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群众中去 作者:何玉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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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群众中去

作者:何玉茹

 


  看灯的事是吕芳提出来的,吕芳说,怎么也得去看看,不去这个年就不算过完。吕芳是那种动辄就眼睛潮湿的女人,四十多岁了高兴起来还总又拍手又跺脚的。吕芳年轻的时候陈建很喜欢她这样子,到了这个年龄陈建就觉得有些可笑。陈建多次提起过他的不满,吕芳却有自己的理由,她说,我是由心而发,由心而发就没有错。陈建说,那你的心就有问题了。吕芳说,都像你似的,对什么都一副冷面孔,这日子还特别需要热情来维护。吕芳这样说的时候陈建总有一种被吕芳拖拽着往前走的感觉,因为与吕芳相比他的热情显然是远远不够的。陈建很不舒服这种感觉,对生活他有自己的认识,且认定是绝对真理,但这真理他只能存在肚子里,无法跟吕芳提起,就像长时间收藏的一件宝贝,虽珍贵却毫无用处,他的生活倒像是一直依附在吕芳创造的氛围里的。
  吕芳问儿子陈晓华,你去不去?陈晓华说,去,跟我们同学去。吕芳说,就不能跟你妈去一回?陈晓华说,有我爸呢,我怎么能搅扰你们。吕芳说,你爸才不会去,你爸几时去过人多的地方?这时一直埋头吃饭的陈建忽然抬起头来,说,我去,今儿我要到群众中去。吕芳先怔了一下,然后哈哈地笑起来,笑得几乎都弯了腰。陈建和陈晓华都不笑,就使吕芳的笑有些傻,她只好强止了笑问,你到群众中干什么呢?陈建说,看灯啊。吕芳说,一个做灯的还有心看灯么?陈建说,正因为做灯才要去看灯。吕芳说,你呀,不跟我说清楚就别想去。陈建说,那就算了,不去了。陈晓华说,妈您这不是自作自受么。
  吃过晚饭,吕芳大衣、围巾地武装起来,不再提说清楚的事,陈建也便不再说不去的话,随在吕芳身后出了家门。
  灯市离他们的家大约有两公里的路程,灯市禁止车辆通行,又不知有没有存车的去处,这两公里他们只好徒步而行。
  他们走出胡同走上大街的时候,发现街上已是有许多步行着的人了,街中心的出租车也一辆接了一辆,显然都是奔了灯市去的。吕芳拉了陈建一把,说,快走快走。吕芳的声音是兴奋的,两腿飞快地交替着,几乎在小跑一般。陈建被吕芳拉得有些恼火,说,慌什么,又不是赶电影。吕芳被陈建拖得也有些恼火,说,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自个儿走了。这样两人的手又很快分开了,吕芳的脚步已无法慢下来,顾自超越了一个人又一个人,陈建则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目光盯了吕芳的那块红头巾,脸上浮出嘲讽的笑意。
  吕芳在前面走了一会儿,总不见陈建跟上来,就回头去望,望见的却都是陌生的面孔。吕芳忍住心里的慌又走了一阵,回头再望,还是不见陈建,吕芳不由地想,莫非因为人多他又返回家了么?吕芳是个人多就兴奋的人,陈建则是个人多就烦躁的人,陈建从不陪吕芳逛商场,看电影也坚持要最后进场最先出场,以避免与更多的人为伍。吕芳望着身边匆匆行走的人们,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她想,他若真回了家,她也要把他从家里拉出来。
  这时,就见陈建忽然从地下冒出来一般站在了吕芳的面前。陈建说,怎么不走了?吕芳先是一喜,然后沉了脸说,以为你回家了呢。陈建说,回家还能不跟你说一声。吕芳说,看不见我怎么跟我说一声。陈建说,我看得见你,是你看不见我。吕芳说,你要走快些我怎么会看不见你。陈建说,走快些干什么?
  吕芳说,你说干什么?陈建说,我不知道。吕芳说,跟你这样的人过一辈子真是冤枉死了。陈建说,跟什么样的人不冤枉呢?吕芳一指从身边走过的一对挎了胳膊的男女,看见没有,随便一个男人也不会在老婆后面磨磨蹭蹭的。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又开始往前走,有一刻几个年轻人撞了吕芳一下,吕芳趁机挎住了陈建的胳膊。这样的机会是很少的,吕芳掩饰似的说,有我在你回家是休想了。陈建却偏偏说,我压根就没想回家,想做就做,不必掩饰。吕芳说,讨厌,你真是讨厌死了。吕芒的手却没有松开,她喜欢跟路上的其他男女一样,享受一份元宵之夜的浪漫。
  这样地走了一段,陈建说,累不累呀?吕芳愈发挎紧了陈建,说,不累。陈建说,你不累我可累了。吕芳说,你要真累,我就找别的男人去了。陈建说,随便你。吕芳赌气地将手抽出来,甩下陈建一个人向前走去。陈建仍跟在后面,不慌不忙的样子。
  总算走到禁止车辆通行的路口,离了灯市已是不远了,吕芳又一次兴奋起来,回头看一看陈建,说,快走,快走呀。
  路口围了许多的人,人们身后排了成片的自行车,显然是骑了自行车的人被拦截住了。吕芳和陈建庆幸着自己,挤进人群,试图进入无车辆的街道。可是,人群前面的一排警察拦住了他们,一个年轻得像个孩子似的警察说,不让进了。吕芳说,我们没车呀。警察说,没车也不让进了。吕芳着急道,为什么?警察说,灯市的人太多了。说着这话时吕芳和陈建就见成群的人正从街里往街外走,却没一个从街外往街里走的人,看来灯市果真是只许出不许进了。吕芳看着陈建,眼里噙了泪花,要哭出来的样子,说,都怪你,早来一步兴许早进去了。陈建似乎也有些急,问那警察,能不能通融一下,放他们俩进去。警察坚决地说,不行。陈建只好扯谎说,我们是城东区文化馆的,夜里有看守灯的任务,不能误了我们执行任务啊。警察看看陈建,又看看吕芳,有证明吗?陈建说有身份证。警察说身份证不行,身份证能证明什么。说完就转过脸看别的人,再也不理他们了。
  两人从人群里挤出来,吕芳说陈建,这下你该满意了吧?陈建说,我怎么满意,没见我也在想办法吗?吕芳说,那也叫办法,连个毛孩子都哄不过。陈建说,你呢,除了哭你又会做什么?吕芳说,我跟你的区别正在这里,一个……一个从不会哭的人。吕芳显然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评价陈建,只有把语气搞得狠狠的。陈建说,不是不会哭,是不想哭,身份证还不能证明什么,眼泪那玩意儿又能证明什么。吕芒的眼泪不由地又溢出来,她知道她说不过陈建,只好不再理他,一个人往回家的路上走。
  走出十几米,经过一条窄窄的胡同,胡同里黑洞洞的,隐约可见晃动着的人影。两人都看了一眼,吕芳无意,陈建却忽然地站住了,他对前面走着的吕芳说,哎,还想不想去看灯?吕芳停也不停地说,想又怎么样?陈建说,想看就跟我来,不想看我自个儿可去了。吕芳回过头来,看陈建认真地停在胡同口,便明白这胡同是可以通往灯市的了。陈建从小在这城市长大,对胡同是再熟悉不过了,当初谈恋爱时陈建常常带了她一条胡同一条胡同地串,两边是林立的建筑,前面是说不清的去向。她喜欢那种感觉,就像跟随一个无往而不胜的骑士穿越神秘的森林一般。可是陈建后来跟她说,一条胡同一条胡同地串是因为他不知道带她去哪里,这城市可去的地方太多了,却没一样是他想去的,去哪里都让他想起那些他熟悉和不熟悉的男男女女,他觉得他们都乏味透顶。对胡同他也没有她那样的感觉,说她是对胡同陌生的缘故,如果熟悉胡同就会觉得不过是一条通道而已。吕芳从跟陈建认识陈建就是冷静的,但陈建喜欢吕芳的热情,有一次陈建对吕芳说,没有你,我的生活就更没有意思了。吕芳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负了一种责任似的,多少年如一日地热情着,无论陈建怎样地令她不满、伤心,她都痴心不改,坚持着自己。尽管现在连儿子都在嘲笑着她,但她常常地想,没有我这样一个女人,你们就试试吧。
  吕芳还是跟陈建走进了胡同。吕芳说,我才不相信你会自个儿去。陈建说,往常不会,今儿一定得去。吕芳说,为什么?陈建说,现在还不能说。吕芳说,你总这样,也不看跟谁,还说一句藏半句的。陈建说,跟谁也一样,有些话不到时候是不能说的。这条胡同又窄又深,老远地才有一盏昏暗的路灯,灯下走着的人就像陈年照片上的人一样,与他们交错着走过去,使他们不由地也自感陈旧起来。吕芳有些沮丧地说,这胡同没有一点年味儿。停了一会儿,陈建才说,这胡同的人差不多都搬迁走了。吕芳吃惊地望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不禁又一次挎紧了陈建。陈建说,我有两个同学住在这个胡同里。吕芳问,男的女的?陈建说,女的。吕芳说,你要想带她们,我可以一个人先走。陈建说,小学同学。吕芳受了愚弄一般将手抽出来,说,天下没有比你更讨厌的人。陈建说,你的心先不用放下,我还真想找找她们。吕芳说,爱找不找,跟我有什么关系?陈建没有再说什么,只就了昏暗的灯光边走边注意着蓝色的门牌号。陈建先敲了31号门,没人应声,里面也漆黑一团,陈建就说,一定是搬走了。后来又敲了42号门,门倒是开了,说话的却是个南方口音的男人,说从打住这里就没听说过王小娟这名字。陈建叹一口气,绝了找同学的念头似的,继续与吕芳往前走。
  这一回吕芳不再与陈建并肩走,走在陈建的前头,且半天也不说话。陈建问,怎么了?吕芳仍不答话。陈建说,人都没见着,你生的什么气?吕芳回过头,站住了说道,以为我在生气?我是在想,我为什么要去看灯。陈建不在意在问,为什么呢?吕芳竟是笑了笑,在昏黄的光线下那笑显得有些滑稽。然后吕芳说,有些话,不到时候是不能说的。陈建便觉得吕芳是故弄玄虚,再没跟她说什么了。
  胡同终于走到了尽头,前面是一条冷清的小街,路边稍稍亮了些,但仍看不出哪里可以通向辉煌的灯市。吕芳站在胡同口,问陈建还怎么走?陈建说,跟我来就是了。陈建带了吕芳向左走了约一百米,拐进一条更窄更长的胡同。倒也没走多远,向左又横出一条胡同来,这胡同宽了许多,且一眼可看到尽头灯光通明的街道。吕芒显得高兴起来,问陈建那是什么街?陈建说,那不是新开街么。吕芳更高兴道,到了新开街,没多远就是灯市了。吕芳又说,看不出你今晚的兴头比我还大,不是单单为了找那个王小娟吧?陈建说,怎么会。吕芳说名字清清楚楚地记三十多年,也不易呢。陈建说,我是忽然想起来的,有时候人会忽然想起跟自己不相干的人和事来,你也一样。吕芳说,但我决不会当真去敲人家的门。陈建说,敲跟不敲有什么区别,你明明知道胡同里的人几乎都搬光了。吕芳说,万一她没搬走,不是更百感交集么。陈建说,万一没搬走,我就能知道我有多老了。陈建想起自己敲门时突然出现的这念头,鼻子不由地有些发酸。他很快地将鼻子揉了揉,在心里笑着自己,今儿是怎么了,简直要跟吕芳一个德性了。 灯市设在幸福路上,幸福路与新开街只隔一座地道桥,地道桥以西是新开街,以东便是幸福路了。陈建与吕芳走出胡同走上大街,已是新开街的最东端了。
  陈建的话让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两人共同发现了胡同口处不间断的人流。吕芳说,别说没用的了,快走吧。吕芳在前面率先跑起来,陈建看着她跑的样子笑了笑,更沉着地迈着步子。他忽然地想,这些年若没有她与他的对比,他还能保持他的沉着么?
  陈建走到胡同口时,发现怔在胡同口的吕芳竟是泪光闪闪的了。吕芳说,陈建,真叫你说对了,到群众中去。陈建向街上看去,黑压压的哪哪都是人了,有向东去的,也有向西返回的,几十米宽的车道以往是车挨了车,现在却是人挨人了。陈建看着也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似的。吕芳说,你不会反悔吧?陈建说,你怕什么,就是我不去了,还有这么多的人呢。吕芳说,我怕什么,是你在怕,看你那样子。陈建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巴是张开的。但他并不以为是怕,他觉得是一种吃惊,他曾想象过灯市上的热闹,却怎么也没想到还没进灯市就已经热闹到排山倒海的地步了。再说路口已经戒严,往东去的人是从哪儿来的呢?
  两人到底还是汇入了人流。一旦进入人群,就铁定了要随了人群向前走了,快慢也没了自由,全凭前面人群的快慢而定。陈建立时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他本能地伸手拉住了吕芳。吕芳却是兴奋的,她感觉到陈建的手,以为陈建也在兴奋,这样的阵势,若是再不兴奋真就不可救药了。吕芳便说,我简直想哭呢。陈建说,你不是已经哭了么。陈建的声音低,吕芳没听清,也顾不得追问,又说,这时候谁要窝在家里真是傻透了。陈建说,谁要不窝在家里才叫傻呢。吕芳说,你说什么,大声点。陈建就又说了一遍。吕芳试图抽出手来,陈建却攥得紧紧的,吕芳说,以为你会被感动呢。陈建说,人就是人么。吕芳说,你见过这么多的人么?陈建说,这算什么,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时候才叫人多。吕芳说,都多少年的事了,跟现在怎么比。陈建说,多少年也一样,人是永远见不得人多的,就比如你,一见就哭起来。我就不明白,红卫兵的时候哭,这时候还哭,永远长不大似的,哭个什么劲呢?吕芳说,你不哭才叫人不明白,这是排山倒海的人,不是没心没肺的石头。陈建说,石头也许倒会叫人哭呢。
  由于要大声才能听见,两人就像吵架似的,引得一旁的人直看他们。一个与他们的儿子陈晓华差不多大的男孩从胡同口就随在他们的左右,让人看上去就像他们的孩子一样,但他们自己却没大留意。这男孩很认真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脸上是一副专注而又沉郁的神情。
  前面就是地道桥了,他们走的是人行道,中间汽车道上的人们眼看着在比他们矮下去,渐渐地,他们须低下头来才可以望得见他们了。这一个变化比在胡同口的时候更让他们吃惊,对面的人行道是往西走的人群,下面的车道则自然地分成了向东向西的两路,从上面看上去就像两大走向分明的黑色的蚁群。他们看到下面的许多人也在仰起脸向上看着,他们便在那些脸上停留一会儿,似乎要从中辨认出什么,结果总是徒劳,没有一张脸能给他们留下印象。愈是这样,他们就愈是充满渴望地向下看着,有一刻他们竟是不顾后面人的不满,执拗地靠住人行道的栏杆停了下来。这样,他们就可以做非常从容的观望了。向下望了一会儿,陈建忽然说,幸亏没走下面。吕芳就说,是啊,走了下面去哪里看这样壮观的场面。陈建说,壮观什么?吕芳说,不壮观你看什么?陈建说,也许是悲观呢。说着竟是鼻子一酸,没来得及去揉鼻子眼泪已经涌了出来。吕芳很快发现了他的泪水,惊愕又有几分惊喜地看他,将他的话忘了似的,说,天呀,陈建你也会哭啊!陈建顾自向下望着,任凭泪水更多地顺了脸颊淌下来。这时,一直跟随他们的男孩忽然叫道,看,看那儿!他们没顾得去看男孩,只顺了男孩的手指向下看去,就见在马路的边缘,一伙人正与另一伙人扭打在一起,看样子都是年轻男孩,先是一个对一个,后来也不知是哪个喊了一声救命,其他的人就放了自己的对手,一涌而上去救那喊救命的人,而被放开的对手也一涌而上,去救那被包围的同伙。于是两伙人就打成了一团,从上面看就仿佛一个黑色的漩涡。而人群仍在流动着,只不过在漩涡的地方显得缓慢了许多。这时,那男孩又说,有一个逃走了,满脸是血的那个!陈建和吕芳又去看,果然一个红脸的人正逆了人流奔跑着,由于不断地与人冲撞,看上去就像一朵红花在流动的黑色中跳跃。陈建的眼睛忽然有些发花,便抬起头来看那男孩。男孩就站在吕芳的旁边,很大的眼睛,很白净的面庞。吕芳也随了陈建去看男孩。在他们的注视下,男孩有些不自然地向他们笑了笑。
  陈建问男孩,你好像一直在跟着我们?男孩点了点头。陈建问,为什么?男孩说,有人要跟我打架,许多人。陈建问,什么人?男孩说,我们同学。陈建问,他们在哪儿?男孩说,已经过去了,他们以为我跟家里人在一起,就没动手。男孩又说,我该谢谢你们。吕芳忍不住说,谢什么,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万一真打起来,我们也帮你呀。陈建又问,因为什么?男孩低下头,十分为难的样子。吕芳望着男孩,忽然警惕地问道,不是因为偷吧?男孩委屈地抬起头来,说,不是,因为哭,看电影的时候我哭了,他们就说,尝尝他们的拳头往后就不会哭了。
  陈建和吕芳带了那男孩继续往前走了,现在,他们让男孩走在中间,陈建还拉了男孩的一只手,仿佛真的一家人一般。
  由于男孩的存在,陈建和吕芳没再争吵,倒是男孩一再提起他们刚才的话题,说他们的话他全听到了,在他听来他们并没有什么不一致的地方。陈建和吕芳奇怪地望着男孩,陈建说,你怎么会这样想?吕芳也说,我跟他怎么会是一致的呢?男孩说,我也说不清,反正我觉得你们是一样的,陈建说,也难怪,你才多大,懂得什么呢。男孩不服气地说,你们都哭了,我没哭,至少你们对我来说是一致的。男孩又说,我不明白,你们哭是为什么呢?陈建拍拍男孩的肩膀,我也跟你说不清楚,长大了或许你就明白了。 地道桥很快就过去了,他们走在桥下的时候正有一列火车从桥上经过,震耳欲聋的隆隆声阻止了他们的谈话,他们只有将手拉得更紧,以证明他们之间的联系。然后他们就那样手拉着手走进了灯市。
  人依然是一个挨一个的,各种各样的彩灯排列在马路两边,他们挤不到近前,只有边走边远远地观望着。吕芳是看一只灯赞叹一声,每一只灯她都恋恋地回头望了又望;陈建是看一只灯失望一回,每一只灯都恨不得快些绕过去;那男孩则紧随了他们,时而随了吕芳赞叹,时而随了陈建失望,脸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到一只孔雀灯时,正赶上孔雀开屏,五颜六色的灯在孔雀身后铺展成一面美丽的彩扇一般,引起人们的一阵欢呼,有不少拿照相机的人趁机咔嚓咔嚓地拍照,还有许多远些的人要凑到近前。人群便开始拥挤。陈建和吕芳各拉了那男孩的一只手,吕芳是要往前挤,陈建则往人群外挤。吕芳觉出了阻力,便说,陈建,别的可以不看,这孔雀一定得看。陈建说,想看明儿去公园看真的去,假的有什么好看的。吕芳说,废话,真孔雀有灯么?陈建说,别傻了,好看的还在前头呢。吕芳说,知道你是怕挤,你怕我不怕,你走吧!两人隔了男孩,你一句我一句的,周围的人将他们三个忽儿挤到这里,忽儿挤到那里。就有那被挤烦的,感觉到他们胳膊的障碍,又听到他们的争吵,便高声吼道,扯锯玩儿家扯去,跑这儿捣什么乱呀!嘴里嚷着身体也使了劲,狠狠地将他们向外挤。其他人也找到了拥挤的源头似的,帮了那人向他们涌来,群众的力量是太大了,他们三人很快地松了手,脚也离开了地面,就像同一树枝上的叶子被打了个七零八落。最后三人在地上站定时,已是到了离马路中间的分界线不远的地方,且各在一处,谁也看不见谁了,只见到分界线上站得笔直的警察,目光对了正前方,如同做的假人一般。
  吕芳先喊了声陈建,陈建又喊了声吕芳,两人相互答应着,终于走到了一起,而那男孩却不知哪里去了,他们也不知他的名字,无法喊他,只好由他去了。这时吕芳仍对那孔雀恋恋不舍,说,要不是你拖后腿,早挤到跟前了。陈建却显得十分地疲惫,两腿弯曲地站着,好像很想坐下来又不可能做到,只有勉强地由腿支撑着。吕芳有些同情地看看陈建,说这回听你的,看前头的灯去吧。陈建看看前面,前面仍是人山人海的,黑压压的一片黑脑袋。陈建说,你要听我的,咱就往回走吧。吕芳吃惊地瞪大眼睛,说,不看灯了?陈建说,不是怕挤,就是不想看了……也不是不想看了,是压根不想在这儿呆了,一分钟也不想呆了。吕芳看着陈建,心想,他是又犯病了。陈建则开始仰了脑袋朝天上看着,仿佛要从天上回家似的。吕芳说,好吧,你不想看我自个儿看,也省得让你拖累我了。陈建的目光从天上收回来,看一看吕芳,转身就朝了马路的另一边走去。眼看要越过警察越过那条分界线了,吕芳忽然喊了一声,陈建!陈建回过头,见吕芳正拨开两边的人向他奔跑过来。
  吕芳气喘吁吁地在陈建跟前站定,说,忘了问你了,今儿你为什么要来看灯?陈建怔了一下,说,我说过,不到时候是不能说的。吕芳说,你不说我也猜得到。陈建说,你怎么猜得到。吕芳说,我猜你跟我是一样的。陈建说,我跟你怎么会一样。吕芳说,你真的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来么?陈建奇怪地望着吕芳,为什么?吕芳说,为看你做的那只灯。陈建怔了一会儿,忽然地又笑起来,说,没有我做的灯你也会来的,你不用感动我,我决不会再去看了,包括我做的那只。吕芳说,我说的是心里话。如果没有你做的灯,我说不定会跟你回去的。陈建仍是不相信地笑着,并且开始朝背离吕芳的方向走去。吕芳在他的身后无奈而悲愤地骂道,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个想好又想巧的东西啊!由于悲伤和愤怒她的声音出奇地大,几乎压过了一切的嘈杂,许多人朝她看着,以为她遭了哪个天大的欺侮,连一直对她视而不见的警察都不由地问他,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两人终于还是各走各的路了。吕芳边看灯边流着眼泪,自以为是在为与陈建的分手而哭,可是逢到人们对一只灯欢呼时,她也情不自禁地随了欢呼起来,欢呼的时候竟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让她更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她只顾看灯,竟是没注意做灯的单位,直到将所有的灯看完向回返时,她才想起陈建的灯她其实跟没看到是一样的。这时陈建已回到了家里,他将自己关在洗澡间不停地洗啊洗啊,眼前的情景却怎么也没法洗掉。那就是他再次经过地道桥时,意外地看到了那男孩在下面的汽车道上被许多人追赶的情景。男孩白净的脸显得苍白、惊恐,像一只受伤的鸟儿在人群中冲撞着,那些被冲撞的人很快也变成了追赶男孩的人。陈建在人行道上不由地也奔跑起来,试图去救助男孩,但跑到地道桥的尽头时那男孩和追赶的人都已不见了踪影。他不知男孩今晚会遭遇怎样的命运,他想若是留下来与吕芳一块儿看灯也许要好些,至少不会见到那样叫人心痛的追赶。可是他又想,心烦其实比心痛是更难忍受的。现在,他已不愿再去想他做的那只灯了。比起今晚见到的一切,那只灯又算什么呢。
  后来,他听到吕芳进门的声音,没一会儿陈晓华也回来了,陈晓华进门就问,妈,今儿晚你一定哭得一塌糊涂吧?吕芳说,你怎么知道?陈晓华说,连我都哭了,你还不哭?我爸呢,我爸哭了没有?
  陈建忽然将水开到了最大,吕芳的声音与水声搅和在一起,使他一句也没听清。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