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洋秋菊”朱莉上访事件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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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7日那天上午,朱莉决计去五河县政府找书记胡启望。
朱莉的夫家有一个在县政府上班的远房亲戚。那人放出口风说,县委书记胡启望上午有可能呆在办公室,朱莉应该去找找看,运气好,说不定能见着胡书记。
五河县的行政中心已经搬迁到离老县城有五里地的开发区,说是开发区,其实没见什么企业。美国人朱莉2001年第一次随刘士亮来到五河时,这边还是一片水田。现在,五河最漂亮气派的建筑群造在这里,县里的官员在里面办公和迎来送往来自江苏、浙江等地的投资商。
朱莉对这里并不陌生,为刘士亮申诉的事。她单独或陪刘家的亲属来这里好多趟。走进县政府大门,门岗只是抬眼看了几眼朱莉,未做任何阻止。朱莉知道胡书记的办公楼层在5楼,电梯门打开,她绕开楼道口放置的一张来访人员登记桌,径自往里面走去。几个男人很紧张地大叫着追上来,朱莉口中说着“不好意思”,脚步却没停下来的意思。见又是金发碧眼的朱莉,那几个人便摇摇头,退回各自的办公室。
楼层最里面的几个办公室没有挂门牌,朱莉挨个敲过来,无人响应。很快,5楼每个办公室伸进一个金发的脑袋,她堆着笑,娴熟地从怀里掏出一包“和天下”,分发给众人,大家告诉她,胡书记下午开会去了。
这一天的努力和预期看来都落空了,她不免有些失望。
在皖北小县城五河,32岁的美国南部得克萨斯州白人女子朱莉已经成了这里家喻户晓的知名人物,不仅是因为这位哈佛大学国际关系毕业的美国人身份特殊,还是缘于朱莉的未婚夫刘士亮——五河县的一位普通农民,陷于一起乡村纠纷后,朱莉在五河县城和安徽、北京等地多方奔走,为刘士亮讨个说法,甚至不吝给美国总统奥巴马和中国最高领导人胡温写信申诉。
两个不同的版本
朱莉·哈尔姆斯(Julie Harms)12岁那年随父母从美国得克萨斯州来中国旅游,中国的名胜风景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1998年,已是哈佛大学东亚系学生的朱莉在美国参与编辑《Let’s go China》的再版工作,6月份,受学校指派来中国内地城市做社会调查。
在安徽合肥的一个邮局,朱莉邮寄材料时邂逅了她的爱情——18岁的保安刘士亮。大陆一本发行量很大的通俗故事杂志后来绘声绘色地形容朱莉说,“这位《罗马假日》中的公主只需要一个冰激凌,而不是一个王国。”作者认定,这对身份地位悬殊的年轻人,因为彼此需要真正的爱情,所以他们才不被各种世俗和偏见打到,走到了一起。
2007年初,经历了9年的爱情长跑,朱莉和刘士亮准备在这年的7月7日结婚。此时的刘士亮已来深圳发展,创建了自己的物流公司。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北京办事处工作的朱莉也辞了工,到深圳帮助刘士亮打理公司,开拓海外市场。
5月中旬,朱莉返回美国德州和中国驻美休斯顿领事馆办理涉外婚姻证明手续。
刘士亮的二哥刘士洋同在深圳打工。5月14日下午,刘士洋接到老家五河县水流村家里的电话,说是家里被人砸了。家人述说的大致情形是:同村的刘士勋家孩子刘廉杰,当天中午跑到刘士洋母亲家院子树上掏喜鹊窝,恰巧刘士洋的儿子刘启东放学回家,制止了他。刘廉杰回家向其父哭诉。
“刘士勋等人二话不说,赶到刘士洋家,把门窗砸的稀巴烂。还不解气,路经刘士展家,见其老婆孩子在家,喝了酒的刘士勋等人进屋把二人拖到门外暴打。”刘士展是刘士亮的二哥,也在外打工。
接到家里报告后,刘氏兄弟商定,由刘士亮回老家看看,顺便察看新房装修质量。随刘士亮回水刘村的还有他的同事陈远志等6名年轻人。刘士洋说,他们都是刘士亮的同事和朋友,跟着刘士亮同去是想看其新房装修。
5月15日上午刘士亮回五河县水流村的一幕,后来有两个不同的版本。
刘士亮家人的说法是,当天上午,刘士亮返回村里时,不期而遇前一天打人的刘士勋和堂兄刘士才。刘士才等人见状大喊,“刘士亮带人来了!”刘分辨称不是来打架的,只想为二嫂和侄子论理。刘士勋不屑分说,挥棍过来,刘士亮接住一拉,刘士勋嘴巴抢地。刘士亮同事见此劝他,“这家人不讲理,赶快走人。”刘士亮刚欲走,被刘士勋老婆背后抱住,刘士勋结过其父刘善月递来的短木棍,向刘士亮后脑猛击,刘当即倒地。
刘士亮后经法医检查,构成重伤。2008年2月,致人重伤的刘士勋被判有期徒刑五年。
在刘士勋一审判决的当月,五河县警方制作了对刘士亮的批捕材料。民警刘展、屈友龙认为,刘士亮是带人上门寻仇,应以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罪,追究刑责。
12月7日,《凤凰周刊》记者看到报批捕的材料中,指证刘士亮的旁证,全部取自刘士勋亲属证人证言。
“只想依中国的法律办事”
2008年4月,伤情稍愈的刘士亮与朱莉去五河县民政局申请结婚登记时,民政局官员告诉他们,刘士亮不能办结婚,因为早在2月份,他已被列为网上通缉犯罪嫌疑人,罪名就是“涉嫌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罪。”
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刘士亮被警方通缉了。
“刘士亮被网上通缉的原因值得玩味,因为他的电话一直是通的,他的家人特随时可以联系到,五河县公安机关却偏偏不通知他。”代理刘士亮案的安徽徽达律师事务所吴志君律师说,以往一般是有证据证明犯罪、又找不到犯罪嫌疑人的情况下,公安机关才上网通缉。
给刘士亮定的“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罪”也有点莫名奇妙,刘本人坚称他并没有进入刘士勋家门,只是路遇争执打斗。刘的律师也认为,刘士勋一家当时在厨房内吃饭,即使刘士亮真的进入,既没流门撬锁,也无翻墙砸门,后果却是“刘士亮被打成重伤,打人的被判刑。”
在得知被列为网上通缉后,刘士亮开始写材料,往县里的政法部门寄,看见没什么反应。刘士亮赶往蚌埠申诉,接着跑省公安厅和检察院。去省里上访刘士亮是以他四弟身份,朱莉也跟着去。
几个月上访努力,还是改不了被通缉的结果。刘士亮与朱莉商定,去北京公安部上访。
第一次到公安部上访,排在长长队伍中的朱莉一头金发,很是显眼。有访民以为是前来调查的外国媒体记者,警察也来干涉。朱莉给他们看了申诉书,对方才相信是为了自己家的事情而来。到公安部信访,朱莉觉得这边的人话会说的“稍微好听些”,但话里的意思跟省里一样,都是说“很重视”,但究竟怎么重视,朱莉不甚清楚。
跟刘士亮去省里或公安部上访时,很多人会跟朱莉扯中美的区别。“他们说美国是发达国家,中国是发展中国家,所以法律的规定也会有别。”刚开始朱莉以为他们说的对,可能两个国家法律保护定义确实不一样。
今年2月,再去北京前,朱莉买了些中国的宪法、刑诉法和信访条例的书恶补,以她一个法律初学者的眼光来看。自1999年后,中美的法律表面上的差别正越来越小,只是可能具体执行方面区别有点大。
于是她便告诉那些人,“可以不说美国的法律,我就想以中国的法律,依法办事。”
北京城里的上访洋女人
2009年6月,深圳市公安机关在检查身份证时,刘士亮被抓获,随后被五河县警察押解回乡。正回美国因患肺栓塞在治疗中的朱莉,闻听中国五河县打来的电话,赶紧辗转返回。
朱莉和刘士亮的家人在县城奔忙了将近一个礼拜,想给刘士亮办理取保候审,但没人理会。按照中国法律的规定,刘士亮被打成重伤,没有痊愈,又没有社会危险性,完全符合办理条件,却被拒绝。
“天天都在找有关部门,五河县的县委书记、公安局长、检察长、法院院长等,全部都交了材料,仍是老样子。”朱莉与刘士亮家人去了安徽省检察院,信访室的一个接待人员,看见一个洋女人来递上访材料,狐疑地盯了朱莉半天,终于想起在某本杂志上看过有关朱莉的爱情故事。他转身拿起电话问县里,“为啥把这么一件小事,搞的那么复杂?”
7月份,为给刘士亮争取权利,朱莉一个人去了北京上访,加入了浩荡的中国上访大军。在公安部,接待人员告诉她,网上通缉前都会明着找人,不会“悄悄地干”。而在国家信访局,递上材料后,朱莉问,事情要多久会给答复。对方说要3-9个月吧。朱莉纠正说,不是说案子,而是信访答复需要多久。因为朱莉记得,中国的信访条例中,没有3-9个月的期限。
刘士亮被抓后,朱莉再去上访时,各个部门的答复又变了,“说是在程序中”——这是让朱莉费解的一个词,好在最高检那边给了她一个稍微满意的回答。对方说,检察院的调查程序不受案件审理结果的影响,他们看整个过程。“这次回答的话多了一点。”
在北京孤苦无助时,朱莉想到联系美国大使馆,朱莉估计,尽管她是美国公民,但刘士亮还是中国国籍,美国大使馆可能没法帮忙。后来朱莉打通了美国驻京大使馆的电话,大使馆官员确认刘士亮因为是中国国籍,不是美国公民,不便出面。
“那我就问他们,我们已准备结婚,如果我们已经结过婚了,会不会有影响。他们回答说一样的,刘士亮是中国人,没法介入。”朱莉调侃道,“如果我自己在里面,肯定他们能多关注一点。”
整个2009年的夏天,朱莉在五河、合肥、北京、深圳间辗转奔波十几次。去安徽或蚌埠,一般朱莉随家人去,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来回跑。
二个刘氏宗族的斗争
朱莉回到五河县,一般都会住在县城旅馆,呆上个把星期。按皖北农村的规矩,朱莉至多算个未过门的小媳妇,没理由住到刘士亮家。再说,水流村虽是个有2000多口人的农村大庄子,但外国人朱莉住进去,四舍八邻的不嚼烂舌头才怪呢。
在兼并蔡胡村之前,水流村只有现在一半的人口。刘是村里的大姓,三分之二以上的村人都姓刘,蔡姓是小姓。水流村的刘氏分两个宗族,刘士勋和刘士亮两个,无亲眷关系,但都属刘氏宗族的“平”字辈子孙,刘士亮的父辈,则是“善”字辈,祖父为“怀”字辈。
刘氏宗族间每年订家谱,在村里显眼处公布,凡是刘氏后代的男丁,没违反家规都可以上族谱,宗族后代同辈的子孙取名亦都统一带某个字。刘士亮兄弟四个,人丁也算兴旺。但他们的刘氏宗族在水流村人数少,又分散居住,多数男壮劳力还长年在外地打工赚钱,形不成合力。
而水流村的刘士勋家族根须繁茂,多一些诸如所长、院长、乡镇长等乡绅名士。“刘士勋家族因此在村里挺有势力,上上下下与镇里关系很好。”水流村一位村民告诉记者,刘士勋的父亲刘善月任村里会计长达18年,老村长蔡家芹与刘善月也有血缘关系,现任村长是刘士勋家的亲戚。依辈分,蔡家芹的儿子蔡广映管刘善月叫“大爷”。
蔡广映任五河县朱顶镇派出所副所长,离双忠庙镇不远。刘士亮案件,其家人一度怀疑是蔡广映在背后利用职权为刘士勋家族使劲。
刘士勋被判刑后,“刘士勋的父亲刘善月和蔡家芹每天都喝着醉醺醺地跑镇里和县城,扬言一定要让广映治治刘士亮。”刘士洋说,刘士勋家一直做村干部,从没吃过亏。而两个刘氏宗族之间只在几十年前有点小恩怨,近几辈并没有什么大矛盾。
刘士勋几次与刘士亮家过不去,缘于2004年刘士洋与他的一次口角纠纷。
那年水流村的一户人家女儿出嫁,因为同族同姓姓,庄上只要是刘氏人家都要去“赶礼”。当天掌桌的正是刘士洋(掌桌,就是中国农村婚俗丧葬聚餐中分发一桌酒菜和礼物的)。开油坊的刘士勋吃完饭拿走桌上一包烟起身欲走,这被认为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一桌人都斜眼看着他。”刘士洋忍不住说,你等人走了再拿不迟。
这句话引来了严重后果,刘士勋认为刘士洋众人面前给他“搞难看”,并不吭声,转身拿起板凳砸在他头上,刘士洋血流满面,瘫倒在地。刘士洋的一位族人见此不平,出手相助与刘士勋发生争斗。刘士勋后来托人鉴定为重伤,对这一结果,刘士亮家族一直很怀疑,因为刘士勋家不仅公安里面有人,且刘士勋姐夫的亲舅爷是县医院的副院长,二姐夫也是副院长。
帮刘士洋出手的那位族人至今在逃。但刘士勋和刘士亮两家至此结下了仇隙。
朱莉今年8月在北京锲而不舍地上访时,蔡广印曾托县里刘氏的一个本亲,捎话给刘士洋,让刘士洋家不要再闹,和平解决算了。“总归来说,都是一个大家族,头顶一个‘刘’字,蔡广印说,他去做他大爷刘善月的工作,让其撤诉。
但蔡广映后来在给刘士洋电话中,对刘善月的坚持表示无奈。后者也去北京上访,放话说,不判刘士亮刑,他要在天安门自焚。
最高层的措辞变化
冬日的水流村,灰暗阴冷,年关未到,男人们还在外地劳碌奔波。刘士亮家的洋媳妇,成为水流村每家晚饭时佐餐的话题,给沉闷的小村带来短暂的快乐和喧闹,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皖北的这个小村庄上空不断地博弈、纠葛,朱莉不期然被卷入其中,身不由己。
去找五河县委书记前,朱莉事先获得的信息是,这个小县城的最高长官是安徽省的下派干部,又毕业于中国某所政法大学,朱莉寄望能凑巧在办公室“堵住”他,或许他能为未婚夫刘士亮的案子说上几句公道话。“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
在五河县里,其他方面的努力,朱莉都试过,“最后都不行。”刘士亮家人请的一个当地律师曾数次带话给刘家,“公安、检察院的人说,让刘士亮承认算了,也不是大错,承认了,最多关3个月。”朱莉却认为,这是当地人的办事方式,并不可信,很可能事后不是如此。
安徽省的一位信访接待人员告诉刘士洋说,让刘士亮的那位美国媳妇,不要再去北京上访了,要通过正规途径反映诉求,解决问题。
朱莉并不认同这种看法,“之前在县里反映数月都没人理,如果当地能依法处理,连蚌埠都不用去。”她的倔强,使得简单的刘士亮案件变得复杂起来。9月14日,刘士亮涉嫌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罪开审前,检察院以补充证据为由,撤回重诉。刘士亮因此再次延长羁押期,迄今已在看守所近半年。
刘士亮的代理律师吴志君律师说,像这样没有造成任何后果的案件,最多判不过6个月。五河县前段时间,有一前科的人撬门进入他人住宅图谋不轨被抓,也只判了三个月。
不过刘士亮案的曙光似乎已出现。11月中旬,在北京上访一周的朱莉给美国总统奥巴马和中国最高领导人写信,呼吁关注“刘士亮案件的公正处理。”
朱莉最近12月1日去北京公安部上访时,与过去气氛稍有不同。几位上访官员看到上访常客朱莉后,主动上前问她辛苦不辛苦,又让她走进信访室坐坐。朱莉称,并不需要特殊照顾。警官回答,一会领导要跟你见面谈。
之前官员们大多给予朱莉的答复是,“很重视”或“在程序中”,上头不能介入。一个新面孔的警官这时进来告诉朱莉,“公安部部长已经就此事作了批示。”朱莉问什么内容,这位措辞严谨的警官却再也没有讲。
公安部的意思好像说,将派人挂职处理此案。朱莉不清楚,北京来人到底去安徽省、蚌埠市还是去县城,因为每次去上访,只管埋头填写表格,也没有书面答复。她不知道,上面来人何时能联系到她。更令她奇怪的是,那个警官说,领导很重视,下了几次批示,“如果那样的话,夏天去上访为何说在程序中不能介入呢?”
2009年12月,和着圣诞节一起来临的还有朱莉的32岁的生日,这位中国大陆罕见的洋访民还打算在中国的几个城市奔走呼告。
为她祈福的应该有远隔重洋的家人,而她的“罗密欧”,此刻被关在五河县看守所,等待法院的最后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