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下)》( 英)哈代 著 张谷若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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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纯洁的女人
第五期 痴 心 女 子
苔丝的叙述完结了;连反复的申明和详细的解释,也都作完了.她的声调,自始至终,都差不多跟她刚一开口那时候一样的高低;她没说为自己开脱罪名的话,也没掉眼泪.
但是身外各种东西,在听她表明身世的过程中,连在外貌上,都好象经历了一番变化.壁炉里的残火,张牙怒目,鬼头鬼脑,仿佛表示对于苔丝的窘迫,丝毫都不关心.炉栏懒洋洋地把嘴咧着,也仿佛表示满不在乎.盛水的瓶子放出亮光来,好象只是在那儿一心一意研究颜色问题.所有身外一切东西,全都令人可怕地反复申明,自脱干系.然而无论哪样东西,实际上却和克莱吻苔丝那时候,并没有任何改变;或者不如说,无论哪样东西,本质上都没有任何改变;但是神情上却前后大不相同了.
她把故事说完了以后,他们从前耳边絮语的余韵,就好象一齐挤到他们脑子里面的角落上,在那儿反复重念,仿佛提示,他们从前的行动,全是盲目而愚昧的.
克莱作了一种不合时宜的举动:他拨弄起炉子里面的火来,他对于这段新闻,还没完全领会到它的意义呢.他拨完了火,站了起来;那时候,她这一番话的力量才完全发作;他脸上憔悴苍老了.他努力要把心思集中,就在地上一阵一阵地乱踩.他用尽了方法,都不能把杂念驱逐,所以才作出这种茫无目的的举动.他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是她所听见过他那富于变化的种种音调里最平常.最不切当的那一种.
"苔丝!"
"啊,最亲爱的."
"难道我得当真相信你这些话吗?看你的态度,我得相信你这些话是真的.唉!你不象是疯了的样子!你说的话应该是一派疯话才对呀!但是实在你却又并没疯......我的太太,我的苔丝......你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你疯了吗?"
"我并没丧失神智,"她说.
"可是......"他恍恍惚惚地看着她,又头晕眼花地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哪?哦,不错,我想起来啦,你本来想要告诉我来着......可是我那时候没让你说!"
克莱说这些话和别的话,只是外面上虚应故事罢了,他心里还是照旧象瘫痪了的一般.他转身走去,俯在一把椅子背儿上.苔丝跟着他走到屋子中间他所在的地方,站在那儿,拿两只没有眼泪的眼睛瞅着他.跟着她就在他脚旁跪下,跪下以后,又趴在地上,缩成一团.
"你看着咱们俩爱的份儿上,饶恕了我吧!"她口干唇焦地低声说."我已经饶恕了你了!"
他没回答,她又说......
"你也象我饶恕你那样,饶恕了我吧!我饶恕你了,安玑."
"你吗,不错,你饶恕了我了."
"但是你可不能饶恕我,是不是?"
"唉,苔丝,这不是什么饶恕不饶恕的问题!你从前是一个人,现在又是另一个人了.哎呀,老天爷......饶恕两个字,怎么能应用到这样一桩离奇古怪.障目隐形的魔法幻术上哪!"
他说到这儿,就住了口,把这几个字眼儿琢磨;于是忽然又狞笑起来,笑得迥异自然,阴森可怕,赛过地狱里的笑声.
"真别价,别价!这要我的命!"她尖声喊着说."唉,你慈悲慈悲吧,慈悲慈悲吧!"
他没回答;她满脸煞白,跳了起来.
"安玑,安玑!你这一笑是什么意思?"她喊着问."你知道我听了你这一笑,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他摇了摇头.
"我自始至终,老成天价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一时一刻都怕你不痛快.不遂心.我老心里想,我要是能让你遂心,能让你如意,那我该多高兴;我要是不能让你遂心如意,那我该多么不配作你的太太!我白天晚上,没有一时一刻不是那么想的,安玑."
"这个我知道."
"我还只当是,安玑,你真爱我......你爱的是我自己,是我本人哪!要是你真爱我,你爱的真是这个我,那你现在怎么能作出这种样子来,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哪?这真叫我大吃一惊!我只要已经爱上了你,那我就要爱你爱到底儿......不管你变了什么样子,不管你栽了多少跟斗,我都要一样地爱你,因为你还是你呀!我不问别的.那么,唉,我的亲丈夫哇,你怎么居然就能不爱我了哪?"
"我再说一遍,我原来爱的那个女人并不是你!"
"那么是谁?"
"是另一个模样儿跟你一样的女人."
她听了这些话,就觉得她从前害怕的事,现在果然实现了.他把她看成一个骗子了!看成一个外面纯洁.心里淫荡的女人了.她见到这一点,灰白的脸上是一片恐怖,两颊的肌肉都松松地下垂,一张嘴差不多都看着好象只是一个小圆孔的样子.真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看待她,她吓得魂飞魄散,身软肢弱,站都站不稳了;他以为她要摔倒,就走上前去,温柔地说......
"坐下好啦,坐下好啦.你要晕了;本来也该晕."
她倒是坐下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儿;她脸上仍旧是那种绷得很紧的神气,她的眼神儿,让克莱看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那么,安玑,我已经不是你的人了,我还是你的人吗?"她毫无办法,问."他说过,他爱的不是我嘛,是另一个模样儿象我的女人嘛."
她想到这儿,就可怜起自己来,因为自己受了委屈了.她把自己的情况又想了一想,便不觉满眼含泪;她背过脸去,跟着自伤自怜的眼泪,就象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克莱见了她这一哭,觉得轻松了一些;因为苔丝对于这件事表面上仿佛不痛不痒的情况,开始使他苦恼起来,这份苦恼,比起这件事揭露了以后他那份苦恼,也并差不了许多.他不动感情.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一直等到后来,苔丝悲伤的劲头儿自消自灭,泪如泉涌的痛哭,也变成了抽抽搭搭的余哀.
"安玑,"她忽然说,这回说的时候,音调很自然,完全是她本来的样子,不是刚才那种口干舌燥.近于疯狂的恐怖声音了."安玑,我太坏了,你跟我不能再同居了,是不是?"
"我还没能盘算到咱们两个该怎么办哪."
"我一定不要求你让我跟你同居,安玑,因为我没有这种权利!我原先说要写信给我母亲跟我妹妹们,告诉她们我已经结了婚了.现在那封信我也不写啦;我本来铰好了一个盛针线的袋儿,想要在咱们寄寓的时候把它缝起来,现在我也不缝啦."
"你不缝啦吗?"
"我不缝啦,除非你吩咐我,我无论什么都不作;要是你把我甩下,自己走了,我也决不跟着你;就是从此以后,你永远不再理我,我也不问你为什么,除非你告诉我,说我可以问,我才问."
"比方我不管什么事情,都吩咐你作,你怎么样哪?"
"那我一定象你一个卑微可怜的奴隶一样,绝对地服从你,就是你叫我倒地不起,舍身送命,我也不违背你."
"你这样很好.不过这可让我想起来,你现在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和你已往那种自我护卫的态度,未免有些前后矛盾吧."
这是他们两个初次冲突的话.不过,现在对苔丝加以精心细意的讥刺消让,就好象用那种态度对待猫狗一样.话里的微妙刻薄意味,她一概不能领会,她只听着那是些含有敌意的声音,表示他正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就是了.她一言不发,静静地待着,却不知道,他在那儿,正极力抑制他对她的爱情.她几乎没看见,一颗眼泪,慢慢地从他脸上流下来......一颗很大的眼泪,把它流过去那块地方上的毛孔都放大了,好象那颗眼泪就是显微镜上的物镜一样.同时新的启示,使他明白过来,她这番自白,都怎样把他的生命.他的宇宙,全都令人可怕地给他改变了.他拼命挣扎,想要在他所处的现状之中前进.总得有点承前继后的动作才成啊,可是作什么呢?
"苔丝,"他极力作出温柔的样子来说,"现在......我在屋里......待不住啦.我要到外面去走一走."
他轻轻悄悄地离开了屋子,他倒出来的两杯葡萄酒,本来预备吃晚饭的时候喝......一杯给自己,一杯给苔丝......都还放在桌子上,一动没动.这就是他们两个"合卺"杯的下场头了.两三点钟以前,用茶点的时候,他们还那样异想天开,相亲相爱,硬要用一个杯子来着哪.
他随手关门的声音,虽然极其轻柔,却也把苔丝从昏迷中惊醒.他已经走了;她也不能待着.她急急忙忙,披上大衣,开开门,跟在后面,出去的时候,把蜡烛熄灭了,仿佛要一去永也不再回来似的.雨已经下过了,夜景很清爽.
克莱走得很慢,又没一定的方向,所以待了不大的一会儿,她就差不多追上了他了.他的形体和她那轻淡灰白的形体一比,显得黑漆漆.阴沉沉的,令人望而生畏;她脖子上戴的珠宝,先前还有一阵儿使她觉得那么骄傲,现在却好象是在那儿讥刺诮笑她了.克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看;不过虽然他认出来是她,却没改变什么态度,只仍旧往前走去,从房前那座长桥那五个张得很大的桥孔上面跨了过去.
路上牛和马的蹄子印儿里,满是积水,因为雨下得还不很大,只能把蹄子印儿注满了,却没能把蹄子印儿冲没了.她从那儿走过去,星星的影子,也在这些微小的水坑儿上面一闪而过.她要是没看见这些水坑儿里的星光......宇宙间最伟大的物体反映在这么卑微的东西里面......她简直就不会知道,它们就在头上闪烁.
他们今天到的那块地方,本来和塔布篱坐落在同一平谷里,不过又往下游去了几英里就是了;那儿四外都平旷显敞,所以她能很容易看见克莱老在望中.从房子往外去,有一条路,蜿蜒曲折,穿过草场,她就顺着这条路,跟在克莱后面,不过却总不想追到他跟前,也没设法去引他注意,只是不言不语,无情无绪,而忠心耿耿,跟在后面.
走了些时候,她那种无精打采的脚步,到底把她带到克莱身旁了,但是他还是一言不发.一个人,忠诚老实,而却受到愚弄,那他一旦觉悟过来,就常常觉得,那种愚弄非常残酷;现在克莱心里这种感觉尤其强烈.野外的清爽天气,显然让他头脑镇静,行动稳定了.她知道,现在他眼睛里的她,只是茕茕赤裸,毫无光彩的了;现在时光之神,正在那儿吟咏讥讪苔丝的颂歌了......
你的真面目一旦显露,从前的恩爱反要成仇:
时衰远败的时候,原先的姣好也要变得丑陋.
你的生命要象秋雨一样地淋沥,象秋叶一样地飘零;
你戴的面纱就是痛苦的源泉,花冠就是恨悔的象征.(引自史文朋的《艾特兰塔在凯利顿》中的一个合唱曲.)
克莱还是在那儿聚精会神地思索,苔丝在他身旁,并不能分他的心,并不能转变他的思路.她在克莱眼里,真是丝毫无足轻重了!她不得不向克莱开口了.
"我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哪?我说的话,并没有一句表示我爱你是假的,没有一个字表示我爱你是装的呀!你不会认为我骗你吧,会吗?安玑,惹你生气的,都是你自己编造出来的情况,我并不象你琢磨的那样,我并不是那样.哦,我一点儿也不是那样,我不是你想象出来那个骗人的女人!"
"哼!我的太太倒是并没骗人;可是前后不是一个人了.话又说回来啦,你别再惹我生气,招我责备你啦.我已经起过誓了,决不责备你;我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不责备你."
但是她在心痴意迷的情况下,仍旧替自己直辩护;并且还说了一些也许不如不说的话.
"安玑呀!......安玑呀!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哪......发生那件事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哪!男人的事儿,我还一点儿都不懂得哪."
"我倒承认,与其说是你把别人害了,不如说是别人把你害了.(与其说你把别人害了......,见《李尔王》第三幕第二场第五十六行.)"
"这么说来,你还不能饶恕我吗?"
"我饶恕是饶恕你了,不过饶恕了并不能算是一切都没有问题呀."
"还不能仍旧爱我吗?"
对于这个问题,他没回答.
"哦,安玑呀......我母亲说过,这是世界上有时候有的事情!......她就知道有好几个女人,比我的情况还糟,可是她们的丈夫,都没怎么在意......至少都把这件事慢慢看开了.可是那些女人爱她们的丈夫,都没有我爱你这样厉害!"
"不要说啦,苔丝;不要辩啦.身份不一样,道德的观念就不同,哪能一概而论?我听你说了这些话,我就只好说你是个不懂事儿的乡下女人,对世事人情的轻重缓急,从来就没入过门儿.你自己并不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
"由地位看,我自然是一个乡下人,但是由根本上看,我并不是乡下人哪!"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觉发了一阵火儿,但是它怎么来就怎么去了.
"所以才更糟啦.我想,把你们的祖宗翻腾出来的那个牧师,要是闭口不言,反倒好些.我总觉得,你的意志这样不坚定,和你们家由盛而衰的情况有关联.家庭衰老,就等于说,那家的人,意气消沉,思想腐朽.天哪,你为什么必得把你的家世都告诉我,叫我多得一个看不起你的把柄哪?我本来还以为你是大自然的新生儿女哪,谁知道可是奄奄绝息的贵族留下来的一枝日暮途穷的孽子耳孙呢."
"还有许多人家,也跟我一样地糟哪!莱蒂家原先不也是大地主吗?还有开牛奶厂的毕雷,不也是一样吗?你看现在他们怎么样?戴贝鹤家从前本是德巴夜贵族(德巴夜:巴夜,法国诺曼底地名,德巴夜应即那个地方的贵族而随威廉第一来英国的.),现在都成了赶大车的了.你到处都能找到跟我一样的人家;这本是咱们这一郡里特别的情况,你让我有什么法子哪?"
"所以这一郡才更糟."
她把所有这些责难,全都一体看待,不去追求细情.她只知道,他现在不象从前那样爱她了,除此而外,别的情况对于她一概没有关系.
他们又一声不响地往前瞎走.事后都说,那天晚上,井桥村有一个乡下人,半夜去请医生,在草地上遇见了一对情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一声也不言语,好象送殡似的.他瞅了他们一眼,觉得仿佛他们脸上,非常焦灼,非常愁闷.后来他回来的时候,又在那块地里碰见了他们,还是跟先前一样,慢慢地走,跟先前一样,不顾夜深露冷.他因为自己家里有病人,没心思去管闲事,所以当时就把这件稀奇的事忘了;后来过了许久,才又想起来的.
在那个乡下人去而复返的中间,她曾对她丈夫说......
"我看,我活着,就没法儿不让你因为我而受一辈子的苦恼.那边儿就是河,我在那儿寻个自尽吧.我并不怕死."
"我已经作了不少的蠢事了,再在我手里弄出一条人命来,那就更蠢了."
"我死的时候,留下点儿东西,让人知道,我是因为羞愧,自己寻死的.那么一来,别人就不能把罪名加到你身上了."
"别再说这种糊涂话啦,我不愿意听这种话,这件事用不着那么着想,那净是胡闹.因为咱们不能把现在这件事看成一场悲剧,咱们只能把它看成一场有讽刺性的噱头.我看你一点儿也不明白这场不幸的意义.要是别人知道了,十个人里头得有九个,把这件事看作是一桩笑谈.请你听我一句话,快回去睡觉吧."
"好吧,"她奉命惟谨地说.
他们绕的那条路,通过磨坊后面一座人所共知的古代寺院遗迹;这座古代寺院是西斯特派的僧侣(西斯特派的僧侣,僧侣之一派,一○九八年洛贝特创始于西斯特斜姆,为本笃会之分支.)修建的.古代的时候,那个磨坊,就属于那个寺院的僧众,到了现在,磨坊还是工作不停,寺院却早已残破消灭了,因为食物不能一日间断,信仰却只是过眼的烟云罢了.我们老看到,暂时需要的东西,永远有人供应,永久需要的东西,却供应一会儿就完了.那天晚上,他们两个,本来只在一块地方上绕来绕去,因此走了半夜,离那所房子还是并不很远.她当时服从了他的指示,要回去睡觉,只要顺着大石桥,跨过大河,再顺着路往前走几码,就是自己的寓所了.她回到屋里的时候,一切的情况,都跟她离开那个屋子的时候一样.壁炉的火也还没灭.她在楼下待了不过一分钟,就上了楼,进了自己的卧室,他们的行李,起先已经搬到那个屋子里了.她在床沿儿上坐下,茫然地四外看了一眼,跟着就动手脱衣服.她把蜡烛挪近床前的时候,烛光射到白布帐子的顶儿上;只见有些东西挂在帐子顶儿下面,她举着蜡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丛寄生草.她立刻就明白了,这一定是安玑干的事儿.因为原先收拾行李的时候,有一个包裹,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打包儿的时候和携带的时候,都顶麻烦的;克莱没告诉她是什么,只说到时候就知道了;那个包裹的秘密现在才揭穿了.那原是先前克莱心里快活.感情热烈的时候,把它挂在那儿的.现在这一丛寄生草,看着有多呆傻,有多讨厌,有多不顺眼呢!
苔丝现在觉得,想让克莱回心转意,好象万难办到,因此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也差不多再没有什么可盼的了,所以就无情无绪地躺下了.愁人绝望的时候,就是睡神来临的机会.一个人心情比较快活的时候,往往不容易睡得着,而在现在这种心情中,却反倒容易入睡.所以过了不到几分钟,孤独的苔丝,就在那个微香细生.寂静无声的屋子里,忘记了一切了;这个屋子,也许就是她的祖先曾经用作新房的呢.
那天夜里,到了后来,克莱也转身顺着原路,回到了寓所.他轻轻地走进了起坐间,找到了一个亮儿;他带着考虑好了办法的态度,在那个旧马鬃沙发(马鬃沙发:沙发之上罩以马鬃编的网子,叫做马鬃沙发,这种网子,也有罩在椅子上的.)上,放开了他那几床炉前地毯,铺成了一个临时小床铺.还没躺下以前,他先光着脚,跑到楼上,在她的卧房门口,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他听她喘的气非常匀和,就知道她已经睡熟了.
"谢谢上帝!"他嘟哝着说,但是他一想,不觉一阵辛酸,心疼如刺,因为他觉得,她如今是把一身重负,都移到了他的肩头上了,她自己倒毫无牵挂,安然睡去.这种想法,差不多是对的,不过不完全是对的.
他转身要下楼了,却又游移不定,重新向她的屋门那儿回过头去.他这一转身,就看见了德伯家那两位夫人里的一位,这位夫人的画像,正镶在苔丝卧室的门口上面.在烛光下看来,这个画像不止让人看着不痛快而已.他当时看着,好象这个女人脸上,隐含着一股报仇雪恨的凶气,好象她心里憋着一肚子仇恨男子的心思.画像上那种查理时代的长袍,低颈露胸,正和苔丝那件叫他把上部掖起.好露出项圈来的衣服,同一式样;因此他又重新感觉到,苔丝和这个女人,有相似之处,这使他非常难过.
这一种挫折就已经够了.他又回过身来,下楼去了.
克莱的态度,仍旧安静.冷淡;他那副小嘴紧紧地闭着,表示他这个人有主意.能自制;脸上仍旧冷漠无情得令人可怕,和他刚一听到苔丝的身世那时候的神气一样.这副面孔表示出来,他虽然已经不再作热情的奴隶(热情的奴隶,见《哈姆莱特》第三幕第二场第七十七行.)了,却还没得到由热情解脱出来的好处.他只在那儿琢磨,人生无常,世事难料.白云苍狗,是生苦恼.在他崇拜苔丝那个很长的时期里,一直顶到一个钟头以前,他都认为,天地之间,没有什么象苔丝那样纯正.那样甜美,那样贞洁的了,但是......
只少了一点点,就何啻天样远!(引自布朗宁的诗《炉边》第四十节.)
他对自己说,从苔丝那个天真诚实的脸上,看不透她的心;他这种想法,当然是不对的,不过当时苔丝没有辩护人,来矫正克莱.他又接着说,一个人,眼里的神气和嘴里的话语,完全一致,但是心里头却又琢磨别的事情,和她外面所表现的完全龃龉,完全相反:这种情况,想不到居然可能.
克莱在起坐间里他那张小床铺上斜着躺下去,把蜡烛熄灭了.夜色充满了室内,冷落无情,宰治一切;那片夜色,已经把他的幸福吞食了,现在正懒洋洋地在那儿慢慢消化,并且还正要把另外千千万万人的幸福,也丝毫不动声色地照样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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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一片晨光,颜色灰暗惨淡,神气鬼鬼祟祟,仿佛作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壁炉里只剩了一堆残灰;摆好了的饭桌上面,还放着满满两杯当时并没沾唇的葡萄酒,现在沫子也没了,颜色也浑了;她和他坐的椅子都空着;其余的家具,也都带着它们那种老是无可奈何的神气,不管人烦不烦,一死儿地追问怎么个办法.楼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但是待了不到几分钟,却有人敲门.克莱想,来的人大概是住在小房儿里伺候他们那个女街坊.
那时候,克莱已经穿好了衣服了.他听见女仆来了,就心里琢磨,在现在的情况之下,家里有外人,一定很不方便,因此就开开窗户,对那个女人说,他们那天早晨自己就可以安排一切,不用她在这儿伺候.她手里拿的那一罐儿牛奶,就放在门外头好啦.他把那个女人打发走了以后,就在房子后面,找到了些木柴,很快就把火生起来了.伙食房里有的是鸡蛋.黄油.面包和别的食物,他在牛奶厂里,又学得很会作些家务事,所以一会儿就把早饭作好了.壁炉里的木柴哔剥地响,烟囱上的烟气滚滚地冒,老远看来,好象柱头上雕着莲花的柱子;本地人打那儿过的,见了这种情况,都不由想到这一对新婚夫妇,都不觉羡慕他们新婚的快乐.
安玑把屋里的一切,最后又看了一眼,跟着走到楼梯下口那儿,用一种合于常例的声音说:
"早饭作好啦!"
他开开前门,在晨间清新的空气里闲走了几步.待了不大会儿,他就回了屋里,那时候,苔丝已经在起坐间里了,正死板板地把杯盘等等重新安排.既是她那时已经穿得整整齐齐的了,而他叫她的时候,离那时又不过两三分钟,那么,他叫她的时候,她一定是早就穿戴好了的了,或者差不多穿戴好了的了.她把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大圆髻,身上穿了一件新连衣裙......一件浅蓝色的毛料衣裳,领子上镶着白绉边儿.她的脸和手仿佛冰凉,也许是她起来,穿着衣服,在冷屋子里坐了许久了.克莱刚才叫她的口气,显然非常温文有礼,她当时听了,心里不由得一时重新生出一线的希望来.但是现在她一看他的神气,那点儿希望就又消逝了.
说句实话,从前他们两个好象一盆烈火,现在他们却只是一堆残灰了.昨天晚上是热辣辣的一片愁绪,今天早晨却是闷沉沉的满怀抑郁了.仿佛没有东西,能把他们的情感再鼓动起来,能使他们的感觉再跟从前一样地热烈.
他对她说话的态度老是温和的,她回答他也老是同样地喜怒不形于色.等到后来,她才走到他面前,往他那副眉目清晰的脸面上瞅着,仿佛并不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有形可见的活东西似的.
"安玑!"她说,说了这一声,又停住了,用手轻轻去触他,轻得好象微风一样,仿佛她不大能够相信,这就是她那位旧日情人的肉体.她的眼睛仍旧水汪汪的,她那灰白的两颊仍旧象旧日那样丰润饱满,不过半干的眼泪却在那儿留下了痕迹了;她那鲜润红艳的嘴唇儿,也变得跟她的两颊差不多一样地灰白了.固然不错,她的心房仍旧跳动,她仍旧还活着,但是她心里的悲痛,却重重地压在她身上,把她的生气压得时断时续,如果稍微再增加一点儿压力,她就一定要真病倒了,一定要两眼无神,一定要嘴唇儿变薄了.
她的样子是绝对纯洁的.这是老天成心耍离奇古怪的把戏,才在她的容貌上给她印了一副女儿无瑕的标志,让他傻了一般地瞧着她.
"苔丝!你得说你说的都是瞎话!一定是,一定是瞎话!"
"不是瞎话!"
"字字是实?"
"字字是实."
他带着哀求的神气瞧着她,仿佛他情愿听她亲口说一句谎话,纵然明明知道是谎话,也情愿用诡辩的方法欺骗自己,把谎话当作真话.但是她只回答说......
"不是瞎话."
"他还活着吗?"于是安玑问.
"孩子死啦."
"那个男人哪?"
"还活着."
克莱脸上显出一种最后绝望的神气来.
"他在英国吗?"
"是."
他来回瞎走了几步.
"我的地位......是这么一种情况,"他突然说."我总想......无论谁都要这么想......我不娶有身份.有财产.通达世务的女人,我把那种野心一概放弃了,那我就不但可以得到一个天然美丽的女人,也一定可以得到一个质朴纯洁的女人了;谁知道......唉,也罢,我不配说你的不是,我也不愿意说你的不是."
苔丝对于他的地位完全了解,所以那句话的下文用不着说出来.这件事叫人最感痛苦的地方,就在这儿了.她可以看出来,他是面面都吃了亏的了.
"安玑......我当初所以答应你跟我结婚,因为我知道,闹到究竟,有最后让你脱身的办法;固然我倒是希望,你永远也不......"
她的嗓音都哑了.
"最后的办法?"
"我是说,最后跟我脱离关系的办法.你可以跟我脱离关系呀."
"什么办法哪?"
"跟我离婚哪."
"哎呀天哪,你怎么就这样简单!我怎么能跟你离婚哪?"
"不能吗......我把话都告诉你了,还不能吗?我原先认为,我的自白,很够构成离婚的理由的了."
"唉,苔丝......你太......太......幼稚了......太没有知识了......太粗鲁浅薄了,我想!我简直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你不懂得法律......你不懂得!"
"那么......你不能跟我离婚了?"
"实在不能嘛."
苔丝满脸的惭愧,立时和她原来满脸的苦恼混合.
"我本来想......我本来想,"她打着喳喳儿说."唉呀,现在我才明白,在你看来,我多么坏了!不过请你相信我......请你相信我,我对天起誓,我压根儿就没想到,你会不能跟我离婚!我倒是希望,你别那么办来着;不过我可实实在在地相信,只要你一拿定了主意,只要你一不......不......爱我,你就可以把我甩开!"
"那你是想错了,"他说.
"哦,这么说起来,我应该把那件事办了,昨天晚上,就应该把那件事办了!可是我又没有那样的胆量.唉,我个人就是这样!"
"干什么的胆量?"
因为她没回答,所以他就拉住了她的手问她......
"你想要干什么来着?"
"想要自尽来着."
"多会儿?"
他这么一追问,她畏缩起来."昨儿晚上,"她回答说.
"在哪儿?"
"在你挂的那一串寄生草下面."
"哎呀!用什么法子?"他严厉地问.
"你要是不生我的气,我就告诉你!"她一面畏缩,一面回答说."我本来想用捆箱子的绳子来着.可是到了最后一步,我又没有胆量了!我恐怕我真那么一来,别人就都要说你的坏话,于你的名誉就有了妨害了."
这段供词,原是逼出来的,并不是她自动地说出来的;供词里让人想不到的情况,显然使克莱震惊.但是他仍旧拉着她的手,同时把眼光从她脸上移开,低垂下去,说......
"你现在听着,我决不许你再想那种可怕的事!你怎么能那么想哪!我是你的丈夫,你得答应我不再想那种事."
"我愿意答应你.我早就看出来,那种办法非常地坏了."
"坏!你那种想法没出息到家了."
"不过,安玑,"她辩护说,同时一点儿也不在乎地把眼睛睁大了,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我想那种办法的时候,完全是为了你起见,完全是想要让你跟我脱离,可又下落离婚的骂名.要是为我自己,我作梦也想不到那个呀.话又说回来啦,我死在我自己手里,究竟还是太便宜了.我应该死在你手里才对,因为我把你毁了么.既然你没有其它脱身的办法,那么,你要是能把我置之死地,我想,我一定要爱你爱得更厉害,这是说,如果我爱你还能更厉害的话.我觉得,我一点儿价值都没有!我觉得,我是你一个大大的绊脚石!"
"别说啦!"
"好吧,你不让我那样,我就不那样好啦.我决不跟你翻着."
他知道这是实话.昨天晚上,她不顾一切闹了一阵之后,现在一丁点儿劲头儿也没有了,不用再怕她有什么孤注一掷的举动了.
苔丝又去安排早饭,好占着身子.她这样作,多少有些成功.安排了一会,他们两个就都在桌子的一面儿坐下,免得彼此的眼光相碰.起初两个人互相听见彼此吃喝的声音,觉得有点儿别扭,不过这是没法子的事;好在他们两个吃的东西不多.吃完了早饭,克莱站起来,告诉苔丝什么时候回来吃午饭,就往水磨厂,呆呆板板地去实行他那研究水磨的计划去了,因为那是他到这儿来唯一的实际原因.
他走了以后,苔丝站在窗前,顷刻之间,就看见他跨过那座通到水磨磨坊的大石桥.他下了桥,又往前走去,穿过一道铁路,就再看不见了.于是,苔丝连气都没叹,就把注意力集中到房子里,动手清理饭桌,归置屋子里的东西.
打杂儿的女仆一会儿就来了.苔丝起初觉得有她在面前,很不得劲儿,不过后来又觉得有她在面前,可以减少烦闷.到了十二点半钟的时候,她就离了厨房,叫女仆一个人在那儿预备一切,自己回到起坐间里,坐在窗前面,老远看着,等克莱再在石桥后面出现.
靠近一点钟的时候,果然看见克莱来了.虽然还隔四分之一英里,而苔丝远远看见了他,却不觉脸上又红又热.她跑到厨房里,吩咐他一进门就把饭开好.他回来的时候,先到昨天他们一块儿洗手那个屋子里去了一趟,他刚一进了起坐间里,桌子上的盘子也同时揭开了盖儿,仿佛是盘子盖儿揭开,是由于他的动作似的.
"真准!"他说.
"不错,我瞧见你过桥来着,"她说.
他们吃饭的时候,他只谈了些极平常的闲话,说他一早晨在水磨磨坊里作的事情,说磨房里分离麦糠的方法和老式的机器他说,恐怕这种机器,不大能在近代改良的新方法方面对他有什么启发;有的机器,好象还是当年这个水磨给隔壁寺院里那些僧侣磨面的时候用的哪,现在那座寺院早已成了一片瓦砾了.中饭吃完了,不到一个钟头,他又出门儿去了,到了黄昏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一晚上净忙于文件上.她恐怕她在面前碍手碍脚,所以那个老婆走了以后,她就上了厨房,在那儿尽力地忙了足足有一个多钟头的工夫.
克莱来到厨房的门口那儿说......
"你别这么死气白赖地作活儿啦,你是我的太太,并不是我的仆人哪."
她抬头看去,神色开朗了一点儿."我可以把自己当你的太太看待吗?"她用可怜的口气自嘲自讽地嘟哝着说."你说的是名义上的太太吧!好吧,那也够了,我也不希望别的."
"你可以把自己当我的太太看待,苔丝!你本来就是我的太太么.你刚才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她急忙说,说的时候,字音里都含着泪."我只觉得我......我的意思是,因为我不体面.我从前早就告诉过你了,说我不够体面的......因为那样,所以我不愿嫁你,可是......可是你偏来逼我!"
她一下呜呜地哭了起来,跟着就把脸背了过去.别的人,无论谁,看见这种样子,大概都要回心转意的,只有克莱不成.他平时虽然温柔多情,但是在他内心的深处,却有一种冷酷坚定的主见,仿佛一片柔软的土壤,里面却藏着一道金属的矿脉,无论什么东西,想要在那儿穿过去,都非把锋刃摧折了不可.他不赞成教会,就是由于这种障碍;他不能优容苔丝,也是由于这种障碍.并且,他的情爱里真火少,虚光多;他对于女性,一旦不再信仰,就马上不再追求;在这一点上,他和那些容易受感动的人,完全相反,因为那种人,理智方面,纵然觉得一个女人可鄙,情感方面,却还是迷恋不舍.当时克莱在一旁等候,一直等到苔丝哭够了的时候.
"我倒愿意,英国的女人,有一半能象你这么体面哪,"他对于一般女人,忽然发了一阵牢骚,说."这不是什么体面不体面的问题.这是有关原则性的问题!"
他对苔丝说了这些话,还说了些性质相近的话,因为,他当时的心情,仍旧在反感浪头的冲荡之下;本来一个直率人,一旦发现自己因为只看外表而上了当,那他就必然要起反感,就必然要反爱为憎.固然,在他这种心情之中,还潜伏着一种同情心,一个通达人情世故的女人,很可以利用这一点,使他回心转意.但是苔丝却没想到这一点;她觉得,一切加到她身上的,都是她应当受的,所以她几乎连口都不开.她对他的忠心那样坚定,真几乎可以说令人可怜;她虽然天生脾气急躁,但是她决没有因为他说的话(不论说的什么),而露出不应当有的态度;她完全不顾自己;他招她,她不恼(暗用《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第五节.);他无论怎么样待她,她都一点儿也不往坏的方面想.现在很可以说,她就是耶稣的门徒所教的那种(耶稣的门徒圣保罗等宣抚爱,见《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第一节到第八节等处.)爱的化身,又回到这种自私自利的现代世界里来了.
他们两个这一天,由黄昏到黑夜,由黑夜到天明,都过得跟头一天一点儿不差.有一次,只有一次,她......也就是从前那个自由.独立的苔丝......曾冒昧地对他作过表示.那正是他第三次吃完了饭要起身到水磨磨坊里去那一回.他从桌子旁边站起来要走的时候,对她说了一声"再见";她也回答了一声"再见",同时把嘴微微掉到他那一面儿.但是他却没接受她的好意,只急忙转过身去,嘴里说......
"我一准按时回来."
苔丝仿佛挨了打似的,立时缩成了一团.从前的时候,他老扭着苔丝的意思,强要跟她的嘴接触,他老欢欢喜喜地说,她的嘴唇.她的气息,跟她吃的黄油.蜂蜜.牛奶.鸡蛋一样的味道;他亲了她的嘴唇,就可以从那儿得到滋养;他以前老说这一类疯疯癫癫的话.但是现在呢,他对于她的嘴唇.气息,却完全不理会了.他看见了她忽然退缩的样子,就对她温和地说......
"你要晓得,我一定得想个办法.咱们现在自然非在一块儿住几天不可,免得立刻分开了,让人家说你许多坏话.不过你要明白,这不过是顾全面子的办法就是了."
"是,"苔丝出着神儿说.
他出了门,往水磨磨坊去了,在路上曾站住了一下,有一会儿的工夫,后悔刚才没对她温柔一些,没至少吻她一次.
他们就在这种情况之下,过了这一两天的愁闷日子;倒是不错,他们住在一所房子里;然而可比他们还不是情人那时候更疏远了.她看得很清楚,他真象他自己说的那样,正在瘫痪了的活动之中生活,在没有办法之中硬要想办法.她真没想到,他外面儿那么温柔,骨子里会那么坚定,所以她看到这一层,就吓得不知所以了.他这种一贯到底的决心,真太残酷了.她现在不再希望他会饶恕她了.他在水磨磨坊的时候,她曾有过一两次,想要悄悄地自己离开这儿;但是又一想,这种办法,要是传到外面,不但对他没有好处,反倒会是他的障碍,会使他丢尽脸面,因此也就罢了.
同时,克莱正在那儿琢磨,一点儿不错,正在那儿琢磨.他就没有一时一刻不琢磨的.他琢磨得什么都不顾了,琢磨得人都瘦了,琢磨得他从前喜欢家庭生活的天机生趣也完全折磨干净了.他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怎么办哪?怎么办哪?"他念明的话,偶然让她听见了.于是她就把以前那种不谈将来的缄默打破了,开口说......
"我想......你大概不预备跟我......长久同居了,安玑,是不是?"她问,问的时候,脸上很安静,但是她那两个嘴角使劲往下聋拉的情况,却可以使人看出来,她脸上忍疼自励的安静,完全是机械地作出来的.
"我不能跟你同居,因为我要是跟你同居,我就不免要瞧不起我自己,也许还要瞧不起你哪,那就更糟了.我这自然是说,我不能象普通的了解那样,跟你同居.现在,不管我觉得怎么样,反正我并没瞧不起你.我打开窗子说亮话好啦,不然的话,我恐怕你不明白我所有的困难.既然那个人还活着,那咱们怎么能同居哪?你的丈夫本来应该是他,并不是我.要是他死了,这个问题也许就不一样了......而且,困难的地方还不止这一层,还有一方面,也得加以考虑......那就是说,这件事还关系到别人的前途,不止关系到咱们俩.你得想一想,过了几年以后,咱们生下了儿女,这件事传了出去的情况,......因为这种事儿,没有不传出去的.就是天涯海角,也免不了有人来.有人去.到了那时候,你想,咱们的儿女老让人家耻笑,他们一天大似一天,心里也一天明白似一天,那他们该多苦恼!他们明白了以后,该多难堪!他们的前途该多黑暗!你要是琢磨琢磨这种情况,那你凭良心说,还能再要求我跟你同居吗?你想咱们受眼前的罪,不强似找别的罪受吗?"(引用《哈姆莱特》第三幕第一场第八十行.)
苔丝的眼皮本来就愁得往下奇拉着,现在仍旧往下聋拉着.
"我不能要求跟你同居,"她回答说."当然不能;我以先还没想得这么远哪."
我们老实说,苔丝到底是个女人,她希望重圆的心非常地强烈,所以竟暗自琢磨,和他亲密地一室同居,日久天长,也许能使他那冷酷的理性,化为温暖的柔情.她虽然象平常说的那样,率真纯朴,她却并不是智力发育不全.要是她不曾本能地知道耳鬓厮磨的力量(比较哈代一八八九年七月九日的日记:"爱情依耳鬓厮磨而生,但是贴实接触则死."),那我们只好说,她没有作女人的资格了.她看得清清楚楚,要是这种办法再没有效果,那么,别的办法就更没有用处了.她固然对自己说过,用计谋.使手段,希望使情况好转,是不应该的,但是前面说的那种希望,她却没法消灭.现在克莱已经表示了他最后的意见了,这种意见,她已经说过,是她从前没想得到的.她实在没顾虑得那么远,也没打算得那么周密;他描绘的那幅清晰画图,说她可能有儿女,将来会瞧不起她,那一番话,让她那样一个心地忠厚的人听来,真觉得入情入理,因为她那颗心,自来就是慈爱的.作一个好人固然不错,但是她以往的经验使她明白,在某些情况之下,如果能够免得作人,比作一个好人还好.她跟一切受过折磨而有先见的人一样,听了"你要下世为人"这句命令(象庶利.蒲吕东(庶利.蒲吕东(1839—1907),法国诗人兼批评家,著有《孤寂》.《命运》.《幸运》等.此处所说待考.)说的),就象听了宣读判决书一样,尤其是,如果这句命令,是对她未来的儿女发出来的.
然而"自然夫人"总是阴险狡狯,难以捉摸,竟使苔丝,顶到现在,因为爱克莱的缘故,一时糊涂,忘了他们同居,可以产生新生命,可以把她自己叹为不幸的痛苦,强加到别人身上.
因此她就觉得,他那番道理,无法驳辩.但是克莱自己心中,却想起了一种驳辩之辞,因为神经过敏的人,天生都有一种跟自己争论的脾气;他几乎害怕,苔丝会真拿那种话来和他驳辩.克莱这种想法,原是根据了苔丝与人不同的体质,苔丝如果利用这一点,也许很有达到目的的可能.并且她还可以说,"咱们到了澳洲的高原上,或者得克萨斯州(美国之一州,在美国南部.)的平原上,谁还知道我有什么不幸,谁还来管我有什么不幸,谁还来责备我,谁还来责备你哪?"然而苔丝却跟大多数的妇女一样,把一时心里所想到的看法,认为是永远不能变更的事实.她也许不错.因为,一个女人的直觉,不但使她感到自己的辛酸,并且使她感到她丈夫的辛酸(原文由《旧约 箴言》第十四章第十节,"心中的苦楚 自己知道"而来.);责备她丈夫或者他的子女那种话,即便不会由生人的嘴里说出来,而丈夫自己那种吹毛求疵的脑子,责备自己的话,他自己的耳朵总是听得见的呀.
他们两个,同室异心,已经三天了.也许有人可以冒昧地说这样一句似非而是的怪话:他的兽性如果更强烈,那他的人格就会更高尚.我们并不这样说.不过,克莱的爱,却的确可以说轻灵得太过分了,空想得到了不切实际的程度了.对于这种人,在他们跟前,有时反倒不如不在他们跟前,能更感动他们.因为所爱的人,不在他们跟前,他们可以把他们所爱的人想象一番,在这种想象里,反倒能把所爱的人实在的缺点消灭.她看出来,她的形体不象她所预料的那么有力量.那么能感动他.先前那个比喻的说法是对的了:她是另外一个女人了,不是原先激起他的爱欲那一个了.
"我把你说的话,都琢磨过了,"苔丝说,同时把一只手的食指,在桌布上划着,用带着戒指的那一只支着前额,戒指仿佛嘲笑他们两个似的."你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句不对的;是不能那么办,你是得离开我."
"不过你哪,你怎么办哪?"
"我可以回娘家呀."
克莱却还没想到这步办法.
"一定可以吗?"他追问说.
"一定可以.咱们既是非分离不可,那咱们早早分离完事,不更好吗?你从前说过,男人在我面前,极容易把持不住;要是我老跟你在一块儿,也许你会把持不住,忘了你的理性,忘了你的愿望;如果真有那一步,那以后你的后悔.我的烦恼,还能让人受得了吗?"
"你可愿意回娘家?"他问.
"我要跟你分离,所以我要回娘家."
"那么,就那么办吧."
苔丝听了这句话,虽然没抬头去看克莱,却不觉失惊一动.因为提出办法是一回事,允诺实行又是一回事,这一层只怕她明白得太快了.
"我早就害怕要有这一步了,"她嘟哝着说,脸上驯驯伏伏地不动声色."我并不抱怨,安玑.我......我觉得,这是顶好的办法.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听着真是至情至理.因为,比方咱们两个同居,虽然不会有外人来揭我的短处,但是以后日子久了,可保不住你不为一点小事儿闹脾气,保不住你不把我从前的事儿顺口说了出来,也就保不住别人听不见,也许还让咱们的儿女听见哪.现在这种样子,不过让我伤心罢了,到了那个时候,那可就要叫我受大罪,就要要了我的命了.所以我现在离开你,是顶对的.我......明天就走."
"我也不在这儿住啦.我不过不肯先开口就是了,其实我早就觉得咱们应该分居了......至少得分居一些日子,等到我能把事情的真相看得再清楚一些,可以给你写信的时候."
苔丝偷偷地看了她丈夫一眼.只见他满脸灰白,甚至于还全身颤抖.但是苔丝看到,她嫁的这个丈夫,外面上那样温柔,心里头却那样坚定;看到他有那种意志,一定要把粗鄙的感情,化为精妙的感情,把有形的实体,化为无形的想象,把肉欲化为性灵......她仍旧跟从前一样心惊胆寒.他那种支配一切的想象,仿佛是狂暴的风,一切本性.倾向.习惯,遇到了它,都要象枯萎的树叶一样.
他大概看见她偷偷地瞧他来着,因为他接着解释说......
"凡是跟我不在一块儿的人,我想起他们来,都觉得比在一块儿的时候可爱."于是又带着玩世不恭的态度,加了一句说,"谁知道哪,保不定咱们两个,将来有那么一天,都过腻了,就又凑到一块儿,和好起来了;这样的人可就太多啦."
克莱当天就动手捆扎行装,苔丝也上了楼,去收拾东西.他们这两个人,对于任何象是后会难再的离别,都觉得非常痛苦,所以他们如今预备分手,却假装着后会有期,作种种猜想,宽慰自己;但是两个人心里,却分明觉到,明天这番别离,也许就是永远的别离.他知道,她也知道,刚一分手的头几天,他们互相牵引的力量......在她那方面,这种力量是不凭借才艺的......大概要比以前任何时期都更强烈,但是日久天长,这种力量自然要淡下去的;既是现在,克莱根据实际上的情况,认为不能跟她同居,那么,分离了以后,头脑更清楚,眼光更冷静,不能同居的理由,也许该更明显了.并且,两个人一旦分离,不再在共同的居室和共同的环境里,那就要有新的事物,不知不觉地生长出来,把空下来的地方填补起来,意外的事故,就要阻碍了旧有的打算,往日的计划,也就要让人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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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静悄悄地来了,又静悄悄地去了,因为芙仑谷里,并没有什么东西,来报告它的来去(英国普通乡村市镇,差不多都有教堂,教堂差不多都有一架大钟,按时报告钟点.芙仑谷这一带,没有教堂,所以没有东西报告时刻.).
德伯家从前那座旧宅第,现在只是一座夜色笼罩着的农舍了;半夜以后,打了一点钟不久,这所农舍里,忽然微微地发出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来.苔丝在楼上的房间里,让这种声音聒醒了.那是从楼梯拐弯儿那儿磴儿发出来的,因为那几磴儿,象通常那样,钉得很松.苔丝醒来以后,看见自己那个寝室的门开了,她丈夫的形体,穿过了一道明亮的月光,脚步异常小心轻悄.他身上只穿着一条裤子,一件衬衫儿.她刚一看见他进来,心里不觉一阵欢喜,但是她再一看,他的眼神儿怔怔傻傻,茫然直视,于是一阵欢喜,就又消逝了.他走到屋子的中间就站住了,嘴里带着没法形容的凄惨伤感,嘟囔着说......
"死啦!死啦!死啦!"
原来克莱只要一受重大的刺激,就有时在睡梦中行走,有时还在睡梦中作出惊人的事情;他们紧在结婚以前,从市镇上回来那一天,他夜间在自己的屋子里,又和欺负苔丝那个人打起架来,就是一个例子.苔丝现在明白了,心里继续不断的痛苦,把他弄得睡梦中行走起来了.
她对于他,极端忠心,非常信任,所以不管他是醒着,还是睡着,她对于他,都不会生出戒心来.就是他手里拿着手枪,走进屋里,她也还是要相信他是爱护她的.
克莱走到她跟前,把身子俯在她上面,嘴里念叨着......"死啦,死啦,死啦!"
他满脸含着无限的愁苦,拿眼瞅了她一些时候,于是又把身子俯得更低,把她抱在怀里,用床单儿象用敛单一样,把她裹了起来.于是又象对于死者的尸体那样,恭恭敬敬地从床上举了起来,抱着她走过了屋子,嘴里嘟哝着说......
"我这可怜.可怜的苔丝......我这最亲最爱.心肝一般的苔丝!那么甜美,那么忠诚,那么真实!"
这类亲昵的字眼,本是他醒着的时候,绝对不肯出口的,现在让她那颗凄凉孤寂,如饥如渴的心听来,真有说不出来的甜美滋味.她宁可豁出自己那条令人厌恶的性命,也决不肯活动一下,扎挣一下,破坏了她现在所处的境地.所以她就老老实实.敛声屏息,躺在他怀里,一面心里想,不知道他到底要把自己怎么样.她就这样让他把自己抱到了楼梯的上口儿.
"我的太太......死啦,死啦!"他说.
他抱着她,有一会儿的工夫站住了脚,往楼梯栏杆上靠去.他是不是要把她摔到楼下去呢?为自己担心的念头,如今在苔丝心里,可以说几乎完全不存在了.再加上她知道,他已经打算好了,明天早起就要和她分离,也许永远分离,所以现在她躺在他怀里,虽然有摔下去的危险,她却不但不害怕,反倒觉得是难得的造化.要是他们两个,能一齐滚下楼去,能一齐摔得粉碎,那有多好,那有多趁人的愿呢!
然而,他并没把她摔到楼下去,反倒趁着有栏杆可倚,在她的嘴唇上......他白天不屑接触的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又重新把她紧紧抱住,下了楼梯.松了的楼梯咯吱咯吱的响声,并没把他聒醒,他抱着她平平安安地来到了楼下.于是他有一会儿,松开了一只手,把门闩拉开,走出了屋子.他脚上只穿着袜子,脚趾头在门框上轻轻地碰了一下,不过他好象并没理会.现在到了门外了,可以有伸展周转的余地了,所以他就把她放在肩头上,为的是好更容易一些就能搬动她,本来他身上没穿日常的衣服,就给他省了许多事.就在这种情况下,他抱着她,离开了房子,朝着几码以外的河边儿走去.
他心里究竟有什么目的没有呢?她还没猜出来呢;她发现,她自己在那儿冷冷静静地猜想,跟一个局外人一般.她已经把自己的身心完全交给他了,所以她看克莱,如今把她看作绝对是他个人所有的家当,在那里自由处置,反觉得很快活.明天早晨的离别,本来让她一想起来,就黯然销魂,这种恐惧,一直在她心头盘旋.现在她感觉到,克莱到底真正承认了她是他的妻子苔丝了,并没把她甩开,这种感觉,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哪怕他敢认为他有权利,把她任意伤害,也没关系.
啊!她现在知道他做的是什么梦了......他现在的动作,正是那个礼拜早晨,他把她和她那三个伙伴抱过泥塘的情况.她那三个伙伴爱克莱,也许差不多和她一样地厉害,不过她却难以承认那是可能的事罢了.克莱如今并没把她抱过桥去,却抱着她在河的这一边儿,朝着那座离得不远的水磨磨坊,一直走了好几步,走到后来,才在河边儿上站住了.
这一带的草场,平衍广远,河水从这儿经过,往往泛滥流溢,不循轨道,曲曲折折,时分时合,分的时候,环抱无名的小洲,分而复合的时候,就又成了一道宽广的河流.现在克莱面前,就是那样一片众流汇合的地方,河水比别处更宽更深.河上只有一座很窄的人行木桥,桥栏杆都叫秋雨冲走了,只剩下了一块独木的铁板,和底下流得很急的水面,只隔几英寸,即便脚步稳的人,打那上面过,都不免要头晕眼花.白天苔丝在窗前往外闲看的时候,曾看见有些小伙子,在桥板上面走,比赛谁的脚步稳,能不掉下去.她丈夫或许也看见过那些小伙子的比赛;不过看见也罢,没看见也罢,他现在却正走上了这座独板的木桥,把头一脚不知怎样踩到桥上,跟着沿桥往前踏去.
他是不是要把她淹死呢?大概是吧.那个地方很偏僻,那片河水又深又广阔,在那儿把一个人扔到水里淹死,是很容易的.他想把她淹死吗?好吧.那不强似明天早晨,生生拆开,黯然离别,从此一个天涯,一个地角吗?
激流在他们下面又奔腾,又打漩涡,把月亮照在水里的圆影子,弄得一会儿长,一会儿扁,一会儿上翻下搅,一会儿四分五裂.团团的泡沫顺流飘过,截住了的水草就在木桩后面摇摆.要是他们两个,现在能一齐掉在河里,那他们两个的胳膊,一定要互相搂抱得非常地紧,决没法子能把他们救起来;那么一来,他们就可以差不多毫无痛苦.与世长辞,再不会有人说她不好,也不会有人说他不该娶她了.要真那样,那他最后和她在一起那半点钟,一定是爱她疼她的;要不那样,等他醒过来,他就要恢复了他白日间厌恶她那种心理,现在这时候的情况,就要成为一刹那的梦幻了.
她忽然想起来,何不转动一下,使自己和克莱,一齐滚到深水里去呢?但是她又不敢真那么作.她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是轻是重,前面已经有过证明了;但是克莱的性命......她却没有权利胡乱干扰.于是她就让他抱着,平平安安地走过了河.
他们现在到了寺院的旧址上,进入一片人造林里面了.克莱把苔丝换了一种抱法,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寺院教堂圣坛所在的废址那儿.靠着北墙,放着一个石头棺材,原先本是一个方丈的,现在却空了;到这儿来旅行的人,凡是喜欢在凄惨的滋味里寻开心的,都要在棺材里躺一躺.克莱小心谨慎地把苔丝放在这个石头棺村里头,在她的嘴唇儿上,又吻了一下,跟着喘了一口粗气,仿佛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心愿似的.于是他也顺着石头棺材躺在地上,立刻睡着了;因为他累得很,所以睡得很沉,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好象一块大木头.原先他心里一阵兴奋,使他生出了这一股劲头儿,现在那种兴奋已经过去了.
苔丝在石头棺材里面欠身坐起来.那天夜里的天气,虽说在那个时季里得算是干爽温和,却也凉森森.冷飕飕的,凭克莱穿的那身半遮半露的衣裳,长久睡在地上,不冻死也得大病一场;要是不去惊动他,他大概要一觉睡到天亮,因而受寒致死.她从前曾听说过,睡梦行走之后,睡在外面,因而受寒致死的,大有人在.但是她要是把他唤醒了,叫他知道了他睡梦中对她作的种种痴情傻事,那他一定要羞愧,一定要难过,这样说来,她怎么敢把他叫醒了呢?不过想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所以苔丝只得走出石头棺材,轻轻把他摇撼,但是这样轻轻摇撼,还是不能叫他醒过来.刚才那几分钟,她因为心里兴奋,所以身上也不觉寒冷,但是现在那种幸福的光景已经过去了.她身上围的那个床单子,本来挡不了多少寒气,她自己都觉得冷起来了.一定非把他弄到屋子里不可,可是用什么办法呢?
她忽然想起来了,何不用诱导的方法呢?于是她就尽力把主意拿定,把口气稳住,在他的耳边打着喳喳儿说......
"爱人儿,咱们再往前走吧,"一面说,一面试着拉他的胳膊,怂恿他起身.他毫不拒绝,顺从了她,她才松了一口气.他听了她的话,分明又重新入了梦境,生出另外一番情致,仿佛他觉得,她是一个死而复活的灵魂,正带着他往天堂上去.就在这种情况下,她挽着他的胳膊,走到了寓所前面那座石桥,过了桥就到了宅第的门口了.
苔丝本是光着脚的,所以脚下的石头,伤了她的皮肤,把她冰得凉到骨髓.克莱却穿的是毛袜子,仿佛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进屋子并没有什么困难.她引导他在那沙发床上睡下,给他盖得暖暖和和的,又用木柴给他生了一点火,好把他身上的潮气给他烘干.这些动作的声音,她本来觉得,可以把他聒醒了的,她也暗中盼望着他能醒来.但是他心身两方面,都已经疲乏万分了,所以睡在那儿,一点儿也不动.
第二天早晨,他们一见面,苔丝就猜出来,克莱虽然也许觉到,夜里自己睡得并不踏实,可是他一定不大知道,也许一点儿都不知道,在他那番梦中行走里,她是一个怎样重要的角色.实在说起来,他那天早晨还没醒的时候,本来睡得很熟,象"寂灭"("寂灭"原文annihilation,为神学名词,身体与灵魂完全消灭之意.)了的一般;在他刚一醒过来那几分钟里面(那时候,脑子就好象活动身体的参孙(活动身体的参孙,《旧约.士师记》第十六章里说,参孙力大无穷,喜爱妇人大利拉,妇人诓哄参孙,克制他,他的力气就离开他了.参孙从睡中醒来,心里说,我要象前几次那样,出去活动身体.他却不知道耶和华已经离开他了.),在那儿试自己的力气),他倒模模糊糊地觉到,夜里大概发生了点儿不同寻常的事故.但是不久,他就只顾去注意现实的问题,不再去猜测昨夜的事情了.
他以期待的心情等候,看自己的心会有什么变化.他知道,昨天晚上打好了的主意,要是在今天的晨光里头脑冷静的时候,还不动摇,那么,即便当初打主意的时候,是由于感情的冲动,而主意本身,还是差不多根据于纯粹的理性;因此,那个主意,就本身而论,当然是可靠的.他就以这样的态度,在灰色的晨光中,看自己和苔丝分离的决心:这种决心,如今并不含有愤怒暴躁的意味,先前那种使他如灼如焚的情感,现在已经消失了,那只是赤裸裸的一件实事,只是一架骨骼,但是却又分明存在.克莱不再犹疑了.
他们吃早饭的时候,跟收拾剩下的那几件零碎东西的时候,克莱都显得非常疲乏;这显然是昨天晚上劳累的结果了,因此苔丝几乎要把昨天晚上的事儿,一概都对他说出来;但是她再一想,如果他知道了,他头脑清醒的时候所靳惜的爱,却在迷离的梦境里表现了,他理性强大的时候所维持的尊严,却让惝恍的梦魂损害了,那他一定要生气,要难过,要自怨自恨.既是这样,那她怎么还好对他讲呢?那岂不是跟对一个醒过酒来的人,笑他喝醉了的情况一样吗?
同时苔丝忽然想起来,也许克莱对于那番爱的表示,微微有点儿记得,却怕她会利用这个招惹柔情的机会,重新要求他不要和她分离,所以他才不提这件事吧.
他已经写了一封信,在顶近的那个市镇上,定了一辆车,所以吃过早饭不久,车就来了.她见了车,就知道这回是非分离不可的了......即便不是永远分离,至少也是暂时分离,因为昨夜他所表现的柔情,又叫她生出将来还有希望的梦想.行李装到车顶儿上以后,车夫就扬鞭打马,把他们载走了,水磨磨坊的老板和伺候他们的那个村妇,都没想到,他们两个会突然离去,所以都觉得奇怪.据克莱说,因为他发现水磨磨坊太老,不是他想考查的那种现代的水磨厂,所以他要离去,这种说法,就本身而论,当然也对.除了这一点而外,他们走的时候,一点儿也没露出破绽来,不会让人家瞧出来,他们遭了什么不幸,或者感觉到,他们并不是一同去看亲友.
他们的路程,离几天以前.他们俩儿含着庄严的喜气离开的那座牛奶厂非常地近.既是克莱想借着这个方便,和克里克老板把没完的事都结束一下,那么,苔丝当然也不能不借着这个机会,看望看望克里克太太了,因为不那么办,一定要引起别人的疑心.
他们想,这番拜访,越不惊动人越好,所以,他们走到大路旁边.通到牛奶厂的小栅栏门,就把车停住了,两个沿着由高而低的小径,并排儿徒步往厂里走去.那一片柳树丛里的柳树,都已经把枝条斫下来,只剩下矮矮的秃干了,隔着这片秃干望过去,可以看见当日克莱追苔丝.逼她答应终身大事那个地点;可以看见它左面.她让他的琴声迷住了的那个院落;可以看见牛圈后面远处.他头一次搂抱她那片草场.夏日灿烂的金黄色,现在变成昏沉的灰色了,天地暗淡了,肥沃的土壤也泥泞了,河水也清冷了.
老板隔着场院的栅栏门,看见了他们两个,立刻摆出一种嬉皮笑脸的神气,迎上前去,因为塔布篱这一带的人,见了一对新婚夫妻重新驾临,总以为得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们,才算应时对景.跟着克里克太太和几位别的旧伙伴,也都从屋子里跑出来迎接他们,不过玛琳和莱蒂,却好象不在厂里.
苔丝对于他们那些委婉含蓄的打趣.亲热友爱的戏耍,一概硬着头皮忍受,其实他们哪儿知道,这种笑话,让她听来,真是感触无限,啼笑皆非呢.他们夫妻之间,本来有一种默契,要把彼此疏远的情况严密地掩盖起来,所以他们的举动言谈,一概装作和平常的夫妻一样.那时大家又把玛琳和莱蒂的故事,详详细细地对苔丝说了一遍,其实她很不愿意别人再提那些事.莱蒂回了她父亲家里,玛琳到别的地方找事去了.他们只怕她不会得到好结果.
苔丝听了这些故事,自然很伤感,她想把悲哀排遣,就去到外面,对她从前喜欢的那些牛告别,用手一个一个地抚摸它们.他们和厂里的人告辞的时候,并排儿站在一块儿,好象是一对恩爱夫妻,灵肉都合为一体,其实要是有人能够看透他们的真情,他一定要觉得,这种光景特别可怜.他们两个胳膊互相接触,衣裾互相摩擦,并列站在一方面,和厂里那一大群人相对,说再会的时候,总是"我们"两个字连在一起,在外表上看来,真象一体的两肢.然而谁知道,实际上却隔得象南北极那么远呢?也许他们的态度,显得有点儿异常死板,异常拘束吧;也许他们假装同心一体,显得有点儿笨拙,不象新婚夫妻那种天然的羞态吧.因为他们走了以后,克里克太太对他丈夫说......
"俺看苔丝的眼神那么亮.那么不自然,他们说起话来那么悠悠忽忽,一举一动也那么木雕泥塑一般!这些情况你没看出来吗?苔丝那孩子,本来就有些跟别人两样,这阵儿一点也不象是个嫁给有钱的人那种得意的新娘子."
他们两个又上了车,朝着天气堡和丝台夫路往前走去,走到篱路店,克莱叫车夫把车停住了,然后把马车和车夫都打发开了,在店里休息了一会儿,又雇了一辆生车,坐着进了谷里,往她家里前进.这个赶车的是个生人,不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走到半路上,经过了纳特堡,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克莱叫把车停住,对苔丝说,这就是她回老家和他分手的地方.因为在车夫面前,两个不能随便谈话,所以他要求她,沿着一条小岔道,和他往前走几步.她答应了,他就吩咐车夫略等几分钟,跟着两个就走开了.
"现在,咱们不要有什么误会,"他温柔地说."咱们之间并不是谁生谁的气,不过有一种情况,我现在还不能忍受.我以后要慢慢想法忍受.我现在还不知道我要到哪儿去,我多会儿知道了,多会儿就写信通知你.如果我觉得我能忍受了......我的意思是,如果这犯得上,办得到的话......那我就一定到你那儿去.不过我还没去找你的时候,顶好你不要先来找我."
这种命令里的严厉意味,叫苔丝听来,真是万箭钻心;她现在明白他怎么看待她了.他一定是把她看成了一个对他彰明昭著地玩弄骗局的女人了.但是一个女人,即便作了她作的这种事,难道就应该受这样的惩罚吗?不过她不能再跟他辩驳.她只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不来找我,我千万不要去找你?"
"正是."
"我写信给你成不成哪?"
"哦,那倒可以......如果你有灾有病,或者你需要什么,你就不妨写信给我.不过我希望不会有那种事;所以也许将来还是我先写信给你."
"你的条件,安玑,我都同意.因为我该受什么惩罚,只有你知道得最清楚.不过......不过......可别严厉到叫我受不了的程度!"
关于这件事,她就说了这几句话.要是苔丝是个有心机的女人,要是她在那条偏僻的篱路上,吵闹一场,晕倒一次,歇斯底里地大哭一阵......要是那样的话,别瞧他那股子吹毛求疵.难以取悦的脾气,正在那儿兴风作浪,那他大概也不至于眼看着不理她的.但是她长久忍受的态度,反倒帮了他的忙,让事情好办了,她自己倒成了他最好的辩护人了.并且她的忍受之中,还含着一股骄傲......这大概也是德伯全家明显所有的那种不计利害.听天由命的态度里一种特征......因此本来她可以哀恳他而使他回心转意,那一方面有许多根弦可能发生效果,她却一根也没拨动.(这是以弦乐(如竖琴)之弦为喻.)
他们又谈了一些话,都只是关于实际的事项.他现在递给了她一个包裹,里面有相当多的钱,那是他从银行里特别提出来给她的.苔丝使用那些钻石妆饰品的权利,大概只限于她的一生(要是他把遗嘱上的话看清楚了),他劝她为安全起见,让他把那些东西替她存在银行里;她对这个提议,马上听从了.
他们两个把这些事全都安排好了,他就把苔丝送回车旁,把她扶到车上.他把车钱开发了,告诉了车夫往前去的地点,就拿起雨伞和行囊......他带到这儿来的东西,就是这两件......向苔丝告别;于是他们两个,就在那个地方,那个时候,分离了.
马车慢慢地往山上爬动,克莱一面看着它往前走,一面心里却不期然而然地希望,苔丝会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往后看他一下.但是她却躺在车里,差不多晕过去了,绝想不到那样的事,也绝不会冒昧地作那样的事.于是他眼看着她慢慢越去越远,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至极,就把一句旧诗,按着自己的意思特地改了一下,在嘴里念道......
上帝不在九重天,世间无一事完善!(这是把勃朗宁的诗剧《琵帕走过去》里一个歌最后两行改成.勃朗宁原诗意译如下:这正是一年的春天;这正是一日的晨间;这正是晨间的七点;山坡上露珠还未干;天空里云雀鸣婉转,棘枝上蜗牛步安闲;上帝身居九重天,世间万事尽完善!)
苔丝的车爬过了山顶,他才转身上了自己的路,那时候,他差不多自己也不知道,他仍旧还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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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坐着车,在布蕾谷中前进,她孩童时代耳目濡染的景物,开始在她周围展开,那时候,她才从昏迷中醒来.她头一样想起来的问题是:她有什么脸去见她父母呢?
她走到一个收路税的卡子门了,门横栏在通到马勒村的大路上.给她开门的并不是和她认识的那个多年看门的老头儿,却是另一个她不认识的生人;那个老看门的,大概是新年那一天离开这儿的,因为上工下工的人,总是在新年那天办理交待.苔丝近来老没得到家里的音信,所以就跟那个看门的打听消息.
"哦,大姑娘,没有什么事儿,"他回答说."马勒村照样儿还是马勒村.左不过是有添丁.死人那一类的事儿.约翰.德北在这个礼拜里,打发了一个闺女,女婿是个做庄稼的体面人;不过可不是在约翰家里打发的;他们在别的地方办的事;新女婿很有身份,觉得他丈人家又穷又土,上不得台盘儿;他好象不知道,新近发现,约翰自己一家骨肉,一脉相传,就是一个又古又老的世家子弟,直顶到这阵儿,他们老祖宗的骨殖,还埋在他们自己的大坟穴里,只是从罗马人那时候就衰败了就是了.不过约翰爵士......俺大家伙儿这阵儿都叫他约翰爵士了......不过约翰爵士,可自己尽着力量办喜事来着,把阖区的人都请到啦;约翰太太还在清沥店里唱歌来着,一直唱到十一点多钟."
苔丝听了这番话,心里不觉一阵难受,就不好意思明张旗鼓地坐着车.带着那些行李和什物,往家里去了.她问那个看门的,她可以不可以把她的东西先在他家里存一存;那个看门的并没说不成,于是她就把马车打发开了,自己一个人,拣着一条背静的篱路,徒步往村里走去.
她看见了他父亲家里那个烟囱的时候,她就心里想,那一个家,她怎么能进去呢?她的父母弟妹,都正在那所草房里,坦然平静地琢磨她现在怎样快活美满哪......琢磨她怎样正和一个比较有钱的丈夫,到远处去作蜜月旅行,她丈夫将来要跟她怎样过荣华.兴盛的日子哪;谁想得到,她却在这儿,举目无亲,孑然一身,世界之大,再也没有其它较好的地方可以去得,只能仍旧蹭回到自己旧日的家呢!
她往家里去的时候,偏偏又有人碰见.她正走到园篱那儿,一个认识她的女孩子,和她撞了个对面......这就是她在学校里顶亲密的那两三个女孩子里面的一个.她问了苔丝几句话,问她怎么回来的,问完了以后,也没注意到苔丝脸上的愁容,就又插嘴问......
"你那一口子哪,苔丝?"
苔丝急忙说,他因为有事,到别处去了,说完了,就撇了那个问话的人,攀过园篱,往家里走去.
她走上园径,听见她母亲在后门那儿唱小曲儿,她走上前去一看,只见德北太太正在台阶儿上拧床单子.她并没看见苔丝,所以拧完了床单子,就进了屋子里面去了;她女儿跟在她后面.
洗衣盆仍旧放在旧酒桶上那个老地方.她母亲把床单子放在一边儿,正要把胳膊再伸到盆子里.
"哟......苔丝吗!......我的孩子......俺想你结了婚了吧!这回可是千真万确地结了婚啦吧......俺们把苹果酒......"
"不错,妈;是千真万确地."
"千真万确地要结婚?"
"不是,我已经结过婚了."   "结过婚啦!那么你丈夫哪?"
"哦,他走啦,暂时走啦."
"走啦!那么你们是哪一天结的婚哪?是你告诉俺们那一天吗?"
"是,就是礼拜二那一天,妈."
"今儿刚礼拜六,他就走啦?"
"不错,他走啦."
"这是怎么回事啊?俺说,你怎么嫁了个这样该死的丈夫哪!"
"妈!"苔丝走到昭安.德北跟前,把头伏在这位家主婆怀里,呜咽起来."妈!我真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才好!你亲口也告诉过我,写信也告诉过我,都叫我不要对他说.可是我到底对他说了......我忍不住就说了......说了他可就走了!"
"哦,你这个小傻子......你这个小傻子!"德北太太大声喊着说,同时在那一阵激动错乱中,把自己和苔丝溅得满身都是水."哎哟俺的老天爷呀,为什么偏叫俺活着的时候说这种话呀!但是俺还是要说,你这个小傻子!"
苔丝直哭得声咽气结,肝肠断绝;因为她憋了这些天了,到今天才一齐都发泄出来.
"我知道要这样,......我知道......我知道!"她一面呜咽,一面从呜咽中一抖一抖地说."可是,唉,我的妈呀,我又不忍得不说!他那个人太好了,我觉得,我要是对他隐瞒,不让他知道我从前的事儿,那就是害了他了!如果......如果......这件事二番再作一遍......我还是要这么办的.我不能......我不敢......那么坑害......他!"
"可是你先嫁他后告诉他,那不也就够坑害他的了吗?"
"不错,不错;这正是叫我难过的地方!不过我本来可觉得,他要是一定不肯通融,他可以用法律解决,和我离婚.哎呀妈呀,你是不知道哇,我那样爱他呀......那样想嫁他呀......又想对得起他,又想不放他,我心里那样为难,你是不知道哇!"
苔丝悲伤至极,不能再说下去了,就象瘫了一样,倒在一把椅子上.
"得,得;已经作过的,不能变成并没作过的(英国古谚.)呀!俺真不明白,怎么俺养的儿女,比别人的都傻......连这样的事该咧咧不该咧咧都不知道!你要是不说,不到太晚了的时候,他自己会发觉出来吗?"
说到这儿,德北太太就因为自己这个作母亲的真正可怜,流起泪来.于是又接着说,"你爹知道了,还不定说什么哪.自从你结婚那一天起,他在清沥店和露力芬店里,就没有一天不对人说,你怎么嫁了一个阔人,咱们家怎么因为你,就又可以恢复原来的地位......可怜的傻东西......他哪儿知道你弄得这么一团糟哪!哎呀,俺的老天爷呀!"
仿佛事事都来凑热闹似的,就在那时候,正听见苔丝的父亲越来越近.不过他却没一直就进屋里,所以德北太太就叫苔丝先躲一躲,好让她对老头子报告这个坏消息.刚才猛一听见这个消息,德北太太觉得有一阵儿失望,但是那一阵儿过去了,她就把这件事看得好象和苔丝头一次的灾难一样了......仿佛这件事,只是过节碰上下雨,或者马铃薯不收成似的,只是一种和功罪智愚无关的事,一种偶然外来.无法避免的打击;并不是一种教训.
苔丝躲到楼上,随便一看就看出来,床铺都挪动了地方,另有布置了.她原来睡觉的那张床,已经改成了两个小孩睡觉的床了,这儿已经没有她的地方了.
楼下那个屋子没有天花板,所以那儿的动静,她在楼上大半都能听见.她听见她父亲跟着就进了屋里,并且分明还带着一只活母鸡.他现在是一个步行的小贩子了,他已经因为没有办法,把第二匹马也卖了,现在都是自己把篮子挎在胳膊上作买卖了.这只母鸡,今天早上,也和已往常有的时候一样,他来来去去,都拿在手里,表示他并没闲待着,其实那只鸡,已经把腿绑着,在露力芬店里的桌子底下,放了一个多钟头了.
"我们刚才正谈起一件事......"德北开口说,接着把他们在店里讨论关于牧师的详情,对他太太仔细解说了一番;他们因为他女儿嫁给了一个作牧师的人家,所以才谈起这个题目来.他说,"人家从前也都称呼牧师'老爷,,和称呼俺的祖宗们一样,不过这阵儿他们真正的称呼,严格说起来,可只是'牧师,两个字了."他又说,因为苔丝不愿意声扬,所以他没把她结婚的详细情况对大家说,他只希望她不久就把这道禁令解除了才好.他提议他们新婚夫妻俩都姓苔丝的姓,都姓德伯,照着原先没变的样子姓.因为这个姓,比她丈夫的强.他又问,那天苔丝有信来没有.
于是他太太对他说,苔丝倒是没有信来,但是不幸,苔丝自己却来了.
她把这番塌台的情况完全对他说明了以后,他觉得栽了跟头,好不窝憋,连刚才喝的那点使人高兴的酒,也都无济于事,都鼓不起他的兴致来,这种情况,却是德北不常有的.但是使他那易受触动的脾气感到难过的,与其说是事情本身的性质,还不如说,他想到了别人听见这件事以后对他可想而知的看法.
"真没想得到,闹了这样一个下场!"约翰爵士说."凭俺这样一个人,在王陴的教堂里,俺家的大坟穴,都和乡绅赵腊家的酒窖一样大,俺那些横三竖四地埋在那里面的祖宗,都登载在史鉴上,是一郡里真本实料的肺腑肱股.凭俺这样一个人,可闹了这一场!不用说,他们清沥店和露力芬里那些人,一定都要瞧不起俺啦.他们一定都要斜着眼看俺啦,都要拿鼻子嗤俺啦;他们都该说啦,'这就是你高攀的好亲戚;这就是你要恢复诺曼王时代你们祖先的好门庭!,昭安哪,俺这个跟头栽得太大了.俺寻个自尽吧,命也不要啦,爵位也不要啦,俺可受不下去了!......不过,他既然和她结了婚了,难道她不能硬叫他留下她吗?"
"啊,能是能,不过她可不肯那么办."
"你想她这回真结了婚了吗?......还是和头一回......"
可怜的苔丝,只听到这儿就再也听不下去了.真没想到,连在自己父母家里,她说的话,都会有人不信;她看到这种情况,就对这个地方非常讨厌起来,任何别的情况都不会让她这么讨厌自己的家.命运的打击真是突如其来!比方她父亲,都有点儿不信她,那么,邻居和朋友,岂不就更得疑惑她了吗?唉,她是决不能在家里久待的了!
因此她就不肯在家里多住了,她只住了几天,恰巧她接到了克莱一封短信,信里报告她,说他到英国北部看一处农田去了她急于显一显她真是他的太太,又想把他们两个疏远的程度掩饰起来,所以就利用这封信,作离家的借口,叫他们觉得,好象她是找她丈夫去了似的.她恐怕别人会说她丈夫待她不好,想要再掩盖一下,于是就从他给她那五十镑钱里面,拿出二十五镑来,装着有钱的样子,交给她母亲,好象作了安玑.克莱那样人的太太,应该给得起这么些钱似的;并且说,这不过是稍稍补报两位老人家前几年跟着她受的麻烦和寒碜就是了.她这么大模大样地说了以后,就对她父母告辞了.她走了以后,德北一家人拿苔丝那笔优厚的赆仪,很搞了一阵儿热闹的名堂;她母亲还说,其实她也真信,他们小两口儿,一时一刻都离不开,所以虽然暂时分离,到底又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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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结了婚以后过了三个礼拜,才有一天,下了山道,向他父亲那个面目依旧的牧师公馆走去.他在山坡上往下走着的时候,只见教堂的高阁,在黄昏的天空里耸起,它的神气好象是追问他,为什么这时候回来;暮色苍茫的市镇上,好象没有什么人看见他,更没有什么人期待他.他这次回到这儿,象一个鬼魂一样,连自己的脚步声听来都觉得有些刺耳惊心,他总想销声灭迹才好.
人生的景象,在他看来,和以前不一样了,从前他所了解的人生,只是理论方面的空想;现在他觉得,他所了解的人生,完全是实际方面的经验了;但是虽然他觉得那样,其实就是到了现在,他也许还不能算真正了解.不过如今他心目中的人生,却不再象意大利的艺术里那种铺眉蒙眼的幽静甜美(意大利的艺术那样幽静甜美:意大利的画家,象拉斐尔.安坠厄.戴勒.沙陶.鲁以尼等,多画《圣经》人物故事,如《圣母》.《神圣家庭》.《施洗礼的约翰》等,都极幽静甜美.)了,只是韦尔博物馆(韦尔博物馆;昂杜洼.约瑟.韦尔(1806—1865),比利时画家,死后,他在布鲁塞尔的房子改为韦尔博物馆.他晚年的作品,一般评者认为惨澹.不健全,没有美的本质.他的作品之中最有名的为《基督之胜利》.《拿破仑在地狱里》.《自杀者》等.)里那种瞪目直视.阴惨可怕的态度,只是范.毕尔(范.毕尔,比利时画家,生于十九世纪.所画有《漂流者万岁》.《巫术审理案》.《浮士德与摩非斯陶芬》等.)画的那些睥睨而视的险诈面目了.
在这两三个礼拜以内,他的行动可以说是散漫得没法形容.他本想按照古往今来那些伟人智士所教训的那样,只当并没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去机械地进行他的农业计划.但是他试了又试,终究不成.因此他下了一句断语,认为那些伟人智士里面.曾经设身处地试验过他们的教训是否适用的,大概不会很多.异教徒的伦理家(异教徒的伦理家,指罗马皇帝奥理略.安托奈那(161—180).他见称为异教徒中之最高尚者,属于斯多噶学派.他的著作是《沉思集》,十二卷,用希腊文写的.此处所引,是乔治.朗的英译.这句话也见于罗马斯多噶派哲学家艾皮克提特斯的《谈话集》.)说:"最要紧的一样事就是要沉住了气."克莱自己也是那么想的.然而他却没法子沉得住气.拿撒勒人说:"不要忧愁,不要胆怯."(拿撒勒人,指耶稣,因他住在那里.此处所引,见《新约.约翰福音》第十四章第二十七节.)克莱对于这种意见热烈地同声相应,但是他却不由得照旧地要忧愁.他倒是真想能跟那两位圣人对面交谈一下,以和他们是同胞的资格,诚恳地求他们把办法告诉他.
他的心境,变得对于一切满不在乎了,到了后来,他竟觉得,他简直地成了一个对自己的身世作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了.
他深深地相信,都是因为苔丝是德伯家的后人,才生出这一切的烦恼,这种信心叫他非常难过.当日他既是知道了苔丝并非象他所痴心梦想的那样,生在富于朝气的小户人家,却是出于气衰势杀的古老门户,那时候,他为什么不守定了旧日的主义,咬牙横心,把她放弃了呢?现在他所受的,正是他背叛主义的结果,正是他应该得到的惩罚.
于是他意懒心灰,焦灼熬煎;后来焦灼的心越来越大.他心里纳闷儿,不知道这样对待她是否应该.他吃东西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喝东西也喝不出味道来.时光一天一天地过去,过去那些日子里每一样行动的动机,也都在他心里出现,于是他看了出来,他想要把苔丝珍惜贵重地据为己有的心思,和他一切的计划.行为和语言,有多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他往来各地的时候,在一个小市镇郊外,看见了一个红红蓝蓝的广告牌,上面写着移往巴西帝国(巴西于一八二二年成立帝国,于一八八九年帝国告终.)去种庄稼的好处,说那儿的地,以异常有利的条件,就可以得到.他一看这个广告,就想,这倒是从前没想到的主意.苔丝将来跟着他到巴西去,也许不成问题.那个地方的风气.习惯.人情.礼俗,和这儿都不一样,在这儿好象没法儿和苔丝同居,到那儿,也许这类事物就会不起作用.总而言之,他很想到巴西去,尤其是那时候正是往巴西去的时季.
有了这番主意,他就回到了爱姆寺,要去对他父母,把这番计划讲明,同时想法子编了一套托词,解释苔丝不能同来的原因,只是把他们两个真正分离的情况,一字不露.他走到门前的时候,新月正照在他脸上,他婚后第二天,半夜以后,抱着新娘子,跨过了河,走到寺院的坟地,那时候,月亮也照在他脸上,但是现在他的脸,却比那时候瘦多了.
克莱这番来家,并没通知他父母;因此他一来到,安静的家庭,就立刻骚动起来,仿佛一个平静的池塘里,忽然扎进去一只鱼狗似的.他父亲和他母亲都坐在客厅里,他两个哥哥却一个都没在家.安玑走进客厅,随手把门轻轻关上.
"新娘子哪,亲爱的安玑?"他母亲喊着问."你怎么也不给个信儿,不声不响地就来了哪!"
"她回她娘家去了......暂时先住一时.我这次回来,本来有点儿匆忙,因为我决定要往巴西去."
"巴西!巴西不都是信天主教(英国人一般都信国教,属于新教.反对天主教及教皇.)的吗!"
"是吗?我没想到这一节."
虽然儿子要到信奉教皇的地方去,叫他们老两口子听来,觉得新奇,觉得难过,但是这种心思转眼就忘了;因为他们老两口子一心一意所关切的,只是他儿子的婚事.
"你报告我们要结婚那封短信,是三个礼拜以前寄到我们这儿来的,"克莱太太说."接到了信,你父亲就把你教母的礼物打发人送了去了,你们不是已经收到了吗!我们自然觉得,我们都不到场顶好,尤其是你愿意在牛奶厂里办事,不在她自己家里......且不管她的家在哪儿......所以我们都没去.我们要是去了,我们也不一定会觉得痛快,而且你一定还得受到拘束.你两个哥哥尤其会觉得这样.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办完了,我们决不埋怨你,尤其是你既然不想传播福音,只一心打算作庄稼,她对于你选择的这种事业又最合适,我们更不能反对了......不过我却很想先见见她,安玑,先跟她多少熟悉熟悉.我们自己还没送她礼物哪.不过你别当我们就不送啦,我们不过是等几天就是了,因为我们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安玑,你要知道,我和你父亲,都没有因为这门亲事和你闹别扭的意思.不过我们都愿意先见了她,再对她表示亲热.你怎么没把她带来哪?这岂不有点儿奇怪么?怎么回事哪?"
他说,他们原先商量来着,觉得一个回到这儿,一个回到娘家,是顶好的办法.
"亲爱的母亲,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对您说,"他说"我老觉得,总得等到她能够不辱没了您这个当婆婆的,我才能把她带到咱们家里来.不过我这次要到巴西去,原是新近才打的主意.要是我去得成,我想,我头一次出门儿就带着她,很不方便.她大慨得住在她娘家,住到我回来的时候."
"那么你临走以前,我见不着她了?"
他说恐怕见不着.他刚才已经说过,他本来就没打算把她带到牧师公馆里来,怕的是有什么叫他们不合适.不好受的地方;又因为另一些原因,他就更固守原来的打算了.他要是马上就出国,一年以内,他总必回来一趟,等到第二次出国的时候,他大概可以带着她先见他们,再一块儿出去.
急忙中预备好了的晚饭开了进来,克莱把他的计划又讲了一讲.他母亲还是因为没看见新娘子,觉得失望.克莱上一次把苔丝夸得那样天花乱坠,把她作母亲的同情心都激动起来了,所以她差不多觉得拿撒勒(拿撒勒,地名,耶稣所居.《新约.约翰福音》第一章第四十六节说,拿但业先不信耶稣,曾对腓力说,拿撒勒还能出什么好的么?)真能出好的,......塔布篱牛奶厂也真能出美人儿了.因此她儿子吃着饭的时候,她老拿眼盯着他.
"你能不能把她形容形容哪?我敢说她一定很漂亮,是不是,安玑?"
"那是没有问题的!"他说,说的时候,态度很热烈,因此看不出话里有什么激愤辛酸的意味.
"她的贞洁.她的品行,当然也是没有问题的了?"
"不错,贞洁品行,都没问题."
"我现在一闭眼仿佛她就在我跟前了.你上一次说,她的身段很苗条,肌肉很丰润;两片深红色的嘴唇儿弯着,象丘比特的弓似的;黑眉毛.黑眼毛;黑油油的一头头发,象一盘大锚缆;两只大眼睛,有点儿紫,有点儿蓝,又有点儿黑,不是吗?"
"不错,妈,我是那么说来着."
"那么,她的样子,简直就出现在我眼前了.她既是住在那种偏僻地方,那她遇见你以前,一定很少会见过其他从外面世界来的青年了."
"不错."
"你是她头一个情人吗?"
"自然."
"天下的女人,不如这位又天真.又漂亮.又健壮的女人的,可就多着啦.我原来自然想......不过,我儿子既是一心一意要作庄稼,那么,娶一个在庄稼地里作惯了活儿的女人作太太,本是应该的."
他父亲倒不象他母亲那样"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过到了晚祷的时候,要按照规矩先从《圣经》里选出一章来诵读,牧师却对他太太说......
"我想,既是安玑回来了,咱们应该读《箴言》第三十一章才合适,咱们把平常日子本来该读的那一章换了吧?"
"很好,应该,"克莱太太说,"应该念利慕伊勒王的言语,那一章(指《旧约.箴言》第三十一章第十节至第二十九节.)顶好,"(她也和她丈夫一样,能背出《圣经》哪一章哪一节来.)"我这亲爱的孩子,你父亲已经决定把《箴言》里赞美贤妻那一章念给咱们听啦.咱们不用说就知道,那一章话是可以应用到不在这儿那位人身上的.但愿上帝保护她一切一切."
克莱听了这些话,觉得如鲠在喉.轻便的读案从墙角搬了出来,摆在壁炉前的正中间,两个年老的仆人走了进来,安玑的的父亲就开始念起《箴言》第三十一章第十节来......
有才有德的妇人真不易得,因为她的价值,比珠宝玉石都贵得多.不到黎明,她就起床,把食物分给一家的人.她振起精神,使腰臂有力.她知道她所经营的有利可图,她的烛光终夜不灭.她尽心尽力留意家务,她并不是净吃闲饭.她的儿女们都起来,说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称赞她,对她说,有才有德的女子虽然很多,只有你超过一切.
晚祷作完了,他母亲说......
"我觉得你那亲爱的父亲刚才念的那一章,有些地方,应用到你娶的这个女人身上,真是合适极了.你从这一章书里,可以看出来,完善的女人,是操劳勤苦的女人,并不是好吃懒作的女人,并不是阔绰优游的贵妇人;只是一个用自己的两只手,用自己的脑力,用自己的热心,给别人作好事的女人.'她的儿女们都起来,说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称赞她,对她说,有才有德的女子虽然很多,只有你超过一切.,唉,我很想能见见她.安玑.她既然贞洁纯正,那我也不会嫌她不文雅.不大方了."
克莱听了这些话,再也忍不住了.一颗一颗的泪珠,好象熔化了的铅液,把两只眼睛都装的满满的了.于是他就急急忙忙对那两位老人说了一声夜安,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这一对老人,本是他所爱的,性情又淳厚,感情又真挚,他们心里没有世事.人欲.魔鬼;这一切,对于他们只是渺渺茫茫,身外之物罢了.
他母亲跟在他身后,敲他的门.克莱把门开开了的时候,只见她满脸焦虑,站在门外.
"安玑,"她问,"你为什么这样急急忙忙地就要出国哪?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儿了哪?我总觉得你改了样儿了."
"并没出什么岔儿,母亲,真没出什么岔儿,"他说.
"是因为她吗?哟,安玑呀,我知道是因为她,我知道!你们两个在这三个礼拜以内吵架来着吧?"
"并不能算是吵架,"他说."不过有点儿不同的......"
"安玑......她作姑娘的时候,她的行为是不是经得起追问?"
克莱太太,本着一个当母亲的本能,一下就把惹她儿子现在这样心烦意乱的根源猜出来了.
"她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他回答说,同时自己觉得,即便马上就在那儿把他下到万劫不复的地狱里,他也得撒那句谎.
"只要这一层没问题,那么别的方面就都不必管了.说到究竟,世界上的事事物物,很少有比没沾染习气的乡下女人更纯洁的.她对于礼节规矩,也许不大懂得.叫你起初看着讨厌,不过她跟着你过些日子,经过你的训练陶冶,我敢保一定可以变得文雅大方."
他母亲由于不知内情,所以才这样盲目枉屈,宽大为怀,发出这番议论来,但是叫他听来,简直就是尖刻的笑骂;因此他就连带想起,他这一结婚,把一生的事业全都毁了,这一层,本是事情刚一发生的时候,他没顾虑到的.实在说起来,他一生的事业怎么样,为他自己,他本不在乎,但是为他父母和兄长,他却很想要把一生的事业,至少作到体面的地步.现在呢,全都完了.他看着面前的烛焰,都觉得它好象正在那儿默默地对他表示:烛火蜡焰,本是照耀到明智之士身上,才甘心情愿,和傻头楞脑.事事失败的人形影相对,就起厌恶之感.
他那一阵兴奋错乱的劲头慢慢地冷静下去了以后,有时候不由觉得,他对他父母撒谎,全是叫苔丝所逼,他就对他那位可怜的太太生起气来.他几乎生着气对她谈起话来,好象她就在屋子里似的.于是他又觉得,她那柔和的话音,微微含怨,在黑暗中分辩,她那温软的嘴唇儿,触到了他的前额,他还能在空气中,辨别出她喘的气是温暖的.
那天夜里,他所轻视责问的那位女人,却正在那儿琢磨,觉得她这位丈夫,非常地伟大,非常地完美.但是他们两个人上面,却都笼罩着一团黑影,比克莱所看出来的还要深,那不是别的,那就是他自己的局限性.这位青年,本来有先进的思想,善良的用意,是最近二十五年以来这个时代里出产的典型人物.但是虽然他极力想要以独立的见解判断事物,而一旦事出非常,他却不知不觉地还是信从小的时候所受的训教,还是成见习俗的奴隶.其实,根本上利慕伊勒王那番赞扬的话,他那位年轻的太太,正和任何其他好善恶恶的女人,一样地可以当之无愧,因为判断她的道德价值,应该看她所有的倾向,不应该看她所做的事情(参看本书1225页注①.).不过当时没有先知,把这种情况告诉克莱,克莱自己又不够先知先觉的,自己不能知道.而且还有一层,遇到这种时候,近在眼前的人,总是处于不利的地位,因为他们的缺点都明显地呈露,好象一幅图画,有明无暗;处在远方的人,却受到重视,因为距离把他们的污点,变成了艺术上的美点.由于克莱只看苔丝所缺乏的那一方面,他就看不见她所具备的那一方面,就忘记了,有缺陷的,能够胜过完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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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大家都把巴西当作了谈话的题目;虽然有些到那儿去的农田工人,不到一年,就又都回来了,带回来令人扫兴的消息,但是大家却都一心一意,只盼望克莱提议在那儿种地的计划,能够成功.吃完了早饭,克莱去到这个小镇上,把他在那儿一些没完结的琐碎事项,都清理了一下,又去到当地的银行里,把所有的存款,都提了出来.他回来的时候,在教堂旁边遇见了梅绥.翔特小姐,这位小姐好象是一种和教堂一体.从教堂产生出来的什么.她正给她的学生们抱了一抱《圣经》走来.她的人生观,跟别人的不同,如果有一样事,别人觉得伤心,在她看来,却是一种天赐之福,含笑接受:这种态度,当然令人欣羡,不过克莱的意见,总以为这是极不自然地牺牲人生.信依神力的结果.
她已经听说他要到外国去了,所以对他说,到外国去好象是一个很好.很有希望的计划.
"不错,为了赚钱起见,得说那个计划有希望,那是没有疑问的,"他回答说:"不过,亲爱的梅绥,那可要把生命的延续嘎吧一下弄折了.也许还不如到一个寺院里去哪."
"寺院?哎哟,安玑.克莱!"
"怎么啦?"
"你想,你这个坏人,上寺院里去就是去作僧侣,作僧侣就是信罗马天主教了."
"信罗马天主教就是犯了罪恶,犯了罪恶就得下地狱了.这么说来,安玑.克莱呀,你的地位可危险啦!"(《皆大欢喜》第三幕第二场第四○至四六行:"哟,你要是从来没到过宫廷,那你就永远不会懂得礼貌,你要是不慌得礼貌,那你的礼貌就永远不会周到,礼貌不周到就是犯了罪恶,犯了罪恶就得下地狱.你的地位可危险啦!"这儿是套用,以为戏谑.)
"我总觉得我信新教,有光彩!"她正颜厉色地说.
一个人,苦恼到了极点,就有时作起狂乱不经的事来,和自己真心信奉的主义作对;克莱当时就以这种态度,把梅绥叫到跟前,象魔鬼一般,把他想得出来.最离经叛教的话,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出来.她一听这种话,白脸蛋上就露出惊恐厌恶的神气,他见了先还一笑,后来看她脸上又变得为他的幸福而感到痛苦.焦虑,又抑住了那一时的笑.
"亲爱的梅绥,"他说,"你千万别见怪.我恐怕要疯了!"
她也觉得他是要疯的样子;两个人于是就分了手,克莱又进了牧师公馆.他已经把珠宝存在本地的银行里了,等到以后光景好起来的时候,再取出来.他又把三十镑钱交给银行......叫银行过几个月寄给苔丝,接济她的用度;又写了一封信,寄到布蕾谷她娘家,报告他一切情况.他想,苔丝有了这笔钱,再加上他上一次交到她手里那一笔......大约有五十镑......大概她眼下就很够用了,特别是他告诉过她,说如果遇到紧急的意外,她可以去找他父亲.
他觉得,顶好不让他父母跟她通信,所以就没把她的通信处告诉他们;他父母也不知道他们两个究竟为什么闹别扭,所以谁也就没问到这一层.还有些他要办的事,他想早一点都办完了:所以那一天他就离开了牧师公馆了.
因为他和苔丝新婚以后,在井桥村农舍里住了三天,那区区的房租得给人家,他们住的那两个房间的钥匙得还人家,他们没带走的那两三件零碎东西,也得拿走,所以他离开英国这一带以前,非办不可的一件事,就是到井桥村去一趟.原来就是在这所房子里,有他一生中的一向所遇.最为深暗的阴影,把他笼罩包围.然而在他开开起坐间的门,往里面看的时候,头一个触上心头的,却是他们两个新婚之后,在同样的下午,欢天喜地刚到那儿的光景,却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同室而居的新鲜滋味儿,第一次同案而食和握手围炉.促膝闲话的情况.
他到那儿的时候,房东夫妇正在地里,所以克莱一个人在屋里等了些时候.他心中旧感,不期重涌,于是他走上楼去,进了原先她住的那个屋子......那个他永远也没用过的屋子.床上的被褥毯子仍旧熨熨帖帖,还是她离开那儿那天早晨亲手叠的样子.寄生草也仍旧挂在帐子顶儿下面,跟他把它挂在那儿的时候一样;不过挂在那儿已经三四个礼拜了,所以青翠的颜色都褪了,红果和叶子也都焦枯萎缩了.克莱把它揪下来,塞到壁炉里.他站在那儿的时候,第一次怀疑,不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势下,那样办是不是明智,更谈不上宽大了.不过他自己不是也很残酷地受了蒙蔽了吗?他心里各种混杂凌乱的情感,一齐都来了,他满眼含泪,在床旁跪下,沉痛地说:"哦,苔丝啊!你要是早一点儿对我说了么,我也许就饶恕了你了!"
正在那时,楼下来了一阵脚步声.他听见了,就站起来,走到楼梯的上口那儿;只见楼梯底下,站着一个女人,她一抬头,他认出来,原来是乌黑眼珠儿.灰白脸蛋儿的伊茨.秀特.
"克莱先生,"她说,"俺特为来看看你和克莱太太,来给你们问好儿.俺本来就想到了,你们还会回到这儿来的."
这个女孩子的隐情,克莱猜着了,但是克莱的隐情,她却没猜着;她就是爱他的那个诚实的姑娘,和苔丝一样或者说差不多一样,能作一个庶事练达的好主妇.
"这回就我自己来啦;"他说,"我们现在不在这儿住啦,"于是他又接着说他到这儿来的缘故,说完了他问,"伊茨,你回家走哪一条路?"
"塔布篱这阵儿没有俺住的地方了,先生,"她说.
"怎么哪?"
伊茨只把眼睛往地上瞧.
"因为那儿太没有生趣了,所以俺没在那儿待下去!俺眼下住在那边儿."她一面说,一面用手往相反的那一面儿,往他要去的那一面儿,一指.
"是吗?你这阵儿走不走?我可以送你一程.
她那副灰中带黄的脸上,添了一层红晕.
"谢谢你,克莱先生,"她说.
他不久就找着了那个农人,因为他没住到约定的日子就突然走了,所以房租和别项账目,都要另算.他把所有这些账目都跟那个农人算清了,回到车上,伊茨也跳上了车,坐在他身旁.
"我要离开英国了,伊茨,"他们坐在车上往前走着的时候,他说."要上巴西去了."
"克莱太太喜欢往那个地方去吗?"她问.
"她眼下先不出去,一年左右大概不出去.我自己先到那儿去看看,看看那儿的生活怎么样."
他们又打着马往东走了老远,伊茨并没说话.
"她们几位怎么样啊?"他问."莱蒂怎样啊?"
"俺上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有点儿象害怔忡病似的,瘦得脸腮都塌下去了,身体好象要垮的样子.再不会有人爱她了,"伊茨心不在焉地说.
"玛琳哪?"
伊茨把声音放低(声音放低,因女人喝酒不体面.)了说......
"玛琳喝上酒啦."
"真个的?"
"可不是.牛奶厂的老板下了她的工啦."
"你哪!"
"俺也没喝上酒,身体也没垮.可是......俺这阵儿早饭以前,不象从前那样爱唱了."
"为什么哪?我记得,你从前挤早班儿牛奶,老是唱《在爱神的园里》和《裁缝的裤子》,唱得那么好听!"
"啊,不错!你刚到牛奶厂那几天,先生,俺是高兴唱来着.过了几天,俺可就不啦."
"为什么不啦哪?"
她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往他脸上看了一下,算是答复.
"伊茨!......你太没出息了......不就为的是我吗!"他说,说完了就出神儿."那么......比方我当时向你求婚,你怎么样哪?"
"比方你向俺求婚,俺自然要答应你,你自然要娶到一个爱你的女人了!"
"真个的!"
"千真万确!"她使劲打着喳喳儿说."哎哟天哪!难道你压根儿就不知道吗?"
走了不久,就走到一股通到一个村庄的岔道.
"俺得下车啦.俺就住在那边儿,"伊茨突然说.自从她刚才承认她爱他那句话以后,她没再开口.
克莱把马放慢,他对于自己的命运,一时非常地愤怒起来.对于社会的礼法,一时非常地痛恨起来;因为就是这些东西,把他挤兑到犄角上,让他找不到合法的出路.为什么不对社会采取报复的态度呢?为什么不把自己将来的家庭生活,过得放荡恣肆呢?何必再受习俗的拘束,受现在这种惩罚呢?
"伊茨,我这次就一个人到巴西去,"他说."我太太这回不去,因为我们两个犯了点儿别扭,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走远路.也许我们两个永远也不能再同居了.我对于你,能爱不能爱还难说......不过......你能不能替她,和我一块儿到巴西去哪?"
"你当真愿意俺和你一块儿去吗?"
"当真.我已经受够了罪了,我想痛快痛快.你至少可以说是毫无私心地爱我."
"不错......俺愿意去,"伊茨待了一会儿说.
"你愿意吗?你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吧,伊茨?"
"那不是说,你在那儿的时候,俺和你在一块儿住吗?......那俺觉得也很好哇."
"你要知道,你现在不能再把我看成一个正人君子了.同时你还要明白,那样一办,叫文明人看来,咱们可就犯了罪了,我这是说,西方的文明人."
"俺不管文明不文明;一个女人,遇到了难过的事,又没有法子躲避,就不管什么文明不文明的."
"那么你就别下车啦,你就在那儿坐住了好啦."
他又赶看车往前,越过了十字路口,一英里.二英里走去,始终也没有什么爱的表示.
"你很......很爱我,是不是,伊茨?"他忽然问道.
"是啊......俺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咱们俩都在牛奶厂里那会儿,俺就没有一时一刻不爱你的."
"比苔丝爱得还厉害?"
她把头摇晃.
"没有的话,"她嘟哝着说,"不能比她还厉害."
"怎么哪?"
"因为没有人爱你能比苔丝爱得还厉害的......她为你能把命都豁出去(她为你能把命都豁出去,原文She would have laid down her life for,ee.比较《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三章第三十七节.I will lay down my life for thy sake.).俺也没法儿比她再厉害呀."
伊茨当时象昆珥山顶儿上的预言家(昆珥山顶儿上的预言家,指巴兰而言.见《旧约.民数记》第二十二章以下.摩押人的王去召巴兰,叫巴兰咒诅以色列人.上帝不叫他咒诅,而为以色列人祝福.因巴兰不能越过耶和华的命,耶和华说什么,他就要说什么.)似的,本想任意反说一阵,但是苔丝的为人,对于她那简单淳朴的天性,有一种魔力,叫她不能不说苔丝的好话.
克莱没说话;他没想到,会从一个无瑕可指的人那方面,听到这番公正直爽的话,心里立时感动了.他喉头有一样东西咽住了,仿佛是一种呜咽,在那儿结成了固体."她为你能把命都豁出去,俺也没法儿能比她再厉害呀."这两句话,又在他耳边上嗡嗡地响.
"伊茨,咱们刚才说的都是瞎话,你可别拿着当了真的,"他忽然把马头勒转过来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我现在把你再送到你回家的岔道那儿去吧."
"这就是俺把真心掏给你的下场了!哦......这可叫俺怎么受......叫俺怎么......怎么受哇!"
伊茨.秀特明白了自己刚才作的事,放声大哭起来,用手往脑袋上直打.
"你这是对那位不在眼前的人作了点儿可怜的好事儿,你后悔吗?哦,伊茨啊,你别后悔,一后悔就不能算作好事儿了!"
她慢慢地镇静下来.
"好吧,先生.也许俺......俺答应你,说要和你一块儿去,那时候,俺自己也不知道俺都说了些什么!那本来就是妄想么."
"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爱我的太太了."
"不错,不错.你有了一个爱你的太太了."
他们又回到半点钟以前他们走过的那股岔道,伊茨跳下车去了.
"伊茨......请你千万别把我刚才那一阵的轻薄记在心里!"他喊着说."那只是一阵的胡闹,一时的卤莽!"
"不记在心里?不能不记在心里!决不能!哦,在俺看来,那可并不只是轻薄呀!"
他觉得,这种责问,从一个上了当的人嘴里说出来,他完全应该忍受,同时感到一阵无法形容的难过.他跳下车去,拉着她的手说......
"不过,伊茨,无论怎么样,咱们还是好离好散的好.唉,你是不知道我近来都受了什么样的罪呀!"
她是一个真正宽宏大量的女孩子,所以在他们两个告别的时候,没再露出悲愤辛酸来,使告别杀尽风景.
"俺不怪你了,先生!"她说.
"现在,伊茨,"她站在他旁边,他就强以晓事人的态度自居(其实他当时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说,"你见了玛琳,替我对她说,叫她作一个好人,叫她别再由着性儿胡闹啦.你得答应我这句话.你还要告诉莱蒂,就说,世界上比我好的人多着哪,你叫她看在我的份上,一切往好里作.往正道上走.......你记住了这句话没有?......要看在我的份上,一切都往好里作.往正道上走.我这几句忠告,就是一个要死的人,对另两个要死的人说的;因为我这一辈子,再也没有见得着她们的机会了.你哪,伊茨,你算是把我救了;我刚才简直地是令人想不到,在一阵冲动之下,要胡行乱走,要背信弃义.你谈到我太太,说了实话,才把我救了.女人里面也有坏的,不过说到这一类事,女人决坏不过男人!就冲着这一件事,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你以后务必要永远跟你一向一样地忠厚,跟你一向一样地诚实.你要把我看作是一个没有价值的情人,但是可是一个忠实的朋友.你得答应我."
她答应了.
"但愿上帝保护你,加福给你,先生,再见!"
于是克莱赶着车往前走了;但是克莱刚刚离开了她跟前,她刚刚转到了篱路上,她就在一阵象要把她的肢体支解了的痛苦下,猛然在土坡上面把身子投到地上.等到深夜,她回到她母亲家里的时候,她的脸紧紧地绷着,非常地不自然,至于她和克莱分手以后回家以前中间那几点钟,她究竟在昏暗的夜色里作了些什么,谁也没知道过.
克莱和那位女孩子告了别以后,也是满心痛苦,两唇发抖.不过他伤心,并不是因为伊茨.那天晚上,他只差一丝一毫之微,就要撇开往顶近的那个车站上去的路,只差一丝一毫之微,就要勒转马头,穿过南维塞司那一道象脊骨一样的山岗,往他那个苔丝的家里去.他为什么没那么办呢?他没那样办,并不是因为他看不起苔丝的天性,也不是因为他断不透苔丝的感情.
不是,都不是;他没那样办,却是因为,他总觉得,固然不错苔丝很爱他,象伊茨所承认而证明的那样,但是事实本身,却依然没有改变.如果他起初没错,那他现在也不会错.既是原先使他采取办法的动力,现在仍旧倾向于使他继续那种办法,那么,除非有别的动力,比他今天下午所碰到的那一种更强大,更能持久,才能使他改弦更张.他不久也许能够再去就她.他那个晚上,坐火车到了伦敦,五天以后,就在泊船的地方,和他两个哥哥握手道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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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过冬季里那些事了,现在让我们加紧叙述,说一说克莱和苔丝分手八个多月以后十月的一天.我们只见,这时候的苔丝,情况完全改变了;本来该是一个新娘子,有别人给她搬运许多大箱小笼,现在反倒孤零零的,自己携带一篮一囊,和还没作新娘子以前一样了;本来她丈夫,在这个过渡时期里,为她的舒适起见,曾给她筹备了富裕的生活费用,现在她却只剩下一个瘪了的钱袋了.
上一次她又离了故乡马勒村以后,她大部分的光阴,都是在布蕾谷西面离故乡和塔布篱一样远的布蕾港附近度过的.她在那儿的牛奶厂里,作了些轻省的零活儿,没费许多气力就混过一春和一夏的时光了.她宁愿这样自食其力,不肯靠克莱给她的那些钱过活.在心理上,她仍旧停留在一种完全停滞的状态之中,她作的那种机械活儿,不但不能使那种状态消灭,反倒使那种状态滋长.她所意识到的,只是从前那一个牛奶厂,只是从前那一种时光,只是从前她在那儿遇见的那个温柔的情人;但是那个情人,在她刚一把他捉到了手.要使他成为自己所独有的时候,却象镜花水月一样,消灭不见了.
自从苔丝离开塔布篱以后,再没找到雇长工的地方,只是给人家作些零活儿,当个短工,所以一到牛奶出得稀少起来的时候,牛奶厂里就没有她的事儿了.不过现在秋收来到,从有牧场的地方转到有庄稼的地方,依然可以找到许多工作,这种工作,一直使她继续到秋收过去.
克莱原先给她那五十镑钱里面,她提出了二十五镑给了她父母,算是报答他们为她所受的辛劳,所费的赡养,剩下的那二十五镑,她还没怎么动用.不过现在来了一期不幸的雨季,因此她只得去动用她的老本儿......那些金煌煌的金镑了.
她真舍不得把那些金镑花掉.因为那些金镑,又新又亮,是安玑亲手交到她手里的,是安玑亲手在银行里给她取出来的;它们沾有他的手印儿,因此它们就成了神圣的纪念品了......这些金镑,仿佛只经过克莱和苔丝的传递,仿佛还没有别的历史......要是把它们花掉了,那岂不就等于把纪念品扔掉了一样吗!不过,她没有法子,非花它们不可,因此它们一个一个地都从她手里溜走了.
她虽然对她父母,不得不时时报告她的地址,但是她却从来没把她的境遇对他们透露过.所以正在她快要把钱都花完了的时候,她母亲给了她一封信.信上说,他们家的情况怎样特别艰难,房上的草顶儿怎样都叫秋雨淋透了,非完全重新修理不可,上一次修理的旧账怎样永远也没还清,怎么连累得连这次也不能动工.又说,楼上的椽子和天花板怎么都应该更换新的.要是把这些事全都作了,再加上上一次的欠账,通共得用二十镑钱.她丈夫现在一定从别处回来了,他既然是个有钱的人,那她能不能帮他们这笔钱呢?
这封信差不多刚寄到,克莱存钱那个银行,就给她寄了三十镑钱来.她看她父母的境况那样窘迫,所以她收到了那三十镑钱以后,马上就如数寄了二十镑去.在剩下的那十镑里,她又用了几镑置了几件冬天的衣服,这么一来,虽然严寒就在眼前,而她预备过冬的款项,却只剩了账上的空名儿了.从前克莱告诉过她,说如果她有什么困难,叫她去找他父亲;等到她花得一个钱都没有了的时候,她就得考虑这句话了.
但是苔丝越琢磨那个办法,越觉得不愿意采取那个办法.本来为顾全克莱起见,她言行谨慎,自尊自重,老怕寒碜(反正不管怎么说),所以连自己的父母,她都没肯把她们夫妻长久分离的情况透露过.现在也就是同样的心情,使她不好意思颜去跟克莱的父亲要钱,因为克莱已经给了她好些钱了.他的父母大概早就看不起她了;现在再和要饭的一样,伸手向人,更要招人家看不起了!这样考虑过了以后,这位牧师的儿媳妇儿,可就决定,不论怎么,都不肯让她的公公知道她的困难.
她心里想,将来日久天长,她不愿意和她翁姑通音信的心情,也许会渐渐消灭,不过对于她父母,情况却恰好相反.她结了婚,在他们家里住了几天,以后又离开了他们,那时候,他们还以为,她到底是去找她丈夫,又和她丈夫和好了.从那时到现在,苔丝老任其自然,一直就让他们相信,她是在那儿过着舒服日子,等她丈夫回来的;因为她自己就从无望中找希望,一心只盼望丈夫到巴西去,不会待得很久,一定会很快就回来,回来以后,不是自己来接她,就是写信给她叫她去就他;总而言之,她只盼望,他们不久,就可以二人协力,对于家人,对于外人,都作出一种和好如初的表现.她到现在,仍旧还是抱着这种希望.她家里的人,本想她这回结了一门能光耀门楣的好亲,能把头一次的家丑遮掩过去,现在要是再对他们说,她是一个弃妇,把自己的钱接济了他们的急难之后,现在全靠自己的一双手谋生,那岂不太令人难堪了吗?
她现在又想起那一套钻石装饰品来了.克莱把它们存在什么地方,她是不知道的;并且,如果这些钻石,她当真只有使用权,没有变卖权,那么,知道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关系.即便那些东西,完全属于她所有,那也只不过是因为,她在法律上,是安玑的太太就是了,但是实际上,她却并不是他的太太;她如果利用这种法律上是而实际上却不是的名义,把那些东西变卖以自富,也实在太卑鄙了.
同时,她丈夫过的日子,也绝不是没灾没难.在那个时候,他正因为让雷雨淋了几次,又受了许多别的苦难,在巴西库里蒂巴(库里蒂巴,在巴西南部.)附近的粘土质陆地上,得了热病,卧床不起.同时还不止他一个人,还有许多别的英国农人和农田工人,那时节,也都在巴西受罪.他们上巴西去,一来是因为他们听了巴西政府的甜言蜜语,上了大当,二来是因为,他们觉得,他们在英国高原上耕田种地(高原种地:英国庄稼地多在高原,因排水较易.低地则多用作草场地.)的时候,他们的身体既是能够抵抗一切天气时令,那么,在巴西平原,也同样可以抵抗一切天气时令了,却不知道,英国的天气,是他们生来受惯了的,巴西的天气,是他们突然遭遇的,所以这种想法,可以说毫无根据.
我们且不提克莱卧病,接着再讲苔丝的情况好啦.她既是象前面说的那样,那么,她把她最后一个金镑花了以后,可就没有别的钱来补充它们空下来的地位了;同时,又由于季节的关系,找事越来越难.她老不去找户内的工作;因为她不知道,有智力.有体力.又干得了.又愿意干的人,无论在哪一界里,都是非常缺少的;她只知道害怕市镇和大户,害怕富于财产.深于世故的人家,以及礼貌和乡下人不同的人家.因为她那种种忧郁烦恼(忧郁烦恼,原文Black Care,出拉丁文astra cura,见贺拉斯《歌咏诗》第三卷第一首第四十行.),就是由那方面那种文明优雅而来.其实社会实在的情况,也许比只凭她那点经验所能想象出来的,还要好些.不过关于这一层,她没有证据,所以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中,她就自然而然连对这种社会的四围边鄙,也要避而远之的了.
布蕾港西面那些她在春天和夏天作挤奶短工的小牛奶厂,现在不再雇她了.要是她再回塔布篱,固然那儿不一定就用人手儿,但是老板就是仅仅为可怜她起见,也决不会不给她一个栖身之地的;不过她从前在那儿的生活,虽然舒服,现在可不能回去了.她现在这种一落千丈的情况,是叫人受不了的,并且也难免连累了她所崇拜的那位丈夫要受人指摘.她不愿意受他们的怜悯,更不愿意看他们互相耳语,议论自己的稀奇身世.要是知道她的情况那些人,都把各人所知道的藏在心里,不说出来,那么,就是那儿的人个个都知道,她倒也差不多可以忍受.但是要是他们互相交换起意见来,那她这样一个感觉灵敏的人,可就要退避畏缩了.苔丝对于这两层分别,说不出是怎么一种道理来;她只知道她感觉到这一点.
现在的时候,她正往本郡中部一个高原上的农庄走去.原来玛琳给了她一封信,介绍她到那儿去,这封信,绕了好些弯儿才寄到的.玛琳不知怎么知道了苔丝和她丈夫分离了......大概是听伊茨.秀特说的......这个好心眼儿而现在喝上了酒的姑娘,以为苔丝受了窘了,就急忙给这位老朋友写了一封信,说她自己离开牛奶厂以后,就来到这片高原农田上,现在那儿还可以再用几个人手儿,要是苔丝现在当真又服从前一样,到外面来作工了,那她倒很愿意在那儿跟她见面.
冬日来临,白昼变短,那时候,苔丝开始放弃了她丈夫饶恕她的一切希望;同时,她一路走去的时候,她的心情跟一只野兽的差不多一样,因为她只听本能支配,一切不加思索:只顾把她那多事的往日,每走一步,撂得更远一些,使它跟自己斩断联系,只顾把自己的姓名完全隐埋,免得有人认出来;其实在某些意想不到的情况下,会有人需要很快地发现她的所在,(象后来她丈夫找她那样.)这种发现,虽然对于找她那个人的幸福,不一定有重要性,而对于她自己的幸福,却很可能有重要性;但是她对于这些情况却绝不加思索.
苔丝这样孤身一人,自然有许多困难,而这些困难之中顶讨厌的,是她的模样儿所引起的殷勤.她现在受了克莱的陶冶,在原来天生的吸引力之上,又添了举止的文雅.起初她穿的衣服,还是结婚那时候的,那时候,偶然对她垂青的人,还不敢有什么放肆的情况;但是后来这些衣服都穿坏了,她不得不穿上地里女工的服装了,因此就有好几次,有人当面对她说粗野的话;不过顶到十一月里某一个下午,还没发生什么于她实际有害的事情.
她本来愿意到布蕾河西面那块地方上去,不愿意到她现在投奔的这片高原上去,因为,别的且不说,布蕾河西面那块地方,比这片高原离她公婆的家近;而且在那块地方上,往来徘徊,别人不认识自己,自己却能有一天,打定了主意,到牧师公馆去;这种想法使她感到快乐.不过一旦决定了要往比较高爽干燥的地方去,她就转身东来,一直朝着粉新屯村徒步走去,打算在那儿过夜.
那条篱路,长而没有变化.冬天黑得很快,不知不觉地就是黄昏时候了.她正走到一个山顶,再往前去,就看见下山的篱路,蜿蜒曲折,时隐时现;正在那时候,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不到几分钟,就有一个人来到跟前.他走到苔丝身旁,开口问......
"你这位漂亮的大姑娘,你好哇?"对于这句话,苔丝客客气气地回答了.
那时候,大地上的景物,差不多已经昏暗了,但是天上的余光,还仍旧能照出她的面貌来.所以那个人转过身来,瞪着眼直瞧她.
"哟,一点儿不差,你就是从前在纯瑞脊住过的那个大妞儿......跟年轻的德伯少爷有过交情,是不是?那时俺也在纯瑞脊,不过眼下不在那儿了."
苔丝认得,这不是别人,正是在客店里对她说粗蛮的话.叫克莱打了的那个有点儿钱的村夫.她只觉一阵揪心的难过,嘴里没说什么.
"你不要撒谎,承认了好啦;还有那回,俺在那个镇里说的话,你也承认了好啦.怎么啦,俺的机灵妞儿?你那位情人还发脾气哪.他打俺那一下,照理说,你该替他认错儿才对."
苔丝仍旧一言不发.她怎么这么倒霉,到处都是紧追不放的对头呢!想要逃避这种窘迫,仿佛只有一条道路.她冷不防地抬起腿来,就一阵风儿似地往前跑去,连头都没回,一直顺着大路,跑到了一个一直通到一片人植林的大栅栏门.她投到那片树林子里,一点儿也没停,一直到她来到树林子的深处,没有让人找到的可能,才住了脚.
她脚底下是一片干枯的落叶,还有一些冬青树,生长在落叶树中间,叶子很密,可以挡风.她把枯叶敛到一块儿,聚成一大堆,在它中间作了一个窝儿的样子.苔丝就爬到那个窝儿里面.
她那天晚上,就是睡得着,当然也决睡不稳;她老觉得,耳边上有奇异的声音,却又自己劝自己,说那只是微风刮的.她想起她丈夫来:她在这儿的冷风里,他大概正在地球那一面儿上不定哪儿.一个天气暖和的地方吧.苔丝自己问自己,天地间还有象她那么可怜的人吗?她想到自己白白荒废了的生命,就说,"凡事都是空虚."("凡事都是空虚",见《旧约.传道书》第一章第二节:"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又见第十二章第八节.《传道书》相传为大卫的儿子所罗门所作.)她把这句话机械地来回重念,念到后来,她又想,这种思想,如今极不适用.所罗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两千多年以前了;她自己呢,虽然不是思想先进的人,却比所罗门进步得多了.如果凡事只是空虚,那谁还介意呢?唉,一切比空虚还坏......诸如不平.惩罚.苛刻.死亡.(哈代在他一八七六年七月的日记里说:"传道人说,'一切都是空虚,不过要是一切只是空虚而已,那谁还介意呢?唉,世上一切,往往比空虚还糟,往往是痛苦.黑暗和死亡.")安玑.克莱的夫人想到这儿,就把手放到前额,摸索额角鬓边和眼角眉梢,都是在柔嫩的皮肤下可得而触到的,她一面摸索,一面想,将来总有一天,这些地方的骨头都要露出来.
"我倒愿意现在就那样,"她说.
她正在那儿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好象又有一种怪异的声音,从树叶子中间发出.这也许是风声;但是当时却又几乎并没有任何风.这种声音,听来有时好象扑打扑打的乱动,有时好象哆哆嗦嗦地乱颤,有时好象一一地倒气儿,或者咕噜咕噜地冒泡儿.听了一会,她就断定了,这种声音,是不知什么野生动物发出来的;后来她听出来,声音来的地方,是她头上那些树枝子的中间,并且声音发出来以后,跟着就有一件沉重的东西掉到地上,她更相信那是野生动物了.如果她当时处的不是那样的境遇,处的是较好的境遇,那她听了这种声音,一定要大吃一惊;但是,在现在这个时候,除了人类以外,她不怕别的东西.
后来天上到底露出曙色来了.不过天空里亮了一会儿以后,树林子里白昼才出现.
一会儿那叫人放心而平常无奇的亮光已经强烈了,万物也都活动起来了,那时候,苔丝就立刻从那一堆象小丘的树叶子里面爬了出来,大胆无畏地往四面查看了一下,然后才明白了晚上搅扰她的是什么东西.原来她栖身的这片树林子,绵延到这个地方,成了突出的一角,本是树林子的尽头,因为林子边儿上的树篱外面,就是庄稼地了.在那些树底下,躺着好几只山鸡,它们华丽的羽毛上,都沾满了血迹;有几只已经死了;那些还喘气儿的,就有的微弱无力地直抖翅膀,有的看着天上直翻白眼儿,有的肉皮轻颤,有的身子乱扭,也有的直身长卧......所有这些鸟儿,没有一只不是扭捩抽搐.痛苦万状的,只有几只早就无力支持.夜里死去了的,还算运气好.
苔丝立刻就猜出这是怎么回事来了.原来这些鸟儿,都是昨天让一群打猎的追到这个角落上来的;那些中了铁砂子立刻就死了的,或者在天黑以前就断了气儿的,都叫打猎的找着了拿走了,有好些受了重伤的,都逃走了躲藏起来,或者飞到上面枝叶稠密的地方,在树上勉强挣扎了一些时候,后来因为夜间流的血越来越多,就支持不住了,所以才一个一个掉到地上,象她听到的那样.
她小时候,也曾偶然瞥睹过这种打猎的人,隔着树篱端量,或者往灌木丛里窥探,把鸟枪比划,身上穿戴着怪模怪样的装束,(猎人穿着猎褂.猎靴,背着袋子.水壶.火药之类,与平常装束不同.)满眼含着杀生害命的凶气.她曾听人说过,这种人,虽然当时看着粗野.凶狠,却不是一年到头老是那样,他们平常本是极有礼貌的,不过一到了秋天和冬天的某几个星期里,(英国有狩猎法,各种野味,猎获有定时,山鸡禁猎期为二月一日至九月三十日.)就象马来半岛上的土人一样,要发起疯来,(从前据说,马来人有一种风俗,有的人为了报复起见,吸药物(如鸦片之类)致疯狂之程度,则出门见人即杀,至被杀而后已.)非杀生害命不可......这回他们所杀害的,全是与人无害的羽毛动物,而且是专为满足他们这种天性,预先用人工蕃殖出来的......那时候,他们对于跟他们同生天地之间.而比他们弱小的动物,就丝毫不顾礼貌,不讲侠义了.(英国习惯,山林河湖,可划出专区,蓄养禽鱼,平时禁渔猎,以供解禁期间猎人玩乐猎取之用.哈代此处,只根据他所居之邻近一带.他熟悉的野雉蓄养林而写.此书出后,曾引起地主们的愤怒.哈代爱及禽兽,极反对对禽兽残酷.其诗中以之为题者甚多,如《惶惑不解的供猎之鸟》等皆是.)
苔丝本是个慈悲为性的人,当时一见这种情况,不由得发了恻隐之心,觉得这些鸟儿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她头一样想到的,就是给那些还没死的鸟儿解除痛苦;为了达到这种目的,她就把所有那些她找得到的鸟儿,都一个一个把它们的脖子亲手弄断了,她这样把它们弄死了以后,就把它们扔在原处,好让囿守来找它们,因为他们大概还要再来搜寻一番的.
"可怜可疼的小东西儿......看到你们受了这样的罪,还能说我自己是天地间顶痛苦的人吗!"她一面轻轻地把它们弄死了,一面泪流满面,大声说道."我在身体方面,并没受一针一刺的痛苦哇!我的四肢,并没受伤损残害啊,我也没血流不止啊,并且我还有两只手来挣饭吃,挣衣服穿哪."她想起夜间自己的颓丧,很觉得自羞自愧,她那种颓丧,其实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根据,不过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触犯了一条纯系人为.毫无自然基础的社会法律,是一个礼法的罪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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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天已经大亮了,苔丝又起身从树林子里出来,很小心地上了大路.其实她用不着小心;因为眼前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于是苔丝就毅然地往前走去;因为,她想起那些鸟儿,昨天一夜,都默默忍受痛苦,她就觉得,天地间的痛苦,原来有大有小,自己的痛苦,只要她能不把别人的意见放在心上,也并非不能忍受.但是现在既然克莱也是这样的意见,那她怎么能不把它放在心上呢.
她走到粉新屯,在一个客栈里用早饭,那儿有几个小伙子,讨厌的很,都奉承她长得好看.这种情况,倒有些叫她生出了一种希望,因为她丈夫也许还能也有对她说这种话的日子呀.既有这种可能,那她一定得小心谨慎,躲开这些路上偶然碰到而对她垂青的人了.想要达到这种目的,苔丝就决定不要再因为容貌的关系惹麻烦.所以她刚一走到了村子外面,就进了一丛杂树中间,把一件顶旧的女工衣服......一件自从在马勒村收拾庄稼以后.连在牛奶厂里都永远没再穿过的衣服,从篮子里取了出来.又灵机一动,想了一个妙法,从行李捆子里,取出一条手绢儿,用它把露在帽子底下的脸四围兜起,把整个的下巴.半个脸蛋儿.两个太阳穴,全都遮盖,好象害牙疼一样.于是又照着小镜子,用一把小剪子,毫不顾惜,把眉毛一齐都镊掉.这么一来,管保没人再和她硬起腻了,她才又往崎岖不平的路上走去.
"这个大妞儿,怎么弄的这么怪模怪样的!"她往前走,头一个遇见她的人跟他的同伴说.
她听见了这句话,就止不住满眼含泪,自己可怜起自己来.
"不过,我不在乎!"她说."哦,我不在乎!从此以后,我永远要往丑里装扮,因为安玑不在我跟前,没人保护我.他从前本是我的丈夫,但是现在却离开我走了,再也不会爱我了,不过我还是一样地只爱他一个人,恨所有别的男人,我愿意别的男人,都拿白眼看我!"
苔丝就在这种情况下,往前走去;只是一片大地上跟大地一体的一个人形,完全纯粹是一个地是里女工,穿着冬日的服装;上身是一件灰色的哔叽半身斗篷,脖子上是一条红色毛领巾,下身是一件毛料子作的裙子,外面罩着一件棕中带白的粗布外罩,手上是一双黄皮手套.那一身旧衣裳,经过风吹,经过雨打,经过太阳晒,一丝一线全都褪了色,全都磨薄了.现在看她的外表,一点儿也看不出青年人的热情来了......
这个姑娘的嘴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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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素地一层又一层,
在她的前额上紧拢.(引自史文朋的《米拉勾莱塔》,在他的《诗与民歌》第一辑中.)
看她的外面儿,简直是毫无生气,差不多就是一个无机体,但是她的内心,却是活动跳跃的生命一本记录,以她那样年纪而论,很得算是饱经了人世的悔恨耻辱,受尽了残酷色欲的摧残,尝遍了脆弱爱情的欺骗.
第二天虽然天气很坏,她还是照旧往前跋涉,因为大自然这种与人为敌的情况,是毫无虚伪.直截了当.一视同仁的,所以并不能使她感到烦忧.她既是想要找到一冬的糊口之资,一冬的栖身之地,当然一时一刻都不能耽搁.她从前作短工的经验,叫她决定不再就短工的活儿了.
她朝着玛琳写信叫她去的那个地方走去,在路上过了一处农田,又过一处农田;她拿定主意,打算在真正没有其它办法的时候,才到玛琳叫她去的那地方干活,因为她听说那个地方非常艰苦,令人望而生畏.她起初要作点儿轻省的活儿,所以就找挤牛奶.养鸡鸭的地方,因为这是她顶喜欢的;这一类活儿找不到,就又找比较繁重的活儿;后来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她只得去找她最不喜欢的粗重活儿了......只得去找农田上的工作了;这种工作,真是又粗又苦,要不是没有办法,她决不会诚心乐意自动找着作的.
第二天靠近黄昏的时候,她走到一片高下起伏的白垩质台地或者高原了,只见它在她下生那个山谷和她恋爱那个山谷之间展开.无数形如乳房的半圆形古冢(古冢,略分两类,一类为圆形,即此处所写,为铜器时代人之葬地,多在山顶.另一类为长形,为新石器人葬地,较少见.多塞特郡所已知之古冢有一千多.,点缀在高原上面,老远看来,好象奶头累累的随布利(随布利,古代希腊罗马神话里的大地女神,她的像,平常总是一个妇人,大腹便便,象征大地孕育一切,胸部奶头甚多,象征大地滋养万物.这个比喻也见于哈代的诗《古冢旁》和《卡斯特桥市长》第二十二章.),在那儿长身仰卧一般.
这儿的空气,又寒冷.又干燥,那些绵绵的车路,下过雨以后,过不了几点钟,就叫风吹得白茫茫的一片尘土了.树木非常地稀少,或者可以说没有,就是本来可以在树篱中间生长起来的那几棵树,也都让那些佃户们,把它们和作树篱的活树狠狠地盘结在一块儿了,因为佃户这种人,本是乔木.灌木和丛林天生的对头.在她前面不远不近的地方上,她可以看见野牛冢和奈岗堵的山顶,都仿佛和蔼可亲.从这片高原上看,它们有一种低矮卑小,毫不傲慢的样子,不过她小时候从故乡布蕾谷里看,它们却都好象直入云霄的高城峻堵.顺山摩岭往南海岸看去,只见许多英里之外,有一片水面,好象擦亮了的钢铁:那就是远远通到法国的那一部分英伦海峡.
在她面前,坐落在一块稍稍低洼的地方上的,是一个残破零落的村庄.原来她已经走到棱窟槐了,已经到了玛琳佣工的地方了.她到这儿来,仿佛是前生注定,非来不可似的.她一看四围的土质那么硗瘠,就知道这儿的工作,一定是最艰苦的.不过她已经尝够了寻找工作的滋味了,不想再飘荡了,她决定在这儿待下去,尤其是那时正下起雨来.村口有一所小房儿,它的山墙往大路上突出;她先不去找寓所,先在那堵山墙下面站住了避雨,同时看着暮色四面拢来.
"谁会想得到,我就是安玑.克莱太太哪!"她说.
她把肩膀和背脊靠在山墙上,觉得山墙很暖和,她再一看,原来那所小房儿的壁炉,就修在山墙那一面儿,现在炉里的暖气,隔着砖墙,透到外面来了.她于是就把手放在墙上取暖,同时把脸也靠在令人舒服的墙上面,因为她的脸叫雨丝淋得又红又湿了.这堵墙仿佛是她唯一的朋友;她真不想离开那儿,让她在那儿待一整夜都成.
苔丝能听见屋里的人......干完了一天活儿,晚上才相聚......互相谈话的声音,他们吃晚饭杯盘相碰的声音也能听见.但是在那个村庄的街道上,她却还没看到一个人影儿.到了后来,那种寂静才让越来越近的一个女子模样的人打破了.那天黄昏虽然很冷,而来的那个人,身上穿的却还是夏季的印花布长衫,头上戴的却还是夏季的遮檐软帽.苔丝出于本能,总觉得这个人会是玛琳,等到那个人走近了,能在暮色里辨出面目来了,她一看果然不错,正是玛琳.玛琳的身体反倒比以前更胖了,脸上也比以前更红了,可是身上的衣服,毫无疑问,却比以前更褴褛了.要是在从前的时候,无论哪会儿,苔丝也不见得肯在这种情况下和玛琳重叙旧交;但是现在她太感寂寞了,所以听了玛琳的招呼,马上就和她应答起来.
玛琳问苔丝的话,很含着恭敬的意思,她固然模模糊糊地听说过苔丝和她丈夫分离的情况,但是她一看苔丝现在并不见得比从前更好,好象不由得替她大大地难过起来.
"苔丝啊......克莱太太啊......亲爱的那个他亲爱的太太啊!怎么,真到了这步田地啦吗,俺的乖乖?你把你那好看的脸蛋儿裹起来干什么?有人打了你啦吗?不会是他吧?"
"不是,不是,不是!我把脸裹起来,只是不愿意让别人跟我缠磨起腻就是啦,玛琳."
她于是把那一块裹脸的手绢,厌恶憎恨地从脸上揪了下来,免得叫别人猜想那种荒诞难堪的情况.
"你怎么没戴领子啊?"(苔丝在牛奶厂里的时候,老戴着个小白领子.)
"不错,没戴,玛琳."
"你在路上丢了吧?"
"并不是丢啦.我实对你说吧,我对于我的外貌,一点儿都不在乎了,所以我没戴."
"你结婚的戒指也没戴吗?"
"戒指我可戴着;不过没戴在外面儿,不让人看见就是啦.我把它拴在一根带子上,戴在脖子上,我不愿意别人知道我是什么人的太太;干脆说,我就不愿意别人知道我结过婚;现在我过这样的生活,要是叫人知道了我结过婚,那有多难为情."
玛琳停了一停.
"可是你地地道道是一位上等人的太太呀!叫你过这种日子,不大应该吧!"
"应该,很应该;虽然我很苦恼,实在可很应该."
"啊,啊.你嫁了他,还会苦恼!"
"作太太的有时就得苦恼;这并不是她们那些丈夫的错处,完全是她们自己的错处."
"俺很知道,亲爱的,你是没有错处的呀.他也没有错处呀.那么,这种错处,也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一定是外来的了."
"玛琳,亲爱的玛琳,你帮我点儿忙,别盘问人,成不成?我丈夫到外国去了,他给我的钱叫我花完了,所以我又得暂时象从前一样,自己挣饭吃了.你别叫我克莱太太,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叫我苔丝好啦.他们这儿要不要新手儿?"
"哦,要;多会儿有新手,他们多会儿要,因为谁肯上这个地方上来!这个地方,真是一片穷山,只种点儿麦子和瑞典萝卜.俺在这儿不要紧,可是象你这样的人,也跑到这儿来,俺可真有点儿替你难受."
"不过你从前不也和我一样,是挤牛奶的好手吗?"
"不错,是啊;可是自从俺喝上了酒以后,俺就不能再干那种活儿了.天哪,酒这阵儿成了俺的开心丸儿了!他们要是雇了你的话,你就得刨萝卜.俺这阵儿就是干那个;可是你恐怕不喜欢干那种活儿吧."
"哦,什么活儿都成!你替我荐一下吧!"
"你自己荐更好些."
"好吧,就是这样吧.不过,玛琳,要是我上了工,你可不要再提起他来,可别忘了.我不愿意让他的名声受到尘沾垢污."
玛琳虽然不及苔丝细心,但却很可靠,苔丝对她的要求她全都答应了.
"今儿晚上发工资,"她说,"你要是跟着俺去,你马上就可以知道他们用你不用你.俺听说你苦恼,俺真替你难过;俺明白了,你是因为他不在这儿,所以才苦恼,是不是?要是他在这儿,就是他不给你钱花,就是他把你当苦力一样地使唤,你也不会苦恼吧."
"对,对.不错,我不会觉得苦恼."
她们两个,一同往前走去,不久就走到农舍前面了;只见那所农舍,非常荒凉,荒凉得几乎到了超绝的程度.目力所及的地方上,连一棵树都瞧不见,在那个时季里,更连一点儿青绿的草都没有.到处只是休作地和萝卜地,都叫树篱界断成一大片一大片的,树篱都盘结得高低一律,丝毫没有变化.
苔丝站在农舍的门外面,等到工人们都把工资领走了,玛琳才把她带到里面,给她介绍了一下.那天晚上,好象农人自己并没在家,一切都由他太太代办;她问了问苔丝,知道苔丝肯工作到旧历圣母节(旧历圣母节:英国采取新历,始于一七五二年,但是直到现在,乡间还有些地方,用旧历计算日子.圣母节为英国一年四个结账节之一,为纪念圣母玛利亚受天使该卜锐勒通知耶稣降世,按新历是三月二十五日,按旧历是四月六日.),就把她雇下了.那时候既是很少有女工肯来作活儿,并且女工比较便宜,所以男女一样都作得来的活儿,雇女工自然更有利了.
苔丝在合同上签了字以后,除了找寓所之外,当下就没有别的事儿了.就在有山墙给她暖手那个人家,她找到了一个寄寓的地方.这种生活自然得算是非常简陋,但是无论怎么样,一冬的栖身之地,却不用发愁了.
那天晚上,她写了一封信,把她的新住址报告了她父母,为的是如果她丈夫有信寄到马勒村的时候,好再转寄给她.不过她却没把她现在的困苦告诉他们,因为那样一来,他们也许要说她丈夫的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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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琳说棱窟槐这个地方,只是一片穷山,这种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在这块土地上,除了玛琳以外,就找不出其它胖胖大大的东西来,玛琳却又是外面来的货色.英国的乡村,本来分三种,一种是地主自己经营的,一种是村人自己经营的,一种是地主和村人都不经营的(换句话说,第一种乡村,地主住在乡下,督促着他的佃户们耕种,第二种乡村,自由保产人(自由保产人,英法律名词;保有土地继承权或一生使用权的人.)或者邸册保产人自己耕种,第三种乡村,地主不住在乡下,由着他的佃户们耕种,他只收地租);在这三种乡村里面,棱窟槐属于最后那一种.
虽然如此,苔丝还是动手工作起来.苔丝现在很有耐性了.所谓耐性,就是道德上的勇敢与身体上的怯懦混合而成.(这句话也见于哈代一八六五年七月的日记.)她所以能够挣扎支持的,也就是这种忍耐的力量.
苔丝和她的同伴刨瑞典萝卜的那块地,有一百多英亩那么大,在那一带的农田上,它的地势最高,本是那一片白垩质地层里一道矽石岩脉,突出到砂石混杂的地面上,上面净是松松的白色棱石,成千累万,象球茎.新月和阳物的样子.每个萝卜露在地上的那半截,都早已经叫牲畜吃得干干净净的了,现在这两个女人所要作的,是把埋在地下的那半截,用一种带钩儿的铁钯刨出来,好再喂牛羊.萝卜的绿叶已经完全吃光了,所以那一片土地全都是使人感到凄凉的黄褐色,好象一副没有眉目口鼻的脸,从下巴颏到天灵盖,只是一片平铺的皮肤.地上是这种状态,天上也正相同,不过颜色不一样,好象一张没有鼻子没有嘴的白脸.因此,灰白的脸往下看着褐黄的脸,褐黄的脸往上看着灰白的脸,上天下地,成天价相对无言;它们中间,除了她们两个女工,象苍蝇一般在那儿爬动,再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没有一个人走近她们身旁:她们的动作象机械一样死板;她们每人身上,有一件粗布工人服,把她们完全围住......这种东西,是一件带袖子的褐色护襟,背后有钮子,一直扣到底下,护着袍子,免得叫风吹动......她们的下身是露得几无的下摆,再底下露着靴子,高高地够到踝骨上面,她们手上是黄色羊皮手套带着护腕.带遮掩的风帽,让她们那种低垂着的头显出一种沉思的样子,叫人看来,就会想起意大利初期画家心目中那两位玛利亚(两位玛利亚,一个是抹大拉的玛利亚,一个是雅各和约西的母亲玛利亚.耶稣死了以后,她们两个到坟上,对着坟墓坐着.耶稣复活后,她们两个也在坟上,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六十一节及二十八章等处.意大利初期画家,多画这段故事,画她们两个俯首悲哀的样子.).
她们在那片大地上那种伶仃孤苦的光景,她们自己并不觉得,命运待他们公道不公道,她们也不去想,只是一点钟一点钟地工作了又工作.就是在她们这种处境里,也能够过一种幻想的生活.那天下午,又下起雨来,玛琳曾提议过,说他们不用再工作了.但是不工作,就得不到工钱;因此她们还是工作下去.这片地的地势真高,狂呼怒号的大风,都不容雨点落到地上,在半空里就把它们吹得平飞横走,都象玻璃碴子一般,打到她们身上,一直把她们两个完全淋透了.苔丝到了现在,才真正明白了叫雨淋透了的滋味.原来淋湿的程度,有种种的差别,平常说叫雨淋透了,只是稍微让雨湿着了一点儿就是了.但是象她们现在这样,在地里有耐性地慢慢工作,先觉到小腿和肩膀叫雨淋湿了,然后觉到大腿和脑袋叫雨淋湿了,然后觉到后背.前胸和两腰,也叫雨淋湿了,同时还要继续工作,一直到铅色的亮光渐渐减少,证明太阳已经西下,才停止工作;这种情况,非真有点克己的工夫,甚至于非真有点勇毅的精神,是决办不到的.
然而她们两个,对于雨淋,却并不象我们所设想的那么觉得难受.因为她们两个,都是年轻的人,又正叙谈从前在塔布篱同居一处.同爱一人的时光,叙谈那片使人快活的绿色平野;在那里,慷慨的夏季,曾经布施了许多礼物,在物质上大家有份,在情感上却对她们独厚;所以就顾不得风雨的吹打了.苔丝本来不愿意和玛琳谈起那个只是法律上的丈夫,而不是实际上的丈夫;但是这个题目,却有很大的魔力,所以玛琳只一提起它来,她就不知不觉地和她应对起来.因为这样,所以那一下午,虽然湿淋淋的帽子上那块遮掩,往她们的脸上打得拍拍地响,虽然湿淋淋的粗布外罩,沉重累赘地箍在她们身上,但是她们两个当时看见的,却是她们脑子里那个草色芊绵.阳光普照.情思缱绻的塔布篱牛奶厂.
"好天儿的时候,你从这儿能看见离芙仑谷不到几英里的一溜小山,"玛琳说.
"啊!是吗?"苔丝说,同时立刻觉得这个地方有从前没想得到的好处.
因此,在这个地方,也和在别的地方一样,有两种势力互相冲突,天生的意志(哈代喜用"意志",由叔本华而来."天生要享乐的意志"这种概念,数出现于本书中.)想要享乐,环境的意志却不容许享乐.玛琳有一种方法,能增强享乐的意志;下午慢慢地过去了,她就从口袋儿里掏出一个有白布塞儿.一品特容量的酒瓶子,请苔丝喝里面装的酒.但是苔丝当时的想象力就已经够让她身入幻境的了,并不需要酒来帮助,所以她只喝了一口,就不再喝了.于是玛琳就自己大喝起来.
"俺这阵儿已经喝上瘾了,"她说."离不开它了.只有这桩东西还可以安慰俺......俺不能跟你比,俺是情场失意的人,你是情场得意的人,你还看不出来吗?所以,你不喝酒,也许一样能过下去."
苔丝觉得,自己的失意,正跟玛琳一样,不过再一想,她在名义上到底还是安玑的太太啊,这也值得自尊自傲的了,所以也就承认了玛琳刚才分析的那种区别.
苔丝就在这种光景里,不管早上上冻,也不管下午下雨,辛辛苦苦地工作.她们除了刨瑞典萝卜,就是修瑞典萝卜;修萝卜,是用一把小钩刀把萝卜上的泥土和须子削去,然后再把萝卜收藏起来,预备将来用.修萝卜的时候,要是下起雨来,她们可以有一架草幛子遮挡一下;但是遇到天寒地冻的天气,萝卜整个都冻成了冰核儿了,就是她们手上带着极厚的皮手套,也挡不了刺骨的冷气.不过苔丝仍旧抱着满怀的希望,因为她总觉得,在克莱的性格里,宽厚仁恕是主要的成分,他这种心肠,将来一定会让他重新来俯就她.
玛琳喝足了酒,高兴起来,就把前面说过的那种奇形怪状的棱石捡出来,跟着就忍不住尖声笑起来.苔丝却老是正颜厉色,不说不笑.在这儿虽然看不见芙仑谷,但是她们却不时往那方面了望,一面把眼睛瞅着那片把她们的眼光隔断了的迷雾,一面琢磨旧日塔布篱牛奶厂里的光景.
"啊,"玛琳说,"俺真想让咱们的旧伙伴再多来一两个!那样的话,咱们天天在这儿干起活儿来的时候,就能把塔布篱带到地里来了,就能嘴里老讲他了,就能老讲咱们在那儿过的那些好日子,老讲咱们那阵儿的光景了;这样的话,所有从前的情况就好象又都回来了!"玛琳一想起旧日的光景来,两眼就有点儿潮呼呼的,说话的声音也含混起来."伊茨.秀特这阵儿正在家里待着没事儿,这俺知道.俺写一封信给她,告诉她咱们都在这儿,叫她也上这儿来好啦;莱蒂的病这阵儿大概也好啦."
对于这个提议,苔丝无可反对;她第二次听见这个把塔布篱旧日的快乐重新引到这儿来的计划,是两三天以后,那时玛琳告诉她,说伊茨已经有回信,答应她能来就来.
多年以来,都没有象那一年的冬天那样的.它来的时候,一步一步.蹑手蹑脚,仿佛棋手走棋子儿一样.有一天早晨,那几棵孤零零的大树和篱间的棘树,都好象脱去了一层植物的皮,而换上了一层动物的皮.每一根树枝上,都盖了一层白绒,仿佛一夜的工夫,树皮上都长了一层毛,把原先的粗细,增加了四倍.整丛的灌木或者整棵的大树,都好象是一幅明显触目的素描,用白色的线条,画在灰色惨淡的天空和天边之上.棚子里和墙壁上,从前本来看不见有什么东西,现在在这种结晶的空气里,都露出了蜘蛛的丝网,悬在棚子.柱子和栅栏门突出的犄角那儿,好象白色的绒线结的扣儿.
过了这一阵上冻而潮湿的时期,跟着来的是一个一切都冻得硬邦邦的时期.在那个时期里,奇怪的鸟,都不声不响地从北极后面飞到棱窟槐这块高原上来;它们都是又瘦又秃,形同鬼怪的生物,眼里都含着凄惨的神情;因为它们在人迹所不能到的北极地带,在寒气凝固血液.人类无法忍受的空气里,曾经亲眼见过奇伟可怕.难以想象的景象;曾经在北极光的闪耀下,亲眼见过冰山的崩裂,雪山的滑动;曾经叫狂风暴雪和翻天覆地的洄漩痉挛,把眼睛弄得半明半瞎;它们的面目仍旧还保留了饱尝那种风光的神气.(比较《还乡》第一卷第十章第三节:"文恩面前,有一只野鸭,刚从朔风怒号的地方来到.这个鸟儿,脑子里装了无数北极穷荒的景象.冰河引起的凶灾巨变,风雪带来的诡景谲象,极光显出的奇形殊彩,头顶上的北极星,脚底下的富兰克林......这一类它所习见习闻.以为平常的光景,实在都是了不起的.")这些无名的怪鸟儿,跑到离苔丝和玛琳很近的地方,不过它们对于人类从来不会看见的奇景,却没有报告.旅行家都有一种报告他们游览所得的野心,这种野心它们是没有的.它们老老实实地不动声色,只顾到这片平淡的高原上眼前的事物,把它们所不宝贵的那些旧日经验,一概撂开.它们所注意的,只是那两个姑娘拿着铁钯刨地那种细微动作,因为那种动作,能够掘出一些使它们吃得津津有味的东西来.
于是有一天,这片空旷高原上的空气里,袭来了一种极其特别的情况,出现了一种不是由雨而来的潮气,不是由冻而来的寒气.这种天气叫她们两个的眼珠发酸,叫她们两个的前额发疼,而且一直钻到她们两个的骨头里,它对于她们身体内部的影响,反倒过于身体外部.她们觉到这种情况,就知道要下雪了,果然那天晚上下起雪来.苔丝还是在那个有温暖的山墙.给孤独的行人作安慰的人家里住着的.她晚上醒来,听见草房顶上面,发出一种怪声,好象是四面八方来的狂风,把房顶作了它的运动场一般.她早晨点着灯要起来的时候,看见窗户缝里,刮进来许多雪,在窗户里面,堆成了一个由最细的粉末作成的白色圆锥形,烟囱里也刮进来许多雪,都铺在地上,有鞋底那么厚,她在上面走,就留下一道鞋印.屋子外面,一片风雪,狂飞疾走,吹到厨房里,都变成了一片雪雾;不过那时候,屋子外面还很黑,看不见什么东西.
苔丝晓得刨萝卜的工作是不能进行的了.她在那盏小小的孤灯旁边吃完了早饭的时候,玛琳来了,告诉她,说她们得到仓房里,跟别的女工们一块儿理草去,理到天气好了的时候为止.因此,她们等到外面一片混沌.一团漆黑的夜色,开始变成各式各样凌杂混乱的灰色那时候,她们把灯吹灭了,把顶厚的围裙围在身上,把脖子和前胸,都用毛围巾紧紧围住了,然后才起身往仓房走去.这一场雪,本来象一根白色的大云柱一般,随着那些鸟儿,从北极一直来到这儿;单个的雪片是看不出来的.狂风闻起来,好象带着冰山.北极海.鲸鱼和白熊的气味,它呼呼地把雪吹得扫地横飞,不能落下成堆.她们两个侧着身子,在风雪漫漫的地里,往前挣扎着走去,尽力靠着树篱避风的地方,其实那时的树篱,不但不能把风雪遮住,反倒把风雪筛过.空气叫一片灰色的雪弥漫得一片灰黯,同时却又把雪弄得盘旋回转,杂乱纷纭,那种情况,叫人想起天地混沌.无形无色的状态.但是她们这两个年轻的女人,还是高高兴兴地往前走去;一片干燥的高原上这样的天气,本身并不足以使她们的情绪低落.
"哈,哈!那些北方的乖鸟儿,早就知道要下雪了,"玛琳说."俺敢保,它们从北极星那儿,往这儿跑,一路都是刚刚跑在风雪前头的.亲爱的,俺想你丈夫,这阵儿一定正叫太阳烤着哪.天哪,他这阵儿看得见他这位漂亮的太太,就好啦!俺并不是说,这种天气把你冻得不好看了,没有那样,实在反倒把你冻得更好看了."
"你别对我谈他啦,玛琳,"苔丝正颜厉色地说.
"呃,不过......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他吗?真没有他吗?"
苔丝没回答,只满眼含泪,把身子急急转到她想象的那个南美洲所在的方向,撅起小嘴儿来,在风雪里望空飞了一个热烈的吻.
"唉,唉,俺就知道,你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他的.可是,俺说句实话,你们两口子这样过法,可实在古怪!好吧,俺不再说什么啦!至于天气的话,那不要紧,在仓房里不会很难受.不过,理草比刨萝卜,可就吃力得多啦......比刨萝卜,可就重得多啦.那种活儿,俺还作得来,因为俺腰粗背阔,你比俺苗条得多了.东家怎么会叫你也干这个哪?俺真不明白."
她们到了仓房,就进去了.仓房很长,有一头儿满盛着麦子;仓房中间就是理草的地方,那儿头一天晚上,就已经把女工们今天足够理一天的麦秆,一捆一捆地搬了来,放在理草的机器上了.
"哟,伊茨也在这儿啦!"玛琳说.
不错,走上前来的,正是伊茨.她是昨天下午从她母亲家里起身往这儿来的,她一路步行走来的时候,没想到路会这么远,所以一直走到天黑以后才到了这儿,不过还好,到了以后才下起雪来.她在酒店里过了一夜.原来这儿的农夫和她母亲,在集上就商议好了,说要是她能今天来,他就雇她.伊茨正怕来晚了,惹那农夫不高兴.
除了苔丝.玛琳和伊茨以外,还有两个女人,都是从邻村里来的;她们是姊妹俩,都长得虎背熊腰;苔丝刚一看见她们两个,就吃了一惊,原来她们一个是黑桃王后黑卡尔,一个是她妹妹方块王后......在纯瑞脊半夜三更吵架那一回,要和苔丝打架的,就是这两个女人.她们好象不认识苔丝,也许真不认识,因为吵架那次,她们本来喝得醉眼模糊,并且她们在纯瑞脊,也和在这儿一样,又是暂住.她们都更情愿干一切男人干的活儿,穿井.修篱.挖沟.刨坑,样样都来,一点儿不累.她们也是出名理草的好手,她们瞧她们三个,很有点看不起的神气.
机器是一个架子,两头有两根柱子,中间有一根横梁,横梁底下,放着一捆一捆的麦子,麦穗都朝着外面,横梁用木橛钉在柱子上,麦子慢慢减少,横梁也慢慢往下落.她们五个都带上手套,排成一行,站在机器前面,动手工作起来.
天色更沉闷了,从门口透进来的亮光,不是天上照耀的太阳,却是地上反射的雪色.那几个姑娘,都一把一把地从机器上把麦秆儿往外抽;不过因为前面那两个生人,正在那儿说东家的丑闻,西家的坏事,所以起初玛琳和伊茨,虽然有心要谈叙旧情,也办不到了.不久,她们听见了外面雪地上,有沉重的马蹄子声,跟着那个农夫就骑着马,一直来到仓房门口.他下了马,一直走到苔丝跟前,默默无言地从旁边往苔丝脸上直瞧.苔丝起初没回头,但是那个农夫老那么盯着她,她就转身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农夫不是别人,正是在大道上说她的历史.惹她飞奔逃避的那个纯瑞脊人.
他在旁边站着,等到苔丝抱着麦穗往外面大堆上送去以后,他才对她说:"原来你就是那不知好歹.对俺无礼的小媳妇!俺刚一听说,新雇了一个女工,俺要是没猜出来也许就是你,那就叫俺掉在沟里.哼,你觉得,头一回在客店里,你有情人保镖,占了俺的便宜,第二回你又仗着腿快,又占了俺的便宜,是不是?这回你可逃不出俺的手心儿去了."他狞笑着说.
一面是那两个虎背熊腰的姊妹,一面是这一个恩怨分明的农夫,苔丝夹在这二者之间,好象一只小鸟儿,陷在夹网里一样.她当时一声也没敢言语,只默默无言,继续抽麦秆儿.她不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人,现在她已经看出来,她用不着怕那个农夫对她作任何用情意.献殷勤的表示,他只因为让克莱打了,要在她身上出气就是了.实在说起来,她倒是情愿受男人的气,并且觉得很有勇气受.
"俺看你那回好象觉得俺是爱上你了,是不是?女人家真有些傻的,老拿着假事当真事.俺叫你在地里给俺作一冬活儿,你这个丫头就一定知道俺是不是爱你了.你不是签了字,答应作活儿作到圣母节吗?俺说,你对俺说不说抱歉的话?"
"我觉得你应该对我说抱歉的话才是."
"好吧......说不说,那随你的便儿好啦.咱们走着瞧,看这儿到底谁比谁大.这就是你今天理的麦秆儿吗?"
"是,先生."
"就这一点儿吗?你看人家,"他指着那两个又粗又壮的女人说,"别的人也都没有不比你强的."
"她们从前都作过这种活儿,我可并没作过,我怎么能跟她们比哪?再说,这本是计件的活儿,我们多作你多给线,少作少给钱,作多作少,于你并没有关系呀."
"你说没有关系就行了吗?俺说有关系.俺要把这个仓早早清理出来."
"那么两点钟她们走的时候,我不走,我还在这儿作活好啦."
他满脸怒气,悻悻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苔丝觉得,她不能遇到比这个更坏的地方了;不过无论什么,都比人家对她献殷勤好一些.到了两点钟的时候,那两个专门理草的女工,就把她们那个酒瓶子里剩的半品特酒喝干了,把她们的镰刀放下,每人把最后的一捆麦秸束好,起身走了.玛琳和伊茨本来也想走,但是听说苔丝因为手头慢,要再理些时候,把她少作的补上,她们两个就不肯把她一个人撂在那儿了.外面的雪仍旧下着,玛琳抬头往外看了一看说:"好啦,这儿都是咱们自己的人了."于是她们谈的话到底转到旧日牛奶厂里的生活上去了;并且,当然要说起她们对于安玑.克莱热爱的景况.
"伊茨.玛琳,"安玑.克莱太太威仪严肃地说,但是这种威仪严肃,却极端令人心酸,因为她这位太太不成其为太太了."我现在不能象从前一样,和你们一块儿谈论克莱先生啦;你们当然看得出来,我不能.因为他虽然现在跟我分离了,他终究还是我的丈夫啊."
在她们那四个钟情于克莱的女孩子里面,就数伊茨顶莽撞.顶尖刻.她当时说:"论起作情人儿来,他倒极漂亮,可是论起作丈夫来,俺觉得,他刚结婚就离开了你,可不大温存体贴."
"他那是不能不走,他那是没法子,非走不可,他要去考查田地!"苔丝替她丈夫分辩说.
"就是那样的话,他也应该想法子让你度过这个冬天哪."
"啊......那是因为一件小事......一点儿误会;咱们不必辩论啦,"苔丝带着哽咽的声音回答说."也许可以替他辩护的话多着哪.他不象别的丈夫那样,没告诉我个话儿就走了;再说,他在什么地方,我也总能知道."
说完了这番话,待了许久,她们三个没再开口,只是一面默默地沉思,一面把麦穗把住,把麦秸理出,夹在胳膊下面,用镰刀把麦穗削下;那时候,草棚子里,除了麦秸的沙沙声和镰刀的吱吱声而外,听不见别的声音.于是忽然之间,苔丝软成一团,倒在脚下一堆麦穗上.
"俺早就知道你必定受不住嘛!"玛琳说,"总得比你更壮实的,才作得了这种活儿."
正在那时,农夫走进来了;"哦,俺走了,你就这么个干法吗?"他对苔丝说.
"不过我作不了我吃亏,你并不吃亏,"她分辩说.
"俺要把这些麦子早早弄完了,"他倔强地说,同时穿过仓房,从另一个门那儿出去了.
"我的好人,你听话,不用理他,"玛琳说."俺从前就在这儿作过活儿.你这阵儿上那面去躺一会儿吧,俺和伊茨替你把你不够数的活儿补上吧."
"我不愿意让你们两个为我受累.论个儿,我比你们还都高哪."
但是她当时实在不能支持了,所以就答应了躺一会儿,往一堆乱草上靠下去了;那堆乱草,本是直麦秆儿理走以后剩下的,扔在仓房的一头.她这回瘫软了的原因,一半由于工作太累,一半由于又谈起她和她丈夫分离,心里激动.她躺在那儿,只有感觉,毫无意志,草的沙沙声和麦穗的切切声,都好象是触到身上有分量似的.
她躺在那个角落上,除了草声和切声而外,还能听见她们切切的低语.她知道,她们一定在那儿继续谈论刚才那个题目,但是她们的声音太低,她听不出她们说的是什么来;后来苔丝越来越想听一听她们到底说的是什么,就自己以为已经好一点儿了,站起来继续工作起来.
于是伊茨又受不了啦.因为她头天晚上,走了十二三英里地,半夜才睡的觉,五点钟就起来了.只有玛琳,靠着喝了一瓶子酒,又生的壮,还能受得了这种苦,膀子和脊背还不至于发疼.苔丝逼着伊茨,叫她先走,因为她自己觉得好一点儿了,就同意不要伊茨再作下去,等到都作完了以后,把那天捆的麦穗,按数大家平分.
伊茨很感激地接受了她这种好意,就出了仓房的大门,顺着雪地里的路径,往她的寓所里去了.于是玛琳那种痴情傻意,开始发作起来,这是她每天下午这时候喝酒以后,必有的情况.
"俺真没想到他会办出那种事来,从来没想到!"她带着一种象在梦中的声音说."俺也很爱他呀!他选中了你,俺一点儿也不吃醋.可是他那样待伊茨,可太不对了!"
苔丝听见这话,吃了一惊,差一点儿没把手指头叫镰刀削掉了.
"你说的是我丈夫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啊,是啊.伊茨嘱咐俺,叫俺千万别告诉你,可是俺憋不住,还是要告诉你.这不是别的,就是有一次,他要伊茨跟他上巴西去来着."
苔丝的脸,立刻白得和外面的雪色一样,脸也都耷拉下来了.
"伊茨答应了他没有哪?"她问.
"俺不知道.反正后来,他又变了卦了."
"呸......那么他那并不是真心了!那只是男人对女人开开玩笑就是了!"
"不是开玩笑,他是真心,因为他还同伊茨一块儿坐着车,走了老远,要往车站上去哪."
"他还是没把她带走哇!"
她们又默默无言地理了一会儿,于是苔丝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事前却一点要哭的样子都没有.
"你看!俺要是不告诉你,不就没有这种事了嘛!"
"噢,你告诉我告诉的很对呀.我一直地老任着自己的性儿,唉声叹气过日子,没看出来,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局!我应该常常写信给他才对.他只告诉我,不让我去找他,他可没不让我常常写信给他呀.我不能这么麻糊了!不论什么事,我完全不管,都听他一个人的,我太疏忽了,太不对了!"
仓房里的光线,本来就不充足,现在更昏暗了,她们看不清楚东西了,不能再继续工作了.那天晚上苔丝回了寓所,走进自己那墙上刷着白灰的小屋子,就热情冲动,拿起笔来,想要写一封信,寄给克莱;但是写着的时候,却又疑惑起来,不知道该写不该写,所以就写不下去了.后来,她把贴肉戴的结婚戒指,从带子上解了下来,整夜里把它戴在手指头上,仿佛这么一来,她就可以增强力量,使自己感到她就是那位善于闪躲的情人真正的太太.他这个情人,居然能在刚刚离她不久的时候,就向伊茨提议,要伊茨跟他一块儿到外国去.现在她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了,那她怎么还能再写信恳求他,再表示对他关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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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遥相隔的爱姆寺牧师公馆,近来苔丝想了不止一次了:她这回在仓房里听见了那番话以后,她就又想起那个地方来了.本来克莱告诉过她,说她要是写信给他,得从爱姆寺他父母那儿转,她要是有什么困难,就直接写信给他的父母.不过苔丝老觉得,从道德方面来讲,自己没有资格能算克莱的太太,所以她都把她每次想通信的冲动制止了;因此,爱姆寺牧师公馆,也和他婚后她娘家一样,简直始终就没觉得有她这么个人存在.她这样把她婆家和娘家一齐都隔绝了,本是很对她的脾气的;因为她本是富于独立性的;她老认为,平心而论,她不应该得到他们的恩惠或者怜恤,所以也不愿意受他们的恩惠或者怜恤.她决定全凭自己的功罪,来决定自己的成败;至于她和克莱家,不过因为那一家里有一个人,由于一时的冲动,和她一同把名字签在教堂的结婚簿上,于是她和他们就成了一家人了,所以她决不利用自己这种毫不切实的地位,去求他们.
但是她克己自制的工夫,可也有一定的限度.她现在听见了伊茨这段故事,就象发了热病一般,再不能象从前那样忍耐了.她丈夫为什么老不写信给她呢?他分明透露出过这种意思,说至少他将来旅程所到的地方,要随时让她知道;但是他却压根儿连一行报告他行踪所在的字都没写给她.他真不把她放在心上了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是病了吧?是不是自己得先去就他一步呢?她想她既是放心不下,一定可以因挂心而鼓起勇气来,到牧师公馆,去打听打听消息,表示表示她对于他没有音信的愁烦.要是克莱的父亲,真是她从前听克莱讲过的那种好人,那么,他听了她现在这样想念爱人如同饥渴的情况,一定会表示同情的.至于她生活上的困苦,她尽可以不让他们知道.
不是礼拜的日子,她自然没有权利离开这个农庄;所以,她要上牧师公馆去,只能趁着礼拜那一天的机会.棱窟槐这块地方,既是坐落在一片白垩质台地的中心,别处还没有铁路通到那儿,那么,她要往爱姆寺去,就自然非步行不可的了.一来一去,都是十五英里的路程;她一定得早早起来,要一整天的工夫,才能作得了这番跋涉.
两个礼拜以后,风雪已经过去了,来了一个一切冻得坚硬的时期;她于是就趁着道路是这种情况的机会,去进行她那番尝试.那个礼拜早晨四点钟,她就下了楼,走到外面的星光之下了.天气仍旧很好,她脚底下的路,好象铁砧一般,走起来咯噔咯噔地响.
玛琳和伊茨知道,苔丝这回出门儿,一定和她丈夫有关系,所以对于这件事很感兴趣.她们俩都寄寓在另一所小房儿里,和苔丝的寓所,虽然在一条篱路上,可是还得再往前走几步,才能到那儿;但是,她们却亲身跑来了,帮着苔丝梳妆打扮,并且劝苔丝,叫她把顶漂亮的衣服穿出来,好叫她公婆一见就喜欢她;不过苔丝自己却知道,老克莱先生是朴素的加尔文派,所以在这方面,倒觉得不大在乎,还觉得这样办,不见得妥当.她作了那次令人伤心的结合以后,已经一年了,但是她新婚那时候衣柜里盛得满满的衣裳,现在虽然只剩了不多的几件了,但是那几件,让她打扮起来,象一个天真烂漫.不趋时尚的乡下姑娘,很能动人怜爱.她如今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毛布长袍儿,镶着白绉纱花边儿,和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儿和脖子互相掩映,外边罩了一件天鹅绒外褂儿,头上戴了一顶黑色天鹅绒帽子.
"你丈夫这阵儿看不见你,真万分可惜......你真是个美人儿!"伊茨瞧着苔丝说,那时候苔丝正站在门坎那儿,介于门外钢铁色的星光和门里黄色的烛光之间.伊茨说这句话,完全是当时的实情,不顾自己的利害.苔丝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不能把她当作对头,......一个女人,凡是一颗心比榛子大的,都不能当面把她当作对头......苔丝的品格,对于她的同类,有一种非常大的感化力量,说也奇怪,竟能把女人嫉妒.仇视那一类比较鄙卑的情感,一概都压伏下去.
她们这儿给她扯一扯.弄一弄,那儿给她轻轻地刷一刷,眼看着她浑身上下都整整齐齐.熨熨帖帖的了,才放手让她走了;于是她就在天还没亮的珠灰色空气里,渐渐消失了.她刚放开脚步走去的时候,她们听见,她在坚硬的路上,踩得噔噔地响.就是伊茨都希望她能马到成功;她虽然并不特别重视自己的贞操,但是她一想起上次一时受了克莱的诱惑,幸而没作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心里总觉得喜欢.
去年今日,只差一天,就是克莱和苔丝成婚的日子,也只差几天,就是他和苔丝分离的日子.不过,在一个晴朗干燥的冬天早晨,吸着这种白垩质山脊上清爽稀薄的空气,轻步疾行,走上含有她这种使命的行程,却也令人高兴;我们敢说,刚一出发的时候,她梦想的一定是,要叫她婆婆一见她就疼爱她,要对她婆婆把自己的历史一齐都说出来,叫她成为自己一方面的人,替自己想法把那位逃开了的人弄回来.
走到后来,到了一片广大岗峦的山脊了,岗下就是土壤肥沃的布蕾谷,只见谷里一片雾气,并且仍旧还是曙色朦胧.这片山谷里,空气是深蓝色的,不象高原上那样淡白无色;地都是五六亩就是一处,不象她近来作活的土地上那些地,都百儿八十亩才是一处,所以这儿围篱错综,纵横交叉,从这片高地上看来,好象网眼儿一般.山岗上的景物是一片浅褐色,山谷里的景物,和芙仑谷一样,却是冬夏常青.但是那片山谷,不象从前那样叫她喜爱了,因为她有生以来的苦恼,都是在那个山谷里生出来的.对于苔丝,一样东西的美丽,不在东西的本身,却在东西的象征,这种看法,原是一切有过悲哀感的人都有的.
她顺着她右面的山谷,从从容容地一直往西走去,经过那几个叫欣陶(哈代的小说里叫欣陶的村庄有好几个,象大欣陶.小欣陶.王室欣陶等.)的村庄上面,越过谢屯寺和卡斯特桥之间那条和这条路十字交错的大道,又沿着达格堡山.亥司陶山走去,穿过两山之间那条叫"魔鬼厨房"的峡谷.顺着山路再往前走,走到十字手旁边;只见一根石头柱子,孤零零.静悄悄地在地上耸立;大概那个地点,曾经出过神圣的奇迹,或者出过杀人的凶案,或者两样事都出过,所以用它来作标记.往前又走了三英里,有一条直而荒凉的罗马古道,名叫长槐路,横贯在面前,她立刻越过这条古道,拐到一条岔路,从那儿走下山去,就是半村半镇的爱夫亥了;到了那儿,全路差不多算走了一半.她在爱夫亥停了一会儿,又吃了一顿早饭,吃得很够香甜的;不过并没在猪橡客店,却在教堂旁边一个住小房儿的人家,因为她要避开客店.
苔丝剩下的那一半路程是取道于奔飞路的,这段路程,比先前那半段平坦得多.不过她离目的地越近,她觉得把握越小,要她这次的企图成为事实,也显得越不容易.她心头眼底,只看见她的目的明白显著,道旁的景色都一概模模糊糊,因此有时她很有迷路的危险.不过,无论怎么样,靠近正午的时候,她到底走到了一个栅栏门前,在那儿站住了脚了,栅栏门下面是一片低地,低地上就是爱姆寺和牧师公馆.
她看见了那座教堂高阁,就知道那时候,牧师和会众,都正在高阁下面聚会;在她看来,这个方阁非常地严厉.她很有些后悔,没在平常日子设法往这儿来.象老牧师那样一个好人,既不明白她不得不在礼拜天来的情况,一定会因为她冒犯神明,先不喜欢她.但是事到如今,她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进行.她一路走了这么远,都穿的是一双厚皮靴子,现在她把那双靴子脱下来,塞在栅栏门柱旁边树篇里面.一个回头容易寻找的地方,把一双漂亮的黑漆皮靴子换在脚上,才往山下走去.走近牧师公馆的时候,她刚才脸上叫冷风冻的那片红晕,不自禁地都慢慢地褪去了.
苔丝心里想,顶好能遇见一件什么顺利的事儿,帮一帮自己的忙,但是她却并没遇见什么能够帮忙的顺利事儿.只见牧师公馆的草地上有些灌木,都在寒风里瑟瑟地战抖;她就是用尽了想象力,也总感觉不出来,这所房子里面的人,就是自己亲近的家属,而且虽然今天打扮得算是顶体面的了,也并无济于事;然而她和他们,无论哪一方面,无论是性,无论是情,根本上都没有什么不同,无论是喜,无论是悲,无论是思想,无论是生,无论是死,无论是死后,都完全一样.
她努力振作,鼓起勇气,走进栅栏门里,把门铃拉了一下.现在已经把事情作了;再想躲也躲不开了.不价,事情还不算已经作了,没有人出来开门.还得再努一番力,再鼓一番勇气.她把门铃又拉了一下;她走了十五英里的路,本来身上很累,现在这么一来,有些支持不住,所以她就用手支着后腰,用胳膊肘靠着门廊下的墙,等着人家出来开门.风力非常锐厉,连墙上那些长春藤的叶子,都叫风吹得变成了枯萎.灰白,它们互相扑打,老不停止,给了她的神经一种不安的刺激.一块带血迹的纸,从一个买肉人家的垃圾堆上,叫风刮了起来,在栅栏门外的路上,前后飘扬;因为太轻,所以老站不住,又因为太重,所以老飞不走;还有几根干草和它作伴.
第二次拉铃,比第一次拉得更响,可是还是没有人出来,于是她就走出门廊,开开了栅栏门,溜到门外面了.她回身往那所房子的前脸儿看去,脸上虽然犹豫不定,好象想再回去,但是她把栅栏门关上了以后,心里觉得轻松了许多.她心里忽然一动就琢磨起来,莫非是她公婆已经认出来是她(至于怎样认出来的,她却说不出所以然来),特为吩咐人,不许放她进去不成?
苔丝走到拐角的地方,就停住了脚步.所有她作得到的事情,她已经全都作了;不过她决定不叫自己因为现在一时的羞怕,留下后来无穷的悔恨,所以她就回过身来,在房子前面,又完全走了一个过儿,把房子所有的窗户,全都看了一遍.
啊,她明白了,没人出来开门,是因为他们都上了教堂了,个个都上了教堂了.是啦,她想起来啦,她丈夫不是曾对她说过吗,他父亲的规矩,老是非叫一家上下,都上教堂去作礼拜晨祷不可,连仆人也都得跟着去,因此回来的时候,都老得吃冷饭.那么,没有别的,她只要再等一等,等到礼拜作完了就是了.她恐怕惹人注意,不敢在原来的地方等,就拔起脚来,要走过教堂,躲到篱路里面.但是她正走到教堂坟地的栅栏门前,作礼拜的人也都正从教堂里面一拥而出,把她夹在人群中间.
爱姆寺的会众都拿眼看她,那种看法,只是一个乡间市镇的会众,在从容走回家去的路上,遇见一个外来的女人,他们知道她是一个生人的时候,才会有的.苔丝加紧脚步,走上原先的来路,想要在路旁的树篱中间,先躲一躲,等到牧师公馆里都吃完了午饭,能够接见她的时候.待了不大的工夫,她就把从教堂里出来的那些人,一概撂在后面了,只剩了两个年纪还轻的人,胳膊挽着胳膊,在她后面,很快地跟了上来.
他们走得离她更近的时候,她能听见他们两个,严肃郑重地谈话的声音.一个女人,在她这种情况里,耳朵特别地尖,所以她听出来,他们说话的语音,和他丈夫的正一样.这两个步行的人,正是她丈夫的两位哥哥.苔丝把一切的计划全都忘了,心里只害怕,在她自己这样衣帽不整,还没准备好跟他们见面的时候,就叫他们追上了.因为虽然她觉得他们不会认识她,她却出于本能地害怕他们对她端相品评.他们在后面跟的越快,她在前面走的也越急.他们两个,分明是打算在吃午饭以前,先快快地散步一回,把刚才坐在教堂里冻了半天的腿和脚活动活动,叫它们暖和暖和.
山上面,在苔丝前面走着的,只有一个人,一个上等女子模样的人,看着有几分令人注意的地方,不过也许有点循规蹈矩,显得束手束脚.到了苔丝差不多追上了那个女人的时候,她那两位大伯子,也差不多走到了她的背后了,他们离她很近了,所以他们谈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她都听得出来.起先他们说的话,都没有什么可以特别使她注意的;后来他们两个之中,有一个瞧见了前面那位小姐,就说,"前面是梅绥.翔特,咱们追她去."苔丝听见了这句话,才特别注意起来.
苔丝从前听说过这个名字.安玑的父母和他们的朋友翔特夫妇,要给安玑选作终身伴侣的那位小姐,不是就叫这个名字吗?要不是苔丝从中作梗,大概现在克莱已经和这位小姐结了婚了.不过就是她从前没听说过这种情况,那她要是再待一会儿,她也会知道的;因为他们哥儿两个之中有一个接着说,"啊,可怜的安玑,可怜的安玑,我多会儿看见那个女孩子,我就多会儿不免越来越怨恨,怨恨安玑不该那么轻率,娶了那么一个女人,也不知道是挤牛奶的,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那分明是一桩离奇事.她现在已经去找着了他没有,我还不知道;前几个月,我听到安玑的消息那时候,我知道她还没去."
"我也说不上来.他现在什么话也不对我提了;这回糊里糊涂地结了婚,更和我疏远了."
苔丝更放快了脚步,往漫漫的山坡上面走去;但是她要是想把他们撂在后面,就难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所以后来还是他们两个走得比她快,把她撂在后面了.在顶前面那位年轻的女人,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就回过身来.于是他们三个便互相握手寒暄,一同往前走去.
他们不久就走到了山顶上了;看他们的本意,分明是以山顶作散步的终点的,所以走到那儿,就都把脚步放慢了,一齐拐到一个栅栏门旁边.一个钟头以前,苔丝还没下山的时候,也就在这个栅栏门旁边,停步打量下面的市镇.现在他们三个在那儿一面谈话,那两位牧师兄弟之中,有一位把伞插到树篱里,仔细搜寻了一回,掏出一件东西来.
"你们瞧,树篱里有一双旧靴子,"他说,"我想那大概是无业游民扔掉了的."
"也许是骗子,想要光着脚到镇上去,好叫人可怜他,所以才把靴子藏在那儿吧,"翔特小姐说."不错,一定是那样.因为这是一双很好的走路靴,一点儿也没破.作这种事太坏了!我把靴子带回去,舍给穷人吧."
原先找到这双靴子的克伯.克莱,就用伞把儿替翔特把靴子勾了起来;于是苔丝的靴子,就成了别人的东西了.
这些话苔丝全都听见了,因为她脸上蒙着毛织的面纱,所以才和他们交臂走过,而没露出破绽.她走过去以后,马上回过头来看,只见那三位刚作完了礼拜的人,已经带着她的靴子,离了栅栏门,下山去了.
于是我们这位女主角,又上了路.眼泪,把眼光都蒙住了的眼泪,从她脸上流下来.她只觉得,这一场意外,好象是宣判她是个罪人似的;她分明知道,这种心情,只是由于自己难过,自己容易受感触,并没有真正的根据,但是,她却又没法儿把这种心情摆脱;外界的事物,样样都跟她别扭,她这么一个穷苦的女孩子,毫无力量和这些不吉祥的事物对抗.现在重回牧师公馆,是不用想的了.安玑的太太差不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人人鄙视的东西,叫那两个在她看来过于文雅的牧师,硬赶到了那个山坡上面.他们对苔丝这场羞辱,本来出于无心,但是苔丝却真不幸,遇见的不是父亲,却是儿子;因为那位父亲,虽然心地褊狭,却绝不象他那两个儿子那样拘谨.严厉,并且他还很有恻隐之心.她又想起她那双沾满了尘土的靴子来,她几乎可怜它无故受了那一番揶揄,同时她也觉到,这双靴子的主人,前途毫无希望.
"唉!"她仍旧自怜自叹地说,"他们哪儿知道,我穿那双靴子,为的是我恐怕走那段顶崎岖不平的路,会把他给我买的这双好靴子毁了哪......他们哪儿知道哪?他们也不知道,我这件袍子的颜色,也是他给我挑的哪;唉,他们怎么会知道哪?就是他们知道了,他们也并不会在意,因为他们对于他,根本就不大在意嘛,可怜的人!"
于是她就替她那位心上的爱人悲伤起来,其实她现在这一切苦恼,都是她那位心上的爱人褊狭的见解给她弄出来的.她当时只顾往前走,没想到,她这一次拿儿子来判断老子,因而在紧要的关头,露出妇女的怯懦,正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她现在这种情况,正可以引起克莱老夫妻的同情心.他们两个,一遇到最坏的情况,恻隐之心就一发而不可制,但是未曾陷入绝境的人们微妙的精神苦恼,却难以引起他们的关切或者注意.他们只顾急于为那些税吏和罪人说句好话,却忘了那些文士和法利赛人(税吏是给罗马政府向犹太人收税的人,时向人民勒索.文士为古犹太人的律师.法利赛人是古犹太人里头严守古法.古礼的人.文士和法利赛人,首先反对耶稣,直至耶稣死而后已.所以耶稣对于他们绝不容忍,而反倒是对于税吏和罪人随便交结,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九章第十一节,《马可福音》第二章第十八节等处.他曾说,税吏和妓女能上天堂,文士和法利赛人却不能,见《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第三十一节.),也都应该有人替他们分辩分辩.他们这种褊狭或者局限的毛病,在这种时候,倒正可以让他们两个,把他们自己的儿媳妇儿,看作是百中之一,该受他们拯救.应受他们爱怜的人.
于是她又顺着原先的来路,拔步前进;她来的时候,本来就没抱很大的希望,她只觉得,她一生中,又遇到了一个紧要的关头就是了.但是实在却又并没有什么有关紧要关头的事发生;她没什么别的可作,只得回到那片穷山,过她旧日的生活,一直过到她能再鼓起勇气,到牧师公馆去的时候.她在归途上,固然也曾不甘心埋没自己,把面幕揭了起来,仿佛是要叫世界上的人都看一看,至少她有的容貌,梅绥.翔特没有.但是她一面揭面幕,一面却止不住摇头难过.
"这算不了什么,这算不了什么!"她说."谁还爱这副容貌哪!谁还注意这副容貌哪!象我这样一个叫人遗弃了的人,谁还管她的容貌!"
苔丝在她的归途中,与其说是一直前进,不如说是任意飘荡,毫无生气,毫无目的,不过是糊里糊涂方向不差就是了.她这样顺着又长又累人的奔飞路走来,不由得渐渐觉得疲乏,于是就常常往栅栏门上倚靠,在里程碑旁休息.
她一直没进任何人家;等到走了七八英里以后,下了一座很陡很长的山坡,进了半村半镇的爱夫亥,到了她早晨抱着满怀期望吃早饭那个住小房儿的人家,才走进去坐下.那个人家紧靠教堂旁边,差不多就是村子那一头儿上的头一家;那家的主妇上伙食房里给苔丝去拿牛奶的时候,苔丝往街上看去,只见村子里好象一个人都没有.
"村里的人都作晚祷去啦吧,是不是?"她说.
"不是,亲爱的,"那个老妇人说,"还不到作晚祷的时候哪;教堂还没打钟哪.他们都到那面一个仓房里,听讲道去啦.一个美以美会教徒,趁着早祷和晚祷中间的工夫,在那儿讲道.他们都说,他是一个杰出的热烈基督徒.可是俺不去听他讲的道!在教堂里讲的那些,也尽够俺听的了."
待了一会,苔丝就起身走进村子里面去了,她的脚步都从两边的房屋那儿发出回声来,好象那是一个死者的国度似的.快要走到村子中间,就有别的声音和她的脚步声掺和;她抬头一看,只见前面离大道不远,是一个仓房,她就知道,那一定是讲道的声音了.
在寂静.清朗的空气里,讲道的声音非常清楚,所以虽然苔丝走的是仓房有墙的那一面,讲道的讲的话苔丝却不久都能一句一句地听得出来.他那篇讲演,本可以想得出来,是一个极端的信心万能论一派的,说信心就是道德,也就是圣保罗的神学那种讲法.这位讲道的人,把他这种成见,完全象背诵的一般,指手划脚,大说大讲,因为他分明不懂得辩证的方法.苔丝虽然没听见他开头的话,却知道他这段演讲的题目是什么,因为他嘴里老把这一段《圣经》重复念叨......
无知的加拉太人哪,耶稣基督钉死在十字架,已经活画在你们眼前,谁又迷惑了你们,叫你们不信真理呢?(见《新约.加拉太书》第三章第一节.)
苔丝站在人群后面,一听这位讲道的所讲的教义,正是克莱的父亲那一派的,并且比他还更热烈一些,她就发生了兴趣;后来再一听,这位讲道的,正详细讲他自己原先怎样会信起这种主义来,她的兴趣就更浓厚了.他说,本来他的罪恶顶深重,他曾毁骂过宗教;他曾和放荡淫秽的人们交游过.但是后来有一天,他忽然醒悟了,他所以能醒悟的原因,从人的角度来看,大半是由于一位牧师的影响,起先他还把这位牧师粗暴地侮辱过;不过这位牧师临走的时候,对他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深深地印到他心里,叫他永远不忘;后来,借着上帝的恩惠,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了,变成了现在他们所看到的这种样子了.
但是还有比这种教义更使苔丝吃惊的,那就是那个人的声音,因为他的声音,万想不到,会那么巧,居然和亚雷.德伯的丝毫不差.她脸上表现出一片疑而不决的痛苦之感,身子绕到仓房前部,在那前边走过.在仓房那一边,冬天低低的太阳,一直射到那个有两扇门的大门口;因为有一扇门正开着,所以阳光就射进仓房的深处,射到打粮食的地上,射到听讲的人和讲道的人身上.那时候,他们都稳稳地站在仓房里面,受不到北风的侵袭.听道的全是村里的人,从前她遇见过的那个拿红涂料涂格言的,也在里面.但是她的注意力,却集中在那个中心人物上,他正站在几个麦袋子上面,脸朝着门口和听道的人.午后三点的太阳,正射在他的脸上,把他映得清清楚楚.原先苔丝刚一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就已经觉得,破坏她的贞操那个人正迎面而立了.她一心那样相信,本是奇怪的,而且是使人意气消沉.精神疲的;但是这种深信不疑的想法,却越来越强烈.现在再一看他的脸,更证明了一点不错,他正是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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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期 冤家路狭
自从苔丝离开了纯瑞脊以后,一直到现在,她没看见德伯本人,也没听到他的消息.
这一次相遇,正是苔丝满怀愁绪的时候,在所有的时候之中,它这样突然来临,很叫人难以断定,说它能够引起最低限度的张皇惊恐.但是,"一次叫蛇咬,千年怕烂绳";所以德伯当时站在那儿,虽然公然分明是一个回头人,痛恨自己过去胡行乱走,胡作非为,而苔丝一看见他,却也不由得一阵惊怕,瘫痪在那里,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
想一想她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面上流露出来那种表情,再看一看现在他面上的表情!神气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之中,令人不耐;不过原先嘴上的八字黑须已经剃去了,两腮上却留出两绺修理得整整齐齐的旧式连鬓胡子(旧式连鬓胡子:胡子的去留,一时有一时的习尚.英国一八五○年前兴留连鬓胡子,一八五○年以后则兴留八字须,故连鬓胡子为旧式.)来;身上的衣服也穿得半牧师.半俗人的样子,把他的神情改变了,足以叫人看不出他从前那种花花公子的旧面目来,所以苔丝刚一看见他那一刹那,不敢相信就是他.
《圣经》上那些庄严的字句,滔滔不绝地从他嘴里讲出来,苔丝刚一听的时候,只觉得那种不伦不类.非驴非马的情况,都令人觉得毛骨悚然.他那种她听得太熟了的腔调,不到四年以前,在她的耳边上,还净说的是秽言淫语呢,现在却满口仁义道德,这二者比起来那种完全相反的情况,令人心头作恶.
他这时候与其说是洗面革心,不如说是改头换面.从前他那脸上的曲线,表现一团色欲之气,现在貌是神非,却表现一片虔诚之心了.从前他那嘴唇的姿态,表现巧言令色的神气,现在这种姿态,却显出恳求劝导的神情了;从前他脸蛋上的红光,可以说是狂暴放纵的火气,现在那片红光,却成了传道雄辩的光彩了;从前只是兽性,现在变为疯狂了;从前是异教精神,现在变为保罗精神了.从前他那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看她的时候光芒逼人,现在那双眼睛奕奕有光,讲道的时候却狂热可怕了.从前他脸上常有一种阴沉横厉.棱角显露的样子,本是表示事不顺手.事不如愿的愤怒,现在他脸上也有那种样子,却是怨恨甘入下流.不可救药的人(此句意译.原文即本书633页注①.)了.
他的面目本身,仿佛在那儿抱怨.它向来都不是作现在这样表情的;现在好象叫它扭天别地,丧失本性.说也奇怪,叫它表情高尚,反倒好象把它应用不当;把它提高,反倒好象叫它失真.
不过真是这种样子吗?她不能老拿这种尖酸刻薄的态度看待他.世界之上,恶人回头离开所行的恶而救活了灵魂(见《旧约.以西结书》第十八章第二十七节:"恶人若回头离开所行的恶,行正直与合理的事,他必将灵魂救活了."),德伯并不是头一个,为什么他变成好人,她就该觉得不近情理呢?不过是因为她向来心里老觉得他是个坏人,一旦听见这个坏人嘴里说出好人的话来,就不由要生出格格不容的感觉来.其实是坏的程度越大,一旦好了,好的程度也越大;这是极平常的道理,用不着深究基督教史(基督教史里,圣保罗就是一个弃邪归正的人.《新约.使徒行传》第九章:扫罗(即保罗)仍然向主的门徒,口吐威吓凶杀的话,要去害门徒,走在途中,遇主显灵,遂变为信徒.),就可以看出来.
以上种种印象,只是渺渺茫茫地使她有些感觉就是了,并没有十分清晰的轮廓.等到她那一阵儿因受惊吓而感麻木的光景过去了.又能活动的时候,她就一心只想躲开他,别让他看见.她的身子正背着阳光,他分明还没看出来她是苔丝.
但是她一活动,他就立刻认出是她来了.只见她那个旧情人,当时好象过电的一样,因为她对于他的影响,比他对于她的可就大得多了.他那番劝善的热心,他那滔滔的讲辞,都一齐停止,一齐消灭了.他嘴里的话,本来想说出来,但是因为她在面前,他的嘴唇却只剩了挣扎颤抖的份儿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看见她以后,他的眼睛就四下乱瞧,不知往哪儿放才好,只是不敢往苔丝那儿瞧,却又忍不住,过不几秒钟,就不顾死活地瞧她一眼;他这种瞠目结舌的情况,只延长了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因为在德伯精神瘫痪的时候,苔丝已经气力恢复,尽力急忙走过仓房,往前去了.
她定了一定神儿,心里一琢磨,觉得他们两个的地位,真是今昔大不相同,不免吓了一大跳.德伯本是害她的人,现在倒饭依了圣灵;自己本是受害的人,现在却还不曾自新向善.而且结果倒仿佛那个传说的故事,她那塞浦路斯一般的像(塞浦路斯的像,指古希腊神话中爱之女神而言,因据传说,她生自塞浦路斯附近海中之浪沫,又特为塞浦路斯人所奉祀.但故事出处似无人知.)忽然在他的祭坛上出现,把僧侣的火都差不多弄灭了.
她连头也没回,一直往前走去.她的脊背......连她脊背上的衣服......都好象有感觉,对于别人的目光感觉得特别灵敏;因为她那时一心只琢磨,他也许已经到了仓房外面,在那儿盯着她了.她原先在路上,满心怀着的是一种沉重的悲痛,现在她的烦恼改变了性质.从前是如饥如渴地想那久不见答的爱,现在却是深深感觉到,无法挽救的已往,依然把她缠绕:这种感觉,差不多和肉体上的痛痒,一样地分明.她如今更觉得,从前的错误牢牢地存在了,这简直叫她灰心绝望.她原先本来希望,她早年的生命和现在的生命,可以分割隔开,这时候才明白,这种希望到底并没成为事实.除非她自己也成了陈迹,她的往事决不会完全成为陈迹.
她一面心里这么琢磨,一面往前走去,又横着穿过了长槐路的北部,立刻就看见那条由低而高.一直连到高原的大路,白茫茫地伸展在面前;她剩下的路,就是顺着那片高原的边儿往前去的.这条越走越高的路,要人费力使劲的样子,在前面伸展,干燥.灰白,路上连一个人.一辆车.一丁点什么都没有;只有深黄色的马粪,时时点染在又冷又干的地上.她慢慢往上跻攀的时候,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走近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面目极熟......却怪模怪样.穿着美以美教徒服装的人......那个在所有的人里面,她这一辈子最不愿意单独相遇的人.
然而当时却又没有工夫琢磨,也没有工夫逃避,因此,苔丝只得极力镇静,听天由命,让他追上了自己.她看他很兴奋,他的兴奋多一半是由于感情的激动,少一半是由于赶路的急促.
"苔丝!"他叫道.
她没回头,只把脚步放慢了.
"苔丝!"他又叫道."是我呀,是亚雷.德伯呀."
于是她才回过头来,他也走上前去.
"我看见是你,"她冷冷淡淡地答.
"啊,就是这一句话吗?不错,我不配你跟我再说别的!当然喽,"他又微微一笑,添了一句说,"你看我这样打扮,当然有些可笑喽.不过......你笑我,我也受着......我刚才听说你走啦,不知道上哪儿去啦.苔丝,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跟着你吧?"
"不明白,不大明白;我倒愿意你不跟着我,打心眼里说,我不愿意!"
"不错.你说这种话也难怪你,"他正颜厉色地说,同时两个一同往前走去,苔丝显出很不愿意的样子来."可你别误会.刚才我忽然看见你,当时曾有一阵儿,不能自主,我不知道你看出那种情况来没有.我这是怕你已经看出那种情况来,因而误会了我跟着你的意思,所以我才问你这句话.你要明白,我那种不能自主的情况,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按着咱们两个从前的光景看起来,那种不能自主的情况,本是在情理之中的.不过我可把牙一咬,就过去了;这个话也许你听来,又说我撒谎啦,不过实在却真是那种样子.我一下定住了神儿,马上就觉得,既是我一心发下宏愿,要尽我的责任,救世界上的人,免得他们将来受上帝的忿怒,(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三章第七节.)那么,头一个该救的,当然是那样残酷地受到我侮辱的那个女人;你听了这句话,也许拿鼻子嗤我,不过我都不在乎.我追你,就是为的这个目的,并没有别的意思."
她回答的话里,略微含有一点鄙夷的意味:"你已经把你自己救出来了吗?人家不是说,行善得由己及人(英国谚语.)吗?"
"我是一无所能的!"他毫不在乎地说."我对听我讲道的人说过,一切都是上天的力量.我从前那么没出息,那么胡作非为,我想起来真惭愧;你看不起我,还没有我看不起我自己那样厉害哪!所以,我这回能悔悟过来,真得算是一桩奇事;信不信由你;不过我可以对你讲一讲我是怎么悔悟过来的.我希望你至少能耐点性儿听一听.你听说过爱姆寺有个克莱牧师吧.你一定听说过;他得算是他那一派里顶心诚的,他是国教里硕果仅存那几个心诚的人里面之一.他比起我现在信的这个极端派来,自然还不能说是顶诚恳的,但是在国教里,他可算得是很难找到的了;现在这些新出来的国教派牧师,都只学得花言巧语,强辞夺理,慢慢地把真正的教义都弄模糊了,都弄得只虚有其表了.我跟他,只是对于政和教的关系问题,对于解释'上帝说,尔其脱离此辈而独立,(见《新约.哥林多后书》第六章篇十七节.)这句话,有点不同的意见,除此而外,没有什么别的歧异.他虽然是个无声无臭的人,我可很相信,在这一国里,他救的人比谁都多.你听说过这个人吧?"
"听说过,"她说.
"大概是两三年以前的事儿了.有一回,他替一个传教团体到纯瑞脊去讲道;那时他见了我,就发挥他那种普渡众生的精神,想法子劝导我.指引我;我这个荒唐可怜的混蛋,可一味地侮辱他.他对于我的行为并不怀恨,他只说,将来我总有受圣灵初结的果子(圣灵初结的果子,见《新约.罗马书》第八章第二十三节.)那一天,有许多本是要来笑骂的人,却留下了祈祷起来(套用英国十八世纪诗人哥尔斯密士的诗《荒村》第一七九行:And fools who came to scoff remained to pray.").他这句话,说也奇怪,对于我仿佛有一种魔力,深深地印到我的脑子里;后来我母亲一死,我更受了很大的打击,慢慢地我才见了天日.从那时以后,我一心一意,只想把真理传给别人,我今天想干的事,也就是这个.不过,我在这一带讲道,还是近来的事儿.我头几个月,都是在英格兰北部讲给素不相识的人听,为的是先熟练熟练,长长胆子,然后再讲给熟人听,讲给从前和我在一块儿过昏天黑地的日子那些人听.对他们讲道,是对一个人的真诚与否,最严峻的考验.苔丝,你要是能尝一尝狠狠地自己打自己的脸那种乐趣,我敢保......"
"得啦,别说啦!"苔丝怒气勃勃地说,同时扭身走到路旁一个篱阶,把身子靠在上面."我不信会有这种突如其来的改变,你心里分明......分明知道,你把我毁到哪步田地了,这阵儿可着脸儿跟我说这种话,真叫我听着压不住火儿!象你这种人,还有和你一样的人,本来都是拿我这样的人开心作乐,只顾自己乐不够,至于我怎么受罪,你就管不着啦;你作完了乐,开够了心,就又说你悟了道了,预备死后再到天堂去享乐;天下的便宜都叫你占了去了.真不害羞!我不信你,我见了你就有气!"
"苔丝,"他坚持说:"别这么说,我刚一受到这种感化的时候,仿佛是拨云雾而见青天一般.你不信我?你不信我哪一样儿?"
"我不信你会真变成了好人.我不信你玩的这种宗教把戏."
"为什么?"
她把声音放低了说:"因为有人比你强一百倍的,都不信这种事."
"这真是妇女的见识了!你说的这位比我强一百倍的人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
"也罢,"他说,说的时候,本来一阵忿怒,马上就要发作,却又极力忍住,并没发作出来,"上帝可不容我说我自己是好人,你也知道我也不会说我自己是好人.我本是新近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不过新来后到的人,有时眼光倒看的更远."
"这话本来不假,"她抑郁伤感地回答他说."不过我对你的觉悟可不敢信.你那种昙花一现的感情,亚雷,我看恐怕不会长久!"
她一面这么说,一面从她倚靠的篱阶上转过身来,脸冲着他;于是他的眼光无意地落到他极熟悉的面目和身躯上,就盯在那儿把她观察.他的凡心,那时虽然已经安静了,却并没真正铲除,甚至于也并没完全克服.
"你不要这么用眼睛来看我,"他突然说.
苔丝原先那种动作和神气,本是不知不觉地作出来的,现在一听这话,就急忙把她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挪开了,脸上一红,吃吃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同时她心里头又重新起了一种时常感触到的凄怆悲伤情绪,觉得自己这样一个人,却天生长了这样一副丽质,她寄迹其中,总是有些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对.
"别价,别价!别对我说抱歉的话.不过既是你本来戴着一个面纱,遮着你的脸,你为什么不把面纱放下来哪."
她一面把面纱放下来,一面急忙说:"我戴面纱大半为的是挡风."
"我这样指挥你,好象有些太严厉了,不过,我还是少看你几眼好,多看了危险."
"别说啦!"苔丝说.
"哼,女人的面貌对于我早就魔力太大了,我怎么见了它能不害怕哪!一个福音教徒和女人的面貌,本来一点儿也不发生关系.它只叫我想起我愿意忘掉的往事!"
说完了这句话,他们就一同往前走去,只有时偶然谈一两句话.苔丝不愿意下逐客令,明明白白地撵他走,只心里纳闷儿,不知道德伯跟她要跟到几时.他们遇到栅栏门或者篱阶的时候,常看见门上和阶上涂着红红蓝蓝的《圣经》摘句;她就问德伯,他知道不知道,这些摘句,都是谁,这么不怕麻烦,涂在这儿的.他说:涂摘句的那个人,本是他自己和别的同道人雇的,专在这一带地方,涂写这些醒世经义,无非是用尽各种方法,劝化现在这些到处都是的坏人罢了.
走到后来,他们就走到了那块名叫十字手的地方了.在这一片荒寒凄凉的高原上,这块地方得算是最萧瑟惨淡.它那上面的风物,完全不是画家和爱好风景的人所追求的那一种,它反倒自成一种美......一种含有悲剧情调的反面之美.因为有一根石头柱子,上面很粗糙地刻了一只人手,竖在那儿,所以这个地方才叫十字手;那根孤桩石柱,古怪.粗糙,不是附近一带采石场里岩层上面的产物.关于它的历史.它的意义,一个人一样说法.有些人说:先前这儿本来有一个表示虔诚的十字架,现在这根柱子不过是那个十字架残余的孤桩就是了;又有一些人说:从前这儿原来就只有这一根桩子竖在那儿,为的是标明地土的界限,或者聚会的地点.不管这个古物的来历如何,它所在的那片地方,却因为看它的人心境不同,有时显得庄严,有时显得凶恶;就是感觉顶迟钝的人,从它旁边走过,都不由要觉得毛骨悚然.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我想我该离开你啦,"他们快要走到这块地方的时候,他说."我今天晚上还得到阿伯绥去讲道,我得往右面拐下去.苔绥,你把我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道理,也不愿意说究竟是什么道理.我一定得离开你,好把心定一定.......你现在讲话怎么这么流利?谁教你说得这么好的英语?"
"我遭了这么些苦难,也学会了一些东西,"她故作遁词,说.
"你遭过什么苦难?"
她把她头一次遭的苦难,把跟他唯一有关的那一次苦难,对他说了出来.
德伯一听,瞠目结舌."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回事!"于是他又嘟哝着说,"你看见事情来到眼前的时候,怎么没写信给我呀?"
她没回答.他打破了沉寂,接着说:"好吧......咱们还得见面."
"别价,"她说,"别再见面啦!"
"我想想看好啦.不过咱们分手以前,你得先到这儿来."他走到那根石柱前面."这根柱子,从前本是一个神圣的十字架.我们这一派本来是不信什么神迹圣物的;不过我有的时候很怕你......如今我没有什么可以叫你害怕的地方了,可是我怕你可怕得真厉害;现在我要壮一壮胆子,所以我要求你把手放在这个十字架上,对天起一个誓,说从此以后,不再来诱惑我,不再拿你的姿色.你的一切,来诱惑我."
"哎哟天哪......你要求这个干什么,一点儿也用不着!我一丁点儿想要诱惑你的意思都没有啊!"
"你这个话倒不错......不过你还是只管起誓好啦."
苔丝带着一半害怕的心情,顺从了他这种不近情理的请求,把手放在石头柱子上,对天起了一个誓.
"你不信教,我很替你难过,"他继续说,"想不到会有个不信教的人对你有这么大的影响,迷惑了你的心.不过现在不必多说了.至少我在家里可以替你祈祷;我也一定替你祈祷;谁敢说什么事能发生,什么不能哪?我走啦.再见吧!"
他转身走到树篱中间一个猎人栅栏门(猎人栅栏是骑在马上打猎的人从那儿经过,可以不用下马就能把它开开的一种栅栏门.),没容自己再看她,就跳过树篱,朝着阿伯绥,在山地上一直走去了.走的时候,他的脚步都显出来他心中错乱;他走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了一个先前有过的念头,就从口袋儿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来,小册子里夹着一封信,那仿佛是他从前时常看的,因为信都脏了.破了.德伯把那封信打开来看.信上的日期是好几个月以前,签的名字是克莱牧师.
信上开头先说,牧师对于德伯的觉悟怎样出自衷心地喜欢,跟着又说,德伯为这件事跟他通音问,他怎样地感激,信上表示,克莱牧师真心真意地饶恕德伯以前的行为,他非常关心这位青年前途的计划.他本来很愿意让德伯也进他多年尽力服务的教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很愿意帮助德伯,先进一个神学院去学习学习.不过那位青年也许觉得进神学院未免耽误工夫,所以他也不一定主张非进神学院不可.只要各人尽自己应尽的力量,服从圣灵的激励,作自己应作的工作,就算是尽了职份了.
德伯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看的时候,好象老以喜怒笑骂的态度揶揄自己.一面又把从前的备忘录看了几段,后来脸上就平静起来了,苔丝的形影显然不再扰乱他的心思了.
同时,苔丝也顺着山边的路往前走去,因为在她的归途中,那是最近的.走了不到一英里,她遇见一个孤单的牧人.
"我刚才走到那边儿,从一根大石头柱子旁边走过,你说那根石头柱子是怎么一回事?"她问那个牧人,"那从前真是一个神圣的十字架吗?"
"十字架?不是!不是十字架,姑娘!这件东西很不吉祥.老辈子的时候,有一个犯了罪的人,就在那个地方,让人先把手钉在柱子上,受了一顿苦刑,然后又让人绞死了;他家里的人在那儿给他树了那么一块石头.他的尸首就埋在石头底下;他们都说,他把灵魂卖给魔鬼啦;他有时还出来显魂."
她听了这番没想得到令人毛发悚然的新文,觉得几乎要晕,就把孤独的牧人撂在身后,自己走去了.快要走到棱窟槐的时候,暮色已经苍茫了;在小村村口的篱路上,她走近了一个女孩子跟她的情人面前,不过他们两个却没看见她.他们并没谈什么背人的话,只听得那个年轻的女人,声音清楚而轻松,跟那个男子更热烈的字句应答;那时节,天地苍茫,暝色四合,只有那个女人的声音,散布在料峭的大气之中,并没有别的东西闯入沉沉的暮色,让人听来,觉得那种声音是唯一使人安慰的东西.这种声音使苔丝的心高兴了一阵.但是她再一想,他们两个这次的会晤,正是起源于某一方面的吸引力,而这种吸引力,却正是那引起她自己这种深创剧痛的序幕.她走近他们,女的坦然回头和她相认,男的不好意思,就急忙躲开了.原来那个女的正是伊茨.秀特;她一见苔丝,就想起苔丝出门儿的事来,顾不得自己的事了.她问苔丝的时候,苔丝并没把结果说出个所以然来;伊茨既是个很机警的女孩子,就不再往下追问,把谈锋转到自己那件小小的事情上去了,刚才苔丝看见的,正是那桩事情的一个方面.
"刚才那个男人叫阿米.西丁,从前常在塔布篱帮忙,"她毫不在乎地解释说."他打听到俺在这儿,特为来找俺.他跟俺说:他已经爱俺爱了两年了,不过俺还不算完全答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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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徒劳奔波以后,好几天已经过去了,照旧在地里干活儿.干燥的寒风依然吹动,不过有些干草障子支在迎风那面,作成一个屏蔽,给她把风挡住了.障子里面蔽风的地方,放着一架切萝卜的机器,上面刚上过蓝色涂料,它那种新鲜劲儿,和周围的暗淡风光一比,显得不但有色,并且差不多可以说是有声.对着机器前面,有一个长长的土堆(也叫作土丘)那些萝卜,从初冬以来,就窖在那里面了.苔丝那时正站在土堆敞着的一端,手里拿着一把小弯刀,把每个萝卜上的泥土和须子,全都一点一点地削去,削完了,再把萝卜扔到机器里.一个男工摇着机器,新切得了的萝卜片儿就从机器的槽子里源源转出.萝卜片儿颜色发黄,气味新鲜,同时四周围风声呼呼,机器上刀声飕飕,苔丝带着皮套的手里刀声嚓嚓,气味声音,互相混合.
地里的萝卜掘出来以后,一片大地就变成荒寒凄凉的褐色了;现在这片褐色的大地上,又拱起一条一条的深褐色,慢慢展成了带子那样宽.一件有十条腿的东西,不紧不慢,不停不歇,顺着刚拱起的条带,从地的这一头,一直走到地的那一头.原来这件东西是两匹马.一个人.夹着一个耕犁,把作物收拾干净了的土地耕翻,预备春季播种.
好几点钟以来,那一片大地上的景物,老是这样索然无趣,丝毫没有变化.等到后来,在耕田的人马那一面,才老远看见有一个小黑点儿,从树篱犄角上一个空隙出现,好象朝着坡上那两个修萝卜的工人走动.这件东西,由一个小黑点儿的大小,慢慢变得象九柱戏里的小柱子一样,越来越近,没有多大工夫就看得出来,那是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从棱窟槐那方面到来.摇切萝卜的机器那个工人,眼睛本来没有别的事儿可作,所以就老瞧着那个往这儿走来的人;但是苔丝却手眼一齐动作,没能看见这番景象,后来还是她的伙伴告诉了她,她才晓得的.
来的那个人并不是她那位刻薄的东家......葛露卑农夫;却是从前那个放荡不羁的亚雷.德伯,现在打扮得有些象牧师.那时他既是没有讲法传道,所以脸上就不带那样热烈的神情了,并且他看见那位摇机器的在他面前,他的举动好象有些不很得劲儿.苔丝一阵难受,脸都变白了,她把带檐儿的风帽从脸上往下拉了一拉.
德伯走上前来,安安静静地说......
"苔丝,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谈一谈."
"我上回不是告诉过你,不让你再来找我吗?你怎么不听啊?"她说.
"我是没听;不过我不听有我不听的道理呀."
"什么道理,你说一说."
"这是一番大道理,恐怕是你想不到的."
他一面说,一面斜着眼去看那个摇机器的,看他是否在那儿偷听他们.他看他们两个离那个摇机器的并不很近,并且机器的声音嘈杂,他说的话也传不到那个人的耳朵里.于是德伯就站在那个人和苔丝之间,背着那个人,把苔丝挡住.
"我说的道理是这样,"他好象良心上忽然一阵难过,嘴里说,"上回咱们见面的时候,我净顾替你我的灵魂着想啦,就忘了打听你的境遇怎么样了.我只看见你的衣帽很整齐,所以就没顾到那一节.不过现在我看出来了,你很苦......比从前我......认识你的时候还苦......让你受这样的苦,是不应该的.也许这种情况大半都是我给你闹出来的吧!"
她没回答,只把头低着,把脸完全让帽子挡着,继续修萝卜;她觉得只有不停地干活儿,才能把德伯放在自己的感觉以外.同时德伯在她旁边,带着探问的神气直瞧她.
"苔丝,"他叹了一口气表示牢骚,说......"跟我有过关系的,再也没有象你这么糟的了!你没对我说的时候,我还一点儿也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哪.我太混蛋了,把你的清白玷污了!咱们在纯瑞脊那番惹人咒骂的行为,千差万差,都是我一个人的差!你哪,本是真正德伯家的后人,我不过是冒名顶替罢了.然而你这个真德伯,那时可也太年轻了,太不懂得人情的诡诈了!我对你说一句真心话吧,要是当父母的,抚养他们的女孩子,不告诉她们世路的险恶,不给她们指出,坏人都可以给她们设下什么陷阱,撒下什么网罗,那就不管父母是不是出于好心,也不管是不是只是由于漠不关心,反正这种人都不配作父母."
苔丝仍旧静静地听着,只好象一个自动的机器那样有规律,把一个修好了的萝卜放下去,再把一个还没修的萝卜拿起来,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只能看出她是一个带着愁思的地里女工而已.
"不过我到这儿来,并不是特为来对你说这种话的,"德伯继续说,"我的情况是这样.你离开纯瑞脊以后,我母亲就故去了,现在是我自己当家主事了.我想把我的产业都变卖了,上非洲去,尽我的全力,作传教的事业.当然我不是作这种事的材料,一定作不好.不过,我想要问你这么一句话......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唯一的机会,让我把从前对你作的坏事补救补救?换一句话说,你能不能答应作我的太太,跟着我一块儿到非洲去?......我连这桩贵重的文件都弄到手了.我母亲临死的时候嘱咐我这么办来着."
他从口袋儿里掏出一块羊皮纸来,掏的时候,因为不好意思,手都有点乱摸胡掏的样子.
"那是什么?"她问.
"一张结婚许可证."
"哦,别价,先生,别价!"她吓得往后倒退,急忙说道.
"你不愿意吗?为什么哪?"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气.但是这种失望,并不是完全由于想赎前愆,不能如愿,却分明表示,他对于她有点儿旧情复发;他那时是赎罪的心和纵欲的心,携手同来.
"一点儿不错,"他比以前口气稍为暴躁,又开口说,但是刚说了这四个字,就回头去看那个摇机器的.
苔丝也觉出来,他们两个人的话,不能那么就算说完了,所以就对那个摇机器的说,有一位先生前来看她,她要跟他走一走;说完了,就跟德伯一同往前穿过那片有象斑马那样条纹的地.他们走到刚刚犁过的那一部分,德伯伸出手来,要把苔丝扶过去,但是苔丝却好象没看见他似的,一直在垄上往前走去.
"苔丝,你不肯嫁我,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了?"他们刚走过那些垄沟,德伯就问.
"我不能嫁你."
"为什么哪?"
"你晓得,我对你毫无爱情."
"不过日久天长,也许你慢慢会对我生出爱情来呀......只要你真能饶恕我以前的罪过,也许就能啊."
"永远也不能!"
"你怎么说得这么坚决?"
"我爱的是另一个人."
这句话好象让德伯吃了一惊.
"真的吗?"他喊着说."另一个人?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顾道德方面的是非啦吗?"
"别,别,别......别说那种话!"
"无论怎么样,你对那个人的爱,也许只是一时的激动,你会把这种爱克服了的......"
"不是......不是."
"我说是,是!为什么不是哪?"
"我不能告诉你."
"你不要撒谎,就该告诉我."
"那么我就告诉你吧......我跟他已经结了婚了."
"啊!"他喊了一声,楞在那儿,只把眼睛盯着苔丝.
"这话我本来不愿意说......我本来不打算说!"她分辩说."这儿并没人知道这件事,就是知道,也只是模模糊糊地.所以你......我请你,不要再往下追问啦.你要明白,现在咱们两个只是路人一般了."
"咱们两个路人一般?真的吗?路人!"
他脸上一时之间,露出他从前那种嬉怒笑骂的神情,不过他用尽力量,把它压制下去了.
"那个人就是你丈夫吗?"他死板板地把那个摇机器的指了一下,问道.
"那个人!"她骄傲地说."我想不是吧!"
"那么是谁哪?"
"这话既是我不原意说的,那你就不必问啦!"她要求他说,同时仰起脸来,用睫毛拂蔽的眼睛看着他,恳求他.
德伯心神错乱了.
"不过我问你,完全是为你好!"他热烈兴奋,反唇相稽,说,"天使们哪!上帝饶恕我用那种字眼......我跟你起誓,我到这儿来,完全是想到为你好.苔丝......你别这么瞧我......你这么瞧我,我受不了!真个的,自古至今,从来就没有人有过你这样的眼睛!唉,唉......我不能迷惑,迷惑就糟啦.我原先还只当我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啦,谁想我一见你,可又旧情复发了哪!不过我觉得,要是咱们两个结了婚,那咱们两个就都魂洁灵净,心安理得了.'不信神的丈夫因为妻子信神而得善,不信神的妻子因为丈夫信神而得善,,(见《新约.哥林多前书》第七章第十四节.)这是我自己对自己说的话.不过现在,我这番计划完全成了泡影了;我只得忍受失望的痛苦了!"
他把眼睛瞅着地上,闷闷地琢磨.
"结了婚了!结了婚了!......也罢,既是这样,"他又说,说的时候极其安静,同时把结婚许可证慢慢地撕成了两半,放在口袋儿里:"我既是不能跟你结婚,我愿意对你自己和你丈夫帮一点儿忙,也不管你丈夫是谁.有许多话,我很想问问你,不过,你既是不愿意让我问你,我当然不便再问了.不过,我要是认识你丈夫,那么,我对他和你帮忙,岂不就更容易啦吗?他在这块农田上不在?"
"不在,"她嘟哝着说."他离这儿远着哪."
"远着哪?离你远着哪?那么他这个丈夫可真有些古怪啦!"
"哦,你不要说他的坏话啦!都是由于你呀!他知道了......"
"啊,是吗!......那太惨了,苔丝!"
"不错."
"不过他就能这么狠心,不要你了,让你一个人这么干活儿吗!"
"他并没不要我,让我自己干活儿!"她喊着替那位不在面前的人热烈地辩护说."他并不知道我现在这种情况.这都是我自己作的安排."
"那么,他常写信给你吗?"
"我......我不能告诉你.有些事情不能对外人说."
"你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是说他不写信给你了.那么,我这位漂亮的苔丝,你是一个弃妇了!"
他当时由于一阵的冲动,忽然转身去拉她的手.她手上正带着黄皮手套,他只捉到又粗又厚的皮手套指头,一点儿也没摸得着手套里有血有肉的手.
"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她带着害怕的样子大声说,一面忙把自己的手从手套里抽了回去,仿佛从口袋儿里抽出来一样,只把个空手套留在他手里.
"请你走吧!请你看着我跟我丈夫,请你看着你的基督教,快走吧!"
"好吧,好吧,我走,"他突然说,同时把手套扔给她,转身要走.不过又回过脸来说,"苔丝,上帝是我的证人,我拉你的手那时候,并不是假情假意,故意买好!"
地上忽然有马蹄子的声音,紧靠着他们身旁停住了,原先他们只顾琢磨心事,并没听见;马停住了,马上的人对苔丝说......
"你他妈怎么这时跑开了,不快快干活儿?"
原来农夫葛露卑,老远看见他们两个,就带着寻根问底的样子,骑着马过来了,要考查考查他们两个在他的地里有什么勾当.
"你别对她这么说话!"德伯说,说的时候面色阴沉,绝不象个基督教徒.
"倒是,先生!不过一个美以美会牧师跟她会有什么交道哪?"
"这个家伙是谁?"德伯转身向苔丝问.
苔丝走到德伯跟前,对他说......
"你走吧,我求你走吧!"
"什么?我走?我走了,好让那个混蛋欺负你?我瞧他那长相儿,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不要紧,他害不了我.他并没爱上我.到了圣母节,我就可以离开这儿."
"也罢,我想我除了听你的话以外,没有别的法子.不过......好吧,再见吧!"
苔丝对于保护她这个人,比对于虐待她那个人,还要怕得厉害;当时要保护她那个人无可奈何地走了以后,那个农夫仍旧把她叱责,不过苔丝对于这种叱责,完全安然忍受,因为这种攻击,是和性别没有关系的.虽然现在这个主人心如铁石,并且要是他敢的话,他早就把她打了,但是她有了从前那番经验,就是遇到这么一个主人,都觉得是一种解脱,一种宽慰.她悄悄地向田地高处原先工作的地方走去,一心一意只把刚才会见德伯的情况琢磨,连葛露卑骑的那匹马的鼻子,快要挨着她的肩头了,她都没怎么感觉出来.
"你既然跟俺订了合同,在这儿干活儿干到圣母节,那你一定得照着合同办事才行,"他狺狺而詈,说."这种女人,忽而东,忽而西,胡而天,胡而地的,真该死!要再这样,俺可不答应!"
农夫对苔丝这样施加压迫,完全因为从前挨了克莱那一拳,安心报复;他对于农田上别的女工,并不象对她这样,这种情况她很知道,所以她想到这一层,就有一时心里想道,如果她是自己的身子,能答应有钱的亚雷,作他的太太,那她应该是怎么样一种情况呢?那她一定能够完全出人头地,不但对于现在欺压他的这个人,就是对于好象看不起她的那个整个世界,都可以扬眉吐气了."不过,不能,不能!"她呼吸急促,说,"我现在不能和他结婚!他多讨人厌."
就在当天晚上,苔丝拿起笔来,写了一封信,要寄给克莱,信上写得情词恳切,对于自己的苦难一字没提,只说她对于克莱的爱始终不变.不过表面上虽然只提到自己爱情的坚定,但是如果往字里行间琢磨下去,就可以看出来,信上情好不渝的话里,却隐着一种难以预测的深危大惧......差不多是毫无办法的深危大惧.不过她写着写着,又不肯完全吐露自己的心思;因为她想起来,既是安玑曾经要求过伊茨,要她跟他同到巴西去,那么,他把她自己,也许早就置之九霄云外了.她把信放在她的箱子里,心里纳闷儿,不知道这封信有没有寄到她丈夫手里那一天.
经过这番以后,苔丝每天干着艰苦繁重的活儿,一直干下去,就到了蜡节会(蜡节,原文Candlemas,教会的一个节日,日期是二月二日,为圣母玛利亚清净节.因为一年之中,祭坛上或者别的祭神用的蜡烛,都在这天加以祝福,故名.蜡节会是在蜡节以前多少天赶的集会.)了;这个会,对于农田的工人们,含有很重大的意义.原来订圣母节以后整年的合同,就在这一天;凡是想要换地方的工人,都按着时候,到郡城里去赶这个会.差不多所有棱窟槐的工人,都想要逃开那个地方,所以一早的时候,大家就都动身往郡城里去了.从那儿到这儿,一路都是山道,有十一二英里.苔丝本来也想在这个结账期离开这儿,不过她却是没去赶会那几个人里面之一,因为她心里有一种渺渺茫茫的希望,盼着到了时候,就会发生一件什么凑巧的事,使她不必再在地里干活儿.
那是二月里的一天,天气清朗,在那个时候,真得算是非常温和,差不多让人觉得仿佛冬天已经过去了.她在寓所里,几乎还没吃完正餐,就看见德伯的影子,把窗户遮黑了,那时那一家里,只剩了她这一个寄寓的人.
苔丝急忙跳起来,但是那位客人,已经敲起门来了,她要是起身逃脱,仿佛没有道理.德伯敲门的神气和他走到门前的态度,同苔丝上次见他那时候一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同.他好象对于这种行动有些羞愧.她本想不给他开门;但是不开门也仿佛没有道理,所以就起身前去,把门闩拉开了,跟着就又急忙扭身回到里面.德伯走进来,见了苔丝以后,先在一把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去,然后往本来发热.再加上由兴奋而发红的脸上擦,才万分无奈的样子说......
"苔丝......我真没法子!我觉得,至少我得来看看你,来问问你好.我实对你说吧,我礼拜那天看见你以前,老也没想起你来;现在我可无论怎么咬牙,怎么横心,脑子里总也摆脱不掉你的影子了.凭你那么一个好女人,会把我这么一个坏男人害了,好象不会有那样的事,但是实在可又真有那样的事.苔丝,我但愿你能替我祷告祷告!"
他的样子完全是把满腹牢骚抑制压伏,无论让谁看来,差不多都得可怜他,但是苔丝却并不可怜他.
"既是我不能相信,宰制天地的神,会因为我的祷告而变更他的安排,(哈代在一八九○年一月二十九日的日记里写道:"我一直寻找上帝寻找了五十年了.我认为,如果他真存在,我应该早就发现他了.")那我怎么能替你祷告哪?"她说.
"你真是那样想法吗?"
"真是那样.我本来人云亦云,另有想法,但是有人把我这种毛病治好了,我不再那么想了."
"治好了?谁给你治好了?"
"你非让我说不可吗?就是我丈夫."
"啊......你丈夫......你丈夫!这仿佛很奇怪!我记得,好象前几天,你也提过这种话.你对于这种事,究竟是怎么一种看法,苔丝?"他问."你好象不信教似的......那也许是由于我吧?"
"但是我可信.不过我不信任何超自然的事物罢了."
德伯疑虑不定地看着她.
"那么,你认为我走的这条道路,完全是错了的了?"
"多半是错了."
"哼......我本来还觉得很有把握哪,"他带着心怀不安的样子说.
"我相信登山训众(耶稣所讲的道,记在《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和《路加福音》第六章第二十节到第四十九节的,叫做《登山训众》.《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一节说:"耶稣看见这许多的人,就上了山,既已坐下,门徒到他跟前来.他就开口教训他们......"云云.)那番大道的精神,我丈夫也那样......不过我不信......"
她说了她不信的事情.
"这么说来,"德伯冷落淡漠地说,"不论什么,凡是你那亲爱的丈夫信的,你就信,他不信的,你也不信,你自己是一点也没有考查,没有推论的了.你们女人家本来都是这样.你的思想是完全听他支配的了."
"啊,因为他什么都懂么!"她得意扬扬地说,说的时候,把克莱信得五体投地,其实这种信心,顶完美的人都不配享受,何况他丈夫呢.
"不错,不过你不要把别人的消极见解,整个儿搬过来,算你自己的.他一定是个妙人儿,会教给你这种怀疑的态度!"
"他从来没强迫我信他说的话!关于这个问题,他绝不跟我辩论!不过我总觉得,他对各种主义是下过一番深入研究的功夫的,我对于各种主义,可一点儿功夫都没下过,所以他认为对的,总比我认为对的,可靠得多.我就是这种看法."
"他老是怎么个说法哪?他一定对你说过一些什么呀."
她想了一会,想起克莱从前有时在她身旁,一面琢磨,一面自言自语说的话,这些话,苔丝虽然不明白它们的精神,她也很记得它们的说法.现在她把克莱一个毫不通融的三段论法,照样说了出来,连克莱的音调态度,都一心一意,正心诚意学得不差.
"你再说一遍,"德伯用顶聚精会神的样子听完了,说.
她又把那几句辩论重念了一遍,德伯也一面琢磨,一面跟着她重念.
"还说过什么别的话?"他立刻跟着问.
"他又有一次说过象这一类的话,"于是她又说了一段话;在上自《哲学辞典》下至赫胥黎《论文集》(《哲学辞典》,法国著名作家伏尔泰(1694—1778)作,一七六四年出版.他是一个怀疑者,虽信上帝,而却排斥一切体系,摈弃一切特别的宗教.赫胥黎《论文集》:赫胥黎(1825—1895),英国生物学家兼哲学家.他的《论文集》出版于一八九四年.他主张"不可知论".)那一脉相传的许多书里,我们也许可以找出跟那一段话相吻合的字句来.
"啊!哈!你怎么都记得?"
"虽然他并不愿意我那样,我可要他信什么,我就信什么;所以我就想法哄他,让他把他的思想都告诉我几点.我不敢说,刚才我说的那个,我懂得很透彻;不过我可知道,那决不会错."
"哼!你自己都不懂,你还想教训我哪!"
他沉思起来.
"这样我就打定主意,要在精神方面跟他一致,"她又接着说."我不愿意跟他两样.于他好的东西,当然于我也好."
"他知道不知道你跟他一样大大地离经叛教?"
"不知道.我即便离经叛教,我也从来没对他说过."
"苔丝,说到究竟,你现在的光景得算比我好!因为你本来不相信你应该宣传我这种主义,所以你不宣传,你也不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我本来相信我应该宣传,可是我象魔鬼一般,一面相信,一面哆嗦;(见《新约.雅各书》第二章第十九节:"你信上帝只有一位,你信的不错.魔鬼也信,却是哆嗦.")因为我忽然停止了宣传,再也压制不了我对你的痴情了."
"怎么哪?"
"你瞧,"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今天跑了这么远,一直到这儿来,就是为的来看你!其实我在家动身的时候,本是要到凯特桥的集上去的,因为我答应了他们,今天两点半钟,到那儿,站在大车上,给他们宣讲圣道神旨,那些教友们这时都正在那儿等我哪.这就是通告."
他从胸前的口袋儿里,掏出一张通告来,上面印着开会的日期.时间和地点,在那个会里,德伯宣讲福音.教义,象前面说过的那样.
"你现在怎么还赶得到那儿哪?"苔丝看了看钟说.
"我不能上那儿去了!因为我上这儿来了."
"怎么,你当真预备好了要去讲道,可又......"
"不错,当真预备好了要去讲道.不过我去不成啦......因为我一心一意,想来看一个女人,一个我从前看不起的女人;不对,不是看不起的女人,我说实话,我从来就没有看不起你;要是我看不起你,我现在就不会爱你了!我所以没看不起你,因为你能出污泥而不染;你一明白了当时的情况,你就立刻决心离开了我,你不留在我那儿当我的玩物;因此,如果天地间,有一个我一点儿也不鄙视的女人,那就是你.不过你现在可很应该鄙视我了!我本来以为,我是在山上礼拜,现在我却发现,我还是在林中供奉("山"在《旧约》中,多指上帝所居之地,如《诗篇》第十八篇等处是."林"是Asherah的译文.Asherah是腓尼基人和迦南人的神.以色列人祀奉Asherah,是说他们舍自己之正神而祀他人之邪神的意思.)!哈!哈!"
"哦,亚雷.德伯!你这些话怎么讲?我怎么啦?"
"怎么啦?"他说,说的话里,带着一种乏味无谓的鄙夷之意."你倒并不是有意.不过你可是使我再入下流的原因,无心造出来的原因.我自己问自己,我真是那种'腐败污浊的奴仆,吗?我真是'从下流里脱身以后,又重入下流,不能自拔......结果弄得还不如起初的人,(以上引文见《新约.彼得后书》第二章第十九节及第二十节.)吗?"他说到这儿,把手放在苔丝的肩膀上."苔丝,我的姑娘,我这回见到你以前,至少是走上救世的道路的了!"他一面说,一面把苔丝任意由情,胡乱摇晃,仿佛她是一个小孩子一般."你为什么又来诱惑我哪?我没看见你以前,我很有一番决心,不过你那两只眼睛和你那两片嘴唇儿......太厉害了;真的,自从夏娃以来,再没有人有过你那样迷人的嘴唇儿!"他的声音沉低,同时从他那黑眼睛里射出一股子热烈的无赖神气."你这个迷人精,苔丝!你这个是亲爱而又是冤孽的巴比伦女巫(巴比伦女巫即"迷人精"之意.《圣经》中,巴比伦代表淫恶,如《启示录》第十七章第五节:"大巴比伦,作世上的淫妇和一切可憎之物的母.")......我这次一看见你,就不论怎么,也摆脱不开你了!"
"我没法让你不再看见我呀!"苔丝急忙退缩畏避,说.
"我知道......我不是已经说过,这不能怨你吗?不过事实还是事实.那一天,我在地里,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欺负你,可又自己想,在法律上,我没有保护你的权力,那一天,真差一点儿没把我急疯了......我想保护你,可又没法取得保护你的权力;有那种权力的那一位,可又好象完全不理你!"
"你不要说他的坏话......他并没在前面!(背人说人坏话,当然是不好的.比较丁尼孙的诗《默林与薇薇恩》:"当面的奉承和背后的毁谤一样.")"她很兴奋的样子嚷着说."你要好好地对待他......他从来没作过对不起你的事!你快快离开他的女人吧,免得人家说不好听的话,连累了他的好名声!"
"好吧,我走,我走,"他仿佛从一个迷人的梦里醒来的样子说,"我本来答应了要到集上去给那些可怜的傻醉鬼们讲道,现在我去不成了.我这还是头一次开这么大的玩笑.要是一个月以前,我看到我会有这种情况,我就该吓死了.我就走......我起誓......永远不来了."于是忽然又说,"你让我抱一抱吧,苔丝......只抱一抱!看着从前的老交情......"
"亚雷,我可没有人保护!另一个体面人的名誉,可就在我手里攥着哪......你想想吧......你有羞耻没有?"
"呸!也是......也是!"
他把嘴唇紧咬,自己恨自己没骨气.看他的眼光,世界的信仰和宗教的信仰,他同样地缺乏.本来自从他改过自新以后他从前那种时时发作的热烈情欲,都成了僵冷的尸骸,在他脸上的曲线之间,伏而不动,现在又好象都在死而复活的状态之中,一下醒来,一起聚拢.他走出去的时候,游移不定,恋恋不舍.
虽然德伯声明,他今天失约,只是一个信徒重返下流,但是苔丝从安玑.克莱那儿学来的那些话,却深深地印到他的心里;他离开苔丝以后,仍旧还是那样.他往前走去的时候,不声不响,仿佛是从前并没梦想到,自己的主张,也许没有理由坚强维护,现在一下看到了这一点,就不由得精神麻木.他以前那种一时兴发的省悟.改过.归依正教,本来跟理智完全没有关系;那也许只是一个心性轻浮的人,见他母亲一死,一时受了感触,忽而异想天开,别谋乐途的结果吧.
苔丝在德伯的热情大海里,投下了这几滴清冷的逻辑以后,原先他那滚滚沸腾的热情,就冷了下去,变成了停滞不动的污潴了.他一面把苔丝学来说给他听的那几句结晶一般的话,琢磨了又琢磨,一面自言自语地说:"那位聪明人,一点儿也想不到,他告诉她这些话,也许就是给我跟她重温旧梦开避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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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窟槐农田上,要打最后一垛麦子了.一早儿起来,三月的黎明,异样地混沌,连东方的天边在哪儿,都看不出来.麦垛梯形的尖顶儿,在一片朦胧的曙色里耸起;那垛麦子,已经孤零零地饱受雨打,遍尝日晒,在那儿堆了一冬了.
伊茨.秀特和苔丝走到打麦场上的时候,仅仅由于听见一种沙沙的声音,才知道已经有别人先在那儿了;待了一会儿,天色放亮了,才在声音以外,马上看见麦垛顶上有两个男人黑乎乎的侧影.那两个男人正在那儿忙着"揭垛顶儿",所谓"揭垛顶儿",就是把麦垛上面盖的草顶子揭去,再往下扔麦捆;农夫葛露卑想要在一天以内,尽力把麦子都打完了,所以非让她们这么早就来不可,因此麦垛揭着草顶的时候,苔丝.伊茨和别的女工们,戴着棕中带白的围裙,都只好站在那儿,打着哆嗦等候.
紧靠着麦垛草顶的檐子下面放着的,就是那些女工们前来伺候的那件红色的残暴东西......一个木头架子,连着带子和轮子......当时还不大能看得清楚.那就是打麦子的机器,它要一开动起来,女工们的筋肉和神经,就要一齐紧张起来,非坚忍不拔,就不能支持下去.
离得不远的地方上,又有一件形状模糊的东西;颜色漆黑,老嘶嘶作响,表示有雄厚的力量蓄积在它里面.一个烟囱高高地在一棵槐树旁边耸起,同时一片热气从那块地点上四面散射:在这种情况之下,用不着天色很亮,就可以让人看出来,这一定就是那件要当这个小世界里面主要动力的机器.机器旁边站着一个一动不动的黑东西,一个高大的形影,身上满是黑灰.乌煤,神气好象灵魂出窍的样子,身旁放着一大堆黑煤;他就是使机器的工人.他的态度和颜色都是孤立的,让人看来,仿佛是个陀斐特(陀斐特,《圣经》地名,在耶路撒冷,其初为犹太人对偶像之神献牺牲之地.见《旧约.列王纪下》第二十三章第十节及《耶利米书》第十九章第四节.后来这地方用作堆垃圾的地方,烧毁的垃圾老冒烟出火,所以它又变成地狱的象征.)里面的人物,偶然走到这片光景清明.毫无烟灰的黄麦白土中间,来惊吓搅扰当地的土著.
他的外表和他的心情正一样.他虽然身在农田,但却不属于农田.他所伺候的只是烟灰.煤火;农田上的人伺候的却是稼穑.天气.霜露.太阳.他带着他那架机器,从这一郡走到那一郡,从这片农田走到那片农田,因为那时候,在维塞司郡里这一块地方上,蒸汽打麦机还只是个云游四方的东西.他说起话来是一种古怪的北方口音;他心里想的只是他自己的心事,他眼里瞧的只是他所管理的那个铁机器,他简直就不大看得见周围一切的景物,也满不在乎周围一切的景物:他不到必要的时候,跟当地的人就不多说一句话,仿佛他到这儿伺候这件好象地狱之王(希腊神话,地狱之王为普路托,面目狞恶,所居之地,昏暗阴沉.)的主人,只是命中早已注定了的劫数,并非出于自愿.机器轮子上有根长带子,连着麦垛底下那件红色的打麦机,把他和农业界联合起来的,只有这一件东西.
他们在那儿揭麦垛顶儿的时候,他只毫无表情地站在他那个可以移动的力量储蓄器旁边,晨间冷冷的空气,也在那个黑色发热的储蓄器四围颤动洄漩.打麦子以前的预备工作,于他毫无关系.他只把煤烧红了,把蒸汽憋足了;在几秒钟以内,他就能让机器上那根长带子以目不及见的速度转动.皮带转动范围以外的东西,也不管是麦子还是干草,都是一团混沌,在他看来,都是一样.要是当地的闲人有问他管自己叫什么的,他就简简截截地回答说,"司机."
天色大亮的时候,麦垛顶就完全揭去了.于是男工们各就其位,女工们上了麦垛,大家一齐动起手来.农夫葛露卑......大家提起他来,只说一个"他"字......早就来了;他吩咐苔丝到机器板儿上去,紧挨着往机器里填麦子的男工,叫伊茨站在麦垛上,挨着苔丝;伊茨把麦捆一个一个地递给苔丝,苔丝再把麦捆一个一个地解开,填麦子的工人再把它抓起来,铺在旋转的圆筒上面,片刻的工夫,圆筒就把每一颗麦粒都喷出来了.
刚一动作的时候,机器停顿了一两下,于是那些仇恨机器的人,心里就都痛快起来;但是经过那一两下的停顿以后,机器就旋转无阻,于是风驰电掣,一直到吃早饭的时候,大家才停了半个钟头;饭后又工作起来的时候,所有农田上其余的人手,都用在堆积麦秆上面,因此在麦垛旁边慢慢地堆起了一个麦秆垛.到了吃点心的时候,大家都各人站在原处,匆匆忙忙地把点心吃了,吃了以后,又工作了两个钟头,就快到吃正餐的时候了.强暴猛烈的轮子旋转不停,打麦机嗡嗡的声音一直震到靠近机器那些人的骨髓里.
在越来越高的麦秆上面那些老年人,都谈起从前在橡木仓房地板上,用枷打粮食(哈代的另一长篇小说《远离尘嚣》第二十二章里说:"那仓房......中心是一片打粮食的木头地板.用厚厚的橡木作成.因为多年叫枷拍打,光滑得走起来都滑脚.")的情况;那时候,一切的工作,即便扬场,都用人力;在他们看来,那种办法虽然很慢,却效果好.站在麦垛上那些工人也都多少能谈几句话;但是管机器那些汗流浃背的人,连苔丝在内,却不能利用谈话的消遣,减轻他们的劳力.那种永不休止的工作,把她累得筋疲力尽,使她后悔不该到棱窟槐这儿来.麦垛上那些女工......尤其是其中的玛琳......能够时时停顿一刻,从瓶子里喝点麦酒.或者凉茶,还能一面擦一擦脸或者掸一掸身上的麦糠麦秆,一面说几句闲话.但是苔丝却一时一刻都不能休歇;因为圆筒既是永不停止,填麦子的工人当然不能停止,同时,她是把麦捆解开.供给麦子的,也不能停止,除非是玛琳和她更替;葛露卑本来反对玛琳替她,说她的手头儿慢,供给不了那些麦子,但是她也不顾,有时就替苔丝半点钟.
大概是因为省钱的原故,所以这种特别职务,通常总是选一个女人来执行;至于葛露卑选苔丝,更振振有词,他说她又有劲儿,又能持久,解麦捆解的又快.这话也许不假.机器上打麦子那一部分,本来就嗡嗡直响,让人不能谈话,要是碰到供给的麦子不足平常的数量,它就象疯了一般地大声呼号.苔丝和填麦子那个男工,连要回头转转身都不能,因此虽然正在吃正餐以前,悄悄地从栅栏门外走进一个人来,站在地里第二垛麦垛旁面,一直看着地里的光景,尤其是看着苔丝,而苔丝却不知道.那个人穿着一身式样时髦的华达呢衣服,手里还把一根漂亮的手杖摆来摆去.
"那是谁呀?"伊茨.秀特先把这句话问苔丝,苔丝没听见,又转问玛琳.
"俺想那不知道是哪一位的男朋友吧,"玛琳简截明白地回答她说.
"他要不是追苔丝的,俺就输一个几尼(几尼,英国从前钱币名,值二十一先令,后来只是一种货币价值名.)给你."
"哦,不是.新近跟在苔丝的屁股后面转的,是一个美以美会的牧师;不是这样的花花公子."
"你不知道,那本是一个人."
"这个人和那个讲道的就是一个人吗?怎么看着一点儿也不一样啊!"
"他把他的黑衣服和白领巾都换下去啦;把他的连鬓胡子也剃啦;可是虽说他的打扮穿戴换了样儿,人可还是他自己呀!"
"你敢保是他吗?那么俺告诉苔丝啦,"玛琳说.
"先别价.待会儿还愁她自己看不见?真是的."
"苔丝的丈夫固然在外国,苔丝固然好象守寡的一样,可是她终究是有主儿的人了,这个牧师一面讲道,一面追人家,俺想可不应该吧."
"哦,俺看碍不了她什么事,"伊茨冷静明白地说."苔丝是百折不回的,认死门儿透啦;想要打动她的心,比想要活动掉在泥坑里的大车还难.老天爷,一个女人,本来心眼儿一活动,也许就好了,她可怎么也不肯活动,不管你怎么对她献殷勤,你怎么对她讲道理,都不能让她心活了,就是七雷(七雷,《新约.启示录》第十三章第三.第四节:"有七雷发声.")都轰不动她."
后来到了吃正餐的时候了,机器的旋转跟着停止了;苔丝也从机器上下来了;她那个膝盖,让机器震得一个劲儿地打哆嗦,差不多连走路都走不来了.
"你该跟俺学,喝一夸特酒才对,"玛琳说."那样,你就不至于脸上这么白了.哎呀,你看你的脸,就是你让压虎子魇住了,也不能那么样白法呀."
好心眼儿的玛琳忽然想到,苔丝累得这样,要再看见那位情人,她一定就不能再吃得下东西去了,因此正要想法让苔丝从远一点儿的那个梯子下麦垛去;不想这话还没说出口来,那个有身份的男子,就已经走近前来,把头抬起来了.
苔丝只喊出半个"哦"字,就把话顿住了.过了片刻的工夫,她又急忙说,"我就在这儿吃吧......就在麦垛上吃吧."
工人们要是离家象现在这么远,就有时都在麦垛上吃饭,不过那天的风吹得尖利,玛琳和别的工人们,都没有留在麦垛上的,他们都下去,坐在麦秆垛下面.
那位新来的人,正是亚雷.德伯;他虽然衣服更换,面貌改变,却正是新近那个福音教徒.用眼一瞥,就可以明显看出,他原来的色欲之气,又满脸都是了;他又恢复了三四年前.他以情人的身份.或者所谓本家的资格,和苔丝见面那时,那种风流自赏.放荡不羁的神气了;不过究竟年纪已经大了三四岁,不能跟从前一点儿不差罢了.苔丝既是决定不下麦垛,所以就在看不见地的麦捆中间,坐了下去,吃起饭来,吃着吃着,听见梯子上有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亚雷马上站在麦垛上面了......那时那个麦垛只是一些麦捆,平平铺成一个长圆形.他走过这些麦捆,一言没发,在她对面坐下.
苔丝把她带来的一块厚煎饼,继续吃下,就算是正餐.那时别的工人们,都聚在麦秆垛下面,在那儿,轻松散乱的麦秆,作成了舒服的安身之处.
"你瞧,我又来啦,"德伯说.
"你为什么老这么来搅我呀!"苔丝气得好象头发梢儿上都冒出火来了,大声说.
"我搅你?我想,我倒应该问你为什么来搅我吧!"
"我多会儿搅你来着!"
"你净说你没搅我成吗?你就没有一时一刻不来搅我的!你刚才恶狠狠地瞅我的那双眼睛,白日黑夜,都象刚才那样,老在我眼面前.苔丝,我从前本来净顾仁义道德,一心修道,自从听到你对我提咱们那个小娃娃,我的感情就好象忽然开了闸一般,往你那面儿一直冲过去了.从那时以后,传教那条河流,就一下干涸了,这都是叫你闹的."
苔丝只一言不发,瞅着面前.
"怎么,你现在把讲道的事儿完全丢开了吗?"她问.
她从安玑那儿既然学会了现代的思想里那种怀疑的态度,因此对于德伯那种一时的热诚,本来就没看得起,但是她终究是个女人,仍旧不免心里有些惊吓.
德伯装作正颜厉色的样子,接着说:"完全丢开了.那天下午,我本来该上卡斯特桥去对那些醉鬼们讲道,可没去成,从那次以后,对所有讲道的约会,我一概都失约了.那些道友们把我看成什么样子,我知道才怪哪!哈哈!那些道友!他们当然要替我祷告......替我流泪;因为他们本来都得算是有好心眼儿的.不过我可满不在乎了.我现在既然已经不相信那种事儿了,再让我照旧往前干,怎么能成哪?那不成了顶卑鄙的假善人啦吗?这么一来,我在他们中间,简直地就成了那个交给魔鬼.不让他们再渎犯神圣的许米乃和亚力山大(许米乃和亚力山大,《新约.提摩太前书》第一章第十九节:"有人丢弃良心,就在真道上如同船破坏了一般.其中有许米乃和亚力山大,我已经把他们交给魔鬼,使他们受责罚,就不再谤渎了.")了.你这真可以算是'大报仇,了!四年以前,我趁着你无识无知的时候,把你骗了.四年以后,你看见我变了一个热诚的基督徒了,你就来诱惑我,让我再反教,让我也许万劫不复!不过,苔丝妹妹(我照往常一样,叫你一声妹妹),这不过是我自己这么随便瞎说一阵罢了,你不必往心里去,吓得那样!真正说起来,你不过只是还保留了你从前美丽的容颜和苗条的身材罢了,你并没犯别的罪过.你还没看见我的时候,我早就已经在麦垛上看见你那苗条的身子和美丽的面貌了......你穿着这种紧紧的护襟,戴着这种有耳朵的软帽,把你的容颜身段,衬托得更动人了;你们这些当女工的,想要避免危险,就不应该戴这种帽子."他说到这儿,静静地瞅了她一会,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说,"我本来以为我就是那位独身大弟子(独身大弟子,指圣保罗而言.)的代表了,我敢说,要是那位大弟子受过这样一副美丽面貌的诱惑,他也准得跟我一样,为了她放弃了耕犁(耕犁,指宣传天国的道而言.《新约.路加福音》第九章第六十二节:"耶稣说,手扶着耕犁而往后看的,不配进上帝的国.")."
苔丝想要驳他,但是在这个紧关节要的时候,她却一句流利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不理她,只接着说......
"好啦,说到究竟,你所供给的这所乐园,也许赶得上任何别的乐园.不过,苔丝,话要说得郑重一点."说到这儿,德伯站起来,往前凑了凑,把身子斜着倚在麦捆之间,用胳膊肘支着身子,"我上回见了你,听你说了他说的那些话以后,我就一直地琢磨那些话,琢磨了以后,我就觉得,从前一些陈腐的议论,是有些缺乏常识;我怎么就会让克莱牧师的热心鼓动起来,那么疯狂一般从事讲道,比他自己还热诚哪?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至于你跟你那位了不起的丈夫学来的那些话,......他的姓名你还没告诉过我哪......你上次说给我听的那些话,说要有不含武断的道德系统,我可觉得我绝对办不到."
"如果你作不到......你所说的那种......武断的教条,你至少能作到纯洁爱人的宗教啊."
"哦,不成;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这个人,总得有人对我说,'你作这个,你死后就有好处,你作那个,死后就有坏处,,总得有人对我这样说,我的热心才能激动起来.哼,既是没有我对之负责的人,我自然觉得我对于我的情感行为无责可负;我要是你,亲爱的,我也要觉得无责可负!"
她很想驳他的话,很想指点他,说神学和道德,本是两种东西,在人类的原始时期,本来很有分别,现在让他的糊涂脑筋混到一起了;但是一来因为安玑.克莱当日不好多言,二来因为苔丝自己全没训练,三来因为她这个人本是富于情感,不是富于理智的,所以她终究没能说下去.
"好吧,爱人儿,这本来没有关系,"他又说."我还是跟从前一样,又跟你在一起了!"
"跟那时不一样......跟那时绝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恳求他说."再说,我从来就没对你有过热情!哦,要是你为了失去信仰,就对我说出这种话来,那么,你为什么不牢牢地把住了你的信仰哪?"
"因为你把我信仰都给我赶走了哇;所以,你这个漂亮人儿,你等着遭报应吧!你的丈夫一点儿也想不到,他会这样作法自毙吧!哈,哈......你虽然让我离经叛道,我还是一样地乐不可支!苔丝,我现在叫你迷得比从前还厉害,我还是真可怜你.虽然你保守秘密,不肯把你的情况都对我说出来,我可看得出来,你的境遇很坏......本来应该珍重爱惜你那个人,可反倒一点儿也不理你了."
她嘴里的饭难以下咽了;她的两唇发干,她马上就要噎住了.草垛下面吃饭那些工人们说笑的声音,在她听来,好象远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
"你这种话让我听着太难受了!"她说."你......你如果心里真有我一点儿,你怎么能拿这种话来说给我听哪?"
"实话,实话,"他脸上微微露出心内痛苦而一惊的样子来说."我到这儿来,并不是因为自己把事作错了,来埋怨你.我到这儿来,苔丝,只是要来对你说,我不愿意你这样干活儿,我是特意为你来的.你说你丈夫并不是我,你另有一个丈夫.呃,也许你有;不过我却从来没见过他,你也从来没告诉过我他的姓名,所以他自始至终,只象是一个神话里的人物罢了.不管怎么说,就是你真另外有一个丈夫,我也总觉得,我跟你近,他跟你远.我无论怎么,总是一心设法想要帮你脱离困难,但是你那位爱而不见的妙人儿,他可并没这样作.那位严厉的预言家何西阿(何西阿,犹太的预言家,所作为《何西阿书》,收入《旧约》.这儿引的是那一本书的第二章第七节.)说的话,我从前常常念诵,现在我又想起来了.苔丝,你知道不知道那几句话?......'她将要追随她的情人,但是却追不上他;她将要寻找她的情人,但是却找不着他;那么她就该说啦,我还是回到我头一个丈夫那里去吧;因为我跟我头一个丈夫在一块的时候,我的光景比现在好!,......苔丝,我的车就在山下等着哪!我的爱人......不是他的爱人......我的爱人......下文你当然明白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脸慢慢变成了一片紫红,不过她却始终没开口.
"我这回堕落,都是你闹的,"他朝着她的腰把手伸过去说;"你应该跟我一同承担这番后果,你把你叫作是丈夫的那头驴,永远撂开好啦."
原先她吃她那块奶杓饼(奶杓饼,英国一种糕饼,是把作面包剩下的湿面,放在撇奶杓上煮熟的,故名.)的时候,把皮手套脱下一只来,搁在大腿上,她当时一点儿也没给他防备,就揪着手套的后部,一直朝着他的脸气忿忿地抡去.手套又沉又厚,跟战士们的手套一样,很着实地一直打到他嘴上.富于幻想的人,也许会以为,这种动作,是她那些甲胄满身的祖先们惯于作的把戏,现在又发作了.当时亚雷很凶猛地把斜着的身子一下跳了起来.手套打着了的地方,露出一道见了血的红印子,一会儿血就流下来了,从嘴上滴到麦捆上.不过他却一时间就把怒气压下去了,安安静静地从口袋儿里掏出手绢儿来,擦他嘴唇上的血.
她也跳了起来,不过跟着又坐下去了.
"你来吧,你惩治我吧!"她说,同时看着他,她眼里的神气,好象一个让人捉住了的麻雀,知道自己就要叫人弄死,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瞪目而视."你抽死我吧;你打死我吧!底下那些人,没有关系!我决不出声叫喊.一次被害,永远被害......这是一定的道理!"
"哦,没有的话,苔丝,没有的话,"他温和有礼地说."这种情况,我满能体谅.不过,有一样事,你可决不应该不顾公道,径行忘记:要是在婚姻问题上,你没把我弄得丧失了办那件事的权利,我不就娶了你了吗!我没直截了当地求你作我的太太吗?你说话呀!"
"不错,有过."
"都是你没法儿答应我呀.不过有一句话,你要知道!"他当时想起原先他求她的时候那种诚心诚意,再一看她现在无义无情,就禁不住怒气勃勃,声音严厉,同时走上前去,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抓得直哆嗦."你记住了,我的夫人,你从前没逃出我的手心儿去!你这回还是逃不出我的手心儿去.你只要作太太,你就得作我的太太!"
麦垛下面打麦子的工人都活动起来.
"咱们不必再拌嘴啦,"他撒开手说."现在我先走啦,下午我再来听你的答复.你还不了解我哪!我可了解你."
苔丝一直地就没再开口,只象傻了一样楞在那儿.麦垛下面的工人们都站起身来,伸一伸胳膊,把喝的啤酒"煞伏"下去.德伯也迈过麦捆,下了梯子.于是打麦子的机器又活动起来;苔丝在麦子二次沙沙的声音里,又站到嗡嗡的圆筒旁边原先的地位上,悠悠荡荡地象在梦中一般,把麦捆一个一个继续不断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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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时候,地主告诉大家说:明天机器的主人把机器赁给别人了,今天晚上有月亮,看得见工作,大家要把这垛麦子,当夜打完了.因为这样,所以机器的铮铮声.麦秸的沙沙声.轮带的嗡嗡声,比先前更连续不断,更老不停顿了.
苔丝只低着头不停地工作,一直到靠近三点钟快吃点心的时候,她才抬起头来,往四周看了一眼.只看见亚雷.德伯又回到地边上,站在栅栏门旁的树篱下面;她见了他,并没觉得怎么惊奇.德伯老远看见她抬头看,就一面朝着她飞了一个吻,一面望着她殷殷勤勤地直摆手.这种动作是对苔丝表示,说他们两个先前的争吵,现在已经化为无事了.苔丝只重新把头低下去,小心在意地再也不往他那方面看.
于是下午的时光慢慢地过去.麦垛越来越低,麦秆垛越来越高,一袋一袋的麦子也都装车运走了.到了六点钟的时候,麦垛差不多只剩得和肩膀一样的高了.不过原先那一垛麦子,虽然已经让那个贪食无厌的机器吞下去了那么些,但是还没打过的麦捆,还是好象没有数儿似的.那些打过的麦子,全是由一个男工和苔丝填到机器里去的,并且大部分都是从苔丝的手里经过的.早晨的时候,麦秆垛还没有踪影,现在居然就变成一大堆,好象那架红色嗡嗡的大肚子怪物,一面吞食麦子,一面排泄麦秆.一天之内,天上老不断地有云彩,黄昏将近的时候,却有一阵象愤怒的日光,......那就是狂暴的三月所能有的夕阳......从西天散出来,射到那些力尽筋疲.汗流满面的工人脸上,把他们的面目映成红铜的颜色,同时射到妇女们飘动的衣裙上,使衣裙变成无光的火焰,紧贴在她们身上.
所有的工人,没有一个不腰酸背痛.汗流气喘的.往机器里填麦子的工人累得身疲手懒,苔丝只看见他那块红色的后脖子上满粘着尘土和麦糠.苔丝自己仍旧站在她那岗位上,她那发红出汗的脸上满是麦子的碎屑,她那白色的布帽子上也让碎屑弄得变成了棕色.女工里面,在机器上面占据这样一个位置.随着机器的旋转而振动的,只有她一个人.从前玛琳和伊茨,有时还和她替换替换,现在麦垛低了下去,她和玛琳.伊茨就隔开了,不能再替换了.机器老颤动不歇,她全身上没有一条神经不受震动的,把她弄得简直怔了一般,自己两只手的活动,自己都全觉不出来.连她自己在什么地方,她都不大知道.伊茨在下面告诉她,说她的头发散了,她也没听见.
原先脸色顶鲜明的人,现在也都渐渐变得面无人色,两只眼睛也都显得眍了.无论什么时候,苔丝只要抬起头来,就老看见那个越堆越高的麦秆垛,顶上站着只穿衬衫的工人,衬着那北方灰色的天空高高耸起.麦秆垛前面就是很长的红色举重机,仿佛雅各看见的梯子(雅各看见的梯子,见《旧约.创世记》第二十八章第十一节:"雅各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上帝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一样.举重机上,打过的麦秆源源升起,好象一条滚滚上涌的黄色河流,都喷散在麦秆垛顶儿上.
苔丝那时,知道亚雷.德伯一定还在这儿老远看着她,不过究竟在哪个地点,她说不出来罢了.他在这儿,很有借口;因为等到回头麦垛快拆完了的时候,麦垛底下剩有许多耗子,要把它们都打死,所以那时就有以打猎为戏的各色人等......不是雇来打麦子的,有些文明人,带着小猎狗和奇怪好玩儿的烟袋,有些是粗鲁人,拿着棍棒和石头......都来帮忙.
但是还得再工作一个钟头,才能拆到藏在麦垛底儿那一层的耗子,那时阿伯绥旁巨人山上的夕照已经消失了,同时三月里的淡白月亮,就在对方米尔寺和沙兹津那面的天边上升起.别的女工有时喝一点酒,助助力气,惟有苔丝自己,因为让小时家里的光景吓怕了,滴酒不敢沾唇,因此工作到最后一两点钟的时候,玛琳替苔丝担心,但是她又离苔丝太远,不能跟苔丝说话.苔丝呢,仍旧挣扎着工作下去;因为要是她应不起这份差事来,那她就得离开这儿,保不住饭碗了;这种失业的可能性,要是在一两个月以前发生,她一定能够处之坦然,也许还会觉得如释重负呢.但是自从德伯又在她身边追随以后,这种情况却成了她唯一的恐惧了.
分麦捆和填麦子的人已经把麦垛弄得很低很矮,地上的人都能和麦垛上的人交谈了.正在那时,苔丝没想到,东家葛露卑上了机器,对她说,要是她想去会她的朋友,她就去吧,他可以打发别人来替她.她心里知道,这个"朋友"自然是德伯了,这一定是那位朋友(或者也可以说仇敌)先跟农夫说好了,所以他才有这种退让的举动.但是她却摇了摇头,仍旧继续工作.
后来到了逮耗子的时候了,大家都动起手来.原来麦垛渐渐往下低矮,耗子们也都跟着渐渐往下逃避,等到后来,它们全都挤在麦垛底儿上了;在它们最后的逃难所叫人发现了的时候,它们就都在平地上四面逃散.只听得喝得半醉的玛琳忽然尖着嗓子大声喊叫起来,大家就知道,那一定是有耗子跑到她身上去了......别的女工,为防止这种可怕的情况起见,都用种种方法防护自己,有的把裙子折起来,有的把身子站高了.那只耗子结果总算弄出来了,那时狗也叫,男人也喊,女人也嚷,有的咒骂,有的踩脚,一片杂乱,好象魔鬼在魔宫(魔鬼在魔宫:密尔顿的《失乐园》第一卷第七百五十一行以下描写魔宫开会;魔队中的重要角色,全赴魔宫而来;只见魔宫各处门户,都全塞满,而魔宫大廷,空中地上,拥挤不堪.仿佛春暖花开,蜜蜂群飞巢外云云.)里一般.就在这种扰乱之中,苔丝把最后的一捆麦子解开了,机器的圆筒渐渐停止了,机器的声音慢慢停住了,苔丝也从机器上走到地上了.
她的情人,原先只看着别人捕打耗子,现在立刻就走到她身旁.
"你到底要想怎么着......连打耳光羞辱你都打不走你吗!"她只能声微气弱地说.她那时已经疲乏至极,连大声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要是我会因为你说的话.作的事,生起气来,那我就真太傻了,"他用从前在纯瑞脊那种诱惑的口气对她说."你瞧你的小胳膊小腿儿,抖得多么厉害!你现在真跟一个流过血的小牛犊一样地软了,你自己也不是不知道你这种情况;本来自从我来到这儿以后,你可以什么都不必干的,你怎么偏要干,偏要这么倔强哪!不过我已经质问过那个农夫了,说他不应该用女工使蒸汽打麦机.女工本来不应该干这种活儿;好一点儿的农田,都没有用女工使蒸汽打麦机的了,他也不是不知道.现在我送你回家去吧."
"好吧,"她疲乏无力地走着回答说."你要送我去你就送吧!我倒想过,你来求我嫁你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我已经结了婚了哪.我本来老认为你是个坏人,其实你也许......也许比我认识的那个你好点儿.凡是你好心好意对我作的事,我都知情,不是好心好意作的,我一概都生气.有的时候我很难捉摸住你的真用意."
"即便我不能把咱们两个从前的关系变成合法的关系,至少我也可以帮助帮助你.我这回帮你,一定要顾到你的心情,决不能象从前那样.我那一阵的宗教迷(不管它是什么),现在已经过了劲儿了.不过我还有点儿人性,至少我希望还有点儿人性.现在,苔丝,我拿男女之间一切强烈温柔的感情起誓,你信我好啦.我这点儿家当,准够让你跟你父母弟妹吃穿日用的,只吃穿日用还用不了哪!只要你信得过我,我准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你新近见他们来着吗?"苔丝急忙问.
"见来着.那时他们并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我这是碰巧儿才在这儿找到你的."
苔丝当时在她寄寓的那所小房儿外面站住了,德伯也在她身旁停下来,清冷的明月,从园篱的树枝间,斜眼瞅着苔丝疲劳的面目.
"别提我弟弟妹妹啦......别把我弄得一分力气都没有啦!"她说."你要帮助他们......上帝知道他们需要帮助......你就帮助他们好啦,不必告诉我.不过我还是不要你帮助,还是不要!"她喊着说."你的东西我一概不要,不管为我自己,也不管为他们,我都不要!"
走到门前,他并没陪她进去,因为她跟那一家人住在一块儿,一进门里,一切都是公开的了.她到了屋里,在一个洗衣盆里洗了澡,跟那一家子一块儿吃了晚饭,这些事刚一办完,她马上就琢磨起来.她走到靠墙放着的桌子旁边,在自己独用的一盏小灯的灯光下,热热烈烈地写道:
我自己的丈夫,......你一定得让我这么称呼你......即便这样称呼你,会让你想起我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女人来而惹你生气,我也非这样称呼你不可.我自己的丈夫,我现在一定得哀求你来救救我的苦难,我没有别的人可以哀求!安玑呀,我现在受的诱惑太大了.我不敢说这个人是谁,我也实在不愿意写信告诉你这种事.但是我却是老倚靠你的,我倚靠你的情况,简直你都想象不出来!你能不能趁着现在还没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以前,立刻到我这儿来呢?哦,我知道你不能,因为你离我那样远.不过要是你不能到我这儿来,也不让我到你那儿去,那我想我就非死不可了.你给我的这种惩罚,本是我应当受的......这我很知道......是我很应当受的......你对我发怒,很正当,很公正.不过,安玑呀,请你......请你不要净公正......请你多少慈悲一点儿吧.请你不必管我该不该受你的慈悲,快回来吧!要是你回来了,我情愿死在你怀里!只要你能饶恕我,我死了都甘心!
安玑呀,我完全是为你活着的.我太爱你了,因此虽然你离开了我,我也不怨你,并且我知道你当时一定得找到一块农田.你不要以为我会对你说刻薄话或者牢骚话.我只要你回来.我没有你,简直就没有生趣,我这亲爱的人,哦,一点儿生趣也没有!我工作也不要紧,只要你肯写几个字给我,告诉我说"我就来啦",那我就等你,哦,安玑,并且还高高兴兴地等你哪!
咱们两个结婚以后,我的宗教就是:在思想上和外貌上都忠心对你,因此就是有人冷不防对我说句奉承话,我都觉得对不起你.难道你现在就半点儿也没有从前在牛奶场里那种心情了吗?如果有的话,你怎么能老不理我呢?安玑,我现在还是使你发生恋爱的那个女人;不错,还是,一模一样!我并不是你从来没见过的那个使你厌恶的女人.自从我遇见你以后,我的过去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的过去已经完全消灭了.我又变成另一个女人了,又从你那里得到一个新生命了.我怎么还会是从前那个女人呢?你怎么会看不出这一点来呢?亲爱的呀,只要你有一丁点儿自负,只要你能够自信你有一种力量,能让我前后变成两个人,那你也许就肯回来找我了,找你这可怜的妻子了.
在我正浸在爱潮里的时候,我曾相信你能永远爱我,那时我有多么傻呀!我早就应该明白,那种情况不会落到我这种可怜的人身上,不过我伤心,不但为的已往,并且还为的眼前.你想一想,你想我老......老看不见你,我心里该怎样难过!唉,我心里成天成夜,就没有一时一刻不难过的.如果我能让你的心,一天之内,象我这样疼上一分一秒,那也许可以让你对我这样一个孤单无依的人,生出怜悯的心来了.
安玑呀,别人还都说我怪好看的哪(不是好看,他们是说漂亮,因为我要一个字不差地告诉你).也许我还好看,不过我对于我的容貌却不宝贵;我愿意有这种容貌,只是因为这种容貌是属于你的,只是因为我也许至少还有一样东西,值得为你所有.我对于这种情况感觉得非常地强烈,所以碰到有人因为我好看,跟我起腻,我就用布,把我的脸裹起来,好象绷带裹伤一样,只要别人相信我,我就老这样办.哎,安玑呀,我对你说这些话,并不是对你夸张,你一定知道我是不会夸张的.我对你说这些话,只是想要让你到我这儿来就是了!
要是你真不能到我这儿来,你能不能让我到你那儿去呢?我先已经说过,现在正有人麻烦我,逼迫我,要让我作我不肯作的事.当然我是丝毫不肯屈服的.但是我却老担心,害怕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故,引起严重的后果.而且我又因为有了头一次的错误,所以现在一点儿也没有保障.关于这一点,我不愿意再多说,一提到这一节,我就非常地苦恼.但是,如果我这一番再掉到了可怕的陷阱里而堕落了,那我这一次的情况,比我头一次的,可就要更坏了.哦,天哪,这种情况我简直不敢想!你让我马上到你那儿去吧,再不,你就马上到我这儿来吧!
只要我跟你住在一块儿,就是不能作你的妻子,就是作你的奴仆,我也甘心,不但甘心,而且还快乐.我只要能靠近你,能看到你几眼,能自己觉得你是我的人,就满足了.
因为你不在这儿,所以我觉得,阳光之下,没有一样值得看的东西.地里的白嘴鸦和椋鸟,我现在不喜欢看了,因为我想起那个跟我一同看它们的你,我怎么能不难过呢?我不论在天上,不论在地上,也不论在地下,都不想别的,只想你,只想跟你见面.我自己最亲爱的!你来吧!快来吧!快来把我从威胁我的大难里救出来吧!你这心都碎了而仍旧至死不渝的
苔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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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这封情辞恳切的信,不久就寄到西方那个空气柔和.土壤肥沃的平谷(和棱窟槐完全不同的平谷,因为一来那里的土壤,稍加人力就能长东西,二来那里的人民,虽然和这里并没什么两样,在苔丝眼里却大不相同),投到幽雅恬静的牧师公馆,放在公馆里的早饭桌子上了.原来安玑.克莱,满怀忧思,远涉异国,时刻把他迁徒往来的行踪向他父亲报告,所以他瞩咐苔丝,叫她把所有的信,都从他父亲手里转寄,无非是为妥当起见.
老克莱先生看完了信封儿上写的字,对他太太说:"我看这封信,一定是安玑的媳妇写给他的;安玑不是来信,说下月底要离开里约(里约是巴西旧都里约热内卢的简称.)回家一趟吗?要是他真打算那样办,那么,这封信一转给他,我想就能催促他更早动身了."他想起他儿媳妇儿,就不觉喘起粗气来;于是他在那封信上,另标上地址,把它立刻转寄给安玑.
"亲爱的人,我只盼望他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得啦,"克莱太太嘟哝着说."我一定要一辈子都觉得你待儿子偏心,一直到我死那天为止.你原先应该不管他信教不信教,把他也送到剑桥,让他跟他那两个哥哥一样地去念书才对.你要是把他送到剑桥,那么,他在那儿,耳濡目染,也许会慢慢变了思想,到后来说不定也能当个牧师了.反正不管他能进教会不能进教会,你要是那么办了,总似乎公平一点儿."
克莱太太为了儿子们的问题埋怨她丈夫的伤心话,老不过是这几句.就是这几句,她也不常发泄;因为她这个人,不但信教笃诚,并且待人周到,她还很知道老头儿的心事,很明白他也正因为没把三个儿子一体待遇,觉得难过.到了晚上,老头儿往往睡不着觉,她常听见他一面为安玑叹息,一面又遏制叹息,向上帝祷告.但是这位斩钉截铁的福音教徒,虽然心疼小儿子,而即便到了现在,也并不认为自己的办法不对;因为他琢磨,要是他把他那个不信教的小儿子,也送到大学里去,跟他那两个大儿子一样地受高等教育,那么,这个不信上帝的小儿子,也许会利用大学里的知识,来批评驳正老头儿自己一生宣传的教义,来批评驳正他打算让当牧师的儿子们也宣传的教义了;这种情况虽然不一定就有,可也不一定就没有.他想到这儿,就觉得,他没把小儿子送到大学,还是对的,因为扶助两个信奉上帝的儿子,让他们成为宣传圣道的人,再同样扶助一个不信上帝的儿子,让他成为一个反对上帝的人,这种办法,对他的教义,他的地位.他的希望,全都矛盾.虽然如此,他却很爱他这个起错了名字的小儿子(安玑原文Angel,通译"安琪儿",本天使之意.天使应宣传上帝之道,而安玑却不信上帝,不愿为牧师,是名不符实,故云.),因为自己没把他送进大学,心中暗暗难过,好象亚伯拉罕,一面把命定该死的以撒带到山上(《旧约.创世记》第二十二章说,上帝要试验亚伯拉罕,叫他把他的独子以撒带到上帝所指示他的山上,献为燔祭.......亚伯拉罕带以撒到了上帝所指示的地方,筑了坛,绑他儿子在坛的柴上,拿刀要杀他儿子,耶和华的使者从天上呼叫他,不叫他杀.),一面又不能不心疼他,正是一样.他暗中问心自咎的痛悔,比他太太明白说出的抱怨,可就苦得多啦.
关于克莱和苔丝这件不幸的婚事,他们老两口子,也觉得是他们自己的过错.因为他们要是不让安玑去学庄稼,他怎么会跟庄稼地里的女孩子们碰到一块儿呢?安玑和他媳妇分离的原因,他们并不清楚,分离的日期,他们也不知道.起初的时候,他们还以为必定有什么很厉害的厌恶,才闹到这一步.但是安玑后来信上有时还偶然提到要回来领他媳妇的话;从这种话里看来,他们希望,这番分离也许还不象他们想的那样,一别永离,不能复和.安玑曾对他们提过,说苔丝住在她娘家;不过他们因为不知道有什么改善这件事的办法,所以他们就决定不过问这件事.
在这个时候,苔丝的丈夫,正骑着一匹骡子,经过一片浩渺无际的大平原,从南美洲大陆的腹地,往有海岸的地方走去.他这番异乡作客的经历,说起来很令人伤心.他到那儿不久,就得了一场重病,重病之后,身体就老没完全复原.等到后来,他把在那儿经营农田的希望,渐渐差不多完全放弃了,不过当时他还没有十二分的决心要离开那儿,所以就没把他放弃南美的计划告诉他父母.
跟着克莱以后来的农田工人,也都因为信了在这儿能够逍遥安逸地独立谋生的话,上了大当,来到这儿受苦遭难,有的得病,有的死去.他有时看见,有些从英国农田上来的妇女,怀里抱着小婴孩,在这儿奔波跋涉,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小婴孩就有时得了热病,一命呜呼;于是当母亲的就用两只空手,把松松的土地掘成一个小坑,再用空手把小孩掩埋,掩埋完了,掉一两滴眼泪,照旧还得往前奔波.
安玑本来打算到英国北部或者东部去作庄稼,本来没打算到巴西来.那原是他当时一阵绝望灰心,铤而走险,所以才远涉异国;碰巧,那时英国农人上巴西去的运动,跟他想要逃避已往的愿望,不谋而合.
他在外国待了这些时候,在心境上就象老了十二年似的.他现在觉得,人生里有价值的事,并不是人生的美丽,却是人生的酸辛.他对于前人所讲的宗教,本来早就不信服了,现在对于前人评定的道德,也不信服起来.他觉得那种道德的评定,应该重新改正.谁能算是真有道德的男人呢?或者问得更切题一点,谁能算是真有道德的女人呢?批评一个人人格的好坏,不但得看这个人已经作过的事,还得看他的目的和冲动;好坏的真正依据,不是已成事实的行为,却是未成事实的意向.(批评一个人的好坏......意向:这一段话,受布朗宁的《拉拜.本.艾滋拉》一诗的影响,参看该诗第二十三段到二十五段.这三段诗的大意,极简括言之,是说:不要依据通常所说的"工作"下判断.所有世人不能衡量的,如尚未发展起来的为善之本能,尚未确立之目的,不能规范到实际行动以内的思想,不能拘束在语言范围以内的幻想,在上帝的心目中,都是有价值的事物.哈代极爱此诗,临终之夜,尚令人为他读此诗.)
这样说来,苔丝得算是好,还是得算是坏呢?
他一旦用这种眼光观察苔丝,他就后悔从前对苔丝不该那么卤莽,心里就难过起来.他还是永远把她遗弃了呢,还是暂时把她遗弃了呢?他现在再说不出永远把她遗弃这种话来了.既是说不出这种话来,那就是说,他在精神上现在是袒护苔丝的了.
克莱对苔丝旧情渐渐复萌的时候,正是苔丝在棱窟槐寄居的日子,不过那时,苔丝还没敢冒昧写信,把她的情况和感情,对克莱说出来.克莱那时心里迷惑得不知所措;因为他不知所措,就没顾得去考查她不通信的动机了.因此她那种驯服听话的静默,可就叫他误解了.因为克莱不了解,她所以那样缄默,只是因为,她要严格遵守他的命令......他当时说完了.以后又忘记了的命令;只是因为,她虽然生来就有大无畏的精神,但是对于自己的权利,却不作主张;只是因为,她认为他的判断,完全正确;只是因为,她低心俯首,甘愿认错.如果他当时了解了,那她的缄默,就可以抵得过千言万语了.
克莱骑在骡子上从内地往海口去的时候,另有一个人,和他作伴儿.那也是一个英国人,并且和克莱一样,也想到巴西来作庄稼,不过却是从英国别的部分来的.他们两个都心意沮丧,所以两个就谈起故国旧情来了.心腹话换来心腹话.原来男人有一种怪脾气,自己的私事,不肯对亲近的朋友吐露,却爱对陌生的人说,尤其是远在他乡的时候.所以当时克莱一面跟他的同伴骑着骡子往前走,一面就把他愁思萦心的婚事都对他说了.
他那位同伴走过的国土,见过的民族,都比安玑多.他既是识多见广,所以这种越乎社会常轨的事情,据乡曲之见看来,固然有无限的重大性,据他看来,却只象高山和低谷的起伏不平,对于地球整个的浑圆形体那样.他对于这件事的看法,和安玑完全不同;他以为,苔丝既然将来能作一个好太太,那她从前怎么样,就无足轻重;并且明明白白地告诉克莱,说他不应该跟苔丝分离.
他们说完了这番话以后,第二天就遇上了一场雷雨,让雷雨一淋,克莱的同伴就发烧病倒,到了那个礼拜末,就一命呜呼了.克莱等了几个钟头,把他的伴侣掩埋好了,才又上了路.
克莱对于这位心胸宽豁的伴侣,只是邂逅相遇,除了他那平常的姓名而外,别的一概不知.但是他随便说的那几句话,却因为他这一死,而变成了至理名言了;那几句话对于克莱的影响,比一切哲学家精思熟虑的伦理学说,还有力量.他把自己的褊狭见解,跟这位的豁达心胸一比,就不觉自羞自愧.于是他那些自相矛盾之处,就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从前不是一心贬抑基督文明,提倡希腊文明吗?据希腊人看来,一个人因为受了强暴才屈服,那种屈服能减削那个人的人格吗?他固然觉得,童贞丧失是可憎恨的(他这种心理是他从神秘的信仰一同承袭而来的),但是如果童贞的丧失,是由于受人欺骗,那他就应该承认,这种心理至少有修改的必要.他想到这里,就悔恨交集.伊茨.秀特对他说的那些话,本来他就没完全忘记过,现在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他问伊茨爱不爱他,伊茨回答说爱他.他又问她爱他比苔丝爱的还厉害吗?她回答说,不能;苔丝能为他把命都豁出去,她不能比苔丝更厉害.
他又想起结婚那天苔丝的神情:想起苔丝那天,老把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老用耳朵听着他说的话,仿佛他就是上帝一般;想起苔丝,在那个可怕的晚上,坐在炉前,自明身世,那时候,她那简单的心灵,想不到他那样爱她,那样疼她,却会那样翻脸无情,那时候,她那脸庞,让炉火的光照着,现在想起来,多么可怜!
因此,克莱本来是苔丝的批评者,现在却一变而成了她的辩护人了.他曾经为苔丝这件事对自己嬉笑怒骂过,但是一个人决不能永远采取嬉笑怒骂的态度而活在世上,所以现在,他把那种态度全都放弃了.他所以采取了那种谬误的态度,只是由于他完全受了一般原则的影响,而看不见特殊的情况.
不过这种说法未免有些陈腐(未免有些陈腐:原文引自《哈姆莱特》第三幕第三场第三五九行.);作情人的和作丈夫的,从前遇见过这种境地的可就多了.克莱对待苔丝有些心狠,这是毫无疑问的.男子对于他们心爱的女人,原本就常常心狠;女人对于她们心爱的男子,也是一样.天地之间,有普遍的大狠心,从普遍的大狠心里,又生出种种的小狠心;所谓大狠心,就象地位对于性格,办法对于目的,今天对于昨天,将来对于现在,都是极不通融的情况.克莱对苔丝的狠心,要是跟这些情况比起来,还得算是温柔哪.
苔丝有趣的家世......勇武的德伯一脉相传......从前只让克莱觉得暮气沉沉,令人可厌,现在她的家世,却让他觉得古趣盎然,动人情思了.原来这种家世,在政治上的价值,跟在想象上的价值,完全是两回事.他从前怎么就没能对于这一点分别清楚呢?说到让人发生思古幽情的时候,她这种年代久远的家世,意义非常重大;这在经济方面,虽然没有什么价值,但是对于富于梦想的人,对于感叹盛衰兴亡的人,却是最可宝贵的东西.这一种事实......可怜的苔丝在血统姓氏方面那点与众不同的情况......不久就要没人记得了.她就是王陴那儿大理石华盖下和铅棺材里那些尸骨的后裔这种情况,不久就永远让人忘记了.时间就是这样残忍地摧残它自己那种富于思古幽情.缅怀往事的历史.克莱如今时时想起苔丝的容貌,他觉得他可以在苔丝的容貌上,看出一点她祖宗奶奶的庄严仪态.他从前在牛奶厂里,有一次老远看着苔丝的时候,忽然有一阵过了电的感觉通过自己的神经,那种感觉现在又让他这种想象引了起来,通过他的血脉,使他觉得快要晕倒.
苔丝的清白,虽然在过去受了玷污,但是象她这样的人,就凭她现在有的这点东西,也很能够胜过别的处女.在以法莲拾的残余葡萄,不是胜过在亚比以谢摘的新鲜葡萄么(这是引用《旧约.士师记》第八章第二节的故事.)?
这就是旧情复萌的表示,这种情况刚好是苔丝写那封倾吐情愫的信以前发生的,老克莱先生就在这时候,把那封信转寄给克莱,不过因为克莱远居内地,一时还没能收到.
同时,克莱会不会因为看了那封信,受了感动而回来呢?写信的人对于这种情况,所抱的希望,有时很大,有时很小.她想,当初他们分离,既是由于她那生命里的某种事实,而这种事实现在并没改变,并且也永远不能改变,那他会回来的希望就小了.因为既是原先耳鬓厮磨,都不能使他回心转意,那么,现在天各一方,更不能使他回心转意了.话虽如此,她一心一意温柔地琢磨的仍旧是:他如果一旦回来,她应该作些什么,才能得到他的欢心.她现在唉声叹气,后悔不该当初没更留一点神,没更注意他弹竖琴的时候所弹的调子是什么,没更仔细问一问,在那些乡下女孩子唱的民歌里,他喜欢哪几个.碰巧那时阿米.西丁已经从塔布篱跟伊茨跟到这儿来了,她就拐着弯儿向他探问;碰巧他还记得,当初在牛奶厂里他们引牛奶唱的那些歌儿里,克莱好象顶喜欢《爱神的花园》.《我有猎苑我有猎犬》和《天色刚破晓》;好象不喜欢《裁缝的裤子》和《我越长越好看》,(这些都是十九世纪英国乡间流行的民歌,歌词散见各歌集.)虽然这两个歌儿本来也很好.
苔丝现在一心一意的奇思怪想,就是要把这几个歌儿唱得烂熟.她没事的时候,就自己暗中练习,特别练习的是《天色刚破晓》:
起来哟起来,起来哟起来;
起来园中去,园中百花开;
采得作花球,持以赠所爱.
五月时光好,天色刚破晓,
小鸟和斑鸠,枝头筑新巢.
在这时这种干冷的天气里,每逢她自己单独干活儿的时候,她就老唱这些歌儿,听见她的人,就是铁石心肠,也要叫她感动.她一面唱,一面还满心忧惧,恐怕她的爱人,也许终久还是不会回来,再听她唱;因此她就悲不自胜,泪流满面;同时歌里那种天真痴迷的词句,余音袅袅,好象是在那儿嘲笑讽刺她那颗辛酸的心,使她觉得无限难堪.
苔丝当时只顾一意作这种痴心的梦想,好象忘记了岁月的流转;不知道白天已经越来越长,不知道不久就是圣母节,跟着不久就是旧历圣母节,不久她在这儿的合同就满了期了.
但是还没等到那个结账的日子来到,就发生了一件事,让苔丝把心思转到另外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上去了.原来有一天晚上,她在寓所的楼下,正跟平常那样,和那一家人一同闲坐,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说是找苔丝的.苔丝往门口看去,只见背着渐渐昏暗的光线,站着一个女孩子模样的人,又高又细,看她那身材的高矮,她是一个妇人,看她那身材的肥瘦,她却是一个小孩子:起先在黄昏的余光里,苔丝没看出来这个人是谁;后来听她叫了一声"姐姐",才由她的声音里听出她是谁来.
"怎么......丽莎.露吗?"苔丝用吃惊的口气问,因为一年多以前,苔丝离家的时候,她这位妹妹还是一个小孩子,在这些日子里,她的身量忽然高大起来,长成眼前这种样子了,她自己也好象不懂是怎么回事.她穿的那件连衣裙,从前显得长,现在已经显得短了,连衣裙底下露着两条细腿,她那两只胳膊和两只手,她也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这都表示她年轻,没经过事.
"是俺,姐姐,俺了一整天了,"她用不动情感的严重口气说,"特为来找你;这阵儿累极了."
"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啦吗?"
"妈病的很厉害,大夫说恐怕要不中用啦,爹也不大好,还老说,象他这样大户人家的后人,不该死气白赖地干平常的苦力营生,所以俺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苔丝一听这话,站着出了半天神儿,才想起来让丽莎.露进屋里坐.丽莎.露进屋坐下以后,用了一点茶,这时候苔丝就打好了主意了.看当时的情况,她是非回去不可的了.她的合同,虽然得等到四月六号旧历圣母节才能满期,但是从现在到那时,却只剩了几天了,所以她就不计利害,决定立刻起身回去.
当天晚上就动身,可以早十二个钟头到家.不过她妹妹却太累了,不到明天,就没有力气再走那么远的路.苔丝先到玛琳和伊茨的寓所,告诉她们一切的情况,托付她们,好好地替她对东家说.托付完了,就回来给露弄了一顿晚饭,让她吃完了,在自己的床上睡下了,她就把随身的东西尽量装了一个柳条篮子,然后起身上了路,同时告诉丽莎.露,叫她第二天早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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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十下,苔丝就投到春分时节春寒料峭的夜色里了,要在清冷闪烁的星光下,走完她那十五英里路.在僻静的地方上,对于不出声的步行人,夜色不是一种危险,反是一种保护;苔丝知道这种情况,所以净顺着小径,走顶近的路;要在白天,她就不大敢那样办了.不过那年头,路上是没有抢劫犯的,她又一心只惦记着她母亲,也就不害怕妖魔鬼怪了.所以她就这样上山下坡,一英里一英里走去,快到半夜,就走到野牛冢了.从野牛冢上望去,只见她故乡所在的山谷里,一样东西也分辨不出来,只是一片混沌.窈冥的深渊,她已经走了五英里的高地了,现在再走上约莫十英里或者十一英里的低地,就到了她那旅程的终点了.她往山坡下面走去的时候,蜿蜒的路径,在黯淡的星光下,刚能微茫地分辨出来,走了不久,就走到一片跟山上完全相反的土地了,不但脚步走着触觉不同,就是鼻子闻着气味也两样.这就是走着很费劲.土壤是粘土质的布蕾谷,也就是谷里没经卡子路穿行的那一部分.迷信的风气,在这种粘重的土壤上,流行得最久.这块地方,从前本是一座猎苑,在现在这种夜色昏沉的时光里,这块地方,好象有点旧态复现,只见远近混沌,树木和高篱都显得格外巍峨苍郁.从前在这儿,有让人逐猎的麋鹿,有让人刺扎淹没的巫觋(巫觋:英人从前相信巫觋害人,犯者处死罪.试巫觋时,有刺扎法,用针刺入身体突起各部,不出血即为巫.又有淹没法,将巫投入水中,浮则为巫.),有绿斑点点.嘲弄行人的精怪(精怪,亦迷信之一.欧美人以为精怪皆绿色.哈代的诗《》里说,"我飞向布蕾谷,那儿有精怪,穿着绿衣服."),现在这块地方上的人仍旧相信这些东西,因此这时候,这群幽灵,正把这块地方弄成了一个山精水怪的世界.
到了纳特堡,苔丝从村中旅店的外面走过.村店的招牌吱吱地响,跟她的脚步声相应,除了她,没有任何人听见.苔丝一面走着,一面想到草房里头那些人,好象就在眼前,只见他们筋松肉弛,在黑暗中仰卧,盖着用小紫方块缀成的被,正在借着睡眠苏息疲劳,预备明天一早,东方汉敦山顶上一片蒙蒙中刚一露出轻微的红色,就重新从事劳动.
到了三点钟的时候,她走完了那些曲里拐弯的篱路,进了马勒村了;进村的时候,走到那片她以游行会会员的资格.第一次跟克莱见面.却没在一块儿跳舞的草场;她想到这件事,心头还有余恨.在她母亲住的那所房子那面,她看见有一线灯光.这线灯光是从寝室的窗里射出来的,有一个树枝,在前面来回摇摆,把灯光弄得忽明忽暗,仿佛冲着她挤眉弄眼似的.她刚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所房子的轮廓......草房顶,现在已经用她的钱,修葺得焕然一新了......所有这所房子在苔丝想象里的旧影响,都一齐重新发生.这所房子总仿佛是她那生命和身体的一部分;天窗上的斜坡.山墙上的灰石.烟囱顶上的破裂砖层,都跟她这个人息息相关.在她看来,这些东西现在都带着一种昏迷痴呆的样子,表示她母亲得了病.
她轻轻地把门推开,连一个人都没惊动.楼下那个屋子里并没有人,但是夜间看守她母亲那位街坊,却走到楼梯口,悄悄地对她说,她母亲还是不见好,不过那时却正睡着了.于是苔丝先作了早饭吃了,然后代替那个街坊,在她母亲的卧室里执行起护士的职务来.
早晨她估量那几个孩子的时候,只见他们的身量都很稀奇地抻长了好多;她离家虽然才一年多不了几天,而他们的发育却真惊人;她如今必须全心全意把精神都用在他们的需要上面,所以就顾不得自己的忧怀愁绪了.
她父亲还是害的那种叫不上名儿来的病,正跟平常一样,坐在椅子上.但是她回来第二天,他却迥异寻常地精神焕发,原来他想出一种合理的生活计划来了.苔丝问他的计划是怎么回事.
"俺正在这儿琢磨,要给英国这一带的老博古家,都寄一份通告,"他说,"叫他们捐一笔钱来养活俺.俺敢保他们一定会觉得,这是一件该办的事,是一件富于发古情思.很有艺术风味的事.他们花了大量的钱,去保存古迹,去搜集这个那个的骨头;他们对于死东西都那样重视,那么他们要是知道有俺这么一个活古董,他们就更应该觉得有意思了.顶好能有一个人,挨门逐户地去告诉他们,说现在就有一个活古董,他们却不把他当回事!这件事本是由崇干牧师先发现的,要是他还活着,俺敢保他一定能办这件事."
她父亲家里虽然得过她补助的钱,但是当时家里的情况,却并不见得比原先有什么改善,所以当时她顾不得跟她父亲辩论这件伟大的计划,只聚精会神地先处理眼前紧急的家务去了.家里急迫的事儿松通下来,她才注意到外面的事儿.那时正是栽种跟播种的时候,村人的园子和分派地(地主把土地分成若干小块,租给劳苦人民耕种,自己收小额地租,也见于《多塞特郡劳工》.),有许多都已经经过春耕;但是德北家的园子和分派地却还没动手.她仔细一考查,不觉一惊,原来他们家里把当秧子用的番薯也都吃了......这真是毫无打算的人山穷水尽的末路了.她先赶紧弄了些别的她能够弄得来的东西.过了几天,她父亲经过苔丝的努力劝诱,能出来照管那园子了,同时,她自己担任起他们那块分派地里的活儿,这是他们在离村子二百码的一大片地里,分租来的.
她母亲已经见好了,不用她时刻在病床前伺候了,她在病房里和病人缠了这么些天,一旦跑到外面地里,当然很高兴.剧烈的动作可以让人忘了自己的心思.那块分派地,在一个高爽.显敞的篱围里,那儿象那样的地一共有四五十块,那儿的活儿总是在白天雇工活儿完了的时候才顶活跃.刨地平常总是六点钟开始,无定时地继续到黄昏,或者月亮上来以后.现在许多分派地里,都正烧一堆一堆的野草和废物,因为那时天气干燥,正适于烧毁东西.
有一天天气很好,苔丝和丽莎.露同着别的街坊们,在那儿一直干活儿干到最后的光线平射到界断分派地的那些白色木橛子上.太阳刚一落下,暮色刚一苍茫,长命草和卷心菜菜梗儿那种倏忽不定的火光就把那些分派地照得一阵一阵地忽明忽暗,因此大地的轮廓,都随着浓烟让风或吹或否的聚散而忽隐忽现.火光亮起来的时候,就把一片一片贴地横飞的烟也映成半透明的发光体,把干活儿的人互相隔绝;看到这种光景,就可以明白白天是一堵墙.晚上是一片光的"云柱"(见《旧约.出埃及记》第十三章第二十一节以下:"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日间云柱,夜间火柱,总不离开百姓的面前.")是什么意思.
暮色越来越暗的时候,就有些种园子的男人和女人因为天晚而回去了,但是多数的人却都继续工作,想把种的东西弄完;苔丝也是这些人里面的一个,不过她却把她妹妹先打发回去了.她正在一块烧着长命草的分派地里,手里拿着叉子工作,叉子有四根发亮的齿儿,碰在石头和干土块上叮叮地响.有的时候,烟气把她完全笼罩;有的时候烟气散开,她的身影就露出来,于是草堆上的铜色火光就辐射到她身上.她今天晚上的穿戴很奇怪,看起来未免有些扎眼:在一件洗过无数次.没颜没色的长袍上罩着一件黑色的甲克:整个看来,仿佛是贺喜的客人和送殡的客人两种人合而为一.她身后那些女人都带着白围裙;在那一片昏暗的暮色里,只能看见她们灰白的面目和白色的围裙,只有火光发亮,射到她们身上的时候,才能看见她们全部的形体.
往西看去,只见由棘树作成.把那一块大片地界断开的树篱上面,树叶儿都脱光了,树枝子象铁丝,跟西方低下灰暗的天色参差掩映.往上看去,木星象一朵盛开的水仙似地悬在天上,它亮得差不多都能照出影子来.散布在四外的还有几颗叫不出名字来的小星里.远处有一只狗在那儿叫.车轮子有时在干燥的道上,轱辘轱辘地走过.
天色既然还不很晚,所以工人的叉子仍旧一息不停地铮铮直响;那时的空气虽然清凉.料峭,却已经微微有点春意了,鼓舞了工人的兴致,叫他们工作下去.那个地方.那种时光.那片哔哔剥剥的火.那种闪烁明暗的奇幻神秘,都含着一种意味,使大家和苔丝,喜欢在那儿待着.在冬日严寒的时候,夜色来临,好象魔鬼,在夏天闷热的时候,夜色来临,好象爱人,现在在三月的时候,夜色来临,却使人心神平静.
没有一个人看他的伙伴的.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盯在那片土壤上面,看着它那翻过来而有火光照亮了的表面.因为这样,所以苔丝痴心傻意唱她那些短歌儿(她现在差不多已经不再存克莱会回来听她这些歌儿的念头了)翻弄那些土块的时候,虽然有一个人,一个穿粗布衣衫的人,在离她顶近的地方干活,她却待了很大的工夫,才感觉到他在那儿.不过她还只感觉到他也在她那块分派地里刨土就是了,同时还只当他是她父亲打发来帮着她快把活儿干完了的.后来他刨地的方向把他带到离她更近的地方了,她对他的感觉才比先前更多了一些.那时烟气有些把他们两个隔断,跟着烟气转到旁边,他们就又可以彼此看见,不过跟所有其他的人还是隔开了的.
她没跟她那个工作的同伴说话,他也没跟她说话.她对于他也没再作更多的琢磨,只觉到他白天并没在地里,并且他不象马勒村的工人.不过近年以来,她既然时常离家,又长久离家,那么她不认识这个工人,当然毫不足怪.后来他刨的那块地离她更近了,他那个叉子的头上反映出来的火光跟她的叉子反映出来的火光看着都同样地清楚了.她用叉子挑着枯草走到火旁把它往火里扔的时候,看见他也在火的对面作同样的动作.火光一亮,于是她看出来,那个人正是德伯.
万没想到德伯会在这儿,同时他又穿着现在只有顶古板的农人才穿的那种打褶的粗布长衫,样子非常古怪:这种情况一面使她觉得骇然,一面又使她觉得可笑,因此这种情况本身有什么意义,于她有什么关联,她可就麻痹而觉不出来了.德伯发了一声低低的长笑.
"要是我爱说笑话,我就该说,咱们两个真跟在乐园里一样了!"他歪着头.看着苔丝说.
"你说什么?"她有气无力地问.
"一个好说笑话的人,一定会说,咱们两个这种情况,正跟在乐园里一样.你就是夏娃,我就是那个变作下等动物的老坏东西,跑到园里来诱惑你.我从前从事神学的时候,我老是对密尔顿描写的那一个场面非常熟悉,那里头有几句说......
'皇后,路早已停当而且不长,
就紧傍一行桃金娘的近旁.
如果您让我给您指引方向,
我一晌就能把您领往那厢.,
夏娃说,'这样,快带路,莫延宕.,(引自密尔顿的《失乐园》第九卷第二百六十二行以下.前面说的"装作下等动物的老坏东西",指撒旦借蛇身而诱惑夏娃而言,见《失乐园》第九卷第一八八行以下.)
等等.我这亲爱.亲爱的苔丝呀,我因为你老把我看得万恶,所以才对你提这些话,把你想要说我的话,替你说出来,其实我并不是那样."
"我从来也没说你是撒旦,也没想你是撒旦呀!我一点儿也没那样看待你呀!除了你惹我生气的时候,我就想不起你来.怎么,你到这儿来刨地,完全是为的我么?"
"完全为你.我只是来看看你,没有别的;这件粗布衫儿,是我在路上看见挂着出卖的,我才想起来买来穿上的,免得让别人认出来.我到这儿特为来阻止你,不许你这样干活儿."
"不过我可愿意这样干......我这是替我父亲干活儿呀."
"你干活那个地方的合同,已经满了期了吗?"
"满了期了."
"你以后打算要到什么地方去?去找你那亲爱的丈夫吗?"
她听了这种令人难堪的话,简直受不了.
"哦......我哪儿知道!"她辛酸激愤地说."我还有丈夫吗?"
"实在不错,没有丈夫......照你那种意思,一点儿不错,没有丈夫.不过你虽然没有丈夫,你可有个朋友;我已经打定了主意,非让你过个舒服日子不可,不管你自己的意思怎么样.你待会儿回到家里,就能看见我给你送去的那些东西了."
"哎哟,亚雷,我的的确确不愿意你送我东西.我不能要你的东西!我不愿意要你的东西!那是不应该的!"
"很应该!"他把她的话有些不以为然地喊着说."象我这样疼你,我能眼看着你受罪,一点儿也不帮忙吗?"
"可是我的境遇很好!我的困难,只是因为......因为......不是因为生活问题!"
她转过脸去,不顾一切,拼命地刨起土来,眼泪一滴一滴地往叉子把儿和土块上直洒.
"因为那些孩子......因为你的弟弟妹妹,是不是?我已经在这儿替他们打算好了."
苔丝一听这话,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因为德伯这句话正说到她的痛处.他已经猜到她焦心的主要原因了.因为这次苔丝回到家里以后,她的心思,就完全热烈地贯注在她的弟弟妹妹身上.
"比方你母亲要是真有个好歹,你父亲是不中用的,当然得另外有人照料他们了,不是这样吗?"
"我帮着我父亲,我父亲就可以作点儿事.我要逼着他作!"
"再有我帮点儿忙,不更好吗?"
"不要你帮忙,先生!"
"你这不是太糊涂啦吗?"德伯发作起来说."你父亲本来把我当作他的本家了,我帮他的忙,他当然认为很应该."
"他不是那样的看法了,我已经把真情都告诉了他了."
"这你更糊涂了!"
德伯一怒之下,从她身旁退到树篱旁边,把他穿起来装工人的粗布衫儿扯下来,卷成了一团,扔到火里,起身走开了.
经过这番情节,苔丝就不能继续再刨地了;她只觉得心神不定;她心里纳闷儿,不知道德伯是不是又到她父亲家里去了;于是她就手拿叉子,往家里走去.
走到离家二十码左右的地方,苔丝看见她一个妹妹对面走来.
"哎哟,姐姐,你快回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吧!丽莎.露正哭哪,家里还挤了一大堆人.妈的病大大地见好了,他们可都说爹已经死了!"
这孩子只知道这件消息里的重大意义,却还不知道这件消息里的悲惨情景.她只站在一旁,把两只眼睛圆睁着直看苔丝,表示事情的重大,看到后来,看见了苔丝听见这个消息以后的神情,才说......
"怎么啦,姐姐,咱们不能再跟爹说话啦吗?"
"可是原先爹只有一点儿小病啊!"苔丝语无伦次地喊着说.
正在那时,丽莎.露走来了,嘴里说......
"爹刚才过去啦,给妈看病的大夫说,他的心都箍满啦,没法子救啦."
不错,德北夫妻换了位置了;病得要死的那一位脱去了危险,微微生病的那一位却一命呜呼了.这个消息,刚一听起来,已经够重大的了,但是仔细想起来,它的意义却还不止于此.原来她们的父亲,虽然活着的时候,无所事事,于家无补,但是他的用处,却在他所能作的事情以外.因为他们住的那所房子,典约只限三辈,轮到德北身上,恰好满期.一来那时房子正缺,本村的佃户早就想把这所房子腾给长工们住;二来一个终身典房人,一切都不合群,简直和小自由保产人一样地讨厌,惹得村里的人都不喜欢,所以一到房子满期,租约就绝不继续.
当初德北家是郡中望族的时候,一定有过许多次,曾把无地可耕的人,毫不客气地驱逐.不想这种情况,现在轮到他们自家的后人身上了.本来天地之间,盛衰兴替,时起时落,一切全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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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历圣母节前夕到底来到了,农业界的人,都象疯了一样,迁移挪动,那种忙碌情况,一年之中,只有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才能看到.因为那一天是履行契约的日期;农田上的工人,在蜡节那天订下了一年在地里干活的合同,现在要付之实行.凡是不愿意再留在老地方上的劳工......劳工这种字眼,本是外处传来的,从远古以来,本地庄稼地里的工人都称呼自己是"伙计"......都正往新农田上搬家.
农田工人们这种年年迁移的情况(此处及下章数处,哈代引用了他《多塞特郡劳工》里的话.),在这块地方上正继续增长.苔丝的母亲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马勒村这一带的农田工人,大多数都是在他们的爷爷和爸爸工作的那家农田上,继续工作一辈子;但是近来以来,年年迁移地方的愿望,却达到了高潮.青年人都觉得一年一换地方,不但新鲜别致,并且也许还会得到什么好处.这些农田工人,总觉得自己住的地方是埃及,总老远看着别的地方是福地(以色列人在埃及受虐待,上帝示摩西以福地迦南.见《出埃及记》一至十六章.),到了他们搬到那个福地住下以后,那个福地自己就又依次变成了埃及了.因此他们年年搬动,老没有安停的时候.
然而近年以来,乡村生活里越来越显著的变动,并不完全由于农田工人见异思迁.人口减少的情况,也正一天一天地增长.从前在乡村里,和农田工人并户而居的,还有另一班人,象木匠.铁匠.鞋匠.小贩和一些其他不属农田.难以分类的工人之类(苔丝的父母,就属于这一班人),他们都是有意思的人,见闻也比较广,比起农田工人来,显然高出一级.他们这一般人,有的象苔丝的父亲似的,是终身保产人,有的是邸册保产人,有时还有小自由保产人,所以他们的目的和职业,都比较稳定.但是他们久住的房子,一经到期,就很少再租给他们的;要是地主要这些房子给他的工人住,那当然不成问题,要是不要这些房子住,他们就收回去,拆了完事.原来住在农村里而却不事农业的人,别人都不喜欢,并且如果他们之中有的人搬走了,别人的生意就受了影响,也只得跟着搬走.这种人家,本来是旧日乡村生活的骨干,是从前乡村传说的贮藏所,现在却都只得迁移到人烟稠密的大地方,去作逋逃之客了.这种情形,据统计家的滑稽说法,是"乡村人口聚汇都市的趋向",实在说起来,这种趋势,却和本性往下流的水,受机械激动,而往山上倒流起来,正是一样.
马勒村里的房子,经过拆毁,感到缺乏,所以只要有没拆的房子,全都让地主们收了回去,给他们的工人住,因此房子大有供不应求的趋势.马勒村的人,本来就不信德北家的门楣,并且自从那一件事发生了以后,在苔丝的生命上罩了那样一种阴影,大家更暗中计算,只要德北一死,典约一满,他家的人,就都得滚蛋.不用说别的,只为村中的风化起见,也非这么办不可.不错,德北这一家人,无论在贞操方面,无论在节制方面,无论在嗜好方面,都不能算是好榜样.德北自己,还有他太太,时常喝醉了,他们家那几个孩子,很少有上教堂去作礼拜的时候,他们的大女儿,还有过离奇的结合.村中的风化总得想法子维持.因此,刚一到了可以驱逐德北家的圣母节那天,德北家就得把那所宽敞的房子让给一家人口众多的赶大车的了.寡妇昭安同她女儿苔丝.丽莎.露.她儿子亚伯拉罕.还有那几个小的,都只得上别处去了.
他们搬家头天傍晚的时候,的细雨把天遮暗了,所以不到平常的时间,天就黑上来了.那天夜里,既然是德北一家老少.在他们这个下生长大的地方上最后的一夜,因此德北太太自己.她二姑娘丽莎.露和她大儿子亚伯拉罕,都出门到几个朋友那儿告别去了,只把苔丝留在家里看家,等他们回来.
那时苔丝正把腿跪在窗前一条凳子上,把脸挨着窗户,只见窗户的玻璃,由两层东西作成,里面一层玻璃之外,外面还罩着一层雨水,顺着玻璃直流.她的眼光正落到一个蜘蛛网上面,网主蜘蛛大概也许早已锇死了,因为那个蜘蛛网结得不是地方,并没有苍蝇往那儿飞,并且窗缝稍稍透进一点儿风来,蜘蛛网就颤抖不已.苔丝的眼睛虽然看着蜘蛛网,心里却正琢磨家里的情况,觉得自己对于家庭真是祸水.要是她这次不回家来,人家也许会让她母亲和她弟妹作星期租户,也说不定.但是差不多她刚一回来,就让村里几个讲体面.有势力的人看见了:因为有一次她曾到教堂坟地,用一个小小抹子,把她那小婴孩快要塌平了的坟墓,尽力重整旧观,正在那时候,她就让他们看见了.这么一来,他们就知道她又在村里居住了;于是他们就责问她母亲,说她不应该"窝藏"她女儿,昭安当然很生气,口出不逊,就自己先说出不屑住在这儿.立刻搬往别处的话来;人家一听这话,当然以实为实了.因此才闹到现在这种结果.
"我永远不回来才好哪,"苔丝只觉一味辛酸,自言自语地说.
苔丝当时只顾把这种情况琢磨,所以她虽然看见一个穿白雨衣的人,骑着马从街上走来,她却没顾得理会.但是也许是因为苔丝的脸离窗户的玻璃很近,所以马上的人却一下就看见了她了,并且打着马走到草房的前脸儿,一直走到房檐底下,差不多把房檐下面靠墙根的一窄溜儿花池子都让马踏着了.但是苔丝还是没看见他,等到他用长杆马鞭在窗户上敲了一下,才把苔丝惊醒了.那时细雨差不多已经停止了;她一看他的手势,就把窗户开开了.
"你没看见我吧?"德伯问.
"我没留神,"她说."我觉得仿佛我听见你走来,不过我只觉得好象是几匹马拉着一辆马车似的.我仿佛是在那儿作梦."
"哦!你那大概是听见了德伯家的马车啦吧!我想你许是听说过那个故事啦吧?"
"没听说过.我的......有一个人有一次正要对我讲来着,可没讲出来."
"你要是地地道道地是德伯家的后人,我想我也不应该对你讲.我自己没有关系,因为我本来是冒牌儿的.那个故事,让人听起来,未免阴森森的.他们都说,这种闻声不见物的马车只有真正德伯家的后人才能听得见,并且听见这种声音的人,主着有不吉祥的事情.本是一件杀人的案子,凶手是一个姓德伯的,那是好几百年以前的事了."
"现在你既是说出故事的头儿来,你索性就说完了好啦."
"好吧.德伯家从前有一个人,抢了人家一个美貌的女人,装在马车里,那个女人想要逃跑,他们两个在马车里就打起来了,后来也不知道是那个女人把德伯杀了,也不知道是德伯把那女人杀了,我记不清楚啦.这是这个故事的一种说法......我瞧你们的洗衣盆和水桶都收拾起来啦.我想你们要搬家啦吧,是不是?"
"不错,明天......明天是旧历圣母节."
"我倒听说过你们要搬,不过我没怎么相信;好象太突兀了似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哪?"
"我父亲本是这所房子最后的典户,我父亲一死,我们就没有再在这儿住下去的权利了.不过,要不是为了我,我们家里的人也许还可以算作星期租户住下去."
"于你又有什么关系哪?"
"因为我不是个......正经女人."
德伯脸上红起来.
"这些人真他妈不害臊!这些可怜的势利小人!他们死后,他们那肮脏的魂儿都烧成了灰才好!"德伯用讥讽的厌恶腔调喊着说."那么就是因为这个,你们才得搬家了,是不是?这算是让人撵出去了?"
"这也不能完全算是让人撵出去了;不过人家要我们快走的话,既然已经说出口来了,那我们顶好趁着现在大家都活动的时候,也跟着活动活动,因为这个时候机会比较好."
"你们要到哪儿去哪?"
"到王陴去.我们已经在那儿定下了房子了.我母亲一心只想回到我父亲的老祖宗那儿去,所以我们要上王陴."
"不过你母亲那一大家人,在王陴那么个窟窿眼儿一般的小地方赁房住,有多不合适.你们上纯瑞脊,到我家的园子里去住,好不好?我母亲故去了以后,鸡鹅是没有多少的了,但是园里的房子还是跟你在那儿的时候一样,园子也没改变.只用一天的工夫就可以把墙壁刷一刷,你母亲去住着,再舒服没有了.你们要是去的话,我还要把你弟弟妹妹们送进一个好学校哪.我本来很应该帮你点儿忙!"
"不过我们已经在王陴找好了房子了!"苔丝说."我们在王陴先住着,等......"
"等......等什么?哦,是啦,自然是等你那位好丈夫喽.不过,你听我说,苔丝;我是知道男人的脾气的,我记得你们两个分离的原因,我很敢说,他决不会再跟你和好的.我从前虽然是你的冤家,现在可是你的朋友了,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你上我那所小房儿里去住好啦.咱们再办置一些鸡鹅,叫你母亲好好地看着,你弟弟妹妹们,也可以有念书的地方."
苔丝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等到后来,她说......
"我不敢保你能完全这么办.你也许中途变了卦......那......我们就该......我母亲就该......又无家可归了."
"哦,不会......不会.要是你信不过我,我写个字据给你拿着都成.你想一想好啦."
苔丝摇了摇头.但是德伯却一意怂恿;她从前很少见过他这样坚决;反对他他决不答应.
"请你对你母亲说好啦,"他用加重的口气说,"这件事本来该由她决定......本来不干你的事.我明天一早儿就吩咐人把屋子打扫干净了,把墙用大白另刷一刷;屋里再生上火,到晚上屋子就干了,你们可以马上就搬进去.你别忘了,我一准等你们."
苔丝又摇了摇头;她只觉得,一阵苦辣酸甜,一齐都来了,要脱喉而出.她连抬头看德伯都不能了.
"你晓得,因为从前的事儿,我欠你一笔情,"他又接着说."并且你把我那一阵宗教迷给我治过来了,所以我很高兴......"
"我倒愿意你还象从前那样,是个宗教迷,因此老办宗教的正事才好!"
"我现在能有机会稍微补报你一下,我很高兴.我明天一准等着,听你母亲的家具行李从车上往下卸的声音......咱们两个击掌吧......亲爱.美丽的苔丝!"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就把声音低到喃喃的程度,把手伸到半开着的玻璃窗里.苔丝眼里带着好象狂风暴雨的神气,急忙把窗上的闩儿一拉,因此就把德伯的胳膊挤在窗门和石头竖窗棂之间.
"该死......你怎么这样狠!"他急忙把胳膊抽出来,嘴里说."不是,不是,我知道你不是成心的.好吧,我等着你啦,就是你自己不来,我盼望至少你母亲跟你弟弟妹妹们能来."
"我不去......我有的是钱!"她喊着说.
"你的钱在哪儿哪?"
"在我公公手里,只要我跟他要,他就可以给我."
"还得你跟他要哇.不过我是知道你的脾气的,苔丝;你不会伸手跟他要的;你永远也不会伸手向人的,我知道你宁肯饿死,也不肯伸手向人!"
他说完了这些话,就骑着马走了.刚走到街上拐弯的地方,他遇见了从前提涂料罐儿那个人,那个人就问,他是不是背叛了他的同志们了.
"你他妈滚开!"德伯说.
德伯走后,苔丝坐在原来的地方,出了半天神儿,后来心里忽然一阵悲愤,觉得自己所受的待遇太残酷了,就不由得热泪齐涌,涨满了她的眼睛.她丈夫安玑.克莱也同别人一样,待她太严厉了,一点儿不错,待她太严厉了!她从前向来没容自己这么想过;但是他待她严厉,的确是毫无疑问!她活了这么大,从来就不曾有意去犯罪恶;这是她敢起誓赌咒的事实,然而残忍的惩罚却落到了她身上.无论她的罪恶有多大,反正她决不能算是有心为恶,只能算是无心为恶罢了,既是无心,那么为什么她就该这么无尽无休地老受惩罚呢?
她一阵愤激之下,就随手抓过一张纸来,潦潦草草地写道......
唉,安玑呀,你待我怎么这么狠心呢!我不应该受这样的待遇.我已经把这件事前前后后仔细琢磨了一番了,我永远......永远也不能饶恕你!你分明知道我无心害你,但是你为什么老这样害我呢?你太狠心了,真太狠心了!我只有慢慢把你忘了好啦.我在你手里,一丁点儿公道也没得到!

她坐在窗前,等到邮差走来的时候,跑出去把信交给了他,交完了又回到屋里,漠然.木然地坐在窗前.
写这样的信和写情词哀恳的信,原没有什么两样.哀恳怎么能够打动他的心呢?事实还是从前的事实:并没发生什么新情况,使他把意见变更.
天色越来越暗了,炉火的光映照室内.那两个年岁较大的孩子和他们的母亲一同出去了;家里还有四个小的,年龄从三岁半到十一岁,都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正围在炉旁,喋喋不休地讲他们的孩子话.后来苔丝也凑到他们一起,那时她并没点蜡.
"宝贝儿们,咱们只能在这儿再睡一晚上了,只能在咱们下生的屋子里再睡一晚上了,"她很快地说."咱们应该把这一层想一想,是不是?"
大家一时都默然无语;他们本是小孩子,很容易受激动,一听苔丝说这种永别故土的伤心话,差不多都要咧嘴哭出来;但是白天一天,他们却还都老琢磨搬到新地方去的快乐哪.苔丝于是换了话头说......
"宝贝儿们,你们唱个歌儿我听吧."
"唱什么哪?"
"你们会什么就唱什么好啦,什么都成."
大家先停了一晌的工夫;于是一个细小的嗓音,试着唱起来;第二个声音一帮腔,接着第三个.第四个声音,就一齐随着唱起来;歌词是他们在主日学校里学的,里面说的是......
在世上,我们净受苦受难,
在世上,我们有离合悲欢;
在天堂,我们永远不离散.(引自英国赞美诗作者托玛斯.毕勒毕(生于1809年)的赞美诗《天堂预现》.该诗于一八三二年首次发表于《婴校教师参考手册》,发表后,以其乐谱极易上口,故立即在幼童中间流行,且在哈代童年,广泛为主日学校所采用.后收入《公祷书附颂诗》第五○九首.)
他们一直唱下去,他们唱的时候,神气非常冷漠沉着;一个人对于问题早已解决了,并且觉得解决得没有错儿,绝不须再加考虑,他们那时的神气,就象这种人那样冷漠沉着.他们的面目紧紧地绷着,尽力把字眼儿一个一个咬出来,一面眼睛还盯着闪烁的炉火,顶小的那一个还把歌声拖延到别人唱完了以后.
苔丝离开他们,又到窗前去了.外面已经是一片夜色了,但是她却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仿佛要仔细窥探昏暗的夜色似的.实在她是要掩饰自己的眼泪.只要她能相信他们唱的歌里那些话,只要她敢保真是那样,那么,一切情况,岂不要和现在大不相同!她岂不是可以放心就把他们交给他们信赖的天公,把他们付与他们将来的天国!但是,她既然不能信那些话是真的,那她当然就得替他们设法,她当然就得作他们的天公了.因为对于苔丝,也和对于其他千千万万的人一样,那位诗人歌咏的......
我们下世为人,并非完全裸体赤身,
却带来了一片荣耀光辉,缭绕如云!(引用英国诗人渥兹维斯的诗《咏童年回忆中所得永生之启示》第五节.)
这句话,含有令人可怕的讽刺在内.据苔丝以及跟苔丝一样的人看,下世为人,只是一种使人降志辱身的威迫势逼,它那样不召而自至,从结局看,好象一无是处可言,充其量也不过可以少减人生的痛苦而已,绝无根治之效.
待了不久,苔丝就看见她母亲.高个儿的丽莎.露和亚伯拉罕,在夜色苍茫.雨水淋漓的路上,一同走来.德北太太穿着木鞋的脚步,咯噔咯噔地响到门前,苔丝把门开开.
"窗户外头怎么有马蹄子印儿啊?有人到咱们家来过吗?"昭安问.
"没有,"苔丝说.
炉旁那几个孩子都带着严肃的神气直看苔丝,有一个还嘟哝着说......
"怎么,姐姐,你忘啦吗,不是来过一个骑马的人吗?"
"他并不是特为上咱们这儿来的,他只是打这儿路过,顺便跟我说几句话就是了,"苔丝说.
"谁呀?"她母亲问."是你丈夫吗?"
"不是他.他永远也不会来的,他这一辈子也不会来的,"苔丝带着顽石无灵的绝望神气说.
"那么是谁?"
"我,你不要尽着追问啦.反正你从前见过这个人,我从前也见过."
"啊!他都对你说什么来着?"昭安带着好奇的神气问.
"等到明天,咱们在王陴的新房子里都安置好了,我再告诉你,他都说过什么话,一个字一个字全都告诉你."
苔丝刚才说过,那个人并不是她丈夫.然而苔丝心里却越来越沉重地感觉到,从肉体的意义上讲,只有那个人,才真正能算她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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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三更以后一两点钟,天仍旧还黑的时候,住在大道旁边的人,睡梦之中,总觉得有一种隆隆的声音,时断时续,一直把他们搅到天亮.这种声音的出现,有一定的时候,准在每年本月的头一个礼拜里听见,仿佛杜鹃的啼声,年年准在本月的第三个礼拜里听见一样.原来本地的风俗,都是雇工人的农夫,打发车.马去接他们雇的工人,现在这种声音,就是工人搬家的初步,就是农夫打发搬运工人的行李那种空车,在路上叽哩骨录的响声.为的是要一天之内,就把家搬完,所以半夜三更就车声隆隆,车夫们都急急忙忙,起早带黑.要在六点钟就赶到迁居的人家门前,赶到那儿,跟着就把行李家具,动手往车上装.
但是苔丝自己和她母亲那一家大小,却没有人盼望,也没有车.马来接.她不过是女人家罢了,她们并不是正式的工人;无论哪个地方,都没有急于需用她们的.因此,她们只得自己花钱,自己雇车,白白运行李那种便宜,落不到她们身上.
那天早晨天色阴沉,风声呼呼,但是苔丝往窗外一看,只见却并没下雨,并且大敞车已经来了,所以她才把一颗心放下.搬家的人,怕圣母节下雨,象怕鬼一般;因为要一下雨,那么,家具也湿了,被褥也湿了,衣服也湿了,就非接二连三地闹灾生病不可.
那个时候,德北太太.丽莎.露和亚伯拉罕也都醒了,不过那几个小孩子却没人去惊动.他们母女四个在淡薄的光亮里把早饭吃了,跟着就动手搬东西,往车上装.
装车的时候,都还高高兴兴的,还有一两位跟她们处得不错的街坊,前来帮忙.大件家具都放好了,又把床和铺盖,摆在中间,围成一团,预备昭安和小孩子们,在路上好有坐的地方.东西装完了以后,等了许久,才把马鞴好了拉过来,因为装东西的时候,马具全部都卸下去了;但是靠近两点钟的时候,人马全都动了身了,只见饭锅挂在车轴上来回摇摆,德北太太和孩子们高踞在车上,德北太太怕钟上的机器震坏了,就在膝上抱着钟壳的上部,大敞车欹侧得特别厉害的时候,钟就带着破了的声音打一下,再不就打一下半.苔丝和她大妹妹,先紧在车旁步行,走出村子外面再上车.
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她们曾到过几家街坊那儿,去告别辞行,那几个街坊,今天还有来送他们的,他们嘴里虽然都祷祝他们前途顺利,但是他们心里,却总暗中觉得,象德北这家人,前途不大会怎样有出息;其实德北这一家人,不过懒惰松懈,自己吃亏罢了,对于别人并没有什么害处.他们走了一会儿,大敞车就朝着较高的山道往上走去了,同时风势也随着变了样的地势和土壤,更寒峭起来.
因为那天正是四月六号,所以德北的大敞车在路上遇见了许多别的大敞车,都是车上装着家具,家具上坐着一家大小.他们装载家具的方法,差不多都有一定的规矩,大概这种规矩对于乡民,也仿佛六角蜂窝对于蜜蜂一样.安置在重要地方的家具,总是那个碗架橱,那件家具,总是带着发亮的拉手儿,斑驳的手指头印儿和很厚的油垢,按着平常的摆法,高高地紧靠着辕马的尾巴那儿,竖在车前面,它仿佛是一个神圣庄严的约柜(约柜是一种木头柜子.犹太人把他们的法律藏在里面,屡见《圣经》,如《旧约.民数记》第十章第三十三节及其他等处.),非恭恭敬敬地搬运不可.
这些搬家的人家,有的轻松活泼,有的垂头丧气;还有些人家,都正停在路旁客店的门前;德北一家老小,到了相当的时候,也在旅店门前,把车停住了,给马上料,让人打尖.
大敞车停在店前的时候,苔丝的眼光忽然碰见一个盛三品特酒的蓝色大酒盂子,正在一家的车旁面,让车上的女人和车下的人,在空中上下互相传递.原来那一辆车,和苔丝的车停在同一客店的门前,不过稍稍远一点儿.有一次酒盂子往上传递的时候,她顺着酒盂子往上看去,只见伸手去接酒盂子的人原来是她的老朋友.于是苔丝就朝那辆车走去.
"玛琳!伊茨!"她对车上的女孩子喊,因为车上正是她们两个,跟着她们寄寓的那家工人,一同迁移."你们今天也跟大家一块儿搬家吗?"
她们回答说正是.棱窟槐那地方的生活太苦了,所以她们简直差不多没通知葛露卑,就开步走了.她们说葛露卑要是不答应,让他告她们去好啦.她们把她们的目的地告诉了苔丝,苔丝也把她的目的地告诉了她们.
玛琳靠着家具俯下身子,低声对苔丝说:"老跟着你的那位先生......俺说的是谁你猜得出来吧......你走了以后,上棱窟槐去打听你来着,你知道不知道?俺们知道你不愿意见他,所以俺们没告诉他你在哪儿."
"啊......不过我还是没脱得过去,"苔丝嘟哝着说."他找着了我了."
"他知道你要搬到哪儿去吗?"
"我想知道吧."
"你丈夫回来啦吗?"
"没有."
说到这儿,那辆车的车夫都从店里出来了,因此苔丝就跟她的朋友告了别,回到自己的车上了,那两辆车也一东一西,各自上了路了;玛琳.伊茨和她们决定跟随的那个工人一家所坐的车,涂饰得很亮,三匹身壮力大的马拉着,马具上的铜饰,都辉煌耀眼;德北一家大小所坐的车,却只是一个咯吱咯吱乱响的架子,它上面装着那么些重东西,仿佛都有倒塌的危险,大概自从它出厂以来,永远没再见过涂饰,并且只有两匹马拉着.这两种敞车相形之下,很可以表示出来,家道兴旺的农人来接,和自己搬到没人雇的地方,显然不同.
路很远,一天走完真够受的,把两匹马累得筋疲力尽.他们早晨虽然起身很早,但是等到他们转过属于绿山高地的一个丘阜侧面,却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了.苔丝趁着马站住撒尿喘气的工夫,往四外看去.只见她们的目的地王陴,就在她们面前山下......一个毫无生气的小市镇,那儿埋着他父亲夸耀歌唱得让人听起来极不受用的祖宗;全世界里,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算是德伯家的故土,那就是那个地方了,因为他们在那儿,曾整整住过五百年.
老远看去,有一个人,正从镇外朝着他们走来,那个人看出来他们是一簇车辆人马,就加快脚步,走近前来.
"俺估摸着,你就是德北太太吧,"他对苔丝的母亲说,那时苔丝的母亲已经下了车,要步行把剩下的路走完.
她点了点头,"不过俺要是别放弃了俺的权利,俺应该是新故去那位没落贵族约翰.德伯爵士的夫人,俺们这阵儿正要回俺们祖宗的老家去."
"哦?这一层俺可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你要是就是德北太太的话,俺可以对你说,他们打发俺来,叫俺告诉你,说你要的屋子已经租出去啦,俺们不知道你要来,今儿早起接到你的信才知道的......到了俺们知道了的时候,已经晚了.不过你当然能在别的地方租到房子."
那个人曾注意到苔丝的脸,只见她听见这个消息,脸上白得死灰一般.她母亲也露出毫无办法的神气来."苔丝,咱们这可怎么办哪?"她很辛酸凄楚地说."这就是重新回到你们家老祖宗的故土,所受到的欢迎了.不过,咱们再另找找房子看吧."
她们到了镇上,德北太太跟她二女儿丽莎.露一块儿去尽力打听有没有房子去了,苔丝就留在车旁边,照管那些小孩子.一个钟头以后,昭安最后一次回到车旁了,房子还是毫无结果.那时赶敞车的车夫说,东西不能再占着车了,因为那两匹马已经累得半死了,他当天晚上又至少得把回去的路,走完一段.
"好吧,你就把它们卸在这儿吧,"昭安豁出去的样子说,"反正俺总能找到遮蔽身体的地方."
那辆大敞车,本是赶到教堂坟地的墙下的,停在一个非常僻静.人家看不见的地方;那个车夫听说叫他把东西卸在那儿,正对他的心怀,所以就动手把那一堆破烂家具往下卸,一会儿的工夫就全都卸完了.卸完了东西,昭安给了人家车钱,这么一来,她身上差不多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先令了;那个车夫赶着车,离开了他们,上了路,只觉得用不着再跟这样一家人打交道了,心里很高兴.那天晚上天气干爽,他想,他们不会受冻.受潮.
苔丝束手无策,只万般无奈地看着那一大堆家具.初春薄暮的斜阳,冷清清地好象怀有恶意一般,射到那一堆锅盆壶罐上,射到那一束一束迎风颤抖的香料草(指调味用的植物而言.为日常烹饪不可缺之物,其香在叶者如茵陈蒿.百日香.香叶等.)上,射到那个碗架橱的铜拉手上,射到那个她们全都躺过的藤摇篮上,射到那个磨得发亮的钟壳上.所有这些家具,仿佛全都露出不悦的颜色,好象责问她们,本来应该只摆在屋里的东西,现在却摆在露天之下,受风吹日晒种种挫折,这是它们向未受过的.四围看来,只见从前用作园囿的岗峦坡陀,现在全都界断成一块一块的小牧场了,从前德伯家盛时的府第,现在只剩了绿色的地基了,从前爱格敦荒原边界上的一部分,向来是德伯家的产业的,现在却只是荒寒苍茫的爱敦荒原罢了.紧靠跟前有一条教堂走廊,叫作德伯氏走廊,在那儿静静地旁观,毫不关心.
"咱们自己家的坟地能不能算是咱们家的产业哪?"苔丝的母亲把教堂跟坟地都四围看了一回,回来说."自然能,孩子们,咱们就住在这儿啦,住到咱们祖宗的故土,给咱们找到房子为止!现在,苔丝.丽莎.露和亚伯拉罕,你们帮一帮忙.咱们先给这些孩子们铺好了窝窝儿,再出去看一看."
苔丝无精打采地帮着弄了一刻钟的工夫,才从那一大堆家具里,把那张四柱床搬了出来,支在教堂的南墙下面,那就是德伯氏大坟穴上面叫作德伯氏走廊的那块地方;床帐上面是一个有美丽花纹窗顶的玻璃窗,那是用好几玻璃作成的,是十五世纪的东西,叫作德伯氏窗.窗户上层能看出家徽的花样来,跟德北藏的那个古印和古匙上的家徽一样.
昭安把帐子围在床铺四周,作成一个严严密密的帐篷的样子,把那几个小孩子都放在帐子里面."要是真没有办法,咱们就在这儿睡啦,至少今天睡一晚上不成问题,"她说."不过咱们再去打听打听看,稍带着买点儿东西,给这些小乖乖们吃!唉,苔丝啊,咱们这阵儿还是落到这步田地,你净玩那套嫁体面人的把戏,有什么用处啊!"
于是她又同着丽莎.露跟亚伯拉罕,一块儿上了那条把村镇和教堂隔断了的小篱路.她们刚走到街上,就看见一个人,骑在马上,左右了望."啊......我正在这儿找你们哪!"他见了她们,就骑着马过来对她们说."这真是一家人在故土上团圆了!"
那个人正是亚雷.德伯,"苔丝在哪儿?"他问.
昭安本人本来不喜欢德伯.她只随随便便地往教堂那面指了一指,就又照旧往前走去.德伯却赶上前去,对昭安说,他刚才已经听说,他们没找得着房子,要是待一会儿还找不着的话,他再来看他们.他们母子三个走了以后,德伯骑着马回了客店,待了不久,又步行着出了客店.
这时候,只剩下苔丝自己陪着那几个在床上的孩子.她跟他们说了一会话,觉得眼下是没有什么可以使他们安适的办法的了,就起身在教堂坟地里闲走.那时暮色已经昏沉了,教堂坟地也正渐渐地苍茫起来.她一看教堂的门并没闩着,她就进了教堂里面.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进这个教堂.
他们放床铺的那个窗户里面就是德伯家几百年间窀穸所在的地方.坟上都有华盖,是祭坛式的,样子很朴素;坟上的雕刻都已经残缺漫漶;铜纪念牌也都从框子上掉下去了,只剩了一些钉眼在上面露着,好象沙石峭崖上的沙燕窝一般.所有天地之间,使苔丝感到她们家已经没落了的东西,没有比这种残破的光景再厉害的了.
苔丝往前走到一块黑黝黝的石头跟前,只见上面刻着拉丁文......
古德伯氏之墓门(原文为拉丁文.)
苔丝当然不象一个红衣教主那样精通教会拉丁文,但是她却知道,这一个门是她那些祖坟的墓门,墓门里面埋的,就是她父亲酒酣歌咏的那些高贵武士.
她默默沉思.转身退出去的时候,从一个顶古的祭坛式墓穴旁边经过,只见一个墓上面躺着一个人形.在暮色昏沉之中,苔丝以先并没看见那个人形,并且要不是苔丝起了一种古怪的幻想,觉得那个人好象在那儿活动,她现在也不会留神看他.苔丝刚一走到那个人形跟前,她立刻就看出来,原来那是一个活人;她原先并没想到,除了她以外,会有别人在这儿,所以当时就一阵惊吓,不能自持,倒在地上了,差一点儿没晕过去.不过在她还没倒在地上以前,她就已经认出那个人是德伯来了.
德伯急忙从坟上跳下来去扶她.
"我看见你进来啦,"德伯微微笑着说."我看你在这儿琢磨,怕搅你,所以才跑到坟上面,我们这是跟地下那些老祖宗团圆了,是不是?你听一听."
他把脚往地上使劲踹去;只听得从地底下起了一阵咚咚的回声.
"这么一来,我敢保他们都多少得受点儿惊动!"他接着说."原先你以为我只是他们里面的一个石像,是不是?不过不对.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文是引用英国诗人丁尼孙的诗《亚瑟王之死》里的一句.).现在我这个冒牌的德伯伸出一个小拇指来,比地下所有的那些正牌大武士们都更有力量.......现在你有什么用我的地方,你只管吩咐我好啦."
"我吩咐你叫你走开!"她嘟哝着说.
"好吧,你叫我走开我就走开......我找你母亲去好啦,"他温文有礼地说.但是他从她身旁走过的时候,却低声对她说,"你记住了好啦,你总归得有对我客气那一天!"
德伯走后,苔丝就伏在墓门门口说......
"我怎么偏在墓门外面,不也躺在墓门里面哪!"
同时,玛琳和伊茨,正跟那家农田工人,带着他们的动产,往他们的福地迦南进发,其实他们这个福地,却正是那天早上别一个人家刚刚离开的埃及.不过她们两个,并没有把她们所要去的地方永远放在心上.她们所谈的,却是安玑和苔丝的情况,却是近来永远追随苔丝的那个情人.她们现在一面由于听人说,一面由于自己揣测,已经知道苔丝和那个人以前的关系了.
"现在的情况,比不得苔丝认识那个人以前的情况了,"玛琳说."苔丝从前既然上过他一次当,那么,现在这件事就异常地严重了.要是这回苔丝再上他一次当,那更万分可怜了.俺说,伊茨呀,咱们这一辈子,对于克莱先生是永远也没有什么想头的了;那么,咱们何必还舍不得他,不把他让给苔丝,给他们两口子撮合撮合哪?我想,只要她丈夫一知道她这阵儿受的这种罪,知道她这阵儿受的这种诱惑,那他也许就会回来保护他自己的亲人的."
"咱们好不好把这种情况告诉他哪?"
她们一路之上,老琢磨这件事;但是到了目的地以后,她们只顾忙忙碌碌地安置新家,可就没有工夫再想这件事了.不过到了一个月以后,她们都安置好了的时候,虽然她们并没听到苔丝的下文,她们却听说克莱快要回来了的消息.这个消息,一方面勾起了她们对克莱的旧情,另一方面使她们用光明磊落的态度对待苔丝,所以玛琳就把她们二人共用.值一便士的墨水瓶揭开,两个人编了一封短信......
我们所敬爱的先生啊......如果你爱你的太太象她爱你那样,那你就快快来保护她好啦,因为正有一个恶人,外面装作友善,尽量诱惑她.逼迫她.先生啊,那个恶人本来应该离她远远的,现在却老在她身边.一个女人家,能有多大的劲儿?她受不了过分的压力.雨点不断地滴,连石头都能打坏了,(见《旧约.约伯记》第十四章第十九节,"水流消磨石头.")不但石头,连钻石都保不住呀.
两个好心人.
她们在信封上写了寄往爱姆寺牧师公馆的字样,因为和克莱有关联的地方,她们只知道这一个;她们把信寄走了以后,觉得自己这种行动侠义勇敢,所以就在得意的心情中续续断断.哽哽咽咽地一面歌唱,一面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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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期 功成愿满
爱姆寺牧师公馆里,已经是傍晚的时候了.牧师的书房里,照规矩必有的那两支蜡烛,正在绿色的蜡烛罩下面点着,但是牧师本人,却始终没在书房里落坐.他仅仅有时进来,把壁炉里生的一点儿火......春日渐暖的时候够用的一点儿火,拨弄一下,拨弄完了,就又出去了;他有时到前门那儿站一会儿,再往客厅里走一趟,然后又回到前门那儿.
前门是朝西开着的,那时候虽然屋子里面已经暗了,但是外面却还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得见东西.克莱太太本来是在客厅里坐着的,现在也跟她丈夫,来到前门了.
"还得老大一会儿的工夫哪,"牧师说."就是火车能不误点,他也总得六点钟才到得了粉新屯,到了粉新屯,还有十英里的乡下道儿,其中有五英里是克利末克路;咱们那匹老马走那样的路,你想快得了吗?"
"但是,亲爱的,那匹马拉咱们的时候,可一个钟头就走过那么些路来着呀."
"那是多年以前了."
他们老两口子分明知道,最要紧的就是耐心等候,象他们现在这种争辩,全是白费气力,但是却又只能这样,把时光一分钟一分钟地挨过去.
等到后来,篱路上到底微微听得见声音了,栅栏外面,也一点儿不错,停下那辆老旧的矮马马车了.他们只看见,从车上下来了一个人,他们就硬以为他们跟他认识,其实这种认识,只是因为,在这个时候,他们正等一个人,而那个人又是从他们的马车上下来的,所以他们才认识他罢了,要是他们在路上和他遇见,他们一定会和他交臂错过.
克莱太太从黑暗的过道里,一直冲到门口,她丈夫却稍慢一些,跟在后面.
新到的那个人正要进门,在门口看见了他们两个焦灼的面孔,看见了他们两个的眼镜反映出来的亮光,因为他们正和夕阳的余晖相对,但是他们两个却只能看见他背着阳光的形体.
"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到底回来了!"克莱太太喊着说,那时候,她对于她这个儿子离经叛教的污点(这就是他们这番分离的原因),也跟对于他身上的尘土一样,一点儿也顾不得了.实在说起来,世界上的女人,就是顶忠实于真理的信徒,哪有信经典上福祸利害的话,象信她自己的子女那样的呢?把神学的道理跟子女的幸福权衡起来,哪有不把神学当作东风马耳的呢?当时父子三个刚一进了点着蜡的屋子里,克莱太太就往她儿子的脸上看去.
"哦,这哪儿是安玑......这哪儿是我儿子!这哪儿是离家那时候的安玑!"她心里一阵难过,不知不觉用反话喊着说,同时把身子转到旁边.
他父亲见了他,也吃了一惊,因为当日克莱受了家庭事变的嘲弄之后,在一阵厌恶之下,贸然去到外国,在那儿受了烦恼,经了恶劣的气候,瘦得跟从前一比,完全是两个人了.我们这时候看见的他,与其说是整个的人,还不如说是一副骨头架子,与其说是一副骨头架子,还不如说是一个鬼魂.他很可以跟克锐维利画的《归天基督》(克锐维利,意大利画家,约一四三○年与一四四○年之间生于威尼斯,卒年无考.《归天基督》藏伦敦国立名画馆.)比赛一下.他那深深下陷的眼眶,都带着有病的气色,他的眼睛也没有神气,他那些年高的祖先们瘦削苍劲的面貌,还早二十年的工夫,就在他脸上出现了.
"您知道,我在巴西病了一场,"他说."现在完全好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那两条腿就有些站不稳,好象要证明他撒谎似的,他急忙坐下,才没跌倒.其实他只是由于那天路上很劳顿,又刚到家,有些兴奋,所以微微有一点儿要晕就是了.
"近来有我的信没有?"他问."您最后转给我那封,我差一点儿没接到,又因为我在内地,耿搁了许久才转到我手里,不然的话,我也许还能早回来几天."
"我们当时想,那是你媳妇给你的吧?"
"是."
最近寄来的信,只有一封.不过因为他们知道他不久就要起身回来,他们并没转给他.
那封信拿出来以后,他急忙把它拆开了看,看到信里苔丝用潦草的字迹.急促中表示的那番心情,心里非常激动而骚乱.
唉,安玑呀,你待我怎么这么狠心呢!我不应该受这样的待遇.我已经把这件事前前后后地仔细琢磨过了,我永远......永远也不能饶恕你!你分明知道我无心害你,但是你为什么却老这样害我呢?你太狠心了,真太狠心了!我只有慢慢地把你忘了好啦.我在你手里一点儿公道也没得到!
苔.
"信上写的一点儿也不错,"他把信放下说."也许她永远也不会再跟我和好的了!"
"你不必为一个乡下土孩子难过啦,安玑!"他母亲说.
"乡下土孩子!呃,咱们都是乡下土孩子呀.我倒愿意她真是您说的那种乡下土孩子才好!不过,现在我把从前向来没对您露过的话说一说吧,她父亲本是一个最古的诺曼世家一脉相传的后人,象他这样的名门之后,如今在咱们这一带的村庄里,当默默无闻的农人,让人叫作是'乡下土孩子,的,可就多着哪."
待了一会儿,克莱就上床安歇去了;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他觉得非常地不舒服,就没出门儿,只待在屋里,琢磨心事.过去,他还在赤道的南面,并且刚接到苔丝那封情真意挚的书信,所以那时候他觉得,他什么时候想要饶恕她,什么时候就可以跑回来倒在她怀里,那时候他以为,天地间没有比那个再容易的了;但是现在他回来了,事情却并不象他原先想的那么容易.前后的难易为什么这样不同呢?这我们想一想克莱把苔丝撂了以后,苔丝都受到了什么样的遭遇,就可以明白.她本来感情热烈,现在她这封信又表明了,她因为他迟迟不来,对他的看法已经改变了......他很难过地自己承认,这种改变,本是应该的......那么,不先给她个信儿,就冒昧地在她父母面前去跟她见面,是不是好办法呢?如果她从前对他的爱,在这番分离最后这几个星期里,真变成了憎恨了,那么,忽然相见之下,她也许会对他说出难堪的话来吧.
因此克莱觉得,顶好先写一封信到马勒村,报告他已经回来了,并且说他很希望苔丝现在还是按照他出国以前的安排,在她娘家住着.有了这封信以后,他再去见她,那她跟她娘家的人,就都不至于觉得毫无准备了.这样打算好了,当天就把信寄走了;一个礼拜快过完了,他接到德北太太一封短短的回信,他看完了那封信以后,仍旧跟从前一样,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信上并没标明地址.同时还有使他觉得惊异的情况;原来那封信并不是从马勒村寄来的.信上只写道......
先生......我写这几行字来告诉你,我女儿现在并没在我家里;她什么时候准回来,我也不知道.不过,只要她回来,我马上就通知你.至于她现时在什么地方暂住,我觉得不能随便对你说.我只能说,我和我的孩子们,已经有些日子,不在马勒村住了.
昭安.德北.
从这封信上看来,显然苔丝至少是平安无恙的了,这也很足以使克莱放心了.所以德北太太虽然没把她的住址告诉他,他也并没因而长久难过.他们一家人,毫无疑问,都在那儿生他的气.他只等候好啦,等候德北太太把她女儿回来的消息告诉他好啦,因为从那封信上看来,好象她女儿回来的日期不会很远,象他这样的人,不配受人家比这个更好的待遇.因为他这个情人,曾因"光景变迁,爱情也随着变迁"(引自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第一百十六首第三行.).他这趟出国,得了不少特别的经验;他曾经在名义上是考尼丽的人身上,看见过实际上的芳蒂纳,在肉体上是芙露尼的人身上,看见过精神上的露柯蕾莎;(考尼丽,古罗马执政官格拉苦之妻.富有才能,极贤德,集古罗马妇德于一身,人民几敬之若神明.芳蒂纳,有二,一母一女,母为罗马皇帝安东尼纳.派厄之妻,以放荡著.其女为罗马皇帝奥锐利厄之妻,放浪之名.较其母尤甚.芙露尼,古希腊歌女,以美名.据说希腊名画家阿排利斯所绘之维纳丝,及名雕刻家蒲拉遂提所雕之维纳丝像,都以她为模特儿.露柯蕾莎,为罗马传说故事中卡来提额之妻,极贤德,为塔昆尼厄所强污,告其父与夫,嘱为报仇,遂自杀.)他曾想到叫人捉住.放在众人当中.说该用石头打死那个女人(该用石头打死的女人:《新约.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三节至第十一节:"耶稣坐下教训百姓.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对耶稣说,摩西在法律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耶稣就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的都出去了.耶稣对她说,没有人定你的罪么?她说,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罢,从此不要再犯罪了."),和作了王后那个乌利亚的老婆(做了王后的乌利亚的老婆:《旧约.撒母耳记下》第十一章第二节以下.大卫看见一个妇人沐浴,容貌甚美.打听人,知道是乌利亚的妻拔示巴.大卫差人将妇人接来,与她同房,有孕.大卫就叫乌利亚到战争最烈的战场上去,欲假敌人之手把他害死,乌利亚果然死在阵上,大卫就把他的妻拔示巴接到宫里为妻.).他曾自己问过自己,他评判苔丝,为什么不用推断,而只看历史,为什么不考查意向,却只顾行为?
又过了一两天了,他只在他父亲家里待着,一心专等德北太太答应他的第二封信,同时间接地恢复了一点儿体力;他的体力倒是有些恢复了,德北太太的回信,却老没有来的踪影.于是他把从前他在巴西的时候,他家里转给他那封苔丝在棱窟槐写的信,又找了出来,重新看了一遍.他现在看到信上的字句,还跟他头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一样地感动.
......我现在一定得哀求你来救我的苦难,我没有别的人可以哀求......要是你不能到我这儿来,也不让我到你那儿去,那么我想我就非死不可了......请你......请你不要净公正......请你多少慈悲一点儿吧......要是你来了,我情愿死在你怀里!只要你能饶恕我,我死了都甘心!......只要你肯写几个字给我,告诉我说"我就来了",那我就等你,哦,安玑呀,并且还高高兴兴地等你哪!......你想一想,你想我老......老看不见你,我心里该怎么难过!唉,我心里成天成夜,就没有一时一刻不难过的.如果我能叫你的心,一天之内,象我这样疼上一分一秒,那也许可以让你对我这样一个孤单无依的人,生出怜悯的心来了.......只要我跟你住在一块儿,就是不能作你的妻子,就是作你的奴仆,我也甘心,而且还快乐.我只要能靠近你,能看到你几眼,能自己觉得你是我的人,就满足了.......我不论在天上,不论在地上,也不论在地下,都不想别的.只想你,只想跟你见面!我自己最亲爱的!你来吧!快来吧!快来把我从威胁我的大难里救出来吧!
克莱看了这封信,就决定不信她最近对他那种比较严厉的态度了,决定立刻去找她.他问他父亲,他本人不在家的时候,他媳妇是否跟他老人家要过钱.他父亲说没有;安玑听了这个话,才猛然想起来,象苔丝那样爱面子的人,决不肯颜向人,她一定因为没有钱用而受了罪了.他们老两口子现在听了他们的儿子说的话,才明白了他们小两口儿所以分离的真正原因;他们的基督教,既是专以拯救人所共弃的罪人为特殊的目的的,因此先前他们儿媳妇的门第.单纯.甚至于贫穷,都没能把他们的慈心激动,现在她的罪恶却立刻把它激动了.
安玑匆匆忙忙拾掇他那几件旅行用具的时候,他看到一封简单的信,那也是新近才寄到的......那就是玛琳和伊茨写的那封,信上开头说......
"我们敬爱的先生啊......如果你爱你太太,象她爱你那样,那你就快来保护她好啦."信尾签的名是......"两个好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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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克莱就出了他父亲那个公馆的门了.他母亲把他送到门外,一直到他那瘦削的身子在街上看不见了的时候,才回到屋里.他很知道,他家里离不得他父亲养的那匹老骒马,所以他不肯用它;他在一家客店里雇了一辆小马马车,心里急得差不多连鞴马的工夫都等不得.不到几分钟,他就坐着车,走上镇外那条山道了;本年三四个月以前,也就在这条山道上,苔丝先怀着那样的希望下了山,后来希望粉碎了,又怀着那样的绝望上了山.
奔飞路不久就在他前面展开了,路旁的树篱和树木都正含着苞芽.发出红色;但是克莱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他无意于风景,仅仅有时看看到了什么地方,免得迷路而已.不到一个半钟头的工夫,他就经过王室欣陶庄田的南端,往上走到荒寒苍凉的十字手了;就在这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孤石旁边,从前亚雷.德伯,由于一阵想要改过自新而生的乖癖,曾逼着苔丝起誓永远不再成心蛊惑他.山坡上面去年残余的荨麻,仍旧挺着灰白的秃茎,今年春天的嫩枝,都从枯老的根儿上重新发芽.
他从十字手,顺着俯视其它欣陶庄田那片高原的边崖,往前走了一会,再往右一拐,就到了空气寒劲.石灰地质的棱窟槐了,苔丝给他的那些信里面,有一封就是从这个地方发的,克莱以为那就是苔丝的母亲所说苔丝暂住的地方呢.但是他在那儿,当然见不着苔丝;并且他一打听,还有一样事,使他更沮丧.原来在这块地方上,虽然有很多的人,都知道苔丝这个名字,但是那些乡下人和那个农夫本人,却都不知道有个克莱太太.那么,他们两个分手以后,显而易见,她永远也没用过他的姓了;苔丝觉得,他们那一次的分离,就等于完全脱离了关系,所以她的自尊心,使她一方面不再姓克莱的姓,一方面宁可自己备尝艰苦(克莱现在才头一次知道她受艰苦),而不去找他父亲.
那个地方上的人告诉他,说苔丝.德北并没正式辞工,就回到布蕾谷那面她父母的家里去了.既是这样,当然得去找德北太太一趟了.德北太太信上曾说过,她已经不在马勒村住了,但是却又奇怪,她不肯说出她的真实住址来.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先上马勒村去打听打听再说了.棱窟槐那个农夫,虽然原先对苔丝很凶恶,现在对克莱却很客气,并且还借给了克莱车马.人夫,送他到马勒村去,因为克莱雇的那辆车,已经走够一天的路程,转回爱姆寺去了.
克莱让那辆车把他送到布蕾谷外面,就把车马.人夫打发回去了;他自己找了个客店住了一夜;第二天起来,他步行着走上了他那位亲爱的苔丝那块故土;当时节气还早,园中和树上还没有多少青绿的颜色;因为虽然那时说是春天,却实在不过是冬天罩着一层薄绿罢了.这种情况跟他所预期的正一致.
苔丝幼年居住的房子,现在是另外一个从来没见过她的人家住着了,那家新住户,正在园子里,专心一意地作自己的活儿,仿佛这所房子,从前并没住过别的人家,从前并没跟别人的历史发生过关系;其实他们的历史跟已往那些人家的历史比起来,只象一个痴人说的故事(痴人说的故事,见《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第二十六行.原文大意说,"......一个痴人叙说的故事,只听得呶呶喧嚣,却毫无意义.")一般.他们在园径上走动,不顾别的,一心只琢磨自己的事儿,其实他们每一种动作,都跟他们以前那些人模糊的影子龃龉冲突.他们谈起话来,也好象苔丝住在这儿的时光,比起现在来,一点儿也不更紧张.就是他们头上的春鸟,也都自鸣得意,仿佛并不觉得有什么旧人离去似的.
这些无识无知的活宝贝儿,连他们以前的住户姓甚名谁都记不大清楚;克莱跟他们一打听,才知道约翰.德北已经死去;他的遗孀和遗孤,都搬出马勒村了,先说要到王陴去住,后来却又没到王陴,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这个地方的名字,他们也告诉了克莱.既然那所房子里面没有苔丝了,克莱就憎恨起那个地方来,于是他连头都没回,就急忙走开了.
他所取的路,正是他头一次看见苔丝跳舞的那一块青草地.现在那块地,也和那所房子一样地令人憎恨了,可以说更令人憎恨.他一直穿过教堂坟地,只见许多新立的碑碣中间,有一个花样比较精细,上面刻着......
纪念约翰.德北,其家实即显赫一时之德伯,由征服者王武士之一裴根.德伯爵士起,历数显世而直传至约翰.卒于一八......年三月十日.
一世之雄,而今安在.
有一个人,看样子大概是教堂的管事,瞧见克莱站在那儿,就走近前来和他说:"啊,先生,这个人本不愿意埋在这个地方,本想埋在王陴,因为他的祖坟在王陴."
"为什么他家里的人不照着他的意思办哪?"
"呃......因为没有钱哪!唉,先生,这个话我就是对您说,在别处我是不能说的.您不知道,先生,就是这一统刻得这么精致的碑,还都没给人钱哪."
"啊,这个碑是谁刻的?"
那个人就把村里一个石匠的姓名告诉了克莱,克莱离了教堂坟地,就到那个石匠家里去了.一打听,那个人的话果然不错,他就把碑钱给了那个石匠.他把这件事办了,就转身朝着苔丝母女新搬的地方走去.
想从这个地方步行去到那儿,本来不成,但是当时克莱心里不愿意和别人在一块儿,所以起初也不雇车,也不到火车站,只自己一个人走;那个地方,要是坐火车拐着弯儿走,本来也可以到的.走到沙氏屯,他却觉得走不动了,就雇了一辆马车;不过路不好走,一直快到晚上七点钟的时候,才走到昭安住的地方.那儿离马勒村差不多有二十多英里.
那个村庄本来不大,克莱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德北太太的住处:只见一所房子,坐落在一个围着垣墙的园子里,离大道很远,德北太太那些笨重的家具,刚刚勉强能在里面摆下.克莱知道德北太太分明是为了某种原因,不愿意他来拜访,因此他觉得自己来这一趟,未免有点儿卤莽.德北太太亲自到门前见他,夕阳的余晖,正射到她脸上.
这是克莱头一次见她.不过当时克莱正满腹心事,除了看见她还是一个相貌齐整的女人,穿着很体面的孀妇服装而外,不顾得留神别的.他只得自己介绍,说他是苔丝的丈夫,并且说明他到这儿来的目的,不过说得很笨拙."我想要立刻就见见她,"他又说,"您信上本来说要再写信给我,可是您压根儿就没再写."
"因为她压根儿就没回来呀,"昭安说.
"您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吗?"
"俺不知道.可是,先生,你可应该知道哇,"她说.
"这个我承认.她现时在什么地方哪?"
刚一出来见面的时候,昭安就露出为难的神气来,老把手捂着脸腮.
"她......一准在什么地方,俺说不上来,"她回答说."她从前......不过......"
"她从前在哪儿哪?"
"呃,她不在她从前待的那个地方了."
她吞吞吐吐地说到这儿又不说了;那些小孩子们那时候都跑到门口,顶小的那一个把他母亲的衣襟一扯,低声问......
"这就是要和大姐结婚的那个人吗?"
"他已经和她结过婚了,"昭安低声说,"你们都家去."
克莱看出她咬定牙关不肯吐露消息,就问:
"您想苔丝愿意我去找她吗?要是她不愿意的话,当然......"
"俺想她不愿意吧."
"您敢保吗?"
"俺敢保她不会愿意."
他听了这话,正要转身走去,忽然又想起苔丝那封缠绵婉转的信来.
"我敢保她愿意,"他热烈地反答."我比您知道她知道得清楚."
"这话也许是,先生;因为俺从来就没摸得着她的准脾气."
"请您可怜可怜我这样一个孤单受苦的人,把她住的地方告诉我吧,德北太太."
苔丝的母亲又心神不定地用手直上直下摸自己的脸.她一看他真正难过的样子,到底低声说......
"她在沙埠."
"啊,在沙埠什么地方?我听说,沙埠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地方了."
"俺只知道她在沙埠,细情俺就不晓得了.俺从来没到过那儿."
看昭安说话的神气,她大概是真不知道.所以克莱也就没再追问她.
"您要什么东西不要?"他很温柔地问.
"不要什么,先生,"她说."俺们一切还算过得去."
克莱也没进屋里,就转身走了,前面三英里有一个车站,克莱把马车钱开发了,就步行往那儿走去.那天往沙埠去的末一班车不久就开了,车上的乘客就有克莱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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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克莱到了沙埠,匆匆地找了一家旅馆,立刻打电报把他的地址告诉了他父亲,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但是他还是往沙埠的街上走去.不过时间已经太晚了,拜访打听,都不是时候了,所以他无可奈何,只得挨到天亮再说.但是那个时候,他还是毫无心情回屋安歇.
这一个时髦的海滨胜地,同它那东车站和西车站.它那几个小码头.它那些松树林.它那些散步场和它那些蔽覆的花园(蔽覆的花园是有屋顶的花园,雨天也可以在那儿散步.),在克莱看来,好象一个神仙世界,在神杖一指之下忽然出现,出现之后稍稍蒙上了一层尘土.那片广大的爱敦荒原东端突出的一部分,就紧在跟前,然而就在那片古老苍茫的荒原边上,这么一个辉煌新异的游乐胜地,却偏偏会发达起来.城市外面,走出去不到一英里,那些凹凸高低的地形,就全是洪荒以来的残迹,那些低沟浅槽,就全是不列颠人留下而没受过干扰的旧路.那块地方,自从凯撒(凯撒,指罗马大将凯撒而言,他曾于公元前五五及五四两年,两度侵入不列颠(即今英格兰).)以后,一土一石都没人翻动过.然而外来的风物,却好象预言家的蓖麻一般(见《旧约.约拿书》第四章第六节以下:"耶和华上帝安排一棵蓖麻,使其发生高过约拿,影儿遮他的头......这棵蓖麻......一夜生发,一夜干死......"),在这儿忽然生长起来,并且把苔丝也引到了这儿.
克莱在半夜街灯的亮光下,在旧世界上这个新世界曲里拐弯的道路上来往溜达,看见那些新奇宅第的屋顶.烟囱.望阁.塔楼,巍然高峙,掩映在树木中间和星光之下,因为这个地方全是由这种新奇的建筑物组成的.它是一个各占一方的巨宅所构成的城市,是英伦海峡上一个供人游乐的地中海胜地(地中海胜地,象法国的尼斯,意大利的那不勒斯.热内亚等处都是.);并且现在在夜里看来,显得比它的真相还更巍峨伟大.
大海就近在跟前,但是却并没有不调和的意味.海浪滔滔,克莱以为是松涛瑟瑟;松涛瑟瑟,克莱却又以为是海浪滔滔.二者的声音不可分辨.
在这么一个富丽繁华的城市里,哪儿是他那位年轻的太太,一个乡下女孩子,安身的地方呢?他越把这件事琢磨,他越琢磨不出道理来.这个地方当然无地可耕,但是是不是有奶可挤呢?也许她在一个宅门儿里,雇给人作事吧.他往前走的时候,就朝着那些宅子的窗户看去,只见窗户里的灯光一个一个全都灭了;他心里就纳闷儿,不知道哪一家是苔丝待的地方.
猜想是毫无用处的,因此刚刚打过十二点钟,他就进了旅馆,上床躺下了.他灭灯以前,把苔丝那封情词热烈的信又看了一遍.不过要睡觉却办不到,因为那时他和她那样近,却又那样远.因此他就不断地老把窗上的百叶窗打开,老把对面那些房子的背后打量,心里老纳闷儿,不知道苔丝正在哪一个窗户里面安息.
他本来很可以不必上床去躺着,坐一整夜也差不多跟躺着一样.早晨七点钟他就从床上起来了;待了片刻就出了旅馆,朝着邮政总局走去.走到邮局门口,只见对面一个样子很伶俐的邮差,拿着早班信件,从邮局里出来,要去分送.
"有一位克莱太太,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不知道?"安玑问.
邮差把头一摇.
克莱忽然想起来,苔丝也许还用她自己的本姓吧,因此就又问......
"她也叫德北小姐?"
"德北?"
这个姓儿那个邮差还是不知道.
"先生,你知道,"他说,"这地方天天有人来,天天有人走,要是不知道他们的住址,就没法儿找他们."
正在那时,又有一个邮差从邮局里忙忙碌碌地往外走,克莱就这个问题,又对他问了一遍.
"我没看见过姓德北的;不过可有姓德伯的,住在群鹤,"第二个邮差说.
克莱一听这个话,还以为苔丝已经采用了她祖上的真姓了,心里一喜,就喊着说,"不错,正是正是!群鹤是个什么地方?"
"是一家时髦的公寓.唉,你不知道,我们这儿,遍地都是公寓."
于是他们告诉了克莱往那个公寓去的路,克莱跟着就急急忙忙地找去了.他到了那儿的时候,正好送牛奶的也到了那儿.这个群鹤,虽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别墅,房子四围却自己单有园子,并且从外面上看来,非常象私人住宅,谁也想不到它会是一个公寓.克莱心里琢磨,恐怕苔丝是在这儿当女仆吧,要是真那样的话,那她一定会从后门出来接牛奶,他也往后门那儿去好啦.但是他终究不敢确定,所以他还是转到前门,去拉门铃.
那时时光太早,所以女老板亲自出来把门开开了.克莱跟她打听,有没有一个苔莉莎.德伯,或者苔莉莎.德北,住在这儿.
"你问的是德伯太太吗?"
"是."
那么苔丝是以结过婚的身份对人了,他心里不由一喜,虽然她并没用他的姓.
"请你告诉她,就说有一个亲戚,很想要见她."
"这个时候未免早点儿.你贵姓,先生?"
"安玑."
"安玑先生吗?"
"不是,就是安玑.那是我的名儿.你这样说她就明白."
"好吧,我看看她醒了没有."
克莱让那个女掌柜的让到一个用作饭厅的前屋,里面都挂着带有弹簧的窗帘子.他隔着帘子缝儿往外看去,只见外面有一片小小的草地,草地上有石楠树和别的灌木.这么看来,显而易见,苔丝的境况决不象他猜想的那样坏了.他忽然想起来,她一定是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把那些珠宝要出来变卖了,才弄到这种地位.他觉得苔丝这么办很对,他连一分钟.一秒钟觉得她不对的时候都没有.待了不久,他那两个时时留神的耳朵,就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音,于是他的心就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跳得使他觉得非常地难受,使他差不多都站不稳."哎呀,我现在变成这种样子,她看着该有什么感想哪!"他正这样自言自语,屋门开开了.
苔丝站在门口,不但一点儿也不是他预先料想的那种光景......并且还和他料想的完全相反,这真使人如坠五里雾中了.她那天生的美丽,让她现在穿的衣服一衬托,就是不能说更增加了美丽,却也得说更显得美丽.她身上轻松地披着一件浅灰色的卡细米羊毛晨间便服,都绣着轻丧服素净颜色的花样,她脚上的拖鞋也和便衣是一样的花色.她的脖子让一片细绒花边围了个四面不透风,她那条我们记得很清楚的深棕色的粗发辨,一半挽在头后,一半披在肩上—一这显然是匆忙的结果了.
克莱刚一见她,本来把两只胳膊伸出,但是以后却又自然垂下;因为苔丝老站在门口,并没走上前来.他现在只是一个黄瘦的骷髅了,他很感到他们两个形貌的差异,并且觉得,苔丝看到他这种样子,一定恶心的慌.
"苔丝!"他哑着嗓说."我撇下了你,那是我的错儿,你能饶恕我那个错儿吗?你还能......再跟我和好吗?你怎么弄到......现在这样?"
"现在太晚了,"她说;她的声音传到满屋里,冷酷坚忍,她眼里射出的眼光,也极不自然.
"我从前都错怪了你了......我从前没按着真正的你来看你!"他接着申辩说,"我这最亲爱的苔绥,我现在都改了!"
"太晚啦,太晚啦!"她说,一面把手摇摆,她那种难受的样子,跟一个身受重刑的人,疼得过一分钟,就象过一点钟一样."你别靠近我,安玑!千万别靠近我.你离我远着点儿."
"那么,我这亲爱的太太,你是不是因为我病成这种样子,不爱我了呢?我想你决不是那样轻薄的人......我今天是一心一意为你来的......我母亲和我父亲现在都欢迎你了!"
"好哇,哦,好哇,很好哇!可是我......我说,太晚了."
苔丝看着,好象跟梦里的逃亡者一样,只想逃开,却又逃不开."难道你不知道一切的情况吗?难道你不知道吗?要是你不知道,你怎么又找到这儿来了呢?"
"我到处打听,才打听到这儿来的."
"我等你,等了又等,"她接着说,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跟从前一样地凄婉清脆."可是你老不回来!我写信叫你,你还是不回来!他对我老是说,你永远不会再回来的,老是说,我是一个傻老婆.他替我很好,并且我父亲死后,他待我母亲,待我家里的人都好.他......"(后出之版本,这儿的空白写全了,为"他把我买下了".)
"你这都说的是什么呀?"
"他又把我弄回去了."
克莱先使劲地看苔丝,跟着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就象中了瘟气一般,立刻四体发软,眼光低垂;低的时候,恰巧落到她的手上,只见原来发红的手,现在变白了,也比先前更娇嫩了.
她接着说......
"他在楼上.我现在恨死他啦,因为他对我撒诳......说你不会再回来;可是你可回来了!你瞧这身衣服,都是他给我弄的:我简直什么都由着他摆布!不过......安玑,你走吧,永远不要再来啦,成不成哪?"
他们两个都死挺挺地站在那儿,都把心里的挫折委屈,在眼神里表示出来,眼神里则凄怆悲伤,让人看着都可怜.他们两个都好象想要藏到一个地方,逃开现实.
"唉,这都怨我!"克莱说.
但是他却不能接着说下去.在那个时候,说与不说,一样地无用.不过他恍恍惚惚地却觉出一样情况来......他觉得他原来那个苔丝,好象在精神方面,现在不再承认他面前那个肉体是她自己的了......好象把她的肉体看作是水上的浮尸一般,让它任意漂荡,和她那有生命的意志各走西东.这种情况当时并不清楚,过后才觉得显然.
过了一会儿的工夫,克莱一看,苔丝已经走了.他站在那儿,让那一瞬的情景把精神完全吸住了的时候,他脸上变得更冷漠,更瘦削.又过了一两分钟,他自己已经到了街上了,悠悠忽忽地信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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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鹤公寓的女老板和公寓里那些华美家具的女主人卜露太太,不能算是一个特别好管闲事的女人.因为她这个人,说起来也可怜,成天价老算计赔赚,老琢磨怎么能够得到寓客们口袋儿里的钱,她只顾物质方面的事儿,就没有闲心去理会别的事儿了.但是现在,安玑.克莱对于她那两位阔绰客人......她以为的德伯先生和太太......的拜访,在时间上和情况上,都有些出乎寻常,所以她那种妇女本来有的好奇心,虽然一向抑制下去了(因为她认为,那种好奇心,除了对于租房这种营业发生作用以外,是不应该有的),但是却又叫这番拜访重新激发起来了.
苔丝和她丈夫说话的时候,并没进饭厅,只站在门口;卜露太太那时站在过道后面自己的起坐间里,门儿一半开着,对于他们一对伤心人的谈话......不知是否能算谈话......能听见一句半句.以后她听见苔丝又回到楼上,听见克莱起身离去,听见他随手把前门带上.于是她又听见楼上关门,她就知道,那是苔丝已经又进了她自己的房间了.卜露太太琢磨着,既是那位年轻的太太并没穿戴整齐,那么她再出来,总得待一会的.
于是卜露太太轻轻悄悄地上了楼,站在前部房间的门外.原来头层楼上是群鹤公寓里顶好的房间,现在归德伯按礼拜租住.一共两个房间,中间有两扇折门通着,前面是客厅,后面是卧室.那时后屋静悄悄的,前屋却有声音.
她刚一听的时候,只能辨出一个字音来,连续不断地低声呻吟发出,跟一个绑在伊赛昂轮(伊赛昂轮,见希腊神话.赖皮狄人国王伊赛昂,觊觎天后西拉之色,并称获天后眷宠,因遂被放达达罗司,缚于大轮,永转不息.)上的鬼魂喊的一样.只听得......
"哦......哦......哦!"
于是沉默了一下,跟着长叹了一声,跟着又是......
"哦......哦......哦!"
那位女老板巴着门上的钥匙孔儿,往屋里看去.屋里能够看得见的地方,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但是早餐桌子的一个角儿,还有桌子旁边一把椅子,却正伸到那一小部分上.那时候,桌子上已经把饭都开好了.苔丝跪在椅子前面,把脸趴在椅子座儿上,两只手紧紧握在头上,她那晨间便服的长下摆,和她那睡衣的绣花边,全拖在她身后的地上,她那两只脚伸在地毯上,脚上没穿袜子,便鞋也掉下来了.那种没法形容.表示绝望的呻吟,就是从她嘴里嘟哝着发出来的.
于是隔壁卧室里一个男子的声音问......
"你怎么啦?"
苔丝并没回答,只自己继续念叨,这种念叨的腔调,说是呼痛,还不如说是自语,说是自语,还不如说是哀鸣.卜露太太只能听见一部分:
"可是我那亲爱.亲爱的丈夫又回来找我来啦......我还一点儿都不知道!......都是你毫无心肝.花言巧语,把我愚弄的......你老不肯罢休,老来愚弄我!老来愚弄我!你老口口声声,说我妈要什么,我妹妹要什么,我弟弟要什么,老用这些话来打动我的心!......你又说,我丈夫不会回来了,一辈子也不会回来了;你又嘲笑我,说我不该那么傻,不该还盼望他来!......后来你到底把我弄得没主意啦,信了你的话啦,由着你的意啦!......但是他可又回来啦!回来又走啦.第二次又走啦,这回真是一去不回啦!......他永远也不会再爱我啦,连一丁点儿,一丁点儿都不会再爱我啦,他只有恨我啦......哎,是啊,这一次他又把我撇下啦.又为的是......你!"她的头本来伏在椅子上,在她辗转痛诉的时候,她的脸就转到房门那面,就让卜露太太看见了,只见她脸上痛苦万状,嘴唇都让牙咬得流血;她闭着眼睛,细长的眼毛都湿成一绺一绺,贴在脸上.只听见她继续说,"他又病得那个样子,要活不长了,看样子我恐怕他要活不长了!......我这番罪孽非要了他的命不可,我自己可死不了!......哦,我这一辈子算是让你毁完了,......我本来哀告过你,求你千万别再毁我,可是你到底还是又把我毁啦!......我自己的亲丈夫永远也不......也不能......哎哟,老天哪......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
卧室里那个男人又说了几句更令人难听的话;于是忽然一阵衣裳的声音.原来苔丝已经一跳而起了.卜露太太以为她就要开门冲出来,就急忙退到楼下去了.
不过她这一举动却是多余的,因为客厅的门并没开.不过卜露太太觉得再上楼去偷看,究竟不大妥当,所以就到楼下她自己的起坐间里去了.
她在楼下虽然侧耳细听,但是却始终听不见楼上有什么动静;于是她就去到厨房,把没吃完的早饭赶快吃完,又立刻回到楼下的前屋,手里拿起活计来,等候她的房客拉铃呼唤,她好亲自去收拾桌子,借着探一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坐在那儿的时候,她能听见上面的楼板现在微微地吱吱作响,好象有人走动似的;过了一会儿,这种动作便明白了,因为楼梯栏杆上一阵衣裳之后,就听见前门有开关的声音,跟着看见苔丝往栅栏院门走去,要上大街.她现在的穿戴,跟她刚来的时候一样,是整整齐齐地富家少妇旅行的服装,不过有一样比来的时候不同,她的帽子和黑羽上,多了一个面纱.
卜露太太并没听见那两位房客在楼上门口说过什么暂别或者久别的分手话.这也许是因为他们两个刚才拌过嘴,所以谁也不理谁,也许是因为德伯先生还在睡乡,因为德伯先生向来没早起过.
于是卜露又回到楼下那个后屋,在那儿继续作活儿,因为她总是在后屋待的时候多.那位女房客总也没回来,那位男房客总也没拉铃叫人.卜露太太觉得有点蹊跷,就琢磨这种情况的原故,同时不知道今天那么早来拜访的那个人,对于楼上这一男一女,会有什么关系;她正琢磨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把身子往椅子后面靠去.
这样一来,她的眼光就无意中落到天花板上.只见一个小点儿,从前永远没有看见过的,在白色的天花板中间出现.她刚一看见那个小点儿的时候,它的大小跟一个小蜂窝饼干差不多.但是待了一会儿,它就变成手掌那么大,同时还可以看出来,它的颜色是红的.这个长方形的白色天花板,中间添上了这样一个红点儿,看来好象一张硕大无朋的幺点红桃牌.
卜露太太当时不知怎么,往坏里疑虑起来.她上了桌子,用手去摸那块地方,一摸是湿的,还好象是血迹.
她从桌子上下来,出了起坐间,上了楼,本想一直走进用作寝室的后屋.但是卜露太太虽说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神经麻木的人了,当时她却怎么也不敢去动那个门扭.她只站在外面留神细听.屋里非常地静,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一种滴答声,快慢一样,送到她的耳朵里.
滴答,滴答,滴答.
卜露太太急忙下了楼,开开前门,跑到街上.她刚好遇着邻近别墅里她认识的一个工人打街上过,她就求他进去,跟她一块儿上楼;因为她对他说,恐怕她的房客有一位遭到了不幸.那个工人答应了她,跟着她上了楼梯口.
卜露太太把客厅的门开开,往后一退,让那个工人先进去了,她自己才跟着进去.只见屋里并没有人;桌子上的早餐......很丰富的早餐,有咖啡.有鸡蛋.有冷火腿......也跟她先前把它摆在那儿的时候一样,一动没动,只是有一件,切肉的刀子不见了.于是她叫那个工人,穿过折门,到隔壁屋里去看一看.
那个工人把门开开,往里刚走了一两步,就差不多立时沉着脸拔步缩回,嘴里说:"哎哟,了不得,床上那位先生死啦!大概是叫刀子扎死的......满地流的都是血!"
当时一喧嚷起来,于是原先那所极安静的房子里,就来了许多的脚步杂沓之声,其中之一是一个外科医生的.伤口虽然很小,可是刀尖已经扎到死人的心房了,只见死人仰卧床上,颜面灰白,死挺挺的,好象原先他受伤之后就没怎么动似的.过了一刻钟之后,旅客在床上被杀的新闻,就传遍了那个时髦胜地上所有的街道和别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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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安玑.克莱已经丢魂失魄地顺着原先的来路走回去了.他进了旅馆,在摆着早餐的桌子旁边坐下,两眼发直,只往面前傻看;先还毫无知觉地又吃又喝,后来忽然之间,又马上就要账单;账单拿来,付过了钱,他就提起他那件唯一的行囊......盛梳妆用具的小提包,走出了旅馆.
当他正要离开的时候,一封电报送到他面前,原来是他母亲打来的,上头只寥寥几句话,一面说他们知道了他的行踪,很觉欣慰,一面告诉他,说他哥哥克伯,已经跟梅绥.翔特求婚成功了.
克莱把电报搓成一团,一直朝着车站走去;到了车站一问,才知道,得待上一点多钟,才能有车.他在车站坐下,想要等候,但是等了有一刻钟,却又觉得不能在这个地方再等了.他那时已经心神摧伤,知觉麻木,本来没有什么匆匆的必要;不过这样一个地方,叫他受过这样一番经历,他总想快快躲开才好;因此他就起身朝着前面一个车站走去,想要在那儿坐火车.
他所走的那条大道,空旷显敞,往前不远,就通到一个山谷里,老远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从山谷这一边穿到山谷那一边.他走了一会儿,把这段谷道走了有一大半,就在山谷西边弯着腰上了山坡了,正在那时,他站住了脚喘气,不知不觉地回头看去.至于他为什么回头,他也说不出来,不过好象有什么东西逼着他这样作似的.那条好象带子的大道,在他身后越来越细,一直到他目力望不到的地方;他回头看去的时候,只见有一个小斑点,闯上了空旷灰白的大路,往前移动.
那个小点,原是一个正跑来的人.克莱忽忽悠悠地觉得,这个人仿佛追他似的,就站住等候.
那个人现在跑下山谷的斜坡了,是一个女人的模样,但是克莱既是一点儿也没想到,他自己的太太会跟着追来,因此虽然后来苔丝走得更近,克莱还是没认出来是她,因为她穿的衣服,完全跟从前不同.等到她离他十分相近,他才敢信那是苔丝.
"我刚到车站......你就走啦......我看见你走啦......我跟着就一直追你追到这儿!"
他只见她脸上非常惨白,呼吸非常急促,全身的筋肉都颤抖,因此他就一句话都没问她,只把她的手握住了,掖到自己的胳膊底下,领着她往前走去.他想躲开任何可能遇到的其他旅人,就离开了大路,取道几株杉树下面一条僻静的小路.他们深入了枝叶呜咽的杉树林子以后,他才站住了脚,带着探问的神气,往苔丝脸上看去.
"安玑,"苔丝好象早就等待他这一看,所以就开口说,"你知道我一路这样追你,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来报告你,我已经把他杀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浮起一种动人痛怜的惨笑.
"什么?"安玑看她那种怪样子,以为她有些精神错乱,所以问.
"真的,我真那么办啦......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办的,"她接着说."不过,安玑,对你,对我,全都该这么办.我从前有一次,曾拿皮手套打过他的嘴,那时候,我已经就恐怕,以后总有一天,我非把他在我年少无知的时候用奸计坑害我的仇,把他由于我也间接地把你害了的仇,一齐都报一报不可.他把咱们两个人离间了,把咱们两个人毁了,现在我看他还能再离间别人不能啦;还能再毁别人不能啦.安玑,我从来就没象爱你那样爱过他,你知道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我跟着他去,都是因为你老不回来,我没有法子才去的.我当日那样爱你,你为什么可把我撂了哪?你怎么把我撂了哪?我真想不出你撂我的道理来.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怪你;我只求你,看着我现在已经把他杀了的情分上,原谅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就得啦.你能不能原谅我哪?我跑来追你的时候,我一心相信,你一定会因为我已经把他打发了而原谅我的.我原先想,我要你再回心转意,就非采取那种办法不可,我想到那种办法的时候,我心里就豁亮起来.我是因为你把我撂了,没法再忍受了......你不知道我得不到你的爱那种痛苦吧?现在你可得说你知道啦吧,亲爱.亲爱的丈夫啊;现在我已经把他打发了,你可得说你知道啦吧!"
"苔丝,我实在爱你......一点儿不错,我爱你......从前的爱全都回来了!"他说,一面热热烈烈地用胳膊紧紧搂着她."不过你说你把他杀了那句话......究竟怎么讲?"
"我是说我真把他杀啦,"她象在梦中一般,嘟哝着说.
"怎么,真杀啦?那么他已经死啦吗?"
"不错,死啦.他听见我因为你哭,就拿话来挖苦我,来呵叱我;并且还用脏话骂你;我受不住啦,就把他杀啦.我心里真忍不下去了.他从前已经拿你挖苦过我多少回了.我把他杀了,就穿戴好了,跑出来找你."
克莱慢慢地才肯相信,即便苔丝没真办这件事,她至少曾动过杀机.他想到这里,不觉一面对于她的冲动大大地害怕,一面对于她对他这样浓烈的爱情,她这样奇特的爱情,显然能够让她完全消灭了道德意识的爱情,大大地惊异.但是苔丝自己,因为没能看出这件事的严重性,却好象觉得到底趁了心愿似的;因此她伏在他的肩头上,乐得哭起来的时候,他就打量她,同时心里纳闷儿,不知道德伯氏的血统里,究竟有什么令人不懂的特性,才会让苔丝作出这种离经反常的事来......如果那真能说是一件离经反常的事.他心里有一瞬的工夫,曾经想到,德伯氏马车跟杀人的传说,所以会发生,也许就是因为人家都知道德伯家常干这种事儿吧.在他当时心思混乱.精神兴奋的情况下,他便假定,一定是苔丝在她刚才所说的那一阵悲伤如狂的时间里,她的思想错乱失常,才使她陷入了这样的深渊.
这件事情,如果实有其事,那太令人可怕了;如果只是暂时的幻觉,那太令人凄惨了.不过无论如何,他从前遗弃了的那位太太,那个感情热烈的女人,现在却在他面前,紧紧靠着他,毫无疑心,认为他是她的保护者.他看出来,她一定认为,他决不会不作她的保护者的.于是克莱终究让柔情克服了.他用他那惨白的嘴唇,没完没结地去吻她,同时握着她的手说......
"我永远也不能把你撂了!不论你作了什么,也不论你没作什么,反正我都要老用我的全力来保护你!最亲爱的爱人!"
于是他们又在树下往前走去,苔丝往前走一走,就转过脸来把克莱看一看.他现在虽然憔悴难看,但是苔丝却分明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形貌上的毛病来.在她看来,他仍旧和往日一样,不论形体方面还是心灵方面,全都完美无疵.他现在还是她的安提诺,甚至于是她的阿波罗(安提诺,古美男子,为罗马皇帝哈德伦之嬖幸.阿波罗,希腊神话中之日神,以年轻.富男子美著.);他那副病容,在她那副爱的眼光里看来,跟她头一次见他那时候,一样地象晨光;因为天地之间,只有这一个脸的主人,才是纯洁爱她的人,才是信她纯洁的人.
他不知不觉地要躲避什么不幸,于是就改变了原先往镇外头一个车站上去的打算,一直更深地钻到杉树林子里,因为这儿好些英里以内,全是杉树.两个人互相搂着腰,在干爽的杉树针叶上走去,心里就忽忽悠悠,如痴如醉一般,只觉两个人到底又在一块儿了,没有任何人来离间他们了,同时硬把那个死尸置之脑后.他们这样走了好几英里,后来苔丝忽然醒来,往四周一看,怯生生地说......
"咱们这是不是要上哪一个地方去哪?"
"我也不知道,最亲爱的,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
"呃......咱们再往前走上几英里,等到晚上,不论在哪儿找一个地方待一宿......也许能在一个偏僻的小房儿里找一个地方.你还能走吗,苔绥?"
"能!只要你的胳膊搂着我,我就能老走,老走!"
大体上看来,这倒似乎是个不错的办法.于是他们就加快脚步,躲开大路,拣着大致向北的偏僻小路走去.但是那一整天里,他们的行动,都是悠悠忽忽,不切实际的;实际逃脱.乔装改扮.长久隐藏,这种种问题,他们两个好象都没打算过.连他们的想法,全都是想起什么来就是什么,全不是未雨绸缪的计算,全都跟两个小孩子的打算一样.
正午的时候,他们看见前面不远的路旁,有一个客店,苔丝本想和克莱一同进去,弄点东西吃,但是克莱却不让她去,只让她在这块半林半秃的地方上那些大树和丛灌之间待着,等他回来.苔丝穿的衣服都是顶时新的样式;即使她那把象牙把儿阳伞,在他们现在信步所到的这块偏僻的地方上,都是从来没人见过的东西;这种时兴的衣物,不免要惹起店里长椅子上那些人的注意.克莱去了不久,就拿着一些食物和两瓶葡萄酒回来了,那些食物足够五六个人吃的,那两瓶酒,如果有什么意外之变,可以够他们支持一天或者一天以上.
他们坐在几个柏树枝上,一同吃起饭来.在一点钟和两点钟之间,他们把剩下的东西包好,又往前走去.
"我自己觉得,我无论走多远,都走得动,"苔丝说.
"我想咱们还是大概朝着内地走去,在内地,咱们能躲些日子;他们大概到内地去缉捕咱们的时候少,到沿海一带去的时候多,"克莱说."咱们在内地躲些日子,等到事情搁下去了,再上海口去往外走."
她对于这个话,除了把他搂得更紧而外,没有别的回答,于是他们一直朝着内地走去.那时候虽然是英国的五月,天气却清朗恬静,下午的时候更十分暖和.走到后来,他们走的那条小径一直把他们引到新苑的深处.靠近黄昏的时候,他们拐过一条篱路,看见一条小溪,溪桥后面,有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可意巨宅,带有家具,出租";底下写着详细的情况,说到伦敦代理人那里去接洽的办法.他们进了大栅栏门,就看见那所房子;那是一所旧砖房,式样整齐,屋舍广阔.
"我知道这所房子,"克莱说."这就是布兰和宫.你可以看出来,里面没人住,车道上都长着草哪."
"有几个窗户还开着,"苔丝说.
"我想那只是通通空气罢了."
"你瞧,这儿有这么些空房子 咱们两个却没有一个栖身的地方!"
"我的苔丝,你大概是累了吧!"他说."咱们再走一会儿就歇啦."他在她那凄楚的嘴上吻了一下,又领着她往前走去.
克莱自己也一样地渐渐累了.因为他们已经走了十四五英里的路了.现在他们一定得想一个休歇的办法了.他们老远看着那些孤零的小房儿和僻静的小客店,很想往一个客店里去,但是他们心里发怯,就不由自己又躲开了.走到后来,脚底下越走越沉,于是他们两个就站住了.
"咱们在树底下睡觉成不成?"苔丝问.
克莱觉得节气还太早.
"我正在这儿琢磨刚才咱们路过的那所空宅子,"他说."咱们再回到那儿去吧."
于是他们原路走回,但是走了半个钟头,才回到他们原先到过的大栅栏门外.克莱让苔丝先在门外等候,他自己进去看一看有什么人在里面.
苔丝在栅栏门里的丛灌中间坐下,克莱就蹑手蹑脚地朝着房子走去.他去的工夫未免很大,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把苔丝急坏了,不是为她自己,却是因为恐怕他有什么闪失.原来克莱碰到一个小孩儿,打听出来,只有一个老太太,住在附近的小村子里,照料这所房子,她平常不来,只有天气好的时候,才来开关窗户.她总是在太阳落的时候前来关窗."现在,咱们可以从楼下的一个窗户进去,到里面休息休息,"他说.
苔丝在克莱的护送之下,迟迟延延地走到房子的正面,只见那儿的窗户,仿佛失明的眼珠,全叫窗板挡住,里面决不会有人往外面瞧.再往前走几步,就走到正门前面,门旁有一个窗户正开着.克莱先爬到里面,然后把苔丝也拽了进去.
除了门厅而外,所有的屋子全都黑洞洞的;他们上了楼以后,只见楼上的窗板也都紧紧地关着,大概流通空气的工作,至少那一天,得算是敷衍了事的,只有前面门厅的窗户开了一个,后面楼上的窗户开了一个就完了.克莱把一个大寝室的门闩拉开,摸索着走进去,把窗板开开了两三英寸.于是一道耀眼的阳光,就射进屋里,照出屋里有笨重的老式家具,深红色的花缎帷幔,还有一张宽大的四柱床,床头上刻着奔驰的人物,显然是爱兰特赛跑的故事.(爱兰特,希腊神话里的女英雄.有跟她求婚的,必须跟她赛跑,求婚的得胜就嫁他,求婚的败了就得死.)
"到底能歇一歇了!"克莱把提包和食物放下说.
他们非常安静地待在屋里,等着照管房子的来关窗户;同时为预防起见,把窗板象先前一样全都关上,把自己完全藏在暗中,为的是恐怕那个女人也许会因为什么偶然的原故,去开他们待的那个屋子的门.在六七点钟之间,那个女人来了,不过没到他们待的那一边.他们听见她把窗户关上闩好,听见她把门锁上,听见她走去.于是克莱又把窗板微微开开,透进一线之光,两个一同又吃了一顿饭,就渐渐叫苍茫的夜色笼罩起来了,因为他们没有蜡烛把昏暗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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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夜,奇异地庄严,奇异地静悄.半夜以后,苔丝喁喁切切,把克莱梦游的故事,全都告诉了他,说他怎样不顾他们两个的性命,抱着她走过了芙仑河的危桥,把她放到残寺里面的石头棺材里.克莱以前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件事,那天夜里才头一次听说.
"你怎么第二天不告诉我哪?"他说."要是你告诉了我,也许多少误会,多少苦恼,都可以避免了."
"已经过去的事,不必琢磨啦!"苔丝说."我现在就只顾眼前,这种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前前后后地虑算个什么劲儿哪?谁知道明天怎么样?"
明天别的情况,虽然不能预知,但是痛苦烦恼,却显然没有.那天早晨,潮湿.有雾.克莱昨天已经听人说过,那个照管房子的,只有晴天,才来开窗户,所以他就让苔丝睡在屋里,自己冒险出去,把整个的宅子都搜探了一番.这所宅子里面,虽然没有食物,却并不缺水.于是克莱就趁着雾气四塞的机会,离了那所宅子,去到二英里以外一个小地方,在铺子里买了一些茶叶.面包和黄油,还买了一把小锡壶和一个酒精灯,这样他们就可以有火而不冒烟了.他进屋子的时候,把苔丝惊醒了,于是他们两个便把他刚才买来的东西,一同吃起来.
他们一点儿也不想到外面去,只在屋里待着;待过白天,又待过晚上,待过一天又待过一天;后来忽忽悠悠,差不多不知不觉,就在这深藏静处的日子里过了五天;没有一个人影.一个人声,来搅扰他们的安静.天气的变化,就是他们唯一的大事,新苑里的鸟儿就是他们唯一的伴侣.他们两个,好象都互相心照,对于他们婚后的事,差不多连一次都没提起.那一段分居悲伤的时光,好象沉入了天地开辟以前的混沌之中,现时的恩爱和婚前的甜蜜,好象原是一气,中间并没间断.只要他提起,说他们应该离开这所宅子,到扫色屯去,或者到伦敦去,她就很奇怪的老不愿意动.
"咱们为什么要把现在这种甜美恩爱打断.消灭了呢?"她表示反对,说."应该遇上的事情,没有法子避免."于是一面从窗板缝儿往外看,一面接着说,"你瞧,外面满是荆棘,屋里却是美满."
克莱也往外看去.这话一点儿不错;屋里是恩爱缠绵,是鱼水融洽,是前嫌冰释;屋外却满是丝毫不通融的严酷.苛刻.
"再说......再说,"她把自己的脸紧贴在克莱脸上,嘴里说,"我只怕你现在对我这份情意不能长久.我不愿意活着眼睁睁地看到你又变了心.我不愿意那样.到了你要看不起我的时候,我情愿先死了,躺在土里,这样我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曾看不起我了."
"我永远也不会看不起你呀."
"我也那么希望.不过,我自己觉得,我这一辈子的所作所为,早晚都得让人看不起......我想起来,我真是一个万恶的疯子.可是我从来连一个苍蝇,一个小虫儿,都不忍得伤害,连一个小鸟儿关在笼子里,都时常让我落泪!"
他们又在那儿待了一天.多日阴沉的天气,那天晚上,忽然放晴,因此照看房子的老妇人,在她那小房儿里,很早很早就醒来了.光亮辉煌的朝阳,使她觉得异常地轻松;她决定趁着这样的好天气,立刻把附近那所大宅子的窗户全开开,让屋子彻底通通空气.因此她六点以前就往那所宅子来了.她把楼下那些屋子的门窗都开开了以后,又上了楼,去到那些寝室,想要开他们两个占据的那一个屋子的门.正在那个时候,她忽然觉得,屋里仿佛有喘气的声音.一来是她的年纪大了,二来是她穿的是便鞋,所以她走起路来,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当时一听这种情况,就立刻要抽身退回;但是又一想,恐怕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所以又回到门外,轻轻去试那个门扭.门上的锁已经坏了,但是门里面却有一件家具,把门顶住了,所以她只把门开了一两英寸的缝儿,就再开不动了.只见晨光一道,从窗板缝儿一直射到沉沉酣睡那一对人的脸上,苔丝的嘴张着,紧靠着克莱的脸,看来好象一朵半开的鲜花.那个照管房子的老太婆刚一看见他们两个的时候,还认为他们是无业的游民,心里不觉生出一阵忿怒之气;但是再一看,他们的样子那样天真,苔丝挂在椅子上的长袍那样华美,长袍旁面的长统袜子和漂亮的小阳伞那样精致,苔丝穿着来的那几件别的衣服(因为她只有这一套)那样幽雅,于是她又认为,他们好象是一对携手私逃的体面恋人,所以心里就又生出一阵怜爱之情.因此她就把门关上,轻轻悄悄象她来的时候一样跑了回去,把这种稀罕的发现,去跟她的街坊们商量.
她走了不到一分钟,苔丝就醒来了,跟着克莱也醒来.他们两个都觉得仿佛有什么把他们搅扰了似的,至于究竟是什么,却说不清楚.于是他们因此而生的不安情绪,就越来越厉害起来.克莱刚一穿好了衣服,就从窗板那两三英寸的小缝里往外面的草地上仔细看去.
"我想咱们立刻就走好啦,"他说."今天天气很好.我觉得这所宅子好象有人来过.无论如何,那个老太婆今天是非来不可的."
苔丝听了这话,无言顺从.于是他们两个,把屋子给人家整理了一下,就提起他们那几件小小的行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那所房子.他们走到树林子里面,苔丝回头把那所房子最后看了一看.
"哎,让咱们快活的房子啊......再见吧!"她说."我顶多还能再活几个礼拜.咱们为什么不在那里待下去哪?"
"苔丝,别说这种话!咱们不久就要完全离开了这一块地方了,咱们还照着原先的打算,一直往北走.没有人会想起来上哪儿去缉捕咱们的.他们要是缉捕咱们,一定是在维塞司有海口的地方.等到咱们到了北边以后,再上一个海口去,就可以逃开了."
克莱把苔丝这样一劝,他们就照着原定的计划,笔直地往北走去.他们在那所大宅子里,休息了这些日子,很有走路的力量了.走到靠近正午的时候,只见挡住去路的梅勒寨城,高阁参天,快到跟前.克莱决定让苔丝在一丛树里休息一下午,等到晚上,趁着夜色,再往前走.到了黄昏的时候,克莱照旧买了些食物,于是他们就动身开始他们的夜行,走到靠近八点钟的时候,他们穿过了上维塞司和中维塞司的边界.
在村野的地方,走荒凉的小路,本是苔丝的旧技,所以现在走来,苔丝又把往日步履轻捷的情况露出.那个横栏去路的古城梅勒寨,是他们必须穿过的地方,因为前面有一道大河,非从城里的桥上过去不成.到了半夜的时候,他们才走到城里的街市,那时候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几点灯光,影影绰绰地照着他们.他们一路走来,老是躲着便道,免得脚步出声.一座宏壮富丽的大教堂,黑乌乌地耸在他们左边,但是他们却没心去看它.出了城以后,他们就顺着有税卡子的大道往前走去,走了几英里,前面就是一片空旷显敞的平野,得一直穿过.
起先,天上虽然阴云密布,却有残缺的月亮,射出散光来,给了他们一些帮助.但是后来月亮落了,云彩仿佛就盖在他们头上,夜色昏沉得象黑洞一般.虽然这样,他们还是勉强前进,走的时候,为避免脚步出声起见,净拣草地下脚,因为这一带地方,并没有树篱围墙之类,所以这种走法,不费什么周折.周围一切,只是一片空旷的荒寒,一团漆黑的僻静,一股劲风,在上面吹动.
他们这样暗中摸索,又往前走了二三英里,于是忽然之间,克莱觉得紧靠面前,好象有一个庞然的大建筑,从草地上面,顶着天空耸起.他们两个,差一点儿没碰到那上面.
"这是个什么怪地方?"安玑说.
"还响哪,"苔丝说."你听!"
克莱侧耳听去,只觉在那个庞大的建筑中间,有风吹动,发出一种嗡嗡的音调,好象一个硕大无朋的单弦竖琴.除此而外,听不见别的声音.克莱伸着手往前走了一两步,就摸到了那个建筑竖立的平面.它好象是一块整的石头,没有接榫,也没有边缘.他把手又往上摸去,才觉出来,原来他所触到的这件东西,是一个硕大无朋的长方石头柱子;他把左手往左伸去,只觉得左边也有一根,跟右边一样.抬头看去,好象一样东西,非常高远,把本来就黑的天空遮得更一团漆黑,仿佛是一根广大的石梁,横在空里,把两根柱子连起.他们小心仔细地从那两根柱子中间和那一条横梁底下,进到里面;他们脚步沙沙的声音,都从石头的面儿上,发出回响;但是他们头上,却好象仍旧没有东西遮蔽.原来这个地方并没有房顶.苔丝只吓得喘气都两样起来,克莱也莫名其妙;只嘴里说......
"这是什么东西?"
他们往旁摸去的时候,又碰到另一个高阁一般的柱子,和头一个一样地又方又硬;再往外摸,又摸着一个,又摸着一个.原来这个地方满是门框,满是柱子,有的柱子上头还架着横梁.
"这真是个风神庙了,"克莱说.
有的柱子,孤零零地竖立;有的两根并列,上头架着横梁;还有几个,躺在地上,石头宽得都能走开车马,仿佛低湿地上高起的埂道;待了不久,他们就明白了,原来这是一群林立的石头柱子,竖在浅草平铺的旷野上.他们两个又往前去,一直走到那个暮夜亭台的中间.
"哦,是了,原来是悬石坛(悬石坛,在沙勒堡北十英里,原文Stonehenge,为"悬石"的意思,现在残缺.当初完整时,必为两层石柱圆坛做成.向无人能确定其年月,最近的说法是,该石分三个时期,在公元前一九○○.一七五○及一六五○年左右分别建成.现在英国天文学家郝钦斯借计算机之助,推算出来,悬石坛是英国古代居民用来确定二十四个节气的石头天文历.),"克莱说.
"你是说,这就是那个异教神坛吗?"
"正是.这才是古物啦,比什么都古,比德伯家都古!呃,爱人儿,咱们怎么办呢?再往前走,咱们就可以找到歇脚的地方了."
但是那个时候的苔丝,实在疲乏极了,就在眼前一块长方形石板上面躺下,那儿恰好有一根柱子把风遮住.那个石板,因为白天让太阳晒了一天,又干又暖,跟周围那些野草一比,显然舒服,野草是又粗又凉,把苔丝衣服上的下摆和脚上的鞋都弄湿了.
"安玑,我不想再往前走啦,"她说.一面伸出自己的手来,握着克莱的手."咱们在这儿待一下成不成哪?"
"我恐怕不成.这个地方太敞啦,好些英里以外都看得见,不过现在是夜里,觉不出来就是了."
"你从前在塔布篱的时候,不是老说我是一个异教徒吗?对啦,我母亲的娘家有一个人,就在这一带放羊.这么一说,我可以算是回了我的老家了."
克莱跪在苔丝横卧的身旁,把嘴唇放在她的嘴唇上.
"你困啦吧,亲爱的?我觉得你正躺在一个祭坛上面."
"我很愿意在这个地方待着,"她嘟囔着说."我享过最近这样大的福以后,现在来到这个地方,只有苍天在我头上,真是庄严,真是肃静.我只觉得,世界之上,仿佛只有你我,没有别人.我的心意,除了丽莎.露以外,也不愿意再有别人."
克莱觉得,苔丝在这儿躺着休息到天色微明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所以他就把他的外衣给她盖在身上,自己坐在她的身边.
"安玑,要是我有什么不测,你愿意不愿意看在我的面上,看顾看顾丽莎.露哪?"他们两个把柱子中间的风声听了半天以后,苔丝开口说.
"愿意."
"她太好啦,又天真,又纯洁.哎,安玑呀,你不久就要看不见我啦,我只盼望,你没有我那一天,你能娶她.哎,你要是能娶她,可就趁了我的心了."
"我要是真没有了你,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再说,她又是我的小姨子啊.(英国教会及法律,禁止与故去之妻的姊妹结婚,但有的地方,执行得并不严格.该法律于一九○六年取消.)"
"最亲爱的,那一层毫无关系.马勒村一带的人,时常有跟他们的小姨子结婚的.再说,丽莎.露又那么温柔,那么甜美,越长越那么漂亮.哦,我们大家死后,作了鬼魂,我很甘心乐意跟她一块儿陪伴你.你要是能训练她,教导她,把她调理成你自己的人,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凡是我的长处,她一样儿也不短,可是我的坏处,她可一点儿都没有;如果她真能是你的人,那么,就是我死了,也跟我活着一样.......好啦,我已经把话说明白啦,我可不说第二遍啦."
苔丝说到这儿,就把话打住,克莱听了,止不住低头沉思.那时候,东北远处的天边上,已经有一道白光,在双柱之间可以看见.原来弥漫天空的乌云,正象一个大锅盖,整个地往上揭起,把天边让开,把曙色放进,把独立的石柱和并峙的牌坊,都乌压压地映出轮廓来.
"他们是在这个地方给上帝供牺牲吗?"苔丝问.
"不是给上帝,"克莱回答说.
"那么给谁哪?"
"我想是给太阳吧.你瞧,那边不是有一个孤零零的大石头,正冲着太阳放着吗?不信你看,太阳一会儿就从石头后面出来了."
"这种情况,亲爱的,让我想起一桩事来,"她说."咱们两个结婚以前,你不是永远也不肯干涉我的信仰吗?其实你的心思,我满知道,你所想的,也满是我所想的......我对于一件事,自己并没有主意,只是你怎么想,我也怎么想.安玑,现在你告诉我,你觉得,咱们死后,还能不能见面?我很想知道知道."
他只用嘴去吻她,借此避免在这种时候,答复这样的问题.
"哦,安玑呀,我恐怕,你这就是说不能的意思吧!"她说,同时极力把哽咽忍住."我很想再跟你见面......想得厉害......实在想得厉害!怎么,安玑,象咱们两个这样的爱情,死后都不能见面吗?"
安玑也象一个比他更伟大的人物(一个更伟大的人物,指耶稣而言.耶稣被带到彼拉多跟前时,被拉多曾问耶稣:"你是哪里来的?"耶稣不答.见《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九章第九节.又《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十一节,耶稣被祭司长和长老控告时,甚么都不回答.又《马可福音》第十四章第六十节及第六十一节,亦有同样记叙.)一样,在紧关节要的时候,对于紧关节要的问题,不加回答;因此他们两个又都默默无言起来.待了一两分钟以后,苔丝喘的气渐渐地匀和了,她握着克莱的那只手也软软地松开了,原来她睡着了.那时候,东方天边上一道银灰的白光,使得大平原离得远的那些部分,都显得昏沉黑暗,好象就在跟前;而广大景物的全体,却露出一种嗫嚅不言.趔趄不前的神情,这是曙光就要来临的光景.东面的竖柱和横梁,它们外面的焰形太阳石和正在中央的牺牲石,全都黑沉沉地背着亮光顶天矗立.夜里刮的风一会儿就住了,石上杯形的石窝里颤抖的小水潭也都静止了.同时,东方斜坡的边儿上,好象有一件东西......一个小点儿,慢慢蠕动起来.原来太阳石外的低地上,有一个人,只露着头,正朝着他们越走越近.克莱见了这样,心里后悔不该原先停在这儿,但是已经事到跟前,只得硬着头皮静坐不动.那个人朝着他们所待的那一圈石柱,一直走来.
同时,克莱听得自己身后也有声音,也有沙沙的脚步.他回头一见,只见横卧地上的石头柱子外面,也有一个人走来;转眼之间,还没来得及留神,就又看见右边牌坊底下有一个人,左边也有一个人,都来到跟前.曙光一直射到西边那个人身上,只见他身材高大,步伐整齐.看他们那样子,显然是从四面拢来,向中央包围.那么苔丝说的话,果然应验了.克莱一跳而起,四外看去,想要找到一样武器,找一块石头,看一看逃走的道路,看一看应急的办法.那时候,离他最近的那一个人,已经到了他跟前了.
"先生,你不必动啦,没有用处,"那个人说."我们在这块平原上,一共有十六个人.并且全国都发动起来啦."
"你们让她睡完了觉成不成?"他低声对那些四外拢来的人恳求说.
顶到那个时候,他们一直没看见她在什么地方,现在看见了她躺在那儿,可就对克莱的请求没表示反对,只站住了守候,一动不动,跟四围那些石头柱子一样.他走到石板旁边,把身子在她上面弯着,把手握着她一只可怜的小手;那时她喘的气,短促,微弱,仿佛她只是一个比女人还弱小的动物.所有的人都在越来越亮的曙色里等候,他们的手和脸都好象是涂了一层银色,他们形体上别的部分,却是黑乌乌的.石头柱子闪出绿灰色,大平原却仍旧是一片昏沉.待了不大的一会儿,亮光强烈起来,一道光线射到苔丝没有知觉的身上,透过她的眼皮,使她醒来.
"这是怎么回事,安玑?"苔丝一下坐起来说."他们已经都来啦吗?"
"正是,我的最亲爱的,"克莱说."他们已经都来啦."
"这本是必有的事,"她嘟囔着说,"安玑,我总得算趁心......不错,得算很趁心!咱们这种幸福不会长久.这种幸福太过分了.我已经享够了;现在我不会亲眼看见你看不起我了!"
她站起来,把身上抖了一抖,往前走去,那时候其余的人却都还没有动弹的.
"我停当啦,走吧!"她安安静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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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优美的古城温屯寨......从前维塞司王国的首都......居于一片凸凹起伏丘陵地带的正中间,正伸展在七月清晨的温暖和光明中.那些有山墙的砖.瓦和砂石房子,由于季节的关系,差不多把它们那一层藓苔外皮都晒干脱净了,草场里的沟渠,都变得水浅流低.在那条顺坡斜下的大街上,从西门门洞到中古十字架,从中古十字架到大桥,正悠悠闲闲地进行那种通常迎接旧式集日的扫除工作.
从前面说过的那个西门起,大道就爬上了一个长而整齐的斜坡,不多不少恰好一英里,把城里的房舍渐渐地撂在后面,这是温屯寨人都熟悉的.就在这条大道上,有两个由城市外围出来的人,正很快地往上走来,好象不觉得上坡费力似的;他们这种不觉得费力,并不是由于他们步履轻松,却是由于他们心里有事.他们来的地方,是下面不远一个开在高墙中间.窄而有栅栏的小门,他们从那个小门出来而走上了这条路.他们的神气,仿佛要急忙躲开那些房子和他们的同类,而这一条路,又仿佛是躲开那些东西最直截的途径.他们虽然都年轻,但是走起路来,却都把头低着,让太阳的光线毫不怜惜地含着笑容,看着他们那种悲伤的姿态.
这一对人里面,一个是安玑.克莱,另一个是克莱的小姨子丽莎.露:只见她身材颀长,象正要开放的花蕾......一半少女,一半少妇......活活是苔丝的化身,只比苔丝瘦一些,却有跟苔丝同样美丽的眼睛.他们两个的灰白面孔,仿佛瘦得只剩下了原来的一半.他们一言不发,手拉着手往前走(比较密尔顿《失乐园》第十二卷最后两行,亦即全诗最后两行:"他们手握着手,步履迟缓而散漫,穿过伊甸,只二人孤独地把路趱."),他们那样低头俯首的神气,跟昭托画的《二门徒》一样(昭托(1266—1337),意大利画家.《二门徒》藏伦敦国立名画陈列馆.但此画经鉴定,现在认为是阿锐提娄所绘.阿锐提娄(1330?—1410?),亦意大利画家,所绘有西恩纳及皮萨公墓之水彩壁画等.此处以昭托之绘画比拟二人之俯首无言,但更有含蓄之意在.温屯寨及其尖阁等倚圣凯特林山为背景,颇使人联想到文艺时期诸画家所绘《耶稣受难图》中之背景,于是温屯寨变而为近代之耶路撒冷,而监狱则成耶稣受难处之骷髅地矣.).
他们快要来到西山顶上的时候,城里的钟正打八下.他们两个听了这种声音,全都一惊.他们往前又走了几步,就走到了头一个里程碑,只见它在一片绿色草地的边上发出白色,碑后面就是空旷的丘陵地带,在这块地方上,这片丘陵和大道并没有围篱垣墙,阻拦分隔.他们走到青草地上,好象有一种不能制止的力量逼迫他们,使他们忽然止住脚步,转过身来,在里程碑旁面,瘫痪了似地,静静等候.
从这个山顶上看去,四周的景物差不多一望无际.下面的谷里,就是他们刚才离开的那座城市,城里宏壮一些的楼阁,都仿佛一张等度图那样,显然在望,其中有广阔的大教堂高阁,附带着诺曼式的窗户和极长的廊子,有圣塔姆的尖阁,有学院尖顶的高阁,再往右一点儿,有古老庵堂的高阁和山墙,一直顶到现在,谒圣的人,还能在那儿得到面包和麦酒的施舍.城市后面,圣卡随山凸起的形体,一直往东奔去;再往远看,一片景物跟着一片景物,层层相连,一直到日光辉煌,不可逼视的天边.
在城里别的楼阁前面,背着这一大片绵延辽远的景物,立着一所红砖盖的大楼,有灰色的平房顶和一溜一溜带着栅栏的小窗户,表示那是囚禁的地方.它那规矩拘板的样式,跟那些参差.错落的哥特式楼阁,恰恰相反.打路上从它前面经过,水松和长青橡多少把它遮住了一些,但是现在从这个山坡上看,它却很够清楚的.刚才那两个人走出来的那个小栅栏门,就开在这所楼的墙里.楼的正中间,有一个丑恶难看的八角高阁,背着东方的天边耸起,从山上看,正背着亮光,只能看到它的阴面,所以它就好象是全城的美景里唯一的污点.然而他们两个所注意的,却正是这个污点,而不是美丽的景物.
高阁的飞檐上,竖着一个高杆.他们的眼睛就盯在那上面.钟声打过之后,又待了几分钟,高杆上慢慢地升起来一样东西,在风里展开.原来是一面黑旗(黑旗是执行死刑之标志,死刑在监狱执行之后,黑旗立即在监狱上方升起.).
"典刑"明正了,埃斯库罗斯所说的那个众神的主宰,(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456),古希腊大悲剧家.众神的主宰一语,见于他的悲剧《被囚的普罗密修士》第一六九行.众神的主宰指宙斯而言,他压迫众神,强奸了爱娥等.普罗密修士在那一行的前后文里,大呼反对宙斯的残暴.这儿原书所引,为英国古典文学翻译者波克利(1825—1856)之译文,于一八四九年出版.)对于苔丝的戏弄也完结了.德伯家那些武士和夫人,却长眠地下,一无所知.那两位无言注视的人,好象祈祷似的,把身子低俯到地上,一动不动地停了许久;同时黑旗仍旧默默地招展.他们刚一有了气力,就站了起来,又手拉着手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