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经历,才会形成认识,并促成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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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经历,才会形成认识,并促成希望
2009-12-16 20:21:56    作者:李令彬    来源:新东方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世界末日,名叫死亡——它不是山崩地裂,更不是狼哭鬼嚎,它就像是你随手关上电视机,啪地一声,没图像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曾经意识到死亡有多么可怕。那大概是在9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从白天的小睡中醒来,环顾屋子里的一切,那一天阳光很好,令人对什么都充满期待,突然我开始想象一个没有我的世界,马上把自己吓坏了。

  死亡的意识像是阳光下的一片阴影,在空气中悄悄地蔓延,掠过房檐、屋顶,这世界照常存在,一切慢条斯理地运转,那些知道你的人一样在生活,可是你却不见了,那些不知道你的人始终感觉不到你的存在,真是打击自尊啊。

  死亡仿佛一个巨大的不停旋转的黑洞,等着随时吸走你的一切。不论你是在床上、地上、草坪上、公路上、森林里、雪山上、海洋上还是在外太空,无论是你是欢喜还是悲伤,无论你是自信还是不满,无论你自认为是尊贵还是贫贱,无论你有着怎样过人的天赋,无论你做过什么,无论你拥有什么,无论你萌发过什么怪想法……如果说正在进行的生命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正面生活的话,空中有一条线,反面就是死亡,它并非发生在你离开这世界的那一刻,而是像一面镜子般随时照着我们的生活,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每一个人,当我生活得越幸福时,我越害怕死亡从地面上、从半空中忽然升腾起黑雾,卷走我的一切。

  这让我生活得不是那么投入。如果死亡是存在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一切终究化为虚空,想要万古留名吗?可是整个人类不也是一个容易消失的物种?生命的痕迹也可能在星球爆炸这类事情上变得渺然全无,留下一整片一整片荒芜的宇宙。

  不知你是否喜欢看灾难电影,人类乐于把自身的危难描绘得悲壮惨烈,甚至总有一个光明的尾巴,哪个英雄有一天横空出世突然改变了这局面,让我们中的一小部分可以延口残喘。和你看到的行星撞击、外星人入侵、火山喷发、洪水漫延、飓风扫荡不同,世界末日是真实存在的,它比你我在电影中看到的更加刺激人心: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世界末日,名叫死亡——它不是山崩地裂,更不是狼哭鬼嚎,它就像是你随手关上电视机,啪地一声,没图像了。

  后来,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在家里遥望着月亮,我觉得它是那么地可怜。因为它活得要比我久得多,在没有我的漫长岁月里,它会是多么地孤寂啊。

  我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但是它却令我梦牵魂绕。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死亡也变得温顺了,心想死也是值得的,因为你有过这么一些难忘的体验;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死亡就变得格外刺痛人心,我心里想活着真是没什么意义,一切都很空虚,经不起思考。

  后来,我索性只是单向地思考,只看世界的乐观一面,因为那深如黑渊的一面是我们无法把握的,我们的思考力用不上,干嘛多操那一份心呢?

  既然活着的人是没法思考死亡的,而死去的人在死亡之中又没有思考,那么死亡在精神世界中就是不存在的。

  你甚至可以美化死亡,把死说得很有意义,很具美感,所谓人类的智慧就是这样一种童话,它不反应真实,也没办法把握真实,随着你的心情胡猜乱想。

  在中学的阶段,我目击过一次亲人的痛苦,但并非真的是死亡,而是死亡前被折磨的阶段。我的大爷,也就是我父亲的亲哥哥,由于长期在煤矿工作,得上了肺气肿,我坐早班火车去他家里的时候,甚至没认出来他就在那里。早晨起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像是充气的娃娃,脸上的褶子全被撑开,看年纪不过是半大的小伙子。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有点茫然,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一直到中午,他身上的浮肿完全消掉,才成为那个又亲切又朴实的老人,他招呼着我,用我熟悉和适应的方式。

  那之后过了半年,有一天我回到家,姐姐说大爷在家里,我却看不到,原来地上躺着一个极其瘦小的人,他的神志已经完全不清楚,嘴里说着胡话,一会又咆哮着大叫。姐姐被吓得大哭,说大爷在算一笔帐,可是怎么都算不清楚,他很生气,从床上掉到了地下,可是她也不知道他在算什么,所以她只好哭了。

  大爷这次过来,是因为长期的疾病,彻底地消耗了他的体力和精神,看样子已经快不行了,父亲把他接到市区,是希望这里的医院能有点办法,让他哪怕再多活两天。后来不久,我就听父母说起大爷在医院去世的情况了,可是让我难受的不是听说了这次死亡,而是见过活着的人能被病痛折磨成什么样子,那时也许是因为贫穷,也许是因为他的病真的已经不能救治,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人已经失去了从相貌到精神上活着的尊严,或者离去其实是一种解脱。

  这时候,我已经不再认为活着是唯一正面的事情,我情愿相信,人死后有另外一个国度,人们可以在那里得到生命的安歇,过上更快乐的生活。

  大学时代,我读过一本书,是存在主义的重要作家,西蒙娜·德·波伏瓦的小说《人总是要死的》,她写了一个叫福斯卡的可怜人,获得了不死的厄运,因此在长达六百多年间,经历了地球上能经历的所有战争、革命、爱情和其他一切,最后只能心灰意懒,每天麻木地做些打扫清洁的工作。所以说不死是一种诅咒,它看上去美好的一面是你可以经历一切;同时,也意味着你不可能老是充满欢欣地经历一切,一件事你十次、百次、一千次地重复去做,最后一切热情都会消耗殆尽。

  我们对世界的新奇,正是因为我们生命有限;我们思考人生的意义,也是因为生命有限。而大部分人只有在面临人生困境的时候,才会钻入探寻生命意义这问题的牛角尖。当你觉得生活很无聊的时候,生活就是无聊的,不可能找出什么意义来。当你觉得生活得很快乐,你当下的感受,我很快乐,或者我很幸福,这感觉就是人生的意义。正因为人生有限,你所感受的,所经历的,所拥有的那一切才值得珍惜。

  在我大学毕业后一年,父亲突然因为车祸事故去世了。

  那一天,我正在出版社的办公室里午休,姐姐突然打来一个语气很急的电话,说让我马上回去,父亲出事了。那是一个平庸的中午,我在另一个城市十五层上的办公室慵懒地打着盹,事情毫无预兆,可那一刻我立时清醒了过来。

  带着某种不安,我还去了楼下的银行,把我工作不长时间的一点积蓄取了出来,做高速大巴回一百二十多公里外的家乡。

  在途中,姐姐又给我打来电话,说是直接到高速路口附近的那个殡仪馆,下了高速打个车过来就好了。我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年长男子的声音,仿佛就是父亲在说话。我想去殡仪馆有什么急事,完了才去医院看父亲?

  这样想着,泪却不自觉地淌落到下巴。

  那里躺着的正是父亲,我当时失去了一切感觉,也想不清楚死亡意味着什么。

  母亲说,父亲一睁眼睛,天已经亮了。他说,天咋都亮了哪,我去逛逛珲春街早市。

  母亲当时说,你要去早市,回来路过时顺便买点儿咸菜,并且告诉他去哪家买,什么价钱。父亲答应。

  等到中午,仍不见父亲回来。其间有父亲的牌友,打来电话催父亲去打麻将。母亲说他还没回来,这么说时,她还觉得心虚,很怕外人认为她在撒谎,故意不让父亲出去打麻将似的。于是她去外面寻找。

  问了卖咸菜的人家,说是早上七点钟就买走了,因为经常去买,所以都认得。

  母亲说,每次路口有火车轧死人的,她都没有过去看,只是这次,像迷了心窍似地走过去看,一看之下,那死者正是父亲。

  正面脸没什么大损伤,只是褪尽了血色。后脑碎得没有形状,脑浆涂了一火车道。两条腿的骨头断了,但外面的皮却没什么。

  一只鞋丢了,袜子还在。

  后来,我曾无数次想过父亲在铁路边,被火车撞倒的情形。后来,我又觉得他在那一刻有喊我,可是我却在另一个城市,过着惯常一天的平庸生活,我什么也没做。

  帮父亲处理了后事,我又回到出版社上班,日子一天天都很平常,可是我却再也无法习惯。捱过漫长的白天,晚上的时候,我就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点起一盏昏黄的台灯,一边看书一边流泪。

  那时候,要感谢村上春树这老家伙,他的《海边的卡夫卡》刚好在中国出版,成为我当时最好的疗伤读物。

  读着那本书,我记起了自己的流浪梦想,小时候父母有过多次激烈的争吵,而我一心只想离家出走,到外面去开始我一个人的小生活。父亲的离世,让我背起难以言说的负罪感,我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全心地爱过他,孝顺过他,当我刚开始工作,他却撒手人寰,让我没机会为他做什么,最后跟他讲一句对不起。

  那本书带给我一种出奇的平静,让我相信有多元和轮回的世界,让我相信无限多的世界,有天可能会出现状况,从而发生什么异样。在父亲离开的那个时刻,我不愿相信死亡意味着永世不再相见,我希望可以从对永恒的信仰中获得某种安慰。

  不论怎么说,我不希望至亲的人离去,而这对我的生活没什么影响,我只能忍受日复一日的生活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父亲的离世使我经历了有生以来最痛苦的考验,它让我觉得不能够生活如常。半年后,我离开上大学及毕业后工作的城市,去了北京。

  生活还要继续,我们在一生中还会遇到很多,只是不会知道自己的死亡。一生中有许多事情,没法学会,也不能通过思考来结论,只有经历过,才会形成认识,并促使你发展出一种新的希望。[实习编辑:张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