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再来怎么办？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1-01 19:19:23 / 个人分类：师生往来

    信中谈及这么多的问题，难以一一回复。有些问题并不是要一个简单的答案，而是需要一生一世的思考。对生活的体验，对社会的观察了解，知识结构和价值观念，这些东西决定了一个人对一些基本的社会问题的认识深度。答案是没有的。有的时候一个正确的答案可能是肤浅的，一个错误的答案可能含有更深刻的思考。

    我并不希望同学们都变得很“激进”，甚至成为“革命者”。我本人连参与政治活动都不感兴趣，更没有权利鼓动别人做牺牲者。我只是希望大家都清除头脑中的偏见，了解真实的历史和现实，学会独立的思考，掌握合理的思维方式，也学会以正确的方法来治学，以规范的方式，包括话语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

    这几条对于做人、干事业和做学问都是必不可少的。

    当你判断问题的时候，你需要依据自己所储备的相应的知识。可如果这些知识是错的，你的判断怎么会正确呢？你要正确判断身边的一个人，就需要掌握关于他的准确的知识，他的经历(历史)、性格、品行、学识等。如果你对他的了解大部分是假的，是他自己编的瞎话，你就无法正确认识他。我们的教育，我们的大众传媒，给人们灌输了大量虚假信息，黑白颠倒，指鹿为马是它惯常的做法。精心伪造、过滤和阉割的信息，无处不在。人们长期生活在这个舆论环境中，受到这种教育，不知不觉就接受了大量的偏见，成为受害者。

    我在这里看到一些在中国留学生，他们在与美国人辩论问题时经常表现得非常可笑而不自知。讨论中国一个问题时，一个学生气愤地说：“我就是从中国来，中国根本就不是那个样子！”我告诉他，中国是那个样子，只是你不了解罢了。你从家门到学校，对社会的了解无非是课堂上的，电视里的，那不是真实的中国社会。中国社会的许多重要现象，重大历史事件，学生们都不知道。别人说了，他还以为是在有意造谣诬蔑。有一个涉及几千万人命运的事，很多西方人都知道，但我问身边的中国学生和学者，几乎都说不知道。不要以为生在中国，就了解中国。你了解的是媒体告诉你的中国。

     一个学者非常气愤地跟我说，不仅美国人歧视中国人，连一些他跟本没瞧得起的第三世界的学者也嘲笑他。他一发言，人家就说，“看，这是个 Communist。”或者以嘲讽的口吻说：“让我们的communist谈谈吧。”他觉得很委屈，认为自己并不是‘Communist’，他的意思是说，他为中国的现状辩护，只是希望中国强大，人民生活改善，并不太在意意识形态的目标。我告诉他，通过你的讲话，人家看到你所依据的信息，使用的语言，背后的思维方式，只有受Communist教育的人才会那样讲话。在这个意义上，人家说你没错。就好比我是东北人，实际上我家乡与河北省只有十几路远。在东北，我的口音是标准的，一般人无法凭语音判断我是哪儿的人。但一入关，多数人都会判断出我是东北人。

    我当时说的时候，他还似懂非懂。接下来有一次讨论，到他讲话的中间我打断了他。我说，像你刚才说的话，就是只有受到communist教育的人才会讲的，全世界只有中国大陆出来的人才这样讲。他非常意外，以为那番话没有什么特别。我就向他做了一番分析，这段话如果站不住。他大体上明白了。他身上打上中国大陆宣传教育的印记而不自觉，脱口而出以为那是全世界都公认的常识呢。，

    在今天中国的思想界，学术界(人文社会科学)，大体上可以通过一个人摆脱正统教育和媒体影响的程度来判断一个人思想的敏锐性、前沿性，其学术成果的可靠性。在今天，我们不需要时髦的理论，玄妙的方法，只要我们尽可能地清除头脑中的偏见，按常识去判断问题，以人的正常的思维逻辑去思考问题，就会有很多新发现。要使我们的社会成为"正常的社会"，首先需要我们恢复正常的理智，回归常识。

    所以，我寄希望于你们的，首先是清理自己的头脑，反思自己的精神世界。要清除头脑中的偏见，学会正确的思考方式，掌握规范的研究学问的方法，以及适当的语言表述方式，这是基础。没有这些，其余都是空话。对于政治学理论的学生来说，没有对政治史的正确了解，没有对政治现实的全面客观的认识，其对政治学基本理论的思考就不能走上正路。

    对于社会公众，我希望做一些工作，一方面澄清理论上的混乱，另一方面尽可能传播现代的政治观念，以推动现代政治文化的形成，现代政治人格的发育成长。像你弟弟所说：“人活的好好的，何必要让人家知道真相？知道了又无能为力，更增添痛苦。”问题是，在这种蒙昧的状态下，他可能成为牺牲品，可能害人害已。像当年的红卫兵。如果我的学生注定会成为新一代红卫兵，我至少做些事情，使他不会太狂热、太执迷。

    在耶鲁，有一个复旦来的博士生问我，如果又遇到文革，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个人能反抗得了吗？

    我说，在我看来，你提这个问题很可笑的。

    首先，又遇到文革的时候，你有这个判断能力吗？你就会意识到这是又一次文革吗？你不会。看你平时的言行，思维方式，思想观念，你对现实政治问题的认识都不清醒，完全被宣传工具所控制，如果中国正在走向第二次文革，你完全会很自觉地投入其中。谈不上如何对待，是否反抗的问题。实际上，你现在的思想观念、思维方式、话语习惯，都在继承着红卫兵的传统。你被裹挟在新的文革的洪流中，还要嘲笑文革时的红卫兵的荒唐和幼稚，还在举头张望，问别人，如果文革再来我们怎么办？

    其次，你问再来文革我们怎么办，你首先反思一下，面对现实问题你是怎么做的。我一直说。文革在文革前就在搞，在文革后也没停。文革就发生在今天，就在你周围，你怎么做的？你有清醒的认识吗？如果没有清醒的认识，就会充当了打手和帮凶而不自知。即使对一些问题有了清醒的认识，你拒绝了吗？抗拒了吗？文革并不是一场扑面而来的海啸，把惊恐的人们席卷而去。它是从每个人脚下的小溪开始，不知不觉中涨成滔天洪水。当人们兴高彩烈地顺流而下时，就被它无情地吞噬了。

    没有人希望受骗。在社会生活中，我们要做一个明白人，头脑清醒。在学问上只有恢复正常的理智，才谈得上学术研究。许多所谓学者，也很努力，有的天份也很高，但因为缺少这样一个基本的条件，他的努力也许产生大量成果，但终究是一堆垃圾。做学问需具备三个基本素质：德、才、识，其中德和识是最重要的，没有德和识，才越高，越勤奋，为害越大。据说，中央党校一位几十年中地位很高的学者晚年哀叹，自己一生搞学问，没有留下立身之作。也就是说，到晚年,回头看，一本站得住的书或文章也没有。但他至死也不会明白，他为什么没有立身之作。连自己的独立思考都没有，几十年都处于精神受控状态，跟着风跑，怎么会有立身之作呢？他没有立身之作，只是徒生晚年哀叹，但他没有反省，他一生毒害了多少人呢？许多1949年前的学界、文艺界的泰斗后来都自废武功，甚至失去起码的人格，做了许多为人不耻的行为。他们有过辉煌的前半生，但后半生却成为笑炳。

    经常，我与学生讨论某个问题时，需要对一个简单的问题讲很长时间。因为需要从头讲起。一个认识,以相应的知识为基础，要说清这个问题，就要从那些知识基础说起，而那些知识上的偏差又以其它一些偏见为前提，如此向前不断追溯。作为大学教师，我深深感到学生头脑中大量的虚假信息的为害。

    我不可能每个问题都给你们讲，很多问题我也在探索思考之中，我的想法也在变。何况我讲的只是我的一家之言，你们需要撷取百家之精华。作为研究生，你们需要自己通过学习来解决自己的问题。入手处,就是多读一手材料，多读有社会责任感，保留着基本良知的，有头脑有见识的学者写的书。像我上次向你们介绍的几本书，以前提到的几位学者，我这里再向你们推荐几位……有许多这样的学者，需要你们去判断，去识别，去发现。

    写了很多，但仍觉言不尽意。希望我回国后，我们能够当面交流，那样会更顺畅更充分些。

    祝你假期愉快!

    丛日云,于耶鲁,2006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