,我自己找位子坐了。”他宣称。他四平八稳地端坐着,面带笑容,双手交叠,问海德雷,“你在想什么?”
  海德雷深呼吸:“菲尔——”他说,“基甸·菲尔……我的老天!”海德雷敲敲桌子,“你故意打扮成这个怪模怪样进我办公室?我还以为你人在美国呢。有人看到你进来了吗?”
  “呃?我的老朋友——!”对方觉得受伤地抗议说,“你确定没有搞错人吧?我是席格缪德·范·霍司乌格医生。”
  “别装了。”海德雷很肯定是他。
  “哦,好吧,”对方说,降低音调,恢复原来的声音,“你早就识破我的伪装了,是吗?纽约那些小伙子都夸赞我乔装的工夫是一流的。我跟别人打赌一定骗过你。既然被你拆穿了,我们不先握个手问好吗,海德雷?在美国待三个月之后,我现在回来了。”
  “盥洗室在走廊尽头,”探长冷冷地说,“去把这堆胡子处理掉,否则我会把你关起来。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想趁我在办公室的最后一个月里逮机会捉弄我吗?”
  “没这个意思。”菲尔博士咕哝说。
  几分钟之后他再度出现,看起来更苍老,下巴两侧土匪样的胡子,一头浓密花白的头发。为了洗掉酒精胶水搓得他满脸通红。他低声窃笑,手撑在手杖上,镜片后面的眼睛直对海德雷笑。帽子也换成了平日戴的铲形帽。
  “尽管如此,”他注意到,“我还是很得意自己骗过了你的手下。当然,这得下一番工夫,才不会露出破绽。我可是拿到威廉·平克顿乔装学校的文凭。上他们所谓的函授课程。嘿嘿,你只要花个五块钱,他们就会把你的第一课寄给你,诸如此类的。嘿嘿。”
  “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老家伙,”海德雷说,口气温和多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很高兴你回来了。美国的生活过得愉快吗?”
  菲尔博士叹一口气感慨美好时光流逝,仰望天花板—角,用手杖金属头沉重敲着地板。
  “我变成了一个棒球迷,”菲尔神往地喃喃自语,“我说啊,海德雷,有段话译成拉丁文该怎么说:‘他棍推番茄击出一只左外野漂白剂的长打。’我飘洋过海想尽办法问出个所以然。‘棍推番茄’我还能了解,但维吉尔怎么会说左外野跟漂内剂有什么关系,这让我想破了头。”(棒槌学堂注注:bleacher在此是指棒球场外野的露天座位。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朝左外野的观众席击出一只长打”。)
  “你在说什么玩意儿?”
  菲尔博士说:“这是纽约布鲁克林的术语。我出版社的朋友带我去棒球场,感谢上帝,我们本来是要出席一个文艺茶会。你绝对想像不到,”博上兴奋地说,“我们在那里躲掉多少文艺茶会,换言之就是,我有多少艺文界的人要躲。嘿嘿,我给你瞧瞧我的剪贴簿。”
  他从椅子旁边的公事包里拿出一巨册剪报资料,得意洋洋把它摊在总探长桌上,“我来跟你解说一下这些标题。”他继续说,“这些报纸都称我为“纪德”——”
  “纪德?”海德雷一脸茫然。
  “简洁、时髦,正好配合标题,”菲尔博士解释,以引述者的口气说,“看看这些。”
  他随意翻阅那本剪贴簿,海德雷瞄了报导文字几眼:
  “纪德担任长堤选美大赛评审”,旁边的照片上是菲尔博士,穿着风衣,铲形帽下笑容可掬的脸像颗磨光的苹果,鹤立鸡群在几乎衣不蔽体的年轻美女之间。
  “纪德为布朗克斯消防局启用典礼剪彩,担任荣誉消防局局长!”另一则标题。剪报旁边配上照片,一张是菲尔戴上“局长”字样的帽子,高举斧头一副要砍人脑袋的样子。另一张照片的他抱着消防局银色金属竿从二楼滑至一楼,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大写字体颇为无聊印着,“菲尔劈材,还是助阵?”
  海德雷非常讶异:“这表示你真的做了这些事?”他问。
  “当然罗,我不是跟你说吗,我在纽约有段快乐时光。”菲尔洋洋得意提醒他,“这里还有我在北美野山羊保育协会会议上演讲的相关报导。我想我讲得精彩绝伦,虽然我对当时的情景印象有点模糊了。我同时还担任各界的荣誉人士,可我总是搞不清楚真正的头衔是什么,因为盛会多在晚上,主席总是语焉不详,发音含糊。怎么了,你不以为然?”
  “我才不做这种事,只为了——”海德雷反应激烈,他在脑中搜寻着一个恰当的字眼,“几千英镑!把你的剪贴簿收起来,我没兴趣看……你最近有什么事要忙?”
  菲尔博士紧皱眉头:“我也不知道。我太太去采访她的姻亲还没有回来,今早船进港时我才接到电报。我现在闲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在南安普敦遇到一个昔日的老友——史坦第绪上校。他现在是史坦第绪与柏克出版社的老板之一,不过他的兴趣可能只在金钱方面,柏克负责处理一切销售事宜。咦,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海德雷回答,眼神闪烁了一下。
  博士大声擤鼻子:“我不知道他发生什么事,海德雷。他似乎来港口接他一位朋友的儿子,非常年轻的小伙子,顺便告诉你,是曼坡汉主教的儿子。在他被关之前我跟他还满熟的。”
  “他被关进牢里?”海德雷站起来,“有趣,有趣!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他也疯了?”
  菲尔博士鼓涨的背心里冒出几声窃笑。他用手杖敲着海德雷的桌缘:“啧,海德雷。你在说什么啊,发什么疯?这事跟女人有关系,嗯,还不都是那些内衣。”
  “你是说,他强奸女人?”
  “海德雷,待我慢慢道来,你别打岔。老天,当然不是这样,绝对不是?他从她舱房偷出她的内衣。接着,和其他几个胆大妄为的小伙子把那些内衣升上桅杆代替皇室旗帜。没有人发现这件事。直到第二天早晨另一艘船经过,用无线电恭贺船长。然后就被发现了,吵了好半天。这名年轻人赤手空拳对付他们。在他们逮住他以前,他已经撂倒一名官员和两名干事——”
  “够了,”探长说,“这些事情跟史坦第绪究竟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他脑子里准在打什么主意。他邀请我到他格鲁司特郡过周末,说有些事想告诉我。然而,最奇怪的是他对待小杜诺范——就是主教的儿子——的态度。他忧心地跟他握手,以同情的眼光看着他,对他表示怜悯,还叫他不要因此失去信心……顺便跟你说一声,他们两个现在都在楼下史坦第绪的车子里等我,怎么啦?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德雷倾身向前:“你听好!”他说……
 
     
 
第二章 一枪射穿脑门
 
  从白厅赶赴苏格兰场途中的德贝街上,坐车前座的修葛·安室威尔·杜诺范偷偷吞了一颗阿斯匹灵。他没有用水吞所以噎到,他硬将药咽下去,喉头充满苦味。他用帽子遮住眼睛,全身发抖,忧心忡忡死瞪着挡风玻璃。
  他不仅是外表看起来萎靡不振,虽然他看起来已经相当狼狈了。他在纽约的欢送派对变成没完没了、变相的饮酒作乐,直到水栖号即将抵达南安普敦前两天他们把他关进禁闭室为止,才告一段落。他现在觉得舒服一点。眼前的食物没有变绿,胃不再像折叠望远镜纠结成团,手也恢复了原来的稳定,他也不再因为先前的错误而自责。最糟的事却是,在他离别伦敦一年后,返乡的愉悦完全抹煞。
  他仔细想想,他所剩下的一切,就是一点无往不利的幽默感。
  杜诺范是个广得人缘脾气随和的年轻人,肤色微黑,曾是都柏林大学最优秀的中量级拳击手。他想试着对车上的仪表板喊两声“哈哈”,却只能无奈一笑,因为他突然想到他待会儿就要见到他的父亲了。
  在某些方面,没错,老人家通常都是老古板,即使他现在贵为主教。他是个思想过时的人,相信年轻人开玩笑不能超出一定尺度。只不过,这位老先生无意说中了儿子的癖好,令他儿子悬念至此就不禁胆颤心惊。
  他仅在一种情况下才获准去国一年:攻读犯罪学。某一天,他突发奇想,“爹地,”他直截了当对他父亲说,“我想当私家侦探。”老家伙威严肃穆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笑容。他儿子闷闷不乐回想起当时情况。他曾数度到访美国,看过几张令他印象深刻的照片,他父亲的容貌竟然酷似晚年的威廉·杰尼斯·拜扬。认识他们两个的人都私底下表示他们本人比照片来得更像。都是肌肉结实的方脸和厚唇,一样宽阔的额头,一头卷曲的长发,高挺的鼻粱,浓密的眉毛和犀利的黑眼珠,一样的肩膀和坚毅的步伐。他们连说话的声音都像。英国教会里曼坡汉主教动人的声音是众所周知的,拜扬式的声音则如管风琴般洪亮气魄。此外,两人的外表都一样器宇轩昂。
  他儿子不由自主又吞下一颗阿斯匹灵。
  若要说到主教的弱点,就是他的嗜好。当老修葛·杜诺范决定从事神职工作,这个世界就失去了这位了不起的犯罪学家。他搜集无以数计的资料,对几百年来每一桩惨绝人寰命案的细节如数家珍。他熟知一切最先进的犯案手法和打击罪犯的策略。他调查过巴黎、柏林、马德里、罗马、布鲁塞尔、维也纳、列宁格勒等地的警察局,把那些警官搞得濒临疯狂,最后,他在全美各地巡回演说,也许是因为他在美国受到热情款待,让他同意儿子赴哥伦比亚大学修犯罪学……
  “天哪!”小修葛喃喃自语,直瞪着仪表板。他怀着理想抱负注册入学,带了不少无法消化的德文书,离开了他西一百一十六街的公寓和住上城的金发小美女。
  他意识到自己情绪不断低落。他父亲必会为了那些无耻下流的勾当严厉斥责他。不过,接二连三发生的事都让他不解。他父亲上午竟没有出现在水栖号停泊的码头,反倒是史坦第绪上校代为迎接,他隐约觉得他们过去在哪里见过……
  他偷瞄身边的上校,一路上上校显得焦躁,他猜上校一定在为某事烦心。上校一向是个气度恢弘之人,心宽体胖面色红润,短发剪得乾净俐落,言行举止都威风凛凛。但他今天的举止非比寻常。他坐立难安,眼神频频飘动。他不时用拳头敲打车子方向盘。火气似乎即将爆发,有几次他突然捶击喇叭钮、声音大作,把杜诺范吓一大跳。
  他们还从南安普敦接了一个性情开朗的老怪人菲尔,这简直像是一场噩梦,杜诺范发现自己被直接带到苏格兰场。这其中一定有诈。他开始疑神疑鬼。他老爸精力旺盛一如以往,将在法庭审问之后把他送走。事情愈演变愈糟,因为没有人对他提过半点他父亲的状况,或他正在忙些什么……
  “该死!”史坦第绪上校情绪激动,“该死,该死,实在是太该死了!”
  “呃?”杜诺范说,“请问您在说什么?”
  上校清清喉咙,他鼻子的问题似乎解决了:“年轻小伙子,”他粗声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这是我该做的事。你明白吗?”
  “是的,先生。”
  “这件事牵涉到你父亲,我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诉你,并且警告你。”
  “喔,我的天哪!”杜诺范似乎没听见,无精打采靠回座椅上。
  “事情是这样的。可怜的老家伙大概是工作过度,我请他到我家来做客放松心情。我们办了一场温馨的小派对:我儿子——我想你应该没见过他——我妻子和女儿;喔,那天还有我的合伙人柏克,我们的作家朋友摩根和住在接待所的狄宾。他的女儿和小儿——就即将要……这个不重要。你听我说,这一切都是从最早的那晚上开始的,第一晚。”上校压低声音,“事情就发生了。”
  “发生了什么事?”杜诺范问,害怕听到的是噩耗。
  “我们请了朗薇许小姐来晚餐,你知道,那些争取妇女参政的女孩子一激动起来,几乎会打破所有的窗户,对吧?她急切想见到主教,并跟他讨论社会改革之事。”上校用鼻子粗声呼吸,拍拍杜诺范的手臂,“我们当时都站在走廊上,不,正确地说应该是楼梯问,和刚到不久的朗薇许小姐嘘寒问暖。到场的人士行止都高尚得宜,我还记得当时我妻子说,‘曼坡汉主教真的很高兴能见到你,朗薇许小姐。’这位老小姐说,‘嗳,嗳!’我女儿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朗薇许小姐。他要是知道你已经到了,我敢说他一定会赶快下楼来。’这时,突然问——咻!”上校瞪大眼睛,口吹哨音,手臂划着滑落的弧形,仿如一颗六寸的炮弹坠落, “他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咻——整个人顺着扶梯飞下来——仿佛从天而降。”
  杜诺范一头雾水,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你说的是谁?”他问。
  “你父亲啊,这个可怜的老家伙。就像从天而降,我的老天!”上校瞪着双眼,然后咯咯大笑,“老小姐也吓得花容失色,勃然大怒。你还不得不服她。你父亲呼的一声落在她脚上。老小姐赶紧戴上眼镜,说他这种轻狂的行为让她失去了对他的景仰。我那时就已经起了疑心。”
  他探头探脑环视周遭一圈,确定附近没有别人,上校用告诫的口吻说:“我把老家伙带到一边,悄声对他说,‘老友,没错,这里是叫做自由厅,可是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婉转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请大夫过来?天哪,他竟深深一鞠躬,发誓说这只是场意外。说他本来斜靠在扶梯上想观察某人,却不小心失去平衡,为了怕自己受伤,只好攀着扶梯滑下来。我继续问,他当时在注意谁呢?他说他在注意希儿黛,我们家的女仆。”
  “那也犯不着自己找罪受!”杜诺范说,手压住头,又开始觉得头痛欲裂,“我老爸怎么说呢?”
  “可怜的老家伙无时无刻不在防贼,”上校嘀咕说道,“事实上,他认为希儿黛是一名叫做皮卡狄儿·珍妮的女人戴假发乔装的。接下来,他又在草坪上看到一名小偷。当天还有人半夜起来拿墨水瓶砸敦区牧师的眼睛。可怜的家伙。在这种状况下,他若是错把牧师当成开膛手杰克也不足为奇。”
  “这件事让我有点难以消化,”杜诺范觉得自己快病倒了,“上校,您的意思是指我父亲变得神志不清了?”
  史坦第绪深深吐口气:“我真的不愿意这么说,”他喃喃地说,“但在有更好的解释前我只能这么想。由于我是郡里的警察总长,使这件事情变更糟。我不肯听信他解释,他要我替他跟苏格兰场的老弟们约时间见个面,然后——呃!”
  他忽然住口望着修葛肩后。杜诺范循上校的视线看过去,终于要面对让他提心吊胆了许久的事:一个高大臃肿的身影从白厅走来,严厉专注跨开步子,像是想踏准人行道上每块砖块。头上戴着如前基督教斗士的高帽子。此时,他刚毅的脸部线条,锐利双眼左右盼顾,曼坡汉主教似乎在自言自语。他儿子注意到这点,也发觉主教看起来比平常苍白。即使他现在还满腹疑虑不明究理,杜诺范还是感到心里一阵刺痛,毕竟,这个老人只是个顽固家伙。外人提醒他小心别工作过度,这只是好心的期许,等到有一天,万一这个人失去了他旺盛的精力,他可能真会濒临精神崩溃的险境。
  “你看到了吗?”上校说,用嘶哑的嗓音低声说,“他在自言自语。某些外科医生告诉我,这是早期症状。可怜哪,可怜,他已经精神失常了,可怜的家伙。让他开心吧,记得,多迁就他一点。”
  史坦第绪怕引起注意,只敢悄悄说。事实上,就算他在街上大吹大嚷,主教也未必听得见。他看到他儿子,停下脚步。凝重的脸上浮现拜扬式着名的微笑,散放出真诚的魅力。然而,这抹笑容也带着严肃的气息,他匆忙要跟杜诺范握手。
  “好儿子!”他说。这等宏伟的声音,就是早年的他让人们信服、甚至催眠了整条德贝街上流社会的利器。就连史坦第绪听见也一样感动,“我真高兴看到你回来,我应该亲自到港口去接你的,但刚好有点重要的事。你看起来还不错嘛,孩子。真的好极了。”这种惊人的开场白让杜诺范更加忐忑,显示出他父亲心不在焉。
  “哈罗,爹地。”他把帽子拉得更下面。
  “你所学的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主教继续说,“你必须在一些意义重大的事件上提供协助,因为许多人无法理解我的计划。”他面色凝重看着上校,嘴唇紧绷,“他们很难完全了解。早安,史坦第绪。”
  “喔,啊——早啊。”上校紧张回应。
  主教盯着他,眼里闪过一抹好奇的光:“史坦第绪,我很遗憾必须这么说我的老友,但你真是个大笨蛋。我的良知让我不得不实话实说。这么做或许欠缺风度,但我非一吐为快不可。然而……”他缓缓挥动手臂,口气激动起来,“狂风暴雨都不能动摇我的意志,不能阻挠我继续走我的道路。善人在披上正义公理的盔甲之后,比所有的邪恶势力来得更庞大。”
  他儿子抑止发笑的冲动。他父亲还在用老掉牙的口吻说教,可能连木乃伊听了都会被他吓跑。他不多说;全藉催眠的声音和说话气势协调运作,加上令人难以抗拒的眼神和以柔克刚的说服力。
  “我也常警惕自己,”上校同意,“但是你听我说,老友——你为什么昨晚不告而别离开庄园,也没有交代一声你的去处?我们出动了大票人马找你,我妻子都快抓狂了。”
  “我为了要证明我的清白,先生,”主教面无表情,“我很高兴告诉你,我能证明我所言不假。在赴苏格兰场以前,我还有一些资料要搜集。得赶回家一趟找我的档案……”他交握着双臂,“我都准备好了,史坦第绪。我要向你丢炸弹了。”
  “哦,我的天哪!”上校说,“放轻松点,我的老朋友,别这样。我们从念书时就认识了——”
  “那你就大发慈悲,不要再误解我了,”主教打断他的话,脸上一抹邪恶的表情,“你从来就不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但起码你还懂这一点。要是我告诉你——”
  “不好意思,先生,”有声音打断他。一名身形魁梧的警察对史坦第绪说话,小杜诺范这天已经没有心情再跟警察周旋了。
  “抱歉,”执法人员说,“请问您是史坦第绪上校吗?”
  “嗯,”上校毫不犹豫,“嗯,我是。什么事?”
  “可否劳驾您到总探长办公室一趟?总探长知道您人在下面。”
  “总探长?他有啥贵干?”
  “这我不能说,先生。”
  主教眯起眼睛:“我敢大胆预测,”他说,“有事情发生了。走吧,我们统统一起去。没有关系的,警官先生。我已经跟海德雷总探长约好了。”
  小杜诺范一脸摆明了不愿意去的样子,但在他父亲威严的注视下不得不就范。警官带他们到德贝街,穿过拱门下停了几辆深蓝色警车的中庭,走进回音荡荡外观如校舍般的制式砖造建筑。
  二楼海德雷简朴的办公室里撒满了早晨太阳的光尘,河岸堤道交通的嘈杂从开敞的窗外飘进室内。在井然有序的办公桌後面,杜诺范看见一名短小精壮的男子,低调打扮,有双机警冷静的眼睛,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发色银白。他双手自然交叠,然而,在他看到他们之后,嘴角不悦地瘪下来。电话听筒才刚刚挂上,他的手肘杵在桌上。菲尔博士坐在不远的椅子上紧绷着脸,手杖猛敲地毯。
  主教清了清嗓门:“您是海德雷先生吗?”他问,“请容我自我介绍,我是——”
  “史坦第绪上校?”海德雷对着不耐烦的绅士说,“这通电话是要留言给您的,信息已经写下来了,但也许您最好亲自去问巡官比较妥当……”
  “什么?巡官?”上校问,“哪位巡官?”
  “您郡里的巡官,您的下属。您跟赛提莫思·狄宾先生很熟吧?”
  “老狄宾?喔,是啊。他怎么了?他住在我私人的招待所里。他——”
  “他被杀了。”海德雷说,“今天早晨,他们发现他被一枪射穿脑门。电话在这里。”  第三章 宝剑八
 
  好一段时间,上校只是干瞪着他。他粗呢格子休闲服在简陋昏暗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眼。
  “怎么会这样?”他还无法接受事实,“狄宾?老天哪,一定不是狄宾。狄宾不可能被杀。我敢跟你赌五块钱,他绝对没想到自己会被杀。我说——”
  海德雷拉把椅子让他坐下。他粗鲁踢开椅子,拿起话筒,似乎决心要把这个从头开始就荒诞不经的事解决掉。
  “哈罗,哈罗,哈罗……嗨?莫区?你怎么样?我要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你怎么知道的?”停顿了一下,“那么,也许他清理枪枝时走火了。”史坦第绪忽然想到一件事而打断对方的话,“我知道有个家伙曾经擦枪走火。就是住在五十九街的那个家伙,把自己的脚给炸了……不,该死。我知道了。要是那里没有枪的话,他怎么可能会……好,好。一切都交给你了,莫区。我今天下午就赶回去。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他妈的!好的,好的,拜拜。”他挂上电话,愁眉苦脸盯着它,“我说我真该死!我忘了问他——”
  “我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了,”海德雷接腔,“你若想清楚案情,就请先坐下:这几位先生是……”
  史坦第绪一一介绍在场人士。曼坡汉主教面色凝重,自顾自坐在海德雷旁边的位子上,洋洋自得看着史坦第绪。他其实十分关心这件事,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他说:“对于任何一位逝者,我都衷心表示遗憾,但我必须指出我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警告大家了。我并没有要怪罪任何人的意思,也没有要减轻任何人的内疚。然而——”
  史坦第绪掏出手帕擦前额的汗,怒不可抑地说,“该死,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可怜的人会落到这种下场?一定是有人弄错了。你跟那个家伙不熟。为什么,因为他是我出版社的股东!”
  杜诺范注意到海德雷神色不悦扫视在场所有人,却仍必恭必敬对待主教:“阁下,我由衷感激您,”他插话,“感谢您及时协助,并马上采取行动,我们听到狄宾被杀,乞求您为我们指引未来的道路——”
  “可是他竟然从栏杆扶手上滑下来,简直就是神经出问题了!”史坦第绪以不满的口吻抗议。“咻一下,仿佛从天而降那样顺着栏杆滑下来,最不该的是,居然还跌在朗薇许小姐面前!”
  主教愣了一下。他抬高姿态盯住史坦第绪,就像看着一名端着奉献盘的执事在圣坛阶梯上滑了一跤,整盘铜板如一阵大雨般落在前三排信众身上。
  “先生,”他冷冷地说,“我向你解释过原因了,聪明人应该都听得懂。当时我不巧失去平衡,为了避免最后摔得很惨,我不得不赶紧趴在栏杆扶手上,顺着它滑下来。事情经过就是如此。”
  上校对主教诽谤他的聪明才智不以为然:“那么,你后来为什么要朝教区牧师扔墨水瓶?”他激动地问,“我是没当过主教,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打过牧师的眼睛!我认为这是精神异常的警示。”
  主教青筋浮起,坐直身子,呼吸沉重,张望着这群人。目光停留在用手捂住嘴避免发出怪声的菲尔博士身上。
  “你有说要话吗,先生?”他威严质问。
  “不,阁下,我没有。”菲尔博士大声否认,赶紧放下他的手,但他全身发抖,眼里一抹泪意。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但是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喔,是的。”博上只得实话实说,“您为什么要用墨水瓶砸教区牧师呢?”
  “各位!”海德雷猛拍桌子,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他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藉着收拢面前的文件恢复镇定。他继续说,“我根据从莫区巡官那里得到的资讯,整理案情。至于你,上校,可以为我们补充说明……我想知道的是,你跟狄宾先生的交情如何?”
  “相交甚笃,老狄宾——”史坦第绪怀着戒心回答,“跟我几个在印度的好友很熟。五六年前的某天他来拜访我,听说我有一间接待所久无人住,他很喜欢那栋房子,想租下,一住就住到……那个家伙性情乖僻的,凡事挑剔得不得了。无论是涉猎的书籍或其他的知识,广博到超乎我的想像。他钟爱美食——高级料理,”上校咯咯笑道,“但是,你得好好了解一下这个人。”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史坦第绪解除戒心说:“为什么这么说。我打个比方,这家伙常常醉得不省人事。只消喝半瓶勃艮地葡萄酒——多么讲究的酒——碰,就挂了。有一天,我临时起意去拜访他,见到没带夹鼻眼镜的老家伙在书房里,脚高翘在桌上,一瓶威上忌灌掉了四分之三——他不胜酒力,醉了。哈,这是我见过最怪的事。我叫他,‘喂,狄宾。’他回应我,‘嘿嘿嘿。’开始唱歌,大吵大闹,搞得天翻地覆,接着……”上校忧心仲仲,“我说这些并不是故意要丑化他的形象。我心想,他一定常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酗酒。他大概每两月就会无节制狂饮大闹一次。有什么关系呢?我不得不说,这么做能让他好过一点,我的意思是,他也是凡人。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在婚前也是这样。”史坦第绪咳了一声,“如果不会被人发现,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肯定是不希望被人看见。面子问题。不小心被我闯入之后,他要贴身男仆每天晚上坐在书房门外的走廊上,天哪!每天晚上呢,他还没做好公诸于世的心里准备。”
  海德雷紧皱着眉头:“你想他究竟为了什么事烦心,上校?”
  “他有什么事好烦的呢?真是一派胡言。他还会想什么事?他是个鳏夫,享尽了荣华富贵……”
  “请继续说,你还知道他什么事?”
  史坦第绪坐立不安起来:“没别的了。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不怎么得人缘?他遇到了我的合伙人柏克,在我们出版社投资了—大笔钱,说他—直就想走出版这一行,他这么做了。他想出的都是没有人愿意碰的冷门书。你知道,就是那种某人的学术论文,耗了六七年完成的。装订起来有六寸厚,文字行间的注记你看都看不懂,作者还每天跟你书信往返讨论内容——伤脑筋。”
  “他有家人亲戚吗?”
  史坦第绪通红的脸露出—丝满意的神情,旋即又不安起来:“我说,这种事一开始就扯不完……我又不得不说他的坏话了。是的,他有一个女儿,真是个好女孩,气质优雅,是那种你上街时看到会让你紧急煞车的女孩。”上校说,“好女孩,就算她远住在法国,还是无时无刻不惦挂着狄宾,真是何苦来哉。狄宾把她送到修道院去,直到她成年,也许是她真的很喜欢法国吧,谁知道。我跟狄宾说,“好,好,她已经到了适婚年龄。”这个女孩跟小犬——”他斟酌着用词,“两情相悦。”
  海德雷的目光移向在场的人,落在准备要开口说话的主教。海德雷赶紧接腔:“所以,你并不知道他有没有树敌?我的意思是,凶手可能下是你这个圈子里的人,你不认得他?”
  “老天,我当然不认得!”
  海德雷继续说:“我问过他死亡现场的状况。根据莫区巡官从狄宾仆人和厨子那里得到的证词,以下是案发经过——”他弄得纸张窸窣作响,“他的仆人,雷蒙,施托尔说他大约七点左右回到接待所,应该是喝过下午茶——”
  “他跟我们一起,”上校喃喃说,“儿女的消息让我们非常开心,我指的是,他女儿和小犬的婚事。他之前就收到她的信,为此跟我聊了一整夜。所以他昨天过来喝杯茶,顺便跟众人宣布这个喜讯。”
  “他精神很好吗?”
  “再好不过了,他红光满面呢。”
  海德雷眯着眼:“他跟你们喝下午茶时,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他情绪低落。”
  史坦第绪拿出一根雪茄,他点燃着,似乎有烦心的事困扰他。他扭转脖子,不怀好意地看着主教。
  “嘿……看着我!”他慵懒的眼睛突然瞪大,“他离开时的心情像是跌落屎坑里。就是在你把他带至一旁窃窃私语之后才这样。呃?”
  主教的手交叠在一把雨伞上,下巴坚毅,摆出一副诡异的表情,像是要施展压抑已久的报复行动:“的确如此,我的朋友,”他回答,“等探长把案发的经过交代完毕之后,我会把话说清楚的……你继续,先生。”
  “仆人的证词是说,”海德雷迟疑一下,继续说,“狄宾回到接待所以后显得闷闷不乐。他要他们将晚餐送到书房里。他一反惯例,没有梳洗打扮就用餐。他的晚餐时间是八点半,当时的他似乎比平日来得焦躁不安。他告诉仆人还有工作要做,将整晚待在家中不见客。昨天晚上,你记得吗,热浪期结束,午夜时暴风雨来袭。”
  “当然记得,那场暴风雨多吓人!”上校咕哝说,“亨利,摩根就很倒楣遇上了,走了三哩路到——”
  海德雷逐渐失去耐性:“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他说,“我们最好先把这些事交代清楚……总而言之,暴风雨来袭,吹断了电线或诸如此类的原因,屋里的电全停了。仆人当时正在一楼关紧所有窗子,摸索着找出几根蜡烛。就在他要带着蜡烛上楼时,有人敲门。他开门时,蜡烛被风吹灭了,但是他赶快又点起来,他看见这个访客是他以前没有见过的……”
  “你有这个人的长相资料吗,海德雷先生?”主教直催促他说。
  “并不多。这个人中等身材,年纪很轻,深色头发和胡子,穿着花俏,说话有美国口音。”
  主教拉直头部领门的摺痕,展现出一股冷冷的得意。他点点头:“请继续,海德雷先生。”
  “狄宾先生交代过他不见客,仆人准备关上门,而那人硬是一脚踏进门里。他说——”海德雷看他的笔记,“那个人说,‘他会见我的。你去问他看看。’莫区巡官对这段对话的内容没有交代得很清楚,那人似乎指的是用某种通话筒。”
  “我知道那玩意儿,”上校说,“你对着话筒吹声口哨,然后开始说话。狄宾只使用在两个房间,书房和卧房。他装了一个传声筒连结到书房。话筒的另一端就在大门旁。”
  “很好……来者态度坚决,施托尔只好跟楼上的狄宾先生通话。狄宾先生终于说,‘好吧,让他上来。’尽管这名男子根本没有通报姓名。狄宾要仆人留在附近,以便他有不时之需。施托尔还有其他的事要忙,他得去看看灯出了什么问题。狄宾叫他不用去管那些灯,他书房里的蜡烛很多,光线也够充足。无论如何,施托尔叫醒厨子,厨子叫艾胥利·乔治,派他冒着大雨拿手电筒到外面去——在强烈的抗议下——找找看是哪里的电缆断了。他这段期间去关楼上的窗户,听见狄宾和他的访客在书房里谈话的声音。他听不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但他们的对话似乎还满友善的。厨子回来后,发誓说电缆都没有断。他们开始检查总开关,才发现是电线短路之类的问题,换新的保险丝后灯就亮了……”
  菲尔博士坐直身子,心不在焉填着烟斗,并转动大头看着探长,以一抹好奇的眼光斜睨着他,不以为然地说:“我说啊,海德雷,这实在太有意思了。这是你讲过的案情细节里,最有意思的一次。请继续,继续。”
  海德雷不以为杵,一脸狐疑瞄着菲尔博士,接着说:“时间大约在午夜,施托尔准备就寝。他敲敲书房的门告诉狄宾灯已经修好了,问他可否退下休息。狄宾说,‘好,好。’口气有点不耐烦。于是他回房。当时暴风雨仍在肆虐,让他辗转难眠……他事后回想,应该足在凌晨十二点一刻左右听到一声枪响;他看了一下时间,但他以为是雷声大作,就没有多加理会。莫区巡官说根据警方法医的报告,死亡时间应该在十二点一刻。隔天早上,施托尔下楼,透过门楣窗看到书房里灯还亮着。他敲了几次门,无人回应,门从屋里反锁。所以他拿了一把椅子,爬上去,从门楣窗窥视屋里的动静。狄宾趴在书桌上,后脑中枪,射穿的大洞淌着血。施托尔镇定推开门楣窗,慢慢爬进书房里。狄宾已经死了几个钟头,现场没有找到任何武器。”
  小杜诺范发现自己因宿醉引起的头痛已经不药而愈。这段残酷、从容、骇人听闻的叙述唤醒了他的理智和想像力。从栏杆扶手上滑下来的荒诞之说目前只算得上是昨晚的睡前小酌。他第一次拥有人类狩猎的本能,领略到这种事的魅力所在。屋内鸦雀无声。他不安回神过来,发现主教以一种父亲以你为傲的眼神瞧着他。
  “海德雷先生,”主教开口说,“这件事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我想让小犬见识一下,”他朝他儿子挥挥手,“海德雷先生,小犬跟我一样都是学犯罪学的,我应该现在就可以考验他究竟学得如何。”他态度—转,思付着说,“我有几点疑问,比方说——”
  “慢着!”上校出声抗议,擦去额前的汗水,“我说……”
  “——比方说,”主教不假辞色继续说下去,“你说书房的门是从里面反锁,这表示凶手是从窗户逃出去的吗?”
  “不。他是从另一道门出去的。楼上阳台延伸到屋子另一侧,那里的门开了。那扇门半开——据施托尔表示,它通常都是锁上的。”海德雷没有丝毫讽刺的意味看着他,心平气和,“现在,可否请您解释整个事件里,关于您的那部分?”
  主教点点头,礼貌地向史坦第绪微笑:“乐意之至。很幸运的,海德雷先生,我可以告诉你昨晚拜访狄宾先生的那位人士是谁。事实上,我可以给你看他的照片。”
  上校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主教从衣服内袋里拿出一张纸,纸上用小写字体作了几行注记,里面夹着两张照片,他将照片交给海德雷。现在他可以证明所言不假,主教的幽默感似乎重申了这一点。
  “他叫做路易·史宾利。海德雷先生,要是你想不起来的话,下面几行注记可能会唤起你的记忆。”
  “史宾利——”海德雷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他眯起眼睛,“史宾利——我想起来了!勒索。这个家伙是梅菲帮的人,去年想尽办法要混进英国。”
  主教纠正他说:“他也是唯一混进英国的人。这个人哪,海德雷,聪明到用本名就可以大摇大摆混进英国,容我为大家解释一下。”
  小杜诺范想到,他曾在英国教堂里听主教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宣道。最奇怪的是,这个老家伙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发了这个场面。他连平时说话的语气也像在讲道坛上布道一样。他儿子从来没有习惯过。
  “警察博物馆就在中央大街上,和你们这栋黑色博物馆很相似,他们展出的方式是将各种形式的犯罪分门别类,海德雷先生。该处的馆长允许我带走一些有趣的资料。这名叫做史宾利的男子以专门勒索别人维生,单人作案,他作案有些奇癖,所以引起警方注意,盯他盯很久了。他是个年轻的意裔美国人,三十岁左右,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受过良好教育。就我所知,他文质彬彬,因此无论出现任何场合部不会引人质疑,仅除了一项一般人难以想像的弱点,他总是无法控制自己去穿时髦服饰,打扮前卫大胆,还惯于披挂各式戒指与珠宝。从照片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二十三岁时被抓,关进纽约新星监狱十年。”主教停顿下来,严厉的眼神扫视众人,“他于三个月前逃狱,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成功逃脱的。根据我的推测,他意识到单打独斗风险太高,便勾搭上了势力庞大的梅菲帮,从此没人动得了他。然后——”
  菲尔嗤之以鼻:“听我说,”他抗议,“奉上帝和酒神之名,我希望这个小案子到最后不会演变成帮派纠纷。我最不乐于见到的,就是这种传统的命案模式沦为单调无趣的繁文缛节。我只是对这些显著的问题感兴趣……”
  主教不以为然摇摇头:“你不用担心,亲爱的菲尔博士,请相信我,史宾利回来是重使他单枪匹马的勒索伎俩。梅菲帮早就分崩离析,没有人知道原因何在,这也让那馆长感到迷惑。他们的势力已经不知从何时起就开始没落。帮派里的老大都争相逃离美国;有的到意大利,有的来英国,还有一些到德国去。他们都遭到拒绝入境。但是,为了赶上这个风潮,史宾利也选择出走……”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海德雷对着电话简短讲了几句,卡答挂断。他注视着主教,语气唐突,“你一定很清楚,你说的纯粹是个人臆测。我敢说你从来没有跟史宾利打过照面?”
  主教镇定地说:“我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中央大街警察指认嫌犯的列队中,当时找不出任何不利于他的证据,这就是我为何知道他前科累累的缘故。另一次是在昨晚。他从离庄园不远的酒馆走出来,我隔了一段距离才看到他,在月光下,在——气氛有点诡异的庄园里。”主教咳了两声,“是他的穿着提醒了我,我觉得他的面孔有点眼熟。而且昨晚我看到他的距离跟现在离你是一样近。”
  “老天!”上校说,以全新的眼光注视着他,“这就是你为什么一大早就落跑的原因吗?”
  “我不相信这位警察总长会把我的话听进去,”主教口气冷淡,“各位,我发现了其中一件事,问题出在——”
  海德雷闷闷不乐坐在桌边敲着膝盖关节,盯着迟迟不响的电话:“问题在于,”他说,“我们必须非常谨慎看待这件事,我认为是有人搞错了。美国黑帮份子射杀隐居在格鲁司特郡的老仕绅……鬼才相信,真是搞不清楚。所以还是——”
  “我不认为如此,”主教不疾不徐地说,“就是路易·史宾利杀了狄宾。我还没有时间去证实我的推论。我或许应该先请教一下,海德雷探长,您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呢?”
  海德雷直言:“这是史坦第绪上校的案子,他是他郡里的警察总长。如果他需要苏格兰场的协助,他可以提出要求。要是他宁愿自己来侦办这个案子,我没有意见。你意下如何,上校?就个人而言,”他一边留意主教,一边以慎重的口吻说,“我非常荣幸在这个案子里尽我棉薄之力提供警方任何协助。”他大气不喘一口气说完,严肃的面孔鼓起来,一抹被催眠的眼神闪现。
  “有了!”史坦第绪突发奇想地大叫。他冲口直言,继续说,“天哪,有了!是我们自己有人,就是菲尔。老朋友,你答应我到庄园里做客几天,不是吗?你不会让一个该死的外围人到来,趁黎明干掉我的朋友,是吧?”他转向主教,“这位先生是菲尔博士,你知道吗。他就是逮到克利斯和罗根瑞的人,也是善于伪装成别人的大师。怎么样?”
  菲尔博士终于把烟斗点着了,绷着脸,嘴里不知犯什么嘀咕,一手执手杖戳着地板。他满腹牢骚:“长久以来,我非常抗拒参与这种平淡乏味的案子。这件案子不但缺乏特色,也没有不寻常之处。它的戏剧性在哪里?它的——”
  海德雷一本正经看着他,隐隐称快:“没错,没错,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则。”他表示赞同,“一般来说,那些光怪离奇的案子得等个十二年才会碰上一桩,在伦敦塔上射箭或深陷牢狱的囚犯从阳台越狱。平淡无奇的案子又怎么样呢?简单的案子最久不超过一个星期就能破案,何必担心会平白浪费心力呢。我不认为你回家会找到更多的乐趣……恕我直言,先生,这仅是一桩小小的私人恩怨。”他犹豫片刻,继续说,“很不幸的,我还要告诉你们其他的事。莫区巡官提到一件小事可一点都不平凡,也许那不代表什么,也许那只是狄宾的东西,反正不寻常就是了。”
  “整个案子里有许多地方不寻常,”菲尔说,“你是不是要我非说出口不可,嗯?”
  海德雷搓揉着他僵硬的脸颊:“狄宾先生的手里,”他继续说,盯着他的笔记,“握着一张纸牌……对,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张纸牌。形状大小跟一般我们玩的纸牌一样,但据说是张特别设计,上面以水彩绘着精美的图案。图案看起来像是八朵鸢尾剑状叶草,又似星号,水的符号从中间穿过。就是这样。现在,你可以开始建构整个故事。”他将笔记丢在桌上。
  菲尔博士握着烟斗的手悬在半空,徐徐喷出一口浓烟,烟从他的胡子前冉冉腾起、他的目光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笔记:“八只宝剑——”他说,“八只宝剑:两只在水面,三只在上,三只在下……天哪!喔,我的酒神!喔,老天!听我说,海德雷,不会吧。”他目不转睛盯着总探长。
  “哦,是吗,”总探长不耐烦的,“你又有理由了。我猜你八成想到神秘组织?黑手党之类的,对吧?复仇的印记?哼!”
  “不,”博士慢条斯理说,“跟神秘组织一点也没有关系,我倒宁愿这事有这么单纯。它比较像是中世纪邪恶的象徵,更富想像力……是的,没错。我走一趟格鲁司特郡。那里一定是个奇特的地方。我会不遗余力找出知道宝剑八的凶手。”
  他站起身,像流氓要酷似将斗篷一甩,披在肩上,推开窗户,眺望堤岸的车流,他毛白膨松的头发乱翘,鼻梁上的眼镜斜歪一边。  第四章 寻找那枚纽扣钩
 
  修葛在当天傍晚首次造访“庄园”。
  他先与主教、菲尔博士及史坦第绪上校在夫利特街古鲁餐厅共进午餐,并听他们商讨计划。主教的态度友善。他知道这名身穿斗蓬戴铲形帽、在海德雷办公室里不时幽默对众人挤眉弄眼的彪形大汉,是位著名学者。涂邵德夫人举办的宴会上,他温和的眼神竟一眼就能识破在场半打以上聪明狡诈的凶手。主教不肯落于人后。他开始借题发挥,将对话转移到犯罪学者身上。而博士对当代犯罪和最新科学办案程序一问三不知及兴趣缺缺的态度,令主教感到讶异。
  幸好,他没有拖他儿子下水加入这场舌战。而后者闷闷不乐地意识到,他已经错失了扳回面子的良机。假如他在船上就结识菲尔博士,大可向这个老怪物解释他的难处,老怪物也许会伸出援手。他只听见菲尔博士一直嘟嚷个没完,不时咯咯窃笑,他高声宣称没有什么能比这场游戏更让他觉得愉快了。若真是这样的话,还不算太迟。
  修葛·杜诺范心里稍事宽慰。他现在无疑是获准进入圣殿,在众多虚情假意的优秀人士面前,看着最高阶神职人员如何在真实的俗世里变把戏。他一直都想参与这样的盛会。主教却只在他赴美前对他耳提面命一番,要他管好自己,从事一些无伤大雅的娱乐活动。现在,他理论上熟知什么叫做弹道、缩影照片、化学分析、毒物学和种种用来侦办案情的那些枯燥乏味的学科。从教科书上瞄的那几眼内容叫他有气,觉得自己上了大当。那些内容根本是个幌子,非但没有暗示他逮到凶手可以获得丰厚的报酬,还语焉不详地要他解出四点二加二分之一加X大于十一点二除以Y这种难题,这简直比化学还令人伤脑筋。
  他愁眉苦脸地倾听主教向菲尔博士发表高见,一边啜口古鲁餐厅风味绝佳的啤酒。所有迷人的声音都是假的,全都是化学作用在作祟。
  他记得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对店里全套化学玩具疯狂着迷。等到家人买了一组当圣诞节礼物送给他,他欣喜若狂地马上看如何制作炸药的说明书。他相信那是人类的劣根性。你用一些细致的黑色粉末作成一种混合物,看似邪恶,却令你成就感十足。结果还是出了岔子。他把火药放在他父亲最喜爱的安乐椅下面,接上纸芯,点火,等待。结果只冒出如烟火般闪闪发亮的火花,把主教的脚踝给烧了;尽管他逃跑的速度显示出他锻链有素的体能。不管怎么样,他得承认,最后家人还是准他制造氯气的下场不算太糟。藉着自由使用化学原料,他设法让老家伙吓得足足呆愣了五分钟。然而,最后的结局是,他终于彻底死心,就像他修犯罪学一样,无疾而终。他反倒从自己最欣赏的小说家作品中,对侦探工作产生莫大兴趣,那就是最杰出暨畅销侦探小说家亨利·摩根先生。
  他紧皱着眉头,这提醒他一件事。如果他记得没错,摩根的小说就是由“史坦第绪暨柏克出版社”出版。他一定要问问上校摩根究竟是何许人也。他最喜欢的是吹捧此书的广告宣传,总是称他为“笔名:亨利·摩根”,并用神秘的笔调介绍,“隐匿自己享誉国际及警界之间的身分,将其睿智机敏及警方侦案过程转化为侦探故事的书写。”杜诺范被这段文字深深吸引。他曾想像着此人穿着一身晚礼服,留撮小胡子,目光凌厉,总是为了最近有人计划盗取自动手枪感到沮丧。
  他没行开门问史坦第绪上校。不仅因为餐桌上的上校似乎心烦意乱几近抓狂,他也不想引起他父亲的注意。曼坡汉主教正忙着应付菲尔博士。
  过午不久,他们搭乘史坦第绪的车离开伦敦,主教一路不停在解释(坦率承认)他是如何被不幸的事件所误导,让他误以为仆人希儿黛·朵费是恶名昭彰的扒手皮卡狄儿·珍妮,把案情导向了暧昧不明的状况。那天晚上他看见床上的人就是路易·史宾利,而他当晚的行为让史坦第绪上校产生误解,基于有人故意装神弄鬼捉弄乔治·普林莱姆牧师。
  老实说,这起恶作剧引起了修葛·杜诺范的兴趣和激赏。他迫不及待想见到这个人,无论他是谁,竟想到藉“捣蛋鬼”之名朝牧师丢墨水瓶。显然史坦第绪上校并不满意这个论调,他对主教的说词心存疑虑。
  他们在乡间度过一个美好下午,四点钟左右打道回伦敦附近一个称为“桥八”的村庄。即使已经是下午,天气仍非常炎热。马路到处都是坑洞,苹果树倾倒在路边,灌木丛里飞出的蜜蜂在挡风玻璃前盘旋不去,让史坦第绪差点没抓狂。一路向西行驶,杜诺范看到布里斯托郊区的红色屋顶上白烟冉冉,一片茅草匡顶和牛铃声响的乡间景致。这里有趣伏的牧草地,泛着泡沫的毛茛属植物,占领草地的牛只像群无视他人存在的天体族。这里随处可见奇岩和令人意想不到的溪流,黑色的灌木群众山腰。一如往常,每当修葛深入乡间采险,就会觉得精神抖擞。他深吸一口气,摘下帽子让阳光直射病恹已久的头发,感觉通体舒畅。
  他怀着怜惜的心态回顾纽约生活。那些人真傻!只能把自己关在如火炉般闷热的公寓里,任二十台频道收音机节目在耳边嗡嗡作响,每一楼层派对摇曳的灯光看得人头昏目眩,克里斯多夫街上孩子的尖叫声,废纸随着躁热的风沙漫天飞舞,第六大道和L街交口三不五时传来交通事故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可悲,真的太可悲了。
  他可以想像到,他的朋友在人气热络的酒吧里步履蹒跚地进出。在吃角子老虎机里猛投五分镍币,拉下把手,一杯柠檬就足以慰藉他们的苦闷。今晚,在雪瑞登广场附近,可怜友人正以科学家讨人厌的审慎目测半加仑酒精半加仑水的玻璃瓶里究竟有几滴琴酒,旁人则迫不及待整杯豪饮下肚。这些可怜的家伙。他们忘了晚餐,和别人女友上床,眼睛被揍黑一圈。实在可悲极了!
  而他……主教滔滔不绝的提到了意大利神学家多玛斯·阿奎那,车子仍在行驶中,他儿子关切地看着他,而他……
  那些日子已成为过去。他如鶫鸟般挺起身子(无论在什么时候,这种鸟总是挺着身躯,随时准备从你窗外飞走),他从此可以在早餐后随性敞很久的步。他能辨识出墓碑上刻的碑文,驻足在倒塌的塔楼前沉思,就像那些写一手好文章,以及那些从来不会冲动上酒吧喝个不醉不归的家伙们一样。
  他曾从庄稼汉那里听到一个挺有意思的人生观——这些人总爱对作家说一些乡下传说。“好,”他听到一个老人说,“好,又是米迦勒节,可怜的莎丽·菲佛雷在溪里溺水自尽已二十年。当晚的月光……”说得太好了。(棒槌学堂注:Michaelmas,九月二十九日总领天使米迦勒的节日,也是古时农人四季的付款日。)
  当有人再讲述这个故事时,他已经可以就着燃烧烟灰的微光,以悲伤的眼神凝望河水,想像纽约那些痛饮着酒水的人渣的恶行,他们出现,勾引不幸的乡下女孩,逼得她们投河自尽。他正对自己高尚的道德情操沾沾自喜时,忽然被路边的吆喝声唤醒。
  “停车!”一声大喝,“停车!”
  他被惊醒,戴上帽子遮住被太阳直射的眼睛,车速缓缓降下。他们行经一片房舍,洗白的石头建筑酒馆挂着一个名为“公牛”的大招牌,左转过去则是绵延不绝的矮丘。途中右侧有间方塔形小教堂,风华依旧,花团锦簇,大门不远处墓碑林立。快抵达山顶时,有段四分之一哩长的直路。杜诺范看到他左侧有数顷绿地沿路被低矮石墙围住。绿地中间矗立着一幢巨大的矮石屋,东边的窗子正迎着金色天空。
  出声吆喝的人走近他们。路的另一头,在山顶之后,有栋画里常描绘的小木屋。木屋正面被人身高的围篱圈住,铁铸栅门上一面字体娟秀素雅的门牌写着:“宿醉之家”。栅门里有位拿着烟斗懒洋洋地靠在门边的人在呼喊。
  “停车!”他又喊,“停车!”
  杜诺范注意到他父亲心犹末甘地闭上嘴,上校反倒松一口气嘀咕了两句,将车停在栅门前面。态度亲切的一名精瘦年轻人,比杜诺范大不了几岁,长脸、方下巴、诙谐的眼睛、仿玳瑁镜框眼镜挂在高鼻子上。他穿一件色彩鲜艳的运动外套、土灰色长裤、领口扣子敞开的卡其衬衫,一手摇着已经熄灭的烟斗,另一手执只盛满鸡尾酒的酒杯。
  上校停下车:“请不要一直叫我“停车”,真是的!”他不满地说,“我们没时间逗留,还有急事要办。你叫我做什么呢?”
  “请进来坐坐,”对方热诚邀请他们,“来喝一杯。我知道现在喝酒嫌早了点,但请赏脸喝一杯吧,此外,现在有新闻报导。”他转头叫道,“玛德莲娜!”
  杯子产里装盛琥珀色汁液的景象,让杜诺范的感官接受严酷的考验。他看见围篱后的草坪上撑开一把盖过桌面的大型海滩伞,上面挂的装饰逼得他不得不又想起纽约。他以为他眼睛在欺蒙自己,鸡尾洒调酒瓶表面还泛着银光和湿气。令人怀念的情境向他袭来。
  他知道以冰入酒在英国乡下还算是绝无仅有的喝法。在年轻人的招呼下,一名女孩从太阳伞伞缘露出头来,对众人微笑。
  从折叠躺椅里站起身,她快步走向栅门。她的眼睛是深色的,如日本女孩般一头黑色头发,麦芽色肌肤弹性十足。她健美身材和时髦可从宽松短裤和印花丝质短衣略窥二—。她走到栅门边,很高兴看到他们,她扬起眉毛,对他们说,“哈罗!”露出久别重逢般的喜悦。
  史坦第绪上校看到她的宽松短裤,下禁咳两声,瞥了主教一眼,匆忙接着说:“你们都不认识吧?这位是菲尔博士——我们的老朋友,你常听我提起他,不是吗?他也是苏格兰场的人。这位是杜诺范先生,主教的公子……我想介绍你们认识,”他引以为荣地说,“亨利·摩根,作家。还有这位是,摩根太太。”
  杜诺范愣住了,他父亲也从不曾见他如现在这么安静过。
  “不好意思,”他说,“你,就是摩根先生?”
  摩根面无表情地搔搔耳朵:“嗯,”他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玛德莲娜赢了一块钱。是这样的,我们刚刚打赌,如果你对我这么说,我就得付她一先令。要是,换种情况,你直盯着她,心里想,“哦,这是亨利·摩根的黄脸婆”,我就赢了。不管怎么样……”
  “万岁!”玛德莲娜欢喜地咯咯笑,“我赢了,付钱!”她望着菲尔博士直率地说,“我喜欢你。”接着,她又笑盈盈看着杜诺范,同样率真地说,“我也喜欢你。”
  坐车后的菲尔博士微微一笑,扬起他的手杖回礼:“谢谢你,亲爱的。我也非常高兴能认识二位,你们——”
  “等等!”杜诺范无礼打断他的话,“你就是创造了外交官侦探约翰·瑟德的人?”
  “嗯。”
  尽管他父亲眼神露出愠色,他仍忍不住问了下一个问题。他指着对方手上的酒杯,询问道:“那杯是马丁尼?”
  摩根眼神热切亮了起来:“正是!”外交官侦探约翰,瑟德的作者承认,“来一杯吧?”
  “修葛!”主教足以平息任何反动的声音忽然打岔,“我们不愿占用你的时间,摩根先生。我们这群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待处理。”他顿了一下,眉毛凑挤在一堆,“我希望你们能够谅解,我的朋友,如果还有什么该说的话,就是我郑重告诉你,对我而言,你这种态度十分不礼貌。开车,史坦第绪!”
  “我很抱歉,先生,”摩根说,透过镜片温顺看着他,“我真心诚意对你说声——对不起。这倒不是为了我无礼拦阻你们赶去勘查尸体。我想要告诉你的是——”
  “别理他,主教,”玛德莲娜温言暖语,“你不要理他。你喜欢从栏杆扶手上溜下来是你的事,没有人会拦着你。你下回再要这么做时,我会为你准备好一个大软垫!”她别有含意盯着他看,“你其实不需要,对吧?”
  “亲爱的,甜心,”摩根心平气和地说,“别闹了。我所要说的是——”
  玛德莲娜咯咯笑道:“他下次再也不会这么做了,不是吗?”她猛力摇着栅门说,“还有,我才不像你这么恶劣,你说要放就放金鱼缸,别放软垫。我说,这对主教太不敬了吧,是吗?”
  “我说,”她丈夫不满地说,“前面这番话都与正题无关。不管怎么样,她只是出于自然的,对全英国人尊崇的主教从栏杆滑下来这种不当行止过于震惊,这些是题外话,而且也不是以称之为缺乏教养的行为。”他看着史坦第绪,脸色一沉,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不安地说,“听我说,先生。我们不要——主教是说得对,我们不该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我承认,若不是为了顾及贝蒂的感受,我根本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我知道,这事攸关生死。各位先生,毕竟——老狄宾是死于非命,不是吗?”
  史坦第绪掹捶方向盘,犹豫不决地说:“那正是我要说的!”他抗议道。
  “好,”摩根语气平直,“我知道这件案子不关我的事。我所要说的是,我正要找你,要告诉你莫区巡官回家吃饭了,他要我转告你他马上回来……他同意让我跟他在接待所附近搜索,我们找到了几点可疑的迹象……”
  “我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小子?”主教挑衅说道,“你凭什么这么做?”
  “先生,依我看来,您不也是个局外人吗?我们在那里没搜到任何线索。但是我们找到那把枪。我应该说是“一把”枪,虽然乍看之下它无疑就是杀人凶器。尸体还未解剖,但法医已经证实子弹口径为点三八。这把枪是史密斯威森点三八左轮手枪……你们等一下就会看到,”摩根说,以外交官侦探约翰·瑟德一贯吊儿郎当的口气说,“放在狄宾书桌右手边的抽屉里。”
  “什么?”史坦第绪质疑道,“狄宾的书桌?是谁把枪放在里面?”
  “那是狄宾的枪,”摩根说,“我们发现他把它放在抽屉里。”他意识到手上还端着鸡尾酒,一口饮干。他小心将玻璃杯稳稳搁在栅门边缘,手深捅进红白相问运动上衣口袋里,继续卖弄约翰·瑟德的莫测高深。不过,他的演技差劲透了。这是杜诺范第一次看出摩根的潜力。他可以想像得到摩根会一手端着鸡尾酒杯大步跨过草坪上,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对他笑容可掬的妻子大抒已见。
  摩根说:“那把枪绝对是他自己的,先生,枪柄小银牌上刻着他的名字,持枪执照也在同一个抽屉里,号码对过无误。此外,最近发射过两发子弹。”
  菲尔博士突然弯下身,黑色斗篷和铲形帽在炙热的绿野间显得相当突兀:“两枪?”他重复前者的话,“到目前为止,我们所听到的只有一枪。另一枚子弹在哪里?”
  “这就是重点所在,先生,我们找不到。我和莫区巡官可以发誓,那枚子弹一定不在屋里,而且——”
  “我觉得我们现在在浪费时间,”主教打断他的话,“莫区巡官会提供我们所有的资讯,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史坦第绪?”
  杜诺范心想,接二连三的事故让他父亲焦躁、缺乏耐性。一被提及从栏杆扶手上滑下来,主教就会恼羞成怒;更何况是玛德莲娜·摩根提出放置软垫的鬼点子。菲尔博士不悦地直嘟嚷,盯着主教,史坦第绪在主教冷酷眼神的压力下,顺从地压抑住即将出口的话。
  “好了好了,”摩根语气亲切,“抽空休息一下吧,”他跟杜诺范提议,“小坐片刻,尝尝我们特调的马丁尼……”车子准备倒退时,他斜倚在栅门上。他看着主教,俨然一副老约翰·瑟德的口气隔着马路高声喊,“我不知道你最后的推论是什么,阁下,”老约翰·瑟德说,“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找找哪枚钮扣钩。”
  行驶的车子侧滑到路的一旁。史坦第绪瞪大着眼:“什么?”他问,“他到底在说什么?什么钮扣钩?该死的钮扣钩跟这件事有个屁关系?”
  “别理他,”主教说,“还不就是那个年轻人在口出狂言。头脑清楚的人怎么会听信一个对犯罪学一无所知的小伙子讲的废话,这比——”
  “不,你搞错了,”少校委婉地表示不赞同,(他也是约翰·瑟德传奇故事的忠实读者---棒槌学堂注)“《上议院长谋杀案》,初版十一刷,总共印了七万九干册。《谁杀了英国首相》,初版十六刷,印量——我不记得了,反正很多。是柏克告诉我的。还有,”史坦第绪补充了一个最有利的论点,“我太太喜欢他。”
  菲尔博士若有所思从左侧的屋子望过去,似乎在压抑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他偷偷瞥了主教一眼,语意含糊地说:“我不得不说,你现在的运势真的很糟。你不时出错的那些小事严重影响到你的名声,阁下。我看你该小心点,千万小心。万一下次你又失误,只会更不幸。”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上校和我不得不采取防范措施,限制你的干预,不让你参与这个案子,否则这一切就会上报。你听我说,阁下……”菲尔博士眼睛睁大,红着脸、口气温婉,“我得警告你脚步千万要和缓,注意听别人发言,听听他们说了些什么,把不如意的小事先搁在一边,好吗?”
  菲尔博士显然脑子里有想法,车子转进庄园的守卫室入口时,他仍不断在寻索。大门深锁,守卫室体型壮硕的警员在门外那群人面前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姿态。史坦第绪招呼他打开栅门。
  “各位,”史坦第绪开口,“我会把车子开到屋前,吩咐他们准备接待各位,帮各位取下行李。你们可以先到接待所就地勘查,我随后就到。主教知道接待所怎么走。”
  主教热心地同意带路。他厉声质问警员是否有哪些东西被人动过,又表示满意地环视四周。主教穿越车皮的时候,如猎犬般嗅了嗅鼻子。他儿子心想,他们一行三人,行止看起来一定很诡异。离他们不远处的缓坡尽头,简朴屋舍低矮的山形墙在昏黄天色里成了一面黑色侧影。除了马路两旁的榆树之外,占地八干英亩的观赏林木都在庄园后方。庄园为翻修过的都铎式建筑,高挑落地窗,攀满长春藤植物,三合院式,开敞的一面通往马路。这简直是幢造型呆板、缺乏人性的建筑,杜诺范心想,维修这栋房子一定耗资不菲。看来史坦第绪绝非只是领半薪的退役军人。
  接待所位于庭园南缘一片灌木林的空地上,景象萧条,颇有不祥之兆,它坐落在稍嫌低洼的沼泽地带,屋后茂密的冬青树使房子看起来比实际上小得多。建筑本身的设计相当朴素,似乎是某位本上建筑师肆意将各类建筑风格七拼八凑一番,让此处变得令人不敢领教,就像是在超大剧院里放置一座巨大的管风琴般华而不实。石屋上雕着涡卷形花纹、檐板及浮雕。每扇窗——包括那些地窖——用法式凸栏杆围起。绕了房屋一圈的上下层阳台也都以别致的铁铸栏杆护住。
  杜诺范能够看见楼上的阳台,那道面向庭院西侧凶手逃逸的门。那扇门仍半开着,旁边的楼梯通往楼下的阳台。这栋房子差劲的品味使得它看起来阴气逼人。尽管有阳光的照射,小灌木林里仍阴气沉沉,弥漫着前夜雨后的湿气。
  主教领他们走一条砖道,砖道来到房屋前分成两条小径环绕整栋房子。他突然停下脚步。在房子西翼小径尽头,他们看到一个男人膝盖跪地,盯着地面。
  主教脱口而出,“啊哈!”他迈步走上前。跪在地上的男人猛然抬头。
  “那是我的鞋!”他大声疾呼,“你们看,怎么会这样。那是我的鞋啊!”  第五章 是谁的脚印
 
  “午安,莫利,”主教镇定地说,“各位,我为大家介绍莫利·史坦第绪,上校的儿子……你的鞋怎么了?”
  莫利·史坦第绪站起来,拍去长裤膝盖上的泥土。他是个严肃、身材矮壮的人,年约三十五岁,有些地方显然比他的父亲聪明。你看得出他所成长的环境是如何塑造出他的性格。他有张忧郁、算不上英俊的脸,新蓄的胡髭让人联想到严肃的希特勒先生。他此时尽管是穿着宽松的运动夹克,暗沉的色泽和黑色领带似乎是在为他未婚妻的父亲尽应尽的悼念之意。你几乎可以认定他的形象是:一丝不苟的战术指挥宫,并对他的严肃心存疑虑;可能他也想获得解放,偶有想开点玩笑的冲动。
  “我好像大叫了什么。”迟疑了一会儿,他说。杜诺范分不清楚他眼神透露的讯息是发怒还是幽默。他观察其他人的反应,“你们难道没有过这种经验吗?有人出乎意料地吓了你一跳,你脑里就会忽然迸出一些奇想?”他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容消失。
  “主教大人,莫区告诉我,你和我父亲已经知道整件事情的经过。实在是太不幸了。我已经赶在贝蒂看到报纸报导前,发封电报给她。我本来已经安排好所有的后事。不过,莫区说你可能已经打电话通知苏格兰场,在你们抵达前我们不能碰尸体。”他看着杜诺范和菲尔博士,“这几位先生是从苏格兰场来的吗?我希望他们能尽速检验完毕,让殡仪业的人接手。”
  主教点点头。他很清楚莫利·史坦第绪务实的个性。他向他引介:“这位是菲尔博士,是我的——呃——我的好友苏格兰场总探长请来协助我们的人。有他在,我们的调查工作应该会进展相当顺利……”他僵直地朝博士点头示意,博士眯着眼亲切瞧着莫利,“另外这位,是你常听我提起的小犬,修葛。博士,一切就交给你了。我们现在是不是该进入屋内看看?你会发现史坦第绪是个讲述事情的好手。”
  “的确,”菲尔博士说,他用大拇指比比屋内,“那名仆人——现在在屋里吗?”
  史坦第绪隐约以一种“这还用问的”眼神责难他。他显然预期杜诺范如他父亲所说,是个年轻有为的警官。对于由菲尔博士来主导侦察,有点不服气。
  “是的,”他回答,“你想要进去吗?厨子艾胥利拒绝留下。他说房子里闹鬼。施托尔则表示,有需要的话他会继续待着。”
  “不急,”菲尔博士语气轻松。他指着通往侧门入口的台阶,“坐下,史坦第绪。让你自己自在一点。抽不抽烟?”
  “当然,”主教附议,“万一我们进入屋内——”
  “别胡扯。”菲尔博士说。他行动困难弯身坐在对面的华丽长椅上。莫利·史坦第绪面色凝重坐在台阶上,拿出他的烟斗。菲尔博士很长一阵子都默不作声,用他的手杖戳着砖墙,坐下的动作让他气喘如牛,“你认为是谁杀了狄宾博士,史坦第绪先生?”
  听到这句不按牌理出牌的开场白,主教交叉双臂,一副放弃的模样。
  菲尔博士试探性的问法有点诡异,他大辣辣坐着,面无表情,鸟群在他身后的树林里吵个不停。莫利·史坦第绪眯起眼睛看他。
  “为什么?”他说,“我觉得答案已经够明确了,不是吗?不就是那个来找他的家伙——操着美国口音的人?”他皱了皱眉。
  “就是史宾利这家伙。”主教洋洋得意地附议。
  “看在老天的份上,”菲尔博士说,目光一转,“你能不能闭嘴?现在这里是我在负责。”
  莫利·史坦第绪吓了一跳,脸上的表情既困惑又震惊。他激动地回答:“你知道他是谁,是吗?那么,你告诉我吧。杜诺范主教说得对,要是在他第一次提醒我们这家伙时,我们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命案就不会发生。至于我父亲认为——”他犹豫一下,“算了,我们本来是可以预防这件事发生的。”
  “我感到纳闷的是,”菲尔博士说,“你今天发现了什么?我想,史宾利并没有遭追缉 。”
  “我所了解的不是这样。不过,我从中午以后就没见到莫区了。”
  “现在,史坦第绪先生,假如史宾利真的杀了你未来的岳父,为什么你认为是他下的手?像狄宾这样一个认真做学问、对人无害的老先生怎么会跟—个前科累累的美国勒索犯扯上关系?”
  史坦第绪想点他的烟斗,他不语,猛划火柴。他沉重的脸色益发冷淡:“我得说,先生——该怎么称呼您——喔,对了——菲尔博士,你为什么要问我?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父亲可能比较清楚,你为什么要问我?”
  “你和狄宾小姐最近有没有谈论到他,打比方说?”
  “喔!”史坦第绪说,他目不转睛盯着博士,“这个问题有点涉及隐私,你知道的。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贝蒂——也就是狄宾小姐——对她父亲几乎一无所知。她对她母亲也没有印象了。她七八岁大的时候,被送进泰瑞司特修道院。长大后,被送到一家管教相当严格的法国寄宿学院。她在十八岁的时候,她——恨透这一切,她有自己的想法,她无法忍受这种生活;所以她突然爆发,然后远远逃离……”史坦第绪不苟言笑的脸上头一次露出腼腆的神色,他露齿一笑,“逃得远远的,啊!很勇敢,不是吗?”他问,轻刷着那撮希特勒式的胡子,在腿上拍了一记,“然后,这个老家伙——狄宾先生,准许她在巴黎雇一名陪同者(一个好心的阿姨)同住。这段时间里,她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见他父亲一面。不过,她会写信到他伦敦的地址。大约在五年前,她满二十岁那年,他有天突然出现,告诉她他已经退休了。最有趣的部分在于,尽管他心里总是惦挂着她,担心她又忙着闯什么祸,却从不开口要求她跟他同住。”史坦第绪就此打住,“你们不需要重复这些琐事,对吧?话又说回来,我不得不承认我对这些事比我父亲清楚得多,可是…”
  “提示,”主教不禁脱口接话,“非常有用的提示,博士。我想起一八七六年在里加发生过一桩类似的案子;另一桩则是一八九五年君士坦丁堡的案子;还有第三桩——嗯——一九〇九年发生在圣路易。”
  “你真的是万事通啊,不是吗?”菲尔博士不得不表示佩服。他打量着史坦第绪,“这个狄宾是什么来头?”
  “喔,我想,他是个伦敦的大人物吧。”
  “嗯。这就有意思了。”菲尔博士喃喃自语,拉长了脸,“每当有人想拍别人马屁的时候,总爱说“他是个伦敦来的大人物”。那为什么狄宾住在这里的时候素行不良?”
  史坦第绪提高戒心,不知所措的样子和他父亲同出一辙:“素行不良?”他重复菲尔的话,“这话是什么意思?”
  迟疑一下。菲尔博士摇摇头示意他别再装傻,并以一种长者的慈爱看着史坦第绪。沉默半晌,他继续注视他,庞大脑袋歪倒一边。
  “呃,”史坦第绪打破沉默,清了清嗓子,“我是指,是什么让你认为他素行不良?”他蛮横的语气显得薄弱。博士点点头。
  “起码有一个人认为他素行不良。你父亲也没有反驳这一点。此外,你自己还不是称呼他为老家伙吗?”
  “我要说的是,”莫利赶紧辩驳,“我要说的是这个。—个人地位非常崇高时,其他人无可厚非会用一种苛刻的标准来评断他。众人会这么做唯一理由是,他竟对我妹妹这种年纪的女孩感兴趣,而他已经是六十开外的老人家了。也许是他这种风流的念头让我们觉得龌龊。”莫利辩称,“这或许是因为他过于假正经、固执、挑剔,没法跟别人建立良好的关系。不仅如此,他似乎还有点——该怎么说呢,下流。”
  发表感言之后,史坦第绪仍旧紧咬着烟斗,满怀敌意看着菲尔博士。
  “所以,他不过是个想吃嫩草的老色鬼?”博士故作轻松,“我不觉得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是吧?”
  史坦第绪紧瘪的嘴松懈了下来:“谢谢你,”他卸下心防,“我是怕你会借题发挥。伤天害理?感谢老天,当然没有;他常常惹得大家不愉快……他尤其爱拿亨利·摩根来当垫背的。这一点很有趣,你不可能找到心胸比亨利更宽阔的人了。我认为,狄宾那种爱卖弄学识的说话方式让他自己也很苦恼。今天早晨,我们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时,亨利、玛德莲娜、我妹妹派翠西亚和我正在打双打。网球场离这里不远,我们先看到施托尔从山丘那头急奔而来,抓着铁丝网,口齿含糊说什么狄宾先生死在他书房里。亨利只淡淡说声,“太不幸了!”说完继续发他的球。”
  菲尔博士半天没作声。阳光已经斜照在那片小灌木林上。面目可憎的接待所在光线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我们立即就赶回来,”他恼怒地说,“我认为我们现在最好上楼去勘查这栋诡异建筑里的尸体……不过,你们刚来的时候,难道没有注意到我说“那是我的鞋”吗?你们看——”他用手杖指着阶梯旁砖道边缘的泥地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莫利·史坦第绪拾起他的大脚在台阶旁黏土地那撮杂草上摆荡。他把脚栘开,挺起健壮结实的身子,沉下脸,“这有枚脚印,”他说,“我大可以告诉你们,那是我的一只鞋踩出的脚印。”
  从头到尾不动声色的主教,大步向前,弯身仔细端详。脚印十分靠近砖道,脚趾部位朝向阶梯,似乎是有人的左脚踩偏了,踏在砖道之外。压痕的轮廓清晰,但浅了点。草丛被一只大尺寸方头鞋鞋印践踏,已经晕糊的鞋印仍清楚辨识出鞋跟的八角星纹路。鞋印内侧和边缘的痕迹轻浅模糊。
  “你们都看到发生了什么事。”史坦第绪激动解释,“昨晚下了一场该死的大雨,脚印可能被冲掉了。唯有被遮棚挡住的阶梯上还留下脚印……我要说的是,别看我。那不是我弄的。你们看这里。”他旋过身体,小心翼翼将一脚贴近压痕的轮廓上。
  “我拜托你,莫利。”主教说,“别碰坏那脚印。如果你踏在它边上……我研究过脚印,各位。修葛!过来这里,来协助我检查这玩意儿。我们真的太走运了。医生,泥巴是最适合拓印印记的物质。汉斯·葛罗博士指出,沙和雪却是印记最大的天敌。我打比方说吧,脚踩在沙里向前定,无论何时何地,在自然状态下,足印会拖成二分之一寸到两寸长,而它的宽幅——请你靠边站,莫利。”他带着紧张的微笑环顾四周,“等莫区巡官回来以后,我们就请他看看这个有趣的线索。”
  “哦,是莫区巡官先发现的,”史坦第绪说,停止把脚放在脚印上的举动,“是他发现这些脚印的。他和亨利·摩根找些熟石膏来打模。我知道他们发现了这鞋印,但我直到下午才有空来看看。”
  “喔,”主教说。他不再多言,猛搓自己的嘴,“真的啊!我敢说那个叫摩根的小伙子还做了很多事。不幸啊,实在太不幸了!”莫利盯着他瞧。
  “你说得没错,真的太不幸了!”史坦第绪同意他的说法,声音却因突来的紧张和忧心而大了起来,“你们看。正好吻合。我是这里唯一鞋子尺寸跟脚印一样大的人。不仅是这样,我还能很确定指出是我哪双鞋……我可以发誓,我昨晚并没有来过这里,但是你们可以看到,这些鞋印是新的。我怀疑莫区在想……?”
  菲尔博士稳重的声音让史坦第绪停下。博士朦胧不清的近视眼对着鞋印眨了眨眼:“你怎么认出那是你的鞋子?”他问。
  “我根据脚后跟的纹路。那双鞋早被我扔掉了……因此,”史坦第绪一边解释,将帽子住后扯,“你一定认得我的母亲。她是全天下最好的母亲,不过,她常常会突发奇想。她太容易听信权威的建议。她要是从收音机里听见某种新食物很好,绝对会让我们吃到想吐为止。如果她听说有某种新药上市,她会积极说服家中每一个人服用,把我们全当傻瓜。”莫利说,“不久前,她在杂志上读到一篇义正言词的报导,《为什么要屈服于补鞋匠的剥削?》报导证实,你若用合理的价钱买到橡胶鞋底,鞋底磨损时就可自行钉补,省下一笔家计。她对这篇文章印象相当深刻,派人到镇上大量搜购橡胶鞋匠;天晓得她买了多少。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的橡胶鞋底。家里四处塞满了橡胶鞋底。整间屋里都是。若不先洗个橡胶鞋底澡,你根本连浴室药柜都开不了。然而,更糟的是,你得自己去钉你的鞋——最残忍的部分就是,家中所有人都得学会这门实用的技艺。因为——”
  “你继续说下去,莫利,”主教说,“我待会儿再为大家解释——”
  莫利继续说,准备将怨气一吐为快:“你得非常俐落一次就将钉子钉入鞋里,不然你根本无法走路;不小心钉松了,你下楼时鞋跟还会脱落。我从来没有听过我父亲讲过重话。我们最后还是忍无可忍了。我叫肯尼斯拿走我那双破鞋,把它扔掉……事情就是这样。”他报告完毕,指着那些鞋印,“因此,我知道那是我的鞋;因为那双鞋的鞋跟比原来的鞋子大。我确定是有人拿了它。但是,究竟是为什么呢?”
  主教掐着自己的下唇:“博士,这件事越来越严重了。看来似乎是庄园里有人想蓄意嫁祸莫利……”
  “我怀疑!”菲尔博士喃喃说道。
  “……这显然是最容易理解的,”主教亲切地说,“莫利并没有穿那双鞋。麻烦你站在那里,莫利,把你的脚放在那枚鞋印旁边的泥地上。踩下去——就是那里。你们看出有何差异之处吗?”
  犹豫半晌。莫利开始观察他自己踩的鞋印。莫利吹了声口哨,“我明白了。你是指我踩的鞋印比较深吗?”
  “没错。你的体重比那个人重多了,你的鞋印约有半寸深。你要跟我来吗,博士?”
  菲尔博士心不在焉。他拖着钝重的步伐走开,若有所思,铲形帽垂在前额,人反倒掉过头去,神情木然,斜眼观察着接待所。他说:“我唯恐,你忽略了这些脚印背后的含意……你最后看到你的鞋是在什么时候,史坦第绪先生?”
  “看到——?喔,几个月前。我把它们交给肯尼斯。”
  “肯尼斯,不管他是谁,他怎么处置这双鞋?”
  “他是家里地位最高的男仆,负责处理我母亲放置废弃物的储藏室。他……我说!”莫利的手指紧紧交缠,“他负责处理那些废弃物,十件中有一件会被他留在储藏室里。这是我母亲的意思。不要的东西都送给穷人。不管我们的房子里有什么我们想淘汰的东西,会先被打发到储藏室里。每年有一两次,我母亲心血来潮,就会挑几件派人送去给穷人。冷静考虑六个月,她还是觉得可以从这些丢弃的东西里找回几件有用的,到头来穷人并未因此而受惠。”
  “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入这间储藏室吗?”
  “是的。储藏室基本上是个房间。”莫利瞥了主教一眼,眼皮低垂,“顺便一提,这扇门隔壁房间,就是捣蛋鬼试图攻击教区牧师的地方。”
  主教看着菲尔博士,菲尔博士也回望主教。修葛·杜诺范对于有人用这种蠢行达到邪恶的目地感到忐忑不安。
  “我们进屋里瞧瞧。”菲尔博士突然说道,马上转身。
  他们绕到房子正门。随着日暮西垂,沼泽湿气益发浓重。大群蚊子在门廊阴暗处盘旋。楼下所有的暗红色窗帘紧闭。菲尔博士用手杖扯着门铃,目光打量成排的窗户。
  “这个案子大有内情,”他说,“远甚于鞋子、捣蛋鬼,甚至谋杀。最让人不解的谜是老狄宾这个人。看看这个俗不可耐的玩意儿!”他敲敲房子的石墙,“这哪是一个对衣着打扮、学识涵养及言行举止百般挑剔的人的住所?他是个会雇用专门厨师为他精心烹调道地美食的美食家。怎么可能容忍住在这种房子里!他是个对酒的品味要求严苛的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瞒着别人私下痛饮,并告知门外的仆人不准任何人来打搅他。除此之外,他埋首研究之余,还会对年龄已经可以当他孙女的那些女孩想入非非。这一点太奇怪了。这种疯癫的癖好让人难以忍受,不过这是这个禁欲好色之徒最大的缺点。雅典的执政官们!——海德雷本以为这是件平凡无奇的案子。八枝宝剑才是唯一……嗯!”
  大门上的嵌板以红黑桐间玻璃方格嵌成,屋内人开灯,映出诡异的光线。应门的是名瘦长男子,忧郁的鼻子高高挺着,—脸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的态度。
  “您好,先生?”他用鼻音说话。
  “我们是警局派来的人,”菲尔博士说,“请带我们上楼——你是施托尔,对吧?”
  “是的,先生,听从您的吩咐。”他说,“你们若是要看尸体的话,请走这边。”
  此刻他们正在接近命案现场。修葛·杜诺范觉得恶心,不愿近距离看到狄宾的尸体。他也对施托尔带他们通过的长廊反感。没有窗户,空气中充斥着家具磨光的味道,处处透着诡秘的气氛,色泽暗沉的家具似乎没有一件看起来是磨好光的。挑高天花板上长形枝状吊灯上插两只亮度微弱的电灯泡。地板和楼梯上铺的垫子应该一度是黄色,几扇门上垂着可怕的黑色门帘。通话筒设备出现在一扇门的墙壁上;菲尔博士上楼时注意到它。
  书房在房子西翼首间。施托尔忍住了开门前先敲门请示的习惯动作。
  那是间天花板挑高的大房间。他们进门的正对面是一道墙。杜诺范看到通往阳台的门,如楼下大门一样,以红黑相问玻璃方格嵌成。两侧是窗户,黑丝绒窗帘已经拉开,窗外是铸铁凸栏杆。右边正面墙上有三扇窗,外形和前者相同。屋内所有的窗户都大开。
  招待所周围的树丛过于浓密,透进书房里的阳光呈绿色,但大致看得出屋内主要陈设。
  修葛·杜诺范永远也忘不了他目睹暴力致死的第一眼。他当时面对阳台的门,左边有一座低矮的白色大理石壁炉。被杀的赛提莫思·狄宾博士趴在离壁炉三、四尺的书桌上,他面背来客,背对壁炉。他歪在安乐皮椅上,双腿弯曲抵住椅腿,右臂软弱无力垂下,肩膀挨在桌缘,左臂横搁在记事本上。死去的赛提莫思·狄宾博士身穿着旧式高领家居便服;换上睡裤,脚穿黑袜漆皮鞋。头发梳得光整洁净、稀薄、斑白。头顶白发上秃了一小块,被射进头颅的子弹烧得灼黑。
  现场景况让人毛骨悚然,屋外的鸟鸣更增添了恐怖气氛,还有只知更鸟伫在阳台栏杆顶端冷冷张望。
  修葛·杜诺范想试着转移注意力,他注意到平素威严的父亲显露出人性的一面,与之前咄咄逼人的态度判若两人。修葛越想恢复清醒的判断力,就抖得越厉害。他们早晚会叫他发表意见。面对这种冷酷无情的场面,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能保持冷静和理性。他环顾书房。窗子问的墙壁立着书架,所有的书都整整齐齐陈列在架上。屋内的东西整理得井然有序。还有张小桌,桌边挨张直靠背椅。晚餐托盘上盖块白布,旁边银盆里的玫瑰尚未凋谢。
  杜诺范目光往回移,绕过桌子,看见一张面对桌子的皮椅,似乎曾经有人坐在这里和狄宾聊天。桌上的烟灰缸里,没有烟灰或烟蒂。一只金属档案柜靠在桌边,阖上的打字机摆在另一张小桌几上,旁边一只立式烟灰缸。除了角落一隅的壁灯外,书桌上方吊着一只样式简单的灯罩和强力电泡,这些就是屋内唯有的照明。一大叠干净的记事本上压着铁丝篓,里面有几捆蓝色打字纸打的打字稿,一盒钢笔和彩色铅笔、墨水瓶、一盒用回纹针夹住的邮票,一张用镶银边相框框起的女孩照片。以狄宾和来客的椅子成两点、直线延伸出去的桌缘烛台上有只点了一半的蜡烛。
  对了……当时停电。修葛看到另一枝蜡烛在壁炉台上。壁炉台一侧是道帘门,另一边则是倚着两面墙斜放的书柜。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回死者头颅上的弹孔;看着这桩干净俐落的凶杀案,看到死者左手指尖手绘的纸牌若隐若现闪着微光。
  菲尔先生首先发难。他脚步钝重踱进房门,手杖沉重落在地毯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气喘吁吁弯身探查尸体,眼镜上的黑色长链刷过烛台。接下来,他又弯身向前,缓缓巡视四周。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困扰。他踱到窗边,盯着脚下地板,手摸每片窗帘的触感,还是不得其解。
  “为什么,”他突然说,“为什么窗户全开着?”  第六章 来意不善的访客
 
  施托尔身子前倾耐心守候在一旁,听了这句开场白,皱起眉头。他说:“抱歉,请问您说什么,先生?”
  “你今天早晨发现尸体的时候,窗子全是开着吗?”
  “是的,先生。”施托尔看了众人一眼后回答。
  博士摘下他的铲形帽。其他的人都忽然恍悟过来,跟着他做。博士这个举止只是想拿他那条俗丽的印花大手帕拭乾汗水涔涔的前额,而非对死者表示敬意。这个动作就像解除了某种魔咒,众人这才鱼贯进入房里。
  “是的,此处的水已经淹了半寸深,窗帘也全打湿……都是因为昨天那场暴风雨:风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十一点左右,先生。”
  菲尔博士似乎在自言自语:“狄宾那时为什么不关上窗户?为什么要任五扇窗子敞开,让风雨肆虐?这太反常了,太不合逻辑,太……你怎么说?”
  施托尔回想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他双颊轻轻鼓涨起来,有一段时间,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回顾中浑然不觉。
  “你说话啊,”菲尔博士沉不住气,“十一点左右开始风雨交加。狄宾一个人在房里。没过多久,他的访客到来——访客上了楼,主人亲自接待——暴风雨来袭的这段时间里,五扇窗户一直开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艾胥利说的话,先生。”男仆望着狄宾,—脸茫然,“我忘记了,艾胥利也不记得了,当其他的警察来跟我们说话。艾胥利——你知道,他是我们的厨子……”
  “怎么样?”
  施托尔保持镇定,不疾不徐地说:“暴风雨来袭之后,那个美国人上楼见狄宾先生,这你都知道了,先生。我要艾胥利出去看看外面的电线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当时屋里停电了,你也知道——”
  “这些我们统统知道。”
  “是的,先生。艾胥利出去后,在大雨中,看到狄宾先生和美国人在这里聊天、打开所有的窗户。他说他们似乎还摇扯窗帘。”
  菲尔博士眯眼看着他:“打开所有的窗户?摇窗帘?——这事是不是有点非同小可?”
  男仆再度思考这个世界上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丝毫不引以为怪。他面无表情地说:“先生,狄宾先生是个相当情绪化的人。”
  博士说:“哦!”
  曼坡汉王教此时已经恢复镇定,以庄重沉稳的口吻发言:“我们现在要开始彻底调查,”他提议,“喔,我可以请问——莫区巡官已经采过指纹了吗?我们在搜查的过程中是不是不可以扰乱现场的任何东西?”
  “不,先生。这里没有指纹。”施托尔说。他望着尸体,就像是个熟知侦查工作的好手,然后盯着窗外。
  “首先,”主教说,“彻底搜查现场一遍……”他挨近桌子,他儿子紧跟着他,绕到桌边,端详死者的脸。死者无疑是瞬间死亡。狄宾的脸上洋溢着满意的表情,贴在记事簿上的脸朝着窗户僵硬微笑。这张乾枯的长脸原本是能承载生活中的各种表情。双眼半睁,前额突出,嘴唇紧皱;无框夹鼻眼镜仍架在高挺的鼻梁上。
  主教从死者手指下拉出那张纸牌。那是张会反光的白色卡纸,任何一家文具行都买得到这样的纸张自行裁切。八枝用墨水绘制、剑身用水彩描上灰影的小宝剑,沿着一道边缘点缀着星号的蓝线排列,这道蓝线的象徵意义显然是水。主教不假思索对他儿子说:“菲尔博士可能已经知道这张牌的含意……”
  菲尔博士没有回应,迳自拉开桌几晚餐上覆盖的白布。主教不耐烦地用手指拨弄那张纸牌,在书桌旁徘徊,凝望,打开右手边的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珍珠柄史密斯威森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他嗅嗅枪管,彷如这辈子第一次接触枪械般小心翼翼打开弹匣。接着又把枪放旧原处,碰一声关上抽屉。修葛从来没看过他这种怅然若失的神情。
  “两发,”他说,“另一枚子弹找不到……”
  “不,先生。”男仆得意地说,“巡官和摩根先生在搜查现场的时候准许我在场,先生。他们猜测,子弹可能是飞到窗外去了,他们搜索过房间所有地方看看能不能找出子弹的方向。不过,摩根先生——摩根先生指出,子弹射出窗外却没有触及任何一根栏杆的状况实在太罕见了,因为栏杆间的距离不超过半寸。这种情况很怪,先生。”施托尔夸张地说,撅起鼻翼试着将这个字说得更准确,“很奇怪,抱歉。”
  “他真是个足智多谋的年轻人,”主教语气冰冷,“但是我们要的是事实。我们要开始搜证。”他心情沉重,光线照在他尖翘下颚上。他拍了拍背在身后的手,用催眠的眼神直注视着男仆,“你跟着狄宾先生多久了?”
  “五年了,先生。从他住在这里开始。”
  “他是怎么雇用你的?”
  “透过伦敦一家仲介公司,先生,我不是本地人。”施托尔态度慎重。
  “你对他的过去了解多少——他雇用你之前的生活?”
  “一无所知。我今天早晨已经跟警察说过了。”
  他耐性将案情的来龙去脉重述一次。狄宾先生是个脾气暴躁的人,难以取悦,常为一些鸡毛蒜皮小事跳脚,要是他的厨子那天的厨艺不合他挑剔的味觉,他便会大发雷霆。他甚爱引述布里亚·萨瓦兰的话。(棒槌学堂注:Brillat-Savarin,1755-1826,为法国美食家及律师。撰有《美馐生理学》La physiologie du gout,1825,即一本关于烹调艺术之美的摘要式着作。)他无疑是个学识渊博之士,却不是个绅士。施托尔以他拙劣的推论做出下列声明:
  (一)狄宾先生喝醉的时候,喜欢直呼仆人的名字,提起他的种种成就;
  (二)他会说美国腔;
  (三)他毫无节制,常常——据施托尔的说法是——挥霍他的财产。有一次(几杯威士忌下肚之后)他曾说,他之所以雇用施托尔的唯一理由是,这名男仆看起来十分正派;他用艾胥利·乔治的唯一理由是,这个涵养丰富的人对世上美酒和佳肴的品味甚高。
  “他当初就是这么说的,”施托尔断言,尽量不使他忧郁的脸看起来滑稽。他用鼻音哼道,“‘这世界上到处都是愚蠢的人,查理,’”他对我说——我并不叫查理——‘唯有对煎蛋卷难以忘情的人,或告诉你哪里喝得到上等葡萄酒的人,才称得上是人上之人。’然后,他凝望眼前的半杯酒,抓起威士忌酒瓶彷佛要砸了它。”
  男仆眼睛在自己的高鼻子上打转:“但我得说句公道话,他说他无论如何都要留住艾胥利,就为了他做的汤。他做的汤实在美味极了。”施托尔不得不同意,“狄宾先生还喜欢——”
  “我的好先生,”主教失去耐性,“我对狄宾先生的饮食品味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倒挺感兴趣的,”菲尔博士突然说,他示意要男仆继续说下去,“他是不是很爱喝螯虾汤,我随便猜的?”
  “没错,先生。”施托尔冷静答覆,“那是他的最爱。艾胥利经常在晚上做这道汤。”
  菲尔博士再度掀起昨晚晚餐托盘上的布,朝着里面点点头,“有意思的是,”他说,“餐盘中的螯虾汤几乎一口都没有碰过。非但如此,他似乎对那盘凤梨沙拉特别感兴趣。所有的餐点都吃完了,唯独那道汤……没有关系,请继续说下去。”
  曼坡汉主教对此毫无兴趣,急于给他的儿子机会教育:“有一件事是很明显的,”他宣称,“我们现在听到的每一个重点都是证据,我不希望诽谤各位印象中的死者形象,但是这个叫做狄宾的人似乎不是他本人。他晚年生活——他令人无法理解的晚年生活——他的行为举止、自相矛盾之处,处处显示出这名男子是在假冒……”
  “你说得对,”菲尔博士语气坚决,“有太多证据显示这种迹象。但是,是谁享用了他的晚餐?”
  “大啖他的晚餐!”主教大喊,第一次发泄出他的积怨,“你知道内情,施托尔。我想你也知道,莫利……”
  他上下打量站在门口、两手插在口袋里的小史坦第绪。莫利扬起他的眼睛,语气平静:“抱歉,先生。我真的不知道。”
  “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主教继续说,“狄宾先生搞不好有犯罪前科。他过去可能是个罪犯,住在这里假冒成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认识路易·史宾利。路易·史宾利一路追踪他到这里来,借机勒索他……狄宾过去的“职业”是什么?有没有人略有耳闻?”
  “抱歉,先生,”男仆说,“他曾经偷偷告诉我,他持有史坦第绪暨柏克出版社大半股份。但是,当我今天早上告诉巡官的时候,他却试图摆脱这层利害关系。你们知道吗,这些事都是他在世的时候告诉我的。”
  “我指的是,他五年前从事什么行业,他从来没有跟你提过,我敢说没有……”主教重新找回自信。一只手在他厚重的黑色外套翻领里掏上掏下,“现在,我们来重建昨晚所发生的事,尽我们所知的。在暴风雨来袭后没多久,大约十一点左右,这名陌生男子——我是指那个美国人,我们现在知道他名叫史宾利——按门铃,请求见狄宾先生一面。到此为止都没错吧,施托尔?谢谢……现在我得要求你指认他。我这里有两张照片,”他从口袋里掏出照片交给男仆,“这位就是来拜访狄宾先生的人,是吗?”
  施托尔谨慎端详快照。他将照片交还:“不是,先生。”他感到抱歉地说。
  预知有人就要发火了,修葛目不转睛盯着男人的脸。现场静悄悄一片,大家只听得见菲尔博士站在死者椅背后方,无意识用手杖戳壁炉。菲尔博士像只红脸海象般从椅背后浮出来,笑容满面挤弄他的八字胡,又再度沉下去。主教瞪视着,一头雾水。
  “但是,这……”他说,费力咽了咽口水。他一副想说服对方的样子,“来来来,就是现在!这实在可笑。实在是太可笑了,你知道。这就是那个人。你再看看。”
  “不,先生,这不是同一个人。”施托尔很遗憾地表示,“我只匆匆瞥见这人一眼,我知道,在烛光下我有可能看不清楚。甚至我再见到他时,可能根本指认不出他来……但是——请恕我直言——这的确不是同一个人。他们长得完全不同,除了胡子之外。这个人的脸既宽又平、眉毛浓密。一点都不像我见到的那个人。不但如此,我见到的人有对招风耳,相当引人注目呢,先生。”
  主教看着菲尔博士。博士正在拨弄着壁炉里一大团黑色灰烬,一只眼迎视主教的求助。
  “是的,”他说,“恐怕是这样。”
  有人从杜诺范旁边挤过去。莫利·史坦第绪踱到书桌边,他沉重地说:“他当时要不是就这样趴着,就是在跟史宾利谈什么事。凶手一定是史宾利。主教说得对,没有其他的人——”
  “啧啧!”菲尔博士暴躁地说,“你们能不能给我安静一会儿,我再问一个问题,就可以告诉你们一些线索。我要说的是,施托尔,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你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他指着通往阳台的那扇门,“是关于这扇门。这扇门通常都打开,还是锁上?”
  “这扇门……为什么这么问,它一向锁着的。我敢肯定。从来就没人用过这扇门。”
  菲尔点点头:“还有这个锁,”他若有所思,“不是弹簧锁。你们看到了,是旧式的锁。钥匙在哪里?”
  对方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先生,我想应该是挂在餐具室的钩子上,和其他房间用不上的钥匙挂在一起。”
  “你现在先去拿那副钥匙。我敢跟你打赌,钥匙已经不在那里了。但无论如何,你还是去看一下。”他神色肃穆看着男仆,直到对方离开房间。他接着说,“我们等一下再确认昨晚夜访狄宾那名男子的身分。我们先假设有人到这里来的目的是杀了狄宾,而并非勒索他,从这一点开始推论。可否请各位到这里来?”他走近窗户前的壁灯,众人不明所以地跟着他,“这个房间里的电器设备都是旧式的,”他说,“你们可以看到沿墙边护壁板的插座?这个插头——”他从灯上拉出一条电线,“这个被拔掉的插头,原来是插在插座里的。现代的新插头只有两个叉,能刚好插进插座里,又不至于让碰到的人触电或因被电到而吓一大跳;你们看到了吗?”
  “没错,”主教说,“但是这有什么关系?”
  “我发现那枚钮扣钩。”
  “你说什么?”
  施托尔匆忙赶回房间,菲尔博士抬手示意大家保持沉默:“钥匙已经不在那里了,先生。”他回报。
  “嗯,如我所料。现在,我再问你一两个问题,你就可以离开了。昨晚风雨在十一点来袭以前,你都没有和狄宾先生说话,他也没有再跟你交谈。你准备下楼关窗,等你到楼下以后,灯就灭了。你还记不记得,你翻出蜡烛重新回楼下,花了多少时间?”
  “先生,大约五分钟左右。”
  “很好。接着你又上楼,想问问看你的主人需不需要蜡烛。这时有人来敲门,你看到一名操着美国口音的神秘男子。他没有报上姓名,仅指着通话筒,要你问狄宾先生能不能让他上楼。你照做了,访客如愿上楼去。我说的这些都没有错吧?这是我们听来的。”
  “是的,没错,先生。”
  “可以了。现在请你下楼去吧。”菲尔博上展开他的斗篷,坐进灯座旁的安乐椅上。他看出他的听众眼中的疑惑,于是说,“我要确定这一点,各位。我今天早晨听到时,十分震惊,这件事听起来相当可疑。看看这里。你们站在狄宾的位置看一看。你们想像自己某天晚上坐在这里,看书或做别的事,忽然间——没有丝毫预警——屋内所有的灯部灭了。这时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主教重复他的话,紧皱眉头,“为什么这么问,我想我应该会先出房门,一探究竟——”
  “正是如此!”菲尔博士大喝,手杖重重往地上一蹬,“这才是自然反应。你甚至于火冒三丈;遇到这种突发事件时,一般人都会这样。你会走到门外,挨着栏杆大吼,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像狄宾这种常常因琐事而发怒的人,绝对会这么做。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他没有。他甚至没有对楼下大喊,问问看是出了什么状况。非但如此,奇怪的是,他不仅没有追问灯灭的理由,还有心情点一两支蜡烛接待来访者——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访客。你们应该记得,他吩咐施托尔不必费事去查灯修好了没。这实在不合理。事实上,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保险丝烧断了吗?我认为这个问题值得去找答案。答案已经找到了。”
  菲尔博士从椅子边的地上拾起一枚不锈钢的长钮扣钩,现在已经受损变黑了。他把它放在掌中翻过面,陷入沉思。
  “你们看到电源插座了吗?有人故意把钮扣钩插进插座里,造成电线短路。诸位只要看到钮扣钩,就明白了。我发现这只钮扣钩掉在空的插座附近。换句话说,停电的肇因正始于这间房间……诸位还有其他的想法吗?”  第七章 谁坐在我的椅子上?
 
  主教表现出绅士及运动家的风度,搔乱大脑勺上卷翘的鸟巢发型,他微笑着说:“我亲爱的菲尔博士,这已经超过我的能力所及,我想我最好还是少说话为妙。请你继续。”
  “啧!”菲尔博士好气地哼了一声,“我们就顺着这一点来往下推断。这其中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在神智清醒的状态下,狄宾会故意切断自己家的电源。显然这个答案是:他不想让家仆们认出他招待的那位客人是谁。针对这一点,我们推出以下事实:(一)施托尔认识这个登门造访的人,(二)来访者故意打扮怪异,让施托尔在烛光微弱的光线下认不出他。因此,故意造成电线短路,绝对是为了来访者。你们想想,假设这人从来没有来过,又是个陌生人,怎么会指着墙上的传声筒,要施托尔用传声筒跟他主人通话。对一个初次登门造访、请求要见主人的访客来说,这种行为简直是匪夷所思,太离谱了。”
  主教点点头:“你说得没错,”他同意,“关于这点,毋庸置疑。这就是你的解释。”
  菲尔博士紧绷着脸,眼睛缓缓在屋内梭巡,便便大腹发出笑声:“不,不是这样的。”他说。
  “你说什么?”
  “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说这是我的解释;我只说,这是假设狄宾自己切断电源的推论。我希望案情真的这么单纯。但是让我们花点时间继续推论,就会发现我们知道了什么。
  “前述的假设有个非常严重的破绽。要是狄宾想要接待这名神秘访客,他为何要处心积虑故弄这场玄虚呢?他又为什么要冒着危险让他的访客穿上惹人注目的服装、带假胡子,把灯弄灭,神秘兮兮地让他从前门进来?他为何不干脆叫对方到阳台去,那名访客不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从阳台门进来?又为何不偷偷从后门引他进来?要是有必要的话,他大可乾脆让他爬窗户进来?他怎么不采取最简单的办法——打发他的家仆上床睡觉,其他一切自己打点——从前门、从阳台门或从后门,都无所谓?
  “由此可见,之前的假设根本无济于事。除了疯子之外,没有人会安排这样的会面。这其中一定有个非常合理的理由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久久不语。
  “无论我们怎么解释这个疑点,记得阳台的门吗,它一向是锁上的,却在今天早晨被发现打开了。不仅仅因为这扇门一向深锁,连原来挂在楼下餐具室钩子上的钥匙也不翼而飞。是谁拿了这把钥匙?是谁开了这扇门?凶手最后落跑了,所以,门要不是狄宾开的,就是凶手自己打开的。在我们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请诸位把这些事记在心里。
  “无论来者是何人,或者为什么被容许在这种故布疑阵的情况下进来,请就这些事实来看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狄宾和不知名访客私交甚笃,相见甚欢,结果发生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冒着狂风暴雨到外面去的厨子看见他们……这些给你们什么提示?”
  主教踱着步子深思:“我很难想像,”他答道,“他们打开窗户是为了让房里的空气流通。”
  “不过,他们真的是这么想,”菲尔博士说,“这确实足他们打开窗户的原因。你难道不觉得纳闷,八月这么热的天气里用壁炉是件怪事?你难道没注意壁炉里厚重结块的灰烬吗?你不曾怀疑他们究竟在烧什么东西,不得不把窗户全部敞开?”
  “你是指——”
  “衣服。”菲尔博士说。博士令人不安停顿一下,“我是指,”博士继续说,洪亮的声音在屋内回荡,“我是指访客穿的衣服。你还能在壁炉里找到一些衣服的蛛丝马迹。现在,我提醒你,这两个是唱作俱佳、交情菲浅的人。当我们找出越多的问题,就越能发现这件案子的疯狂之处,这其中一定有些证据是他们故意用来误导我们的。一定是狄宾要他的访客这么做,不然他无须大费周章,让他的访客从阳台门进来就可以了。狄宾之前和他的访客就坐在这儿烧访客的衣服。我可以跟诸位保证,这种社交活动在英国是绝无仅有的。最后,我们知道,这名访客不但用狄宾的枪射杀了狄宾,而且(一)在对方没有抗议的情况下从抽屉把枪拿出来,(二)在对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从后面射杀狄宾,(三)两发子弹其中一颗神秘失踪,(四)小心翼翼将枪放回抽屉里,(五)从向来上锁、钥匙一直挂在楼下餐具间的阳台门逃逸。”博士气喘不己慢慢掏出烟斗和烟草袋。
  莫利·史坦第绪瞪着窗外,突然转过身来:“等一下,先生!我还是没搞懂。就算狄宾没让这个人进来,他还是有可能自行拿走餐具室的钥匙,把它插在门上,让这名访客有机会由此逃走。”
  “的确,”菲尔博士表示同意,“但是,为什么钥匙现在不在门上了?”
  “为什么不在——?”
  “没错。这个问题并不复杂,不是吗?”博士焦虑问他,“假如你是凶手,在紧急状况下,夺门而出,想赶紧逃离现场。你会想到要拔出门上的钥匙吗?在什么情况下,你才会这么做?如果是你出去以后,想锁上你身后的门,我可以理解这种状况。把门锁上,顺便带走钥匙。然而,要是你让门半开,有什么理由要留着这危险的纪念品呢?”他点燃烟斗。
  “我们暂且先不考虑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就这个状况来抽丝剥茧。要是我们回到狄宾的访客从前门登门造访这场演出,就应该察觉出其中不合情理之处。就某些原因来说,这是这个诡计最令人困惑的部分,所有细节都是事前安排好的。先从这个最惊人的细节开始。诸位,提到狄宾让电线短路,我不须思考就立刻可以想到几种让电线断路、却十分安全的方法……但是为什么,狄宾唯独采用这种最危险的方式?拿不锈钢的钮扣钩插进通电的插座里!钮扣钩在这里,你们之中有人想看看吗?”
  莫利抬手拨弄他油光整齐的褐发。
  “看看这里!”他有点失望,“请大家好好想想这个问题,要是你尝试这么做的话,你会被电到,起码十五分钟内无法动弹……”
  “也许没有这么糟。”修葛·杜诺范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父亲不再绷着脸。他说,“我想你最好证实真的是钮扣钩造成断电。大家就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喔,看看这只钮扣钩几乎已经报销了。但是,我们更进一步想想,各位会想到更安全的方式达到这个目的。”
  “我得承认,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主教应声,“我怎么想都想不出这只钮扣钩要怎么才能恰好掉进插座里……”
  “当然不是掉进去。但是,用橡胶手套怎么样?”菲尔博士问。他停顿半晌,“当然,我不过是试着用这个假设来推论,”博士谦虚地说,“在你们肠枯思竭搜索其他线索时,我得趁机提醒你们,这只是个诱人的理论罢了。但也唯有如此,这个诡计才能得逞。我再重复一遍,我们之前的假设都不值一哂——尤其是狄宾戴上橡胶手套,亲手切掉自家的电源,试图混淆视听的计谋——即使(我相当肯定)还有其他更简单的方式……不过,橡胶手套还有另一层用意。要是一个人不想留下任何指纹,并且能灵活审慎地运用双手,橡胶手套可以提供绝佳的防护。”
  主教面色凝重:“我亲爱的菲尔博士,”他悲哀的低声说,“你简直是越扯越离谱。死去的狄宾为什么要在意自己指纹会在书房里?”
  徐徐喷出一口烟,菲尔博士倾身,弯的角度过大,以致于他气喘声浊重。他说:“太棒了!他为什么这么做?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中含着另一个“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为什么不假装质疑一下停电的原因?他若想把自己的角色诠释得更成功,为什么不起码出房门问问施托尔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为什么他避不现身?为什么他要替他的访客烧了衣服?——最后,还有一点——”菲尔博士举起他的手杖去戳晚餐托盘,“为什么他尝遍所有的佳肴,而独独漏掉他的最爱?我说,现在的情况跟《三只熊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谁坐了我的椅子?”“谁喝了我的粥?”“谁——?”诸位,我想你们此时此刻已经明白,访客来访的时候,待在书房里的人根本就不是狄宾。”
  主教口中喃喃抱怨。令人头晕目眩的疑虑让他转头盯着那张死人嘻笑的脸……
  “那么狄宾——”他说,“这段时间里,狄宾人在哪里?”
  “为什么会这样,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你。”博士回答,作了一个默剧的夸张表情加强说话语气,“他故意藉奇装异服掩人耳目,戴假珠宝、假发、假胡子,并用演员化妆用的白垩黏在耳后,假造一对招风耳。他按自己家里的门铃,假装和自己通话……就是这样。这场变装秀中,角色完全颠倒,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我们必须根据事情的表面来抽丝剥茧,否则案情永远不会真相大白。结果是一个不知名人士,这位神秘访客,冒充狄宾先生待在书房里。而狄宾——”
  “能不能麻烦你证实这一点?”史坦第绪说,他呼吸沉重。蓄着胡子的脸上出现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我想我大概可以。”菲尔博士谦逊说道。
  “但是——呃,”主教接口说,“我——不得不说,我认为你刚刚揭发的事实似乎只会让整个事件变得更复杂、令人不能理解。”
  “哦?不,不,我不同意。等我把角色颠倒这件事解释清楚,”菲尔博士急忙反驳,以说服的口吻说,“我保证案情会变得更单纯。绝对会的。”
  “我能够理解,”主教向对方解释,“为什么狄宾的出现骗得过当时手里只拿根蜡烛的施托尔。如魔术师的把戏一样,奇装异服是为了混淆施托尔的视听。曾经有人告诉我,伪装的第一原则就是转移注意,这也是最有效的手段。”主教似乎对说出那句“有人曾经告诉我”有点挣扎,但他还是说了。他思索着,“我甚至知道他可以故意变声,装成美国腔……但这个骗局里,有些地方说不过去。你怎么解释从房间传出来的声音,他模仿狄宾吗?若真如此,施托尔一定听得出哪里不对劲?”
  博士咯咯发笑,掸去斗蓬上的灰:“要是换了任何地方,他的确听得出来。但透过传声筒,就不尽然了。”菲尔博士指着墙壁说,“所有的沟通方式中,最具鬼魅及虚幻效果的,就是用传声筒。你们自己的声音会像鬼叫一样。你们以前用过这玩意儿没?——这和电话不同。到楼下去,我们轮流用传声筒说话看看,我看看你能不能分辨哪一个是你儿子的声音。这么一来,你就明白,透过传声筒跟施托尔说话的是冒牌狄宾。这名“访客”上楼去,进入书房,把门关上。接下来,当然是真的狄宾说话,这无疑是为了蒙骗仆人施托尔。”
  “现在,”主教说,“我们接受这个假设……我必须坚称我还是跟之前一样,对整个案情一头雾水。为什么狄宾要和不知名访客串通好,来要骗人的把戏?我不认为他们这么做了。”主教保持镇定。他说,“这实在太吊诡,博士。我完全被你的话搞糊涂了——”
  “我不认为他们是故意串通好来混淆他人视听,”菲尔博士哼了一声,“如果诸位不健忘的话,我们之前提到“角色颠倒”是个假设。事情发生的经过还是没变。你若认定他们两个是共谋,你的推论就会让人摸不着头绪。书房里的男人最诡异的行径并不在于他伪装,而是他以不知名访客的身分代替狄宾。不知名访客若事先就和狄宾周详策划,他还需要戴橡胶手套吗?如果狄宾让经过伪装的不知名访客从前门进来,而非从阳台偷溜进来;又为什么不可能是不知名访客在房里等候伪装的狄宾进来呢……诸位请先听我说,我知道你们心里有许多疑点。让我们先从晚餐开始说明。狄宾并未用餐。用餐的是不知名访客。他们交头接耳,故意让声音传人大厅。”菲尔津津有味地说,“伤脑筋的问题来了:为什么狄宾没有吃他的晚餐?”
  “也许他还不饿。”莫利·史坦第绪思考之后回答。
  “很好,”菲尔有点暴躁,“史坦第绪先生的答案的确让我们有了灵感。没错,以诸位与生俱来的聪颖睿智,有没有人能告诉我更好的答案?你们一定想到,他没吃他的晚餐,是因为他人不在这里。不知名访客吃了晚餐,是因为不知名访客在这里。晚餐送进来的时间是八点半,狄宾当时在场,焦躁不安、神经紧绷。我记得他们是这么形容当时的他。狄宾一定是在仆人退下后,伪装打扮,马上出去。这么一来,他必得从阳台的门出去,对吧?”
  “没错,”主教说,“这很明显证实了一点,他有阳台门的钥匙。”
  “很好,我们继续。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对你说狄宾与不知名访客之间没有串通的说法不以为然,”主教说,他现在紧迫盯人,热切回应,“所有的疑点都证实了这一点。狄宾出去——”
  “出去将近一个半钟头——”
  “——这一个半钟头内,不知名访客待在屋内。博士,每一个细节都环环相扣。伪装后的狄宾,为了某种恶毒或违法的勾当离开这里……”菲尔博士搓着他的胡髭,“这是意料中的事。没错。他持自己的枪……各位现在可否隐约有些想法,你们认为失踪那颗子弹到哪里去了?”
  “哦,我的天哪!”莫利·史坦第绪突然说。
  “狄宾的过往隐隐透露出,”菲尔博士继续说,“脾气乖僻的老狄宾是个非常非常危险的人物,总爱尝试任何游戏。我不意外他会说美国腔,喝醉的时候,显露出本性……这使我想到,除非可怜的史宾利和加里波底一样作古了,我可不相信他会洗心革面从此不再要勒索的手段。”(棒槌学堂注:Garibaldi,1807-1882,加里波底为意大利爱国者。1834年参加马志尼领导的“青年意大利”运动,因参与夺取热那亚计划而被判处死刑,但他逃往南美。在意大利王国已成现实之后,他拒绝接受一切个人的报酬,回到卡普雷拉过隐居生活,后卒于该地。)
  他们全盯着狄宾似笑非笑的脸;他的衣服整齐乾净,书籍归纳得井然有序,餐桌上还有用银盆托着玫瑰。
  “各位,”主教高呼,像是要展开一席演说,“各位必须像魔术师一样,从这些不存在的证据,以及没有经过证实的证据中,变出完整的事实真相;我得为此向各位献上我最诚挚敬意……另一方面,各位已经发现,你们所说的每一件事,都暗示着狄宾与不知名访客有预谋,准备偷偷杀掉另外一个人。这件事不言自明。他故意让共犯待在屋里,为了提供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菲尔博士搔乱了他的鬓角。很长一段时间,他眯着眼巡视屋内。一个新的、困扰他的念头忽然萌生。
  “你们知道吗,”他说,“奉主耶稣基督之名,我想到目前为止,我们都同意这件事有眉目了!我的假设不见得完全正确;我个人的观点——基本并没有跟诸位差太多——相当欢迎各位提出压倒性的异议……让我们就你们的想法来进行推论。我们先假设,狄宾把某人留在房中,对着门外咆哮以防被……”
  主教严厉地插话,“这家伙,到这里来是为了要杀狄宾,就像狄宾打算谋害史宾利一样。”
  “没错,我们进展得相当顺利。诸位,对杀狄宾的凶手来说,再没有比这个更棒的机会了。想想看!要是狄宾认为他干掉史宾利之后自己就安全了,不知名访客一定对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干掉狄宾而暗自窃喜……诸位发现了吗,”他用拳头捶膝盖,“这么一来,结果如何?这个假设解释了为什么狄宾会伪装溜出家中。狄宾本来并没有要伪装的打算。他在杀了史宾利之后再来伪装,简直是既愚蠢又危险。他要在自己书房里设下不在场证明。他准备离开之后,神不知鬼不觉从阳台门回来,销毁伪装的行头。嫌犯穿着夸张服饰,行为神秘,操着美国口音,还故意从正门登门造访……这么做的用意何在,他大可说任何一种乡下的土腔。万一有人发现史宾利被杀了,另一个有嫌疑的美国人——狄宾绝对脱不了千系,警方会查问他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多少。他们可能无法证实他杀人,但是诸位可敬的人士、认真负责的绅士,可能都会被牵扯进来,表述一些令人不自在的解释。”
  莫利清清嗓子:“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他问。
  “这就是那位不知名访客最可恶的诡计……狄宾不得不从前门进来是因为他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你们懂了吗?不知名访客轻而易举请君入瓮。狄宾之前是从阳台门出去的,他把钥匙留在门上,要不知名访客在他出去之后将阳台门锁上,返回时再打开让他进来……记得吗,这是你们的理论;我之前说过,我和你们的观点略有出入……但是,无论如何,狄宾在暴风雨肆虐之后返回,他进不来。”
  “因为不知名访客不让他进来。”主教说。
  “这么说,简直没有比这种行为更过分的事了。这就是你们的理论站不住脚的地方;为了让狄宾摆脱罪嫌,不知名访客得胡诌些不小心把钥匙弄丢的说词。这种假设有破绽。我想我可以提出更好的解释,而且是在相同的前提下……你们听听看。这道门是锁上的,每扇窗户都有铁栏杆,狄宾出去的时候正好遇到暴风雨,他用奇装异服来伪装自己!这一带的人都知道狄宾的执拗和博学,”他边思考边说,“穿着出席音乐厅的服装……他能到哪里去?他怎么处理他这身打扮?想像一下,杜诺范主教,在这英国小村庄一个暴风雨的夜晚里,打扮成卓别林难道是为了准备要干掉某人……狄宾当时左右为难,他得不让人起疑回到屋里,但屋里所有的窗户都围上了栏杆。他必须赶快进屋内,他的访客在房子里多待一分钟,他和他的访客就得多冒一分被别人发现的危险,他是可以透过阳台窗户的栏杆和访客对谈,只是进不去。这名访客提了一个建议——你们都知道是什么。让电线短路。美国访客进入房内之后,两个人的身分问题就解决了。这么做得冒很大的风险,但对狄宾来说,这却是两个不利于他的情况中,比较容易解决的。对于不知名访客来说,他可以趁这个机会把罪行嫁祸给为了射杀狄宾而来的美国访客。这么一来,他的计划就成功了。”
  主教绕过桌子,以怜悯和憎恶的表情盯着死者的脸:“主给我们——”他还没说完就停住。他转过身来,露出滑稽的眼神。
  “你是个非常有说服力的演说者,”他说,“从头到尾都解释得头头是道,搞得我差点忘了所有假设的基本要点必须基于:史宾利已经死了。我曾经读过不少精彩的破案推论。但我不得不说,我们还没看出你有什么高超的本事能破案。”
  菲尔博士丝毫不引以为意:“喔,我只是个一招半式打天下的江湖郎中。”他大方承认。“不过,我敢跟你打赌,要是你愿意移驾从这扇通往狄宾卧房的门过去看看,你会找到证据能证实我的假设。就个人来说,我比较懒……”
  莫利·史坦第绪说:“博士,你可要对你说的话负责任。你之前说狄宾是个骗子,你可能错了;你这么相信的,不管怎么说……”
  他迈步走到菲尔博士的椅侧,脸上浮现痛苦的表情,彷佛不确定男人是不是不该轻易表露情感,决定藉着压低声音很快说话掩饰过去:“我告诉你真话吧。我一点都不讶异。我曾经想过一些事,你或许会认为这样很不厚道。”
  “啧!”菲尔博士嘀咕一声,“怎么了?”
  “——但是我真的这么想过。现在你能了解,一旦揭露了这件事,我们将陷入更混乱的局面吗?丑闻、臭名……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到时他们一定会阻拦我的婚事;他们会想尽办法,尤其我的母亲。他们不会得逞的,但这不是重点。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个话题?为什么……”他神情困惑扫视每个人的脸,茫然、困顿,甚至绝望,似乎在寻求一个合理的理由,他的婚姻在世人的眼中彷佛罪大恶极。“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可以毁了我的婚事?你们能不能告诉我?”
  “我了解你的痛苦,孩子,”主教说,“你难道不在意你未婚妻的父亲是名前科犯?或杀人凶手吗?”
  莫利下巴两侧的肌肉鼓动。眼神迷惘:“我不在意,”他不假思索,“就算这个下流家伙王使芝加哥所有的犯罪行为……但是为什么要公开?”
  “但你还是希望知道真相,不是吗?”
  “是的,我想知道。”莫利承认,搓着自己的前额,“这是一定的,我们还是要主持正义。但是为什么他们不干脆逮住他,将他绳之以法,不让任何人知道呢?算我说的是废话,当然,如果能够让你们了解我的心情……那些该死的报纸有什么权利肆无忌惮将新闻渲染成丑闻,只因为一名男子被杀了。为什么你们这些执法人员可以私下断决,擅自立法或行使权力?”
  “史坦第绪先生,”菲尔博士说,“这些问题可以花喝半打啤酒的时间来讨论。但此时此刻,我不觉得你需要操心丑闻的问题。我来是为了——我是说我们此行的计划……你看得出来我们要做什么吗?”
  “没有,”莫利绝望地说,“我希望我看得出来。”
  “这个丑恶的真相是迟早得去面对的,不管怎么样,它都在那里。这个不知名访客——杀死狄宾的凶手——绝对是个头脑聪明,能设计这一切计谋的人,他就在这里。他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盗匪。他是英国村庄的一员,可能离我们这里不到一哩远。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费尽唇舌解释这一切,如此我们才能一步步接近核心。当下的情况是——”
  他弯下身,用手指轻敲着手掌。
  “——当下的情况是,他认为他是安全的。他以为我们已经认定凶手是路易·史宾利。这就是我们的优势,唯有如此我们才能趁他不备把他揪出来。因此,为了这一刻,我们应该对我们所知道的一切保持缄默,包括我们对狄宾过去的了解。我要将这一切报备给海德雷总采长,伦敦方面可以着手调查他的背景。但是这里的资讯得靠我们侦查。此外,诸位,我们手上握有几项有价值的线索。凶手留下的那一两个破绽,我此时不需要详述,但是他犯了最大的错误就是留下绘着八枝宝剑的纸牌。这一点可供我们寻找——”
  房外传来一阵耳语和杂沓的脚步声。最靠近窗边的莫利和主教往窗外眺望。
  “来了一大票人,”史坦第绪说,“家父、莫区巡官、我妹妹、佛狄西医生,还有两名警察。我——”
  上校显然抑制不住他的兴奋。隔着静寂的灌木林,听到他迫切又得意的声音,他沙哑的嗓音从楼下传来:“我说!大家都下来吧!案子破了,这件案子已经破了!”
  主教想从弧形的栏杆向外望。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你克制一下自己,不要这样大呼小叫。案子怎么会破了?”
  “为什么不,因为我们已经逮到凶手了,莫区逮到他了。现在要他招供。”
  “逮到谁?”
  “还用说吗,当然是路易·史宾利这家伙!他还在村里,莫区依法逮捕他归案。”
  “咦!”修葛·杜诺范说,转头看菲尔博士。  第八章 在跳棋旅馆里
 
  严格说来,记录菲尔博士探案的笔者,应该为以“女英豪”一词来介绍甜美动人的派翠西亚·史坦第绪。而担任这记录者的修葛·杜诺范,认为“女英豪”是用来形容她最恰当的字眼。这神秘的字眼定义明确,最重要的是与“美貌”押韵。
  修葛的道歉是基于一项所有人都会同意的事实:用这个字眼来介绍上场的女主角(无论这是不是个真实故事)实在太不得体、太冒犯女士了。正如亨利·摩根所说:灰眼睛、勇气可嘉的葛瑞丝·达令有自己的人生哲学,她碰到难题时喜欢戳自己鼻子,使枪的功夫和警察不相上下,她要耗整整一本书来决定她是否对当英雄比较感兴趣。(棒槌学堂注:葛瑞丝·达令为英国少女,1830年和她的家人掌管灯塔,葛瑞丝协助救援在暴风雨中发生海难的弗法尔绪号生还者。她奋不顾身的英勇行为使她成为英国家喻户晓的人物。后人将她的故事写成少年小说。)
  修葛得赶紧辩驳来减轻自己出言不逊的罪行,首先,这的确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其次——这全是上帝的恩典——派翠西亚·史坦第绪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特点。她的头脑不特别冷静,意志也不特别坚强。她既没有像警察一样随身配枪,也没有拦截恶棍的矫捷身手。反之,她为这些事都能由能够胜任的人处置而感到高兴。她笑脸盈盈看着你,像在对你说,“你好棒!”——你便不由自主抬头挺胸,觉得自己有九尺高,并得意地“哈哈”一声!她也不是起初冷傲矜持,直到最后才拥抱英雄的人。她从一开始就揽着修葛·杜诺范的手臂,一直不放,让他有点晕然。
  从他见到她的第—眼,心中就激起美好的涟漪。她走在砖路上,背对着夕阳照射下如火烧般的幽暗树林。她走在这群人中间。派翠西亚·史坦第绪的手揽着红光满面、正和一名身着制服的彪形大汉谈事的上校。两名警察跟在他们后面,一名愁容满面的医生似乎为错过了下午茶时间抑郁不乐。
  她让人眼睛为之一亮地出现在这样的衬景里。她头发是金黄色,但非那种毛茸茸的金或如雕像一样死板的金。连衣裙覆盖下的姣好身材,像是自然界在恰当之处添上一道优美的弧线。她一度踌躇,却依然神采奕奕;光泽弹性的褐色肌肤,充满着生命力。深榛色的眼睛用那种“你好棒”的笑容凝视着你,眼神像是会说话;她高挑的眉毛让她看起来似乎永远都处于出奇不意的喜悦中;她粉唇上的笑容仿如最完美的润饰。
  修葛看到她从小径上定来时脚步有点迟疑,一身白色无袖网球装,反衬着背后如野火蔓烧的幽暗树林。修葛随着主教、莫利、菲尔博士一行人鱼贯下楼到接待所门口。上校跟莫区巡官谈话时,她一旁弯头、怯生生瞄阳台门一眼。然后,目光飘向前方的大门,看着杜诺范。
  他骤然觉得自己登上暗处里的楼梯,脚踏在不存在的阶梯顶端——紧接着,锐不可挡的气势应声响起,就像他肩上扛着一把来福枪,一枪射中靶场的钟发出巨响。当——!就像这样,他立刻热血沸腾,所有的象徵譬喻都掺和在一起。
  他当下就明白,他被征服了。他也知道她了解他的心意。你可以接受到这位女英豪身上放出的电波交流或心电感应,那些口口声声说不信有此说的人,不配领受到这种心灵感应。修葛知道她也感受到了,但他们的眼神并没有交会。他们眼神只是很快闪过,便从对方身上移开。他与派翠西亚·史坦第绪都在努力掩饰,假装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而在他们经过他人正式介绍之后,就几乎无法再假装视若无睹:这是个再奇妙不过的徵兆。派翠西亚望着接待所屋顶上的石孔雀神游,她扬起头,行为开始漫不经心。
  这段情感火花进发的经过并没有落入史坦第绪上校眼中。上校得意嚷嚷着,将莫区巡官推上前。巡官人高马大,蓄着干练的胡髭,站姿看似要往后倒的样子。若你此时推他一把,他可能真会摇摇欲坠。他的表情严肃,却又为自己立了功感到高兴。
  “告诉他们,莫区,”上校说,“喔,对了。这是菲尔博士、曼坡汉主教、杜诺范先生……莫区巡官、佛狄西医生——是来取出子弹的。喔,还有——我差点忘了,这位是小女派翠西亚把事情经过告诉他们吧,莫区。”
  派翠西亚微微颔首。巡官的表情更严肃。他拨弄棕色胡髭,清清嗓门,灰蓝色眼睛直视菲尔博上。他声音洪亮、信心十足地开口。
  “我把这件事视为一种荣耀,各位先生。我先解释为什么我没有尽责在各位莅临时在此恭候。”他拿出笔记本,“调查完毕后,我抽空回家喝了杯下午茶。我并非故意怠忽职守,而是我手上百几封狄宾先生的信件,”他敲敲笔记本继续说明,“信里透露一些真相。接着,我立刻动身寻找那名昨晚造访狄宾先生的人。根据“公牛”的老板告诉我,他这一个多星期以来,常常看到这个我要找的人在附近出没。那家伙常常光顾“公牛”,向每个人打听庄园的事,获取情报。各位,”莫区巡官摇摇头说,“昨天晚上,这名男子没有出现。我在喝下午茶时,接到瑞佛巡宫从汉翰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查到我要找的人正投宿在跳棋旅馆——我顺便为各位解释—下,汉翰这个地方靠河边,离此地约四哩路……”
  “真有意思,”主教插嘴,斜睨菲尔博士一眼,“这个人还好端端活着呢,然后呢?”
  “他死了?”莫区一头雾水,“老天保佑,当然没有!为什么他会死呢?”
  “我只是想弄清事情的真相,”主教敷衍地说,得意看着菲尔博士,“请继续,巡官。”
  菲尔一点也不引以为意:“他是指,我应该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和蔼地喘口气,“没关系。名采萨克史东·布拉克不总是最后的大赢家。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立即动身去逮他了吗,巡官?”(棒槌学堂注:Sexton Blake,萨克史东·布拉克为英国家喻户晓的小说人物,也是名侦探,创作者不详,这个名字后来出现于各种形式的创作,包括通俗小说、报章杂志连载小说、电视、电影、广播和剧场等等。)
  “没错,先生。我先打电话到庄园,询问史坦第绪上校回家了没。他不在。我马上借一辆车,直赴跳棋旅馆。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叫做史宾利,也不知道他是个年轻小伙子。我在跳棋旅馆见到他,他自称崔弗斯先生,丝毫没有逃走的意图。我发现他坐在门口,喝半品脱瓶装的酒,十分镇定。他谈吐文雅,像个绅士。基于法律程序,”莫区道,“我告诫他,让他知道他还没有起誓,但是他最好在我执行例行侦查前,乖乖回答一些问题。他在未经宣誓的情况下做了供述,最后签了名。”
  莫区清了清喉咙,打开他的笔记簿。
  “我叫史都华·崔弗斯。我是已退休的剧场经纪人。我住在纽约市百老汇大道和八十六街间的德渥区。我到英国是来旅行的。我不认得狄宾先生。没错,我知道昨晚发生的事;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桩命案。是的,我知道自己的嫌疑很大。但是昨晚我没在庄园附近出没。要是有人指认,他们一定会告诉你们那个人不是我。我没什么好怕的。我昨晚九点半以后就回房里去了,直到早上都没有外出。这就是我仅能提供的,其他的要等我跟律师商量过再说。”
  读这篇供述期间,莫区巡官的身躯越来越向后倾。一抹鬼灵精的笑容浮上他的脸。
  “我没有任何逮捕令,”他继续说,“除非证实了他的罪行,我不能控告他。我请他跟我一起回来协助案情侦办。但他不肯,他说,得先等他打电话到伦敦跟他的律师商量。他实在够酷了。后来,这个小伙子说他愿意来,此时,瑞佛巡官正盯着他。他跑不了的,各位先生——但是,私底下,我搜到的这些证据都有重大意义。”
  “你干得太漂亮了,”史坦第绪上校夸赞他,“听见了吗?不费吹灰之力就逮着犯人了。是吧,莫区?”
  “谢谢你,先生。我们希望是如此,”莫区不好意思地回答,“各位先生,我们继续往下说。崔弗斯先生昨晚那段时间并没有待在他房间里。他的确是在九点半回到房间。但是后来他又出去了。有人在十点左右看到他从房间窗户爬回去——他的房间正好在一楼。有趣的是,他浑身湿透了,当时还没有风雨,他仿佛掉进河里去似的……”
  “河里?”菲尔博士若有所思,“不赖,真不赖。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嗯,先生,我没有。但是这不是重点。跳棋旅馆老板娘凯菲斯太太,收拾完户外餐厅小桌上的桌巾返回屋内时,看到他从窗户爬进去。她觉得很可疑,便持续观察他……不到五分钟,刚从外面返回的崔弗斯先生再度从窗户爬出去,换了一套衣服,匆匆忙忙赶赴别处。重点正在这里,他得有双飞毛腿才能在一个钟头走四哩路,从跳棋旅馆赶往接待所。他大约十一点钟赶到这里……”
  “没错,”菲尔博士同意他的话,“为了勒索,及时赶来看一场交易。”
  巡官皱了皱眉:“看什么,先生?”他以粗哑、玩笑似的口吻重复菲尔博士的话,“他不光是用看的吧。这时,屋里停电了,他直接走向那扇门,然后上楼——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杀了可怜的狄宾先生。直到半夜一点半才返回跳棋旅馆。凯菲斯太太说那时轮她值班,她看着窗外,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等他们第二天知道发生了命案之后,她和凯菲斯先生大为恐慌!他们不敢和崔弗斯先生说话;立刻连络瑞佛巡官,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获得消息的缘故。然而——”莫区宣称,敲敲他的笔记簿加强语气,“我和瑞佛还没有泄漏消息。我是指,对崔弗斯先生。我认为我们该迅速赶回这里,找到施托尔,等他指认崔弗斯先生之后,我们才能逮捕他。”他阖上笔记本,“我的上司,警察总长,”他准备做结语,“已经查到资料,证实此人就是路易,史宾利,此案到此结束。我现在已经拿到搜索令拘捕他,搜索证据。”
  “逮着他了,是吧?”上校问,扫视着门廊前的每一张脸。“趁他在街上饮酒逮着了他——目无王法的家伙,真该死!抱歉把你们找来了,让你们白忙一场,菲尔。尽管如此……真对不起;我居然忘了!让我为大家介绍,狄佛西医生,小女派翠西亚……”他兴奋得头昏脑胀起来。
  “您是怎么了?”修葛·杜诺范立即说。
  “你刚才已经跟大家介绍过了,”愁容满面的法医唐突说道,“巡官已经报告完毕。若能让我赶快验完尸后离开,我会相当感激各位。”
  “喔,是的,事不宜迟。”菲尔博士心不在焉。他等法医和两名警员踱着沉重步伐从他面前经过,进入房内之后。看着外面那群人,用严峻的眼神注视莫区说,“你回到这里是为了让仆人指认史宾利吗,巡官?”
  “没错,先生。”莫区松了了口气,“先生,我可以坦白跟你说我有多高兴这个人就是崔佛斯,或应该称他为史宾利,这些年轻就耍刀弄枪的小伙子,拔枪的速度就跟瞄人一样快,就像你在电影里看到的,我们这些老家伙可差得远了。喔,喔,他很快就发现到他那点本事在这里行不通。”他说罢又松了一口气,搔动了他棕色胡髭的尾梢,“喔,还有件好消息。我不得不承认,我当时有些想法,先生。”
  “有些想法?”
  “是的,”巡官说,“虽然有点蠢,但这些想法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一度觉得压力沉重的优秀巡官,不再用报告事件的正经口吻说话,“喔,当你脑中浮现一个想法时,你怎么想都甩不掉。它就在那里,如影随形。真是天助我也,太棒了!”莫区一只手臂在空中挥舞,紧握的拳头像是准备要掷骰子,“这是真的吗?这实在太奇怪了。我听到附近一带的传闻——应该说是指点——在浏览过他的信件之后,就灵光乍现。摩根先生和我都有些想法。摩根是个聪明绝顶的年轻人,他今天早上也来协助我侦查。真的是天助我也,路德·莫区,你干得不赖!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逮到杀人凶手。”他把自己的手甩伤了,却不予理会,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菲尔博士坚定地看着他。
  “我想我应该听听看你的想法,以及你今天搜集的证据,巡官。我们刚才除了空谈之外,什么都没有做。请上楼去吧,我恐怕有个坏消息告诉你。”
  上校半途插话,他说:“事不宜迟,我们还在等什么?”他口气不满,“我们时间紧迫。我得开六哩路去打电报,有一大堆该死的麻烦事要处理,还要向海德雷报备说我们已经逮到凶手……莫利!你这小子还在这里做什么?跟我一起走;我不知道该怎么写电文;我从来没有……你,派翠西亚!你明知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基于保护女儿的本意,上校大声斥责派翠西亚。
  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轻柔,英气勃发。对着石孔雀神游的她回神过来:“爹地,当然不罗。”她温柔回望怒目相视的上校。
  “哦?”他说。
  “我不该到这里来的。”淡褐色的眼眸黯淡无光,轻轻瞥向修葛,看起来像是第一次正视着他。她眼神那股强大的力量,瞬间胜过靶场的当当声响六倍,还有她令人心神不宁的鼻子。派翠西亚如银铃般的声音说:“我能不能带杜诺范先生到庄园去,把他介绍给母亲认识?我确定他已经快要饿昏了——想吃点东西。”
  她微笑着。上校接受这个好建议:“就这么办,你真的是太周到了!”他热情表示赞同,“带他走。把他介绍给你妈认识一下。喔,很好。这倒提醒我一件事……派翠西亚,这位是乔·杜诺范的儿子。修葛,好孩子,让我介绍一下,这是小女派翠西亚。派翠西亚,这位是修葛·杜诺范。”
  “很高兴认识你。”杜诺范彬彬有礼。
  “你确定你一切都料理完毕了吗?”她问,“现在请随我来吧!”  第九章 老约翰·瑟德的推论
 
  这就是为什么,短短几分钟之后,他跟在这名体态轻盈、双眸明亮、一身网球装、甜美的女英豪身边——他神色匆忙,生怕听到站在门廊的父亲叫他,要他回去尽他的义务、当领航的灯塔。如果他记得没错,她最后一个令他砰然心动的举动就是把他拉近,用一种强而有力、让人无法抗拒、意乱情迷的热情说,“他一定快要饿昏了——”她太善解人意了。这句话就如英国女诗人布朗宁的诗句。不仅是出自她悲天悯人的女性特质,他也第一次意识到,看到女孩的第一眼,让他想伸手去端杯鸡尾酒,有些女人就是有这种魅力;任何时代倾国倾城的美女无一不具有这种迷人的魅力。缺少这种魅力,恋情就不够浪漫。当年,但丁遇见碧翠斯时,傻愣在那里,叫不出她的名字。碧翠斯对他微微一笑、低声细语。“我想来口吉安地酒!”可怜的家伙若真这么做了,一定会想办法要到她的地址电话,而不是返家以后,做一首诗喟叹此情。夕阳余晖照射在林问,他觉得自己的异想越来越合理;当他低头看见淡褐色的眸子看着他,就再也按耐不住。
  他不禁脱口而出:“昔日有诗人但丁,嗜饮吉安第酒——他写人间地狱,及一位佛罗伦斯美女令他保守姨妈痛心疾首。”他开心地说,“哈!”搓着双手就像要准备接获上帝赐给他的礼物。
  “喂!”派翠西亚说,眼睛瞪得大大的,“主教的儿子开口果然不同凡响!你父亲跟我提过很多有关于你的事。他说你是个有为的年轻人。”
  “别信他的话!”他说,感觉刺到痛处,“你听我说!我不想让你误解——”
  “喔,我当然不信他的话。”她面不改色,“是什么让你忽然想起这首打油诗来了?”
  “老实告诉你,我脑子里想到的是你。就这样,这是一种灵感——这是一种如你沉浸在第一眼看到汀特修道院心中涌现的感动,于是你想马上赶回家,唤醒你的妻子,写下这首诗。”
  她眼睛瞪得更大:“你这个人真坏!你的意思是要告诉我,看到我让你想起这首打油诗?你这么做太过份了。”
  “哦?怎么会?”
  “因为——”她吊高眉毛思索,“也许我们想的不是同一首诗……你为什么要唤醒你的妻子?”
  “什么妻子?”修葛摸不着头绪。
  她泱泱不乐,紧抿着粉色红唇。抬眼看他,态度坚定:“所以说,你已经结婚了,是吧?”她难过地说,“我很高兴知道这个事实。现在流行秘密结婚。我敢说你一定没有告诉你父亲,是吧?和某个作风大胆开放的美国女子,我猜她们——让男人——那个!”
  在大西洋两岸情场闯荡多年,杜诺范深谙,英国女孩最令人感兴趣的特质之一,就是她们会开始用前后矛盾的话语来吊你的胃口。他决定矢口否认在国外一切的恋情。这个声明唤醒他身为男性的骄傲。
  “我还未婚,”他一本正经,“不过,我认识彼岸许多讨人喜欢的女孩,她们的确喜欢那个。”
  她体贴地说:“你不需要用你那些恶心的风流韵事来讨好我。我一点都不感兴趣!我相信你就跟那些纨绔子弟没两样,视女人为玩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你说得没错。”
  “哼!”她说,头一甩,“我从来没看过都这么大年纪、思想还如此愚蠢守旧的人……你在想什么?”她狐疑地问。
  “嗯,”杜诺范神秘兮兮地说,“你在骗人。你故意拐弯抹角转移话题。我本来是要说,仅仅因为看见你,我灵机一动,便想起这首打油诗。就像济慈或其他诗人一样,不假思索即能出口成章。完全没有道理可言。你若是医生,你的病人会在你触量他们脉搏的刹那,从最强劲的麻醉中惊醒。你若是律师,法官判决与你不同时,你可能马上拿墨水瓶扔他,还有……嗨!我还想到……”
  派翠西亚被他的话逗得乐不可支:“继续说啊。”她故意怂恿他。
  他们从幽暗的树林走向一片草坡,黄昏沉寂而异常平静地降临。在历轻喧闹的城市生活之后,这种宁静令他不自在;他目光环视被白杨树剪影环绕的庄园,忆及菲尔博士所说的杀人凶手。他记起,他们离知道凶手是谁的真相还有段距离。狄宾故意装神弄鬼掩人耳目。其他人则采用最省事的方式,听取流言蜚语,而他并不因此感到气馁。在修葛脑中久积的疑惑,再度钻出了表面。
  “丢墨水瓶……”他重复道。“我忽然想到你们家的捣蛋鬼,他对教区牧师搞鬼……”
  “喔,你说那件事啊?”她取笑他,“我家被弄得鸡犬不宁呢。你当时应该在场的。当然,没有人会相信你父亲精神失常,真的——也许除了我爹地——当时主教要我们小心那个美国人——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但却没有人相信他。”
  “史宾利”
  “对。直到我们今天早晨听说这个不幸的消息,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她心神不宁用鞋尖戳着草坪,“这提醒了我,”她似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我们其实都不想回庄园去,对吧?我们何不溜去找亨利·摩根,也许还有鸡尾酒可喝?”
  共鸣的力量教俩人脸上浮现相同的答案。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们即刻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派翠西亚发出一串愉悦的笑声。她说,抄近路;围墙边的侧门,离接待所那片灌木林不远,从那里可以通往他们的目的地:宿醉之家。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种事深恶痛绝,却百般挣扎决定继续这个话题,“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叫史宾利的人要杀狄宾。不过,他的目的达到了:史宾利是意大利裔,很可能是黑手党的一份子,他们做尽一切伤天书理的事——不是吗?你知道。你对犯罪这种事很了解,不是吗?”
  “呃!”修葛老实应着,他开始有点后悔。他想对派翠西亚解释一切,碍于某些原因,他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做。
  “一切伤天害理的事,”她显然满意自己的说法,“不管怎么样,我承认自己是伪君子,我们大部分的人都是——我们都在假装我们会想念狄宾先生。我是说,我对他的死深感遗憾。不过,很高兴他们逮到那个杀他的凶手……有好几次,我都希望他搬走:永远不要回来。”她犹豫了一下,“要不是为了贝蒂——我们见过她几次——我觉得我们应该去跟爹地和柏克先生示威说,‘看吧,早该把这家伙给撵出去的!’”
  他们绕过围墙旁边,她突然情绪激动地拍墙。修葛更为不解。他说,“这就是案情最怪的部分,就我的观察来看……”
  “怎么样?”
  “我是指,狄宾的状况。似乎没有人为他的所作所为辩解。他以一个外来者的身分到这里来,你们接纳他,把他当作自家人。这很怪异,假如他真如人们所说的人际关系很差。”
  “哦,我知道!这个问题我想过不知道多少次了。都是柏克先生在后面指使。他和爹地背着我们谈这件事。爹地涨红着脸,勉为其难对他说,‘什么?’他又说一次,‘什么?’他气急败坏地问,‘老狄宾——人还正派吗?’他坚决,‘不行。’最后还是妥协了,‘好吧,看在老天的份上,让他住!’像是要尽他的义务给人最大的方便。这明明是柏克先生的意思,而他却绝口不提。”
  “柏克?就是——”
  “没错。你迟早会见到他。一个身材矮胖、头秃得发亮、声音粗哑的男人。他什么事都要挑剔一番,然后在背后暗笑;要不就一副懒洋洋的德性。总是穿一身棕色西装——我从没看过他穿别的衣服——嘴上叼着烟斗。不只如此,”派翠西亚不满地说,“他总是会突然闭上一只眼,另—只盯着他的烟斗,仿佛正在拿枪瞄准什么,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她开怀笑道,“我很确定的是,柏克先生最恨别人聊到书,他是我看过猛灌威士忌仍能面不改色的人。”
  “这倒是新鲜,”修葛有感而发,“我以前总是在想,跟出版社相关的人应该都蓄白色长胡须、戴双焦眼镜,一群人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欣赏大师名画。我也曾想像过亨利,摩根先生——我已经见过他了——如小说书衣上吹捧的……”
  她更乐不可支:“是啊,他们比你想像的还棒,不是吗?”她自鸣得意,“摩根笔下的人物就是他们。你想像的统统不对。不过,我还要告诉你狄宾先生的事。我不认为他在这家出版社投资了一大笔钱,尽管他们对此绝口不提。反倒是,他似乎有一种下可思议的能力,能预知哪些书能大卖或哪些书不卖。听说全世界只有不到半打的人拥有这种特异功能;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是,他预料得很准。他是个无价之宝。我只听过柏克先生提过一次,就当玛德莲娜和我不屑表示‘这有什么了不起’时,柏克躺在椅子上用《时代周刊》遮住脸准备睡觉。他忽然挪开杂志要我们‘闭嘴’;接着他说,‘这个人是个天才。’说完又倒回去睡他的觉……”
  他们已经到了主要干道上,沿着阴凉的树荫走去,一排高耸的山楂树篱面对着宿醉之家的山形墙。他们接近大门,隐约可以听见调鸡尾酒时,冰块摇晃起来充满活力的清脆声响。
  “我的生命之光,”在喋喋响声之际,一个声音宣称,“我现在要继续对各位解释这个由约翰·瑟德先生解开之谜题。开始时——”
  “哈罗,亨利,我们可以进来吗?”派翠西亚说。
  在山楂树篱屏障后面,屋前草坪上一幅欢乐的家庭聚会景象。玛德莲娜·摩根蜷在海滩伞的躺椅上,脸上洋溢热切的期待。她交替地将鸡尾酒杯和烟贴近唇边,在赞赏声中高声欢呼。夕阳余晖仅剩一点微弱的光,乍到的客人仍看得见她丈夫在桌前流连;偶尔停下脚步,或精力旺盛耍弄调酒器,腾空翻绕一圈,顶在头上,昂首向前走。他转身,透过眼镜看见跟他打招呼的派翠西亚。
  “哈!”他高兴地说,“来啊,快来!玛德莲娜,我们还要酒杯。我想我应该还可以帮你们再找两张椅子。怎么样,发生什么事?”
  “我刚才不是听你说,”派翠西亚提醒他,“你要对大家分析这场谋杀?你不用多此一举。他们已经逮捕那名美国人,破案了。”
  “不,还没有,”玛德莲娜喊道,神情愉悦看着她的丈夫,“亨利说还没结束呢。”
  椅子备妥,摩根在他们的杯子注满酒:“我知道他们已经找到那个美国人了。我看到莫区从汉翰回来。那个美国人没有罪,这是理所当然的。”(他的妻子又高声欢呼!)
  他喃喃自语一阵,如教堂牧师进行教义问答般念念有词及祝祷。马丁尼抚慰了修葛,杜诺范一度寒冷的心灵。他开始放松。摩根热切往下说:“我告诉你们,这是理所当然的!当然,我对案情真相的兴趣倒在其次。我最感兴趣的在于,凶手是如何进行这场谋杀。你们都看见了——”
  “我说,你为何不——”派翠西亚突发奇想,她将杯缘移开嘴边,紧皱眉头,“这个主意太棒了!可能会使案情结局大逆转。”她如梦呓般说,“你曾经下毒毒杀内政部长,一斧头砍毙更高无上的大法官,枪杀两名总理,绞杀海军军务大臣,炸死审判长。你何不放过这些可怜的政府官员一马,想想看该怎么杀一个像狄宾这样的出版家?”
  “关于更高无上的大法官,我亲爱的女士,”摩根表情严肃,“不是被斧头砍死的。我希望你不要张冠李戴。相反的,他是被国玺击中头部,被发现死在议长的位子上……你想说的应该是英国财政大臣,我只不过在《国内税收谋杀案》这部小说里,稍微发泄了一下个人不满。”
  “我记得这一段,”修葛衷心赞美,“你写得实在太好了。”——摩根笑容满面为他斟满酒——“我喜欢你写的那些故事,”修葛说,“比起那红遍半天的家伙——叫什么来着?威廉·布洛克,突尼多斯好得太多了。我是指,那些作品可能抄袭真实事件,他们总爱给别人看案发现场的照片。”
  摩根的表情有点难堪:“那么,”他说,“告诉你实话吧。威廉·布洛克·突尼多斯也是我。我完全同意你的话。那些的确是我移花接木的作品。”
  “移花接木?”
  “没错。那些是写给评论家看的。你知道,评论家跟一般大众阅读的需求不同。他们要求任何故事都是有事实根据的。我在很久以前就找到一种写有事实根据的故事模式。你必须(一)没有情节,(二)不强调气氛——这一点相当重要,(三)尽可能少写有趣的人物,(四)绝对不能偏离主题,还有(五)最重要的,不得推论。不能偏离主题是最让人诟病的……在正常的生活中,这简直不合情理;一名侦探必须尽可能无所保留,甚至不能做任何推论。列出这些守则之后,亲爱的孩子,只要你高兴,随便你爱怎么捏造真实故事都行,评论家还会褒扬你独具匠心呢。”
  “太妙了?”玛德莲娜说,又拿了一杯酒。
  派翠西亚说:“原来你是让你的木马代你送死,亨利。回到问题本身……为什么不写一个故事;我是说,直接写你自己想写的故事?”
  摩根露齿一笑,调整呼吸:“可以的,”他坦承,“要等,得看时机。还得等……”他沉下脸。
  这个突来预告让修葛猛抬头。他想起来,这个人就是要他们找一枚钮扣钩的人:“这是什么意思,还得等?”
  “我不认为那个美国人有罪。”摩根说,“要是所有漫无目的和游手好闲的人都可能是嫌疑犯,我们这些才是嫌疑最大的人!在犯罪的故事中,你起码要有许多杀人的动机以及够可疑的行为。男管家无意间偷听到的争执、某人威胁要杀了某人、某人偷偷将血迹斑斑的手帕埋在花床里……但是,在这件案子中,我们没有这些线索……就拿狄宾来说吧。我并非指他不可能有仇家。当你听到某人大发豪语说自己没有仇人时,你大可安坐在椅中,等着有人来杀他。狄宾是个问题人物。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但是,天晓得,这附近不会有人把苗头指向他——运用一下各位天马行空的想像力好了,现在你们想像得到谁是杀人凶手吗?主教?史坦第绪上校?柏克?还是茉儿?我先来为各位添酒。”
  “谢谢,”修葛问,“谁是茉儿?”
  躺椅中的派翠西亚喜不自禁蠢动起来。她身后的窗户映着夕阳余晖,草坪已经被遮在树荫之下;仅剩一道光照在她的金发上,甚至连她健美淡棕色肌肤也映着斜阳的光。她挨回椅中,眼神明亮,嘴唇湿润,牙齿嗑着杯缘。一只穿着网球鞋光溜溜的腿在椅边晃动。
  派翠西亚说:“喔,对了,我最好在你见到她之前先跟你说明一下,这样你到时才知道该怎么应付……茉儿是我母亲。你会喜欢她的。现在的她变成一个不容人反抗的暴君,因此她的情绪相当暴躁。哎,我们都很怕她,直到亨利的美国朋友找出问题的症结。”
  “嗯,”杜诺范说,他按捺自己想过去坐在她脚旁椅畔的强烈冲动,“是的,我记得你哥哥曾经提过你母亲的事。”
  “可怜的莫利现在还心有余悸。但这是唯一可以应付她的办法,真的。否则你除了芜菁没别的可吃,或者从早到晚都开着窗户做运动。从大家喊她茉儿开始,她就变好了……千万记得,当她婀娜多姿地走到你面前,指使你或逼你做某件事,你直盯着她的眼睛,坚决地说,‘胡说,茉儿。’。然后要更坚定地再喊一声,‘胡说!’这件事就结束了。”
  “胡说,”杜诺范重复一遍,以一种施咒的气势发声。“胡说,茉儿。”他若有所思地叼着烟。,“你们确定这么做真的奏效吗?要是我有勇气的话,倒想在我老爸身上试试看。”
  “试试无妨,无伤大雅嘛!”摩根搓着下巴,“史坦第绪到现在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当然,他开始时搞错了。他第一次试的时候,就冲到她面前说,‘乱说、乱说’,然后等待奇迹出现。结果没有。所以现在他——”
  “我不相信有这种事,”派翠西亚辩称,“他把这件事告诉所有的人,”她对修葛说,“但是根本就没这回事。事情是——”
  “我以名誉发誓,”摩根说,热情地举高手,“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我当时在门外,亲耳听见。他出来以后跟我说,他一定是搞错了关键密语,最后他只好乖乖听话去吃鱼肝油。你们现在有一个很好的例子……想办法从这些人之中找出凶手!我们都认识这些人。我似乎看不出有哪个人有嫌疑。我们是不可能从这群人中抓出凶手的!”
  “你绝对可以,亲爱的!”摩根妻子信心十足。她绯红的脸挑衅地看着众人。她啜饮一口鸡尾酒,对众人笑道,“你不妨试试看,一定会找出凶手。我知道你能。”
  “然而,你并不需要找到凶手,亲爱的摩根,”派翠西亚说,“在现实生活中,唯—的差别是这个美国人史宾利射杀了狄宾,而这其中也没有侦查办案的情节。”
  摩根徘徊踌躇,用熄灭的烟斗比了一个手势。他鲜艳夺目的条纹运动上衣在薄暮中已经难以辨识,他忽然转过身子。
  “我已经准备好向你们说明我对这件事的推论。”他声称,“向你们证明‘那个叫什么来着的人’并非凶手。我不知道自己对不对。我只是从老瑟德的角度来看这个案子。如果事实真是如此,我也不感到丝毫讶异。无论如何,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说这个案子开头的部分可以作为一部小说绝佳的序幕。”
  没有人听儿马路上沉重的脚步声,忽然出现在大门的模糊身影似乎在寻找他们其中的某人。他们看得见烟斗中的暧暧火光。
  “你们还在聊天吗?”粗哑的嗓音轰然骤下,之后一阵大笑,“我可以进来吗?”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摩根说,“请进,柏克先生,欢迎你来。”他表示歉意但口气坚决,“如果你把我所说的都当作废话的话,我很高兴你来听。柏克先生,这位是曼坡汉主教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