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细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1:55:03
  没有出嫁的时候,我和母亲、奶奶三代三个女人住在乡下。母亲和奶奶都是苦日子里泡出来的,自然十分节俭。不过相比起来,母亲倒还罢了,奶奶却是个再仔细不过的人。这里所说的仔细,在我们家乡话的含义中就是指“会过日子”,也略微带些形容某人过于吝啬的苛责。奶奶是最平常的农家妇人,她的仔细也只有从最琐碎的细节中去渗透。洗碗用的泔水,她从来不会随随便便地泼掉,不是拌鸡食就是拌猪食。我家要是没鸡没猪,她就提到邻居家,也不管人家嫌弃不嫌弃。“总是点儿东西,扔掉了可惜。”她说。内衣内裤和袜子破了,她也总是补了又补。而且补的时候,是用无法再补的那些旧衣的碎片。“用旧补旧,蛮般配的。”她说。我知道这不是因为般配,而是她觉得用新布补旧衣就糟蹋了新布。路上看到一块砖,一根铁丝,一截塑料绳,她都要拾起来。“眼前没用,可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宁可让东西等人,不能让人等东西。”她说。她的这个习惯使院子常常象个废品收购站。

  然而这些也还都罢了。让我啼笑皆非的是,她居然也干涉到了我的一些生活习惯。我洗衣服用多少洗衣粉,刷牙挤多少牙膏,炒菜放多少油,无一能逃过她的批判。而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她对我使用手纸的长度都有意见。只要我上厕所前碰到她,她都会把我手里长长的卫生纸撕掉一段儿。

  “哪里用得了这么多?”她说。

  “奶奶,你太过分了吧。”我说。

  “别跟我打滑溜嘴儿。论过日子,你得上心跟我学呢。这一下省出一点儿来,一年就能省下多少?”

  “就是省下一两卷纸来,也不过就是一两块钱,犯得上么?”

  斗嘴至此,她便开始给我上忆苦思甜的大课:当年,她如何用五升绿豆安排全家人度春荒,如何吃着红薯叶儿过年,如何眼睁睁地看着行人饿死在路上``````直至我讨饶,她还要颇有哲理地总结一句:“松日子紧过,富日子穷过,才知道什么是过日子!”

  然而无论她怎么说,只要不被她碰到,我还是会按照自己的标准使用着卫生纸。人生就这么短,不能太委屈自己了吧。我想。

  一天夜里,突然发现卫生纸用完了。想出去买,外面下着大雨。去邻居家借,似乎不太好意思。正埋怨自己把这事失误了,奶奶抱着一个纸箱子出来,我凑过去一看,全都是卫生纸,一小段儿一小段儿,如压薄的洁白的棉。

  “奶奶,你真好!”我抢过箱子,撒娇地对她嚷。她得意地“哼”了一声,嘴角含着孩子般的笑。

  两年之后,奶奶病逝。给她整理房间的时候,我在床下找到了三个纸箱子,里面都是一小段一小段儿的卫生纸。

  我的泪落在这些纸上,纸沉默地收着我的泪。在泪落的地方,纸的颜色顿时变深了,它深得很圆,象初春的榆叶。然后它静静地晕染着,泛润着,直至边缘成为最浅柔的深色调。而在此刻,这些卫生纸的碎片,这些羽毛一样轻洁的事物,都变得沉了起来,重了起来。象湿了水的花朵,又象蓄了水的白云。在最漂浮的神情下,涌动着让我让我无法承担的凶猛浪潮。

  现在,每次使用卫生纸的时候,我都会在习惯的长度上自觉地减短一小段儿。其实,我并不是有意这样去做的。我想,可能是奶奶在用这个细节告诉我:她依然还在。她舍不得离开。她是多么懂得这尘世间一切事物的可贵和可爱。

  我想,我可能就是从这件事上有些开始明白应该怎样去热爱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