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言情小说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3:33:43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枝在墙东花在西,自从落地任风吹。
枝无花时还再发,花若离枝难上枝。
这四句乃昔人所作弃妇词。言妇人之随夫,如花之附于枝;枝若无花,
逢春再发;花若离枝,不可复合。劝世上妇人事夫尽道,同甘同苦,从一而
终,休得慕富嫌贫,两意三心,自贻后悔。
且说汉朝一个名臣,当初未遇时节,其妻“有眼不识泰山”,弃之而去,
到后来悔之无及。你说那名臣何方人氏,姓甚名谁。那名臣姓朱,名买臣,
表字翁子,会稽郡人氏。家贫未遇。夫妻二口,住于陋巷蓬门。每日买臣向
山中砍柴,挑至市中卖钱度日。性好读书,手不释卷,肩上虽挑着柴担,手
里兀自擎着书本,朗诵咀嚼,且歌且行。市人听惯了,但闻读书之声,便知
买臣挑柴担来了。可怜他是个儒生,都与他买。更兼买臣不争价钱,凭人估
值,所以他的柴比别人容易出脱,一般也有轻薄少年及儿童之辈,见他又挑
柴,又读书,三五成群,把他嘲笑戏侮。买臣全不为意。
一日,其妻出门汲水,见群儿随着买臣柴担,拍手共笑,深以为耻。买
臣卖柴回来,其妻劝道:“你要读书,便休卖柴;要卖柴,便休读书。许大
年纪,不痴不颠,却做出恁般行径,被儿童笑话,岂不羞死!”买臣答道:
“我卖柴以救贫困,读书以取富贵,各不相妨,繇他笑话便了。”其妻笑道:
“你若取得富贵,也不去卖柴了。自古及今,那见卖柴的人做了官?却说这
没把鼻的话!”买臣道:“富贵贫贱,各有其时。有人算我八字,到五十岁
上必然发迹。常言 ‘海水不可斗量’。你休料我。”其妻道:“那算命先生,
见你痴颠模样,故意耍笑你。你休听信。到五十岁时,连柴担也挑不动,饿
死是有分的,还想做官!除是阎罗王殿上少个判官,等你做!”
买臣道:“姜太公八十岁尚在渭水钓鱼,遇了周文王以后车载之,拜为
尚父。本朝公孙弘丞相,五十九岁上还在东海牧豕,整整六十岁方才际遇今
上,拜将封侯。我五十岁人发迹,比甘罗虽迟,比那两个还早。你须耐心等
去。”其妻道:“你休得攀今吊古。那钓鱼牧豕的,胸中都有才学。你如今
读几句死书,便读到一百岁,只是这个嘴脸,有甚出息,悔气做了你老婆!
你被儿童耻笑,连累我也没脸皮!你不听我言,不抛却书本,我决不跟你终
身,各人自寻道路,休得两相担误!”
朱买臣道:“我今年四十三岁了,再七年,便是五十,前长后短,你就
等耐也不多时,直恁薄情,舍我而去,后来须要懊悔。”其妻道:“世上少
甚挑柴担的汉子?懊悔甚么来?我若再守你七年,连我这骨头不知饿死于何
地了!你倒放我出门,做个方便,活了这条性命!”
买臣见妻决意要去,留他不住,叹口气道:“罢!罢!只顾你嫁得丈夫,
强似朱买臣的便好!”其妻道;“好歹强似一分儿!说罢,拜了两拜,欣然
出门而去,略不回顾。买臣愀然感慨不已,题诗四句于壁云:
嫁犬逐犬,嫁鸡逐鸡。
妻自弃我,我不弃妻。
买臣到五十岁时,值汉武帝下诏求贤。买臣到西京上书,待诏公车,同
邑人严助荐买臣是会稽人,必知水土民情利弊,即拜为会稽太守,驰驿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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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稽长吏闻新太守将到,大发人夫修治道路。买臣妻之后夫亦在役中。其妻
蓬着跳足,随伴送饭;见太守前呼后拥而来,从旁窥之,乃故夫朱买臣也。
买臣在车中一眼瞧见,还认得是故妻,遂使人招之,载于后车,到府第中。
故妻羞惭无地,叩头谢罪。买臣教请他后夫相见。
不多时,后夫唤到,拜伏于地,不敢仰视。买臣大笑,对其妻道:“似
此人未见得强似朱买臣也。”其妻再三叩谢,自悔有眼无珠,顾降为婢妾,
伏事终身。买臣命取水一桶,泼于阶下,向其妻说道:“若泼水可复收,汝
亦可复合。念你少年结发之情,判后园隙地与汝夫妇耕种自食。”其妻随后
夫走出府第。路人都指着说道:“此即新太守旧夫人也。”于是羞极无颜,
到于后园,遂投河而死。有诗为证:
漂母尚知怜饿士,亲妻忍得弃贫儒。
早知复水难收取,悔不当初任读书。
又有一诗说欺贫重富,世情皆然,不止一买臣之妻也。诗曰:
尽看成败说高低,谁识蛟龙在污泥?
莫怪妇人无法眼,普天几个负羁妻。
这个故事是妻弃夫的。如今再说一个夫弃妻的。一般是欺贫重富,背义忘恩,
后来徒落得个薄幸之名,被人议论。
话说故宋绍兴年间,临安虽然是个建都之地,富庶之乡,其中乞丐的依
然不少。那丐户中有个为头的,名曰“团头”,管着众丐。众丐叫化得东西
来时,团头要收他日头钱;若是雨雪时,没处叫化,团头却熬些稀粥,养活
这伙丐户,破衣破袄,也是团头照管;所以这些丐户,小心低气,服着团头,
如奴一般,不敢触犯。
那团头见成收些常例钱,将钱在众丐户中放债盘利,若不闝有赌,依然
做起大家事来。他靠此为生,一时也不想改业。只是一件:团头的名儿不好,
随你挣得有田有地,几代发迹,终是个叫化头儿,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出
外没人恭敬,只好闭着门自屋里做大。
虽然如此,若数着良贱二字,只说娼优隶卒四般为贱流,到数不着那乞
丐。看来乞丐只是没钱,身上却无疤瘢。假如春秋时伍子胥逃难,也曾吹箫
于吴市中乞食;唐时郑元和做歌郎唱莲花落,后来富贵发达,一床锦被遮盖。
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可见此辈虽然被人轻贱,到不比娼优隶卒。
闲话休题。如今且说杭州城中一个团头姓金名老大,祖上到他,做了七
八个团头了,挣得个完完全全的家事,住的有好房子,种的有好田园,穿的
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真个廒多积粟,襄有余钱,使婢驱驭,虽不是顶富,
也是数得着的富家了。那金老大有志气,把这团头,让与族人金癞子顶了,
自己见成受用,不与这伙丐户歪缠。然虽如此,里中口顺,还只叫他是团头
家,其名不改。金老大年五十余,丧妻无子,止存一女,名玉奴。那玉奴生
得十分美貌。怎见得?有诗为证:
无瑕堪比玉,有态欲羞花。
只少宫妆扮,分明张丽华。
金老大爱此女如同珍宝,从小教他读书识字。到十五六岁时,诗赋俱通,
一写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调筝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
着女儿才貌,立心要将他嫁个士人。虽是那名门旧族中,急切要这一个女子,
亦不易得,可恨生于团头之家,没有相求。若是平常经纪人家,没前程的,
金老大又不肯扳了他。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儿直捱到一十八岁,尚未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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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有个邻翁来说:“太平桥下有个书生,姓莫,名稽,年二十岁,一
表人才,读书饱学,只为父母双亡,家贫未娶,近日考中,补上太学生情愿
入赘人家。此人正与令媛相宜,何不招之为婿?”金老大道:“就烦老翁作
伐何如?”邻翁领命,径到太平桥下,寻那莫秀才,对他说道:“实不相瞒,
祖宗曾做过团头的,如今久不做了,只贪他好个女儿,又且家道富足。秀才
若不弃嫌,老汉即当玉成其事。”
莫稽口虽不语,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无力婚娶,何不偏就他家,
一举两得?”也顾不得耻笑,乃对邻翁说道:“大伯所言甚妙。但我家贫乏
聘,如何是好?”邻翁道:“秀才但是允从,纸也不费一张,都在老汉身上。”
邻翁回复,两相情愿,择吉连姻。金家倒送一套新衣与莫秀才穿着了过
门成亲。莫生见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费一钱,白白的得了个美妻,又且
丰衣足食,事事称怀,就是朋友辈中晓得莫生贫苦,无不相谅,到也没人去
笑他。
到了满月,金老大备下盛席,教女婿请他同学会友饮酒,荣耀自家门户,
一边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恼了族人金癞子。那癞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他
也是团头,我也是团头,只你多做几代,挣得钱钞在手,论起祖宗一派,彼
此无二。侄女玉奴招婿,也该请我吃杯喜酒。如今请人做满月,开宴六七日,
并无三寸长一寸阔的请帖儿到我,你女婿做秀才,难道就做尚书宰相?我就
不是亲叔公,坐不起凳头?直恁不觑人在眼里!我且去蒿恼他一场,教他大
家没趣!”叫起五六十个丐户,一齐奔到金老大家里来。但见:
开花帽子,打结衫儿。旧席片,对着破毡条;短竹根,配着缺糙碗。叫爹,叫娘,
叫财主,门前只见喧哗;弄蛇,弄狗,弄猢狲,口内各呈伎俩。敲板唱杨花,恶声聒耳;
打砖搽粉脸,丑态逼人。一班泼鬼聚成群,便是钟馗收不得。
金老大听得闹吵,开门看时,那金癞子领着众丐户,一拥而入,嚷做一
堂。癫子径奔席上,拣好酒好食,只顾吃,口里叫道:“快教侄婿夫妻拜见
叔公!”唬得众秀才站脚不住,都逃席去了,连莫稽也随着众朋友躲避。
金老大无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请客,不干我事,
改日专治一杯与你陪话。”又将许多钱钞,分赏众丐户;又抬得两瓮好酒,
和些活鸡活鹅之类,教众丐户送去癞子家,当个折席。直乱到黑夜,方才散
去。
玉奴在房中气得两泪交流。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
大见女婿,自觉出丑,满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乐,只是大家不
说出来。正是:
哑子尝黄柏,苦味自家知。
却说金玉奴只恨自己门风不好,要挣个出头,乃劝丈夫刻苦读书。凡古
今书籍,不惜价钱买来,与丈夫看;又不吝供给之费,请人会文会讲;又出
货财,教丈夫结交延誉,莫稽繇此才学日进,名誉日起,二十三岁发解,连
科及第。这日琼林宴罢,鸟帽宫袍,马上迎归,将到丈人家里,那街坊上人
争先来看。儿童辈都指道:“金团头家女婿做了官也。”
莫稽在马上听得此言,又不好揽事,只得忍耐;见了丈人,虽然外面尽
礼,却包着一肚子忿气,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贵,怕没王侯贵戚招赘为婿,
却拜个团头做岳丈,可不是终身之玷!养出儿女来,还是团头的外孙,被人
传作话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贤慧,不犯七出之条,不好深绝得。正是事
不三思,终有后悔。”为此心中怏怏,只是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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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奴几遍问而不答,正不知甚么意故。好笑那莫稽只想着今日富贵,却
忘了贫贱的时节,把老婆资助成名一段功劳,化为冰水。这是他心术不端处。
不一日,莫稽谒选,得授无为军司户。丈人治酒送行。此时众丐户料也
不敢登门吵闹了。喜得临安到为军是一水之地,莫稽领了妻子登舟赴任。行
了数日,到了采石江边,维舟北岸。其夜月明如昼,莫稽睡不能寐,穿衣而
起,坐于船头玩月,四顾无人,又想起团头之事,闷闷不悦。忽然动一个恶
念:除非此妇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终身之耻。心生一计,走进船舱哄玉
奴起来看月华。
玉奴已睡了,莫稽再三逼他起身。玉奴难逆丈夫之意,只得披衣走至马
门口,舒头望月,被莫稽出其不意,牵出船头,推堕江中。悄悄唤起舟人,
分付:“快开船前去,重重有赏,不可迟慢!”舟子不知明白,慌忙撑篙荡
桨,移舟于十里之外。住泊停当,方才说适间奶奶因玩月堕水,捞救不及了,
却将三两银子赏与舟人为酒钱。舟人会意,谁敢开口。船中虽跟得有几个蠢
婢子,只道主母真个坠水,悲泣了一场,丢开了手,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只为团头号不香,一朝得意弃糟糠,
尤瓦天缘结发终难解,赢得人呼薄幸郎。
你说事有凑巧。莫稽移船去后,刚刚有个淮西转运使许德厚,也是新上
任的,泊舟于采石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坠水处。许德厚和夫人推窗看月,
开怀饮酒,尚未曾睡。忽闻岸上啼哭,乃是妇人声音,其声哀怨,好生凄惨,
忙呼水手找看,果然是个单身妇人,坐于江岸,便教唤上船来,审其来历。
原来此妇正是无为军司户之妻。金玉奴初坠水时,魂飞魄荡,已拼着必死,
忽觉水中有物托起两足,随波而行,近于江岸。玉奴挣扎上岸,举目看时,
江水茫茫,已不见了司户之船,才悟道丈夫贵而忘贱,故意欲溺死故妻,别
图良配;如今虽得了性命,无处依栖,转思苦楚,以此痛哭;见许公盘问,
不免从头至尾细说一遍;说罢,哭之不已。连许公夫妇都感伤坠泪,劝道:
“汝休得悲啼,肯为我义女,再作道理。”
玉奴拜谢。许公分付夫人,取于衣替他通身换了,安排他后舱独宿,教
手下男女都叫他小姐;又分付舟人不许泄漏其事。
不一日,到淮西上任,那无为军正是他所属地方,许公是莫司户的上司,
未免随班参谒,许公见莫司户,心中想道:“可惜一表人才,干恁般薄幸之
事!”
约过数月,许公对僚属说道:“下宫有一女,颇有才貌,年已及等,欲
择一佳婿赘之。诸君意中有其人否?”众僚属都闻得莫司户青年丧偶,齐声
荐他才品非凡,堪作东床之选。许公道:“此子我亦属意久矣。但少年登第,
心高望厚,未必肯赘吾家。”众僚属道:“彼出身寒门,得公收拔,如蒹葭
衣玉树,何幸如之?岂以入赘为嫌乎?”许公道:“诸君既酌量可行,可与
莫司户言之。但云出自诸公之意,以探其情,莫说下官,恐有妨碍。”
众人领命,遂与莫稽说知此事,要替他做媒。莫稽正要攀高,况且联姻
上司,求之不得,便欣然应道:“此事全仗玉成,当效衔结之报。”众人道:
“当得,当得。”随即将言回复许公。许公道;“虽承司户不弃,但下官夫
妇锺爱此女,娇养成性,所以不舍得出嫁。只怕司户少年气概不相饶让,或
致小有嫌隙,有伤下官夫妇之心。须是预先讲过,凡事容耐些,方敢赘入。”
众人领命,又到司户处传话。司户无不依允。此时司户不比做秀才时节,
一般用金花彩币,为纳聘之仪,选了吉期,皮松骨痒,整备做转运使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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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许公先教夫人与玉奴说:“老相公怜你寡居,欲重赘一少年进士,
你不可推阻。”玉奴答道:“奴家虽出寒门,颇知礼数。既与莫郎结发,从
一而终。虽然莫郎嫌贫弃贱,忍心害理,奴家各尽其道,岂肯改嫁,以伤妇
节?”言毕,泪如雨下。夫人察他志诚,乃实说道:“老相公所说少年进士,
就是莫郎。老相公恨其薄幸,务要你夫妻再合,只说有个亲生女儿,要招赘
一婿,却教众僚属与莫郎议亲。莫郎欣然听命,只今晚入赘吾家。等他进房
之时,须是如此如此,与你出这口呕气。”
玉奴方才收泪,重匀粉面,再整新妆,打点结亲之事。到晚,莫司户冠
带齐整,帽插金花,身披红锦,跨着雕鞍骏马,两班鼓乐前导,众僚属都来
送亲,一路行来,谁不喝采!可是:
鼓乐喧闹白马来,风流佳婿实奇哉。
团头喜换高门眷,采石江边未足哀。
是夜转运司铺毡结采,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门。莫司户到门下马,
许公冠带出迎,众官僚都别去。莫司户直入私宅。新人用红帕复着,两个养
娘扶将出来。掌礼人在槛外喝礼。双双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后交
拜,礼毕,送归洞房做花烛筵席。
莫司户此时心中如登九霄云里,欢喜不可形容,仰着脸昂然而入。才跨
进房,忽然两边门侧里走出七八个老妪丫鬟,一个个手执毛竹细棒,劈头劈
脑打将下来,把纱帽都打脱了。肩背棒如雨下,打得莫司户叫喊不迭。正没
想一头处,慌做一堆蹭倒,大叫“岳父岳母救命!”
正在危急,只听得房中娇声宛转,叫道:“休打杀薄情郎。且唤来相见。”
众人方才住手。七八个老妪丫鬟,扯耳朵拽胳膊,好似六贼戏弥陀一般,脚
不点地,拥到新人面前。司户口中还说道:“下官何罪?”举目看时,花烛
辉煌,照见上边端端正正坐着新人,不是别人,却是故妻金玉奴。莫稽此时
魂不附体乱嚷道:“有鬼!有鬼!”众人都笑起来。只见许公自外而入,叫
道:“贤婿休疑。此乃吾采石江头所认之义女,非鬼也。”
莫稽心头方才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道:“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
容之。”许公道:“此事与下官无干。只吾女没说话就罢了。”玉奴唾其面
骂道:“薄幸贼,你不记宋弘有言:‘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当初你空手赘入吾门,亏得我家资财,读书延誉,以致成名,侥幸今日。奴
家指望夫荣妻贵,何期忘恩负本,就不念结发之情,恩将仇报,将奴推坠江
心。幸得上天可怜,得遇恩爹提救,收为义女;不然,一定葬于江鱼之腹,
你却于心何忍!今日有何颜面,再与你完聚!”说罢,放声大哭,千薄幸万
薄幸骂不住口。
莫稽满面羞惭,闭口无言,只顾磕头求恕。许公见骂得够了,方才把莫
稽扶起,劝玉奴道:“我儿息怒。如今贤婿悔罪,料然不敢轻慢你了。你两
个虽是旧日夫妻,在吾家只如新婚花烛。凡事看我之面,闲言闲语,一笔都
勾罢。”又对莫稽道:“贤婿,你自家不是,休怪别人。今宵只索忍耐,待
我教你丈母来解劝。”说罢,出房。少刻夫人来到,又调停了许多说话。二
人方才和睦。
次日,许公设宴管待新女婿,将前日所下金花彩币依旧还道:“一女不
受二聘。贤婿前番在金家已费过了,今番下官不敢重叠收受。”莫稽低头无
语。许公又道:“贤婿常恨令岳翁卑贱,以致夫妇失爱,几乖伦理。今下官
备员转运,只恐官卑职小,尚未满贤婿之意。”莫稽涨得面皮红紫,只是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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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谢罪。有诗为证:
痴心指望缔高姻,谁料新人是旧人?
打骂一场羞满面,问他何取岳翁新?
自此莫稽与玉奴夫妇和好,比前加倍。许公与夫人待玉奴如真女,待莫
稽如真婿。玉奴待许公夫妇亦与真爹妈无异,连莫稽都感动了,迎接团头金
老大在任所奉养送终。后来许公夫妇之死,金玉奴皆制重服,以报其恩。莫
稽年至五十余,先玉奴而卒。其将死数日前,梦神人对他说:“汝寿本不止
此,为汝昔日无故杀妻,灭伦贼义,上干神怒,减寿一纪,减禄三秩。汝妻
之不死再合,亦是神明曲佑。一救无辜,一薄尔罪也。”莫稽梦觉嗟叹,对
家人说梦中神语,料道病已不起。正是:
举心动念天知道,果报昭彰岂有私?
莫氏与许氏世世为通家兄弟,往来不绝。诗云:
宋弘守义称高节,黄允休妻骂薄情。
试看莫生婚再合,姻缘前定枉劳神。
(《古今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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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巍。
左环沦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保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
复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
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个
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
天子。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
三处寇乱。那三处:
西夏哮承恩,日本关白平秀吉,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哮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
服,争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
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
粟入监之例。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交结,后来
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倒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
做太学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处。
内中有一个,姓李,名甲,字壬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
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因在京坐监,
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
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
文君,唇似樱桃,何异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
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上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
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的庞儿,温存的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
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
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父亲,不敢应承。
虽则如此,两个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
各无他志。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
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谄笑,奉承不暇;日往
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稍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
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书来唤回家去。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捱;
后来闻知布政在家发怒,越不敢回。
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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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
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温柔,词气愈和。妈妈
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责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
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如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
客,连旧主雇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锺尴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
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
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
与老娘,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儿女,便是摇钱树,千生万
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
倒替你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
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过丫头过活,却不两便?”
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
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
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
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
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来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
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
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
限他十日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来
银子,没有银子,便铁皮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
话讲。”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于老娘之事。”
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
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谎?不信
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
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
已与妈妈议定,只在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
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
“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
借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
“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须分付。”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倒也欢喜。后来
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
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
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
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
“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
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
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
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
就无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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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
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
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他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
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
卖个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
你,落得一场亵读,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
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
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
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
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谁肯顾 ‘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
处告贷,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
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
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
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
得工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
叫喒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十娘,没奈何只得随四
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
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金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
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今
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
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
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
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
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
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
误!”
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
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
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
相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
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谋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则是第
九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
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
柳君之力也!”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
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
正愁路费无也,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
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
叫,启户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
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多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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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许。三百金不欠分毫,
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
失,悔之无及也。”
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划了半响,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
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
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
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他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
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遇春寓所去,再作
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以承他借贷路
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
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
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
指月朗道:“前日路费,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
月郎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
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细金钏,瑶簪宝珥,锦袄花裙,
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份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
杜媺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
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强,务要尽欢。
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娘为风流领袖,
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
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
束,此乃各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
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
处安身?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
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辗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
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
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
道;“此言甚当。”
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
慌忙答礼道:“十娘锺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
谅区区何足挂齿!”
三人又饮了一日酒。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请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
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
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
今后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
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
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
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
讲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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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蓝
缕,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够轿马
之费。
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乃取
钥开箱。公子在傍,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
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
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
何物。但对公子道:“承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下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
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
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
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州,差船停泊岸口。公子另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
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
“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回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
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
如?”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
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
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
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
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鸣鸣咽咽,
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
真个: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邻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富,
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
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倒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州渡口,
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佇听半晌,
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
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
怎生得他一见?”辗转寻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
彤云密布,狂雪乱飞。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
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因这风雪阴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舟泊于李家舟之傍。孙富貂帽
狐裘,推窗假作看雪。恰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
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迎眸注目,
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道: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伸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
计。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
“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贵,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
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热。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
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一酌,少领清诲,
万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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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之内,皆兄弟也。”即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作
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岸。
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坐头,靠窗而坐。酒保
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
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相知了。
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
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
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付他,
始末根由,备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
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虑,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
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
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
孙富欣然,便道:“尊宠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
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
明以为何如?”
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
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
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
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
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
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流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
退两难!”
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
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一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
道:“但说无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辈,
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妓,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
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即不
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若挈之同
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
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
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道:“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
道:“仆有一计,于足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
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何惮而
不言耶?”孙富道:“兄飘零岁余,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以处兄之地,
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
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继承家业耳!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
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
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
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恩。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
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
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
之。得其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
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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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公
子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公
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上床睡了。
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问道:“今日有何见闻,
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开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
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
到半夜,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
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籁掉下泪来。
十娘抱持公子于怀,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
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江,方图百年
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生死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
勿讳也。”
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
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复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
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
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
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
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
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
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
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耳。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
说罢泪如雨下。
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
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
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
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但千金重
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期。”
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
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钢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
人。
装束方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
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
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
描金文具道;“可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
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
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
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
孙富视十娘已为“翁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
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替小箱。十娘叫了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珰,
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千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
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萧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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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水。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
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
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
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十娘又欲投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
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
此;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使
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
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
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
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秀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
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
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守身如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
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从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身负
妾耳!”
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幸。公子又羞又苦,
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
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
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
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
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
在傍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偶临江净脸,失坠铜
盆于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
异宝,无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梦中见江中一女子,
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幸之事;又道:“向
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
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
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
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
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
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出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
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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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话说西湖景致,山水鲜明。晋朝咸和年间,山水大发,汹涌流入西门。
忽然水内有牛一头见,浑身金色。后水退,其牛随行至北山,不知去向。哄
动杭州市上之人,皆以为显化。所以建立一寺,名曰金牛寺。西门,即今之
涌金门,立一座庙,号金华将军。
当时有一番僧,法名浑寿罗,到此武林郡云游,玩其山景,道:“灵鹫
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见,原来飞到此处。”当时人皆不信。僧言:“我记
得灵鹫山前峰岭,唤做灵鹫岭,这山洞里有个白猿,看我呼出为验。”果然
呼出白猿来。山前有一亭,今唤做冷泉亭。
又有一座孤山,生在西湖中。先曾有林和靖,先生在此山隐居。使人搬
挑泥石,砌成一条走路,东接断桥,西接栖霞岭,因此唤作孤山路。
又唐时有刺史白乐天,筑一条路,南至翠屏山,北至栖霞岭,唤做白公堤,
不时被山水冲倒,不只一番,用官钱修30理。后宋时,苏东坡来做太守。
因见有这两条路,被水冲坏,就买木石,起人夫,筑得坚固。六桥上朱红栏
杆,堤上栽种桃柳,到春景融和,端的十分好景,堪描入画。后人因此只唤
做苏公堤。
又孤山路畔,起造两条石桥,分开水势,东边唤做断桥,西边唤做西灵
桥。真乃:
隐隐山藏三百寺,依稀云锁二高峰。
说话的,只说西湖美景,仙人古迹。俺今日且说一个俊俏后生,只因游
玩西湖,遇着两个妇人,直惹得几处州城,闹动了花街柳巷。有分教:“才
人把笔,编成一本风流话本。单说那子弟,姓甚名谁?遇着甚般样的妇人?
惹出甚般样事:有诗为证: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话说宋高宗南渡,绍兴年间,杭州临安府过军桥黑珠儿巷内,有一个宦
家,姓李名仁。见做南廊阁子库募事官,又与邵太尉管钱粮。家中妻子,有
一个兄弟许宣,排行小乙。他爹曾开生药店。自幼父母双亡,却在表叔李将
仕家生药铺做主管,年方二十二岁。那生药店开在官巷口。
忽一日,许宣在铺内做买卖,只见一个和尚来到门首,打个问讯道:“贫
僧是保叔塔寺内僧,前日已送馒头并卷子在宅上。今清明节近,追修祖宗,
望小乙官到寺烧香,勿误!”许宣道:“小子准来。”和尚相别去了,许宣
至晚归姐夫家去。原来许宣无有老小,只在姐姐家住。当晚与姐姐说:“今
日保叔塔和尚来请烧菴子,明日要荐祖宗,走一遭了来。”次日早起买了纸
马、蜡烛、经幡、钱垛一应等项。吃了饭,换了新鞋袜衣服,把菴子钱马使
条袱子包了,径到官巷口李将仕家来。李将仕见了,问许宣何处去。许宣道:
“我今日要去保叔塔烧菴子,追荐祖宗,乞叔叔容暇一日。”李将仕道:“你
去便回。”
许宣离了铺中,入寿安坊、花市街、过井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
函桥过放生碑,径到保到叔塔寺。寻见送馒头的和尚,忏悔过疏头,烧了菴
子,到佛殿上看众僧念经。吃斋罢,别了和尚,离寺迤逦闲走,过西宁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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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路、四圣观,来看林和靖坟,到六一泉闲走。
不期云生西北,雾锁东南,落下微微细雨,渐大起来。正是清明时节,
少不得天公应时,催花雨下,那阵雨下得绵绵不绝。许宣见脚下湿,脱下了
新鞋袜,走出四圣观来寻船,不见一只。正没摆布处,只见一个老儿,摇着
一只船过来。许宣暗喜,认时正是张阿公。叫道:“张阿公,搭我则个!”
老儿听得叫,认时,原来是许小乙。将船摇近岸来,道:“小乙官,着了雨,
不知要何处上岸?”许宣道:“涌金门上岸。”这老儿扶许宣下船,离了岸,
摇近丰乐楼来。
摇不上十数丈水面,只见岸上有人叫道:“公公,搭船则个。”许宣看
时,是一个妇人,头戴孝头髻,乌云畔插着些素钗梳,穿一领白绢衫儿,下
穿一条细麻布裙;这妇人肩下一个丫鬟,身上穿着青衣服,头上一双角髻,
戴两条大红头须,插着两件首饰,手中捧着一个包儿,要搭船。那老张对小
乙道:“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发搭了他去。”许宣道:“你便叫他下来。”
老儿见说,将船傍了岸边。那妇人同丫鬟下船,见了许宣,启一点朱唇,露
两行碎玉,深深道一个万福。许宣慌忙起身答礼。那娘子和丫鬟舱中坐定了。
娘子把秋波频转,瞧着许宣。许宣平生是个老实之人,见了此等如花似玉
的美妇人,傍边又是个俊俏美女样的丫鬟,也不免动念。那妇人道:“不敢
动问官人,高姓尊讳?”许宣答道:“在下姓许名宣,排行第一。”妇人道:
“宅上何处?”许宣道:“寒舍住在过军桥黑珠儿巷,生药铺内做买卖。”
那娘子问了一回,许宣寻思道:“我也问他一问。”起身道:“不敢拜问娘
子高姓?潭府何处?”那妇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张官
人,不幸亡过了,见葬在这雷岭。为因清明节近,今日带了丫鬟,往坟祭扫
了方回,不想值雨。若不是搭得官人便船,实是狼狈。”又闲讲了一回,迤
逦船摇近岸。只见那妇人道:“奴家一时心忙,不曾带得盘缠在身边,万望
官人处借些船钱还了,并不有负。”许宣道:“娘子自便,不妨,些须船钱
不必计较。”还罢船钱。那雨越不住。许宜晚了上岸。那妇人道:“妇家只
在箭桥双茶坊巷口。若不弃时,可到寒舍拜茶,纳还船钱。”许宣道:“小
事何消挂怀。天色晚了,改日拜望。”说罢,妇人共丫鬟自去。
许宣入涌金门,从人家屋檐下到三桥街,见一个生药铺,正是李将仕兄
弟的店。许宣走到铺前,正见小将仕在门前。小将仕道:“小乙哥晚了,那
里去?”许宣道:“便是去保叔塔烧菴子,着了雨,望借一把伞则个。”将
仕见说叫道:“老陈把伞来,与小乙官去。”不多时,老陈将一把伞撑开道:
“小乙官,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不
曾有一些儿破,将去休坏了!仔细,仔细!”许宣道:“不必分付。”接了
伞,谢了将仕,出羊坝头来,到后市街巷口。只听得有人叫道:“小乙官人。”
许宣回头看时,只见沈公井巷口小茶坊屋檐下,立着一个妇人,认得正是搭
船的白娘子。许宣道:“娘子如何在此?”白娘子道:“便是雨不
得住,鞋儿都踏湿了,教青青回家,取伞和脚下。又见晚下来。望官人搭几
步则个。”许宣和白娘子合伞到坝头道:“娘子到那里去?”白娘子道:“过
桥投箭桥去。”许宣道:“小娘子,小人自往过桥去,路又近了,不若娘子
把伞将去,明日小人自来取。”白娘子道:“却是不当,感谢官人厚意!”
许宣沿人家屋檐下冒雨回来。只见姐夫家当直王安,拿着钉靴雨伞来接
不着,却好归来。到家内吃了饭。当夜思量那妇人,翻来复去睡不着。梦中
共日间见的一般,情意相浓,不想金鸡叫一声,却是南柯一梦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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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
到得天明,起来梳洗罢,吃了饭,到铺中。心忙意乱,做些买卖也没心想。
到午时后,思量道:“不说一谎,如何得这伞来还人?”当时许宣见老将仕
坐在柜上,向将仕说道:“姐夫叫许宣归早去,要送人情,请假半日。”将
仕道:“去了,明日早些来!”许宣唱个喏,径来箭桥双茶坊巷口,寻问白
娘子家里。问了半日,没一个认得。
正踌蹰间,只见白娘子家丫鬟青青,从东边走来,许宣道:“姐姐,你
家何处住?讨伞则个。”青青道:“官人随我来。”许宣跟定青青,走不多
路,道:“只这里便是。”许宣看时,见一所楼房,门前两扇大门,中间四
扇看街槅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
名人山水古画。对门乃是秀王府墙。那丫头转入帘子内道:“官人请入里面
坐。”许宣随步入到里面;那青青低低悄悄叫道:“娘子,许小乙官人在此。”
白娘子里面应道:“请官人进里面拜茶。”许宣心下迟疑。青青三回五次,
催许宜进去。许宣转到里面,只见:四扇暗槅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
桌上放一盆虎菖蒲,两边也挂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
香炉花瓶。那小娘子向前深深的道一个万福,道:“夜来多蒙小乙官人应付
周全,识荆之初,甚是感激不浅!”许宣道:“些微何足挂齿!”白娘子道:
“少坐拜茶。”茶罢,又道:“片时薄酒三杯,表意而已。”许宣方欲推辞,
青青已自把菜蔬果品流水排将出来。许宣道:“感谢娘子置酒,不当厚扰。”
饮至数杯,许宣起身道:“今日天色将晚,路远,小子告回。”娘子道:“官
人的伞,舍亲昨夜转借去了,再饮几杯,着人取来。”许宣道:“日晚,小
子要回。”娘子道:“再饮一杯。”许宣道:“饮馔好了,多谢,多谢!”
白娘子道:“既是官人要回,这伞相烦明日来取则个。”许宣只得相辞了回
家。
至次日,又来店中做些买卖,又推个事故,却来白娘子家取伞。娘子见
来,又备三杯相款。许宣道:“娘子还了小子的伞罢,不必多扰。”那娘子
道:“既安排了,略饮一杯。”许宣只得坐下。那白娘子筛一杯酒,递与许
宣,启樱桃口,露榴子牙,娇滴滴声音,带着满面春风,告道:“小官人在
上,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奴家亡了丈夫,相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缘,一见便
蒙错爱。正是你有心,我有意。烦小乙官人寻一个媒证,与你共成百年姻眷,
不枉天生一对,却不是好!”许宣听那妇人说罢,自己寻思:“真个好一段
姻缘。若取得这个浑家,也不枉了。我自十分肯了,只是一件不谐。思量我
日间在李将仕家做主管,夜间在姐夫家安歇,虽有些不少东西,只好办身上
衣服,如何得钱来娶老小?”自沉吟不答。只见白娘子道:“官人何故不回
言语?”许宣道:“多谢过爱,实不相瞒,只为身边窘迫,不敢从命!娘子
道:“这个容易。我囊中自有余财,不必挂念。”便叫青青道:“你去取一
锭白银下来。”只见青青手扶栏杆,脚踏胡梯,取下一个包儿来,递与白娘
子。娘子道:“小乙官人!这东西将去使用,少次时再来取。”亲手递与许
宣。许宣接得包儿,打开看时,却是五十两雪花银子。藏于袖中,起身告回。
青青把伞还了许宣。许宣接得相别,一径回家,把银子藏了。当夜无话。
明日起来,离家到官巷口,把伞还了李将仕。许宣将些碎银子买了一只
肥好烧鹅,鲜鱼精肉,嫩鸡果品之类,提回家来。又买了一樽酒,分付养娘
丫鬟安排整下。那日却好姐夫李募事在家。饮馔俱已完备,来请姐夫和姐姐
吃酒。李募事却见许宣请他,到吃了一惊,道:“今日做甚么子坏钞?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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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见酒盏儿面,今朝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饮酒,酒至数杯,李募事道:
“尊舅,没事教你坏钞做甚么?”许宣道:“多谢姐夫,切莫笑话,轻微何
足挂齿。感谢姐夫姐姐管雇多时。一客不烦二主人,许宣如今年纪长成,恐
虑后无人养育,不是了处。今有一头亲事在此说起,望姐夫姐姐与许宣主张,
结果了一生终身,也好。”姐夫姐姐听得说罢,肚内暗自寻思道:“许宣日
常一毛不拔,今日坏得些钱钞,便要我替他讨老小?”夫妻二人,你我相看,
只不回活。吃酒了,许宣自做买卖。
过了三两日,许宣寻思道:“姐姐如何不说起?”忽一日,见姐姐问道:
“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姐姐道:“不曾。”许宣道:“如何不曾商量?”
姐姐道:“这个事不比别样的事,仓卒不得,又见姐夫这几日面色心焦,我
怕他烦恼,不敢问他。”许宣道:“姐姐你如何不上紧,这个有甚难处?你
只怕我教姐夫出钱,故此不理?”许宣便起身到卧房中开箱,取出白娘子的
银来,把与姐姐道:“不必推故,只要姐夫做主。”姐姐道:“吾弟多时在
叔叔家中做主管,积攒得这些私房,可知道要娶老婆!你且去,我安在此。”
却说李募事归来,姐姐道:“丈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来自攒得些
私房,如今教我倒换些零碎使用,我们只得与他完就这亲事则个。”李募事
听得说道:“原来如此,得他积得些私房也好。拿来我看!”做妻的连忙将
出银子递与丈夫。李募事接在手中,翻来复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
声:“苦!不好了,全家是死!”那妻吃了一惊,问道:“丈夫有甚么利害
之事?”李募事道:“数日前邵太尉库内封记锁押俱不动,又无地穴得入,
平空不见了五十锭大银。见今着落临安府提捉贼人,十分紧急,没有头路得
获,累害了多少人。出榜缉捕,写着字号锭数, ‘有人捉获贼人银子者,赏
银五十两;知而不首,及窝藏贼人者,除正犯外,全家发边远充军。’这银
子与榜上字号不差,正是邵太尉库内银子。即今捉捕十分紧急。正是火到身
边,顾不得亲眷,自可去拨,明日事露,实难分说。不管他偷的借的,宁可
苦他,不要累我。只得将银子出首,免了一家之害。”老婆见说了,合口不
得,目睁口呆。当时拿了这锭银子,径到临安府出首。
那大尹闻知这话,一夜不睡。次日,火速差缉捕使臣何立。何立带了伙
伴,并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径以官巷口李家生药店,提捉正贼许宣。到得
柜边,发声喊,把许宣一条绳子绑缚了,一声锣,一声鼓,解上临安府来。
正直韩大尹升厅,押过许宣当厅跪下,喝声打!许宣道:“告相公不必用刑,
不知许宣有何罪?”大尹焦躁道:“真赃正贼,有何理说,还说无罪?邵太
尉府中不动封锁,不见了一号大银五十锭,见有李葬事出首,一定这四十九
锭也在你处。想不动封皮,不见了银子,你也是个妖人!不要押,”喝教:
“拿些秽血来!”许宣方知是这事,大叫道:“不是妖人,待我分说!”大
尹道:“且住,你且说这银子从何而来?”许宣将借伞讨伞的上项事,一一
细说一遍。大尹道:“白娘子是甚么样人?见住何处?”许宣道:“凭他说
是白三班白殿直的亲妹子,如今见住箭桥边,双茶坊巷口,秀王府墙对黑楼
子高坡儿内住。”那大尹随即叫缉捕使臣何立,押领许宣,去双茶坊巷口捉
拿本妇前来。
何立等领了钧旨,一阵做公的径到双茶坊巷口秀王府墙对黑楼子前看
时:门前四扇看阶,中间两扇大门,门外避借陛,坡前却是垃圾,一条竹子
横夹着。何立等见人这个模样,到都呆了!当时就叫捉了邻人,上首是做花
的丘大,下首是做皮匠的孙公。那孙公摆忙的吃他一惊,小肠气发,跌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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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众邻舍都走来道:“这里不曾有甚么白娘子。这屋在五六年前有一个毛
巡检,合家时病死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来买东酉,无人敢在里头住。几
日前,有个风子立在门前唱喏。”何立教众人解下横门竹竿,里面冷清清地,
起一阵风,卷出一道腥气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倒退几步。许宣看了,则声
不得,一似呆的。
做公的数中,有一个能胆大,排行第二,姓王,专好酒吃,都叫他做好
酒王二。王二道:“都跟我来。”发声喊一齐哄将入去,看时板壁、坐起、
桌凳都有。来到胡梯边,教王二前行,众人跟着,一齐上楼。楼上灰尘三寸
厚。众人到房门前,推开房门一望,床上挂着一张帐子,箱笼都有,只见一
个如花如玉穿着白衣的美貌娘子,坐在床上。众人看了,不敢向前。众人道:
“不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临安大尹钧旨唤你去与许宣执证公事。”那娘
子端然不动。好酒王二道:“众人都不敢向,怎的是了?你可将一坛酒来,
与我吃了,做我不着,捉他去见大尹。”众人连忙叫两三个下去提一坛酒来
与王二吃。王二开了坛口,将一坛酒吃尽了,道:“做我不着。”将那空坛
望着帐子内打将去。不打万事皆休,才然打去,只听得一声响,却青天里打
一个霹雳,众人都惊倒了!起来看时,床上不见了那娘子,只见明晃晃一堆
银子。众人向前看了道:“好了。”计数四十九锭。众人道:“我们将银子
去见大尹也罢。”扛了银子,都到临安府。
何立将前事禀复了大尹。大尹道:“定是妖怪了。也罢,邻人无罪宁家。”
差人送五十锭银子与邵太尉处,开个缘由,一一复禀过了。许宣照“不应得
为而为之事理”重者决杖,免刺,配牢城营做工,满日疏放。牢城营乃苏州
府管下。
李募事因出首许宣,心上不安,将邵太尉给赏的五十两银子尽数付与小
舅作盘费。李将仕与书二封,一封与押司范院长,一封与吉利桥下开客店的
王主人。许宣痛哭一场,拜别姐夫姐姐,带上行枷,两个防送人押着,离了
杭州到东新桥,下了航船。不一日,来到苏州。先把书去见了范院长并王主
人。王主人与他官府上下使了钱,打发两个公人去苏州府,下了公文,交割
了犯人,讨了回文,防送人自回。范院长、王主人保领许宣不入牢中,就在
王主人门前楼上歇了。许宣心中愁闷,壁上题诗一首:
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
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媚娘!
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岂识在何方?
抛离骨肉来苏地,思想家中寸断肠!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在王主人家住了半
年之上。忽遇九月下旬,那王主人正在门前闲坐,看街上人来人往。只见远
远一乘轿子,傍边一个丫鬟跟着,道:“借问一声:此间不是王主人家么?”
王主人连忙起身道:“此间便是。你寻谁人?”丫鬟道:“我寻临安府来的
许小乙官。”主人道:“你等一等,我便叫他出来。”这乘轿子便歇在门前。
王主人便入去,叫道:“小乙哥!有人寻你。”
许宣听得,急走出来,同主人到门前看时,正是青青跟着,轿子里坐着
白娘子。许宣见了,连声叫道:“死冤家!自被你盗了官库银子,带累我吃
了多少苦,有屈无伸,如今到此地位,又赶来做甚么?可羞死人!”那白娘
子道:“小乙官人不要怪我,今番特来与你分辩这件事。我且到主人家里面
与你说。”白娘子叫青青取了包裹下轿。许宣道:“你是鬼怪,不许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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挡住了门不放他。那白娘子与主人深深道了个万福,道:“奴家不相瞒,主
人在上,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缝,对日有影。不幸先夫去世。教我如此被
人欺负!做下的事,是先夫日前所为。非干我事。如今怕你怨畅我,特地来
分说明白了。我去也甘心。”主人道:“且教娘子入来坐了说。”那娘子道:
“我和你到里面对主人家的妈妈说。”门前看的人,自都散了。
许宜人到里面对主人家并妈妈道:“我为他偷了官银子事,如此如此,
因此教我吃场官司。如今又赶到此,有何理说。”白娘子道:“先夫留下银
子,我好意把你,我也不知怎的来的?”许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时,
门前都是垃圾,就帐子里一响不见了你?”白娘子道:“我听得人说你为这
银了捉了去,我怕你说出我来,捉我到官妆幌子羞人不好看。我无奈何只得
走去华藏寺前姨娘躲了。使人担垃圾堆在门前,把银子安在床上,央邻舍与
我说谎。”许宣道:“你却走了去,教我吃官事!”白娘子道:“我将银子
安在床上,只指望要好,那里晓得有许多事情?我见你配在这里,我便带了
些盘缠,搭船到这里寻你,如今分说明白了,我去也。敢是我和你前生没有
夫妻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许多路来到这里,难道就去?且在此间住
几日,却理会。”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再三劝解,娘子且住两日,当初也
曾许嫁小乙官人。”白娘子随口便道:“羞杀人,终不成奴家没人要?只为
分别是非而来。”王主人道:“既然当初许嫁小乙哥,却又回去;且留娘子
在此。”打发了轿子,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白娘子先自奉承好了主人的妈妈,那妈妈劝主人与许宣说合,
还定十一月十一日成亲,共百年谐老。光阴一瞬,早到吉日良时。白娘子取
出银两,央王主人办备喜筵,二人拜堂结亲。酒席散后,共入纱厨。正好欢
娱,不觉金鸡三唱,东方渐白,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自此日为始,夫妻二人如鱼似水,终日在王主人家快乐昏迷缠定。
日往月来,又早半年光影。时临春气融和,花开如锦,车马往来,街坊
热闹。许宣问主人家道:“今日如何人人出去看卧佛。你也好去承天寺里闭
走一遭”许宣见说,道:“我和妻子说一声,也去看一看。”许宣上楼来,
和白娘子说:“今日二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我也看一看就来。有人寻
说话,回话不在家,不可出来见人!”白娘子道:“有甚好看,只在家中却
不好?看他做甚么?”许宣道:“我却闲耍一遭就回,不妨。”
许宣离了店内,有几个相识,同走到寺里看卧佛。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
了一遭,方出寺来,见一个先生穿着道袍,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脚着
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符水。许宣立定了看。那先生道:“贫道是终
南山道士,到处去游,散施符水,救人病患灾厄,有事的向前来。”那先生
在人丛中看见许宣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怪缠他,叫道:“你近来有妖怪缠
你,其害非轻!我与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一道符,三更烧,一道符放在
自头发内。”许宣接了符,纳头便拜,肚内道:“我也八九分疑惑那妇人是
妖怪,真个是实。”谢了先生,径回店中。
至晚,白娘子与青青睡着了,许宣起来道:“料有三更了!”将一道符
放在自头发内,正欲将一道符烧化,只见白娘子叹一口气道:“小乙哥和我
许多时夫妻,尚兀自不把我亲热,却信别人言语,半夜三更,烧符来压镇我!
你且把符来烧看!就夺过符来,一时烧化,全无动静。白娘子道:“却如何?
说我是妖怪!”许宣道:“不干我事。卧佛寺前一云游先生,知你是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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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娘子道:“明日同你去看他一看,如何模样的先生。”
次日,白娘子清早起来,梳妆罢。戴了钗环,穿上素净衣眼,分付青青
看管楼上。夫妻二人来到卧佛寺前。只见一簇人,团团围着那先生,在那里
散符水。只见白娘子睁一双妖眼,到先生面前,喝一声:“你好无礼,出家
人枉在我丈夫面前说我是个妖怪,书将来捉我!”那先生道:“我行的是五
雷天心正法,凡有妖怪,吃了我的符,他即变出真形来。”那白娘子道:“众
人在此,你且书符来我吃看!”那先生书一道符,递与白娘子。白娘子接过
符来,便吞下去。众人都看,没些动静。众人道:“这等一个妇人,如何说
是妖怪?”众人把那先生齐骂,那先生骂得眼睁口呆,半晌无言,惶恐满面。
白娘子道:“众位官人在此,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学得戏术,且把先生试来
与众人看。”只见白娘子口内喃喃的,不知念些甚么。把那先生却似有人擒
的一般,缩做一堆,悬空而起。众人看了齐吃一惊。许宣呆了。娘子道:“若
不是众位面上,把这先生吊他一年。”白娘子喷口气,只见那先生依然放下,
只恨爹娘少生双翼,飞也似走了。众人都散了。夫妻依旧回来,不在话下。
日逐盘缠,都是白娘子将出来用度。正是:夫唱妇随,朝欢暮乐。
不觉光阴似箭,又是四月初八日,释迦佛生辰。只见街市上人抬着柏亭
浴佛,家家布施。许宣对王主人道:“此间与杭州一般。”只见邻居边一个
小的,叫做铁头,道:“小乙官人,今日承天寺里做佛会,你去看一看。”
许宣转身到里面,对白娘子说了。白娘子道:“甚么好看,休去!”许宣道:
“去走一遭,散闷则个。”娘子道:“你要去,身上衣服旧了不好看,我打
扮你去。”叫青青取新鲜时样衣服来。许宣着得不长不短,一似像体裁的。
戴一顶黑漆头巾,脑后一双白玉环;穿一领青罗道袍,脚着一双皂靴,手中
拿一把细巧百折描金美人珊瑚坠上样春罗扇。打扮得上下齐整。那娘子分付
一声,如莺声巧啭道:“丈夫早早回来,切勿教奴家记挂!”
许宣叫了铁头相伴,径到承天寺来看佛会。人人喝采,好个官人。只听
得有人说道:昨夜周将仕典当库内,不见了四五千贯金珠细软物件。见今开
单告官,挨查没捉人处。”许宣听得,不解其意,自同铁头在寺。其日烧香
官人子弟男女人等往往来来,十分热闹。许宣道:“娘子教我早回,去罢。”
转身人丛中不见了铁头,独自个走出寺门来。只见五六个似公人打扮,腰里
挂着牌儿。数中一个认得许宣的道:“小乙官,扇子借我一看。”许宣不知
是计,将扇递与公人。那公人道:“你们看这扇子扇坠,与单上开的一般!”
众人喝声:“拿了!”就把许宜一索子绑了,好似:
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饿虎啖羊羔。
许宣道:“众人休要错了,我是无罪之人。”众公人道:“是不是,且
去府前周将仕家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贯金珠细软,白玉绦环,细巧百折扇,
珊瑚坠子,你还说无罪?真赃正贼,有何分说!实是大胆汉子,把我们公人
作等闲看成。见今头上、身上、脚上,都是他家物件,公然出入,全无忌惮!”
许宣方才呆了,半晌不则声。许宣道:“原来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
得。”众人道:“你自去苏州府厅上分说。”
次日大尹升厅,押过许宣见了。大尹审问:“盗了周将仕库内金珠宝物,
在于何处?从实供来!免受刑法拷打。”许宣道:“禀上相公做主,小人穿
的衣服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从何而来。望相公明镜详辨则个!”大尹
喝道:“你妻子今在何处?”许宣道:“见在吉利桥下王主人楼上。”大尹
即差缉捕使臣袁子明押了许宣火速捉来。差人袁子明来到王主人店中,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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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做甚么?”许宣道:“白娘子在楼上么?”主人道:
“你同铁头早去承天寺里,去不多时,白娘子对我说道:‘丈夫去寺中闲耍,
教我同青青照管楼上。此时不见回来,我与青青去寺前寻他去也。望乞主人
替我照管。’出门去了,到晚不见回来。我只道与你去望亲戚,到今日不见
回来。”众公人要王主人寻白娘子,前前后后,遍寻不见。袁子明将王主人
捉了,见大尹回话,大尹道:“白娘子在何处?”王主人细细禀复了,道:
“白娘子是妖怪。”大尹一一问了,道:“且把许宣监了。”王主人使用了
些钱,保出在外,伺候归结。
且说周将仕正在对门茶坊内闲坐。只见家人报道:“金珠等物都有了,
在库阁头空箱子内。”周将仕听了,慌忙回家看时,果然有了。只不见了头
巾绦环扇子并扇坠。周将仕道:“明是屈了许宣,平白地害了一个人,不好。”
暗地里到与该房说了,把许宣只问个小罪名。
却说邵太尉使李募事到苏州干事,来王主人家歇。主人家把许宣来到这
里,又吃官事一一从头说了一遍。李募事寻思道:“看自家面上亲眷,如何
看做落?”只得与他央人情,上下使钱。一日,大尹把许宣一一供招明白,
都做在白娘子身上,只做“不合不出首妖怪等事”,杖一百,配三百六十里,
押发镇江府牢城营做工。
李募事道:“镇江去便不妨。我有一个结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针
子桥下开生药店。我写一封书,你可去投托他。”许宣只得问姐夫借了些盘
缠,拜谢了王主人并姐夫,就买酒饭与两个人公人吃,收拾行李起程。王主
人并姐夫送了一程,各自回去了。
且说许宣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镇江。先寻李克
用家,来到针子桥生药铺内,只见主管正在门前卖生药。老将仕从里面走出
来。两个公人同许宣慌忙唱个喏道:“小人是杭州李募事家中人,有书在此。”
主管接了,递与老将仕。老将仕拆开看了道:“你便是许宣?”许宣道:“小
人便是。”李克用教三人吃了饮。分付当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
了钱,保领回家。防送人讨了回文,自归苏州去了。许宣与当直一同到家中,
拜谢了克用,参见了老安人。克用见李募事书,说道:“许宣原是生药店中
主管。”因此留他在店中做买卖,夜间教他去五条巷卖豆腐的王公楼上歇。
克用见许宣药店中十分精细,心中欢喜。
原来药铺中有两个主管,一个张主管,一个赵主管。赵主管一生老实本
分,张主管一生克剥奸诈。倚着自老人,欺侮后辈。见又添了许宣,心中不
悦。恐怕退了他,反生奸计,要嫉妒他。忽一日,李克用来店中闲看,问:
“新来的做买卖如何?”张主管听了心中道:“中我机谋了!”应道:“好
便好了,只有一件!”克用道:“有甚么一件?”老张道:“他大主买卖肯
做,小主人就打发去了,因此人说他不好。我几次劝他,不肯依我。”老员
外说:“这个容易,我自分付他便了,不怕他不依。”赵主管在旁听得此言,
私对张主管说道:“我们都要和气。许宣新来,我和你照管他才是。有不是
宁可当面讲,如何背后去说他?他得知了,只道我们嫉妒。”老张道:“你
们后生家,晓得甚么!”天已晚了,各回下处。
赵主管来许宣下处道:“张主管在员处面前嫉妒你,你如今耍愈加用心,
大主小主儿买卖一般样做。”许宣道:“多承指教!我和你去闲酌一杯。”
二人同到店中,左右坐下。酒保将要饭果碟摆下,二人吃了几杯。赵主管说:
“老员外最性直,受不得触,你便依随他生性,耐心做买卖。”许宣道:“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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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老兄厚爱,谢之不尽!”又饮了两杯,天色晚了。赵主管道:“晚了路黑
难行,改日再会。”许宣还了酒钱,各自散了。
许宣觉道有杯酒醉了,恐怕冲撞了人,从屋檐下回去。正走之间,只见
一家楼上推开窗,将熨斗播灰下来,都倾在许宣头上。立住脚,便骂道:“谁
家泼男女,不生眼睛,好没道理!”只见一个妇人,慌忙走下来道:“官人
休要骂,是奴家不是,一时失误了,休怪!”许宣半醉抬头一看,两眼相观,
正是白娘子。许宣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无明之火焰腾腾高起三千丈,
掩纳不住,便骂道:“你这贼贱妖精,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官事!”恨
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许宣道:“你如今又到这里,却不是妖怪?”赶将入去,把白娘子一把
拿住道:“你要官休私休!”白娘子陪着笑面道:“丈夫,一夜夫妻百夜恩,
和你说来事长。你听我说:当初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与你恩爱深
重,教你穿在身上,恩将仇报,反成吴越?”许宣道:“那日我回来寻你,
如何不见了!主人都说你同青青来寺前看我,因何又在此间?”白娘子道:
“我到寺前,听得说你被捉了去,教青青打听不着,只道你脱身走了。怕来
捉我,教青青连忙讨了一只船,到建康府娘舅家去。昨日才到这里。我也道
连累你两场官事,也有何面目见你!你怪我也无用了。情意相投,做了夫妻,
如今好端端难道走开了?我与你情似泰山,恩同东海,誓同生死,可看日常
夫妻之面,取我到下处,和你百年偕老,却不是好!”许宣被白娘子一骗,
回嗔作喜,沉吟了半晌,被色迷了心胆,留连之意,不回下处,就在白娘子
楼上歇了。
次日,来上河五条巷王公楼家,对王公说:“我的妻子同丫鬟从苏州来
到这里。”一一说了,道:“我如今搬回来一处过活。”王公道:“此乃好
事,如何用说。”当日把白娘子同青青搬来王公楼上。次日,点茶请邻舍。
第三日,邻舍又与许宣接风。酒筵散了,邻居各自回去,不在话下。第四日,
许宣早起梳洗已罢,对白娘子说:“我去拜谢东西邻舍,去做买卖去也。你
同青青只在楼上照管,切勿出门!”分付已了,自到店中做买卖。早去晚回。
不觉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过一月。忽一日,许宣与白娘子商量,去
见主人李员外妈妈家眷。白娘子道:“你在他家做主管,去参见了他,也好
日常走动。”
到次日,雇了轿子,径进里面请白娘子上了轿。叫王公挑了盒儿,丫鬟
青青跟随,一齐来到李员外家。下了轿子,进到里面,请员外出来。李克用
连忙来见,白娘子深深道个万福,拜了两拜,妈妈也拜了两拜,内眷都参见
了。原来李克用年纪虽然高大,却专一好色。见了白娘子有倾国之姿,正是:
三魂不附体,七魄在他身。
那员外目不转睛,看白娘子。当时安排酒饭管待。妈妈对员外道:“好
个伶俐的娘子!十分容貌,温柔和气,本分老成。”员外道:“便是杭州娘
子生得俊俏。”饮酒罢了,白娘子相谢自回。
李克用心中思想:“如何得这妇人共宿一宵?”眉头一簇,计上心来,
道:“六月十三是我寿诞之日,不要慌,教这妇人着我一个道儿。”不觉乌
飞兔走,才过端午,又是六月初间。那员外道:“妈妈,十三日是我寿诞,
可做一个筵席,请亲眷朋友闲耍一日,也是一生的快乐。”当日亲眷邻友主
管人等,都下了请帕。次日,家家户户都送烛面手帕物件来,十三日都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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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吃了一日。次日是女眷们来贺寿,也有廿来个。
且说白娘子也来,十分打扮,上着青织金衫儿,下穿大红纱裙,戴一头
百巧珠翠金银首饰。带了青青,都到里面拜了生日,参见了老安人。东阁下
排着筵席。原来李克用吃虱子留后腿的人。因见白娘子容貌,设此一计,大
排筵席,各各传杯弄盏,酒到半酣,却起身脱衣净手。李员外原来预先分付
腹心养娘道:“若是白娘子登东,他要进去,你可另引他到后面僻静房内去。”
李员外设计已定,先自躲在后面。正是:
不劳钻穴逾墙事,稳做偷香窃玉人。
只见白娘子真个要去净手,养娘便引他到后面一间僻静房内去。养娘自
回。那员外心中淫乱,捉身不住,不敢便走进去,却在门缝里张。不张万事
皆休,则一张那员外大吃一惊,回身便走,来到后边,望后倒了。
不知一命如何,先觉回肢不举。
那员外眼中不见如花似玉体态,只见房中蟠着一条吊桶来粗大白蛇,两
眼一似灯盏,放出金光来。惊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绊一交。众养娘扶起看
时,面青口白。主管慌忙用安魂定魄丹服了,方才醒来。
老安人与众人都来看了道:“你为何大惊小怪做甚么?”李员外不说其
事,说道:“我今日起得早了,连日又辛苦了些,头风病发晕倒了。”扶去
房里睡了。
众亲眷再入席饮了几杯,酒筵散罢,众人作谢回家。白娘子回到家中思
想,恐怕明日李员外在铺中对许宣说出本相来。便生一条计,一头脱衣服,
一头叹气。许宣道:“今日出去吃酒,因何回来叹气?”白娘子道:“丈夫,
说不得!李员外原来假做生日,其心不善。因见我起身登东,他躲在里面,
欲要奸骗我,扯裙扯裤,来调戏我。欲待叫起来,众人都在那里,怕妆幌子。
被我一推倒地,他怕羞没意思,假说晕倒了。这惶恐那里出气!”许宣道;
“既不曾奸骗你,他是我主人家,也于无奈,只得忍了。这遭休去便了。”
白娘子道:“你不与我做主,还要做人!”许宣道:“先前多承姐夫写书,
教我投奔他家。亏他不阻,收留在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道:
“男子汉。我被他这般欺负,你还去他家做主管?”许宣道:“你叫我何处
去安身?做何生理?”白娘子道:“做人家主管,也是下贼之事。不如自开
一个生药铺。”许宣道:“亏你说,只是那讨本钱?”白娘子道:“你放心,
这个容易。我明白把些银子,你先去赁了间房子却又说话。”
且说今是古,古是今,各处有这般出热的。间壁有一个人,姓蒋名和,
一生出热好事。次日,许宣问白娘子讨了些银子,教蒋和去镇江渡口马头上
赁了一间房子,买下一付生药厨柜,陆续收买生药。十月前后,俱已完备,
选日开张药店,不去做主管。那李员外也自知惶恐,不去叫他。
许宣自开店来,不匡买卖一日兴一日,普得厚利。正在门前卖生药,只
见一个和尚将着一个募缘簿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
英烈龙王生日,伏望官人到寺烧香,布施些香钱!”许宣道:“不必写名,
我有一快好降香,舍与你拿去烧罢。”即便取出递与和尚。和尚接了道:“是
日望官人来烧香!”打一个问讯去了。白娘子看见道:“你这杀才,把这一
块好香与那贼秃去换酒肉吃!”许宣道:“我一片诚心舍与他,花费了也是
他的罪过。”不觉又是七月初七日,许宣正开得店,只见街上闹热,人来人
往。帮闲的蒋和道:“小乙官前日布施了香,今日何不寺内去走一遭?”许
宣道:“我收拾了,略待略待,和你同去。”蒋和道:“小人当得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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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忙收拾了,略待略待,和你同去。”蒋和道:“小人当得相伴。”许宣
忙收拾了,进去对白娘子道:“我去金山寺烧香,你可照管家里则个。”白
娘子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去做甚么?”许宣道:“一者不曾认得金山寺
要去看一看,二者前日布施了要去烧香。”白娘子道:“你既然要去,我也
挡你不得,只要依我三件事。”许宣道:“那三件?”白娘子道:“一件,
不要去方丈内去;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来得迟,我便
来寻你也。”许宣道:“这个何妨,都依得。”当时换了新鲜衣服鞋袜,袖
了香盒,同蒋和径到江边,搭了船,投金山寺来。
先到龙王堂烧了香,绕寺闭走了一遍,同众人信步来到方丈门前。许宣
猛省道:“妻子分付我休要进方丈内去。”立住了脚,不进去。”蒋和道:
“不妨事,他自在家中,回去只说不曾去便了。”说罢,走入去,看了一回,
便出来。
且说方丈当中座上坐一个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圆顶方袍,看了模
样,的是真僧。一见许宣走过,便叫侍者:“快叫那后生进来。”侍者看了
一回,人千人万,乱滚滚的,又不认得他,回说:“不知他走那边去了?”
和尚见说,持了禅杖,自出方丈来,前后寻不见。复身出寺来看,只见众人
都在那里等风浪静了落船。那风浪越大了,道:“去不得。”正看之间,只
见江心里一只船飞也似来得快。许宣对蒋和道:“这般大风浪过不过渡,那
只船如何到来得快?”正说之间,船已将近。看时,一个穿白的妇人,一个
穿青的女子,来到岸边,仔细一认,正是白娘子和青青两个。许宣这一惊非
小。白娘子来到岸边,叫道:“你如何不归?快来上船!”许宣却欲上船,
只听得有人在背后喝道:“业畜在此做甚么?”许宣回头看时,人说道:“法
海禅师来了!”禅师道:“业畜,敢再来无礼,残害生灵!老僧为你特来。”
白娘子见了和尚,摇开船,和青青把船一翻,两个都翻下水底去了。许宣回
身看着和尚便拜:“告尊师,救弟子一条草命!”禅师道:“你如何遇着这
妇人?”许宣把前项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禅师听罢,道:“这妇人正是妖怪,
汝可速回杭州去。如再来缠汝,可到湖南净慈寺里来寻找。有诗四句:
本是妖精变妇人,西湖岸上卖娇声;
汝因不识遭他计,有难湖南见老僧。
许宣拜谢了法海禅师,同蒋和下了渡船,过了江,上岸归家。白娘子同
青青都不见了。方才信是妖精。到晚来,教蒋和相伴过夜,心中昏闷,一夜
不睡。次日早起,叫蒋和看着家里。却来到针子桥李克用家,把前项事情告
诉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时,他登东,我撞将去,不期见了这妖怪,
惊得我死去。我又不敢与你说这话。既然如此,你且搬来我这里住着,别作
道理。”许宣作谢了李员外,依旧搬到他家。不觉住过两月有余。忽一日立
在门前,只见地方总甲分付排门人等,俱要香花灯烛,迎接朝廷恩赦。原来
是高宗策立孝宗,降赦通行天下,只除人命大事,其余小事,尽行赦放回家。
许宣遇赦,欢喜不胜,吟诗一首,诗去:
感谢吾皇降赦文,网开三面许更新;
死时不作他邦鬼,生日还为旧土人。
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宥罪除根?
归家满把香焚起,拜谢乾坤再造恩。
许宣吟诗已毕,央李员外衙门上下打点使用了钱,见了大尹,给引还乡。
拜谢东邻西舍,李员外妈妈合家大小,二位主管,俱拜别了。央帮闲的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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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了些土物带回杭州。
来到家中,见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募事见了许宣焦躁道:“你好
生期负人,我两遭写书教你投托人,你在李员外家娶了老小,不直得寄封书
来教我知道,直恁的无仁无义!”许宣说:“我不曾娶妻小。”姐夫道:“见
今两日前,有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丫鬟,道是你的妻子。说你七月初七日去金
山寺烧香,不见回来,那里不寻到。直到如今,打听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
到这里等你两日了。”教人叫出那妇人和丫鬟见了许宣。
许宣看见,果是白娘子青青。许宣见了,目睁口呆,吃了一惊。不在姐
夫姐姐面前说这话本,只得任他埋怨了一场。李募事叫许宣共白娘子去一间
房间内安身。许宣见晚了,怕这白娘子,心中慌了。不敢向前,朝着白娘子
跪在地下道:“不知你是何神何鬼?可饶我的性命!”白娘子道:“小乙哥
是何道理?我和你许多时夫妻,又不曾亏负你,如何说这等没力气的话。”
许宣道:“自从和你相识之后,带累我吃了两场官司。我到镇江府,你又来
寻我。前日金山寺烧香,归得迟了,你和青青又直赶来。见了禅师,便跳下
江里去了。我只道你死了,不想你又先到这里,望乞可怜见饶我则个!”白
娘子圆睁怪眼道:“小乙官,我也只是为好,谁想到成怨本!我与你平生夫
妇,共枕同衾,许多恩爱,如今却信别人闲言语,教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实
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
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惊得许宣战战兢兢,半晌无言可
答,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劝道:“官人,娘子爱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
情深重。听我说,与娘子和睦了,休要疑虑。”许宣吃两个缠不过,叫道:
“却是苦耶!”
只见姐姐在天井里乘凉,听得叫苦,连忙来到房前,只道他两个儿厮闹,
拖了许宣出来。白娘子关上房门自睡。许宜把前因后事,一一对姐姐告诉了
遍。却好姐夫乘凉归房。姐姐道:“他两口儿厮闹了,如今不知睡了也未,
你且去张一张了来。”李募事走到房前看见一条吊桶来大的蟒蛇,睡在床上,
伸头在天窗内乘凉,鳞甲内放出白光来,照得房内如同白日。吃了一惊,回
身便走。来到房中,不说其事。道:“睡了,不见则声。”许宣躲在姐姐房
中,不敢出头,姐夫也不问他。
过了一夜,次日,李募事叫许宣出去,到僻静处问道:“你妻子从何娶
来?实实的对我说,不要瞒我!自昨夜亲眼看见他是一条大白蛇,我怕你姐
姐害怕,不说出来。”许宣把从头事,一一对姐夫说了一遍。李募事道:“既
是这等,白马庙前,一个呼蛇戴先生,如法捉得蛇。我同你去接他。”二人
取路来到白马庙前,只见戴先生正立在门口。二人道:“先生拜揖。”先生
道:“有何见谕?”许宣道:“家中有一条大蟒蛇,相烦一捉则个!”先生
道:“宅上何处?”许宣道:“过军桥黑珠儿巷内李募事家便是。”取出一
两银子道:“先生收了银子,待捉得蛇另又相谢。”先生收了道:“二位先
回,小子便来。”李募事与许宣自回。那先生装了一瓶雄黄药水,一直来到
黑珠儿巷内,问李募事家。人指道:“前面那楼子内便是。”先生来到门前,
揭起帘子,咳嗽一声,并无一个人出来。敲了半晌门,只见一个小娘子出来
问道:“寻谁家?”先生道:“此是李募事家么?”小娘子道:“便是。”
先生道:“说宅上有一条大蛇,却才二位官人来请小子捉蛇。”小娘子道:
“我家那有大蛇?你差了。”先生道:“官人先与我一两银子,说捉了蛇后,
有重谢。”白娘子道:“没有,休信他们哄你。”先生道:“如何作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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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娘子三回五次发落不去,焦躁起来,道:“你真个会捉蛇?只怕你捉他不
得!”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道一条蛇有何难捉!”娘子
道:“你说捉得,内怕你见了要走!”先生道:“不走,不走!如走,罚一
锭白银。”娘子道:“随我来。”到天井内,那娘子转个湾,走进去了。那
先生手中提着瓶儿,立在空地上。不多时,只见刮起一阵冷风,风过处,只
见一条吊桶来大的蟒蛇,连射将来,正是: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且说那戴先生吃了一惊,望后便倒,雄黄罐儿也打破了。那条大蛇张开
血红大口,露出雪白齿,来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来,只恨爹娘少生两脚,
一口气跑过桥来,正撞着李募事与许宣。许宣道:“如何?”那先生道:“好
教二位得知,”把前项事,从头说了一遍。取出那一两银子付还李募事道:
“若不生这双脚,连性命都没了。二位自去照顾别人。”急急的去了。
许宣道:“姐夫,如今怎么处?”李募事道:“眼见实是妖怪了,如今
赤山埠前张成家欠我一千贯钱。你去那里静处,讨一间房儿住下。那怪物不
见了你,自然去了。”许宣无计可奈,只得应承。同姐夫到家时,静悄悄的
没些动静。李募事写了书帖,和票子做一封,教许宣往赤山埠去。只见白娘
子叫许宣到房中道:“你好大胆,又叫甚么捉蛇的来!你若和我好意,佛眼
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若,都死于非命!”许宣听得,心寒胆战,
不敢则声。将了票子,闷闷不已。来到赤山埠前,寻着了张成。随即袖中取
票时,不见了。只叫得苦,慌忙转步。一路寻问来时,那里见。正闷之间,
来到净慈寺前,忽地里想起那金山寺长老法海禅师曾分付来:“倘若那怪再
来杭州缠你,可来净慈寺内寻我。”如今不寻,更等何时。急入寺中,问监
寺道:“动问和尚,法海禅师曾来上刹也未?”那和尚道:“不曾到来。”
许宣听得说不在,越闷。折身便回来长桥堍下,自言自语道:“时衰鬼弄人,
我要性命何用?”看着一湖清水,却待要跳!正是:
阎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许宣正欲跳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男子汉何故轻生?死了一万口,
只当五百双,有事何不问我!”许宣回头看时,正是法海禅师。背驮衣钵,
手提禅杖,原来真个才到。也是不该命尽,再迟一碗饭时,性命也休了。许
宣见了禅师纳头便拜,道:“救弟子一命则个!”禅师道:“这业畜在何处?”
许宣把上项事一一诉了,道:“如今又直到这里,求尊师救度一命。”禅师
于袖中取出一个钵盂,递与许宣道:“你若到家,不可教妇人得知,悄悄的
将此物劈头一罩,切切手轻,紧紧的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
且说许宣拜谢了祖师,回家。只见娘子正坐在那里,口内喃喃的骂道:
“不知甚人挑拨我丈夫和我做冤家,打听出来,和他理会!”正是有心等没
心的,许宣张得他眼慢,背且悄悄的,望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气力纳
住。不见了女子之形,随着钵盂慢慢的按下,不敢手松,紧紧的按住。只听
得钵盂内道:“和你数载夫妻,好没一些人情!略放一放!”许宣正没了结
处,报道:“有一个和尚,说道:‘要收妖怪。’”许宣听得,连忙教李募
事请禅师进来。来到里面,许宣道:“救弟子则个!”不知禅师口里念的甚
么,念毕,轻轻的揭起钵盂,只见白娘子缩做七八寸长,如傀儡人像,双眸
紧闭,做一堆儿,伏在地下。禅师喝道:“是何业畜妖怪,怎敢缠人?可说
备细!”白娘子答道:“祖师,我是一条大蟒蛇。因为风雨大作,来到西湖
上安身,同青青一处。不想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纳不住,一时冒天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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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曾杀生害命。望禅师慈悲则个!”禅师又问:“青青是何怪?”白娘子
道:“青青是西湖内第三桥下潭内千年成气的青鱼。一时遇着,拖他为伴,
他不曾得一日欢娱,并望禅师怜悯!”禅师道:“念你千年修炼,免你一死,
可现本相!”白娘子不肯。禅师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词,大喝道:“揭谤
何在?快与我擒青鱼怪来,和白蛇现形,听我发落!”须臾庭前起一阵狂风。
风过处,只闻得豁刺一声响,半空中坠下一个青鱼,有一丈多长,向地拨刺
的连跳几跳,缩做尺余长一个小青鱼。看那白娘子时,也复了原形,变了三
尺长一条白蛇,兀自昂头看着许宣。
禅师将二物置于钵盂之内,扯下褊衫一幅,封了钵盂口,拿到雷锋寺前
将钵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砖运石,砌成了一塔。后来许宣化缘,砌成了七层
宝塔。千年万载,白蛇和青鱼不能出世。且说禅师押镇了,留偈四句:
西湖水干,江潮不起,
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法海禅师言偈毕,又题诗八句以劝后人:
奉劝世人休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怎有恶来欺?
但看许宣因爱色,带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僧来救护,白蛇吞了不留些。
法海禅师吟罢,各人自散。惟有许宣情愿出家,礼拜禅师为师,就雷峰
塔披剃为僧。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众僧买龛烧化,造一座骨塔,千年
不朽。临去世时,亦有诗八句,留以警世,诗曰:
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化始见春;
化化轮迦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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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油郎独占花魁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
有钱无貌意难知,有貌无钱不可。
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
如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风月机关中撮要之论。常言道:“妓爱俏,
妈爱钞。”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下和睦,做得
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
然虽如此,还有个两字经儿,叫做“帮衬”。帮者,如鞋子有帮;衬者,
如衣之有衬。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衬贴,就当十分;若有短处,
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怕嫌,以情度情,
岂有不爱之理?这叫做“帮衬”。
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假如郑元
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
了一个侧隐之心,将绣褚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这岂是爱他之钱,
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你只
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只这
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出万言策,“卑田院”变做了白玉楼,一床锦被遮盖,
风月场中反为美谈。这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历传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
帝王,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
戬、朱勔之徒,大兴苑囿,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以致万民嗟怨,金虏
乘之以起,把花锦般一个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
江,偏安一隅,天下分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数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
正是:
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
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浑家阮氏。夫妻
两口,开个粮食铺儿,虽则粜米为生,一应柴炭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
家道颇颇得过。年过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
资性聪明,七岁上送在村学中读书,日诵千言,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曾有
“国情”一绝,为人传诵。诗云:
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
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惜蕊双头。
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提起女工之事,飞针走线,出人意表。
此乃天生伶俐,非教习之所能也。
莘善因为自己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家靠老。只因女儿灵巧多能,难
乎其配,所以求亲者颇多,都不曾许。不幸遇了金虏猖獗,把汴梁城围困,
四方勤王之师虽多,宰相主了和议,不许厮杀,以致虏势愈甚,打破了京城,
劫迁了二帝。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忘魂丧胆,扶老携幼,弃家逃命。
却说莘善领着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着包裹,结
队而走。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担饥担冻担劳苦,此行谁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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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正是: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正行之间,谁想鞑子倒不曾遇见,却逢着一队败残的官兵。看见许多逃
难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鞑子来了!”沿路放起一把火来。
此时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败兵就乘机抢掠,若不
肯与他,就杀害了。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却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
跌了一交,爬起来不见了爹娘,不敢叫唤,躲在道旁古墓之中,过了一夜。
到天明出外看时,但见满日风砂,死尸横路,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
住。瑶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只得望南而行。
哭一步,捱一步。约莫走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饥,望见土房一所,
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汤饮。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人口俱逃难
去了。瑶琴坐于土墙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无巧不成话。”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那人姓卜,名乔,
正是莘善的近邻,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
人都称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伙,今日独自而行。听得啼哭之声,
慌忙来看。
瑶琴自小相认,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了亲人一
般,即忙收泪,起身相见,问道:“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妈么?”卜乔心中
暗想:“昨日被官军抢去包裹,正没盘缠,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
货可居。”便扯个谎道:“你爹和妈寻你不见,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
分付我道: ‘倘或见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许我厚谢。”瑶
琴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着
卜乔便走。但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卜乔将随身带的干粮,把些与他吃了,分付道:“你爹妈连夜走的,若
路上不能相遇,直要过江到建康府方可相会。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
你权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当稳便。”瑶琴依允。从此
陆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称。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
兵渡江,眼见得建康不是宁息;又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跸,改名临安,
遂趁船到’州。过了苏、常、嘉、湖,直到临安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
也亏卜乔自汴京至临安三千余里带那莘瑶琴下来,身边藏下些散碎银
两,都用尽了,连身上外盖衣服,脱下准了店钱,止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
欲得出脱。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
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讲了财礼五十两。卜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
原来卜乔有智:在王九妈前,只说:“瑶琴是我亲生之女,不幸到你门
户人家,须是款款的教训他,自然从顺,不要性急”;在瑶琴面前,又只说:
“九妈是我至亲,权时把你寄顿他家。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落,再来领你。”
以此瑶琴欣然而去。
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
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62深处。终日好
茶好饭去将息他,好言好语去温暖他。瑶琴既来之,则安之;住了几日,不
见卜乔回信,思量爹妈,噙着两行珠泪,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不来看我?”
九妈道:“那个卜大叔?”瑶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九
妈道:“他说是你的亲爹。”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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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散了爹妈,中途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
九妈道:“原来恁地。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我索性与你说了罢。那姓
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两去了。我们是门户人家,靠着粉头过活,家
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的。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待
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
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
教他吹弹歌舞,无不尽善。长成一十四岁,娇艳非常。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
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清标的,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
字的,日不离门。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
西湖上子弟,编出一只“挂枝儿”,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
小娘子,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那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讲梳弄。一来王美不肯,二
来王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成,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
拗。
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王九妈来劝女儿接客。王美执决不肯,说
道:“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他肯做主时,方才使得。”王九娘
心里又恼他,又不舍得难为他,捱了好些时,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
情愿出三百两银子梳弄美娘。九妈得了这注大财,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
议,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其日八月十五,只说请
王美湖上看潮。请到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
歉,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五鼓
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自怜红颜薄命,遭此强横。自向床
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暗暗垂泪。金二员外又走来亲近,被他劈
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到天明,对妈妈说声:“我去
也。”妈儿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
从来梳弄的子弟,早起时鸨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庆,还要吃几日
喜酒。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员外侵早出门,
是从来未有之事。王九妈连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
眼流泪,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美娘只不开口,九妈只得下楼
去了。
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
九妈心下焦躁。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欲待由
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踌躇数日无计可施。
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他能言能语,与美娘甚说
得着。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当下
保儿去请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
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
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妈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你多吃
杯茶去,免得说话时口干。”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副海口,便说到明日
还不干哩。”
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
叫声“侄女”。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两个相见了,四妈靠桌朝
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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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四妈
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个伶
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城走遍,可寻
出个对儿么!”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刘四妈道:
“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
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叫喜。”
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面通红,低着头不来答应。刘四妈知他
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
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
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虽有
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九阿姐
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闻得你自梳弄之后,
一个客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那个
把桑叶喂他?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
批点。”
美娘道:“由他批点!怕怎地!”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
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美娘道:“行径便怎的?”刘四妈道:“我们
门户大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
大户人家置了一所户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
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
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
做这样事。”
刘四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由得你的?一家
之中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
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是因你聪明标致,
从小娇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
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老身来劝你。你
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
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
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
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知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
浮图。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刘四妈道:“我
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美娘
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
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
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我儿耐
心听我分说。
“如何叫做真从良?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也须才子,方成配偶。然
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个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
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这个谓之真从良。
“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本心不愿
嫁他,只把个 ‘嫁’字儿哄他心热,撒漫使钱,比及成交,却又推故不就;
又有一等痴心子弟,明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将回去,拼着一注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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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
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
出来为娼接客,把 ‘从良’二字,只当个撰钱题日:这个谓之假从良。
“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似以势
凌逼,妈儿惧祸,已自许了,做小娘的身不由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
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
“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见他
性情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
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图个目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
“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够,趁这盛名之
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
人怠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
“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
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得嫁
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法: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
“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
两个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这个谓之了从良。
“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
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老大娘妒忌,闹了几场,发回妈家,追取原
价;又有个家道雕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这谓之不了的
从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刘四妈道:“我儿,老身
教你个万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导,死不忘恩!”刘四妈道:“从良
一事,入门为净;况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黄花
女儿。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费了一片心
机,若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
也须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
晓得那个该从,那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
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
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撩在水里,还有扑
通的一声响,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依着老身愚见,还是俯从人愿,凭着做
娘的热闹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
豪门,也不辱莫了你。一来风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
事;三来你自己也积趱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个知心着
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
得你下了。可不两得其便?”
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便道:“老身句
句是好话。你依着老身的话时,后来还要感激我哩。”说罢起身。
王九妈伏于楼门之外,一句句都听得的。美娘送刘四妈出房,劈面撞着
了九妈,满面羞惭,缩身进去。王九妈随着刘四妈再到前楼坐下。
刘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左说右说,一块硬铁,看看溶成热
汁。如今你快快寻个复帐的主儿他必然肯就。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王
九妈连连称谢,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别。
后来西子湖上子弟们,又有只“挂枝儿”,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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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才?说着长,
道着短,全没些破败。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好个烈性的姑
娘,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王美娘自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
接。复帐之后,宾客如市,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每一晚白银十
两,兀自你争我夺。王九妈趁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美娘也留心要拣个知
心着意的,急切难得。正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分两头。再说临安城清波门里,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
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
将他卖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
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
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
相帮。
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余。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
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个使女,叫做兰花,年已二十之外,有心看上
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钩子去勾搭他。谁知朱重是老实人;又且兰花龌龊丑
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不上,别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邢权是望
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两个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碍
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
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日与
兰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
面前说道:“朱小官在外赌博不长进,柜中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
初次朱十老还不信;接边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
责骂了一场。
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辩,惹起是非不
小。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
不消得二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得多少,每
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
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年
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赞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中怨怅,不愿在
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
他做亲子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祐!——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
底粘连不上,由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寒夏衣服和
被窝,都叫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
哭而别。正是:
孝已杀身因谤语,申生丧命为谗言。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
安桥下,赁下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了锁儿锁了门,便往长街短
巷,访求父亲。连走几日,全没消息,没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
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够本钱,做什么
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熟悉。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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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当下置办了油担家伙,剩下的银两,都交
付与油坊取油。
那油坊里认得朱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
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
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
放些宽,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
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费。心中只有一件
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思量“向来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倘或父亲来寻
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遂复姓为秦。
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
关白礼部、太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
谁人晓得?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
梁”二字,将油桶做个标识,使人一览而知。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
都呼他为秦卖油。
时值二月天气,不寒不暖,秦重闻知昭庆寺僧人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
油必多,遂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
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作成他。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正
是:
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其日天气晴明,
游人如蚁。秦重绕湖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管,往来游
玩,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到个宽
处,将担儿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
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
的从内而出,一个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个把手一拱说声“请了”,
那女娘竟进去了。
秦重定睛觑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
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
什么人家。方在凝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髫的
丫鬟,倚门闲看。那妈妈一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要去买油,正好
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那丫鬟取了油瓶出来,走到油担子边,
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知觉,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
日送来。”
那丫鬟也识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那卖油的
姓秦。”妈妈也听得人闲说,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
“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做个主顾。”秦重道:“承妈妈作成,
不敢有误。”那妈妈与丫鬟进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
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缦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
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秦重道:
“却又作怪!看他接甚么人?”
少顷之间,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
的拜匣,都交付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着琴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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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女娘子上轿,
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鬟,小厮,俱随轿步行。秦重又得细觑一番,心
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洋洋而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湖有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
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了。酒保问道:
“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
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
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酒保道:“这
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子上娇,
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
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大
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
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
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几杯,
还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的肚子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
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
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
等美人搂抱了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
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
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买油的纵有了银子,
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在钱钞,就是个乞儿,
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清清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
怕他不接!——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
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做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
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
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
趱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
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来想去,
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因来看了自家的床铺,
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复去,牵挂着美人,那里
睡得着: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锁了门,挑着担子,一径
走到王九妈家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王九妈恰才起
床,还蓬着头,正分付保儿买饭菜。秦重认得声间,叫声:“王妈妈”。九
妈往外一张,只见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
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甚是欢
喜,道:“这瓶油只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
了。”
秦重应诺,挑担而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顾,少不
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
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
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若扳得各房砂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
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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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
不等,各各买他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
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
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了,
也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
层思想。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
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
再少也积一分。凑得几钱,又打换大块头。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零
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银子,心
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且把去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打个油伞,
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子,
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包解开,
都是散碎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
了许多银子,别有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
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砝码。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
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
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
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里
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
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倾钱。又
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
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熏了又熏。拣个睛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妈家
而来。那一时好不高兴!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
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
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将出来。见了秦重,便
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济楚?往那里去贵干?”
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妈妈也不免还礼。秦重道:“小
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般装
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虽
然不是个大施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
买葱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
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
何妨;且请到里面客座中细讲。”
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这客座里交椅还不曾与他屁股做个相
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王九妈到了客座,不免分宾而作,对着内里唤茶。
少顷,丫鬟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
相待,格格低了头只管笑。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
矩!”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
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秦重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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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位姐姐吃杯酒儿。”九妈道:“难道吃寡酒?一定要
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秦重道:“小可的积诚,也非
止一日。”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
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
九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
秦重道:“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娘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
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够半夜歇钱哩!不如将
就拣一个适兴罢。”秦重把头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
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
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那要许多!只要得十
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
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锭细丝放光银子,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
色足数,请妈妈收着。”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
重有二两,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
顺。”
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
心中懊悔,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趱
不易,还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
秦重道:“妈妈是一家之主,在甚烦难?”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
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个是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
你是做经纪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怎的委曲宛转,
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
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口笑道:“老身已替你
排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日在李
学士家陪酒,还未曾回。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
他做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你且到大后日来
看。还有句话: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体面。又有句话:
你穿着一身的布衣布裳,不象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绸缎衣服,叫这些
丫头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
秦重道:“小可一一理会得。”说罢,作别出门,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
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不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
习斯文模样。正是:
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题。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
门还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妆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
批点。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转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
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人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倒也乖巧,且
不进门,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来
接公子的。”
秦重已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时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
吃了些见成茶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
进得门时,王九妈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韩公子
拉去东庄赏早梅。他是个长嫖,老身不敢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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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棋师赌棋哩。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
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
只索耐心再等几时。不然,前日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秦重道:“只
怕妈妈不作成;若还迟中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
“恁地时,老身便好主张。”
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
若来讨信,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倒是
越晏些越好。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
这一日,秦重不曾做买卖。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
塘门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
不得工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
喜地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
迎着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
九妈道:“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
“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
风月之事,已自没分,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
的等他。”秦重道:“烦妈妈引路。”
王九妈引着奏重,湾湾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
却是个平屋三间,甚为高爽。左一间是丫鬟个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类,
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傍又有耳房。中间
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桌,
摆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心中想道:“外
房如此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
九妈让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
少顷之间,丫鬟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
盒,佳肴美醖,未曾到口,香气扑鼻。九妈执杯相劝道:“今日众小女都有
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
秦重酒量本不高,况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九
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些饭,再吃酒。”丫 鬟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
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汤。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
重吃一碗就放着。九妈道:“夜长哩,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
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
重复穿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
钟都撞过了。美娘尚未回来:
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见表子回家,好生气闷。却被鸨儿夹七
夹八说些风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
子回家。丫鬟先来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座而立。只见美娘吃
得大醉,侍女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
藉,立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九妈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
说的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耽搁他一月
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临安郡中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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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托开,即忙
拦住道:“他是个志诚好人,娘不误你。”
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
切叫不出来,便道:“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
人笑话。”九娘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缎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
在涌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至
诚,一时许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
不是了,明日却与你陪礼。”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
妈不过,只得进房相见。正是:
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
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
仔细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唤丫鬟将热酒来,斟
着大钟。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
么。”美娘哪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了十来杯。这是酒后之
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在。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灯,也不卸头,也
不解带,■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身而卧。
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卧房,向耳边分付道:
“那人醉了,放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的睡。”
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鸨儿只得去了。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桌子,
叫声“秦小官人,安置吧。”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一壶浓
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自去房中安歇。
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在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
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栏杆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紵丝的锦被,轻轻的
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
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
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
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噎。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
放下茶壶,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
娘放开喉咙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道袍的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
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
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
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
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臜,重重裹着,放于床侧,依然上
床,拥抱似初。
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明方醒;复身转来,见旁边睡着一人,问道:“你
是那个?”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
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道:“可曾
吐么?”秦重道:“不曾。”美娘道:“这样还好。”又想一想道:“我记
得曾吐过的。又记得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
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
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美娘大惊道:“臜巴巴的
吐在哪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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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如今在那里?”秦重道:“连衣服裹着,藏过在那里。”美娘道:“可
惜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
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
此时开色大明,美娘起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道:
“你实对我说,是什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
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
见上轿,心上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
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
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待得你,你干折了许多
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
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积下些银
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并无
妻小。”
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只这
昨宵相亲一夜,已慰平生,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
忠厚,又老实!且又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干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
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正在沉吟之际,丫鬟捧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
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美娘道:“少住无妨,
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时,也是好的。但
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还是早些
去了安稳。”
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取出二十两银子,
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人说。”秦重那
里肯受。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
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干净了,
还你罢。”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只是领赐不当。”
美娘道:“说那里话。”将银子帻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
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
门,打从鸨儿房前经过。保儿看见,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王九妈正
在净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贱
事,改日特来称谢。”
不说秦重去了。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
不过意。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想秦重,
整整的想了一日。有《挂枝儿》为证:
俏冤家,须不是串花街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的本分人儿,那匡你会温存,能软
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
量起。
话分两头。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发在床,全
无顾忌。十老发作了几场。两人商量出一条计策来,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
席卷,双双的“桃之夭夭”,不知去向。
次日天明,朱十老方知,央及邻里出了个失单,寻访数日,并无动静。
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闻说朱重赁居众
安桥下,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了他回来,老死有靠。”只怕他记恨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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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
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相见之间,痛哭了一
场。十老将所存囊囊,尽数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余两本钱,得整店
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
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哀安
葬,事事成礼。邻里皆称其厚德。事定之后,仍先开铺。原来这油铺是个老
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存私,将主顾弄断了多少。今见朱小官在
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意比前越盛。
朱重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
日,引着一个五十余岁的人来。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
因那年避乱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
胡乱的过了几年。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诚恐女儿流
落此地,特来寻访,又没消息。把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
赶逐,无可奈何。偶然听见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
六陈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行,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
金中引荐。
朱重问了备细,乡人见乡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投奔,你老夫妻两
中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媛消息,再作区处。”当
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邻将来,与朱得相见了,
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妻在内。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甚
是欢喜。
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余。多有人见朱小官年长未娶,家道又好,做人
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朱重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
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此日复一日,担搁下去。
正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
然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跳槽,或自己病中
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也
是桃花运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
新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日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
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美娘闻他气质不好,
不愿相接,托故推辞,非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
几番,都不曾会。
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
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闭了房门,焚
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
领着十余人狠仆,来接美娘游湖。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
伙。直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锁闭。
原来妓家人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支吾客人,
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瞒得过。
分付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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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叫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自乱嚷乱骂。王九
妈欲待上前赔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
儿。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
子在后,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
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下了
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八公子全不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去长单
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于旁。一面分付开船,一面数一数二
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
美娘那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分付摆盒在亭子内,
自己先上去了,却分付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美娘抱住了栏干,那里肯
去,只是号哭。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
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八公子大怒,叫狠仆拔去簪珥。美娘蓬着头,
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
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一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
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
美娘听说放他回去,真个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
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叫狠仆扶他
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说罢,一
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
轻贱。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
去,如何做人?倒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
地位,看看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
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亦末必如我之甚!”越想越苦,放声大哭。
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
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闻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
花容,从来无两,如何认不得!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恁般模样?”
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
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下十分疼痛,
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
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
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妈家。
九妈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
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
得人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
又见女儿这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了秦小官。深深拜谢,
设酒相待。
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
心于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弃去。”鸨儿也来攀留。
秦重喜出望外。是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平生之技,奉承秦重。秦重
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魂荡魄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
美娘道:“有一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
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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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
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
自十五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
歹,恐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
笑追欢的乐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
闻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
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表白我这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
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
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
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也是力不从心
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趱些东西,
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赞你心力。”秦重道:“小娘子就是自己赎身,
平昔住惯了高楼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道:“布
衣疏食,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依。”美娘道:
“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
美娘都寄顿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叫他收置
在家。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之事。
刘四妈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说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
一个?”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什么人,少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真
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
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别没孝顺,只有十两黄金,奉与姨娘,
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方便。事成之时,媒礼在外。”
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女儿,又是美事,如
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
你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
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通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
闲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
美娘道:“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
妈讲。讲得通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之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
之事。九妈告诉了一遍。四妈道:“我们行户之家,倒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
丫头,尽可赚钱,又且安稳,不论什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
为声名大了,好似一块鲞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
在。说便十两一夜,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
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到。一些不到
之处,口里就出租,哩哩罗嗹的骂人,还要暗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他家主,
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日官身。
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是一边怪了。
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万一失蹉,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
与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亏着你家香烟高,太平没事,一个
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
还要与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这一件乃是个惹祸
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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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好不担忧。就是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
人,又不是下贱之人,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寡气。当初他年纪小
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惯了他情性,
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着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愿时,便
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
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则如此。”王九妈道:“我如今
与你商量: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倒得干净,省得终身担着鬼
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
得着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
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势有力的不肯出钱,专要讨人
便宜;及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德,做张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
儿,妹子做媒,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丫头,做
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得他信,话得他转。”
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女做媒。你要多少银子,
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中,只有贱
买,那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
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足千金。”
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
不着时,就不来了。”临行时又故意问道:“侄女今日在那里?”王九妈道:
“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八公子的亏,怕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
各宅去分诉。前日在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到那家去了。”
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不容侄女不肯。万
一不肯时,做妹子的自会劝他。只是寻得主顾来,你却莫要拿班做势。”九
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九妈送至门首。刘四妈叫声“聒噪”,上
轿去了。这才是:
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随何。
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
自肯了。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日
姨娘千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四妈道:“既
然约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题。
次日午牌时分,刘四妈果然来了。王九妈问道:“所事如何?”四妈道:
“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个相叫了,讲了
一回说话。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那话儿在那里?”美娘指着床头
道:“在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
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够千金之数。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
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不知如何设法积下许多
东西?我家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着他那里!不要说不会生发,就是
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带破了,还要做妈的
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平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有这一
注大财;又是取诸官中,不劳余力。”这是心中暗想之语,却不曾说出来。
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道他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
一对凤头玉簪,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刘
四妈欢天喜地,对王九妈说道:“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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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毫。比着孤老赎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
的谢他。”
王九妈听得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倒有个怫然之色。你道却是为何?
世间只有鸨儿最狠,做小娘的设法些东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也有
做些私房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捵开锁钥,翻箱倒笼,
取个罄空。只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头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且又
性格有些古怪,等闲不敢触他;故此,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搠进去。谁
知他如此有钱!
刘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
意。这些东酉,就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他若肯花费时,
也花费了。或是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里知道?这还是
他做家的好处。况且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
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他自
家拿得出这些东西,料然一丝一线,不费你的心。这一注银子,是你完完全
全鳖在腰胯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儿?倘然他挣得好时,时朝月
节,怕他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着
他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
只这一套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刘四妈就去搬出银子,
一封一封兑过,交付与九妈,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对九妈说
道:“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价钱。若换与人,还便宜得几十两银子。”
王九妈虽同是个鸨儿,倒是个老实头,但凭刘四妈说话,无有不纳。刘
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注东西,便叫亡八写了婚书,交付与美儿。美儿道:“趁
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未知姨
娘允否?”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门,
完成一事,便道:“正该知此。”
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铺盖之类。但是鸨儿家中之
物,一毫不动。收拾已完,随着四妈出房,拜别了假爹假妈,和那姨娘行中
都相叫了。王九妈一般哭了几声。美娘唤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轿,同刘四妈
到他家去。四妈出一间幽静的好房,顿下美娘行李。众小娘都与来美娘叫喜。
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刘四妈家讨言,已知美娘赎身出来。择了吉日,笙
箫鼓乐娶亲。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
虽然旧事风流,不减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妻请新人相见,各各厮认,吃了一惊;问起根由,至亲
三口头抱头而哭。朱重方才认得是丈人丈母;请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
亲邻闻知,无不骇然。是日整备筵席,庆贺两重之喜,饭酒尽欢而散。
三朝之后,美娘叫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顿箱
笼之恩,井报他从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终处。王九妈、刘四妈各有礼物
相送,无不感谢。
满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都是黄白之资,吴绫蜀锦,何止百计,
共有三千余金。都将匙钥交付丈夫,慢慢的买房买产,整顿家当。油铺生理,
都是丈人莘公管理。不上一年,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驱奴使婢,甚有气
象。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祐之德,发心于各寺庙喜舍合殿香烛一套,供琉璃
灯油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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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
就是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
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从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
己乘轿而往。先到上天竺来。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
此时朱重居移气,养移体,仪容魁梧,非复幼时面目。秦公那里认得他
是儿子,只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为
奇?
也是天然凑巧。刚刚到上天竺,偏用着这两只油桶。朱重拈香已毕,秦
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秦公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
字?”
朱重听得问声,带着汴梁人的土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他怎么,
莫非也是汴梁人么?”秦公道:“正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在
此出家?共有几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乡里,细细告诉,“某年上避兵来
此,因无活计,将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与朱家,如今有八年之远,一向
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部得信息。”
朱重一把抱住,放声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买卖。正
为要访求父亲下落,故此于油桶上写 ‘汴梁秦’三字,做个标识。谁知此地
相逢!真乃天与其便!”众僧见他父子别了八年,今朝重会,各各称奇。
朱重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与父亲同宿,各叙情节。次日取出中天竺、
下天竺两个疏头换过,内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复了本姓。两处烧香,礼拜已
毕,转到上天竺,要请父亲回家安乐供养。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
随儿子回家。秦重道:“父亲别了八年,孩儿有缺侍奉。况孩子新娶媳妇,
也得他拜见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将轿子与父亲乘坐,自己步行,
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与父亲换了,中堂设坐,同妻莘氏双双参拜。
亲家莘公,亲母阮氏,齐来见礼。
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开荤,素酒素食。次日,邻里敛钱称贺。一则
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
重大喜,一连吃了几日喜酒。
秦公不愿家居,思想上天竺故处清净出家。秦重不敢违亲之志,将银二
百两,于上天竺另造净室一所,送父亲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给,按月送去。
每十日亲往候问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余。端坐而
化。遗命葬于本山。此是后话。
却说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两个孩儿,俱读书成名。至今风月中市
语,凡夸人善于帮衬,都叫做“秦小官”,又叫“卖油郎。”有诗为证:
春来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
堪笑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
((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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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妹三难新郎
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则造化无私,却也阴阳分位。阳
动阴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
四方之事的,顶冠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须要博古通今,
达权知变。主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飱井
臼;终身之计,止无过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闺女,虽曾读书识字,也只要他
识些姓名,记些帐目。他又不应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然
虽如此,各人资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识两个字,如登天之难。有
等聪明的女子,一般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与班马斗
胜,这都是山川秀气,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且如汉有曹大家他是那班固
之妹,代兄续成汉史。又有个蔡琰,制 《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晋时有
个谢道韫,与诸兄咏雪,有柳絮随风之句,诸兄都不及他。唐时有个上官婕
好,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诗,臧否一一不爽。至于大宋妇人,出色的更
多。就中单表一个叫作李易安,一个叫作朱淑真。她两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
女流翰苑之才。论起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怎奈月下老错注了婚籍,
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于笔札。有诗为证: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那李易安有 《伤秋》一篇,调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悽悽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晓来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
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
字了得!
朱淑真时值秋间,丈夫出外,灯下独坐无聊,听得窗外雨声滴点,吟成
一绝: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到又昏黄。
那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后来刻成诗集一卷,取名《断肠集》。
说话的,为何单表那两个嫁人不着的?只为如个说一个聪明女子,嫁着
一个聪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变出若干的话文。正是:
说来文士添佳兴,道出闺中作美谈。
话说四川眉州,古诗谓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蟆顺、峨眉,
水有岷江、环湖,山川之秀,钟于人物。生出个博学名儒来,姓苏名洵,字
允明,别号老泉。当时称为“老苏。”老苏生下两个孩儿,大苏小苏。大苏
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小苏名辙,字子由,别号颖滨。二人都有文经武
纬之才,博古通今之学,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学士之职。天下称
他兄弟,谓之“二苏。”称他父子,谓之“三苏。”这也不在话下,更有一
桩奇处,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门。两个儿子未为希罕,又生个女儿,名曰
小妹,其聪明绝世无双,真个闻一知二,问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个大才子。
朝谈夕讲,无非子史经书;目见耳闻,不少诗词歌赋。自古道:“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况且小妹资性过人十倍,何事不晓。十岁上,随父兄居于京师
寓中,有绣球花一棵,时当春月,其花盛开。老泉赏玩了一回,取纸笔题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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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写得四句,报道:门前客到。老泉搁笔而起。小妹闲步到父亲书房之内。
看见桌上有诗四句:
天巧玲珑玉一邱,迎眸烂熳总清幽。
白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从此处留。
小妹览毕,知是咏绣球花所作,认得父亲笔迹,遂不待思索,续成后四
句云:
瓣瓣折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
假饶借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
小妹题诗依旧放在桌上,款步归房。老泉送客出门,复转书房。方欲续
完前韵,只见八句已足。读之词意俱美。疑是女儿小妹之笔。呼而问之,写
作果出其手。老泉叹道:“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可不又是制科中一
个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爱,恣其读书博学,不复以女工督之。看看长成
一十六岁,立心要妙选天下才子,与之为配。急切难得。忽一日,宰相王荆
公着堂候官请老泉到府与之叙话。原来王荆公,讳安石,字介甫。未得第时,
大有贤名。平时常不洗面,不脱衣,身上虱子无数。老泉恶其不近人情,异
日必为奸臣,曾作《辨奸论》以讥之,荆公怀恨在心。后来见他大苏小苏连
登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荆公相,恐妨二子进取之路,也不免曲意
相交。正是:
古人结交在意气,今人结交为势利。
从来势利不同心,何如意气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荆公之召,无非商量些今古,议论了一番时事,遂取酒对
酌,不觉忘怀酩酊。荆公偶然夸奖:“小儿王雱,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
老泉带酒答道:“谁家儿子读两遍”!荆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
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荆公大惊道:
“只知令郎大才,却不知有令爱。眉山秀气,尽属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
连忙告退。荆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递与老泉道:“此乃小儿王雱窗课,
相烦点定。”老泉纳于袖中,唯唯而别。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
“不合自夸女孩儿之才。今介甫将儿子窗课属吾点定,必为求亲之事。这头
亲事,非吾所愿,却又无计推辞。”沉吟到晓,梳洗已毕,便将王雱所作,
次弟看之,真乃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个爱才之意。“但不知女
儿缘分如何?我如今将这文卷与女儿观之,看他爱也不爱。”遂隐下姓名,
分付丫鬟道:“这卷文字,乃是个少年名士所呈,求我点定。我不得闲暇,
转送与小姐,教他到批阅完时,速来回话。”丫鬟将文字呈上小姐,传达太
老爷分付之语。小妹滴露研朱,从头批点,须臾而毕。叹道:“好文字!此
必聪明才子所做。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久长之器。”遂于卷面批云:
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
后来王雱十九岁中了头名状元,未几夭亡。可见小妹知人之明。这是后
话。却说小妹写罢批语,叫丫鬟将文卷纳还父亲。老泉一见大惊,“这批语
如何回复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时污损了卷面,无可奈何。却好堂候官到
门:“奉相公钧旨,取昨日文卷。面见太爷,还有话禀。”老泉此时,手足
无措,只得将卷面割去,重新换过,加上好批语,亲手交与堂候官收讫。堂
候官道:“相公还分付过,有一言动问:贵府小姐曾许人否?倘未许人,相
府愿谐秦晋。”老泉道:“相府议亲,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貌丑,恐不
足当金屋之选。相烦好言达上。但访问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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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荆公。荆公看见卷面换了,已有三分不悦。又恐怕苏小姐容貌真个不扬,
不中儿子之意。密地差人打听。原来苏东坡学士,常与小妹互相嘲戏,东坡
是一嘴胡子,小妹嘲云:
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小妹额颅凸起,东坡答嘲云:
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
小妹又嘲东坡下颏之长云:
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东坡因小妹双眼微抠,复答云;
几回拭眼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访事的得此言,回复荆公,说:“苏小姐才调委实高绝。若论容貌,也
只平常。”荆公遂将姻事搁起不题。然虽如此,却因相府求亲一事,将小妹
才名播满京城。以后闻得相府亲事不谐,慕名来求者,不计其数。老泉都教
呈上文字,把与女孩自阅。也有一笔涂倒的,也有点不上两句的。就中只有
一卷,文字做得好。看他卷面写有姓名,叫做秦观。小妹批四句云:
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
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
这批语明说秦观的文才,在大苏小苏之间,除却二苏,没人及得。老泉
看了,已知女儿选中了此人。分付门上:“但是秦观秀才来时,快请相见。
余的都与我辞去。”谁知众人呈卷的,都在讨信。只有秦观不到。却是为何?
那秦观秀才字少游,他是扬州府高邮人。腹饱万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
只有苏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妹之才,虽然衒玉不良售,又怕
损了自己的名誉,不肯随行逐队,寻消问息。老泉见秦观不到,反央人去秦
家寓所致意。少游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于传闻,未曾面试。
又闻得他容貌不扬,额颅凸出,眼睛凹进,不知是何等鬼脸?如何得见他一
面方可放心。”打听得三月初一日,要在岳庙烧香,趁此机会,改换衣装,
觑个分晓。正是:
眼见方为的,传闻未必真。
若信传闻语,枉尽世间人。
从来大人家女眷入庙进香,不是早,定是夜。为甚么?早则人未来,夜
则人已散。秦少游到三月初一日五更时分,就起来梳洗,打扮个游方道人模
样:头裹青布唐巾,耳后露两个石碾的假玉环儿。身穿皂道袍,腰系黄绦,
足穿净袜草履,头上挂一串拇指大的数珠,手中托一个金漆钵盂,侵早就到
东岳庙前伺候。天色黎明,苏小姐出轿上殿。少游已看见了。虽不是妖娆美
丽,却也清雅幽闲,全无俗韵。“但不知他才调真正如何?”约莫梦香已毕,
少游却循廊而上,在殿左相遇。少游打个问讯云:
小姐有福有寿,愿发慈悲。
小妹应声答云:
道人何德何能,敢求布施!
少游又问讯云:
愿小姐身如药树,百病不生。
小妹一头走,一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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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道人口吐莲花,半文无舍。
少游随口又答云:
小娘子一天欢喜,如何撒手宝山?
小妹随口又答云:
风道人恁地贪痴,那得随身金穴!
小妹一头说,一头上轿。少游转身时,口中喃出一句道:“‘风道人’得对
‘小娘子’,万千之幸!”小妹上了轿,全不在意。跟随的老院子,却听得
了,怪这道人放肆,方欲回身寻闹,只见廊下走出一个垂髫的俊童,对着那
道人叫道:“相公这里来更衣。”那道人便前走,童儿后随。老院子将童儿
肩上悄地捻了一把,低声问道:“前面是那个相公”?童儿道:“是高邮秦
少游相公。”老院子便不言语。回来时,就与老婆说知了。这句话就传入内
里。小妹才晓得那比缘的道人是秦少游假妆的,付之一笑。嘱咐丫鬟们休得
多口。
话分两头,且说秦少游那日饱看了小妹容貌不丑,况且应答如流,其才
自不必言。择了吉日,亲往求亲。老泉应允。少不得下财纳币。此是二月初
旬的事。少游急欲完婚,小妹不肯。他看定秦观文字,必然中选。试期已近,
欲要象简乌纱,洞房花烛。少游只得依他。到三月初三礼部大试之期,秦观
一举成名,中了制科。到苏府来拜丈人,就禀复完婚一事。因寓中无人,欲
就苏府花烛。老泉笑道:“今日挂榜,脱白挂绿,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选
日子。只今晚便在小寓成亲,岂不美哉”!东坡学士从傍赞成。是夜与小妹
双双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眷。正是:
聪明女得聪明婿,大登科后小登科。
是夜月明如昼。少游在前厅筵宴已毕,方欲进房,只见房门紧闭,庭中
摆着小小一张桌儿,桌上排列纸墨笔砚,三个封儿,三个盏儿,一个是玉盏,
一个是银盏,一个是瓦盏。青衣小鬟守立旁边。少游道:“相烦传语小姐,
新郎已到,何不开门?”丫鬟道:“奉小姐之命,有三个题目在此。三试俱
中式,方准进房。这三个纸封儿便是题目在内。”少游指着三个盏道:“这
又是甚的意思?”丫鬟道:“那玉盏是盛酒的,那银盏里是盛茶的,那瓦盖
是盛寡水的。三试俱中,玉盏内美酒三杯,请进香房。两试中了,一试不中,
银盏内清茶解渴,直待来宵再试。一试中了,两试不中,瓦盏内呷口淡水,
罚在外厢读书三个月。”少游微微冷笑道:“别个秀才来就举时,就要告命
题容易了,下官曾应过制科,青钱万选,莫说三个题目,就是三百个,我何
惧哉!”丫鬟道:“俺小姐不比平常盲试官,之乎者也应个故事而已。他的
题目好难哩!第一题,是绝句一首,要新郎也做一首,合了出题之意,方为
中式。第二题四句诗,藏着四个古人,猜得一个也不差,方为中式。到第三
题,就容易了,止要做个七字对儿,对得好便得饮美酒进香房了。”少游道:
“请第一题。”丫鬟取第一个纸封拆开,请新郎自看。少游看时,封着花笺
一幅,写诗四句道:
铜铁投洪冶,蝼蚁上粉墙。
阴阳无二义,天地我中央。
少游想道:“这个题目,别人必定猜不着。则我曾假扮做云游道人,在
岳庙化缘,去相那苏小姐。此四句乃含着 ‘化缘道人’四字,明明嘲我。”
遂于月下取笔写诗一首于题后云:
化工何意把春催?缘到名园花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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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东风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台。
丫鬟见诗完,将第一幅花笺摺做三叠,从窗隙中塞进,高叫道:“新郎
交卷,第一场完。”小妹览诗,每句顶上一字,合之乃“化缘道人”四字,
微微而笑。少游又开第二封看之,也是花笺一幅,题诗四句:
强爷胜祖有施为,凿壁偷光夜读书。
缝线路中常忆母,老翁终日倚门闾。
少游见了,略不凝思,—一注明。第一名是孙权,第二句是孔明,第三
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丫鬟又从窗隙递进。少游口虽不语,心下想道:
“两个题目,眼见难我不倒,第三题是个对儿,我五六岁时便会对句,不足
为难。”再拆开第三幅花笺,内出对云:
闭门推出窗前月。
初看时觉道容易,仔细想来,这对出得尽巧。若对得平常了,不见本事。
左思右想,不得其对。听得谯楼三鼓将阑,构思不就,愈加慌迫。却说东坡
此时尚未曾睡,且来打听妹夫消息。望见少游在庭中团团而步,只里只管吟
哦“闭门推出窗前月”七个字,右手做推窗之势。东坡想道:“此必小妹以
此为难之。少游为其所困矣!我不解围,谁为撮合?”急切思之,亦未有好
对。庭中有花缸一只,满满的贮着一缸清水,少游步了一回,偶然倚缸看水。
东坡望见,触动灵机,欲待教他对了,诚恐小妹知觉,连累妹夫体面,不好
看相。东坡远远站着咳嗽一声.就地下取小小砖片,投向缸中。那水为砖片所
激,跃起几点,扑在少游面上。水中天光月影,纷纷淆乱。少游当下晓悟,
遂援笔对云:
投石冲开水底天。
丫鬟交了第三遍试卷,只听呀的一声,房门大开,内又走出一个侍儿,
手捧银壶,将美酒斟于玉盏之内,献上新郎,口称:“才子请满饮三杯,权
当花红赏劳。”少游此时意气扬扬,连进三杯,丫鬟拥入香房。这一夜,佳
人才子,好不称意。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自此夫妻和美,不在话下。后少游宦游浙中,东坡学士在京,小妹思想
哥哥,到京省视。东坡有个禅友,叫做佛印禅师,尝劝东坡急流勇退。一日
寄长歌一篇,东坡看时,却也写得怪异每二字一连,共一百三十对字。你道
写的是甚字
野野 鸟鸟 啼啼 时时 有有 思思 春春
气气 桃桃 花花 发发 满满 枝枝 莺莺
雀雀 相相 呼呼 唤唤 岩岩 畔畔 花花 红
红 似似 锦锦 屏屏 堪堪 看看 山山 秀秀
丽丽 山山 前前 烟烟 雾雾 起起
清清 浮浮 浪浪 促促 潺潺 水水 景
景 幽幽 深深 处处 好好 追追 傍傍
水水 花花 似似 雪雪 梨梨 花花 光光
皎皎 洁洁 玲玲 珑珑 似似 坠坠 银银 花
花 折折 最最 好好 柔柔 茸茸 溪溪 畔畔
草草 青青 双双 蝴蝴 蝶蝶 飞飞 来来
到到 落落 花花 林林 里里 鸟鸟 啼啼 叫
叫 不不 休休 为为 忆忆 春春 光光 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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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杨 柳柳 枝枝 头头 春春 色色 秀秀
时时 常常 共共 饮饮 春春 浓浓 酒酒 似
似 醉醉 闲闲 行行 春春 色色 里里 相相
逢逢 竞竞 忆忆 游游 山山 水水 心心
息息 悠悠 归归 去去 来来 休休 役役
东坡看了两三遍.一时念将不出,只是沉吟。小妹取过,一览了然,便道:“哥
哥,此歌有何难解!待妹子念与你听。”即时朗诵云:
野乌啼,野鸟啼时时有思。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花发满枝。满枝莺雀相呼唤,
莺雀相呼唤岩畔。岩畔花红似锦屏,花红似锦屏堪看。堪看山,山秀丽,秀丽山前烟雾
起。山前烟雾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水。浪促潺水景幽,景幽深处好,深处好道游。追游
傍水花,傍水花似雪,似雪梨花光皎洁。梨花光皎洁玲珑,玲珑似坠银花折。似坠银花
折最好,最好柔茸溪畔草青青,双双蝴蝶飞来到。蝴蝶飞来到落花,落花林里鸟啼叫。
林里鸟啼叫有休,不休为忆春光好。为忆春光好杨柳,杨柳枝头春色秀。枝头春色秀时
常共饮,时常共饮春浓酒。春浓酒似醉,似醉闲行春色里。闲行春色里相逢,相逢竞忆
游山水。竞忆游山水心息,心息悠悠归去来。归去来休休役役。
东坡听念,大惊道:“吾妹敏悟,吾所不及!若为男子,官位必远胜于
我矣。”遂将佛印原写长歌,并小妹所定句读,都写出来,做一封儿寄与少
游。因述自己再读不解,小妹一览而知之故。少游初看佛印所书,亦不能解。
后读小妹之句,如梦初觉,深加愧叹。答以短歌云:
未及梵僧歌,词重而意复。字字如联珠,行行如宝玉。想汝惟一鉴,顾我劳三复。
裁诗思远寄,因以真类触。汝其审思之,可表予心曲。
短歌后制成叠字诗一首,却又写得古怪:
转漏闻时离别
静        忆
期归阻久伊思
少游书信到时,正值东坡与小妹在湖上看采莲。东坡先拆书看了,递与
小妹,问道:“汝能解否?”小妹道:“此诗乃仿佛印禅师之体也。”即念
云:
静思伊久阻归期,久阻归期忆别离。
忆别离时闻漏转,时闻漏转静思伊。
东坡叹道:“吾妹真绝世聪明人也!今日采莲胜会,可即事各和一首,
寄与少游,使知你我今日之游。”东坡诗成,小妹亦就。小妹诗云:
玉嗽声歌新阕
一        采
津杨绿在人莲
东坡诗云:
暮已时醒微力
酒         赏
飞如马去归花
照少游诗念出,小妹叠字诗,道是:
采莲人在绿杨津,在绿杨津一阕新。
一阕新歌声嗽玉,歌声嗽玉采莲人。
东坡叠字诗,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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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
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
二诗寄去,少游读罢,叹赏不已。其夫妇酬和之诗甚多,不能详述。后
来少游以才史被徵为翰林学士,与二苏同官。一时郎舅三人,并居史职,古
所希有。于是宣仁太后亦闻苏小妹之才,每每遣内官赐以绢帛或饮馔之类,
索他题咏。每得一篇,宫中传诵,声播京都。其后小妹先少游而卒,少游思
念不置,终身不复娶云。有诗为证:
文章自古说三苏,小妹聪明胜丈夫。
三难新郎真异事,一门秀气世间无。
(《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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