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敏:一个文工团员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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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工团员的遭遇
孙敏
伴  舞
我年轻时是某兵种话剧团的演员。
1959-1963年,我被挑选出每星期两次去中南海执行任务。所谓“任务”,就是为毛泽东等中央首长伴舞。我们女演员(包括歌舞团)加上乐队共40人左右,都是经过保卫部门严格审查并拍照立档的。
时间是每星期三、五,晚8点前到场,地点在中南海里的“春藕斋”。地方文艺团体来的大都是表演者,记得常来的,京剧界有李少春、杜近芳、李世济、张学津、张学敏、谭元寿、马长礼等,舞蹈界有陈爱莲、芭蕾舞团小天鹅4人组,中央乐团的独奏、轻音乐、四重奏演员等,都是文艺界的精英。
相声界侯宝林先生来的最多,在舞会间歇时表演。只要侯先生来了,大家都特别开心,等着看他的精彩表演。毛泽东最爱听《婚姻与迷信》、《买佛龛》、《改行》、《戏曲与方言》、《醉酒》、《夜行记》等等,百听不厌。我当时是报节目的,常常坐在毛泽东身边,他点的最多的是《关公战秦琼》。
第一次来中南海的人,都想和毛泽东跳舞,排着队等。他是走几步拍一下伴舞者的后背,表示换人。我伴舞时发现,他有时一只手攥住我的手不放,到人请他,他要是不想跳,就把我的手举起来,意思是己经约好和我跳了。
舞会都是8点左右开始。最早来的总是朱老总、康大姐,接着刘少奇、王光美、陈毅,总理来得少,来了也只是坐一坐,聊一聊,跳的不多,每位首长来了都先向朱老总问候。康大姐来时总带着一团五颜六色的毛线,大概是把孙子们的小毛衣小毛裤拆掉,混起来重织。她不会搭线,背面总是有许多死结,我就教她如何搭线,这样织起来背面就平滑了。她的样子就是一个普通老太太,朴实、节俭。王光美身材好,有知识分子的味道,总是穿着素色布旗袍、布鞋,后面跟着孩子们,像老母鸡带着小鸡,叽叽嘎嘎、轻轻松松地,毫无做作之态,随意而亲切。她有时也带着毛线来织,我们就教她织花样。她常嘱咐我们,“不必场场都跳,不要太累”。有时看完节目她就走了。陈毅一进场,音乐马上换华尔兹。我伴他跳舞很吃力,他的肚子又大又硬,还拼命地转,我就死死的抱住他,很难对付。他说:“你不要紧张嘛!小鬼头!”“你要是摔了一跤,我就倒霉了。”每次跳完,都吓得我一身汗,好在他并不是每次必到。
那时林彪也来,但很少跳舞,坐坐就走了。他好像永远怕冷的样子,总是披着一件大衣。我凭直感不喜欢这个人,早就听说他吸食鸦片,一脸青绿色,一付病态,两道很浓的黑眉毛极不对称。我从不靠近他,也没有和他跳过舞。那时他还不是接班人,在家养病。我心想一个解放军高官,吃鸦片特供,这叫什么共产党员?但我不敢说,只是在心里想而己。
晚9点一到,音乐一改广东丝竹调《步步高》,就是毛泽东来了。熟悉他的人,包括我,迎上门口,经常是他拍一下我的后背,我就陪着他开始伴着音乐走步。我总看到他头发后面翘起一绺还未梳平,说明刚起床。跳舞是他的“晨练”,按他的话说叫伴着音乐散步——他不会任何舞步。
有时11点左右江青来。她的谱儿可就大了,披着黑色丝绒斗篷,带着墨镜(她解释说自己做化疗后不能见光),头发又黑又亮。后面跟着六七个随从,有的拿着杯,有的捧着靠垫,有的拎着围巾衣物之类。她一进门,乐队马上换西洋乐。她一般只和随从跳,个个都是20多岁的英俊少年。她很健谈,有一次问我是哪里人,我说祖籍江苏,安徽长大。她就大谈京剧西皮二黄的来源及徽班进京使京剧如何发展等,说得头头是道。她有一位随从,白白细细的,个子不高,浓浓的眉毛,眼睛黑亮深遂,面带忧郁,几次就和我熟了。经常是音乐一起,他就穿过舞厅直奔我来,生怕我被别人约走,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有一次他拉着我在拐角说能不能跟他交朋友,我说我朋友在戏剧学院快毕业了,他阴沉着脸不说话。虽然纪律规定去中南海不准乱打听,我还是没忍住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说是江青的理发员,想离开中南海,组织上不批准,并指定一女子要他们结婚。我不敢再多问。这时我己经注意到汪东兴向我们这边扫了一眼,领队也看着我们。我回团后立刻受到批评,以后就不再理他了。
闯  祸
婚后有一次周末,我爱人从城里来看我(那时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我刚好要去执行任务,只得赶着偷偷地溜到附近商场买了只烧鸡。回来时去中南海的大轿车己经开走了,我们俩就在宿舍里吃吃喝喝,谈谈剧院里和学院里的事情。当时新婚不久,见面还是很快乐的。正聊到起劲儿,门铃响了,打开门只见汪东兴站在门口。我吓了一跳,他和颜悦色地说:“主席找不到花果山的孙猴子,所以我抓你来了!”我赶紧请他下楼等一会儿。急急忙忙换了件衣服,抓本书,也没梳头,我就随着汪东兴走了。
我知道丈夫心里不舒服,但这是任务,我不能不去。
车开得急,我又有晕车的毛病,到了“春藕斋”,我先进洗手间梳理了一下头发,脱下凉鞋把脚冲干净。因胃里不舒服,就将薄尼裤右边纽扣解开了。我抱着书,悄悄溜到乐队旁边,坐在椅子上看书。领队见我来了,就走过来问我“跑到哪里去了?还不快到毛主席身边去!”我怏怏地过去了,陪着他老人家伴着音乐走步。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裤子越来越长,我猛然想起松了裤扣,“糟糕!”我急得冒出了一句,他问“怎么了?”我说,“裤子要掉下来了!”他拍了我后背一下,“莫慌,赶快扣好。我们不能停下,你这个孙猴子差点要出笑话喽”(因为我姓孙,他给我起外号“花果山美猴王”)。我一边随着他移步,一只手迅速扣好纽扣(其实保卫部门的人已经注意到了),规规矩矩跳完了一曲。心想好险!
说来也巧,刚好我来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乐队一位吹长笛的女同志,平时从不跳舞,那天也不知怎么,去请朱老总跳舞。老总年纪大,沙发又矮,平时我们请他都是双手把他从沙发里拖起来。可她哪里知道,冒冒失失过去,一支手伸出来说“请老总跳舞”,朱老总拉着她的手,想靠她站起来,重重地一拉,她就栽到了老总身上,吓得保卫人员一起拥了上来。
第二天一清早,我正准备回城里的小家,队上通知马上到礼堂开紧急会议。我很奇怪,星期六开什么会呀?赶到会场,里面都己坐齐了,气氛很严肃。我刚刚坐下,领导一拍桌子,“孙敏,站起来!”我稀里糊涂地站起来。“昨晚你上哪去了?”“我临时胃疼,去门诊部拿了点药,回来没赶上车。”我撒了个谎。“胡说!是不是你爱人从城里来了,你逃避执行任务?”我知道理亏,默默无语。政委气愤地说:“你看你那副德性!跟毛主席跳舞吊着个脸,还要汪东兴主任亲自去请你!你算老几?实在太不象话了!”这时那位出错的女孩急忙站起来哭着检讨,有人指着她说“你添什么乱呀?吹好你的长笛就完了,跳舞又不是你的任务,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说你闯了多大乱子,中南海保卫部门全知道你啦!没把你当刺客就不错!”这时有人偷着笑。另一位领导严肃地说:“她是第一次请首长跳舞没经验,主观动机是好的,可以原谅,下次接受教训就好了。对孙敏要严肃处理!三个错误:第一,有意缺勤,逃避执行任务,对毛主席不忠!第二,对着主席吊脸子,没有无产阶级感情!第三,衣冠不整差点把裤子掉下来(这时仍有人想笑)!大家严肃点,这要是构成了事实要丢多大的脸?我们还有去中南海执行任务的光荣吗?这是个根本不可能,也不应该发生的事故!这样的不慎重、不检点,这样随便,太可怕了!(有人插话:她还在主席用的洗手间里洗脚丫子!)你们看看,我们是不是太惯着她了?你当是和普通人跳舞吗?那是全国人民热爱的伟大领导毛主席!”他越说越激动,“他老人家不辞辛苦,日理万机夜里都在工作,”他激动地大喊着,“我们就是要为他老人家的健康作点贡献!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这时大家都上纲上线检讨起自己来,个个痛哭流涕。有人举例说,一位战士爆破前引信己点燃,为抢救一张立在隧道口上的主席像,被炸得粉身碎骨,荣立了二等功,并定为烈士。“那是一种什么境界?他是什么精神?那是多深的阶级感情?那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另一位领导也激动起来:“全国全世界人民都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做梦都想见到他老人家!有几个能见到?可我们有这样的殊荣,这是我们的福气,是我们一生的骄傲!是党对我们的最大信任!是我们最最光荣的神圣职责!你拍拍胸口想想,你是什么精神?你是什么心理?”
马上有人恶意地说,“不知她是怀着什么阴暗心理看待我们的光荣任务!”又有人指出“她是剥削阶级出身,感情和我们不一样!”
其实,我只是因为爱人从城里赶来没能多聚一下,心里不太高兴,哪有什么“阴暗的心理”?我一直觉得陪毛泽东跳舞是件光荣严肃的事情。可这时我说不清,只好痛哭流涕地承认自己缺乏对伟大领袖的无产阶级感情,觉得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不能回家团聚,还要让别人抱来抱去地跳舞,心里不太高兴。
这一下大家炸了窝,对我上纲上线狠批了一通。领导当场宣布,给予我“(共青)团内严重警告一次”的处分。不久,取消了我去中南海伴舞的资格。
受了处分当然痛心,但不再去执行任务,我倒是觉得很轻松。万万没想到,这就为我留下了祸根,在随之而来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我又遭受了第二次打击。
社  教
1963年夏末秋初,我己经是个小干部(女演员队副队长),团政委表扬我表现好,要尽快解决我的组织问题。入党申请表也填了,干部提升的报告也递上去了,需要的照片也交了。应该是流年大吉,一路顺风。
突然,有一两天晚上我感觉异常:同屋住的学员不停地被领导找去谈话,回来的时候都是泪汪汪的。我问原因,都不肯作答。出了什么事?
正思前想后朦胧入睡时,突然有人叫我起床,睁开眼,见是团部秘书(部队调上来的农民学员,共产党员)。“×主任找你谈话!”他一脸严肃。×主任是当时的政治部主任,少将军衔,参加过长征。一听首长找谈话,我一骨碌爬起来,抓件衣服就随他下楼了。
进了团部办公室,×主任坐中央,还有总团干部、政委,秘书赶忙坐下,拿着钢笔准备作记录,气氛异常。出了什么大事?找我调查什么情况?我楞楞地问。几位干部低头猛吸烟,沉默了半天,谁也不开口。
我纳闷儿地站着。秘书客气了一句“坐吧。”我把桌前像给被审判人坐的椅子斜拉过来坐下:“首长找我有什么事?你们都这么严肃,怪吓人的。”
“要你交待自己的问题!”×主任开了口。
此人据他自己说是要饭的出身,长相极差,一脸横肉,三角眼,皮肤粗糙,上眼皮重重地耷拉下来,象老睁不开眼,个子又矮又小,但嗓门儿倒是恶声恶气挺大,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说实在的我极不喜欢此人。
“你坐在那发什么愣?”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前不久说要为我请功的政委。
屋里除了烟雾就是沉默。我坐在那静静地认真想:到底有什么问题没向组织交待?日记(中南海事件受处分时交上去的)?再就是出身问题?我爸爸当过国民党政工队长,他是名票友,带的是一个京剧班子,48年底才进的政工队,先是中校,后来升上校。49年解放被一个军文工团接收,我填家庭出身时报的是官僚地主(其实我家一分地也没有,是夸大了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海外关系?叔叔舅舅们从未联系,也都捕风捉影的报上去了。49年我才10岁,51年就参军了,还有什么可交待的呢?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情,想清楚了我镇定地回答:“我没什么交待的!”一片沉默。
小秘书怯生生地问:“你敢保证吗?”
“我用团籍保证!”我坦荡地说。
“开除你团籍!”×主任大声说。
“那我用军籍保证!”我强硬地说。
“开除你军籍!”×主任更大声说。
当时我有些发懵,也害怕,但又不知问题出在哪里。我那时是相信党的,也只能相信党。我说:“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相信党,听候组织上调查处理。”
“马上把她关起来!”×主任愤怒地说。“她的气焰很嚣张,打着12岁参军、参加过朝鲜战争的红伞,实际她充满着对党的阶级仇恨,是个典型的阶级异己分子!”他的话定了我的性,说完起身就走。
我一听“阶级异己分子”这个词心里很震惊,我知道严重性。心里一急,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上,那位曾要为我请功的政委一把扶住了我。我咬紧牙关挺着,心里劝慰自己,别怕别怕,事情会搞清楚的,要相信党。
屋子里剩下的是整天打交道的团队干部,谁也没开腔。沉默了一阵子,有人递过来一杯水,我拒绝了,泪如泉涌。
这时,另一位团政委开腔了(据他自己说是捡煤核的出身)。他用手不停地敲着桌面,像是深思熟虑地说:“很突然吧?你的问题我们也感到突然,没有思想准备。你的反动思想隐藏得很深很深,不易被察觉。我们阶级斗争观念不够强,还是首长高瞻远瞩,眼光敏锐,一下子就抓到了本质。我们跟不上形势,我们也要检讨。你大概也是思想准备不够,现在端正态度还来得及。其实根据你在中南海的表现,我们早该有察觉,当时只当一般问题处理了,这是我们警惕性不高。”他扫视了一下周围:“我们不能搞温情主义。”他敲敲桌子示意,门外进来两个战士,把我带走了。
他们押解着我来到一间平时开会的大练功房待命。门开着,两名持枪的战士在门外来回踱步,不时警惕地看看我。
夜深人静,凉气袭人,我打个寒颤,抱紧了双肩。屋内昏暗的光灯在夜风中摇晃着,阴影在我脸上绕来绕去,我恍惚觉得像白日做梦,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我怎么突然从好同志一夜间就成了敌人?天天把它当亲爹亲娘的党怎么突然对自己的孩子翻脸下毒手呢?
昏昏欲睡时,被押解的战士喊醒。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己是夜里3点,我在这个空房子里等了两个多小时。据后来保卫部长告诉我,他妻子是我小时候的战友,×主任坚持要求给我上手铐,保卫部以证据不足及手铐己用完为由顶住了,并拒绝接收关押,让总团自行解决。
我被关进宿舍单元房洗手间隔壁,一小间本应用来做厨房的地方。里面临时搭起一个单人板床,一张小学生式的桌子挤在床边,狭窄的窗子用木板钉死。如果不开门,白天也是漆黑一片。又惊又吓,折腾了一夜,我身上一阵发冷,头痛得厉害,接着浑身发烫。我病了。
早饭送来我没动。看守说:“你不要装病,好好交待问题才是出路!”另一个女兵摸摸我的头转身走了,一会儿拿来药。我很绝望,烧得昏头昏脑,心里胡乱想:还不如一死了之,由它去烧吧!烧死活该!我诅咒自己。
中午饭送来了,我也没吃,仍然躺着。下午两点左右,押解着我去会场。当时,有多少人在会场,是全机关大院还只是文教部门我都模糊了,只记得到处是标语,最醒目的是一条大横幅,“打倒阶级异己分子孙敏!”还有什么“提高警惕,揪出暗藏的阶级敌人”之类。一进会场,口号声不断,我被一个持枪战士押解着站到台下面对观众。接着就是有组织的批判发言,从工作到生活,没边没沿,帽子满天飞!几个御用人物慷慨激昂无限上纲。因为批判是匆忙凑起来的,无非是我日常生活的琐碎表现,只言片语。尽管我烧得昏头昏脑,但批判的内容我仔细地努力听:到底是犯了什么罪?结果除了帽子吓人,内容极为幼稚可笑。
关押了许多天,最后定了几条莫须有的罪名:
(1)对毛主席不忠,对去中南海执行任务有抵触情绪,有阴暗心理;
(2)拉拢腐蚀青年,对学员搞小恩小惠。A、帮助一位学员的妹妹上学,周末给学员们买零食,送东西给学员——属结党营私。B、晚上经常给学员们讲“大洋古”的故事,什么《罗亭》、《贵族之家》、《红与黑》、《被污辱与被损害的》、《双城记》,特别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娜拉》等等——属于灌输资产阶级思想,为什么不宣传刘胡兰、董存瑞、江姐?C、教青年学坏:三年困难时期去云贵演出,收到地方政府送的香烟,有一次演出回来很累,我突发奇想,把烟每样抽出一支,让每人抽一口,尝尝烟是什么滋味——这叫腐蚀青年。
(3)剥削阶级意识。休闲时间打扑克,谁输了就让人家请客吃饭——变相赌博,敲诈勒索。
(4)低级下流。有一次大家说笑话,东北娶媳妇如同卖女人,双眼皮的价高,我插了一句“那我一定卖得高!”——这算我说荤笑话,低级下流。
最后,那位少将主任表态了:“她的主要问题是反对党的领导。她反对我,我是什么人?我是党的路线执行人,党不是抽象的,我是代表党的,她反对我就是反对党!”
就这样胡里胡涂地又关起来。他们一开始就给我扣上了“阶级异己分子”的大帽子,凭以上这点事实,怎么也不够。
二次社教
学员中许多人都说,如果孙敏的问题构成罪行的话,那么还有许多干部远远胜过她。于是,大家都起来揭盖子,顿时团里乌烟瘴气,团长政委都被点了名,中层以上干部人人自危。然后又有人动员我揭发别人,反戈一击,立功赎罪。
我本来就认为自己没什么错误,更谈不上罪行,这一动员,我就把干部中平时的牢骚,不负责的话,大大小小的是是非非都端了出来。
人常常既是天使又是魔鬼,懦弱的时候,卑劣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纯洁正直、心地善良的我,明明知道揭发的这些事情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都是小是小非,有口无心的一些话,如果我爱护战友,忍一口气,什么都不说,自己委屈一下,顶住了也就过去了。可那时我精神迷失,心胸狭窄,又被运动所利用、蛊惑,既当了炮灰又当了枪。
这一下不是干部的人全站起来了。平时的斗嘴吵架,相互妒忌,对级别待遇不满,什么住房分配,提级涨钱,角色分配,男男女女的屁事全部上纲上线,每个人心中的不满全都泄了出来,闹得人人举报,鸡飞狗跳,陈年老账私仇公报。
所谓群众运动,实则是动员群众斗群众。本来都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同志战友,偏要大家你打我我打你,搞得个个朝不保夕,胆战心惊。
真是错对一句话,祸福一瞬间,人人精神高度紧张。
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少将主任这时发话了:话剧团是个黑据点,干部队伍全烂了,领导班子实际是个反党集团。孙敏是个小鬼,现在要“打倒阎王解放小鬼”。于是,机关重新派进了工作组。原来掌握运动的干部们全部进了学习班交待问题。
我就这样,从好同志一夜变成阶级敌人,又由敌人变成小鬼,后来被称为解放了的小鬼,就这么顺着杆下来,从关押中放了出来。这时我才知道,这叫做“第二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接着毛主席关于“二十三条”的指示下来,重点指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包括在下面支持他们的地、富、反、坏、右。看完这篇指示,我在会上问运动的指挥者,我算是哪一类重点?他们含含糊糊地说:“你大概是算下面地富反坏右之类吧。”我心想,看你们到底怎么定我这个“地富反坏右”。
运动从急风暴雨轰轰烈烈逐渐降温,“反党集团”变成了无原则小集团,领导班子问题从“烂掉了”变成“觉悟不高,作风不正”。团长只是个“三八”式中校,老演员、政委只是个少校,实在都够不上走资派的资格。最后,只好搞一个干部队伍集体整风,当时叫做“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摘下了反党分子的帽子,那就等于是大赦,人人感恩戴德。于是乎都挖空了心思批自己如何卑鄙可耻,如何对党不忠,同志之间如何怀疑嫉妒争名夺利。可笑的是,所谓“爆发革命”涉及的问题,大都与党指出的“阶级斗争”无关。比如:团长“爆发革命”说:“我38年入伍,至今才是个中校。因为自己是演员,带的都是文艺兵,所谓三教九流,自己是戏子,属最下流一等。要是老子当年带兵打仗,早当上将军了。我不服,个人主义患得患失,对不起党的多年培养!”政委年轻些,是刚从部队选拔上来的优秀干部,他“爆发”说:“来到文艺团体,我挡不住资产阶级香风毒气的潮流影响,思想蜕化变质,对××演员很喜欢,把她的提干照片放在枕头下面,我已婚,整天仁义道德教训别人,实际上自己很下流”(他说的人是指我,气得我坐在下面咬着牙根想,这个糊涂虫胡说什么呀)。台前“爆发革命”的人个个痛哭流涕。这位政委眼泪汪汪地刚坐下,接着有人“爆发”自己革命意志衰退,失恋了想去当和尚,有个学员被感动,不该“爆发”的也“爆发”了:曾偷过别人的胭脂口红、几块钱,在商场里经不住嘴馋偷过棒棒糖。
最可笑的是一对恩爱夫妻,都是干部。这位女干部,经常和己婚女友们谈自己的隐私,谈论自己和丈夫的性生活如何和谐,大家常笑话她像祥林嫂,她“爆发”说在街上看见一个漂亮小伙儿,晚上和爱人过夫妻生活时,心想要是那个小伙子该多好,“我可耻!对不起丈夫!”坐在下面的人这一下憋不住了,哄堂大笑起来!那位丈夫在下面鼻涕眼泪流个不停。会后大伙责问她,“你怎么想得出来,是想当爆发冠军是不是?”她急得脸通红说:“你们说怎么办?我爆发什么?我不说严重了能过关吗?只得把自己说得越坏越好,否则,肯定还要我深挖,你们说我还能往哪挖?”
最后是洪洞县内无好人,干部们都挖隐私搞臭自己。人人扒掉一层皮,个个都变成没有羞耻,没有自尊,没有道德,没有品格,低级下流“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
所谓二次社教,在我们这里就这样急风闪电式开场,又虎头蛇尾地草草收场了。凡是党员干部,每人都在党内受到警告、严重警告、延长候补期、撤消职务等处分。这次没有处分我,因为我不是党员。
接下来,就是要大家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全都赶到乡下去参加四清运动。
四  清
刚整完自己,再去整人家。
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刚刚从被打成阶级异己分子的关押中解放出来,惊恐未定,经神鞭一指,摇身一变又成为领导整顿地方基层党组织的领导干部。一个非党员群众,去领导整顿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经历了两次残酷的政治打击,我感到失望、灰心、没有了激情。戏也演不成了,艺术生命随着时间的流逝花落去也。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我对此充满了厌恶,对自己的人格、尊严被无情地任意践踏感到耻辱!我开始对党的话不那么专心了,根本不认真去搞什么四清运动。
我被分配在一家粮库整顿党支部。以自己刚犯完错误为借口,我提出愿意多参加劳动改造自己。那段时间,整天跟一帮工人一起扛大个儿。这一群是工人中最下等的人,由于个人历史的“污点”,成份极为复杂,许多人娶不上老婆,能娶上的多为从良的妓女。他们是被人看不起的脚力,个个力大无比,又是一群能忍饥挨饿的硬汉子,按他们自己的话说是“臭苦力”。他们对运动兴趣不大,只要麻烦不再找到头上,能卖命挣钱养家糊口就知足(挣来的钱大部分吃掉了)。上工时他们大都是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我想帮助他们,买了一副理发工具,休息日给他们理发。开始工人不敢靠近我,怕我嫌他们脏,我就一咬牙和他们一起扛大个儿走跳板。
从火车厢口到粮垛之间,架了两条厚条板,如同独木桥。我开始扛一袋白面(40斤),走在跳板上,前后有人踩得跳板忽颤忽颤上下摇摆,让人心惊肉跳,两眼发黑。到后来锻炼得能扛三袋白面,150斤的大米包也背起来了。过去,我要做一辈子演员,对自己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在意保护,现在都用不着了!我常和工人一样灰头灰脸,时而一身白面,时而满头满脸稻糠,肩上、背上,常压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火辣辣的疼。
我是拼命豁出去了。超强度的体力劳动使我来不及思想,倒下就睡。忘记痛苦,不再有思想是多快乐的事啊!可工人们怕我闪着或踩空,前后总有人护着我。有一次卸到最后,天也黑下来了,肚子也饿了,我扛了三袋白面,脚下一软没走稳当,面粉滑下一袋掉在桥下,领队的立即吹哨叫停,不准我再扛。大家夸我,但坚决不准我再扛大米包,白面也不能超过两袋。有时人手少,两节车皮卸得己经腰酸背痛。可夜里来车也要爬起来接着干。除了下雨,大风大雪都得没命地干,没人心疼他们,因为这些人大都有“案底”。开始我还“警觉”着他们,慢慢地熟悉了,他们脏兮兮的大茶缸我端起来就喝,他们的脏衣服有时也帮着洗。苦力们喜欢我了,排着队要我理发!并痛快地说:“老孙,别怕,修不成分头剃平头,剃不成平头推光头,只当拿着南瓜练手艺!说实在的,有谁看得起我们这些个下三烂!也就您了!”
其实,在我心里己经和这些所谓的“社会残渣余孽”没有什么界线,什么党不党的,大家无非都是一群被运动着的盲流,包括我自己。
后来,那位将军主任下来视察四清工作,认为我“改造得不错”。他知道我是冤枉的,又把我包装起来,在四清简报上宣传,成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又选进团工委当委员,通报表扬,说我是被改造好的什么什么人。说实话,学毛著都是关起来时学的,因为只有这本可学。在粮库那阵子还真没学过,没功夫!
这时,我开始独立思考,不再轻易相信什么了,过去想演遍沙士比亚,要像莫里哀一样死也要死在舞台上的雄心也没有了。我生活低调,随波逐流,不再严格要求自己,感情也出了轨。“幸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接着就来了,未能铸成大错。在我干干净净的人生中它本是可以避免的,可人性就是脆弱,一旦不再严格自律,没有了是非观念,好与坏也仅仅是一念之差,什么借口都能当做理由,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文  革
四清工作回来不久,文化大革命的红色风暴就拉开了序幕。
开始说军队不参加运动,我们仅仅是天天听到外面的一些传说而己。我自己非常清醒,决不参加任何事情!有一次,坐38路汽车到永定路,上来一批红卫兵,手持皮鞭把车上人全轰下来,排成一行,人人报出身。我想,光棍不吃眼前亏,我理直气壮地报的是国家干部(妈妈是小学教员,也可以混得过去),两个报小业主出身的人被赶下车步行。从此我很少出门,妈妈见我穿的皮鞋面上有个U形的舌面也吓得剪下来,怕惹事。
后来,军队里开始打倒肖华,有了两派,一为保派,一为冲派。我就是看书,没事就回家。后来毛泽东多次接见红卫兵煽风点火,我们就当卫队,坐在天安门前,防止接见时混乱踩死人。每次当毛泽东出现时,孩子们从我们身上头上踩过去,拥向那个偶像,每次都有人尿裤子,被踩伤,被踩死,第二天广场上总是一堆无人认领的单只鞋。
我当了一段快乐的游鱼(什么派都不参加)。我深信,运动开始出头露面的最后要么飞黄腾达,要么株连九族,总会两极分化,总会有人倒霉。我不表示任何政治态度,实际上我有,但绝对禁口,我知道自己身上有前科,不能惹火烧身。
既然无戏可演,除了毛选别的书也不准看,干脆趁机生孩子。我怀上了小女儿,门前种点菜,拉上豆架、丝瓜,南瓜也上了南墙,还种了一大簇金银花、洗澡花。晚上阵阵清香扑鼻,引来邻居拉家常,聊外面的新鲜事。
我所在的部队大院里热闹非凡。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满了墙,四清中整我的那位将军也被揪出批斗,骇人听闻的大标语“××司令员曾是土匪,现仍藏有枪支弹药”、“××政委谎报出身”、“××是假党员”、“××出卖战友是叛徒”,条条消息怵目惊心,令人咋舌。我只是默默地看,从不多问。那位被揪斗的将军在会上承认把我打成异己分子是他错了,公开向我道歉(这都是听别人会后告诉我的,我一概不参加任何会)。有人鼓动我控诉他搞白色恐怖,我拒绝了。
有一天,我正在屋里看书,楼里涌出一大群人高呼着口号“揪出阶级异己分子孙敏!”“打倒黑五类!”“让她永世不得翻身!”他们冲进房间把我拉出来游楼。一位原来较好的朋友一把将我向前推出好几米,我扑倒在地。当时我正怀有6个月的身孕,为了保护身上的孩子,我双手先着地,掌上搓出鲜血又烫又麻,很疼!我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人们象围着看动物园的猴子。呼声突然弱了下来,人们沉默了几秒(大概这时有人发现我是孕妇),呼叫着一阵风似的跑掉了!
我慢慢地翻过身坐起来,握着滴血的手,眼睛湿润了,我知道是逃不过此劫的。其实被推倒并没什么了不起,在这种非常时期,真是司空见惯,可这个推我的人曾是对我很好的朋友之一。他爱学习,业务条件也好,年轻时我们曾三五成群踏着两三里路的积雪去我哥哥的单位学习。那时我们青春年少,一路嘻嘻哈哈打着雪仗,谈理想、谈报负,而后他们都成为哥哥的学生及好友,他应该是了解我的无辜的!当然,他出身不好,一直未能解决组织问题,必须趁机表现自己。
政治就是这般冷酷无情,“铁面无私”,六亲不认!这岂不都是人性的泯灭,伦理的反常!这都是被政治、被阶级斗争这个残酷的理念逼出来的!
我自己还不是一样吗?为了进步,为了生存,为了和党一条心,为了表示自己立场鲜明。爸爸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加右派后,我们违背良心,切断和他的一切联系。他是一个政治上的盲人,只不过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富家子弟而己。我们对无辜受难的父亲,没有同情,反倒“大义灭亲”,要求母亲与他离婚,划清界线。那时父母都己是六十多岁的入了,正是需要相互照应的时候,可为了我们,父亲还是一个人劳动教养多年。母亲也是一个人撑着,在街道上帮助工作,有时糊些纸盒子,挣点钱帮助家用,后来帮助子女带孩子。她的悲凉是我们不懂得的。
天黑了下来,我坐在过道冰凉的地上,静静地想到朋友的无情,更痛悔自己的无义,这是自食其果的报应。当我慢慢走回宿舍时,下身开始出血,我忙去门诊部。医生立即让我服了药,并嘱咐有流产危险,让我赶快回城里卧床休息,按时服药,尽量不要回来,并向车队要了小吉普车,悄悄地把我送回城里的家。
女儿是4月下旬一个凌晨出生(早产近一个月),可301医院都在打派战(两派的护士同时值班就更糟糕了,谁也不进产房),幸好孩子顺产。我明正言顺地过了50天产假,养得白白净净的回到大院。也许是因为怀胎十月,又在喂奶期间,加上产前产后休休闲闲种花养草,整个身心都变得柔和轻松起来,天生母性的光辉又回到我的身上,人也显得年轻了许多。
要好的朋友悄悄地说我像是脱胎换骨,出奇的好看。我说那是因为离开了硝烟弥漫阶级斗争的战场,同志们热火朝天地为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浴血奋战,而我只忙于自己的私事,是个人主义。
再  劫
运动迅速进入大联合,成立革委会,开始清理阶级队伍。两派相互揪坏人,有历史问题的“老运动员”、犯过错误作过结论的、出身不好业务拔尖的人都揪出来了。
我静静地等待。心想,孩子己平安降生,身体也恢复得很好,再揪出来也不怕了。我借回家喂奶时,托母亲把女儿尽快带回南京,然后迅速把奶断掉。儿子在幼儿园很平安,心里没有了牵挂,做好了可能在劫难逃的准备,反倒轻松了。
果然,我是上了黑名单的重点人物,他们自上而下是预谋好了要整的。
一次出门去图书馆,林荫道上静无一人。
身后一双有钉子的皮鞋声紧跟着我!心里怪怪的,但我没回头,跑几步进了图书馆。
借完书回来的路上,同样的皮鞋声在后面不紧不慢的响着。我猛回头,他站住不动,面无表情。原来还是二次社教时那个阴险的小秘书。
我问;“你老跟着我干么?”
“这是任务。”他阴冷地说。
第二天,一群人冲进我宿舍,扯下我的领章、帽徽,两人架着我,随着“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孙敏”、“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的口号声,再次把我关了起来!
这次我被单独关在一个可住四个人的房间里,通往阳台的门窗都用木板钉死,室内放了两张床,他们留下一句话:“老实交待问题!”便匆忙地走了。
我木呆呆地默想:不知道下一出戏怎么唱?他们是恐慌的,因为我已被整过两次,文化大革命没参加过任何派系和任何政治活动,
这时运动进行的阶段名为“清理阶级队伍”
我被关押的房间是事先准备好了的,门外日夜有人站岗。按毛泽东的话说“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我再次从座上宾沦为阶下囚了。既然又成了敌人,还能再像过去那样卑躬屈膝的忠心投靠吗?
我想,我背离生我养我的父母,一心一意认共产党为自己的爹自己的娘!当年我是一心一意真心投靠的。
记得52年入朝参战前,上级通知有家属的可以来告别送行。我娘赶到长江边见我。夜里,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中,娘在我身上摸上摸下,暗自流泪,我快乐地隐瞒她:“我只是去锦州而己,你瞎哭什么嘛?”(领导要求大家保密,只说去执行重要任务)其实,那时朝鲜战争打得正紧,鸭绿江桥己被美军轰炸的大照片登在各大报纸上。娘是读书人,知道我去哪儿。如果她有一点私心,向领导请求孩子太小不宜上战场,我一定会被留下,因为我赴朝时,是唯一带着红领巾的小孩。但我娘没有,她识大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她忍着心痛,让未成年的小女儿参与那场生死未卜的战争。
我们娘俩心照不宣,但心情完全不同。第二天凌晨四点,天还没亮,我们就集合出发上大船。我当时在军乐队里打小鼓,部队上船时一直奏乐,一边行进,一边唱着苏联著名的《共青团员之歌》:“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号,穿好军装,拿起武器。青年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再见吧亲爱的故乡!那胜利的星会照耀着我们!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歌声通过扩音器反复播放,战士们也和着。那歌声完全代表了我光明的心,我向着送行人的山坡行注目礼——我知道妈妈在看着我。我昂首挺胸,打着军鼓大声唱,唱给妈妈听,唱给父老乡亲听,让她明白,让她放心!让她为女儿骄傲!
鼓声、歌声激励着人心,一声长鸣大船离开了江边,山坡上送别的父母妻子们挥动着双手,哭声一片。我们的军乐声一直不停,歌声不停,我站在船上向着山坡上渐渐远去模糊的人影挥着鼓锤上的红绸,大声喊着;“娘!再见!再见!”
我看不到娘的揪心,我听不见娘的哭声,我一点不难过!我非常自豪能够去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争。
我把自己的父母当做还没改造好的旧知识分子,而把共产党当做自己的亲爹娘,而我这个“亲爹娘”如同恶继母,时而把我当人时而把我当鬼,他们能指鹿为马,画地为牢,让你生你就生,让你死,你就死无葬身之地。
我思前想后,觉得这次决不能再投降,心里念着烈士的诗:“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要我死,我也要站着死。我开始沉默、绝食。
第一天没人理。
第二天没人理。
第三天,有人送饭时夹带着一张二哥的纸条,内容是“正确对待运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第四天,门诊部来人为我输葡萄糖,护士插上针头,她转身我就拔出来扔掉,并推倒吊瓶架,护士只好离开。看守说:“你不要负隅顽抗!自绝于人民,死了也是死有余辜!”我无力气理他,侧过身闭目养神。夜里,领导小组的人来了,我面向着墙不理睬。“有话好好说,你想怎么样?开口讲话!我们管不了,还有上级领导,我们如实汇报,决不会为难你!”我把准备好的一张纸条交出:“见部队最高司令员”(当时是一个姓张的,后来是刘贤权)。
第五天,门诊部再来人为我输液,我再次拒绝。夜间来了一个陌生人,自我介绍是司令员的机要秘书。他说:“司令员说你的任何要求我都可直接转告。首长说你应该是一个红小鬼,顶多是犯了点错误,现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刚开始,大敌当前不要阻碍运动,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出来,无论什么问题都可能解决的,用这种对抗的方式对运动对自己都没有好处。”
我听他说的是人话,转过身勉强坐起来,靠着墙说:“第一,我是现役军官,你们无权随意摘掉我的领章帽徽,首先还我军人身份;第二,还我人身自由,有问题谈问题,有错误批错误,没有定性就无权私设公堂关押,按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这属非法。”这个秘书还算通情达理,说他马上汇报首长,明天给结果,但现在必须接受输液,吃东西!我说有了结果再说,又躺下昏沉过去。
第六天,领章帽徽送回来了,形式上的关押解除,但不能离开大院(说是为了保护我,自然有人跟踪)。我开始妥协吃饭,暂时不再求死。有人告诉我,机关己有人跳楼自杀。
总团里我的专案班子紧锣密鼓地搜集材料,全团分组集体回忆我近来说过什么话,开过什么玩笑,传过什么小道消息,评论过什么人什么事,接触过什么人等等,都要挑出来用阶级斗争眼光来分析来判断。
期间,白天夜里不停对我提审,搞疲劳战术,搞逼供信。第一次围攻,我死不开口,一个曾在话剧《红岩》中扮演过监狱长猫头鹰的人抱来一大捆粗绳,往地下一摔,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摘下帽子往桌上一抽,厉声说:“开口说话!告诉你,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再不开口就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我低头看着这捆绳子,我太熟悉了,它是下部队搭野台子吊幕布用的。我抬头看他,真觉得他像入了戏。我平静地说:“你是不是又在演《红岩》?”他冲上来要打我,被人拉住。他们对我七斗八斗,威胁、利诱,我死活不开口。他们又让我学习毛泽东的《南京政府向何处去》,写心得。书我早看过了,没心得!因为我是司令员那挂了号的,还算手下留情,没有动武。
过了几天,来了几位“老同志”,说话客客气气,像是谈心的样子,希望我交心。其中那个捡煤核的政委“语重心长”地说:“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批判必严,处理从宽。我们本着治病救人的精神来救你,说实话,你是边沿人物,属推一推拉一拉的人,推过去就成了敌人,拉一拉有可能成为同志。你这样顶牛很危险,对你对你的家庭亲属都没有好处,采取合作的态度才是唯一的出路,总不能带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吧!不用怕,有什么说什么,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们保证不打棍子,不带帽子!毛主席说过;知无不言,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我们对你不是审问,不搞逼供信,是同志式的谈心。”
我就是那个愚蠢的叼着美味的乌鸦,经不起赞美开了口,那嘴上的美味就实实落在了狐狸手上!我被他们软硬兼施,无可奈何。反复思考,这样情况下,再抗下去他们恼羞成怒,必定害我,置我于死地。还不如把心里想的谈出来,再错也只是认识问题。没有扩散,构不成罪行。我就谈了几条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
一、对八届十一中全会定林彪为毛主席接班人想不通。应该采用选举制,这样硬行规定,像是历代王朝搞世袭制。
二、林彪搞红海洋,三忠于,四无限,是搞个人崇拜。说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我觉得对,但一句顶一万句我认为不可能,如果一句能顶一万句的话,就不必印那么多毛著了。党的社论“再论无产阶级专政”一再重申,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共产党决不能搞个人崇拜。
三、在搞三忠于四无限运动中许多都是形式主义,比如毛主席像,从49年挂到现在一直很平安,可现在开大会一双一对给主席像站岗,十分钟一换,很无聊!
四、人人胸前挂个大忠字,表示忠于毛主席。黄忠是忠,忠蒋介石也是忠,忠国民党也是忠,你知道每个人心里忠谁?
五、二次社教批判我对毛主席没有阶级感情,并举例一位战士为主席像被炸得血肉横飞,以此证明他忠于毛主席。我认为,这种行为是愚蠢的,这样的宣传是误导。一个青春焕发的血肉之躯比一张纸印的主席像宝贵得多,这是对普通人生命的亵渎,我相信毛主席自己也不会赞同这样做。
六、文化大革命搞得全国停摆,工人不工,农民不农,学生不学,一切都被搞得乱七八糟,势必造成第二次三年自然灾害。
他们认真听,两个人纪录,唯恐遗漏了什么,然后说:“很好,这说明你是真正向党靠近了一步,你能深挖自己灵魂深处的反动思想,说明你立场在变,在往好的方面变,我们很高兴你能敞开思想把自己的反动本质暴露出来。毛主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你说出来了,相信你也轻松了,会重新认识自己打倒自己。现在你重点学习主席的《论人民民主专政》、《南京政府向何处去》,精读细读,对照检查提高认识。
又关了一些日子,全机关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会,会前他们整理了我几条罪状;
(1)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
(2)吹捧刘少奇,传播反动口号
(3)书写反动日记
(4)思想反动
他们反复动员我,在会上做一个坦白从宽的典型,把以上几顶帽子承认下来,最后决不会按这几条定案。要相信党,相信群众,最后会重事实,重调查研究,但目前大敌当前,要配合运动,要造一个声势,司令员要你带个头。
既然要活下去,就不能当敌人,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把自己从敌人那边划回来!我经不起他们的日夜攻心,自己又无可奈何,就只好答应下来。
第二天,在有上千人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会上,悬挂着一人多高的大幅白纸黑字横条标语“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孙敏”,我的名字上打了两个大大的××。我被押上台,按他们的旨意念了以上几条罪状。我双手发抖,知道承认了这些罪状,如果以此定案,我的家人兄弟姐妹就统统都完了,都会被株连。如果我自杀,我死了,他们什么也定不成。可当时生的愿望占了上风,我想既是部队最高领导承诺,仅仅自己交待的那些问题就不至于定罪。况且现在“大敌当前”,我总是把自己放在党的一边。会后,组织上认为我表现可以,不再追究任何问题了。我又轻信了他们。
处  理
我们全部转移到周口店一个军营,等候定案处理。
有问题的一帮牛鬼蛇神队伍,部分配住在一起,和全团隔离。我那时可以在周围活动,但有人监视。我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山顶洞人发现地,有时一个人在洞里傻呆一天。语录本老得带着,进了洞就扔在一旁,宁可看地上的蚂蚁搬家。大概是看我太清闲了,开始让我打扫男女厕所。无所谓,我这个人特别爱干净,不论到哪儿,先要把厕所搞干净,习惯了,做得很愉快。厕所在练兵场一边,下雨后满地黄泥,又让我拣砖头铺一条通往厕所的路。8月的北京郊区,晒得我头昏眼花。因为吃东西很少,较虚弱,我大汗淋漓的铺着路,吓得男同志都不敢去厕所,宁可改去远处。
这时林彪的紧急备战备荒、打烂坛坛罐罐的指示下来了,定案工作加快进行。没多久,宣布一个在国民党政工队干过几年的老演员为“历史反革命分子”,开除军籍,解回浙江农村老家,立即执行。这使我万万没想到,这位49年参军的老同志,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因为这点历史问题每次运动都有份儿,是个非常谨慎小心,谁也不得罪的人。听完宣布结果,我没吃饭在床上躺了一天。
第二天又宣布一个搞音乐的同志为地主分子兼坏分子,会上出示了“确凿证据”,藏在佃户家的地契、银元都摆在桌上(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叔叔干的)。他参军时只有16岁,按法定年纪他是够不上地主的。此外,他在朝鲜战争时曾和一个朝鲜姑娘相爱有过关系,多年前己受了处分,有了结论,怎么可能定上坏分子?宣布后立即把他押解回四川乡下。
我想下一个该是我了,果然。宣布结论是:本应定现行反革命分子,因坦白从宽,改定为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按犯严重政治错误划,开除团籍(我早己退团三年),行政记大过,复员回原籍劳动改造。当他们拿出处分决定让我签字时,我看到他们在坦白从宽大会定的四条罪状一条没变!但没有具体内容,我才知道中计了!没办法,我坚持每一项大帽子下面必须把具体事实全部写上,否则决不签字。“你们说我思想反动,我想问一下,和蒋介石比怎么样?”专案组人说:“当然不一样。”“那好,把怎么不一样写上!”“写上就是扩散反动言论!”他们蛮横地说。“你们不写上我就坚决不签!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己经完全失望了。我又被欺骗了,他们原先说好决不会按认罪的那四条做结论的,可他们不守承诺!如果带着这个结论活下去,还不如死!我连夜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刘贤权(当时的司令员,给我承诺的那位司令己调走了),一封给中央军委,把自己受害的过程全写上。第二天一早,我去邮局发了信。然后去河边洗头,在泉水里把自己洗干净,回来把原储存的二十几片利眠灵和十几片索密痛止疼片捣碎,倒上一瓶凉水喝下去。然后,跑到总专案组指着他们大骂了一顿:“你们这群骗子!刽子手!你们是国民党!你们才是真正的反动派!只要还是共产党的天下,总有一天你们得还我一个清白!”我迅速回到宿舍,梳好头,穿好军装,插上门,放下蚊帐,躺了下去!
当我醒过来时己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天。据后来朋友告诉我,我那天骂专案组的人,很多人都听见了。监视我的人说我去了一趟邮局,专案组迅速去邮局,把我的信追回。大家撬开房门,把我送进医院。洗了三天胃。
我一直发烧昏迷。第几天醒来的己不记得了,只记得是夜里。我木呆呆地盯着房顶,什么也想不起来,夜间值班护士过来看我醒了,问可想喝一杯奶?我摇头。手背插着针头,我撕下胶布,把针头拔出来扔在一边。我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再死一次?我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
这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过来,有人坐到我身边。我紧闭眼睛不想听任何话。“老大姐,我是军医大刚毕业的医生,抢救你好几天了。我看你好面善,怎么可能是反革命呢?”他轻声地叹了口气:“你要好起来,逐级向上面投诉。现在形势不一样了,只要你不在结论上签字,你的案子就结不了。只要人在,总会水落石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这样年轻就轻生,多可惜呀!还有你的家人孩子呀!”本来我的心铁一样坚硬,他说“留得青山在……”,让我想起二次社教绝食时哥哥也是说这句话,眼泪顺着耳边刷刷流了下来。想着六岁的儿子是那么腼腆漂亮,小女儿像洋娃娃一样可爱,还有我可怜的妈妈、爸爸、哥哥、姐姐、弟弟、丈夫……我怎么办?我怎么活?我怎么向他们交待?怎么能再给他们的艰难雪上加霜呢?我这个不争气的女人啊!我失声痛哭起来。医生说:“我给你开三个月假期,先回家把身体养好。你的胃烧坏了,要小心吃东西!”
醒后第三天,家人把我接走了,诊断处方是精神抑制症。回到家,仍然有人监视,我对来人说,你们玩去吧!既然现在还活着,我不会再死的,你们放心。
两个月后,我又回去了。因为胃烧坏了,我经常胃疼,吐血,很少吃东西,人瘦得只有80斤。我整天都是傻呆着,不想吃,不想喝,也不睡,除了点头摇头几乎成了哑巴!慢慢地连床都不想起了,总团领导小组觉得我的情况不妙,不尽快处理必有麻烦。他们作了一个妥协,跟我说,什么结论都不作,先复员,你现在家在北京,就去京郊作农民,并说:“你这个人是三国里的魏延,天生有反骨,不宜在北京城里,容易造成政治动乱”(我自己倒没看出来我有那么大的能量)。后来,我有胃出血证明,就让我留在城里,接受街道监督改造。我就这么胡里胡涂的回了家,没有工作,没有户口,没有档案,档案里写的什么也不知道。街道当然不会监督我,因为居委会主任是我儿子的保姆,她家里没男孩子,我儿子是他们家的宝贝!
部队安置办公室跑了北京许多地方,哪儿也不要我,最后他们只好把我文化大革命的结论抽出来,才在一个街道工厂安排上了工作。
大约是74年,全国开始搞平反,部队来平反的还是当年整我的人。开始,来人说“你起码有认识上的错误。”我坚持什么错误都没有。有,也是你们逼供、诱供搞出来的!你们平不平反,我无所谓,随你们的便!顶了一个月。又来了一个工作组,撤消了全部错误结论,接我回去,开平反昭雪大会。我说,会,不去开了,该补发给我的工资,最好早点还给我。后来给我行政长了一级,补发了全部扣留的工资,近6000元。当时我感觉自己成了小小的富婆。
回首往事是惨痛的!但我们决不会忘记!也决不能忘记!
作为个人,我的不幸,是不足为奇的。我是个侥幸逃脱者。愧对那些屈死的冤魂。
历史是无情的!真相会如同剥洋葱一样,随着时间,随着人们的觉醒,一层一层被赤裸地显露出来。苍茫大地,皇天后土,历史的罪人,终有一天会被推上公正的历史审判台!
2006年9月于北京
原载〈往事〉第五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