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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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贾珍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的果品,装了十  六大捧盒,着贾蓉带领家下人送与贾敬去,向贾蓉说道:“你留神看太爷喜  欢不喜欢,你就行了礼起来,说:‘父亲遵太爷的话,不敢前来,在家里率  领合家都朝上行了礼了。’”贾蓉听罢,即率领家人去了。  这里渐渐的就有人来。先是贾琏、贾蔷来看了各处的座位,并问:“有  什么玩意儿没有?”家人答道:“我们爷算计,本来请太爷今日来家,所以  并未敢预备玩意儿。前日听见太爷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  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次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  儿、宝玉都来了,贾珍并尤氏接了进去。尤氏的母亲已先在这里,大家见过  了,彼此让了坐。贾珍尤氏二人递了茶,因笑道:“老太太原是个老祖宗,  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年纪,这个日子,原不敢请他老人家来;但是这时候,  天气又凉爽,满园的菊花盛开,请老祖宗过来散散闷,看看众儿孙热热闹闹  的,是这个意思。谁知老祖宗又不赏脸。”凤姐儿未等王夫人开口,先说道:  “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呢,因为晚上看见宝兄弟吃桃儿,他老人家又嘴馋,  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时候就一连起来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  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呢。”贾珍听  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日不来必定有个缘故,这就是了。”  王夫人说:“前日听见你大妹妹说,蓉哥媳妇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  怎么样?”尤氏道:“他这个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玩  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日以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了,又懒怠吃东  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邢夫人接着说道:“不要是  喜罢?”正说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的爷们都来了,在  厅上呢。”贾珍连忙出去了。这里尤氏复说:“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昨日  冯紫英荐了他幼时从学过的一个先生,医道很好,瞧了说不是喜,是一个大  症候。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晕的略好些,别的仍不见大效。”  凤姐儿道:“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日子,再也不肯不挣扎着  上来。”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他的。他强扎挣了半天,也是因你们  娘儿两个好的上头,还恋恋的舍不得去。”凤姐听了,眼圈儿红了一会子,  方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点年纪,倘或因这病上有个  长短,人生在世,还有什么趣儿呢!”  正说着,贾蓉进来,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请了安,方回尤氏道:  “方才我给太爷送吃食去,并说我父亲在家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爷们,  遵太爷话,并不敢来。太爷听了很喜欢,说:‘这才是。’叫告诉父亲母亲,  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婶子并哥哥们。还说:‘那《阴骘  文》叫他们急急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我将这话都回了我父亲了。我这  会子还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合家爷们吃饭。”凤姐儿说:“蓉哥儿,你且站  着。你媳妇今日到底是怎么着?”贾蓉皱皱眉儿说道:“不好呢。婶子回来  瞧瞧去就知道了。”于是贾蓉出去了。这里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  在这里吃饭,还是在园子里吃去?有小戏儿现在园子里预备着呢。”王夫人  向邢夫人道:“这里很好。”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摆饭来。门外一齐答应  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时摆上了饭,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并他  母亲都上坐了,他与凤姐儿宝玉侧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  -----------------------Page53-----------------------  给大老爷拜寿,这岂不是我们来过生日来了么?”凤姐儿说:“大老爷原是  好养静的,已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就叫作‘心到  神知’了。”一句话说得满屋子里笑起来。  尤氏的母亲并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吃了饭,漱了口净了手。才说  要往园子里去,贾蓉进来向尤氏道:“老爷们并各位叔叔哥哥们都吃了饭了。  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又怕人闹的慌,都去了。别的一家  子爷们被琏二叔并蔷大爷都让过去听戏去了。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  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  差人持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我父亲,收在账房里。礼单都上了档子了,领  谢名帖都交给各家的来人了,来人也各照例赏过,都让吃了饭去了。母亲该  请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过园子里去坐着罢。”尤氏道:“这里也是才吃完  了饭,就要过去了。”凤姐儿说道:“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媳妇儿去,我  再过去罢。”王夫人道:“很是。我们都要去瞧瞧,倒怕他嫌我们闹的慌。说  我们问他好罢。”尤氏道:“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他我也放  心。你就快些过园子里来罢。”  宝玉也要跟着凤姐儿去瞧秦氏。王夫人道:“你看看就过来罢,那是侄  儿媳妇呢。”于是尤氏请了王夫人邢夫人并他母亲,都过会芳园去了,凤姐  儿宝玉方和贾蓉到秦氏这边来。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内,秦氏见了  要站起来。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头晕。”于是凤姐儿紧行了两步,拉住  了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样了!”于是就坐  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也问了好,在对面椅子上坐了。贾蓉叫:“快倒茶  来,婶子和二叔在上房还未吃茶呢。”  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  当自家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你侄儿虽说年轻,却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  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不用说了,别人也从  无不疼我的,也从无不和我好的。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心一分也没  有。公婆面前未得孝顺一天;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  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得过年去。”  宝玉正把眼瞅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  芳气袭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里睡晌觉时梦到“太虚幻境”的事  来,正在出神。听得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觉流下来了。  凤姐儿见了,心中十分难过,但恐病人见了这个样子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  导他的意思了,因说:“宝玉,你忒婆婆妈妈的了。他病人不过是这样说,  那里就到这个田地?况且年纪又不大,略病病儿就好了。”又回向秦氏道:“你  别胡思乱想,岂不是自己添病了么?”贾蓉道:“他这病也不用别的,只吃  得下些饭食就不怕了。”凤姐儿道:“宝兄弟,太太叫你快些过去呢。你倒别  在这里只管这么着,倒招得媳妇也心里不好过,太太那里又惦着你。”因向  贾蓉说道:“你先同你宝叔叔过去罢,我还略坐坐呢。”贾蓉听说,即同宝玉  过会芳园去。  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一番,又低低说许多衷肠话儿。尤氏打发人来两三  遍,凤姐儿才向秦氏说道:“你好生养着,我再来看你罢。合该你这病要好  了,所以前日遇着这个好大夫,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任凭他是神  仙,‘治了病治不了命’。婶子,我知道这病不过是挨日子的。”凤姐说道:“你  只管这么想,这那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好。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  -----------------------Page54-----------------------  怕的是春天不好。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  治得好,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生养着罢,我就过园子  里去了。”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时候还求过来瞧瞧我  呢,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句闲话儿。”凤姐儿听了,不觉的眼圈儿又红  了,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  于是带着跟来的婆子媳妇们,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  便门来。只见: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滴  滴,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西风乍紧,犹听莺啼;暖日常暄,  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近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  盈座,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凤姐儿看着园中景致,一步步行来,正赞赏时,猛然从假山石后走出一  个人来,向前对凤姐说道:“请嫂子安。”凤姐猛吃一惊,将身往后一退,说  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儿道:  “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想不到是大爷在这里。”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  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里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  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观看凤姐。  凤姐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  笑道:“怪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说你好。今日见了,听你这几句话儿,就知  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边去呢,不得合你说话;  等闲了再会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怕嫂子年轻,不肯轻  易见人。”凤姐又假笑道:“一家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  这话,心中暗喜,因想道:“再不想今日得此奇遇!”那情景越发难堪了。凤  姐儿说道:“你快去入席去罢。看他们拿住了,罚你的酒。”贾瑞听了,身上  已木了半边,慢慢的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放迟了,见  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  的人?他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于是凤姐儿方移步前来。将转过了一重山坡儿,见两三个婆子慌慌张张  的走来,见凤姐儿,笑道:“我们奶奶见二奶奶不来,急的了不得,叫奴才  们又来请奶奶来了。”凤姐儿说:“你们奶奶就是这样急脚鬼似的。”凤姐儿  慢慢的走着,问:“戏文唱了几出了?”那婆子回道:“唱了八九出了。”说  话之间,已到天香楼后门,见宝玉和一群丫头小子们那里玩呢。凤姐儿说:  “宝兄弟,别忒淘气了。”一个丫头说道:“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  就从这边上去罢。”  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尤氏已在楼梯口等着。尤氏笑道:“你  们娘儿两个忒好了,见了面总舍不得来了。你明日搬来和他同住罢。——你  坐下,我先敬你一钟。”于是凤姐儿至邢夫人王夫人的前告坐。尤氏拿戏单  来让凤姐儿点戏,凤姐儿说:“太太们在这里,我怎么敢点。”邢夫人王夫人  道:“我们和亲家太太点了好几出了。你点几出好的我们听。”凤姐儿立起身  来答应了,接过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递过戏  单来,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王  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心里又不静。”尤氏  道:“太太们又不是常来的,娘儿们多坐一会子去,才有趣儿。天气还早呢。”  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那里去了?”傍边一个婆子道:  -----------------------Page55-----------------------  “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十番那里吃酒去了。”凤姐儿道:“在这里不便宜,  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那里都象你这么正经人呢!”  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  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  尤氏率同众姬妾并家人媳妇们送出来,贾珍率领众子侄在车旁侍立,都等候  着。见了邢王二夫人,说道:“二位婶子明日还过来逛逛。”王夫人道:“罢  了,我们今儿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也要歇歇。”于是都上车去了。贾  瑞犹不住拿眼看着凤姐儿。贾珍进去后,李贵才拉过马来,宝玉骑上,随了  王夫人去了。  这里贾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过饭,方大家散了。次日仍是众族人等  闹了一日,不必细说。此后凤姐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也有几日好些,也  有几日歹些。贾珍、尤氏、贾蓉甚是焦心。  且说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值凤姐儿往宁府去了。这年正是十一月  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  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没见添病,也没见大好。”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  症候遇着这样节气,不添病就有指望了。”贾母说:“可是呢。好个孩子,要  有个长短,岂不叫人疼死。”说着,一阵心酸,向凤姐儿说道:“你们娘儿们  好了一场,明日大初一,过了明日,你再看看他去。你细细的瞧瞧他的光景,  倘或好些儿,你回来告诉我。那孩子素日爱吃什么,你也常叫人送些给他。”  凤姐儿一一答应了。到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里,看见秦氏光景,  虽未添什么病,但那脸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  闲话,又将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番。秦氏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  如今现过了冬至,又没怎么样,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婶子回老太太、太太  放心罢。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吃了两块,倒象克化的动的  似的。”凤姐儿道:“明日再给你送来。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着回去  回老太太话去。”秦氏道:“婶子替我请老太太、太太的安罢。”凤姐儿答应  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凤  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个就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给他料理  料理,——一冲一冲也好。”尤氏道:“我也暗暗的叫人预备了。就是那件东  西不得好木头,且慢慢的办着呢。”于是凤姐儿喝了茶,说了一会子话儿,  说道:“我要快些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尤氏道:“你可慢慢儿的话,别  吓着老人家。”凤姐儿道:“我知道。”  于是凤姐儿起身回到家中,见了贾母,说:“蓉哥媳妇请老太太安,给  老太太磕头,说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罢。他再略好些,还给老太太磕头  请安来呢。”贾母道:“你瞧他是怎么样?”凤姐儿说:“暂且无妨,精神还  好呢。”贾母听了,沉吟了半日,因向凤姐说:“你换换衣裳歇歇去罢。”  凤姐儿答应着出来,见过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烘的家常衣服给  凤姐儿换上了。凤姐儿坐下,因问:“家中有什么事没有?”平儿方端了茶  来递过去,说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两银子的利银,旺儿嫂子送进  来,我收了。还有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凤  姐儿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平儿回  道:“这瑞大爷是为什么,只管来?”凤姐儿遂将九月里在宁府园子里遇见  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没人伦的混账东西,起这样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凤姐儿道:“等他来了,  -----------------------Page56-----------------------  我自有道理。”不知贾瑞来时作何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Page57-----------------------  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命:“请  进来罢。”贾瑞见请,心中暗喜,见了凤姐,满面陪笑,连连问好。凤姐儿  也假意殷勤让坐让茶。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越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  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缘故。”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  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了罢?”凤姐道:“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  有的。”贾瑞笑道:“嫂子这话错了,我就不是这样人。”凤姐笑道:“象你这  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  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很。”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  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若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闷儿,可好么?”凤姐  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贾瑞道:“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  句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  错不得,所以唬住我了。我如今见嫂子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  ——死了也情愿。”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蓉儿兄弟两个强远了。  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一点不知人心。”  贾瑞听这话,越发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往前凑一凑,觑着眼看凤姐的荷  包,又问:“戴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的道:“放尊重些,别叫丫头们看见  了。”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去了。”贾瑞道:  “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凤姐儿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来  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到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  穿堂儿等我。”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是那里人过的  多,怎么好躲呢?”凤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  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贾瑞听了,喜之不尽,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  为得手。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无一人  来往,贾母那边去的门已倒锁了,只有向东的门未关。贾瑞侧耳听着,半日  不见人来。忽听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关上了。贾瑞急的也不敢则声,只得  悄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得铁桶一般。此时要出去亦不能了,南北俱是大  墙,要跳也无攀援。这屋内又是过堂风,空落落的,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  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  子先将东门开了进来,去叫西门,贾瑞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了肩跑出来。  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  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  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那里想到这段公案?因此也气了一夜。贾瑞  也捻着一把汗,少不得回来撒谎,只说:“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  了一夜。”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据此也  该打,何况是撒谎!”因此发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还不许他吃饭,叫他  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工课来方罢。贾瑞先冻了一夜,又挨了打,  又饿着肚子,跪在风地里念文章:其苦万状。  此时贾瑞邪心未改,再不想到凤姐捉弄他。过了两日,得了空儿,仍找  寻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的起誓。凤姐因他自投罗网,少不的  再寻别计令他知改,故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  -----------------------Page58-----------------------  后小过道儿里头那间空屋子里等我。——可别冒撞了!”贾瑞道:“果真么?”  凤姐道:“你不信就别来!”贾瑞道:“必来,必来!死也要来的。”凤姐道:  “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  派将,设下了圈套。  那贾瑞只盼不到晚,偏偏家里亲戚又来了,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  灯时候;又等他祖父安歇,方溜进荣府,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热锅上  蚂蚁一般。只是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也没声响,心中害怕,不住猜疑道:“别  是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正自胡猜,只见黑魆魆的进来一个人。贾  瑞便打定是凤姐,不管青红皂白,那人刚到面前,便如饿虎扑食、猫儿捕鼠  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  子,满口里“亲爹”“亲娘”的乱叫起来。那人只不做声,贾瑞便扯下自己  的裤子来,硬帮帮就想顶入。忽然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蜡台,照道:  “谁在这屋里呢?”只见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臊我呢!”  贾瑞不看则已,看了时真臊的无地可入。你道是谁?却是贾蓉。贾瑞回  身要跑,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走!如今琏二婶子已经告到太太跟前,说  你调戏他,他暂时稳住你在这里。太太听见气死过去了,这会子叫我来拿你。  快跟我走罢!”贾瑞听了,魂不附体,只说:“好侄儿!你只说没有我,我明  日重重的谢你!”贾蔷道:“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  凭,写一张文契才算。”贾瑞道:“这怎么落纸呢?”贾蔷道:“这也不妨,  写个赌钱输了,借银若干两,就完了。”贾瑞道:“这也容易。”贾蔷翻身出  来,纸笔现成,拿来叫贾瑞写。他两个做好做歹,只写了五十两银子,画了  押,贾蔷收起来。然后撕掳贾蓉。贾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说:“明日告诉族  中的人评评理。”贾瑞急的至于磕头。贾蔷做好做歹的,也写了一张五十两  欠契才罢。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着不是。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  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来的东西,那一条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  要这一走,倘或遇见了人,连我也不好。等我先去探探,再来领你。这屋里  你还藏不住,少时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说毕,拉着贾瑞,仍息了  灯,出至院外,摸着大台阶底下,说道:“这窝儿里好。只蹲着,别哼一声。  等我来再走。”说毕,二人去了。  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台阶下。正要盘算,只听头顶上一声响,  哗喇喇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身一头。贾瑞掌不住“嗳  哟”一声,忙又掩住口,不敢声张,满头满脸皆是尿屎,浑身冰冷打战。只  见贾蔷跑来叫:“快走,快走!”贾瑞方得了命,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到家中,  天已三更,只得叫开了门。家人见他这般光景,问:“是怎么了?”少不得  撒谎说:“天黑了,失脚掉在茅厕里了。”一面即到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  方想到凤姐玩他,因此发一回狠。再想想凤姐的模样儿标致,又恨不得一时  搂在怀里。胡思乱想,一夜也不曾合眼。自此虽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  贾蓉等两个常常来要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况又  添了债务,日间工课又紧;他二十来岁的人,尚未娶妻,想着凤姐不得到手,  自不免有些“指头儿告了消乏”;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  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内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  烧,白日常倦,下溺遗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  不能支持,一头躺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胡话,惊怖异常。百般请  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  -----------------------Page59-----------------------  见个动静。  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加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  效。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来寻。王夫人命  凤姐秤二两给他。凤姐回说:“前儿新近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  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偏昨儿我已经叫人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  是咱么这边没了,你叫个人往你婆婆那里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里有,寻  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们的好处。”凤姐应了,也不  遣人去寻。只将些渣末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太太叫送来的,再也  没了。”然后向王夫人说:“都寻了来了,共凑了二两多,送去了。”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急,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这日有个跛  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孽之症。贾瑞偏偏在内听见了,直着声叫喊,说:  “快去请进那位菩萨来救命!”一面在枕头上磕头。众人只得带进那道士来。  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  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个正面反面皆  可照人的镜子来,——背上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递与贾瑞道:“这  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  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来,单与那些聪明俊秀、风雅王孙等照看。千万不可  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我来收取,管叫你病好。”说毕,  徉长而去。众人苦留不住。  贾瑞接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  拿起那“宝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儿,立在里面。贾瑞忙掩了,  骂那道士:“混账!如何吓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便将  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点手儿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觉得进了  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  睁眼,镜子从新又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  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  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  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这句就再  不能说话了。  旁边伏侍的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  末后镜子掉下来,便不动了。众人上来看时,已经咽了气了,身子底下冰凉  精湿遗下了一大滩精。这才忙着穿衣抬床。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  士:“是何妖道!”遂命人架起火来烧那镜子。只听空中叫道:“谁叫他自己  照了正面呢!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为何烧我此镜?”忽见那镜从房中飞出。  代儒出门看时,却还是那个跛足道人,喊道:“还我的风月宝鉴来!”说着,  抢了镜子,眼看着他飘然去了。  当下代儒没法,只得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  铁槛寺后。一时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也是二十两,  宁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其馀族中人贫富不一,或一二两、三四两不等。外又  有各同窗家中分资,也凑了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得此帮助,倒也  丰丰富富完了此事。  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因为身染重疾,写书来特接黛玉回去。贾母听了,  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  也不好拦阻。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费,不消  -----------------------Page60-----------------------  絮说,自然要妥贴的。作速择了日期,贾琏同着黛玉辞别了众人,带领仆从,  登舟往扬州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Page61-----------------------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同  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这日夜间和平儿灯下拥炉,早命浓熏绣被,二  人睡下,屈指计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  方觉睡眼微蒙,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进来,含笑说道:“婶娘好睡!我今日  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娘,故来别你一别。  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娘,别人未必中用。”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  何心愿?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娘,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  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  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  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  世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  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娘好痴也!‘否极泰  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  衰时的世业,亦可以常远保全了。即如今日诸事俱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  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无患了。”  凤姐便问道:“什么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  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  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  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  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  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也没有典卖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  以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  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  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  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若不早为后虑,  只恐后悔无益了!”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  是我与婶娘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凤姐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出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将凤姐惊  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  穿衣服往王夫人处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闷,都有些伤心。那长一辈的  想他素日孝顺,平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  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爱老慈幼之恩,莫不悲号痛哭。  闲言少叙,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落单,也不和人玩耍,  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  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觉的“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袭人等慌慌  忙忙上来,扶着问:“是怎么样的?”又要回贾母去请大夫。宝玉道:“不用  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说着便爬起来,要衣服换了,来  见贾母,即时要过去。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阻,只得由  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  等明早再去不迟。”宝玉那里肯依。贾母命人备车多派跟从人役,拥护前来。  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大开,两边灯火,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  -----------------------Page62-----------------------  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  后见过尤氏,谁知尤氏正犯了胃气疼的旧症,睡在床上。然后又出来见贾珍。  彼时贾代儒、代修、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贾珩、贾  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  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蓝、贾菌、贾芝等都来了。贾珍哭的泪人一般,  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  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劝道:  “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  不过尽我所有罢了!”正说着,只见秦邦业、秦钟、尤氏几个眷属尤氏姊妹  也都来了,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璘、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  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  十九日,单请一百零八众僧人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死鬼魂;  另设一坛于天香楼,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  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位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那贾敬  闻得长孙媳妇死了,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  弃呢。故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  且说贾珍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意。可巧薛蟠来吊,因  见贾珍寻好板,便说:“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总是铁网山上出的,作了棺  材,万年不坏的。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的,原系忠义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  坏了事,就不曾用。现在还封在店里,也没有人买得起。你若要就抬来看看。”  贾珍听说甚喜,即命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  檀麝,以手扣之,声如玉石。大家称奇。贾珍笑问道:“价值几何?”薛蟠  笑道:“拿着一千两银子只怕没处买;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银子作工钱  就是了。”贾珍听说,连忙道谢不尽,即命解锯造成。贾政因劝道:“此物恐  非常人可享。殓以上等杉木也罢了。”贾珍如何肯听。  忽又听见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见秦氏死了,也触柱而亡。此事更为  可罕,合族都称叹。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殡殓之,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之登仙阁。  又有小丫鬟名宝珠的,因秦氏无出,乃愿为义女,请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  甚喜,即时传命,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姑娘”。那宝珠按未嫁女之礼在灵前  哀哀欲绝。于是合族人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得错乱。  贾珍因想道:“贾蓉不过是黉门监生,灵幡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  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  监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道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  接待,让坐至逗蜂轩献茶。贾珍心中早打定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  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贾珍忙道:“老  内相所见不差。”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缺了  两员,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  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好,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还  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要求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工夫应他。既  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忙命人写了一张红纸履历来。戴  权看了,上写着:  江南应天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  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丙辰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戴权看了,回手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道:“回去送与户部堂官老  -----------------------Page63-----------------------  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这履历填上。明  日我来兑银子送过去。”小厮答应了。戴权告辞,贾珍款留不住,只得送出  府门。临上轿,贾珍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去兑,还是送入内相府中?”戴  权道:“若到部里兑,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  贾珍感谢不尽,说:“待服满,亲带小犬到府叩谢。”于是作别。  接着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带着侄女史湘云来了。  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正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祭  礼也摆在灵前;少时,三人下轿,贾珍接上大厅。如此亲朋你来我去,也不  能计数。只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  贾珍令贾蓉次日换了吉服,领凭回来。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  灵牌疏上皆写“诰授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会芳园临街大门洞开,两边起  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截。更有两面朱红销  金大牌竖在门外,上面大书道:“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对面高  起着宣坛,僧道对坛;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  尉贾门秦氏宜人之丧。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永建太平之国,总理虚无寂  静沙门僧录司正堂万、总理元始正一教门道纪司正堂叶等,敬谨修斋,朝天  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振,四十九  日销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等语,亦不及繁记。  只是贾珍虽然心意满足,但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惟恐  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当下正忧虑时,因宝  玉在侧,便问道:“事事都算安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贾珍便将里面无  人的话告诉了他。宝玉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与你,权理这  一个月的事,管保妥当。”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坐间还有许多亲友,  不便明言,走向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胜,笑道:“这果然  妥贴。如今就去。”说着拉了宝玉,辞了众人,便往上房里来。  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的少,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邢夫人、  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唬的众婆娘“唿”  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  二则过于悲痛,因拄个拐踱了进来。邢夫人等因说道:“你身上不好,又连  日多事,该歇歇才是,又进来做什么?”贾珍一面拄拐,扎挣着要蹲身跪下  请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命人挪椅子与他坐。贾珍不肯坐,因勉  强陪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娘、大妹妹。”邢夫人等忙问:“什  么事?”贾珍忙说道:“婶娘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又病  倒。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体统,要屈尊大妹妹一个月,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  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娘家,只和你二  婶娘说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个小孩子,何曾经过这些事,倘或料理  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贾珍笑道:“婶娘的意思侄儿猜着了,  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从小儿大妹妹玩笑时就有杀伐决断,如  今出了阁,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  无人可求了。婶娘不看侄儿和侄儿媳妇面上,只看死的分上罢!”说着流下  泪来。  王夫人心中为的是凤姐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起,被人见笑;今见贾  珍苦苦的说,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  好卖弄能干,今见贾珍如此央他,心中早已允了。又见王夫人有活动之意,  -----------------------Page64-----------------------  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说得如此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的问道:  “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  不过是里面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的,问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见说得有  理,便不出声。贾珍见凤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许多了,横竖要求  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里先与大妹妹行礼,等完了事,我再到那府里去谢。”  说着就作揖,凤姐连忙还礼不迭。  贾珍便命人取了宁国府的对牌来,命宝玉送与凤姐,说道:“妹妹爱怎  么就怎么样办,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  钱,要好看为上;二则也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  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凤姐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  “你大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有了事打发人问  你哥哥嫂子一声儿要紧。”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  贾珍又问:“妹妹还是住在这里,还是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越发辛苦了。  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妹妹住过这几日,倒安稳。”凤姐笑说:“不  用,那边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来的好。”贾珍说:“也罢了。”然后又说了  一回闲话,方才出去。  一时女眷散后,王夫人因问凤姐:“你今儿怎么样?”凤姐道:“太太只  管请回去;我须得先理出一个头绪来才回得去呢。”王夫人听说,便先同邢  夫人回去,不在话下。这里凤姐来至三间一所抱厦中坐了。因想:头一件是  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二件,事无专管,临期推委;三件,需用过费,滥支  冒领;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能服钤束,  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府中风俗。不知凤姐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  解。  -----------------------Page65-----------------------  第十四回林如海灵返苏州郡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话说宁国府中都总管赖升闻知里面委请了凤姐,因传齐同事人等,说道:  “如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他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小心  伺候才好。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息,别把老脸  面扔了。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众人都道:“说  的是。”又有一个笑道:“论理,我们里头也得他来整治整治,都忒不象了。”  正说着,只见来旺媳妇拿了对牌来领呈文经文榜纸,票上开着数目。众人连  忙让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数取纸。来旺抱着同来旺媳妇一路来至仪门,方交  与来旺媳妇自己抱进去了。  凤姐即命彩明钉造册簿,即时传了赖升媳妇,要家口花名册查看,又限  明日一早传齐家人媳妇进府听差。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问了赖升媳妇几  句话,便坐车回家。至次日卯正二刻,便过来了。那宁国府中老婆媳妇早已  到齐,只见凤姐和赖升媳妇分派众人执事,不敢擅入,在窗外打听。听见凤  姐和赖升媳妇道:“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  奶奶好性儿,诸事由得你们。再别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么样’的话,如今  可要依着我行。错我一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清白处  治。”说罢,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叫进来看视。一时看完,  又吩咐道:“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内单管亲友来往倒茶,  别的事不用管。这二十个也分作两班,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也不管别的  事。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  茶、随起举哀,也不管别的事。这四个人专在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要少了  一件,四人分赔。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少一件也是分赔。这八个人单管  收祭礼。这八个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我一总支了来,交给你们八个  人,然后按我的数儿往各处分派。这二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  监察火烛,打扫地方。这下剩的按房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玩  起,至于痰盒掸子等物,一草一苗,或丢或坏,就问这看守的赔补。赖升家  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打架拌嘴的,立刻拿了来回我。你  要徇情,叫我查出来,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如今都有了定规,以  后那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算账。素日跟我的人,随身俱有钟表,不论大小  事,都有一定的时刻。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  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只在午初二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  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第二日还是卯正二刻过来。说不得咱们大家辛  苦这几日罢,事完了你们大爷自然赏你们。”  说毕,又吩咐按数发茶叶、油烛、鸡毛掸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家  伙:桌围、椅搭、坐褥、毡席、痰盒、脚踏之类。一面交发,一面提笔登记,  某人管某处,某人领物件,开的十分清楚。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  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迷失东西。便  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紊乱无头绪:一切偷安窃取等弊,一概  都蠲了。  凤姐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见尤氏犯病,贾珍也过于悲哀,  不大进饮食,自己每日从那府中熬了各样细粥,精美小菜,令人送过来。贾  珍也另外咐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厦内,单预备凤姐。凤姐不畏勤劳,天天按  时刻过来,点卯理事,独在抱厦内起坐,不与众妯娌合群,便有女眷来往也  -----------------------Page66-----------------------  不迎送。  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应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  鬼,延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幡;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  神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二众青年尼僧,搭绣衣,靸红鞋,  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十分热闹。那凤姐知道今日的客不少,寅正便起来梳  洗。及收拾完备,更衣盥手,喝了几口奶子,漱口已毕,正是卯正二刻了。  来旺媳妇率领众人伺候已久。凤姐出至厅前,上了车,前面一对明角灯,上  写“荣国府”三个大字。来至宁府大门首,门灯朗挂,两边一色绰灯,照如  白昼,白汪汪穿孝家人两行侍立。请车至正门上,小厮退去,众媳妇上来揭  起车帘。凤姐下了车,一手扶着丰儿,两个媳妇执着手把灯照着,撮拥凤姐  进来。宁府诸媳妇迎着请安。凤姐款步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棺材,  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院中多少小厮垂手侍立,伺候烧纸。凤姐  吩咐一声:“供茶烧纸。”只听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请过一张大圈椅  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下,放声大哭,于是里外上下男女接声嚎哭。  贾珍、尤氏忙令人劝止,凤姐才止住了哭。来旺媳妇倒茶漱口毕,方起  身,别了族中诸人,自入抱厦来,按名查点。各项人数,俱已到齐,只有迎  送亲友上的一人未到,即令传来。那人惶恐,凤姐冷笑道:“原来是你误了!  你比他们有体面,所以不听我的话!”那人回道:“奴才天天都来的早,只有  今儿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初次。”正说着,只见荣国府中的王兴媳妇来  了,往里探头儿。凤姐且不发放这人,却问:“王兴媳妇来作什么?”王兴  家的近前说:“领牌取线,打车轿网络。”说着将帖儿递上,凤姐令彩明念道:  “大轿两顶,小轿四顶,车四辆,共用大小络子若干根,每根用珠儿线若干  斤。”凤姐听了数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记,取荣国府对牌发下。王兴家的去  了。  凤姐方欲说话,只见荣国府的四个执事人进来,都是支取东西领牌的,  凤姐命他们要了帖念过,听了一共四件,因指两件道:“这个开销错了,再  算清了来领。”说着将帖子摔下来。他二人扫兴而去。凤姐因见张材家的在  旁,便问:“你有什么事?”张材家的忙取帖子回道:“就是方才车轿围子做  成,领取裁缝工银若干两。”凤姐听了,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记;待王兴交  过,得了买办的回押相符,然后与张材家的去领。一面又命念那一件,是为  宝玉外书房完竣,支领买纸料糊裱,凤姐听了,即命收帖儿登记,待张材家  的缴清再发。  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来迟了,后儿我也来迟了,将来都没有人了。  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就难管别人了,不如开发了好。”登  时放下脸来,叫:“带出去打他二十板子!”众人见凤姐动怒,不敢怠慢,拉  出去照数打了,进来回覆。凤姐又掷下宁府对牌:“说与赖升,革他一个月  的钱粮。”吩咐:“散了罢。”众人方各自办事去了。那被打的也含羞饮泣而  去。彼时荣宁两处领牌交牌人往来不绝,凤姐又一一开发了。于是宁府中人  才知凤姐利害,自此俱各兢兢业业,不敢偷安,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见人众,恐秦钟受委曲,遂同他往凤姐处坐坐。凤姐正  吃饭,见他们来了,笑道:“好长腿子,快上来罢。”宝玉道:“我们偏了。”  凤姐道:“在这边外头吃的,还是那边吃的?”宝玉道:“同那些浑人吃什么!  还是那边跟着老太太吃了来的。”说着,一面归坐。  凤姐饭毕,就有宁府一个媳妇来领牌,为支取香灯,凤姐笑道:“我算  -----------------------Page67-----------------------  着你今儿该来支取,想是忘了。要终久忘了,自然是你包出来,都便宜了我。”  那媳妇笑道:“何尝不是忘了,方才想起来,再迟一步也领不成了。”说毕,  领牌而去。一时登记交牌,秦钟因笑道:“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倘别人私  造一个,支了银子去,怎么好?”凤姐笑道:“依你说,都没王法了!”宝玉  因道:“怎么咱们家没人来领牌子支东西?”凤姐道:“他们来领的时候,你  还做梦呢。我且问你,你们多早晚才念夜书呢?”宝玉道:“巴不得今日就  念才好。只是他们不快给收拾书房,也是没法儿。”凤姐笑道:“你请我请儿,  包管就快了。”宝玉道:“你也不中用,他们该做到那里的时候,自然有了。”  凤姐道:“就是他们做也得要东西,搁不住我不给对牌,是难的。”宝玉听说,  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说:“好姐姐,给他们牌,好支东西去收拾。”凤  姐道:“我乏的身上生疼,还搁的住你这么揉搓?你放心罢,今儿才领了裱  糊纸去了,他们该要的还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宝玉不信,凤姐便叫彩明  查册子给他看。  正闹着,人来回:“苏州去的昭儿来了。”凤姐急命叫进来。昭儿打千儿  请安。凤姐便问:“回来做什么?”昭儿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  九月初三巳时没的。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的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  回来。二爷打发奴才来报个信儿请安,讨老太太的示下。还瞧瞧奶奶家里好,  叫把大毛衣裳带几件去。”凤姐道:“你见过别人了没有?”昭儿道:“都见  过了。”说毕,连忙退出。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  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他不知哭的怎么样呢!”说着蹙眉长叹。  凤姐见昭儿回来,因当着人不及细问贾琏,心中七上八下,待要回去,  奈事未毕,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又叫进昭儿来,细问一路平安。连夜打点  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收拾,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裹交给昭儿。  又细细儿的吩咐昭儿:“在外好生小心些伏侍,别惹你二爷生气。时常劝他  少喝酒,别勾引他认得混账女人,——我知道了,回来打折了你的腿!”昭  儿笑着答应出去。那时天已四更,睡下,不觉早又天明,忙梳洗过宁府来。  那贾珍因见发引日近,亲自坐车,带了阴阳生往铁槛寺来踏看寄灵之所。  又一一嘱咐住持色空好生预备新鲜陈设,多请名僧,以备接灵使用。色空忙  备晚斋。贾珍也无心茶饭,因天晚不及进城,就在净室胡乱歇了一夜。次日  一早,赶忙的进城来料理出殡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  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  凤姐见发引日期在迩,也预先逐细分派料理,一面又派荣府中车轿人从  跟王夫人送殡,又顾自己送殡去占下处。目今正值缮国公诰命亡故,邢王二  夫人又去吊祭送殡;西安郡妃华诞,送寿礼;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  面写家信并带往之物;又兼迎春染疾,每日请医服药,看医生的启帖,讲论  症源,斟酌药案。各事冗杂,亦难尽述,因此忙的凤姐茶饭无心,坐卧不宁。  到了宁府里,这边荣府的人跟着;回到荣府里,那边宁府的人又跟着。凤姐  虽然如此之忙,只因素性好胜,惟恐落人褒贬,故费尽精神,筹划的十分整  齐,于是合族中上下无不称叹。  这日伴宿之夕,亲朋满座,尤氏犹卧于内室,一切张罗款待,都是凤姐  一人周全承应。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也有言语钝拙的,也有举止轻浮的,  也有羞口羞脚不惯见人的,也有惧贵怯官的,越显得凤姐洒爽风流,典则俊  雅,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了,那里还把众人放在眼里?挥霍指示,任其  所为。那一夜中灯明火彩,客送官迎,百般热闹自不用说。至天明吉时,一  -----------------------Page68-----------------------  般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  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宜人之灵柩。”一应执事陈设,皆系  现赶新做出来的,一色光彩夺目。宝珠自行未嫁女之礼,摔丧驾灵,十分哀  苦。  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  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  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德,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  缮国公诰命亡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得来,——这六家与荣宁二家,当日所  称“八公”的便是。馀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  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鲲,襄  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馀者锦乡伯公子  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  堂客也共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顶小轿,连家下大小轿子车辆,不下百十余  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接连一带摆了有三四里远。  走不多时,路上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  棚是东平郡王府的祭,第二棚是南安郡王的祭,第三棚是西宁郡王的祭,第  四棚便是北静郡王的祭。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最高,及今子孙犹袭  王爵。现今北静王世荣年未弱冠,生得美秀异常,性情谦和。近闻宁国府冢  孙妇告殂,因想当日彼此祖父有相与之情,同难同荣,因此不以王位自居,  前日也曾探丧吊祭,如今又设了路奠,命麾下的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  朝,公事一毕,便换了素服,坐着大轿,鸣锣张伞而来,到了棚前落轿,手  下各官两旁拥侍,军民人众不得往还。  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早有宁府开路传  事人报与贾珍,贾珍急命前面执事扎住,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上来,以国  礼相见。北静王轿内欠身,含笑答礼,仍以世交称呼接待,并不自大。贾珍  道:“犬妇之丧,累蒙郡驾下临,荫生辈何以克当。”北静王笑道:“世交至  谊,何出此言。”遂回头令长府官主祭代奠。贾赦等一旁还礼,复亲身来谢。  北静王十分谦逊。因问贾政道:“那一位是衔玉而诞者?久欲一见为快,今  日一定在此,何不请来?”贾政忙退下来,命宝玉更衣,领他前来谒见。  那宝玉素闻北静王的贤德,且才貌俱全,风流跌宕,不为官俗国体所缚,  每思相会,只是父亲拘束,不克如愿。今见反来叫他,自是喜欢。一面走,  一面瞥见那北静王坐在轿内,好个仪表。不知近前又是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Page69-----------------------  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世荣头上戴着净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  五爪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  宝玉忙抢上来参见,世荣从轿内伸手搀住。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  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北静王笑  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问:“衔的那宝贝在那里?”宝玉  见问,连忙从衣内取出,递与北静王细细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问:  “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北静王一面极口称  奇,一面理顺彩绦,亲自与宝玉带上,又携手问宝玉几岁,现读何书。宝玉  一一答应。北静王见他语言清朗,谈吐有致,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  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  贾政陪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馀恩,果如所言,亦荫生辈之幸  矣。”北静王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此资质,想老太夫人自然钟爱。但吾  辈后生,甚不宜溺爱,溺爱则未免荒失了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亦  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邸,小王虽不才,却多蒙  海内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垂青目的。是以寒邸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谈  会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贾政忙躬身答道:“是。”北静王又将腕上一串  念珠卸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卒无敬贺之物,此系圣上所赐鹡  苓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贾政带着  宝玉谢过了。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叩请回舆。北静王道:“逝者已  登仙界,非你我碌碌尘寰中人。小王虽上叨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輀而  进呢?”贾赦等见执意不从,只得谢恩回来,命手下人掩乐停音,将殡过完,  方让北静王过去。不在话下。  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又有贾赦、贾政、贾珍诸同  寅属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谢过,然后出城,竟奔铁槛寺大路而来。彼时  贾珍带着贾蓉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  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凤姐因惦记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不服家人的话,  贾政管不着,惟恐有闪失,因此命小厮来唤他。宝玉只得到他车前。凤姐笑  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和女孩儿似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  来,咱们姐儿两个同坐车好不好?”宝玉听说,便下了马,爬上凤姐车内,  二人说笑前进。  不一时,只见那边两骑马直奔凤姐车来,下马扶车回道:“这里有下处,  奶奶请歇歇更衣。”凤姐命请邢王二夫人示下,那二人回说:“太太们说不歇  了,叫奶奶自便。”凤姐便命歇歇再走。小厮带着轿马岔出人群,往北而来。  宝玉忙命人去请秦钟。那时秦钟正骑着马随他父亲的轿,忽见宝玉的小厮跑  来请他去打尖。秦钟远看着宝玉所骑的马,搭着鞍笼,随着凤姐的车往北而  去,便知宝玉同凤姐一车,自己也带马赶上来,同入一庄门内。  那庄农人家,无多房舍,妇女无处回避。那些村姑野妇见了凤姐、宝玉、  秦钟的人品衣服,几疑天人下降。凤姐进入茅屋,先命宝玉等出去玩玩。宝  玉会意,因同秦钟带了小厮们各处游玩。凡庄家动用之物,俱不曾见过的,  宝玉见了,都以为奇,不知何名何用。小厮中有知道的,一一告诉了名色并  其用处。宝玉听了,因点头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  苦!’正为此也。”一面说,一面又到一间房内。见炕上有个纺车儿,越发以  -----------------------Page70-----------------------  为稀奇。小厮们又说:“是纺线织布的。”宝玉便上炕摇转。只见一个村妆丫  头,约有十七八岁,走来说道:“别弄坏了!”众小厮忙上来吆喝。宝玉也住  了手,说道:“我因没有见过,所以试一试玩儿。”那丫头道:“你不会转,  等我转给你瞧。”秦钟暗拉宝玉道:“此卿大有意趣。”宝玉推他道:“再胡说,  我就打了!”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果然好看。忽听那边老婆子叫道:  “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丢了纺车,一径去了。  宝玉怅然无趣。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了  衣服,问他换不换,宝玉道:“不换。”也就罢了。仆妇们端上茶食果品来,  又倒上香茶来,凤姐等吃了茶,待他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外面旺儿预  备赏封赏了那庄户人家,那妇人等忙来谢赏。宝玉留心看时,并不见纺线之  女。走不多远,却见这二丫头怀里抱着个小孩子,同着两个小女孩子,在村  头站着瞅他。宝玉情不自禁,然身在车上,只得眼角留情而已。一时电卷风  驰,回头已无踪迹了。  说笑间,已赶上大殡。早又前面法鼓金铙,幢幡宝盖,铁槛寺中僧众摆  列路旁。少时到了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宝珠  安理寝室为伴。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也有坐住的,也有告辞的,一一谢  了乏;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至未末方散尽了。里面的堂  客皆是凤姐接待,先从诰命散起,也到未正上下方散完了。只有几个近亲本  族,等做过三日道场方去的。那时邢王二夫人知凤姐必不能回家,便要带了  宝玉同进城去。那宝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着凤姐住着,王夫人  只得交与凤姐而去。  原来这铁槛寺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的,现今还有香火地亩,以备京中老  了人口,在此停灵。其中阴阳两宅俱是预备妥贴的,好为送灵人口寄居。不  想如今后人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有那家道艰难的,便住在这  里了,有那有钱有势尚排场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  个下处,为事毕宴退之所。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也有在铁槛寺的,也  有别寻下处的。凤姐也嫌不方便,因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静虚说了,腾出  几间房来预备。——原来这馒头庵和水月寺一势,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  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当下和尚工课已完,奠过晚茶,贾珍便命贾  蓉请凤姐歇息。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们陪着女亲,自己便辞了众人,带着宝  玉秦钟往馒头庵来。只因秦邦业年迈多病,不能在此,只命秦钟等待安灵罢,  所以秦钟只跟着凤姐宝玉。一时到了庵中,静虚带领智善、智能两个徒弟出  来迎接,大家见过。凤姐等至净室更衣净手毕,因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  样儿越发出息的水灵了,因说道:“你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  去?”静虚道:“可是这几日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  这里,叫请几位师父念三日《血盆经》,忙的就没得来请奶奶的安。”  不言老尼陪着凤姐。且说那秦钟宝玉二人正在殿上玩耍,因见智能儿过  来,宝玉笑道:“能儿来了。”秦钟说:“理他作什么?”宝玉笑道:“你别弄  鬼儿!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没有,你搂着他作什么呢?这会子还哄  我!”秦钟笑道:“这可是没有的话。”宝玉道:“有没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他  倒碗茶来我喝,就撂过手。”秦钟笑道:“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还怕他不  倒?何用我说呢!”宝玉道:“我叫他倒的是无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  情意的。”秦钟没法,只得说道:“能儿倒碗茶来。”那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  无人不识,常和宝玉秦钟玩笑,如今长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  -----------------------Page71-----------------------  风流,那秦钟也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智能走去倒了  茶来。秦钟笑说:“给我。”宝玉又叫:“给我。”智能儿抿着嘴儿笑道:“一  碗茶也争,难道我手上有蜜!”宝玉先抢着了,喝着,方要问话,只见智善  来叫智能去摆果碟子,一时来请他两个去吃果茶。他两个那里吃这些东西?  略坐坐仍出来玩耍。  凤姐也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伴。此时众婆子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  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小丫头,老尼便趁机说道:“我有一事,要  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的示下。”凤姐问道:“什么事?”老尼道:“阿弥  陀佛!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善才庵里出家的时候儿,有个施主姓张,是大  财主。他的女孩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长安府太爷  的小舅子李少爷。那李少爷一眼看见金哥就爱上了,立刻打发人来求亲,不  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公子的聘定。张家欲待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  此说已有了人家了。谁知李少爷一定要娶,张家正在没法,两处为难;不料  守备家听见此信,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来吵闹,说:‘一个女孩儿你许几家  子人家儿?’偏不许退定礼,就打起官司来。女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找门  路,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和府上相好,怎么求太太  和老爷说说,写一封书子,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他不依。要是肯  行,张家那怕倾家孝顺,也是情愿的。”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  太太再不管这些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张了。”凤姐笑道:“我  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静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  这么说,只是张家已经知道求了府里,如今不管,张家不说没工夫、不希图  他的谢礼,倒象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似的。”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  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  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之不胜,忙说:“有!有!这个不难。”  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纤的图银子。这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给打  发说去的小厮们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儿,我一个钱也不要。就是三万  两我此刻还拿的出来。”老尼忙答应道:“既如此,奶奶明天就开恩罢了。”  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的了我?我既应了你,自然给你了结啊。”  老尼道:“这点子事要在别人,自然忙的不知怎么样;要是奶奶跟前,再添  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办的。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见奶奶这样才情,  越发都推给奶奶了。只是奶奶也要保重贵体些才是。”一路奉承,凤姐越发  受用了,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  谁想秦钟趁黑晚无人,来寻智能儿。刚到后头房里,只见智能儿独在那  儿洗茶碗,秦钟便搂着亲嘴。智能儿急的跺脚说:“这是做什么!”就要叫唤。  秦钟道:“好妹妹,我要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我就死在这里。”智能儿  道:“你要怎么样,除非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好呢。”秦钟道:“这  也容易,只是‘远水解不得近渴’。”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里漆黑,将智能  儿抱到炕上。那智能儿百般的扎挣不起来,又不好嚷,不知怎么样就把中衣  儿解下来了。这里刚才入港,说时迟,那时快,猛然间一个人从身后冒冒失  失的按住,也不出声。二人唬的魂飞魄散。只听“嗤”的一笑,这才知是宝  玉。秦钟连忙起来抱怨道:“这算什么?”宝玉道:“你倒不依?——咱们就  嚷出来。”羞的智能儿趁暗中跑了。宝玉拉着秦钟出来道:“你可还强嘴不  强?”秦钟笑道:“好哥哥,你只别嚷,你要怎么着都使的。”宝玉笑道:“这  -----------------------Page72-----------------------  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儿睡下咱们再慢慢儿的算账。”  一时宽衣安歇的时节,凤姐在里间,宝玉秦钟在外间,满地下皆是婆子  们打铺坐更。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等宝玉睡下,令人拿来在自己枕边。  却不知宝玉和秦钟如何算账,未见真切,此系疑案,不敢创纂。  且说次日一早,便有贾母王夫人打发了人来看宝玉,命多穿两件衣服,  无事宁可回去。宝玉那里肯?又兼秦钟恋着智能儿,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  天。凤姐想了一想,丧仪大事虽妥,还有些小事,也可以再住一日:一则贾  珍跟前送了满情,二则又可以完了静虚的事,三则顺了宝玉的心。因此便向  宝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这里逛,少不得索性辛苦了。明儿是一定  要走的了。”宝玉听说,千姐姐万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儿必回去的。”  于是又住了一夜。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旺儿心中俱已  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  县来。不过百里之遥,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悬贾府  之情,这些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回来,不在话下。  且说凤姐等又过了一日,次日方别了老尼,着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讨信。  那秦钟和智能儿两个,百般的不忍分离,背地里设了多少幽期密约,只得含  恨而别,俱不用细述。凤姐又到铁槛寺中照望一番。宝珠执意不肯回家,贾  珍只得派妇女相伴。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Page73-----------------------  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且说秦钟宝玉二人跟着凤姐自铁槛寺照应一番,坐车进城,到家见过贾  母王夫人等,回到自己房中,一夜无话。至次日,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  定了和秦钟念夜书。偏偏那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  儿几次偷期缱绻,未免失于检点,回来时便咳嗽伤风,饮食懒进,大有不胜  之态,只在家中调养,不能上学。宝玉便扫了兴,然亦无法,只得候他病愈  再议。  那凤姐却已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那守备无奈何,  忍气吞声受了前聘之物。谁知爱势贪财的父母,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  闻得退了前夫,另许李门,他便一条汗巾悄悄的寻了自尽。那守备之子谁知  也是个情种,闻知金哥自缢,遂投河而死。可怜张李二家没趣,真是“人财  两空”。这里凤姐却安享了三千两。王夫人连一点消息也不知。自此凤姐胆  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祝贺,热闹非常。忽有门吏  报道:“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特来降旨。”吓的贾赦贾珍一干人不知何事,忙  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都太监夏秉忠乘马而至,  又有许多跟从的内监。那夏太监也不曾负诏捧敕,直至正厅下马,满面笑容,  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奉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  说毕,也不吃茶,便乘马去了。贾政等也猜不出是何来头,只得即忙更衣入  朝。  贾母等合家人心俱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探信。有两个时辰,  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的命:就请老  太太率领太太等进宫谢恩呢。”那时贾母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候,邢王  二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聚在一处打听信息。  贾母又唤进赖大来细问端底,赖大禀道:“奴才们只在外朝房伺候着,里头  的信息一概不知。后来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的大姑奶奶封为凤藻宫尚  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也这么吩咐。如今老爷又往东宫里去了。急  速请太太们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放下心来,一时皆喜见于面。于是都按  品大妆起来。贾母率领邢王二夫人并尤氏,一共四乘大轿,鱼贯入朝。贾赦  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蔷贾蓉,奉侍贾母前往。  宁荣两处上下内外人等,莫不欢天喜地,独有宝玉置若罔闻。你道什么  缘故?原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入城来找秦钟,不意被秦邦业知觉,将智  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了,三五日,便呜呼哀哉了。秦  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痊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悔痛无及,又添了许多  病症。因此,宝玉心中怅怅不乐。虽有元春晋封之事,那解得他的愁闷?贾  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府近日如何热闹,众人  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了。”宝玉听了,  方略有些喜意。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也进京引见,——皆由王子腾累上荐  本,此来候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故同路  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茔了,诸事停妥。贾琏这番进京,若按站走时本  该出月到家,因听见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问  了黛玉好,馀者也就不在意了。  -----------------------Page74-----------------------  好容易盼到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  喜交集,未免大哭一场,又致庆慰之词。宝玉细看那黛玉时,越发出落的超  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  分送与宝钗、迎春、宝玉等。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苓香串珍重取出来转送  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遂掷还不取。宝玉只  得收回,暂且无话。  且说贾琏自回家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事繁,无片刻闲空,见  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因房内别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  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说,今日大驾归府,  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可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  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见毕,端上茶来。贾琏遂问别后家中诸  事,又谢凤姐的辛苦。凤姐道:“我那里管的上这些事来!见识又浅,嘴又  笨,心又直,人家给个棒槌,我就拿着认作针了。脸又软,搁不住人家给两  句好话儿。况且又没经过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点不舒服,就吓的也睡不  着了。我苦辞过几回,太太不许,倒说我图受用,不肯学习,那里知道我是  捻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  有的这些管家奶奶,那一个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  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抱怨,‘坐山看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  岸儿’,‘推倒了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本事。况且我又年轻,不压人,  怨不得不把我搁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  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天;我再四推辞,太太做情应了,只得从命,  ——到底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还抱怨后悔呢。  你明儿见了他,好歹赔释赔释,就说我年轻,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  了他呢。”  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  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贾琏笑道:“正  是呢。我才见姨妈去,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刚走了个对脸儿,长得好齐整  模样儿。我想咱们家没这个人哪,说话时问姨妈,才知道是打官司的那小丫  头子,叫什么香菱的,竟给薛大傻子作了屋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  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凤姐把嘴一撇,道:“哎!往苏杭走一趟回来,  也该见点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拿平儿换  了他来好不好?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时候,他为  香菱儿不能到手,和姑妈打了多少饥荒。姑妈看着香菱的模样儿好还是小事,  因他做人行事,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儿的主子姑娘还跟  不上他,才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给他做了屋里人。——过了没半月,  也没事人一大堆了。”一语未了,二门上的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里等着  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这里凤姐因问平儿:“方才姑妈有什么事,巴巴儿的打发香菱来?”平  儿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儿。奶奶瞧,旺儿嫂子越发连个  算计儿也没了!”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说道:“那项利银早不送来,  晚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偏送这个来。幸亏我在堂屋里碰见了,不然  他走了来回奶奶,叫二爷要是知道了,咱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还要捞出  来花呢,知道奶奶有了体己,他还不大着胆子花么?所以我赶着接过来,叫  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为什么当着二爷我才只说是香菱来  -----------------------Page75-----------------------  了呢!”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姑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剌巴儿的打发个  屋里人来。原来是你这蹄子闹鬼!”  说着贾琏已进来了,凤姐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  敢任兴。正喝着,见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吃酒,叫他上炕  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设下一几,摆一脚踏,赵嬷嬷在脚踏  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几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  嚼不动那个,没的倒硌了他的牙。”因问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  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又道:“妈妈,  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钟怕什么,  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不为酒饭,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  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  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  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我还再三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  好,如今还是落空。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样一件大喜事来,那里用不着人?  所以倒是来和奶奶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凤姐笑道:  “妈妈,你的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儿子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  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着奶哥哥那一  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  我这话也说错: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是‘内人’一样呢!”说着,  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  了。要说‘内人’‘外人’这些混账事,我们爷是没有的;不过是脸软心慈,  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的他才慈软呢!  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赵嬷嬷道:“奶奶说的太尽情了,我也乐  了,再喝一钟好酒。从此我们奶奶做了主,我就没的愁了。”  贾琏此时不好意思,只是讪笑道:“你们别胡说了,快盛饭来吃,还要  到珍大爷那边去商量事呢。”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说  什么?”贾琏道:“就为省亲的事。”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竟准了?”贾  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九分了。”凤姐笑道:“可是当今的恩典呢!  从来听书听戏,古时候儿也没有的。”赵嬷嬷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  涂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如  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缘故呢?”贾琏道:“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  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在贵贱上分的。当  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  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岂有不思想之理?且父母在家,思想女儿,不能一  见,倘因此成疾,亦大伤天和之事。所以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  日期,准椒房眷属入宫请候。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  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谕旨,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关国体仪制,  母女尚未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  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者,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  可尽骨肉私情,共享天伦之乐事。此旨下了,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妃的  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修盖省亲的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  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这岂非有八九分了?”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起,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大姑  奶奶了?”贾琏道:“这何用说?不么这会子忙的是什么?”凤姐笑道:“果  -----------------------Page76-----------------------  然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  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  书还热闹,我偏偏的没赶上。”赵嬷嬷道:“嗳哟!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  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预备接  驾一次,把银子花的象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  里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  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赵嬷嬷道:“那  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俗语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  陵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好势派!  独他们家接驾四次。要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  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  了!”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太爷说,也是这样的。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  家怎么就这样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  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正说着,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完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他,  赶忙的吃了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  了。”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说什么话?”  凤姐因亦止步,只听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  定了,从东边一带,接着东府里花园起,至西北,丈量了,一共三里半大,  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  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说:“多谢  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从命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造也容易;  若采置别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  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请安去,  再细商量。”贾蓉忙应几个“是”。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请聘教习,采  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赖管家两个儿子,还  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去,所以叫我来见叔叔。”贾琏听  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够在行么?这个事虽不甚大,里头却  有藏掖的。”贾蔷笑道:“只好学着办罢咧。”  贾蓉在灯影几后头悄悄的拉凤姐儿的衣裳襟儿,凤姐会意,也悄悄的摆  手儿佯作不知。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  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见  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讲价钱会经  纪去呢。依我说,很好。”贾琏道:“这是自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  算筹算。”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刚才也议到这里。  赖爷爷说:竟不用从京里带银子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  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两,剩二万存着,等置办彩灯花烛并各色  帘帐的使用。”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凤姐忙向贾蔷道:“既这么着,  我有两个妥当人,你就带了去办。这可便宜你。”贾蔷忙陪笑道:“正要和婶  娘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  呆了,平儿笑着推他,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  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跟出来,悄悄  的笑向凤姐道:“你老人家要什么,开个账儿带去,按着置办了来。”凤姐笑  着啐道:“别放你娘的屁!你拿东西换我的人情来了吗?我很不希罕你那鬼  -----------------------Page77-----------------------  鬼祟祟的!”说着,一笑走了。  这里贾蔷也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贾琏笑道:“你别  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  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不止三四起,贾琏乏了,便传与二门  上,一应不许传报,俱待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一宿无话。  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国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家人等  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  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全,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  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的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  人一带群房已尽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条小巷界断不通,然亦系私地,  并非官道,故可以联络。会芳园本是从北墙角下引了来的一股活水,今亦无  烦再引。其山树木石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  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便,凑成一处,省许多财力,  大概算计起来,所添有限。全亏一个胡老名公号山子野,一一筹画起造。  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赖升、林之孝、吴新  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  点景,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  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  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贾蔷  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  到,不过是喧阗热闹而已。暂且无话。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心中自是畅快;无  奈秦钟之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快乐。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了,  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影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  他:“做什么?”茗烟道:“秦大爷不中用了!”宝玉听了,吓了一跳,忙问  道:“我昨儿才瞧了他还明明白白的,怎么就不中用了呢?”茗烟道:“我也  不知道,刚才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宝玉听毕,忙转身回明贾母。  贾母吩咐:“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  宝玉忙出来更衣。到外边,车犹未备,急的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  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家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吓的  秦钟的两个远房婶娘、嫂子并几个姐妹,都藏之不迭。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易箦多时矣。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的哭起  来。李贵忙劝道:“不可,秦哥儿是弱症,怕炕上硌的不受用,所以暂且挪  下来松泛些。哥儿这一哭,倒添了他的病了。”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  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展转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哥!宝玉来了。”连  叫了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叫道:“宝玉来了。”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馀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  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管理家务,又惦记着  智能儿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  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  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  关碍处。”正闹着,那秦钟的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  “列位神差略慈悲慈悲,让我回去和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了。”众鬼  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儿  -----------------------Page78-----------------------  叫宝玉的。”那判官听了,先就唬的慌张起来,忙喝骂那些小鬼道:“我说你  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不依我的话。如今闹的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了。  怎么好?”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  是那么‘雷霆火炮’,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想来,他是阳间,  我们是阴间,怕他亦无益。”那都判越发着急,吆喝起来。毕竟秦钟死活如  何,且听下回分解。  -----------------------Page79-----------------------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止,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还带  馀哀。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祭。七日后便送殡掩  埋了,别无记述。只有宝玉日日感悼,思念不已,然亦无可如何了。又不知  过了几时才罢。  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  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贾政听了,沉思一会,  说道:“这匾对倒是一件难事。论礼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观其  景,亦难悬拟。若直待贵妃游幸时再行请题,若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  题,任是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  如今我们有个主意:各处匾对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如今且按其景致,或  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来,暂且做出灯匾对联悬了,待贵妃游幸  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听了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  只管题了,若妥便用;若不妥,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众人笑道:“老爷  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  题咏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的文章更生疏  了。便拟出来,也不免迂腐,反使花柳园亭因而减色,转没意思。”众清客  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所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  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说着,  起身引众人前往。贾珍先去园中知会。  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伤不已,贾母常命人带他到新园子里来玩  耍。此时也才进去,忽见贾珍来了,和他笑道:“你还不快出去呢,一会子  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跑出园来。方转过弯,  顶头看见贾政引着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旁站住。贾政近来闻得代儒  称赞他专能对对,虽不喜读书,却有些歪才,所以此时便命他跟入园中,意  欲试他一试。宝玉未知何意,只得随往。  刚至园门,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旁边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  关上,我们先瞧外面,再进去。”贾珍命人将门关上。贾政先秉正看门,只  见正门五间,上面筒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俱是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  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莲花样。左右一望,雪白粉  墙,下面虎皮石砌成纹理,不落富丽俗套,自是喜欢。遂命开门进去。只见  一带翠嶂挡在面前。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  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众人都道:“极是。非胸中大有  丘壑,焉能想到这里。”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似猛  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斑驳,或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贾政道:  “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说毕,命贾珍前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走进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  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  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的,也有说该题“锦嶂”的,  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  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才情,故此只将些俗套敷衍。宝玉也知此意。  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听见古人说:‘编新不如述旧,  刻古终胜雕今。’况这里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不过是探景的一进步耳。  -----------------------Page80-----------------------  莫如直书古人‘曲径通幽’这旧句在上,倒也大方。”众人听了,赞道:“是  极,好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  当过奖他。他年小的人,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  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  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但见青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  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到亭内坐了,问:“诸  公以何题此?”诸人都说:“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  就名‘翼然’罢。”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  水题为称。依我拙裁,欧阳公句:‘泻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  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须寻思,因叫宝玉  也拟一个来。宝玉回道:“老爷方才所说已是。但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  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也用‘泻’字,似乎不妥。况此  处既为省亲别墅,亦当依应制之体,用此等字亦似粗陋不雅。求再拟蕴藉含  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何如?方才众人编新,你说‘不如述古’;  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宝玉道:“用‘泻玉’二字,  则不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须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称  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来。”宝玉四顾  一望,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又称赞了一番。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水,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见前面一  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  进入,  只见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  一暗,  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却是  后园,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  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贾政笑道:  “这一处倒还好,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读书,也不枉虚生一世。”说着便看宝  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众人忙用闲话解说。又二客说:“此处的匾该题四  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  一个道是:“睢园遗迹。”贾政道:“也俗。”贾珍在旁说道:“还是宝兄弟拟  一个罢。”贾政道:“他未曾做,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是个轻薄东西。”  众客道:“议论的是,也无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说道:  “今日任你狂为乱道,等说出议论来,方许你做。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  的没有?”宝玉见问,便答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  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所,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  现成的,何必再做?”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  玉道:“这太板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  “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摇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想起一事来,问贾珍道:“这些院落屋宇,并几案桌椅都  -----------------------Page81-----------------------  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  么?”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  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  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  是贾珍的首尾,便叫人去唤贾琏。一时来了,贾政问他:“共有几宗?现今  得了几宗?尚欠几宗?”贾琏见问,忙向靴筒内取出靴掖里装的一个纸折略  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洒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  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  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一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百挂,黑漆竹帘一百挂,  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  床裙、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说,一面走,忽见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  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  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  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虽系人力穿凿,却入目动心,未免勾引起  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去,忽见篱门外路旁有  一石,亦为留题之所。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  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许多生色,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  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云:“方才世兄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  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为妙。”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  醒了我。此处都好,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做一个来,就依外面村庄的  式样,不必华丽,用竹竿挑在树梢头。”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不必  养别样雀鸟,只养些鹅、鸭、鸡之类,才相称。”贾政与众人都说好。  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直待请名方可。”  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却是何字样好呢?”大家正想,宝玉却等不  得了,也不等贾政的话,便说道:“旧诗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  且题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  意思。”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便俗陋不堪了。唐人诗里,  还有‘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越发同声  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畜生!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  旧诗,敢在老先生们跟前卖弄!方才任你胡说,也不过试你的清浊,取笑而  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引众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要榻,逼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  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  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了。”贾政听了道:  “咳!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  呢?——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云‘天  然’二字,不知何意?”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怕他讨了没趣;今见问“天  然”二字,众人忙道:“哥儿别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问呢?天然者,  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为的。”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  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  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前数处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  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  -----------------------Page82-----------------------  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  喝命:“喜扠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  一并打嘴巴!”宝玉吓的战兢兢的,半日,只得念道:  新绿涨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道:“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  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到蔷薇院,傍芭  蕉坞里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  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  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  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宝玉道:“越发背谬了。‘秦人旧  舍’是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道:“更是  胡说。”  于是贾政进了港洞,又问贾珍:“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  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  盘道也可以进去的。”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  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池边两行垂柳,杂以桃杏遮天,  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  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  过。贾政道:“此处这一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  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  树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  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蟠屈,或实若丹砂,  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贾政不禁道:“有趣!只是大不认  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那得有此异香?”宝玉道:  “果然不是。这众草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  兰,这一种大约是金葛,那一种是金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  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那《离骚》、《文选》所有的那些异草:有叫作什  么霍纳姜汇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什么石帆、清松、扶留等样  的,见于左太冲《吴都赋》。又有叫作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  风莲,见于《蜀都赋》。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  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  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  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茗  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此造却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  负此。”众人笑道:“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  其联云何?”一人道:“我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道是:‘麝兰芳霭斜阳  院,杜若香飘明月洲。’”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  那人引古诗“蘼芜满院泣斜阳”句,众人云:“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  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念道:“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贾政拈须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作声,因喝道:“怎  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了回道:“此处并  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来,就题二百联  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教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  -----------------------Page83-----------------------  “如此说,则匾上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吟成豆蔻诗犹艳,  睡足荼蘼梦亦香。’”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  众人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  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尤觉幽雅活动。”贾政笑道:“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走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  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  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尚节俭,  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  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  “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  所动,寻思起来,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  贾政又命他题咏,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  他受了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牛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  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道:“罢了,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  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  明日题不来,定不饶你。这是第一要紧处所,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  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  从那一边出去,也可略观大概。”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水如晶帘一  般奔入。原来这桥边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  宝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  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或山下得  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  因半日未尝歇息,腿酸脚软,忽又见前面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道:“到此  可要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入,绕着碧桃花,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  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了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  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那一边是一树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  垂金缕,葩吐丹砂。众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从没见过这样好  的。”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出‘女儿国’,故花  最繁盛,——亦荒唐不经之说耳。”众人道:“毕竟此花不同,‘女国’之说,  想亦有之。”宝玉云:“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红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闺阁  风度,故以‘女儿’命名。世人以讹传讹,都未免认真了。”众人都说:“领  教!妙解!”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贾政因道:“想几个什么新  鲜字来题?”一客道:“‘蕉鹤’二字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  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又说:“只是可惜  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  二字在内,若说一样,遗漏一样,便不足取。”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  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美。”贾政摇头道:“不好,不  好!”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其中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  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  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  销金嵌玉的。一槅一槅,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  -----------------------Page84-----------------------  安放盆景。其槅式样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  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皆  是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如琴、剑、悬瓶之类,俱悬于壁,却都是  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难为怎么做的!”原来贾政走进来了,未  到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断,及到跟前,又  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起  人,与自己的形相一样,——却是一架大玻璃镜。转过镜去,一发见门多了。  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里出去就是后院,出了后院倒比先近了。”引  着贾政及众人转了两层纱厨,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转过花障,只  见青溪前阻。众人诧异:“这水又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  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凹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总  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  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迷了路,贾珍笑道:“跟我来。”乃在前导引,  众人随着,由山脚下一转,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门现于面前,众人都道:  “有趣,有趣!搜神夺巧,至于此极!”于是大家出来。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姊妹们,又不见贾政吩咐,只得跟到书房。贾  政忽想起来道:“你还不去,看老太太惦记你。难道还逛不足么?”宝玉方  退了出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小厮上来抱住,说道:“今日亏了老爷喜  欢,方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我们回说老爷喜欢;要不然,老太太  叫你进去了,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众人都强,今儿得了彩  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人一吊。”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  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个都上来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说,将宝玉  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个围绕着,送至贾母门  前。那时贾母正等着他,见他来了,知道不曾难为他,心中自是喜欢。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必又是  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黛玉听说,走过来一瞧,果然一件没有,因  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  够了!”说毕,生气回房,将前日宝玉嘱咐他没做完的香袋儿,拿起剪子来  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忙赶过来,早已剪破了。宝玉曾见过这香袋,虽未  完工,却十分精巧,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衣襟上  将所系荷包解下来了,递与黛玉道:“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我何从把你  的东西给人来着?”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  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着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铰,我知你  是懒怠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而去。黛玉越  发气的哭了,拿起荷包又铰。宝玉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  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合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  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  不是。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人回说:“在林姑娘房里。”贾母听说道:  “好,好!让他姐妹们一处玩玩儿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松泛一  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众人答应着。  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  说着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着荷包来带上。  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  -----------------------Page85-----------------------  的一声笑了。宝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做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  也瞧我的高兴罢了。”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  宝钗也在那里。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  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  梨香院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了家中旧曾学过歌唱的  众女人们,——如今皆是皤然老妪,着他们带领管理。其日月出入银钱等事,  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就令贾蔷总理。  又有林之孝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连新  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  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姑娘入了空  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十八岁,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  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典也极熟,模样又  极好。因听说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年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  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遗言说他:‘不宜  回乡,在此静候,自有结果。’所以未曾扶灵回去。”王夫人便道:“这样我  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若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  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宦家小姐,自然要性傲些。就  下个请帖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叫书启相公写个请帖去请妙  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Page86-----------------------  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  话说彼时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库;又有人来  回,请凤姐收金银器皿。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皆不得空儿。宝钗因说道:“咱  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说着,和宝玉等便往迎春房中来。  王夫人日日忙乱,直到十月里才全备了:监办的都交清账目;各处古董  文玩,俱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自仙鹤、鹿、兔以及鸡、鹅等,亦已买全,  交于园中各处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三十出杂戏来;一班小尼姑、道姑也  都学会念佛诵经。于是贾政略觉心中安顿。遂请贾母到园中,色色斟酌,点  缀妥当,再无些微不合之处,贾政才敢题本。本上之日,奉旨:“于明年正  月十五日上元之日贵妃省亲。”贾府奉了此旨,一发日夜不闲,连年也不能  好生过了。  转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  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带了  许多小太监来各处关防,挡围幕,指示贾宅人员何处出入,何处进膳,何处  启事种种仪注。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马司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  等监督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大妆。此时园内帐舞蟠龙,  帘飞绣凤,金银焕彩,珠宝生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悄无  一人咳嗽。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用围幕挡  严。正等的不耐烦,忽见一个太监骑着匹马来了,贾政接着,问其消息。太  监道:“早多着呢!未初用晚膳,未正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进大明宫领宴  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凤姐听了道:“既这样,老太太和太太且  请回房,等到了时候再来也还不迟。”于是贾母等自便去了。园中俱赖凤姐  照料。执事人等,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一面传人挑进蜡烛,各处点起灯来。  忽听外面马跑之声不一,有十来个太监,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这些太监  都会意,知道是来了,各按方向站立。贾赦领合族子弟在西街门外,贾母领  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两个太监骑马缓缓而来,至西  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面西站立;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  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隐隐鼓乐之声。一对对凤翣龙旌,雉羽宫扇,又有  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  执事太监捧着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  监抬着一顶金顶鹅黄绣凤銮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跪下。早有太监过来,  扶起贾母等来,将那銮舆抬入大门往东一所院落门前,有太监跪请下舆更衣。  于是入门,太监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着元春下舆。只见苑内各色花灯  熌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灯匾,写着:“体仁沐德”四个  字。元春入室更衣,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影缤纷,处处灯  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  却说贾妃在轿内看了此园内外光景,因点头叹道:“太奢华过费了!”忽  又见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下舆登舟,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  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却用  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枝上,每一株悬灯万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  诸灯,亦皆系螺蚌羽毛做就的,上下争辉,水天焕彩,真是玻璃世界,珠宝  乾坤。船上又有各种盆景,珠帘绣幕,花楫兰桡,自不必说了。  -----------------------Page87-----------------------  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看官听说:  这“蓼汀花溆”及“有凤来仪”等字,皆系上回贾政偶试宝玉之才,何至便  认真用了?想贾府世代诗书,自有一二名手题咏,岂似暴富之家,竟以小儿  语搪塞了事呢?只因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  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幼弟,贾妃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独爱怜之。  且同侍贾母,刻不相离。那宝玉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元妃口传教授  了几本书,识了数千字在腹中。虽为姊弟,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  出来与父兄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祖母  之忧。”眷念之心,刻刻不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赞他尽有才情,故于游园时  聊一试之,虽非名公大笔,却是本家风味;且使贾妃见之,知爱弟所为,亦  不负其平日切望之意。因此故将宝玉所题用了。——那日未题完之处,后来  又补题了许多。  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好,何必‘蓼汀’?”侍坐  太监听了,忙下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即刻换了。彼时舟临内岸,去舟  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写着“天仙宝境”四大字,贾妃  命换了“省亲别墅”四字。于是进入行宫,只见庭燎绕空,香屑布地,火树  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  扇。真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道:“此系正殿,外臣未  敢擅拟。”贾妃点头。礼仪太监请升座受礼,两阶乐起。二太监引赦、政等  于月台下排班上殿,昭容传谕曰:“免。”乃退。又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  阶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谕曰:“免。”于是亦退。  茶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室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  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之。贾妃垂泪,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挽贾母,  一手挽王夫人,三人满心皆有许多话,但说不出,只是呜咽对泣而已。邢夫  人、李纨、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等,俱在旁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  忍悲强笑,安慰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  娘儿们这时不说不笑,反倒哭个不了,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  见!”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忙上来劝解。贾母等让贾妃归坐,  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执事人等在外厅行礼。其  媳妇丫鬟行礼毕。贾妃叹道:“许多亲眷,可惜都不能见面!”王夫人启道:  “现有外亲薛王氏及宝钗黛玉在外候旨。外眷无职,不敢擅入。”贾妃即请  来相见。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元妃降旨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又  有原带进宫的丫鬟抱琴等叩见,贾母连忙扶起,命入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  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  答应。母女姊妹,不免叙些久别的情景及家务私情。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行参等事。元妃又向其父说道:“田舍之家,虀盐  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  “臣草芥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  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华,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  体天地生生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岂能报效万一!惟朝  乾夕惕,忠于厥职。伏愿圣君万岁千秋,乃天下苍生之福也。贵妃切勿以政  夫妇残年为念。更祈自加珍爱,惟勤慎肃恭以侍上,庶不负上眷顾隆恩也。”  -----------------------Page88-----------------------  贾妃亦嘱以“国事宜勤,暇时保养,切勿记念”。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  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请即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  玉能题,便含笑说道:“果进益了。”贾政退出。元妃因问:“宝玉因何不见?”  贾母乃启道:“无职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引进来。小太监引宝玉进来,  先行国礼毕,命他近前,携手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长了好些  ——”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起身,命宝玉导  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之中,诸般罗列,进园先从“有凤来仪”、  “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眺览  徘徊。一处处铺陈华丽,一桩桩点缀新奇。元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  可太奢了,此皆过分。”既而来至正殿,降谕免礼归坐,大开筵宴,贾母等  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捧羹把盏。  元妃乃命笔砚伺候,亲拂罗笺,择其喜者赐名。因题其园之总名曰“大  观园”,正殿匾额云“顾恩思义”,对联云: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生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又改题:  “有凤来仪”赐名“潇湘馆”。“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赐名“怡红  院”。“蘅芷清芬”赐名“蘅芜院”。“杏帘在望”赐名“浣葛山庄”。正楼曰  “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楼”。西面叙楼曰“含芳阁”。更有“蓼风轩”、  “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名。匾额有“梨花春雨”、“桐剪秋风”、  “荻芦夜雪”等名。又命旧有匾联不可摘去。于是先题一绝句云: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  名。  题毕,向诸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姐妹辈素所深知,  今夜卿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  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等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意发挥,不可为我微才所缚。  且知宝玉竟能题咏,一发可喜。此中潇湘馆蘅芜院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  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  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宝玉只得  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似难与薛  林争蘅,只得随众应命。李纨也勉强作成一绝。贾妃挨次看姊妹们的题咏,  写道是:  旷性怡情(匾额)迎春  园成景物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文采风流(匾额)探春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文章造化(匾额)惜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万象争辉(匾额)李纨  名园筑就势巍巍,奉命多惭学浅微。精妙一时言不尽,果然万物有光辉。  凝晖钟瑞(匾额)薛宝钗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睿藻仙才瞻仰处,自惭何敢再为辞?  -----------------------Page89-----------------------  世外仙源(匾额)林黛玉  宸游增悦豫,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气象新。香融金谷酒,花  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元妃看毕,称赞不已,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  妹所及。”原来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  咏,倒不好违谕多做,只胡乱做了一首五言律应命便罢了。  时宝玉尚未做完,才做了“潇湘馆”与“蘅芜院”两首,正做“怡红院”  一首,起稿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推  他道:“贵人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才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又  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分驰了?况且蕉叶之典故颇多,再想一个  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说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  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  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宝钗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  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朝韩翊咏芭蕉诗头  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都忘了么?”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意,笑道:“该  死,该死!眼前现成的句子竟想不到。姐姐真是‘一字师’了!从此只叫你  师傅,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也悄悄的笑道:“还不快做上去,只姐姐妹妹的!  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一面说笑,因怕他耽延工夫,  遂抽身走开了。  宝玉续成了此首,共有三首。此时黛玉未得展才,心上不快。因见宝玉  构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宝玉只少“杏帘在望”一首,因叫他抄录前三首,  却自己吟成一律,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向宝玉跟前。宝玉打开一看,  觉比自己做的三首高得十倍,遂忙恭楷誊完呈上。元妃看道是:  有凤来仪宝玉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迸砌防阶水,穿  帘碍鼎香。莫摇分碎影,好梦正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静苑,萝薜助芬芳。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轻烟迷曲径,冷  翠湿衣裳。谁咏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凭栏垂绛袖,倚  石护清烟。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熟,十  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元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四首之  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又命探春将方才十数首诗另以锦笺  誊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贾政又进《归省颂》。  元妃又命以琼酪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此时贾兰尚幼,未谙诸事,  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而已。  那时贾蔷带领一班女戏子在楼下,正等得不耐烦,只见一个太监飞跑下  来,说:“做完了诗了,快拿戏单来!”贾蔷忙将戏目呈上,并十二个人的花  名册子。少时,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  缘》,第四出《离魂》。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  -----------------------Page90-----------------------  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做尽悲欢的情状。刚演完了,一个太监托着一  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连忙接了,  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做两出戏,不拘那  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  为此二出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从,定要做《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不  过他,只得依他做了。元妃甚喜,命:“莫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  外赏了两匹宫绸,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之类。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  游玩。忽见山环佛寺,忙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又  额外加恩与一班幽尼女道。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按例行赏。”乃呈上略节。元妃从头  看了无话,即命照此而行。太监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  一柄,沉香拐杖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  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馀”银锞十锭。邢夫人等二  分,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  墨二匣,金银盏各二只,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  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和贾兰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  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另有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五  百串,是赏与贾母王夫人及各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贾珍、贾琏、贾环、  贾蓉等皆是表礼一端,金银锞一对。其余彩锻百匹,白银千两,御酒数瓶,  是赐东西两府及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又有清  钱三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等的。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元妃不由  的满眼又滴下泪来,却又勉强笑着,拉了贾母王夫人的手不忍放,再四叮咛:  “不须记挂,好生保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尽容易  的,何必过悲?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贾母等已哭  的哽噎难言。元妃虽不忍别,奈皇家规矩违错不得的,只得忍心上舆去了。  这里众人好容易将贾母劝住,及王夫人搀扶出园去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Page91-----------------------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说,又发内帑  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  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闲  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  的人一样。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  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上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  子赶围棋作战。正在房内玩得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里珍大爷  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  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  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  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  露。内中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弟兄子侄,互为  献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语。独有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  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并丫头姬妾鬼混了一回,  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  只顾猜谜行令,百般作乐,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也不理论。  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  偷空儿也有会赌钱的,也有往亲友家去的,或赌或饮,都私自散了,待晚上  再来;那些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儿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素日这里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  画的很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  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着,便往那里来。刚到窗前,听见屋里一片喘息之  声。宝玉倒唬了一跳,心想:“美人活了不成?”乃大着胆子,舐破窗纸。  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  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  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两个唬的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下哀求。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要  知道了,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倒也白白净净儿的有些动人心处,  在那里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那  丫头飞跑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不告诉人!”急的茗烟在后  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  “不过十六七了。”宝玉道:“连他的岁数也不问问,就作这个事,可见他白  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  来话长,真正新鲜奇文。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梦得了一匹  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字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万儿。”  宝玉听了笑道:“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等我明儿说了给你作媳妇,好不  好?”茗烟也笑了。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  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茗烟微微  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城外逛去,一会儿再回这里来。”  宝玉道:“不好,看仔细花子拐了去。况且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  -----------------------Page92-----------------------  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就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  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茗烟笑  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  打我呢。”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转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  之兄花自芳。此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  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  唬的惊疑不定,连忙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  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  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把心放下  来,说道:“你也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了来  了?”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袭人听了,复又惊慌道:“这还了得!  倘或碰见人,或是遇见老爷,街上人挤马碰,有个失闪,这也是玩得的吗?  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呢!——都是茗烟调唆的,等我回去告诉嬷嬷们,一定  打你个贼死。”茗烟撅了嘴道:“爷骂着打着叫我带了来的,这会子推到我身  上。我说别来罢!——要不,我们回去罢。”花自芳忙劝道:“罢了,已经来  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不干净,爷怎么坐呢?”  袭人的母亲也早迎出来了。袭人拉着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  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的脸上通红。花自芳母子两个恐怕宝玉冷,又  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子,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  然知道,不敢乱给他东西吃的。”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来,铺在  一个杌子上,扶着宝玉坐下,又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  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里,然后将自  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是忙着齐齐整整的摆上一桌子果  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尝  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捻了几个松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  给他。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道:“好好的哭什么?”  袭人笑道:“谁哭来着?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因见宝玉穿着大  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说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  衣裳,他们就不问你往那里去吗?”宝玉道:“原是珍大爷请过去看戏换的。”  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儿不是你来得的。”宝玉笑道:  “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笑道:“悄悄儿的罢!叫  他们听着作什么?”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下来,向他姊妹们笑  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儿瞧  瞧。再瞧什么稀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着了。”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  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雇一辆干干净净、严严紧紧的车,送宝玉回去。  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  人。”花自芳忙去雇了一辆车来,众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  又抓些果子给茗烟,又把些钱给他买花爆放,叫他:“别告诉人,连你也有  不是。”一面说着,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车,放下车帘。茗烟二人牵  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车,向花自芳道:“须得我和二爷还到东府  里混一混,才过去得呢,看大家疑惑。”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下车  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了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Page93-----------------------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索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  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儿。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  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  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别的嬷嬷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  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的,只知嫌人家腌臜。  这是他的房子,由着你们遭塌,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  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  玩笑,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  睡觉?”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酪,怎么不送给我吃?”说毕,拿起就吃。  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  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有愧,便说道:“我不信他  这么坏了肠子!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  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了奶,吃的长这  么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他怎么着!你们看袭  人不知怎么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  面赌气把酪全吃了。又一个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  气。宝玉还送东西给你老人家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  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  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  “可是病了?还是输了呢?”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  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  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  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  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留的是这个,多谢费心。  前儿我因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闹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搁在  这里白遭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宝玉听了,  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了栗子来,自向灯下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  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  姐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  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人不配穿红的,  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  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  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们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  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搬配不  上。”  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  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进他们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  的话怎么叫人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宅大院里,没的我们  这宗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他虽没这样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我  姨父姨娘的宝贝儿似的,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我  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大见。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  -----------------------Page94-----------------------  里有文章,不觉吃了一惊,忙扔下栗子,问道:“怎么着,你如今要回去?”  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量,教我再耐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  出我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忙了,因问:“为什么赎你呢?”袭人道:  “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子儿,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  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手呢?”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哪!”袭人道:  “从来没这个理。就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长  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袭人道:“为什  么不放呢?我果然是个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  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也还有的;其实我又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  强的多而且多。我从小儿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这会子又伏  侍了你几年,我们家要来赎我,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不要就开恩放我  去呢。要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  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又有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使不得的。”  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里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  如此说,我的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  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好说,  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  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  为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吃亏,就可以行得的;如今无故  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教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吗?”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袭人道:“去  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乃叹道:“早  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  床睡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又  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你们卖,没有  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儿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  打暮骂。况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  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摸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  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因此哭了一阵。他母兄  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  善宽厚人家儿,不过求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  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  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儿也不能那么尊重:因此他母子  两个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两个又是那个光景儿,母子二人  心中更明白了,越发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别  意了。  且说袭人自幼儿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  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  管,更觉放纵弛荡,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谅不能听。今日可  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宝玉  默默睡去,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为酥酪生  事,又象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  -----------------------Page95-----------------------  丫头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  “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宝玉见这话头儿活动  了,便道:“你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  两个的好,是不用说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  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  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  ——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  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  去那里去就完了。”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道:“好爷!我正为劝你这些个。  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  的。”宝玉道:“改了,再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袭人道:“第二件,你  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是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  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  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已  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  外号儿,叫人家‘禄蠹’;又说只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没书了,都是前  人自己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刻刻的要打你  呢?”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是我小时候儿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说  的,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呢?”袭人道:“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还  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  个爱红的毛病儿了。”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罢。”袭人道:“也  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  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  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  趣儿。”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三更天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  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子初二刻  了,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  扎挣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  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  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窝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  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  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  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  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  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里去呢,  见了别人就怪腻的。”黛玉听了,“嗤”的一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  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  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  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  也不知是那个腌臜老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  -----------------------Page96-----------------------  是我命中的‘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给宝玉,又起身将  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枕上,二人对着脸儿躺下。  黛玉一回眼,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迹,便欠身凑近前  来,以手抚之细看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划破了?”宝玉倒身,一面躲,一  面笑道:“不是划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澄胭脂膏子溅上了一点儿。”说着,  便找绢子要擦。黛玉便用自己的绢子替他擦了,咂着嘴儿说道:“你又干这  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就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  又当作奇怪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大家又该不得心净  了。”宝玉总没听见这些话,只闻见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  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  “这时候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那么着,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  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  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儿的香。”黛  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  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  那些俗香罢了!”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些。不给你个利害也  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  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  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  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  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见问,一时解  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  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他?”宝玉方  听出来,因笑道:“方才告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要伸手。黛玉忙笑道:  “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你不难,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  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  道:“要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躺下,黛玉也躺下,  用绢子盖上脸。  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总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  见何景致,扬州有何古迹,土俗民风如何,黛玉不答。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  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么?”黛玉见  他说的郑重,又且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  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这  就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都知道?  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说。”  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升  座议事,说:‘明儿是腊八儿了,世上的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里果品  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个来才好。’乃拔令箭一枝,遣了个能干小耗子去打  听。小耗子回报:‘各处都打听了,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子便问:  ‘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子道:‘米豆成仓。果品却只有五样:一是  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老耗子听了大喜,  即时拔了一枝令箭,问:‘谁去偷米?’一个耗子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  问:‘谁去偷豆?’又一个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  剩下香芋。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子应  -----------------------Page97-----------------------  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子和众耗见他这样,恐他不谙练,又怯懦无力,  不准他去。小耗子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  远。这一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子忙问:‘怎么比他们巧呢?’小  耗子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  叫人瞧不出来,却暗暗儿的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这不比直偷硬取的巧  吗?’众耗子听了,都说:‘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变?你先变个我们瞧瞧。’  小耗子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  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子忙笑说:‘错了,错了!原说变果子,  怎么变出个小姐来了呢?’小耗子现了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  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我就  知道你是编派我呢。”说着便拧。宝玉连连央告:“好妹妹,饶了我罢,再不  敢了。我因为闻见你的香气,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  你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  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哦!  是宝兄弟哟!怪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本来多么!就只是可惜一件,该用  故典的时候儿他就偏忘了。有今儿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呀,  眼面前儿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了不得,他只是出汗。这会子偏又有了记  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  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  吵嚷起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