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的两种方式:世贸大楼与德州扒鸡(王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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坍塌的两种方式:世贸大楼与德州扒鸡
作者:王怡
改革是一个制度变迁的过程,而所谓制度,不过是使一个人受益或者受损的的权利安排。这一点目前已经已成耳熟能详的共识。但在具体而微的制度背后,更宏大的可能是一种"范式"的坍塌及重建。说制度变迁,就技术化了,成了经济学者与法学家的讨论园地,旁人不好插嘴。但说到范式转化,一切人文社会研究者都会有切肤之感:制度变迁易,范式转化难。
朱苏力先生分析中国农村社会的"法治本土资源说",对于作为本土资源的文化思维的"范式"便情有独钟,这种本土资源不消失,制度的成本就高居不下,在这个意义上,现代"法治"就并非具有普适性的。好比当年美国的辛普森案件,有人讲,如果放在中国,老百姓都不能接受无罪释放的结果,老百姓就是认死理,不因为现代司法讲求的程序性,就放弃心中千百年来关于"杀人偿命"的实质正义。这个诉讼结果的宣扬不仅不能让他们认识现代司法的精神,反而适得其反,令人怀念起当年的包青天来,说:撞到我们包公的手上,你娃辛普森哪里还有活路!反正包黑脸也算得上半个非洲裔中国人,没有种族歧视的嫌疑。
换句话说,在社会理论里就成了这个逻辑:你说这是真理,我说不是,只要我说不是,他也说不是,大家都说不是,那它就真的不是。因为如果我们心里认为它不是的话,就会增加它行使的成本,使它难以为继。事实就会证明它结果真的是错的。
所以如果多数人都觉得民主制度并不好,那么在这么一群人中采纳民主制度,民主可能就真的不好。作为"本土资源"的深层次的社会范式如果不能渐渐变迁,得到涅槃。那么外在制度本身的轰然坍塌,乃至整个社会框架在革命的冲击下翻天覆地,最终的效果也可能无济于事。
而坍塌有两种方式。没有耐心的选择第一种,如撞毁世贸大楼的恐怖分子。世贸中心的坍塌不是被飞机直接撞毁的,直接的毁坏极其有限,真正的力量来自于撞击带来的呈波形散开的巨大冲击力,几幢大楼在这种冲击力前被撞散了架,它的坍塌首先是骨架的坍塌,一撞之下,仿佛武侠小说里的内功高手,一掌击去,受力的部位倒不见得,五脏六腑已经粉碎。在这种极端的力量前,坍塌是不可逆的,时间早晚都已成定局。
第二种比较温和,有如德州扒鸡的烤制过程。将鸡倒挂,火要文火,比炖老母鸡还要徐缓,经过一天一夜,色香味俱全。这时倒持鸡腿,轻轻抖动,那些烂熟的鸡肉便从一只外形完整的鸡身上如天花乱坠,纷纷掉落。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坍塌是肉身的坍塌,不是骨架的坍塌,这是与前一种坍塌断然有别的。最后剩下完全的一副骸骨,还可以留作纪念,或者企图一鸡几吃,再熬些油汤出来。
由此得知,极端的恐怖行为即便让一个在他眼里缺乏公正的社会彻底坍塌了,一来这种坍塌与背后的范式转变无关,世界也就并不会随着"死士"们的心愿发生于己有利的改观。二来假设这种行为果真摧毁了整个社会的秩序,会连骨架都荡然无存。而这骨架是漫长岁月的衍生品,一旦不在,那些细嫩的新肉又将何处安身立命?
还有一种理论,说将一只青蛙放入滚水,它会奋力一跳,以求自保。而将它放入冷水里文火慢炖,它便循序渐进,不知死之将至。比如戊戌年间的老佛爷,便是这么一只奋力一跳的青蛙,跳出来后反把烧火的人给杀了。所以第一种坍塌的方式看似快捷,却又容易招来激烈的反击,结果又把成本抬高了。不如第二种便宜(也没有第二种炖出来的有营养)。这又有现成的例子,美国这只青蛙一旦跳起来,不就开始轰炸塔利班。
林毅夫当年将制度变迁分为"诱致性的制度变迁"和"强制性的制度变迁"两种。社会范式的转换亦是如此。坍塌的两种方式和煮青蛙的两个方法,都证明了这种分类的明智。张维迎教授曾出豪言:只要把目前的政府管制全部取消,腐败就会减免一半。刚才那个万能逻辑又出来了,只要官员们不认为这样是对的和有效的,这样做的成本就会变得很高,最终腐败减免一半的预言就会落空。所以这句话听上去不像是一个经济学家说的,倒像是一个小学生的作文或一首流行歌曲,比如这一句: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就会变成美好的人间。
要权力退出市场,是让这一套体制像世贸大楼一样轰然坍塌,让行政权力猛然昏厥;还是放在文火上慢慢烤,让权力慢慢衰落,慢慢被赎买。世界会不会变成美好的人间不敢说,变成一只熟透烂透的德州扒鸡,大概是庶几矣。
尽管旁敲侧击,说了许多渐进道路和"诱致性制度变迁"的好话,但在这最后一个问题上我还是觉得不好回答。昆德拉回顾捷克的历史,当捷克人民选择第一种激进的坍塌,把敌人扔出窗子,他们招致打击,灭亡了。几百年后,当捷克人民选择了第二种坍塌,希望将苏联朋友慢慢炖成一只青蛙,结果他们再一次被侵略。
急先锋与慢郎中,也许只不过一只是白猫,一只是黑猫。但也可能一只是猫,而另一只是狗。
王怡/2001-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