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衬衣 赤川次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7:38:11
 
日文原名:子供部屋のシャツ
 
【第一章:不祥之日】
  今天是个坏日子。
  抵达目的地后,三谷这样想。
  非常难受的一日。昨晚回家已是凌晨二时,今早六时起床,把八点钟来事务所的
委托人要协商的资料过目一遍。
  三谷还不是有资格选择客户的律师。虽然这桩案子不怎么赚钱,不过,客人毕竟
是客人。
  那次协商拖长了。好不容易结束时,已近晌午。在附近的面店吃完午饭不久,电
话来了。就是刚才协商完毕的委托人,他说找到其他更好的律师,要取消协议。
  开甚么玩笑!他想怒吼,把算忍住了,而且亲切地说,如果需要帮忙,随时联
络。说话时脸部肌肉痉挛。幸好不是电视电话。
  气得心绪大乱,无法集中精神做事。最后收拾一切,就这样跑了出来,决定处理
一件放了好久的个案……
  热气逼人的残暑天。无风状态,树梢上晒焦的叶子没有摇晃的影儿。
  车子发生故障,搭电车出门又是不便。职业上的关系,三谷最拿手的就是找地
址,可是这次完全迷路了,本来不大出汗的他,顿时汗流浃背。于是脱掉外套搭在腕
上,松了领带,打开衬衫扭扣走著。
  没有一点阴凉的地方,加上目的地全是拥挤的廉价公寓或古老的房子,令人倍觉
酷热。
  「对不起──」
  三谷终于放弃了,喊住一名用熟练的手势在门前洒水的老妇。
  「唔?」对方用狐疑的眼神回望三谷。
  「仓冈女士的家是不是在附近?」
  「不知道。」
  老妇大概以为三谷是来推销的,不加考虑就摇摇头。
  「四十左右的女人,我想她是一个人生活。」三谷不罢休,补充说明。「说不定
是公寓房子。」
  「不知道。我要洒水啦。」
  对方好像要赶人似的打打水。
  三谷也气上心头,回头就想走──
  「等一等。」老妇突然喊住他。「刚才你说仓冈?」
  「嗯。她叫仓冈恭子──你认识她?」
  「有人姓仓冈的。但不晓得是不是叫恭子。」
  「是吗?」
  仓冈的姓并不常见。多半是她吧!
  「那么,她的家在──」
  「那边不是有个小公园吗?你穿过公园,走进里面小路就是了。」
  原来如此,难怪找不到。根本想不到要穿过公园走进去,外面看不出来。
  「谢谢你。」
  三谷不过三十六岁,头已有点秃了。他用手帕揩揩沁汗的额头,道谢一番。
  正要迈步时,老妇又说:「她不是一个人哦。」
  「嘎?」三谷转过头去。
  「有个小孩──男孩子。」
  「她的儿子吗?」三谷吃一惊。「那么,仓冈是她先生的姓了?」
  若是那样,可能完全弄错了。
  老妇摇摇头。
  「她没有丈夫。谁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显然含有轻蔑的语气。
  「是吗?」
  这一点,目前与自己无关。不过,只要那女人是自己要找的仓冈恭子就行了。
  「总之,我去拜访看看。多谢你──」
  「今天还是别去的好。」老妇说。
  「怎么说呢?」三谷不解……
  确实是个坏日子吗?
  那个辞灵仪式,异样的不见人影。
  房子不仅残旧,而且予人荒芜的印象。一帧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照片,在狭小的玄
关前面俯视三谷。
  外表看似十岁,再看一眼,令人感到他忧郁,而且他的眼神露出成年人一般的晦
暗光芒。
  除了念经的和尚,只有一名穿黑裙的女人,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站在接待处的男人没有隐藏他的不耐烦,早已脱掉外套,松了领带。然而见到三
谷走过去时,慌忙重新绑好领带,站起来。
  三谷上前致意一番。
  「我想见见仓冈女士……」
  「哦,是吗?」男人不起劲地说。「坐在那边的女人就是了。」
  「甚么人去世了?」三谷低声问。
  「她的儿子──十岁左右吧!」
  「哦?」
  三谷有点迟疑,但总不能若无其事的回去。
  「我不知道发生这种事,所以没预备甚么。」
  三谷穿上外套,整理领带。
  「没关系。」接待的男人摇摇头。「我是街坊会的工作人员,没法子才做这件差
事。我并不认识这对母子。」
  「是吗?相当寂寞的丧礼哪!」
  男人耸耸肩。「母亲和儿子都是怪人──既然来了,烧个香吧!」
  「好的。」三谷拿出名片,摆在桌面。「请你待会把这个交给仓冈女士,好
吗?」
  「知道。」
  三谷不起劲地进去烧香。
  烧完香,转向坐著不动的母亲鞠个躬。
  「节哀顺变──」
  三谷抬起脸来,遇见仓冈恭子那带刺的憎恶视线,打了个跄踉。
  他没时间去分辨对方是怎样的女人。只知道她有一双充血的大眼睛,像在咒诅
他。
  以口才见称的三谷这时话也说不下去。
  女人用嘶哑的声音挤出一句话:「你也是他们那一夥人吧!」
  「他们?」
  「杀人凶手!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女人露出凄厉的脸容,三谷大吃一惊。
  「对不起──我改天再来!」
  三谷口吃地说著,忙不迭逃了出来。
  「太太,镇定一些。」
  传来接待的男人劝慰的声音。
  「畜牲!」三谷走了一段路,停下脚步。
  那女人是甚么?突然喊自己是杀人凶手。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必须设法弄掉体内涌出的汗水。他冲进前面的咖啡室。
  脏兮兮的旧店子。幸好开了冷气,使他松了一大口气……
  当天晚上,三谷再访仓冈恭子。
  为甚么?
  三谷本身也不太清楚。不过,冷静下来后,他对仓冈恭子的怒气消除了则是事
实。
  失去心爱的十岁独生子。母亲之所以变得半狂乱,可以说是正常反应。
  反过来,藏起悲哀装平静的母亲,三谷反而讨厌。
  况且必须谈「公事」。他希望今天之内就处理掉。
  当晚依旧闷热。三谷之所以重访仓冈恭子的家,肯定不排除好奇心──她儿子的
死、为何她叫自己「杀人凶手」以及为何没人参加儿子的辞灵仪式等等谜团。
  「有人在吗?」
  三谷站在玄关前,多少有点顾忌地喊。
  「来啦!」意外地传来开朗的声音。
  女人出来了。不是仓冈恭子。而是三十多岁,身材结实的女人。从外表想像不到
她年轻时是怎样的。
  「哪一位?」
  女人彷佛是从厨房溜出来的样子,用狐疑的眼光注视三谷。
  「小姓三谷。我想见见仓冈女士。」
  「哦……」女人迟疑著。「今天她挺忙碌的──」
  话没说完,屋里有声音说:
  「没关系。靖代,请他进来吧!」
  听过的声音──仓冈恭子的声音。
  三谷走进屋里。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三谷觉得那个男孩的照片又在瞪著自
己。
  「今天下午十分无礼,对不起。」
  仓冈恭子深深一鞠躬。
  「那里那里,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突然打搅……」
  「后来看到名片,我觉得很过意不去。正在想著明天去电向你说抱歉的。」
  仓冈恭子跟白天宛若两人,变得十分稳重。
  三谷不由重新估量,这人当真是仓冈恭子吗?应当有四十了,但是不见老。也许
是服装的关系,看起来十分年轻。
  略圆的脸型,大大的眼睛,含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不错,那双大眼睛跟她祖父的
一模一样。
  「我去泡茶!」
  她想站起来时,那叫靖代的女人说:「让我来。」然后走向厨房。
  「麻烦你,靖代。」仓冈恭子喊一声,转向三谷。「她是邻家太太,过来帮
忙。」
  「是吗?今天令郎大殓,而我不合时宜到访,实在过意不去。」
  「不。」恭子摇摇头。「克哉没死哦。」
  她的语调轻描淡写,却是非常有自信,令人不寒而栗。
  也许做母亲的心情就是这样。
  「他叫──克哉吗?」
  「是的。非常老实、乖巧的孩子。」
  三谷循著恭子的视线,望向男孩的照片,发现照片前面摆了一件衬衫。
  短袖的廉价衬衫,上面的印花图案,因洗涤多次之故褪色了。
  其上散落的发暗污迹是……不是血迹吗?
  三谷暗自决定,非要查一查,那个孩子是怎样死的。
  「对了。」恭子说。「找我有甚么事?」
  「抱歉。」三谷回到现状,打开自己的公事包,从中取出文件。「你是仓冈恭子
吧!令尊令堂是仓冈哲也和顺子。」
  「是的。他们已经过世了。」
  「你祖父是仓冈市藏。」
  「对。我想爷爷还健在。」恭子点点头。「双亲过世时,我有苦衷离家出走
了……」
  「我晓得。」三谷说。「我是受市藏老先生之托而来的。」
  「爷爷之托?」恭子的脸浮现一丝笑意。「原来这样。请你转告他,我不想回
去。谁会回去那个老顽固那里……」
  最后一句话是低沉的嘀咕。
  「很遗憾,我不能替你转告。」三谷说。「市藏老先生死了。」
  恭子楞然望著三谷。然后如释重负似地说:「是吗?爷爷也死啦。」
  「半个月前的事。市藏老先生在生时委托我,在万一的时候,一定要把你找
到。」
  「找我?为甚么找我?」
  「为了继承市藏先生的财产。继承人只有你一个。」
  「可是,叔父和婶母在呀。」
  「你不晓得吗?」三谷说。「两年前,他们一家在别墅里开圣诞派对。大家彻夜
狂欢,将近天亮呼呼入睡之际,发生火灾──」
  「火灾?」
  「所有人都逃得太迟。结果只有市藏先生平安无事,因为前一晚他有事回东京
了。」
  「噢,那么他们全体……」
  「剩下唯一有血缘的人只是你了。」
  恭子完全没有表示激动。但也并非毫不关心,从她两手紧握的情形可看得出来。
  「那么,由我继承爷爷的财产?」
  「正是如此。」
  恭子顿了一会,然后抬眼直视三谷的眼睛,问:「他有多少财产?」
  「继承税是个十分大的数目。股票、证券、房地产等全部合起,数字总值有十数
位吧!」
  当啷一声,茶杯打破的响声。回头一看,只见靖代手里托著空盘子,楞然站立。
  两只打破了的茶杯在地面旋转,发出嘎啦嘎啦的相碰声。
【第二章:报复开始】
  她本无意那么用力给他一记耳光。
  其实有一半是玩笑性质,不料真的猛揍了一拳。
  倘若笑著道一声歉,也许就带过去了。可是洋子有点倔强。
  「干嘛?我不是说不要乱来吗?」
  她故意生气地顶回去。
  京一也生气了。
  在狭窄的车厢内,京一压住洋子想来个彙? w上弓,乃是非常不可能的事。
  「你干甚么?好痛啊!──浑蛋!」
  听到T恤被撕裂的声音,洋子真的害怕了。游戏不是游戏了。
  于是她用手肘横扫京一的脸一记。京一呻吟一声,双手掩面。鼻血流出,从下巴
滴落。洋子大吃一惊。
  「是你不好嘛。」
  她喊著打开车门,冲出车外。
  黑暗的道路。脚下传来海鸣。
  洋子适时止步。对,这里是悬崖上的道路。假如一不留神,可能掉下悬崖。
  想到这里,她吓得在原地蹲下去。
  京一……
  怎么演变成这样的地步?自小学开始青梅竹马,感情到了不能向同性朋友陈述的
苦恼也告诉他的地步。
  她不希望就因这件事而结束这段感情。
  洋子等候京一追上来。当然,京一会追来。不,他一定来找她。
  然后,他会向她陪罪说自己不对。若是那样,洋子也会说,我也不好,不该动
粗……
  说实在话,洋子和京一都是十八岁。彼此都「没经验」,竟被周围的夥伴取笑。
  洋子本来定意,倘若今天兜风之后,京一邀她上酒店的话,她会答应。
  但是,京一居然在车上那样使蛮。
  所以她拒绝了。
  起码选择一个浪漫的地点,而且温柔一点……洋子固执地想。
  没法子啦。京一不习惯跟女人调情嘛。他的表现如此猴急和生硬,言味著他还未
亲近过女人。
  对。彼此应当体谅对方才行。
  洋子认为他们一定曾合作得很好。
     ……传来汽车引擎声。
  洋子站起来。车子从她旁边绝尘而去。
  「京一!」洋子喊。大概听不见吧!车子不顾一切的跑远了。
  「京一!好过份!」洋子差点哭出来。「以后不再跟你讲话!」
  可是,不管她的性格如何倔强,深夜留下她一人在这么荒凉的地方,说不怕是假
的。
  京一故意把车停在这个适合演出床戏的路上。几乎没有别的车子经过,四周漆黑
一片,甚么也看不见。
  假如乱动可能曾从悬崖掉下去,洋子唯有胆怯地呆立在那里。
  这样子站到几时呢?京一没有回头的迹象。
  过份!太过份了!
  怎能把一个年轻女孩撇在这种地方独自离去?纵使对方不肯顺从自己的意思。不
可饶恕!可恶极了!
  这是甚么地方?
  刚才洋子在车上打瞌睡,醒来时,车子已经停在这里了。还没学会开车的洋子,
压根儿猜不到怎样来到这里的。
  风势很强,洋子浑身颤抖。外套留在车上没拿下来。T恤被京一扯破了。
  虽然入夜了,应该未过夜半。
  「怎么办?」洋子心焦如焚。
  突然感觉到背后有动静,吓得转过身来。
  车灯照在她身上。正面受到眩目的光照射,洋子呆立不动。
  车停下来。不是京一。
  一开始就知道不是他。因为是从京一的车子离去的相反方向来的。
  车门开了,有人下来。
  「怎么啦?」女人的声音。
  洋子放下心头大石。可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发生甚么事?」女人温柔地问。
  走过来的女人,穿著高贵的套装。老实说,洋子猜不到女人的年龄。不过,看来
年纪不小,可是美丽动人。
  洋子的紧张解除了。
  「我跟朋友吵了架……他撇下我跑掉了。」
  「噢,那真糟糕。」女人微笑。「男朋友?」
  「嗯……」洋子慌忙用手遮掩T恤。
  「年轻人血气太刚了。」女人似乎察觉出隐情。「这里很少车子经过,你的打扮
会著凉哦。」
  「嗯。」
  「如果不嫌弃的话,坐我的车吧。抑或你想等他回来?」
  女人的关心使洋子喜出望外。
  「即使有别的车经过,也不一定载你哦。万一坐上坏人的车子,说不定更糟
糕。」
  「是。」洋子坦率地点点头。「那就麻烦你载我去一个有电话的地方好了。」
  「你住哪儿?」
  「练马区。」
  「很远哪。」女人摇摇头。「而且你身上的衣著嘛──」
  洋子夸张地打个大喷嚏……
  「好漂亮的车。」车子开动后,洋子坐在前座上,禁不住说。「外国车吧!」
  「英国的奥斯汀 马汀。」女人熟练地摆动驾驶盘。
  洋子对车不太清楚。京一会开车,当然喜欢车,但他开的是二手车。
  车子平滑地疾驰著,加上舒适的座位,蓦地洋子红著脸想,假如京一是用这种车
子载她兜风,说不定她不会拒绝他。
  「到我家去吧!」女人说。「你在那里站了那么久,一定很冷。」
  「可是──」
  「不用客气。反正我的时间多得无从打发。吃点小食才回去好了。」
  「那……可以吗?」
  其实洋子并不饿,然而好奇心抬头,她想看看这个女人的家是怎样的。
  「无任欢迎。你叫甚么名字?」
  「秋崎洋子。」
  「洋子小姐吗?我叫恭子。」女人说。「几岁了?」
  「十八。」
  「好年轻啊。」那叫恭子的女人说著,轻轻一笑。
  应该用甚么方法形容才恰当呢?
  别墅式的大洋楼,位于山坡上,树林中。新颖而精致。
  「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洋子走进宽敞的客厅后,惊讶地说。
  「钟点佣人隔天来。」女人说著,将手袋砰声抛到沙发上。「随便坐。我去弄点
吃的。」
  「麻烦你啦。」洋子连忙行个礼。
  「对了,何不洗个澡?我好在那段时间做好吃的。」
  「嗯。」
  既来之则安之。洋子受宠若惊,厚著脸皮依言去做。
  浴室又是豪华之至。大理石的盥洗台、大型贝壳形镜子、金色水龙头……
  浴缸是外国货吧!完全是意大利跑车一般的弧度。她曾在京一的汽车杂志见过。
  全身赤裸裸地泡在温水里,简直有像电影女主角出浴的心情。
  那个女人自称恭子。她是怎样的人?好像独自一人住在这里的样子。
  当然有钱自是不在话下,可是猜不到她的职业。大概没做事吧!也许丈夫去世
了,留下一大笔遗产给她悠闲渡日……
  「太美妙了……」洋子自言自语。
  抬眼望,天花板镶著镜子。当她躺卧在浴缸时,恰好照到自己。
  假如可以住在这种房子,何等美妙!
  洋子把京一的事忘得一乾二净,尽情享受这种意外得来的体验……
  浴室的门打开了。恭子探脸进来。
  「怎么样?」
  「啊──舒服极了!」
  洋子慌忙坐起身来,反而脚下一滑,整个人沉入水中。呛著爬起来时,恭子笑
了。
  「穿上那件浴褛吧!吃的马上预备好。」
  「是!」
  门关上后,洋子吁一口气。
  「哎,吓我一跳。」
  连头发也湿了,结果花了不少时间,用风筒吹乾头发后,这才穿上毛巾浴褛。
  果真像是外国电影中常见的打扮。
  回到客厅,换上针织裙的恭子恰好出现,带她进去饭厅。
  在微暗的灯光下享用面包和热汤的轻食。
  「好味道。」洋子由衷地说。
  「是吗?」
  一眨眼功夫就吃个精光,有点难为情。
  当然,一眼看出刀叉食器全是贵重品。
  洋子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
  喝著饭后咖啡时,洋子咦了一声。
  「有人来了吗?」
  她这才留意到,桌上还有另外一组刀叉和餐巾。
  「嗯。」恭子啜了一口咖啡。「我儿子。」
  「噢──有我在,是否不方便……」
  「不要紧。他习惯迟到。因他从不在意时间。」
  「哦?」
  这位女士的儿子,不知多大年纪?
  洋子注视眼前这个垂下眼睑喝咖啡的女人,突然有在那儿见过的感觉。
  会不会认错人?
  在那儿见过,几时见过,完全想不起来。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
  「怎么啦?」恭子抬起眼睛微笑。
  「不,没甚么……」洋子摇摇头。
  对,一定认错人了。或是她认识一个人长得很像她而已。
  总言之,她不可能认识一个住在这种地方的朋友。
  「他和你同年吗?」恭子问。
  「嗯。从小学开始认识的。」
  「那么,交往很久啦。」
  「是的。不过,太久了,反而有好像不是情侣的感觉。」
  「我想是的。没有办法严肃吧!」
  「就是呀。一旦严肃时,反而想笑。所以时常闹意见。」
  「不要勉强,顺其自然好了。」恭子点点头。「他叫甚么名字?」
  「他叫京一。」
  京一怎么啦?是否直接回家了,还是……倘若他回去那里,看不到洋子,可能会
担心。
  「请问──我可以借个电话吗?」洋子说。
  「电话?噢,发生故障了。明天应该有人来修理的。」
  「是吗?」
  「你在意他的事?」
  「嗯……」洋子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我喜欢他,不知怎地总是合不来。」
  「我了解的。」恭子微笑。「休息一下,我送你回去。途中转去那个地点看看,
好不好?」
  「真的吗?太好了,麻烦你真过意不去。」
  「没关系。很少机会跟可爱的女孩聊天嘛。我的心也想要个女儿。」
  恭子说完,牵唇一笑。
  洋子回到浴室,脱掉浴褛,换回扯破了的T恤。
  可是,这个样子怎能回家?怎么办?
  走进客厅时,恭子在走廊喊她。
  「洋子小姐,你来一下。」
  「是!」
  走出走廊一看,只见恭子站在楼梯中央。
  「我儿子刚好在房间。你要不要上去跟他见见面?」
  「我吗?」
  「嗯。我把你的事告诉他后,他说想见见你。」
  若是那样,干嘛他不下来见我?洋子感到怪异不安。
  这位妇人的儿子,应该有二十岁左右了,听她的说法,好像一直住在这幢房子里
似的。
  是否有甚么「异常」,所以没有离开这里外出……
  「不要紧吧!待会我送你回去。」
  到这地步,不能说不好了。
  「好的。」
  虽然在意身上的服装,洋子还是顺从地走上楼梯。
  「就是这个房间。」恭子说。
  她在门前止步,轻轻敲一下门。
  「克哉,我进来啦。」
  克哉?似曾听过的名字。洋子想。在哪儿听过?他是谁?
  门开了。洋子在恭子的催促下,走进房间。
  「很怀念吧,克哉。」
  恭子说话的声音,从洋子背后向耳边掠过。
  空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一件弄脏了的衬衫,摊放在房中央的椅子上。
  然后,一张无法忘记的脸,透过矗立在椅子上的照片向洋子盯著看。
  含著怨恨、悲哀、憎恶的眼神。
  「克哉同学。」洋子不由喃语。
  想起来了。不错,这人是克哉的母亲!
  她连回头去看的时间也没有。一条细细的绳子已绕到她的脖子上。
  她连发出悲鸣的时间也没有。绳子被人用力勒紧,勒进喉咙去了。
  京一……救我……
  最后那一瞬间,浮现在洋子脑际的不是京一的脸,也不是母亲的脸,而是仓冈克
哉的阴暗眼神……
【第三章:逃亡陷阱】
  「伊东先生。」
  冷不防被喊住,伊东猛夫赫然抬起头来。
  传达处的女孩吃吃笑著说:
  「有人找你。」
  「哦,是吗?」
  所谓的「窗际族」,就是像伊东的位子,恰好面向阳光。
  外边已是秋爽的时期,窗口关著,只有暖和的阳光照进来,很容易使人打瞌睡。
  对。今天有顾客上门来。好像约了三点。
  已经三点了吗?吓得连忙看表,表上指著一点十五分。那么,打了十分钟盹了。
  「谁呢?」伊东甩甩头,驱走困意。
  「令郎哟。」女孩说。
  「我儿子?」伊东更吃惊了。「好,我马上去。」
  京一竟然到父亲的工作地点来了,到底有甚么事?
  也许没甚么。伊东把钱包塞进口袋,向后面的同事交代一声:「我出去一下,拜
托了。」
  「哦。」不起劲的回声。
  实际上,伊东离开工作岗位的事,谁也不会挂在心上。
  伊东的拖鞋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往传达处走去。
  四十九岁的他,下个月就满五十了。
  他在这间公司服务了三十多年。本来他最有资格当主管,但因不擅交际,不会应
酬,一直无法出人头地。
  自从十八岁进公司做事直到如今,他都默默地殷勤服务,但却不懂讨好上司,而
且顽固,时常跟上司吵架。
  第二代社长上任后,伊东被调去当闲职。
  伊东被调到现在的职位,乃是两年前的事。伊东的妻子突然遇到交通意外死了。
货车司机打瞌睡,将他妻子撞死了。
  表面上是男人当家的伊东,其实事事依赖妻子,有段时期,他失魂落魄似的,垂
头丧气,回到工作岗位频频失误。社长之所以没开除他,毕竟看在他是老资格的份
上。
  于是伊东成了「窗际族」,没有下属的「主任」……
  「怎么啦?」
  见到呆呆站在传达处的儿子时,伊东总算放下心头大石。
  「爸爸……有空吗?」
  京一似乎十分困扰的样子,有点难为情。大概不是甚么严重问题吧!
  「无所谓。」伊东拍拍儿子的肩膀。「我们下去。」
  走进地库的咖啡室,在高脚凳坐下后,伊东下意识地探索工作服的口袋,一边
说:
  「喝甚么?」
  忘了正在禁烟。
  「我喝──可乐。」
  「可乐吗?别喝太多甜腻的东西。」伊东说。「我喝热咖啡。」
  女侍不必特意走过来也听得见的声量。
  一间很小的店。
  「到公司来干嘛。」伊东轻松地说。
  京一是独生子。非常驯良老实,不需怎样操心的孩子。母亲去世后,他甚至比父
亲更坚强。
  进大学后,从来不浪费零用钱在玩乐上。
  这样的京一特意跑到父亲的公司,肯定不是太好的事。不过,伊东尽量不表示紧
张。
  「唉……」京一叹息。「我和她吵架了。」
  「她?是不是洋子?」
  伊东也认识秋崎洋子。从小学时代就跟她的家庭有来往。
  一年前,洋子一家搬远了,伊东自此没见过洋子。但他知道京一和洋子在交往
中。
  京一似乎难以启齿。
  「说说看。」伊东说。
  「我们去兜风。然后……」
  听了京一的话,伊东呆了。
  「那么,你在车内──」
  「她很生气,从车子跑出去了。」
  「那还用说。」伊东苦笑一下。「若是那样,你只好向她道歉赔不是啦。」
  「可是,我也生气了,于是丢下她不管,一个人回家。」
  「甚么?」
  「不过,我还是走回去了。」京一忙不迭的说。
  「理所当然的事。你这小子!」伊东叹一口气。「那么,纵使她跟你绝交也不能
埋怨罗!」
  「她不见了哟。」
  「不见了?」伊东反问。
  「我回去那个撇下她的地点,已经不见她的踪影了。」京一说。「不久天就亮
啦,可是到处找不著她。」
  「你离开多久才回去?」
  「十五分钟左右。」
  「那样的话,会不会坐别人的车走了?」
  「不会的。刚才我回家,接到她母亲的电话。她说洋子昨晚没回家……可能有事
发生了。怎么办?」
  伊东困惑不已。他没想到儿子是为这种事来找自己。
  「你说怎么办?」
  遇到这种情形,伊东也不能利落的应对。
  「万一她有甚么不测……」京一开始有钻牛角尖的样子。
  「不会有事的。」伊东反而为京一担心。
  「我知道──」
  「总之报警好了。请警方找她。」
  「嗯。」
  「不,再等一等的好。」伊东改变主意。「女孩子嘛,很难说。说不定去朋友家
过夜了。」
  「可是,她从来不会不打电话回家的。」
  「不要太操心。一定没事的。」伊东安慰他说,也像对自己说。
  这个时候,突然有两个男人走进店内,四处张望。
  甚么人呢?外表看是普通上班族的装束,但气氛似乎有异。
  完全没有一点印象的脸孔。但是,当他们的视线停在伊东父子身上时,彼此看一
眼,向二人的桌子走过来。
  「恕我唐突。」年纪较大的男人说。「哪一位是伊东京一?」
  「我就是。」京一抬起头来。
  「我是K警署的人。」
  那人出示警察证。
  「警察先生吗?」伊东慌忙站起来。「我是他的父亲。」
  「你好。」刑警冷淡地说。「你认识秋崎洋子小姐吧!」
  京一的脸顿时僵住。
  「洋子──发生甚么事吗?」
  「昨晚你和她在一起吧!」
  京一迟疑一下。
  「嗯。不过,后来吵架了……」
  「刚刚找到她了。」
  「找到了吗?」京一似乎松一口气。
  可是,伊东觉得不对劲。若是仅仅「找到了」,刑警不会特意前来这里。
  「找到她的尸体。她被勒杀了。」
  刑警的语调平淡,反而令人悚然一惊。
  京一呆呆地喃语。「被杀了……为甚么?」
  「我们正想问你。」
  终于理解了。伊东顿时脸色变白。
  这些刑警以为京一杀了洋子。
  「且慢。」伊东说。「你们怀疑我儿子?没有的事。我儿子和她两小无猜,我们
和她全家都很熟。我儿子怎会做那种事?」
  「谁说我们怀疑他了?只是因为从海中发现尸体,所以向当日跟她在一起的人例
行问话罢了。」
  刑警的说法完全没有诚意。
  「从海中找到的?」京一问。
  「对。好像是绞杀后,被人抛进海中。」
  「那么,是在那个悬崖上!」
  京一的话使刑警抬一抬眉头。
  「哦?你说甚么悬崖来著?」
  「京一,不要说多余的话!」伊东打断他。「刑警先生,京一是为洋子小姐的事
担心,这才来找我商量的。倘若是他做的,他怎会来这里找我?」
  「问话的是我们哦。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刑警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说话语气虽平静,却有难以违抗的意思在内。
  洋子死了,而且是被杀的,京一受到冲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继续苍白著脸呆坐著,似乎没听见刑警所说的话。他还不领会自己受到嫌疑。
  「来,走吧!」刑警的手搭住京一的手腕。
  一瞬间连伊东也不太清楚发生了甚么事。
  京一突然站起来。向那位年长的刑警撞过去。
  迅雷不及掩耳。刑警也疏忽了,踉跄后退,撞倒另一位刑警。
  二人纠缠成一团跌倒在地。京一冲出咖啡室走了。
  「京一!」
  伊东的叫声,京一大概听不见了。
  「追!」年长的刑警怒吼。年轻的刑警跳起来,冲出去追赶京一。
  「且慢!」
  伊东几乎无意识地扑向那位年轻刑警。
  大个子的伊东紧抱刑警的腰不放,二人纠缠著摔倒了。
  「你干甚么!」
  刑警想推开伊东,可是伊东忘我地喊著:「不要追!不要追!」而且更用力地紧
紧抓住他不放……
  伊东回家里时,已经接近早上了。筋疲力尽,很想倒下便睡,但他知道即使躺下
也睡不著。
  「我回来啦!」无意识地喊。
  不会有人在家。妻子死了,儿子在逃亡。
  伊东开了客厅的灯,甩掉领带。疲倦地把身体沉在沙发里。
  在警局被申斥了一顿。伊东让京一逃跑,犯了妨碍公务执行的罪。
  现在没拘留他,让他回家,大概认为京一一定会跟父亲联络的缘故。
  当然,一定在不被发现的情形下跟踪他,这幢房子也一定受到监视。倘若京一出
现,多半马上被捕吧!
  「京一……」伊东喃喃地说。
  妻子去世后,他和儿子相依为命。起居室冷清清的毫无情趣可言。
  可是,父与子就是这样生活的。纵使成为「窗际族」,伊东为了儿子的缘故,总
不能辞去工作吃西北风。
  一想到一切都是为了京一,自己所忍受的羞辱就不算痛苦了。
  如今,最爱的儿子成为警方追踪的目标。当然,伊东从未想过京一会杀洋子。
  可是,刑警简直把京一当凶手看待。毕竟是逃亡坏了大事。
  现在懊悔也来不及了。问题是以后怎么办才好。
  然而,伊东连京一的藏身之处也不知道,甚么也不能做。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报纸会把洋子被杀的事报导出来,京一被通缉的事
也将为世人所共知。如此一来,京一就不能到朋友家住宿了。
  结果一定会回来向父亲求助。那是迟早问题。
  伊东累极了,却不想举步回卧室。他在沙发躺下来。不错。留在家里比较好,万
一京一打电话回来,就能马上知道。
  伊东闭起眼睛。京一逃跑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京一在甚么地方睡觉?伊东突然这样想。不知何时他竟沉入梦乡……
  伊东睡醒时,电话铃响。
  多半是电话声把他吵醒的。京一打来的吗?于是慌忙拿起听筒。
  「喂喂──?」
  「伊东先生吗?」女人的声音。「我是金井美祢子。」
  「啊,金井小姐。」
  伊东叹一口气。对,已经天亮了。
  他望一下客厅的时钟,早上十点钟了。
  「我在报纸上看到令郎的事。」金井美祢子说。
  传达室的女孩。二十四五岁了,充满年轻人的朝气,对伊东亲切有礼。
  「很麻烦哪!」美祢子说。
  「不是我儿子干的。真的。他不会杀人。」
  「我相信。」美祢子说。「我也这么想。」
  当然,美祢子并不认识京一。他来公司时,两者见过面,但是没有交谈过。
  虽然只是安慰话,但有人告诉自己京一不是凶手,总是高与的事。
  「公司方面怎样了?」伊东坐直身体问。
  「现在,社长正在召开董事会议。」美祢子压低声音说。大概是从公司偷偷打来
的。
  「是吗?」伊东十分平静。「为了开除我的会议吧!」
  「我想多半是那回事……」
  「你是特地为此而打电话给我的吗?」
  美祢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岔开而问:
  「你不上班吗?」
  「嗯。去了也没事可做。」
  美祢子沉吟片刻,说:「总之,一有结论就通知你。」
  「对不起。」伊东轻抚下巴长出的胡子。
  「令郎有消息吗?」
  「没有。我也猜不到他在那里。」
  「好担心啊。」
  「刑警有没有去公司?」
  「目前还没有。如果来了。公司又会大骚动啦。」
  「总之我会留在家里等我儿子的消息。」
  「是吗?那么──一切小心了。」
  她说「一切小心」的意思有些微妙,可能是找不到恰当的词语吧!
  被金井美祢子来电吵醒,他的心情多少轻松了些。
  到盥洗室洗过脸,往外一看,见到一个男人无所事事地靠在电灯柱上。多半是刑
警吧!
  伊东想像京一被刑警捉获,扣上手拷的情景,不由得遍体生寒。
  京一……我不会让他们那样做。你母亲在临死前,将你托付给我了。
  我一定要保护你。
  伊东手中的毛巾,不知何时被他扭得像绳子一般细。
【第四章:恐怖灵室】
  玻璃杯打破的声音,使酒廊上的客人一同回过头来。
  没甚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新来的女侍应收咖啡杯之际,托盘倾斜了,打破其中一
个杯子而已。
  「对不起,失礼了。」领班大声说。
  几秒钟后,所有客人回复原状,继续交谈。不过,只有三谷的反应有点不同。因
他独自坐著,没有谈话的对象。
  不仅如此,刚才听到茶杯打破的声音时,令他联想起八年前,那个闷热夜的事。
  当他说出财产总额时,邻家主妇听了,惊愕得茶杯掉在地上。不是没道理。
  数十亿的款额,可以实在地想像得到的人并不多。仓冈恭子是其中一个。
  「八年了……」三谷喃语。
  八年不是短时间。三谷也四十四了。生活平稳下来的同时,年纪也大了。
  仓冈恭子呢?今年四十八岁了。
  恭子正向酒廊走过来。看起来比八年前更年轻。步伐轻快,背脊挺直,穿著外国
制的外销套装。
  完全无从想像,她就是八年前那个失去儿子时,无力地呆坐在照片前的女人。
  三谷站起来,鞠躬致意。
  恭子一言不发地坐下。她让三谷等了半小时,可是三谷一点也不介意。
  「红茶。」叫茶后,恭子转向三谷。「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甚么事呢?」三谷说。
  「K搬运公司,有个名叫伊东猛夫的职员。」
  「『K搬运公司』吗?」三谷点点头。「你拥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吧!」
  「是的。替我安排一下,不要开除那个伊东猛夫。」
  「不要开除他?」三谷不由反问。「那是甚么意思?」
  「现在社长准备开除他。我要你阻止这件事。」
  「他引起甚么麻烦吗?」
  「你一查就晓得了。其他的事不要问。」
  「知道。」三谷也习惯了。通常所谓的有钱人,总会提出奇妙的请求。「我可以
说出你的名字吗?」
  「尽量不提的好。」恭子马上搭腔。
  「好的。」
  「明白吗?只要教他不被开除就行了。」
  无论恭子委托三谷办任何事,他一概不问动机。因为知道内情后反而不容易处
理。
  「明白了。我去安排一下。」
  「赶快哦。」
  「今天之内马上办好。」
  「拜托了。」
  红茶端来了。恭子终于宽心一些,拿起茶杯。
  「时间过得好快。」三谷说。「一下子八年过去,一眨眼而已。」
  「是吗?」恭子说。「对我而言,八年好长哪。」
  「说的也是。」三谷说。
  不要反对有钱人的意见。这是三谷的人生哲学。
  「对了。」三谷转换话题。「关于收购S化学厂的事如何?」
  「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恭子说。
  「是吗?」三谷觉得有点意外。「我想现在是收购的时候哪。」
  「上次你也这样说。」
  「那是真的。」三谷苦笑不已。
  上次收购的企业公司因经营内容一塌糊涂,结果破产了。
  「还有,我想好好休息一下。」恭子轻轻叹息。「我拚得太厉害了。」
  「也好。目前每一间公司都经营顺利。不如旅行世界一周如何?」
  恭子笑一笑。「我没那份精力。而且,去外国旅行应该趁年轻时。到了我这种年
纪,还是躲在家里悠闲渡日比较适当。」
  「你还年轻得很。」
  「是吗?」恭子摇摇头。「总之,我想在家一段时候,不然,就到街上闲逛……
有事的话,给我电话吧!」
  「遵命!」
  「只限有急事的时候。其余时间让我静一静。」
  「知道了。」
  恭子把红茶饮尽后说:「太太好吗?」
  「嗯。托福。」
  「青山的她也好吗?」
  三谷呆住了。恭子嘿嘿一笑。
  「我见过你们出入好几次了。对方是著名的模特儿吧!小心,别传进太太耳朵
哦。」
  「失敬了。」三谷抹去额头的汗水。「甚么也瞒不住恭子女士啊!」
  「不错。停止糟蹋才是明智之举──再见啦。」
  恭子迅速起身离去。
  三谷吁一口气。
  他妈的!不管怎样小心谨慎,恭子还是识穿了三谷的秘密。近乎恐怖!
  那是怎样的女人啊!
  八年前,只是一个沉默地听三谷讲述有关庞大遗产的女人。
  自从接管祖父留给她的几间公司,逐一检讨之后,恭子逐渐改变,成为运筹帷幄
的女强人了。
  当她告诉三谷「我想经营公司」那一刻,已经变成另外一个女人了。
  大概有血缘关系吧!纵然遇到各种抵制和障碍,对她完全不成问题。
  天生的企业家──新闻界的记者这样称呼她。
  有时无情,有时人道。外表温柔,背面冷酷无情……
  拥有双重性格的双面人。
  恭子却很灵活地分别使用性格,将祖父的遗产,在八年间增加了一倍。
  可是,仓冈恭子的私生活却充满谜团。喜欢孤独,从没有谣传她有情人或再结
婚。
  平日在东京都内的酒店生活,周末回去独居的郊外豪邸。年复一年重复那样的日
子。
  休息──对恭子来说是稀罕的事。
  随著形势发展,三谷成了恭子的顾问律师。不能否认,三谷之所以能建立今天的
地位,全是拜她所赐。
  跟八年前相比,虽然舍弃了高言大志,取而代之的是得到优裕的生活。可以说,
没有恭子说没有三谷。
  突然想到,恭子是不是有了男人?
  因她突然提出想休息的事,还有那个伊东的事,虽然不太清楚原由……
  不管她是否有了男人,总之她想做点甚么是可以肯定的了。
  K搬遵公司的伊东?查查看,他是怎样的来历吧!三谷想。
  大木幸子闭了大厦的门。
  站在走廊注视紧闭的门时,感觉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门上依然留著四方形
的白色痕迹。
  两天以前,那里放著小制作所的名牌。
  当然,那只不过是无数「无名的」制作所之一,可是这八年来,确实受到相当的
评价。
  所谓制作所,不同一般艺能制作,而是承包杂志或特定版面的编排工作。
  收入颇不稳定,其中不乏花了心血写成的独特报导,直接面对面的访问,从庞大
的资料做出几行的问卷之类的有趣作业。
  怎么说都好,同行增加太快,僧多粥少。像大木幸子这种不会偷工的制作所,收
费自然偏高。
  别人压价抢生意,幸子的制作所逐渐被逼得走上绝路。
  决定歇业乃是半年前的事。但她不想半途而废,于是将手中承接的工作全部整理
妥当,竟然花去不少时间。
  有些小出版社邀她加入,却因经济不景气,不能当正式职员。
  幸子累了。已经三十六了……
  她想休息一下。
  她往地库的停车场走下去。
  事务所租用这所大厦的契约到今天终止。锁匙也归还了。
  据说明天就有别的客户搬进来。
  并非甚么高级大厦,可是租金很贵。然而却很容易租出,多半是地点方便之故。
  不过,幸子已经不需要它了。
  头痛的是停车场。她用的是小型国产车,可是她所住的公寓没有停车场。马路很
窄,又不能露天停车。
  于是每个月花两万圆,在附近的出租停车场租车位。
  「不如卖掉车子好了。」幸子边走边喃喃自语。
  有工作才需要用车。一旦失去工作,没车也不会成麻烦。
  大厦停车场在地库。空荡荡、暗沉沉的,脚步声会响起回音,不是令人心情愉快
的地方。
  幸子掏出车匙,打开车门。
  就在那时,传来不知是甚么人的脚步声。
  吓得回头一看──有人躲在这里。
  以前这里发生过妇女受强暴事件,她向管理员要求加强保安,结果不了了之。
  可是──不可能吧!
  幸子慢慢环顾停车场四周。
  「谁?」她喊。「出来!」
  不由说出命令的语调。
  当教师时代的习惯一直改不了。
  人影从柱子背后出现。
  「大木老师……」
  一个年轻人──不,男孩子。
  「你是谁?」幸子问。
  为何称呼自己「老师」?她已经不教书八年了。
  「你是──大木老师吧!」那个大男孩走上前来。
  「伊东君?」
  她之所以认出男孩是伊东京一,乃因一年前在同学会上见过他。否则,一个从十
岁小孩变成十八岁的少年,她不可能认出来。纵使她曾经是他的级任老师。
  「是的……」伊东京一摇摇欲坠。
  「怎么啦?」幸子吓了一跳,上前搀扶京一的身体。「振作些!」
  「老师……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话一说完,京一已瘫跌在水泥地面上。
  幸子呆了。「不是我干的」是甚么意思?
  总之不能置诸不理。幸子打开车门,费劲地把京一的身体推上车。
  扶他坐在前座后,幸子已累得动弹不得。
  可是,应该带他上哪儿去?
  载去医院吗?但从他的话来推测,幸子感觉到他彷佛牵连到甚么罪案似的。
  若是那样,带他去医院不太妥当。
  但我已经不是教师。没有必要为伊东京一考虑太多。
  可是,京一是来求「大木老师」帮忙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没法子,把他带去自己寓所好了。幸子想。那里不是说不会惹人注意,但一时又
想不到还有甚么地方。
  等了片刻,呼吸恢复平静后,幸子才发动引擎。
  房门静静地打开了。
  走廊的灯光照在椅子上的一件衬衫,以及少年的照片上。
  恭子走上前,她的影子落在衬衫上。
  「克哉……」
  恭子跪在椅子前面,轻轻把脸靠在那件有血迹污垢的衬衫上。
  「一个人死啦。看到没有?在你面前杀的……」恭子抬起脸,手指轻抚衬衫。
「另外一个也因涉嫌杀人,被警方追踪哪。当然不是伊东京一干的。不过,他杀了你
嘛。现在因那案件而被通缉。这是为了补偿八年前的罪过啊。」
  恭子微笑。
  「别急。时间多的是。钱也很多。这八年来我拚命工作,就是为了这个时候。」
  恭子深深叹息,环视空旷的儿童房间。
  「只要你在这里……无论任何事我都会为你做。这个房间是每个小朋友都羡慕
的……」
恭子的手指抚摸著照片。
  「开始下一个步骤好了。总不能一直等下去。下一个是谁?我已经决定啦。」
  恭子站起来,对照片微笑。
  「下一个是沉默地看著你被杀的级任老师──大木幸子。」
  楼下传来电话响声。恭子回过头。
  「克哉,我会再来看你。」
  恭子吻吻照片,走出房间。
  儿童房被关在黑暗里,深处像有甚么在移动。
  不是风。也不是小动物。
  不过,确实有甚么东西在叹息似的移动著……
【第五章:星何灿烂】
  蓦然回头一看,见到伊东京一从被窝坐起来,幸子吓了一跳。
  「噢,你醒啦?」幸子笑说。
  京一茫茫然环视室内,彷佛没听见幸子的话。赤裸的上身因流汗而发光。
  「心情如何?」
  幸子熄掉煤气炉,向京一走过去。
  京一好像终于发现幸子似的,睁大眼睛。
  「老师……这是甚么地方?」
  「我的公寓呀。」
  「老师的公寓?」京一大吃大惊。「那么──不是做梦了。」
  「你说甚么?」
  「我想去找老师……可是,我不知道真的去了,还以为是空想。」
  「真的去了。不然你怎会在这里?」
  「大概是的。」京一依然茫然不解。「可是,我怎么啦?为何我会在老师的─
─」
  「我看到电视新闻了。」幸子说。
  京一终于知道自己的处境了。
  「是吗?对不起,我给你添了麻烦。」
  「没关系。你还没忘掉我,我很开心。──有胃口吗?」
  「大概有的。」京一谨慎地说。
  「那么,把我刚才做的汤喝了吧!待会我再做一点可以耐肚皮的东西。」
  京一察觉自己是赤裸的。
  「请问──我的衣服呢?」
  「被汗水弄湿了,我拿去洗啦。已经晒乾了,倘若精神不佳,到浴室淋个花洒
浴,如何?」
  「对不起。」京一欲言又止。「这个样子怎样去?」
  「你不是穿著内裤吗?没啥好害躁的。」幸子轻松地说。
  京一偷偷摸摸地逃进浴室去了。
  恢复精神的京一,食欲是平常的两倍。
  喝了两碗汤,摆平了炒饭,甚至连快熟面也不放过。
  「可吃的已经没剩啦!」幸子半带惊讶地说。
  「抱歉,甚么都给我吃光了。」京一搔搔头皮。
  「不要紧。」幸子说。「不过,你惹麻烦上身啦。」
  「不是我干的。我没杀洋子!」
  「我相信。」幸子点点头。「虽然相隔八年,但我一直看看你长大,你没有改
变。」
  「老师──」
  「被你叫老师,感觉有点怪异。」幸子苦笑。「我记得洋子。你和她的感情很
好……没想到演变成这样。」
  「是我不好。」京一垂下头去。
  「怎么说?」
  听了京一的解释,幸子恍然。
  「原来这样啊。不过,你逃跑是最失策。」
  「嗯。可是,当时突然觉得害怕,我也不清楚为甚么想逃……」
  幸子望著京一的脸,说:「你的胡子长起来啦。」
  「哦。有没有剃胡子的东西?」
  「我又没有胡子。」幸子故作严肃状。「如果需要,我替你买。」
  「老师。」京一坐直身体。「我不能再麻烦你了。昨晚累得筋疲力竭,终于不知
不觉的逛到老师那里。我得走了。不然连老师也被警方……」
  「已经太迟了。」幸子轻松地说。「况且,我心理上还觉得是你的老师嘛。」
  「老师……」
  「还有一点。」幸子补充。「你是前天到我这里来的。不是昨晚哦。」
  「那──我睡了一整天?」京一睁大眼睛。
  「就是嘛。我把你窝藏了两天,现在你才离开也迟了。对了,你父亲担心吧!」
  京一吓得跳起来。
  「对。我可以打电话吗?」
  「当然可以。不过,也许由我打比较妥当。」幸子说。
  「可以麻烦老师到这个地步吗?」
  「交给我办好了。横竖现在有空嘛。」幸子微笑。「我去见你父亲,跟他商量你
的事看看。一同来想最好的办法。」
  「老师──对不起。」京一鞠躬行礼。
  必须做个了结的。
  这天早上,伊东照常上班。
  「伊东先生。」传达处的金井美祢子大吃一惊。
  「嗨。」伊东露出笑脸。「我来交辞职信。马上就走。」
  「是吗?可是,社长甚么也没说呀。」
  「他在等我主动提出吧!」伊东耸耸肩。「总之,我想我应该辞掉这里的工
作。」
  「真遗憾。」美祢子叹息。
  「谢谢。大概只有你这样安慰我了。」
  伊东走向自己的位子。所有人露出意外的表情看伊东。
  大概他们以为自己已经被革职罢。
  可是,桌子里面有许多私人用品,况且他还想把有限的工作整理妥当才走。
  美祢子端茶过来。
  「多谢。」伊东说。「社长在吗?」
  「嗯。他在社长室。」
  「那么,我去一趟。」
  伊东毫不踌躇,拿著辞职信,走向社长室。
  「打搅了。」
  伊东走进社长室时,年轻的社长露出苦瓜脸看著他。
  「耐烦了大家,对不起。」
  伊东行个礼,递上辞职信。
  社长恶狠狠地抬眼盯住伊东说:「我不能接受这个。」
  「嗄?」
  「我本可以开除你的。可是──」社长顿了一下。「我不能。」
  「怎么说?」
  「我不知道。」社长摇摇头。「你认识一名叫三谷的律师吗?」
  「三谷?不,不认识。」
  伊东向来不跟律师打交道。
  「是吗?总言之,三谷以代理人的身份施压力,不准开除你。」
  「为我的事施压力?」伊东觉得莫名其妙。「为甚么?」
  「我正想知道为甚么。」
  「我完全猜不透。」
  「是吗?」社长拿起辞职信,丢回给伊东。「拿回去!我不会开除你。」
  「呃……」
  伊东带著满肚子疑惑,回到位子上。
  不准开除自己的压力?若是施压力开除倒是可以理解。
  「我不懂。」伊东就座后,喃喃地说。
  没法子。
  开始工作时,电话响了。
  「伊东先生。大木小姐找你。」
  大木?谁呢?
  「喂,伊东先生吗?」女人的声音。
  「我是。」
  「我叫大木幸子。以前当过京一同学的小学级任老师──」
  「啊!大木老师!我记得了。」
  伊东因意外的来电而禁不住提高声调。
  「现在不当教师,改做自由业了。」幸子说。「其实今次是为京一君的事──」
  「让您操心,非常抱歉。」
  「听我说。京一现在在我这儿。」
  这回轮到伊东哑然无语……
  办公室的电话纵使响起,恭子并不会立刻拿起来。也许是习惯吧!
  也许是她不喜欢电话的声音。
  电话铃声令她骇然。彷佛是通知她孩子发生甚么意外。
  等了顷刻,恭子拎起听筒。
  「是──辛苦你啦。」
  「关于大木幸子那件事。」调查员说。「她的制作所倒闭啦。」
  「倒闭了?」
  「是的。结束了事务所,目前好像甚么也没做。」
  「哦。谢谢!」
  恭子挂断电话。
  大木幸子停止工作了?
  若是那样,计划有必要修改一下了。为此需要花多些时间吧!
  恭子从抽屉取出一份文件。
  里头夹著一帧照片。小学生远足的全体合照。
  其中也有克哉在内。
  照片中,有五张脸孔用红笔圈起来。一个是秋崎洋子,一个是伊东京一,然后是
班主任大木幸子。
  恭子盯著剩余的两张脸孔,终于缓缓地点一点头。
  「下次是这个了……」
  她的指尖轻轻碰一碰相片里其中一个女孩的脸。
  那女孩在照片中鹤立鸡群,非常瞩目。
  可爱的女孩。十岁时,已经显露明星一般的光采……
  在列车的摇晃下,星海翠突然醒来。
  「到站了吗?」
  「还没有。」坐在旁边的经理人说。
  「哗!」
  传来怪叫声。三四名女学生见到阿翠,扬声哇叫。
  「好像是修学旅行。」经理人  口说。「她们在后面的车厢。」
  「是吗?」
  阿翠重新靠在空位背上,闭起眼睛。
  「你睡吧!我会叫醒你的。」
  「嗯……」阿翠假寐。
  虽然很疲倦,然而无法马上入眠。
  巡回演出一星期,每晚只睡三小时。像这样舟车劳顿,有必要补充睡眠。
  以前阿翠完全不能午睡。从小就是这样。
  可是,从事这一行以后,若是不抽空午睡,身体可撑不住了。即使一分钟也好,
也要找时间休息一下。
  这是当偶像派歌星的条件之一。
  周围骚动起来。发现阿翠的女学生们围拢过来。
  经理人  口藉词推诿:「她现在非要睡觉不可。所以嘛──」
  可是不奏效。女学生们似乎不肯离去。
  阿翠假装睡得很熟。学生们好像放弃了,变得安静下来。
  「走啦!」阿翠睁开眼睛。
  「怎么?你醒啦?」
    口合起周刊。选不到三十岁的他,头发却稀薄了。
  「被人直盯盯地看著,睡不著哟!」阿翠打个哈欠。
  「小心!说不定在某处有摄影记者瞄著。」
  「打哈欠有甚么关系?」阿翠有点不悦地獗起嘴唇。
  「明天就回东京啦。」
  「是吗?──好累。」
  「不错。节目表安排,应该有一星期左右比较轻松点。」
  「几时休假?」
  「直到明年才有哦。」
  阿翠不由嘟起小嘴生气了。
  老实说,忙得连休假也没有,也是这种工作的快感之一。
  星海翠──这是原名,也许生下来就是准备做明星的。
  一年前出道时,才十七岁。
  参加某杂志的选美入围,因为演出广告一炮而红,成为明星。
  最近两三个月的忙碌足以杀人。不过,不把疲倦表露在脸上,则是阿翠的优点。
  「拿报纸给我看看。」阿翠说。
  「好的。杂志要不要?」
  「报纸可以遮住脸嘛。」阿翠接过报纸,摊开。
  「那是旧报纸。」  口发觉了。「这是今天的早报。」
  正要递给她时,阿翠却没察觉似的,全神贯注地看社会新闻版。
  「怎么啦?」
  「她是洋子啊!」阿翠说。
  「你说甚么?」
  「这个女孩……我认识她。」阿翠指著一篇报导说。
  「女子大学生遇害」──非常普遍的新闻。
  「你的朋友吗?」
  「也不是的……念小学和初中时,我俩都在一起。」阿翠说。「竟然被杀了。她
是非常温顺的乖女孩啊!」
  「凶手好像是她男朋友哦。」
  「捉到了?」
  「不晓得。今天的报纸好像有登出甚么消息。」
  「让我瞧瞧。」阿翠一把抢过去,翻开早报的社会版。
  「瞧,说是那个。凶手在通缉中。」
  阿翠瞠目。「伊东?不可能的!」
  「你认识那家伙?」
  「小学同班哪。他和洋子感情很好。可是,怎会杀了洋子……」
  「他逃跑啦。」  口轻浮地说。「还有十五分钟就到了。」说著,打个大哈欠。
  星海翠的视线移向车窗外的风景。
  那一班是特别的。当时的同班同学们……
  对。因为发生了那宗意外……
  那是十岁的时候……
【第六章:神通广大】
  仓冈恭子慢吞吞地合起文件夹,会议室的紧张空气彷佛一下子缓和下来。
  仓冈家旗下的集团高层会议,伴随著丰厚的内容。
  这种会议,通常都像精神训话之类,五六十岁的社长们欲住哈欠聆听八十岁的会
长重复叙述而已。可是,只有仓冈恭子完全不同。
  每一间企业的经营内容,她都一一过目。上层主管最怕她提起的地方,偏偏一针
见血。每当一个月一次的例期会议接近时,好些经营者都觉得胃痛。
  当然,恭子为此伸出调查的手。担当调查角色的就是占据会议室一角、木无表情
地做记录的三谷律师。
  三谷虽是一名律师,但他在这里跟社长们平起平坐,而且大家都怕他三分。三谷
也在生意上尽力地利用他的「权威」。
  不过三谷非常清楚,若是收贿的话,即刻会被恭子撵出去,因此在那个点上十分
谨慎小心。
  三谷也很清楚,恭子之所以能识破每间公司的弱点,以及经营者的不法行为,并
非根据他的调查,而是恭子本身拥有不可思议的直觉。而且,那是超乎常人的奇妙能
力。
  除了三谷以外,会议的列席者都不知道那个秘密。任何人都相信,三谷一定是拥
有组织过的情报网。
  今天也有好几名经营者冒冷汗,不过,会议比往时顺畅。当恭子合起文件夹时,
会议结束。
  会议室霎时瓢起缓和的空气,不是没道理。
  「还有最后一件事。」恭子说。
  众人停下收拾资料的动作,转向恭子。
  「昨天电视新闻报导,一位年轻母亲企图带著孩子一同自尽。母亲二十一岁,孩
子六个月大。她想跳向列车时,被车站人员拉住。她好像半疯狂了。据说谁也不晓得
孩子的父亲是谁。」
  恭子的说话方式虽淡然,但是出席会议的人都听进耳际了。他们困扰不已,到底
为何突然开始这个话题?
  但有一个人,血色陡然从脸上褪去,而且躲开恭子的视线,准备随时站起来。三
谷留意到了。
  「佐田先生,」恭子说。「你认识那位女士吧!」
  全体视线一同集中在那人身上。出席这个会议的经营者中,他既年轻又瞩目。
  四十八岁的佐田,从三年前起继承父亲当社长。
  众所周知,他不喝酒不抽烟,为人认真。
  「佐田先生,怎样?」
  恭子提醒一句。佐田慢慢挺直背脊,叹息著回答:
  「是的。我跟她很熟。」声音有点颤抖。
  「那孩子是你的吧!」
  佐田顿了片刻。「我想是的!」
  「啪」一声恭子拍桌子后跟著站起来。所有人在一瞬间吓得跳起来。
  「『你想是的』是甚么意思?她是你的情妇吧!假如她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
怎会考虑带孩子自杀?」声音不高,可是严峻。
  佐田苍白著脸,改口说:「是的。」
  「自己做过的事,必须自己负责。」恭子缓缓坐下。「你和太太之间、情妇之间
的事,我不会批评甚么。大家都是成人了。可是,孩子既然生下来了,自有生存权
利。你有义务去尽父亲的责任养育他。如果连那样尽一个做人最低限度的责任也达不
到的话,请你现在当场退出社长的位子。」
  恭子的话使会议室鸦雀无声。
  佐田想反驳似的瞪著恭子。但一遇上她那冰冷的视线时,他只好把话咽回去。
  「明白吗?」恭子静静地接下去说。
  「明白了。」佐田勉强挤出声音。「我一定会负起责任。」
  「但愿如此。也是为你好。」恭子迅速宣布:「散会。」
  各出席者迟疑一下才站起来。起初是有所顾忌,然后一个、两个站起身来……
  终于全体鱼贯著离开会议室。剩下恭子和三谷两个人。
  恭子关上门,闭起眼睛,深深叹一口气。
  三谷向她走过来。
  「要不要替你预备咖啡?」
  「嗯。也好。」恭子看看三谷。「好累啊!」
  「很稀奇嘛,说那种泄气话。」三谷立刻拿起通话机。「送两杯咖啡到会议
室。」
  恭子合起文件夹,用手轻轻抚摸。
  「要不要休息一下?」
  「从明天起,我会在家偷懒十天左右。以后可能无法随便休息啦。」
  「十天吗?好的。」三谷急急取出记事簿翻开。「我想不会有特别要事需要打电
话给你的。」
  「有必要时无所谓。不过,我可能会出去,你先录音,待我从外面回来听就
是。」
  「遵命。」三谷把记事簿放回口袋里。「说起来,佐田先生的事真叫人意外。没
想到他是那种人。」
  「所有男人都是那种人啊!」
  「这太言重了。」三谷笑道。「我也得小心的好。」
  电话响起。三谷迅速拎起听筒。
  「大会议室。嗯,她在──你是谁?」
  三谷露出讶异的表情。
  「等一等──恭子小姐,有客人找你。」
  「谁?我想我没约人。」
  「伊东猛夫。K搬运公司的……」
  恭子向三谷投来冰冷的视线。
  「你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他?」
  「不。大概是他从K搬运公司社长听来的吧!总不能不说出你的名字。实际上,
他等于被开除啦。」
  「是吗?」恭子点点头。「好吧!让他进来这里。请你回避一下。」
  「我会的──喂,让他进来。」
  三谷挂断电话,抱著自己的文件夹,往房门走过去。三谷开门之际,恰好端咖啡
的人走进来。
  「我那一杯,转给伊东吧!」
  他向恭子交代一声,离开会议室。
  恭子啼笑皆非。她向端著盆子困惑著的女孩子说:「好吧!摆在这儿。」
  三谷在走廊上走著时,见到一名五十多岁的男人,有点畏畏缩缩的走过来。
  「我想见见仓冈社长……」他对三谷说。
  「她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三谷说。「还有,仓冈是会长,请别称她社长。」
  「是……冒犯了。」
  男人不断鞠躬,然后交臂走过去。
  他就是伊东猛夫?三谷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
  应当不满五十岁才对。可是看起来十分苍老,筋疲力竭似的。
  儿子因涉嫌杀人而受通缉,大概劳心吧。但他那种疲倦法,好像不是一两个星期
累积起来的。
  也许本来就未老先衰吧!
  三谷迈步向前。其实,有关伊东猛夫的事,三谷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知道他的
妻子死了,情爱全贯注在独生子身上,在公司里是其中一个所谓的「窗际族」。
  只是不知道恭子为何阻止革伊东职。难道两人之间有些甚么关连?
  一定有甚么内情。
  不过,如果被恭子知道自己在作无谓的查探,后果是可怕的。好奇心倒是有必要
适可而止。
  有人在电梯大堂里站著抽烟。透过大玻璃窗,俯望众摩天大楼形成的「山谷」。
  「佐田先生。」三谷停下来喊他。
  「噢,三谷先生。」
  从佐田的语气来看,他知道三谷过来了。
  「你在等恭子小姐吗?」三谷说。
  「不,不是。」佐田把烟蒂揉熄在烟灰盅里。「只是我不想跟其他人一起走罢
了。」
  也许那是真心话,三谷想。
  佐田不太像社长,长得相当温文尔雅。事实上大家都评他是个认真的人。据说恭
子的父母很赏识他,他从小就在恭子家里出入。
  「很麻烦哪!」三谷这样说。他想知道佐田怎样回答。
  「不。事实终归是事实,没法子。」
  「可是太意外啦,我以为佐田先生应绝不会惹上那种事。」三谷说。
  佐田苦笑。
  「问题是处理不当吧!我知道好几个人隐藏得很好。」
  「你太太是S精密机器公司的──」
  「对,她是总裁的女儿。」
  「她知道这件事吗?」
  佐田摇摇头。「应该不知道。如果知道了,肯定大骚乱。」
  「原来这样。希望这件事情很顺利的带过去。」
  「如果可以就好了……对了,刚刚走向会议室的是谁?我从没见过他。」
  「噢,他是来找恭子小姐的。我也不太清楚。」
  「是吗?」佐田似乎有些在意伊东的事。「我必须回公司了,再见啦。」
  「那么,失陪了。」
  三谷目送佐田走进电梯后,掏出自己的香烟,点了火。喃喃自语:「奇怪。」
  佐田好像是在等自己。为甚么?
  三谷完全不晓得佐田有情妇的事。恭子多半是聘用别的调查员去调查的吧!那可
不稀奇。
  三谷觉得稀奇的是,佐田一点也不恼怒自己。通常这类调查都是三谷经手的,佐
田应以为这件事也是三谷查出来的才对。
  然而佐田并没有对三谷说甚么刺耳的话。为甚么?
  连佐田的妻子也不知道情妇的存在,为何恭子知道?
  还有,佐田对于她知道这件事并不觉得不可思议,为甚么?
  看来一定有甚么。
  三谷吸了两三口烟,就揉熄了。
  恭子请假十天。也许那段时间是好机会。三谷这样想。
  「进来。」恭子对呆立在门口的伊东猛夫说。
  「嗯……」伊东似乎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想见见仓冈会长。」
  「我就是。」
  恭子的回答叫伊东哑然。
  「失敬了。我不晓得会长是女的。」伊东慌忙找藉词。
  「用不著操那个心。」恭子平静地说。「请坐。会议刚刚结束,在这种地方见
客,失礼得很。」
  「是──不──」伊东振奋一下情绪,作个深呼吸,战战兢兢地向恭子走过去。
「花费您的时间。我只是为了这次的事──务必说声道谢。」
  「请坐呀。」恭子在自己的咖啡里加糖和牛奶。「如果不嫌弃的话,请用那杯咖
啡。那是别人叫的,不过已经走啦。」
  伊东本想当场拒绝,但迟疑一下之后说:「那就不客气了。」然后也不加糖,就
这样一口气喝了半杯。「谢谢,因为昨晚几乎一夜没睡。」
  「令郎的事我听说了。很苦恼吧!」
  「我儿子是冤枉的。他绝对不会杀人。不,也许你觉得我做父亲的维护他,可
是,这是肯定的,他不会杀人!」
  他愈说愈激动。当见到恭子慢条斯理地喝咖啡时,伊东回过神来。
  「对不起……我不应该在您面前提这些事,只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恭子沉默不语。从她的表情,看不出她是同情、冷淡抑或漠不关心。
  「仓冈会长──」
  伊东的话还未说完,恭子打断了他。
  「不要叫我『会长』。仓冈就可以了。」
  「呃……为何要特别关照我,不革我的职呢?如果……方便的话,请告诉
我……」伊东突然想到甚么似的补充了一句。「难道……以前在那儿见过面?」
  「不,我想我们从未谋面。」恭子即刻摇头。「别想得太复杂。我只是不允许一
个一心为保护孩子而反抗警察的父亲被革职罢了。恰好可利用我是你公司的大股东的
地位,向你的社长转达我的意见而已,不足挂齿。」
  「是吗?可是,承蒙关照,感激不尽啊。我是没甚么权力的闲职,有工作等于没
工作,但是为了救我儿子,不能没有这份职业。所以,总要表示一点谢意……」
  恭子站起来。
  「要你特意跑一趟,我也过意不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就此失陪──」
  「请便!打搅您啦。」伊东也霍地站起来。
  恭子往门口走去时,伊东向她鞠躬。恭子打开门后,回头再问:
  「倘若令郎真的杀了人,你还会继续这样维护他吗?」
  伊东沉默片刻,回答说:「当然。」不是困扰著怎样回答,而是困扰著应不应该
作答。
  「我太太死了,儿子是唯一的骨肉至亲,无论怎样都想保护他的。」
  伊东的话说得非常有力。
  恭子听了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说:「喝了咖啡,请回去吧!」然后离开了。
  伊东在宽敞的会议室里一个人呆立著。
【第七章:星之诱惑】
  车子安静地溜进大厦的地库停车场。
    口在停车场内转了一圈才停下来。
  「可以了吗?」后座不见人影,只听见声音。
  「不,等一下。」  口说著,走出车外。
  深夜一点钟。夜生活多采多姿的六本木大厦公寓也寂静无声。
    口望望周围,走向电梯口。电梯停在四字楼。
  他按了钮,快步回到车旁,打开后座的门。躺在空位上用毯子盖著的少女抬起脸
来。
  「可以啦?」星海翠问。
  「没问题。」  口点点头。
  阿翠坐起身来,埋怨地说:「我全身发痛。」
  「那就叫他替你按摩好了。」  口说。「电梯来啦。」
  阿翠打著哈欠走向电梯。恰好门扉打开。
  「我一个人走好了。」
  「不行。」  口立刻跟著进去,按了三字的键钮。
  「我上四楼哦。」
  「我知道。」电梯开始上升。「你要在三楼出去,然后爬楼梯。」
  「不要。好像小偷似的。」阿翠皱起眉头。
  「电梯刚才停在四楼。说不定有摄影记者在那里等候。」
  「有甚么关系?到时堂堂正正地进去就是了。」
  「对你而言可能无所谓,我就惨了。」  口恶狠狠地说。
  两人在三楼走出电梯。
  静悄悄的、空荡荡的走廊。
  「那边是紧急用的楼梯。」  口用力推开不锈钢门。「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上
面的情形。」
  「快点哦,我没时间了。」阿翠不悦地撅起嘴唇。
    口上了楼,轻轻推开四楼的太平门,窥望走廊。没有任何动静。
  「OK。可以上来了。」他喊。
  已经走到楼梯半途的阿翠,马上跑上来。
  「我走啦。」
  「七点半,我来接你。三十分钟以前准备吧!」
  「知道啦!」
  阿翠快步走向其中一道房门,短促地敲了一下,门立刻开了。阿翠宛如被吸进去
似的消失掉,传来上锁的声音。
    口好不容易吁一口气。
  不需要走楼梯了。他搭电梯回到地库停车场。
  好不好睡个觉?如果回公寓去,时间又太浪费。
    口把车开出大厦,停在附近的公众电话旁边。
  她在不在?时间无所谓。她是那种人之故。
  可是,只有嘟嘟声一直没人接。正要收线之际,有人接电话了。
  「喂──谁呀?」
  对方之所以大声喊,皆因背后传来震耳的音乐。
  「我是  口──  口!」
  「噢,是你。这么晚了。」
  「吵死人了。开派对?」
  「对,马上开始了。你在附近?」
  「嗯。我想去你那儿睡个觉──」
  「这里不适合睡觉哦。」女人笑了。「好,你来吧!」
  「我好疲倦。不然,我到商业酒店开房过夜好了。」
  「不要啦。有人来了,他想见你哪!」
  「怎么,谈公事?饶了我吧!我累得──」
  「重要人物哦。」女人打断他。「假如你不见他,他说以后你一定见不到他
了。」
  「啊?难道是美国总统?」
    口虽然口头上开玩笑,但他知道由加利不是那种信口雌黄的女人。
  「好吧!十五分钟就到。我饿惨了。有甚么吃的没有?」
  「薄饼之类倒是有的。」
  「棒极了!替我叫一客吧!」
    口收线后,回到车子前,抬眼望望刚才离开的大厦。星海翠走进去的房间还亮
著灯。就在这时,灯熄了。
    口摇摇头。然后钻上车内,驱车前往由加利的公寓大厦……
  现在,星海翠应认是跟那个摇滚乐队的男孩在床上。
  不管经理人的眼睛如何透亮,总不能管制一名十八岁少女的一切。虽然,每天忙
得头昏眼花,累得连想男人的时间也没有,倒头便睡。可是,总得有时间流流汗,把
年轻的精力消耗掉。
  另一方面,她开始烦躁和不满。因不管怎样努力赚钱都好,收入仍是少得可怜。
  让她找个地方歇息歇息,也是  口的工作范围。
  阿翠选择了最危险的歇息方式──跟艺能界同行谈恋爱。
  双方都不满二十岁。他们的拥趸几乎全是高中生。一言蔽之,假如现在两人的感
情被揭发的话,乃是两人事业致命的打击。
  于是  口在那幢大厦租了一个单位,当有节目安排时,让两人在那里碰面。
  但是,必须小心加上小心才行。
  新闻界开始嗅出他们之间有「古怪」。最可怕的是周刊的摄影记者。
  老实说,纵使像那样悄悄带她进去,还是不能安心。因为万一被人知道两人在那
个房间幽会的话,肯定会从远处用远距离对焦相机纠缠不休地瞄准等待拍摄。
  经理人的工作,实在不轻松。
  「好迟哟!」门打开后,由加利如此埋怨。
  「我差点开车打瞌睡哪!喝了咖啡才过来的。」  口说。「派对已经结束啦?」
  「嗯。进来吧!」
  由加利穿著睡袍。像是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
  她年约三十至四十之间,一年前与  口开始交往。
  当然,他有时在她这里过夜。有时也在一起谈谈公事。
  连  口也不清楚她到底是干那一行的奇女子。不过,她在艺能界的人面颇广,制
作所之间发生纠纷时,一旦由加利加入调停,万事顺利解决。那种事经常发生,因此
她的存在是很重要的。
  由加利把  口带到饭厅。  口把碟子上的薄饼吃个精光,又喝了两杯咖啡。
  「傻瓜!」由加利说。「好像饥馑儿童一样。」
  「我从傍晚起,甚么也没吃。」  口叹一口气。「今天阿翠情绪不佳嘛。」
  「她在哪儿?」
  「大概在睡觉吧!」  口耸耸肩。
  「跟某乐队的主音歌手吗?」
  听了由加利的话,  口大吃一惊。
  「喂……你从那里听来的──」
  「我的耳朵是顺风耳嘛。」由加利笑了。
  「不会是从甚么地方刺探出来的吧──」
  「目前还不要紧。不过,即使阿翠不说,对方醉后失言的话……」
  「他妈的!」  口骂了一句。「由加利,拜托,千万别说出去!」
  「我不会泄漏出去的。」由加利保证。
  「对了。那位重要人物呢?回去了吗?」
  「在呀。」
  「不在客厅呀!」
  「在卧室嘛。」
    口一时语塞。
  「原来如此。你叫我来,是为了谈分手的事?」
  「去你的!我和你又不是夫妇。现在我去叫他。你到客厅坐坐。」
  由加利踏著轻盈的步伐走了出去。
    口再喝了一杯咖啡,走向客厅。身体沉在沙发里,喃喃自语:「我和她又不是
夫妇……」
  确实是的。在由加利心目中,  口不过是「众生中的其中一个」,总不能呷乾
醋。
  「这是  口先生。」
  由加利进来了。后面出现一名高大的男人,虽穿著睡袍,但予人有威信的感觉。
    口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你说是  口君?我听由加利说过。」
  那人应该五十五了,全身散发肥腻的精力。他在沙发上大摇大摆地坐下后,说:
「你认识我吗?」
  「当然……你是神冢先生吧!」
  不知何时,困意飞走了。
  神冢是一个拥有电视、电台、报纸网络的企业集团总裁。当然他在艺能界也有很
大的力量。对于  口之辈,他是连见面机会也没有的大人物。
  「我听由加利提过,你是星海翠的经理人吧!」神冢气定神闲地说。「刚好,我
正想见见你。」
  「荣幸得很。」  口不由冒冷汗。
  「你的制作所社长,我曾在宴会上偶尔碰面。」神冢说。「不是坏人,不过有点
吝啬就是了。」
  「呃……」  口终于展露笑脸。「不仅是有点而已吧!」
  神冢愉快地笑了。
  「由加利,替我倒杯酒来。你也来一杯吧!」
  「荣幸之至!」
  有这样的大人物做对手,无论多烈的酒也不会醉了。
  由加利拿了两只玻璃杯过来。喝了一口后,  口吓了一跳。
  「这不是乌龙茶吗?」
  神冢咧嘴一笑。「我拒绝酒精。」
  「是吗?」
  「酒虽用来消解精神压力,却会带来另一种压力,饮它岂不是傻瓜吗?」
  神冢津津有味地啜了一口茶。
  「关于星海翠……工作态度如何?」
  「嗯,她很能干。已经十八岁啦,她本人也知道不能不拚一拚了。节目安排虽过
密,但她从不抱怨。」
  「不错嘛。对目前的待遇满不满意?」
  「这个……她本人的开支很大……」
  「不,我是问你。」
  「我吗?」  口困惑不已。
  神冢说:「其实嘛,我想把星海翠挖过来哪!」
    口顿时哑然。
  「怎么啦?心情好像很糟糕似的。」
    口一边操纵驾驶盘一边说。
  「对。」阿翠冷冷地说。「睡眠不足。」
  「不光是那样。跟他吵架了?」
  「多管闲事。别管找!」
  阿翠十分烦躁。  口的话说对了一半。
  睡眠不足,这是偶像派歌手的普遍状态。并非这个早上特别睡眠不足。
  的确,昨晚的约会不太有趣。双方都疲倦了,心情烦躁,竟为芝麻绿豆的小事吵
起来。
  彼此都很年轻,故只懂任性地为自己著想,而不会同情对方。就如火星撞地球一
般,结果不言可喻。
  若是那样的话,只要背对背而睡就行了……但不仅是那样。
  阿翠对那宗命案耿耿于怀。秋崎洋子被杀事件,伊东京一受到指名通缉,还没找
到他的下落。
  洋子竟然被杀!
  阿翠和洋子是义气之交。小时候长相出众的阿翠,反而受到同伴们排挤,可是洋
子时常邀请她去玩。
  然后是伊东京一。其实,阿翠也偷偷倾慕京一。但因京一是洋子的「恋人」,所
以她绝不方便表明自己的心迹。
  如今想起来,真是可爱的「初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是八年前的事,令人难以置信。可是,大家都变了。
  阿翠本身也想像不到,八年后的自己竟变成这样。
  大概在八岁或九岁左右,阿翠开始意识到自己很「可爱」,但那绝不跟「明星」
、「偶像」的憧憬扯上关系。她并不太喜欢那种花花世界。
  然而一旦进去以后,那个世界就像大麻一般捉住少女不放。
  这一年生活的改变,纵然把过去的十七年全部加起来也不够多。
  终于昏昏欲睡之际,车子停下来,把阿翠摇醒了。
  「到了吗?」
  早上的第一件工作,应该是杂志访问。阿翠睁眼往外一看,困惑不已。
  「这是甚么地方?」
  围墙高筑的住宅区。车子停在一间令人瞠目的豪邸前面。
  「迟一些才去接受访问。就说塞车好了。」
  「怎么回事嘛!」
  「你知道这幢房子是谁的吗?」
  「不知道。」
  「神冢哟。他的名字总该知道吧!」
  「嗯。好漂亮的房子。」阿翠钦佩不已。「可是,为何停在这儿?」
  「听著。」  口回头对阿翠说。「懂吗?只是在这里才谈的秘密。」
  「甚么玩意儿?」阿翠笑了。「偷拍照片吗?」
  「昨晚,神冢叫我去谈话。他说他想你过去帮他。」
  「挖角?」
  「神冢正在著手日美合作电影。预算是三十亿,发售全球。他想用你。」
  阿翠吓呆了。
  「用我……拍电影?」
  「女主角。你将成为国际明星。」
  「可是……」
  「神冢想把你罗致到自己旗下,然后捧红你。当然,那边可以赚大钱啦。」
  「真的?不要开我玩笑哦!」
  「一大早就开玩笑?我可没功夫!」  口说。
  「那么,你是说真的?」
  「他叫我问问你的意思。当然了,收入是比你现在多十倍。广告演出费几乎全进
入你的户口。怎样?」
  阿翠的困意不翼而飞。
  「怎会有那么美妙的事来到!」
  「那么,你OK啦!」
  「  口先生,你怎么办?」
  「我也一起过去。不稀奇嘛。」
  阿翠的脸陡地僵住。
  「可是──社长会答应吗?」
  「对手是神冢的话,他不能说甚么。况且,神冢方面应该想到抵押品的。」
  「哦。若是那样,好吧!」
  「一言为定。」  口咧嘴一笑。「那就进去这幢房子吧!」
  车子走进粗大结实的门柱之间。
  「怎么啦?」
  「神冢先生想见你。小心别失礼哦。万一得罪了他,你在艺能界混不下去啦!」
  「没问题的……」
  阿翠终于理解  口的话了。然后觉得浑身热起来。
  国际明星!
  若是当了国际明星,我就不必像现在这样干了。可以选择更好的工作,也可以练
歌了!
  阿翠愈想愈兴奋。洋子被杀的事和京一的事,现在完全抛诸脑后,忘得一乾二
净。
【第八章:悔之已晚】
  走出最上面一层的电梯,再爬一道楼梯,就是顶楼了。
  大木幸子忙不迭地用手按住被风吹散的头发,环顾顶楼。
  下午两点。这个时间,不会有人上来。
  她缓缓打量四周。顶楼并不宽敞。
  时间尚早。幸子的手表拨快了五分钟。从事自由业的人,与人相约的时间观念非
常重要。
  为免约会迟到,幸子通常把手表拨快五分钟。
  风势加强了。晴朗而舒畅的下午。
  幸子出神地注视周围并列而建的大厦。在四方形的窗户内活动的人们,似乎没有
闲暇去留意一名站在顶楼的女人。
  失去工作后,幸子初次发现自己是个需要「做事」来支持生存意义的人。
  必须做点甚么了。
  只是现在的幸子有事要做。既是工作,也是义务。
  脚步声使她转过身来。伊东上来了。
  「老师──」伊东礼貌地行个礼。「给您添了麻烦,非常抱歉。」
  「那儿的话。」幸子摇摇头。
  「京一──怎么样了?」
  「他很好。在我的寓所里显得很无聊哪。」
  「真不晓得应该怎样感谢老师才好……」
  「伊东先生。」幸子微笑。「请别再喊我『老师』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不,老师毕竟是老师。」伊东顽固地说。「请你来这种地方,真过意不去。但
若出去外面的话,又怕有刑警跟踪。」
  「没关系。重要的是京一的事。想到应该怎办才恰当了吗?」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伊东叹息。「当时他逃跑,的确很失策。可是已经做
了,无可奈何啊。」
  「我也这样想。」
  「京一没有杀人。我绝对相信他。」
  「我也相信京一的人格。我想他不会做出那种事来。」
  「谢谢您这样说……可是警方一旦认定他是疑凶,不容易改变看法的。」
  「嗯……」
  「我有一个想法,希望不会使您添麻烦──目前暂时请您让京一躲一阵子,说不
定找到真凶……」
  「不容易啊!」
  「我知道。搞不好连老师也有罪──」
  「不,我无所谓。」幸子慌忙说。「我是自愿窝藏京一的。我说不容易,是指找
到真凶而言。因为警方一心以为京一是凶手,多半不会分心找别的疑犯了。除非我们
能够找到凶手……」
  「一定有办法找到!」伊东涨红了脸。「我去找。我要亲手救我的儿子出来!」
  幸子被伊东强烈的父爱所感动。她想假如这种爱走向极端,甚至可称为盲目的
爱。
  「不过,老师肯站在我们这一边,我就壮胆了。」伊东说。「无论是老师也好,
仓冈小姐也好,承蒙伸出救援的手给弱者。」
  「仓冈──你说仓冈?」幸子不由反问。
  「嗯。」
  「她是谁?」
  「京一的事使我差点被公司开除。但她说一句话就救了我。」
  伊东把那位仓冈女士的事简述一遍。
  「原来这样……她叫仓冈──甚么?」
  「这个嘛,我没请教她的名字。」伊东说。「老师,怎么了?」
  「不,没甚么。」幸子摇摇头。「总之,我保证京一的安全。请放心。此外,我
会想办法──」
  说到这里,幸子察觉有人来了顶楼。
  「伊东先生──」
  「金井君。怎么啦?」
  「对不起。请你紧急联络交货部。」
  金井美祢子说著,向幸子稍微一瞥。
  「好。我马上去。」
  金井美祢子向幸子轻轻致意一下,走下楼梯去了。
  「刚才那位是……」
  「我们公司的女孩子。」
  「她可能听见我们的谈话。」幸子说。
  「不要紧。因她同情我。老师,非常抱歉……」
  「别担心。我会跟你联络。请先行吧!分开走比较好,是不?」
  伊东鞠躬了好几次才离开顶楼。
  幸子突然叹一口气。
  「仓冈──」
  忘不了的名字。
  对。伊东不记得也不无道理。尤其是做父亲的大概不知道详情。
  「老师!不要唷!」
  那个男孩的尖叫声,迄今环绕耳际。
  仓冈克哉──瘦小的个子,不像十岁小孩。不仅瘦小,而且性格忧郁,彷佛不敢
见阳光,整个人阴沉沉的,更加使人留下他那瘦小的印象。
  那时幸子很年轻。她还不能理解,世界上竟然有这种小孩,与别人隔绝而活,仅
仅维护自己的安危,才能勉强生存下去。
  「仓冈君,试试看!」
  「不。」
  「试试看就做得到哟!每个人都做得到的!」
  「我不要!」
  克哉极度厌恶高处。可是,那又不是二楼或三楼,只是爬上攀登架也怕得不肯尝
试。
  有些人战兢恐惧地踏出人生。但若脚步不够结实,那是相当可怕的事。
  可是,幸子从小就擅于爬树,不管怎么高的树都不理会照爬上去,所以她不了解
那种害怕心情。
  「你没试过才会怕!来,加油!」
  如今回想起来,有点懊悔当时不应该当著全班同学面前,要他做那件事。可是幸
子期待著:男孩子的尊严很  ,也许会驱使他做得到也说不定。
  「来,试试看!」
  「不要!」
  「做做看!」
  当时在克哉眼中,幸子的脸,一定像鬼一般可怕。
  然而,克哉终究是做不到。只是叫他站在攀登架的最上面而已,竟然办不到!
  幸子烦躁极了。为何他不接受自己的一番热忱?
  「下次体育课之前,一定要做到。知不知道?」
  然后,幸子说出一句最不应该说的话。
  「假如仓冈同学办不到的话,我就在体育课时分全班为两组。懂吗?」
  幸子本身非常反对把班级分组使其互相竞争的事。
  不管读书也好,竞赛也罢,成绩较差的学生,走得慢的学生,经常被人欺负或排
挤。
  对教师而言,分组的竞争乃是轻松省事的办法。但幸子对这种做法采取批判的态
度。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个性。即使算术不好,运动不佳,应该不算是「差劲的人」。
在学校的成绩表现,只不过是能力的一部份。比成绩更重要的乃是态度问题。
  那是幸子的信念。虽然她是如此执著,但在烦躁之际,禁不住脱口而出,竟采用
了分组法。
  刚好那段时期,幸子和一位同事在谈恋爱,却有别的女教师跟她之间发生阴险的
「三角战争」,因此令她烦躁不安。
  她把那种不安发泄在克哉身上……
  可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演变成那个悲剧!
  铃铃拎,何处响起钟声,使幸子回过神来。
  三点钟了。
  幸子从顶楼走下楼梯,坐上电梯。
  仓冈。大概是巧合吧!
  并不是普遍的姓。仓冈……克哉的母亲叫甚么名字来著?
  没有父亲。谣传他是私生子。可能是的。他的母亲似是缠绕著某种不幸的阴影。
  刚才从伊东所说的话来看,那位仓冈女士似乎是拥有无数企业的大人物。不可能
是那个克哉的母亲吧!
  不,也可能有血缘关系。
  走出大厦时,幸子突然想起甚么,截了一部计程车。
  「是你呀。稀客稀客!」
  落合用女性化的亲昵语调说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对不起,你很忙吧。」幸子说。
  在邻接某报大堂的茶座。聚满为了工作上的洽商或睡午觉而来的新闻记者,非常
热闹。
  「那里那里,没啥大不了的工作。」
  落合抹掉额顶的头汗。他长得过胖,很会流汗。
  「以前承蒙关照啦!」幸子行个礼。
  「那里那里,不能帮上甚么忙啊!」
  脸皮相当厚的落合,竟然显得有点难为情。
  有一次,幸子想访问某财经界的大人物,曾经委托经济部记者落合介绍。
  落合一口答鹰了。可是,当幸子依约赴会时,不见落合的人影,到接受访问的对
象离开以后他才出现。
  过后,幸子才知悉,落合无论答应甚么都靠不住。
  此后,幸子也没见过落合……
  「工作做得怎样?」落合不停地摇著二郎腿说话。
  「已经歇业啦。」
  「不干了?原来这样啊。你很卖力的嘛。不过,女人最好是结婚嫁人留在家里。
真的!」
  「我不是为了结婚才不做事的。」幸子说。「其实,今天有事想向你请教。」
  「向我吗?好哇。说出来听听。」
  说了你也不一定知道,幸子喃喃自语。
  「你认识一个姓仓冈的人吗?」
  「仓冈?」
  「女性,据说拥有好几间公司。」
  「噢,你说仓冈恭子吧!对,她很有名。」落合在纸巾上面,用原子笔写出「恭
子」两字。「你想调查她?」
  仓冈恭子──好像是那个名字的感觉。
  「能见到她吗?」幸子说。
  「这个嘛。」落合侧侧头。「传说她的作风很古怪,私生活充满谜团。」
  「怎么说?」
  「听说一个人独居,没有男人。我想──不到五十岁吧!外表看起来十分年轻
哦。」
  「平时她会在甚么地方出现?」
  「她有好几间公司,应该在那儿有办公室吧!你想见她的话,我看相当难哪!」
  「有甚么办法没有?」
  落合抓抓头皮,说:「对了,她有个顾问律师。你去找他,也许能见得到。」落
合补充说明。「他叫三谷。我也见过他。说是律师,实际上等于仓冈恭子的私人秘书
之类。」
  「我一定要见他。那位三谷先生的──」
  「我有他的电话。稍等一下。」
  落合好不容易站起来,然后盯著幸子说:
  「怎样?找个时间一起吃饭如何?」
  「我正在找工作,忙得很。」幸子用笑脸敷衍过去。
  「为何想见恭子小姐?」三谷问。
  「这──」
  幸子无法解释。
  三谷也是相当忙碌的人。幸子打了四次电话才约到他见面。
  「总之,恭子小姐很忙。」三谷说。「假如我可以帮忙的话,请告诉我好了。」
  「可是──我非见她不可。」幸子说。
  「所以,请你说出是甚么事呀。」
  三谷丝毫不肯让步。站在三谷的立场,那是理所当然的,幸子想。
  「其实……我以前当过小学教师。」幸子说。
  「原来如此。我有那种感觉。然后?」
  「也许是我记错了,在我负责的班上,有个学生名叫仓冈克哉。他的母亲可能就
是仓冈恭子女士。」
  三谷一时没有作答。但是,他用显然感兴趣的眼光看著幸子。
  「那孩子在十岁那年去世了。」幸子说。「在我担任的课上……意外而死。于是
我辞去教师的工作,成为自由合约的编辑。」
  「那是甚么时候的事?」
  「八年前。」
  「八年前啊……」三谷脸无表情地继续玩弄原子笔。
  「请问──你有听说过吗?关于她儿子的事之类……」
  「没有。她从来不提自己的事。」
  「是吗?」
  「纵使恭子小姐就是当事人,已过八年,你为甚么想见她?」
  「呃……」
  「可以详细说一说吗?」
  「我想向她道歉。换句话说,是因为我的粗心大意,才造成她孩子的死亡。」
  「可是,那件事在八年前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不!」幸子的两手紧紧相捏住。「仓冈女士说,她不会饶恕我们。她一定要复
仇。」
  「复仇?」
  「也不是没道理的。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十分疼爱。结果,学校的人一个也没出
席丧礼。」幸子直直地注视三谷。「因此,假如她就是那位仓冈女士的话,纵使现在
迟了些,我也想起码烧个香……」
  三谷斜眼看她一眼。
  「刚才你说『我们』。除你以外,其他还有谁?」
  「就是──」幸子蓦地一惊。「不,那是──」
  「换句话说,那孩子的死亡责任不是只在你而已。对不?其他还有谁?」
  幸子迟疑著,然后说:
  「倘若我告诉了你,你能让我跟那位仓冈女士见面么?」
  三谷想了一下,点点头。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待我听了你所说的才决定。」
  「明白了。」幸子吁一口气。
  幸子说出了克哉惧高,不能站在攀登架的最上面,于是她宣布分组,并把责任归
咎给克哉的事。
  「那天下课后,我在校园听见孩子们吵闹的声音,于是出到外面去看。只见班上
的孩子们聚集在攀登架旁。是克哉和另一组的同学。大家正在哄闹著要克哉站上
去。」
  幸子叹息。
  「到底那是『鼓励』还是『恐吓』,十分难办。我想交给孩子们处理也好,于是
躲在树荫下,旁观当时的情况……」
  克哉没有出声。幸子以为他在拚命努力之故。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克哉是因恐惧过度而发不出声音。其他孩子们以严厉、责备、冷酷、憎恶的视线
盯住他……
  克故的上半身只穿著一件单薄的衬衣,而且汗流浃背。幸子记得很清楚,那件衬
衣也被汗水弄湿,看起来黑了。
  克哉颤抖著爬到攀登架的最上面。可是,无法从上面站起来。
  「站呀!」
  「快点站唷!懦夫!」
  「如果跌下来,我们不会放过你哦!」
  声音此起彼落。幸子听到这里,开始觉得不安。因为那些完全不是「鼓励」的
话。
  「我想走过去,告诉他『加油』,可是又想再等一会……」幸子摇摇头。「克哉
站起来了。站在攀登架上。可是,汗流如雨。突然脚下一滑──克哉惨叫一声,跌了
下来……」
  三谷轻抚下巴。
  「他就这样死了?」
  「是的。跌下来时,碰到身体的重要部位,身体扭曲得好怪异。」
  「原来如此。」三谷说。「于是你觉得要负起作为教师应负的责任,所以辞职
了?」
  「是的。」幸子盯著三谷。「可以让我见见仓冈女士么?」
  三谷拿起备忘录。
  「我不能保证她是不是当事人。」然后迅速写下便条。「这是她的地址。目前恭
子小姐在休假中,应该在家的。」
  幸子接过便条。
  「突然造访,她肯见我吗?」
  「大概没问题吧!我先跟她联络一下,把事情告诉她。」三谷站起来。「她对我
也不大肯谈话哪!」
  幸子几乎无意识地站起来,说声「多谢」,离开了。
  三谷沉思片刻,蓦地手伸向电话,突然又改变念头,把手缩回去。
  伊东──说不定那个男人也有点瓜葛。
  伊东京一是他的儿子,今年十八岁。换言之,八年前是十岁。跟仓冈克哉同年。
这不是纯粹巧合那般简单。
  可是,假如伊东京一是当时逼死克哉的其中一人,为何恭子要救他的父亲脱离困
境?
  「一定有甚么内情。」三谷喃喃自语。
【第九章:不死灵魂】
  大木幸子停下车来。
  这里就是吧!眼前是一幢别墅式的优雅建筑物。
  到处找不到门牌之类的东西,但看来错不了。
  幸子有些踌躇。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她拿著三谷交给她的便条来到这里,很狼狈地找了许久。
  这一带几乎没有人烟,无从问路。同样的地点绕了好几趟,有时完全走在树林
中,进退不得……
  入夜后,四周一片漆黑,也曾想过今天回去算了,然而连回去的路也不晓得。正
当兜兜转转的时候,突然来到这个地方。
  房子没有亮灯。是否不在家?
  三谷真的替她联络了吗?幸子非常清楚,从事他那种工作的人很忙碌。
  路途中使幸子胆颤心惊的是──经过秋崎洋子被杀的现场。
  现场距离这里并不太远。
  这是偶然巧合么?还是……
  「反正来了。」幸子对自己喃喃地说。
  倘若不在家,改天再来好了。只是没有自信可以再找得到。
  幸子走在伸延至玄关门廊前的石板路上。
  走著走著,突然觉得被人注视。
  她抬头望向二楼的窗口。白色窗帘开了一条缝,幸子望过去时,窗帘关上了。
  有人在。
  多半是仓冈恭子听见车声,起来看看吧!
  幸子松一口气,站在门前揿铃。隔著厚重的门,澎湃的波涛声彷佛远飘而至。
  「啪」一声,灯亮了。有人走出来。似乎听见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门发出咯当一声响。嗖一声打开几公分,就停止了。
  幸子有点吃惊。住在这种大豪邸,居然也不用看清对象是谁就开门了。
  不过,也许富有人家就是这样。
  「对不起──我叫大木。」幸子说。
  幸子把门轻轻拉开,见到宽敞的玄关,是令人目瞪口呆的豪华设计。
  奇妙的是,没有一个人在那里。
  「仓冈女士,你在吗?」
  应该有人在的。当然的事。因为门是这样为她打开的。
  幸子走进玄关,犹豫不已。
  「打搅啦。有人在吗?」
  突然,背后发出沉重的声音,门关了。幸子吓得差点扬声叫起来。
  对。这扇门一定是电动操作。这样就很容易理解为何没有人,门也会自动打开
了。
  「我叫大木。请问有没有人──」右边的深处传来脚步声。「对不起,有人在
吗?」
  没有回音。幸子耸耸肩。
  她决定进去看看。自己拿拖鞋穿上,往脚步声的方向走过去。
  门开著。她悄悄窥望一下,乃是宽敞的客厅。灯火通明,可是到处不见人影。
  到底这是怎样的住家?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孩子的笑声──男孩子的高尖笑声。
  吓得她转过身来。只听见短促的脚步声,显然是跑上楼去了。
  幸子出到走廊,四处张望。
  看见一道楼梯。小孩子好像是从那里上楼去了。
  原来这样。终于明白过来。一定是大人让孩子在家看门,因此一直不肯出来。他
在跟大人开玩笑而沾沾自喜。
  「听见吗?」幸子站在楼梯下面往上喊。「有人在吧!」
  没有回音。
  可是,任意进入别人的家已不够礼貌了。她迟疑著是否可以上楼去。
  幸子困扰地呆立在楼梯下面。然而等来等去,总是没有人出来。
  咭咭咭咭……憋不住气的笑声,从上面传下来。像是有人从某处俯视幸子困扰的
样子,正在享受作弄她的乐趣。
  「请你下来好吗?」幸子说。「不然──我可不可以上去?」
  有没有成人在家?幸子左顾右盼。
  「有人在吗?」
  幸子出到走廊大声呼喊,可是只有自己的空洞回声而已。
  没法子。幸子下定决心,沿著宽楼梯上去。楼梯铺了厚地毯,吸收了脚步声。
  一阵冷风吹下来,幸子悚然一惊。是窗口开著的缘故吧!但冷得怪异,不像外面
的风,而像冷气的风。
  这个时节开冷气?不过,并非不可能。
  幸子察觉自己在害怕。究竟为何会这样?这只是一所平常的房子,现在的我只不
过走上平常的二楼而已。
  纵然如此,为何自己双手在冒汗?
  幸子的记忆深处,有些东西开始活动。
  有一种所谓的「即视感」。即是在第一次接触,却像以前在那儿见过的感觉。
  那是甚么?有些东西触碰著幸子的记忆。
  上到二楼,幸子一眼望向无人的走廊。刚才明明有人在的。幸子开始思绪凌乱。
  「你在那儿?」幸子说。她发觉自己的声音出奇的细微和颤抖。
  振作些!你以前是教师哦!她骂自己。
  「对了!」幸子喃语著停下步伐。
  教师。我当教师的时候。「它」碰著了那个记忆。
  那个又尖又高的小男孩笑声。
  一模一样。仓冈克哉的笑声……
  少年变声前特有的金属般的尖声。纵然在班上哄堂大笑时,她也能够分辨克哉的
笑声。
  因为,克哉很少大笑。
  可是,为何在这个地方有小男孩的笑声?听错了?不,不会的。
  幸子用力甩甩头。振作些!克哉已经在八年前死了。
  况且,纵使这里有小男孩也不足为奇。仓冈恭子其后可能结婚,也会生儿育女。
  她那时也有四十前后了吧!不过,现在高龄生产已不稀奇了。
  对。假如我现在生孩子,也算高龄生产啦。
  幸子勉强自己笑了。如果不笑的话,她怕自己不敢往前走。
  对。没甚么好怕的。到处灯火通明,这种新颖的豪邸,不可能有幽灵出没吧!
  幸子平复心绪,继续迈步。
  好几个房门并排著,每一间都紧紧关闭著。要不要打开其中一道门看看?可是,
不应该任意而行……
  卡嚓一声,其中一道门突然间开了一条缝。吓得幸子差点喊出来。
  可是,门不再打开,停在那儿。一线灯光漏出外面。
  「有人──在吗?」
  幸子明知故问,慢慢走过去。她的手搭在门柄上。冷冰冰的金属触觉。
  「我进来啦!」
  幸子倏地推开房门。意想不到那样宽大的房间出现在眼前。
  然而──里面空空如也。不,房间中央摆了一张椅子,背门而立。
  刹那间,幸子感觉似乎有人坐在那里。那是错觉,只是椅子上竖著照片而已。
  幸子悄悄绕到椅子另一边去看。
  仓冈克哉就在那里。从黑白照片中直盯著幸子。
  充满怨恨的眼神,彷佛在问她,为何害死我。
  「克哉同学……」幸子当场跪下来。
  当她发现照片前面摊开的发黑脏衬衣时,她的两手紧紧合十。那不是污垢。也不
是普通的污迹。
  那是血迹。那件衬衣就如八年前那样,摊放在照片前面。
  「克哉同学──」幸子垂下头去。
  八年前,幸子终究没有出席克哉的丧礼。她本想出席的。不是藉词,乃是事实。
然而校长阻止她。他认为不是校方的过失。那个母亲神经又不正常。如果出席了,等
于校方承认有责任。
  被克哉的死震撼打垮的幸子,最终听从了校长的话。
  「对不起,克哉……」
  幸子双手就地,深深垂下头去。
  然后,突然觉得有人站在跟前,于是抬起脸来。
  不,没有人。同样的椅子、照片和衬衣而已。
  然而,有人站在旁边的感觉并没有消失。难道他母亲恭子回来了?
  「有人在吗?」
  幸子站起来。不料身体失去平衡,脚下踉跄,下意识伸手扶住那张椅子。
  眼睛转向椅子,她的手正搁在那件衬衣上面。
  可是──怎么会有湿的感觉?八年前的黑色污迹,一下子黏住幸子的手。
  幸子睁大眼睛,看见难以置信的光景。
  鲜红的血,从那件衬衣渗出。然后慢慢从她的指间爬上手背扩散开来。黑色的液
体变成鲜血,开始从椅子滴落地面上。
  幸子发不出声音来。抽回自己的手,踉跄后退。黏在手掌的血,沿著手腕扩散出
去。
  「啊……克哉同学!原谅我!」
  幸子喊著冲出房间。那个尖笑声彷佛追赶著她似的在耳边回响。
  幸子跌跌撞撞的冲下楼梯,从玄关逃出外面。
  不可能──不可能有那种事!这是梦!
  可是,左手的血是真实的。幸子一边往车子跑,一边把左手的血擦在衣服上。
  她上了车,发动引擎。车子飞也似地往前驰骋。
  她忘了开车头灯。只顾拚命摆方向盘,车子一时向左一时向右,轮胎发出吱吱声
摩擦著地面一路往前驶。
  冷静!必须冷静!
  幸子告诉自己,然后停下车子。
  夜的寂静突然包围著她。她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心脏鼓动声。
  幸子把脸伏在驾驶盘上,哭了起来。
  连自己也分不清是恐惧的眼泪,还是悔恨的眼泪,总之哭了。
  不知哭了多久,幸子终于收拾心情,抬起脸来,不住地叹息。
  「回去吧!」她告诉自己。
  仓冈恭子的家有些甚么,现在不去想的好。总之现在必须回自己的公寓去。
  幸子拿毛巾抹掉黏在左手的血,又把驾驶盘仔细抹乾净。
  这次开了车灯,慢慢驾驶。
  她以为自己又要迷路,不料很快就出到宽阔的汽车道路。
  怎会这么近?
  走了一会,进入高速公路。在空旷的马路上,可舒服地兜风。
  幸子一直注视前方,其他的事一概不想。她成功到了某个程度,然后加速,兴致
盎然地驱车往前。
  肚子饿啦。待在寓所的伊东京一也饿了吧!
  突然,幸子想被京一拥在怀里。孤男寡女住在同一公寓,发生进一步关系也不稀
奇。
  京一今年十八岁。大概还没碰过女人吧!
  听他的说法,他和秋崎洋子之间并没有发生甚么关系。
  对。我的年纪比他大,让我教他好了。
  幸子有过情人。以前也跟三个男性有过关系,但不持久。
  也许自己太认真了。虽然她从来没有强逼对方说:「跟我结婚」,可是大家却怕
了她,对她的认真敬而远之。
  如果交往时态度轻松一点就好了。对。就如消遣……
  现在知道了。幸子终于知道成人之间应该怎样交往。可是,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不错。跟京一玩玩成人游戏吧!让我告诉他「女人」是甚么。
  幸子微笑。
  突然,左手一滑,驾驶盘摇摆不定。
  怎么回事?幸子的脸色猝变,重新握好驾驶盘。
  在紧握驾驶盘的两手手指间,有血渗出来。
  「不可能的!不会的──」
  车子在蛇行。后面的车辆响起喇叭声。
  「啊──不要!克哉君!不要!」
  她混乱了。拿起左手一看,血湿兮兮地扩散开来。
  幸子喊叫起来。那是悲鸣?抑或求救的叫声?
  幸子的车子超出行车线,撞上路中央石 。当车子反弹回来之际,一部大型货车
直冲过来。
  随著轰隆声,幸子的车碰碎了。车顶瘪了,车身断为两截。幸子的身体在一瞬间
被压碎。
  在她吐血断气之前,突然听见小男孩的尖锐笑声。
【第十章:死亡之轮】
  「爸爸。」
  听见叫声,佐田把埋在报纸上的脸抬起来。
  「今天这么早?」佐田绽开笑脸。
  「今天不能不早点去哟!」
  久美走进晨光满溢的饭厅,拉开椅子坐下,同时拿起桌上的咖啡壶。
  「我要咖啡。」
  「嗯,喝吧!」佐田的视线回到报纸上。
  「有甚么有趣的新闻登出来了?」久美一边说,一边在斟咖啡。
  「我只看股票的动向。」
  「那种东西有趣吗?」
  「看得懂自然有趣。」佐田对女儿说。「久美,吃点东西才去的好。」
  「我去外面吃。吃汉堡包。爸爸呢?」
  「我没甚么胃口。」佐田说。
  久美稍微垂下眼睑,问:「妈妈呢?」
  「好像出去了。」
  「是吗?这么早出去了?」
  「嗯……」
  久美迟疑了一下,说:「昨晚……你和妈妈吵架了,对不对?」
  佐田看了久美一眼。
  「你听见啦?」
  「听见啦。你们的房门开著嘛。」
  「是吗?」
  佐田慢吞吞地啜著咖啡。
  久美,十八岁。大学一年级学生。
  长得酷似母亲,虽然脸孔有点严肃,但因遗传了父亲的温和性格,使她的表情柔
美不少,可算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儿。
  「爸爸──你要和妈妈分手?」
  佐田微笑一下。
  「你可用不著为那种事担心。」
  「那可不行。」久美喝了一口不加糖的黑咖啡。「爸爸,假如你们分手的话,我
想跟你在一起。」
  「哎,操之过急了吧!」佐田苦笑不已。
  妻子八重子昨晚回娘家了。久美好像还不知道那么详细。
  「爸爸──」久美又说。「你要和那个女人一起生活么?」
  结果,妻子也知道了。知道他有二十一岁的年轻情妇,以及六个月大的小孩的
事。
  佐田受到仓冈恭子的指责后,本来准备好好处理一切。
  他没想过要跟八重子离婚。不过,他想在经济上照顾情妇两母子。
  大概是出席那个会议的某人告诉八重子的吧!
  昨晚,佐田和八重子发生激烈的口角,直到深夜。作为S精机公司总裁的女儿,
八重子的尊严不容许丈夫有情妇存在。
  结果可能不得不离婚哪,佐田想。
  「我还不知道会怎样。」佐田说。「总之,我不想你受苦。」
  「我不是说这个。」久美说。「爸爸,你做你认为最妥当的事吧。不必担心我的
事。到了这个时候,我可以一个人独立生活了啦。」
  「太危险啦。你不是只会玩吗?」
  「好过份!」久美瞪她父亲一眼。「对了,爸爸,你跟她是在那儿认识的?」
  「你在说那个她?」
  「爸爸的『她』呀!」
  「嗯……微不足道。」
  「微不足道?连孩子都有了哟。」
  「你知道了?我们已用低声谈那些事的哪。」
  「可是,我很关心嘛。那是我的弟弟或妹妹吧,是不?」
  「总之,需要花点时间才能解决。」佐田叹息。「等事情明朗化之后,我会告诉
你。」
  「好。我懂了。」久美点头。「不过,爸爸──」
  「甚么事?」
  「你可别为了我而抛弃那个女人哦。」
  佐田吓了一跳,盯住久美。久美的眼睛并没有责备父亲。
  「我也知道,男女之间的事,不能用道理或法律来解决。所以──我不认为爸爸
做了甚么坏事。我想妈妈也有不对的地方。」
  「谢谢你。可是,你可不许 谤妈妈。」佐田平静而坚定地说。「这种事,责任
在于男方。纵使爸爸和妈妈感情不好,却不等于爸爸可以随便偷情。」
  久美瞟她父亲一眼,然后噗哧一笑。
  「甚么事那么滑稽?」
  「爸爸真的太认真了嘛。见到就冒火啦。」
  「为甚么?」
  「偶尔尝试大发脾气,或者打打孩子如何?」
  「叫我打你吗?」
  「嗯。打一次,给我一百万。」久美清晰地说。
  「你在胡说甚么。」佐田笑了。「今早不是要早点去上课么?」
  「嗯。那我走啦。」
  久美噗地站起来,小跑步走出饭厅。动作灵敏,洋溢著青春气息。
  佐田的早餐只有咖啡。待会到甚么地方吃点轻食好了……
  佐田的情妇入院了。精神状态还不安定,需要二十四小时有人看顾。当然也得请
人帮忙照顾六个月大的婴孩了。
  佐田也猜不著事情发展会怎样。恐怕她要一段时间才能复原吧!
  那段时间,孩子怎么办?自己和妻子之间怎么办?只能等候八重子先表态了。
  祸不单行。祸事总是接连发生。
  希望不再有其他事情发生就好了……
  「爸爸!」
  久美探脸进来。
  「怎么还没出门?」
  「哎,零用钱有点缺嘛。」久美侧侧可爱的头说。
  佐田十分溺爱女儿。
  「那就从爸爸的钱包拿一点吧!」
  「谢谢。其实已经拿啦!」
  久美丢下楞住了的佐田,翩然离去……
  佐田苦笑著,摊开社会新闻版。
  由于那是一份经济报纸,对于所谓「事件」的处理篇幅很小,佐田看到的,其实
已是死亡新闻之类。
  有没有交易客户中的社长、总裁或他的夫人去世的消息,都有必要留意。
  本来这些不是社长的工作。可是性格使然,佐田有时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佐田的视线之所以停在一宗小小的交通意外报导上,大概是偶然罢了。通常他只
飞快的浏览标题而已。
  尤其是发生在高速公路的意外,没甚么有趣的记载。然而这特意提出来,原因是
牵涉五部车子的连环大车祸,肇事原因是一名女驾驶者驾驶出错。
  女驾驶者错误摆动驾驶盘。死亡的是大木幸子,三十六岁。
  大木幸子。
  佐田重复看那个名字。
  听过的名字。在哪儿听过?
  这篇报导没有说明死者有没有职业。
  佐田决定马上打电话到秘书家里。
  到了公司,佐田立刻问女秘书:
  「知道了甚么吗?」
  「刚才向报馆方面查询了。」可以信赖的秘书说。「我想九点半以前会有回
音。」
  「好的。其他报纸呢?」
  「摆在社长的桌上了。」
  「是吗?对不起,麻烦你替我到楼下拿一份三文治和咖啡来。」
  「遵命。」
  秘书出去了。
  佐田走进社长室,终于沉著下来。
  无论怎样都好,这里是他一个人可以独处的地方。
  他把身体靠在椅子上,然后掀开秘书替他买齐的所有报纸。
  所有报纸都刊登了那宗意外的报导。可是,一帧照片也没有。
  佐田死了心,合起报纸。首先把今天的会议资料过目一遍。
  电话响了。
  「我是佐田。」
  对方不说话。佐田立刻知道是谁。
  「八重子吗?」
  「我在娘家。」无感情的声音。
  「哦。」
  「我想目前好好想一下。」
  「我知道。」
  「久美怎么样?」
  「她去学校了。昨晚的对话,她好像听见了。」
  「因为你说话太大声了嘛。」
  彼此彼此,他想。现在决定不说甚么。
  「久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必担心她吧!」八重子说。「不过,请你不要让那
个女人踏入家里。」
  「她入院了。怎能做到这种地步?」
  「那就好。」
  外线的灯亮了。
  「对不起,我有公事上的电话进来了。待会我再打给你。」
  「不,我会打给你。在这之前,请别打扰我。」
  电话挂断了。佐田叹一口气,转换另一条线。
  「喂,爸爸吗?」
  「原来是久美。怎么啦?」
  「现在我在大学附近的咖啡室。正在看电视新闻……」
  「怎样了?」
  「昨晚,高速公路发生车祸──」
  「噢,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死去的岂不是大木老师?」
  「大木老师?」
  「对。小学的那位──」
  对!想起来了。大木幸子。原来是她!
  「爸爸,记得吗?」
  「当然记得。不过,大木幸子是个常见的名字啊。」
  「可是年龄也是三十六啊。难道不是那位小学老师吗?」
  「可能是吧!」佐田装作平静。「即使是她,也已经是八年前的事啦。」
  「可是,洋子被杀,伊东又被──好可怕唷!」
  「那只是巧合罢了。」佐田微笑著说。「你是为此特地打电话来的吗?」
  「嗯。毕竟──太令人震撼了。」
  佐田顿了一会,说:
  「怎样?今晚跟爸爸一起吃饭好吗?」
  电话继续执拗地响著。
  京一老早就从被窝坐起来,一直盯著那个响个不停的电话。
  早上九点多了。
  大木幸子昨晚好像没回来。这种事是第一次。
  发生甚么事?
  京一困惑不已。因为幸子叮嘱过,她不在家的时候,绝对不要接任何电话。
  可是,这种响法……也许发生了甚么特殊事故了。
  会不会是警察?他们猜到京一可能在这里,所以打电话来了。会不会呢?
  「不会的──」
  若是那样,大概已直接上门来了。
  好吧!京一下定决心,拿起听筒。万一是可疑对象,马上收线──不,不如说搭
错线比较恰当──
  「京一吗?」
  从听筒传来的是父亲的声音。
  「爸爸,是你!」京一松一口气。「我一直在迟疑著,不知该不该接听哪。」
  「糟糕了!」伊东的声音十分迫切。「大木老师死啦!」
  京一不太明白父亲话中的含意。
  「老师──昨晚好像没回家。」
  「当然啦。昨晚发生车祸,她死啦。报纸登出来了。」
  京一一时说不出话来。死了?到底是甚么意思?父亲是不是神经失常了?
  「京一!你有没有听见?」
  「嗯……你说甚么?」
  「振作些!大木老师死了。懂吗?你不能留在那里。马上收拾东西离开!」
  京一终于明白,脸都白了。
  「老师死了?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为甚么撒这种谎?」
  伊东的严厉声音终于使京一回过来了。可是,事情变成这样,他不晓得下一步应
该怎么做。
  「爸爸──我应该到哪儿去?」
  「不知道。我被跟踪著。总之,我会想办法。在这之前,你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懂吗?」
  「可是,怎样联络?」
  「赶快离开公寓。可能有人会去老师的房间察看。」
  「我知道了。」
  「晚上打电话回家吧。知道吗?」
  「嗯。」
  「赶快走吧!」
  电话挂断后,京一仍然拿著听筒,呆呆地坐在那里。
  老师……死了。
  离开。离开这个公寓。对,必须离开!
  京一甩甩头,慌忙穿上衣服。可是,必须刮胡子,还有,换洗的衣服怎么办……
  不知所措地磨蹭了将近三十分钟。
  好不容易来到玄关准备离开之际,传来卡嚓一声,玄关的门打开了。
  京一吓得动弹不得。
  对方好像也吓了一跳。
  「怎么?有人在呀。」
  随著说话声,出现一名穿制服的警官!
  「不会的,应该只有她一个人住。」开锁的老人说。
  敢情是这幢公寓的管理员。
  「你是谁?」
  对方用不友善的眼光瞅著京一。
  「我──我是老师的朋友。」京一说。
  「老师?」
  「呃──大木小姐,她从前是当老师的──我是她那时的──」
  「奇怪。我竟然不知道她把男人带回家。」
  「不,我准备回去了。再见!」
  京一正要准备出去的时候,警官阻止他。
  「等一等──这里的大木小姐因意外去世了哦。」
  「嗯。刚才,我听说了,吓了一跳。」
  「是吗?」
  「嗯。我必须赶著回家──」
  由于警官目不转睛地注视他,京一变得语无伦次。
  「要不要进去?」老人这样说。警官的视线从京一移开。
  「噢,让我看看吧!有没有从她亲戚来的联络?」
  「目前还没有。」
  「是吗?好吧,你可以走了。」警官转头对京一说。
  「对不起。」
  京一低头行个礼,急急迈步走了出去。
  大木幸子的寓所在一楼,马上可出到马路外面。
  京一走得很急。突然有人喊:「喂,等一下!」
  那个警官!他发现了。尖锐的声音,不是普通叫人的声音。
  京一不顾一切的拚命跑。
  「停步!」警官喊住京一。
  不要!谁会停步?我要逃!逃给你看!
  京一不晓得应该走去那里,只是一古脑儿向右边转弯、转弯……
  可是,平常的他运动不足,现在喘起来了,双腿如同麻痹似的沉重起来。
  「畜牲!」
  京一停下脚步,垂著头,全身都随呼吸抖颤起来。
  追过来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是否逃脱了?
  总之,当下好像没事了。
  京一踉跄地迈步往前走。汗水从身体涌出,由背部流淌下来。
  这里到底是甚么地方?
  被大木幸子带来这里后,京一一步也没出过外面,他对这一带的环境完全不熟
悉。
  好像是个不受欢迎的住宅区,安静得怕人。可能是大房子太多的关系。
  京一走了一段路,拐了一个弯,立刻呆立在那儿──怎会──怎会这么胡闹?
  前面就是大木幸子的公寓。
  兜兜转转,居然回到原来的地方!
  两部巡逻车停在公寓前面。红色的警车灯射入京一的眼睛。
  好些警官从幸子的房间进进出出。
  京一逃跑了,那个警官叫人来这里支援。听说通缉中的杀人犯躲在这里,附近的
居民从远处围观看热闹。
  京一楞楞地呆立在原地。当然,必须逃走。起码必须马上藏起来。可是,京一只
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
  他感觉到,眼前的光景简直就像映现在银幕上的幻影一般。
  一只球滚过来,打中京一的脚。京一看见,把那只粉红色的塑胶球捡起来。
  那画了漫画主角脸孔的球有点脏,气泄了,按它马上瘪了下去。
  「还给我!」一名五六岁的小女孩喊,并且伸出手来。
  京一把球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有点好奇地抬起脸仰视京一。
  「小百合!」母亲的声音。「过来!」
  小女孩转个身去,背著京一跑开了。
  「对不起。」母亲对京一说。
  京一知道那句话是向自己说时,忙不迭地回答一句:「不用客气。」
  那位母亲也是来看热闹的吧。假如她知道替她孩子捡球的就是杀人犯,不知她会
露出怎样的表情?
  京一突然失去逃跑的心情,很想对著站在那里的人群喊道:「我在这里啊!」
  如果真的做了,大概很有趣吧!大家一定目瞪口呆,说不定警察不会马上接受。
  一阵晕眩。
  京一摇摇欲坠,靠在旁边的电灯柱上,闭起眼睛。这样下去,敢情会失去知觉。
  突然被人用力捉住手臂,京一睁开眼睛。一名素昧生平的女性站在那里。
  不,似乎曾经在那儿见过。
  「你是伊东京一吧!」
  「嗯……」
  「我是你父亲派来的。我是金井美祢子。上次在公司里──」
  「啊,原来是这样的。」
  「快跟我走。万一被发现了怎办?」
  「对不起,我──」京一东歪西倒地往前迈步。
  「振作些!能走吗?」
  「总觉得──头晕眼花的。」
  京一出现轻微的贫血现象了。
  怎么说?因他一直呆在幸子的公寓里不动,突然走了那么多路,头晕乃是理所当
然的事。
  地面好像往左往右翻浪似的起伏不平。
  发生甚么事?地震吗?
  「振作些!」金并美祢子慌忙扶住他。然而京一的体重不轻,凭她实在扶持不
住。
  「糟糕。总之,你要加油啊!必须走到能够截到计程车的地方。」
  虽然金并美祢子这样说,可是京一晕头转向,已经走不动了。
  最后他在路边蹲了下来。
  「站起来!被人看见就不得了啦!」
  金井美祢子尽力拉他起来,然而京一只是摇头。
  金井美祢子叹一口气。
  「没法子了。你留在这儿,我去叫车,拜托司机来载你好了。知道吗?留在这里
别走哦!」
  京一点点头,不过,看来又不太知道的样子。
  京一模模糊糊地听见金井美祢子急步跑开的脚步声。
  怎么我老是在头晕的时候被女人所救。对了,上次大木老师也是。
  大木老师──对了,听说老师死了。
  可是,那是真的吗?虽然那是老师的车,会不会是别人驾驶呢?
  不错。老师一定活著。因她答应过要救我的。
  京一对大木幸子倾慕过。
  对。就像幸子在临死之前突然产生的遐想一样,京一也在幻想中拥抱过幸子。
  老师知不知道?白天当我一个人在公寓的时候,悄悄窥视老师的内衣裤……
  京一觉得脸腮痒痒的,伸手一抹,发觉自己哭了。
  坚强些!你不是男人吗?
  可是,眼泪愈涌愈多,京一怎么也制止不了。
  「起来!」一个声音说。
  「嗄?」
  「站起来。」女人的声音。
  可是,噙著眼泪的眼睛,视线模糊,他只能朦朦胧胧的见到对方的影子。
  刚才那个女人吗?她叫甚么名字?记不清楚了。
  不过,好像跟刚才有点不同……
  「快来。站起来吧!」
  「我……站不起来。」京一说。
  「你能站起来的。站站看!」
  是吗?不过──真的。不是站起来了吗?
  「过来。」
  好像是个穿黑衣的女性,她先站起来走在前头。京一茫然地跟著她走。
  走了一段路,进了一条窄窄的路中,那里停了一部车。
  这是甚么车?好有气派。
  大概是外国入口车吧!他想。
  「来,上车。」
  那个女人打开后座的门。
  「车子够宽,躺下来也无妨。」女人说。
  「对不起。」
  京一的头先钻进去,爬上车座,然后低下头来。
  传来「唬」一声关门的声音。
  很舒适的座垫。
  了不起。的确是好车。
  这是甚么牌子的车?待会必须问一问。
  车子缓缓地开动了。实在舒适无比,京一想。
  抬头一看,天花板铺了一层布。有点像被救护车载著的心情。
  还是──卧在灵车里,抬头看棺材的心情?
  京一笑了。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就是想笑……
【第十一章:东星殒落】
  久美放下餐巾。
  「怎么啦?」佐田停下手中握住的刀叉问。
  「我上洗手间。」
  久美站起来,离开座位。
  这是酒店的餐厅,相当宽敞。佐田和久美舒适地在靠里头的桌子上用膳。
  久美也喝了酒,脸儿发热。
  父女两人都想醉一醉。
  佐田今晚破例喝了酒。平时他是个滴酒不沾唇的人。
  久美喝酒的理由跟父亲不同,她想借酒解除郁闷。
  大木幸子的死。然后,晚上的新闻报导了伊东京一躲在幸子的公寓。
  好像还没被逮捕的样子……
  久美走进洗手间,在盥洗室洗脸。
  啪,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久美!」
  出现一张怀念的脸孔。
  「阿翠!果然是你!」
  原来是星海翠。
  「怎么?你不是知道才来这里的吗?」阿翠说。「我看到你站起来,这才过来
的。」
  「因为距离很远嘛,我怕认错人。不过──果然没认错哪!」
  毕竟认错人了。从前的小学同班同学星海翠,已经不在了。
  如今站在久美面前的,乃是一张被千千万万的拥趸贴在房间的偶像脸孔。
  既是星海翠,又不是星海翠。至少有甚么地方跟久美所认识的阿翠不一样……
  「阿翠,你跟谁一起来?」久美问。
  「经理人呀。看厌了的脸。有时好想跟朋友们一同大吵大嚷吃东西唷!」
  「说起来,听说你换了公司?」
  「噫,你知道了?」
  「大学的男同学在报上看到的。」
  「是吗?」阿翠对著镜子拢一拢头发。「为了换公司的事,头痛死啦。」
  「为甚么?发生争执了?」
  「当然罗。社长气炸了。昨晚讲耶稣讲到天亮哪!」
  「啊。那也没法子嘛。那样的机会不能错过的。」
  「我也这样想。所以,即使被揍一顿,我也要跳槽的了。」
  「被揍?」
  「对呀。我常挨揍的呀。」
  久美蹬大了眼。
  「为甚么?」
  「社长本来是黑道人物嘛,脾气暴躁。只要我说话傲慢一点,马上拳头就飞过来
啦。」阿翠笑说。
  「可是──你不是替他赚钱吗?」
  「就是赚钱才要挨揍呀。他们认为艺人不是人……虽然如此,我还是干下去
了。」
  「阿翠……」
  久美的手搭在阿翠的肩上,闻到香水味。
  「不要太勉强自己。」
  「我可不在乎哪。」阿翠挺直背脊。「当歌迷们为我疯狂哇哇怪叫时,我把自己
投身其中,甚么都忘掉啦。为了那一瞬,我可以甚么也不要。」
  那是久美之辈永远不能理解的事。
  「对了。」阿翠想起甚么似的。「伊东君怎么啦?最近我没看报也没看电视。」
  「他逃跑啦。听说藏在大木老师的公寓里。」
  「大木老师?」阿翠的脸有一瞬回复从前「阿翠」的脸。「大木老师窝藏
他……」
  「对呀。虽然已是八年前的事了。」
  「她是很好的老师。」阿翠沉静地说。「很想回到那个时代。」
  阿翠疲倦了,久美想。她觉得阿翠好可怜。
  「那么,老师被捕了?」
  久美迟疑了一下。不过,这是迟早都会知道的事。
  「老师因车祸死亡了啊!」久美说。
  阿翠的脸一下子转白。
  「阿翠,你没事吧!」久美大吃一惊。
  「吧。没甚么。」阿翠摇摇头。
  「怎么啦?不舒服?」
  「不是的。」阿翠一直凝视镜中的自己。「久美,你还记得克哉的事么?」
  久美垂下眼睑。「当然记得。」
  「直到如今,我远常常做梦哦。不要,不要,住手。克哉这样呼喊……为何我们
那么残酷?那么一个动作做不到而已,有甚么相干?体育的分数不好。又怎么样?我
们众人涌上去包围他,『杀』了他唷。」
  「别说了。」久美摇摇头。「已经过去的事,不是吗?而且,当时我们都是小孩
子嘛。」
  「话是这么说──可是,不能说我们没有罪啊。我恐吓克哉,说假如他做不到,
我就脱掉他的裤子……」
  「不要说了。」久美捉住阿翠的肩膀。「他已经不会回来了嘛。」
  「是吗?」
  久美盯著阿翠的脸。
  「阿翠……那是甚么意思?」
  「我不知道。」阿翠也盯著久美。「洋子被杀了。京一成为通缉犯。然后,大木
老师也死了──克哉君正在向大家复仇啊!」
  「胡说八道!」久美禁不住高声大吵。「对不起。不过,请别那样想。不好
哇!」
  「嗯……不错。抱歉!」阿翠叹息。「我有点累了。」
  「休息一下如何?」久美说。「既然换了公司……不是好机会么?」
  「谢谢你。」阿翠微笑。「没事的。所谓偶像嘛,休息三天就能忘掉一切,继续
往前走下去。」
  其他客人走进洗手间来了。见到星海翠,「啊」了一声。
  「那么,再见了,久美。」
  阿翠快步离开洗手间。
  久美回到位子时,佐田说:「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哇。我遇见阿翠哪。」
  「阿翠?」
  「星海翠。瞧,她现在坐在那边。」
  「噢,原来是她,」佐田回头看看那个方向。「我就觉得她很像艺人。差点认不
出是那个女孩子啦。」
  「因为爸爸一直没见过她嘛。」
  「是吗?自从十岁以后就没见过了,不过,我在电视上见过──」
  「那不是阿翠哟。」久美说。「真正的阿翠,不晓得跑到那儿去了……」
  久美的语调充满了寂寞,佐田悚然。
  「你怎么啦?」经理人  口担心地说。「那么久才回来,我正想去看一看究
竟。」
  「上洗手间罢了,让我慢慢去好不好?」阿翠笑著继续用餐。
  「我以为你溜掉了嘛。」  口说。
  「今晚,他不是在大阪吗?」阿翠若无其事地说。
  「对。周末可以见面。」
  阿翠放下刀叉。  口看著她。
  「你不吃了?」
  「已经够了。」
  「必须好好吃一顿哟。」
  「我想吃甜品。好累啊!」
  「那么,叫点甜品吧!哎──」  口喊住一名侍应。
  阿翠叫了甜品后,怔怔地望著空中,喃喃地说:
  「我跟他分手好不好?」
  「甚么?那个当然好──可是,你可以吗?」
  「那样做,你也可以安心,不是吗?」
  「嗯哼。」  口用餐巾抹抹嘴。
  老实说,  口很怕社长会采取甚么行动。他应该不会没有动静。
  「忘恩负义的家伙!我不会让你再有机会上电视!」
  那个声音是出于内心的。不是普通的威胁。
  那样一来,阿翠最大的弱点,就是她和那名摇滚乐歌手的关系了。假如事情被揭
发出去,阿翠的事业马上一落千丈吧!
  可是,假如阿翠现在就跟他分手的话,纵使社长散布情报,摄影记者四处埋伏,
也只能扑一场空。只要不被当场捉住,不管任何消息,只要否认就行了。
  「怎么?对他厌倦了?」
  「不是的。」阿翠摇摇头,「我有另外一个……」
  「嗄?」  口皱起眉头。「你几时──这次到底是谁?」
  阿翠笑一笑。
  「不用担心。你想见也见不到的人啊!」
  「你说甚么?」
  「名叫克哉……对,克哉。」
  「克哉?有这么一个人么?」
  「你不认识的人。」
  阿翠开始吃端来的甜品。
  「总之,小心一点啊。」  口叫了咖啡。「现在是重要时期。知不知道?一旦有
了名气,以后做甚么都不要紧。好好解除你和神冢社长之间的磨擦如何?在这之前,
也要断绝男人。」
  「修修口德好不好?简直把我当作色情狂似的。」阿翠瞪著  口。「若不让我交
男朋友,从何发泄不满的情绪啊?」
  「知道啦。所以,从今以后,我会安排更悠闲的日程……」
  这时,餐厅的入口处传来喧叫声。领班说:
  「等一等。这样不方便的──」
    口听了皱起眉头。
  「糟糕。电视台的报导员来了。」
  「甚么事呢?若是跳槽的事,已经──」
  话没说完,阿翠的眼前亮出了麦克风来。一阵闪光之后,电视的摄影机对住了阿
翠的脸。
  「且慢──太突然了。」  口站起来。
  「小翠小姐。」不熟悉的报导员用亲昵的声音说。「你知道吗?明天的『F』杂
志,将会刊出你和摇滚乐歌手A君的合照哦。」
  「嗄!」阿翠愕然。
  「听说他们拍到你们在大厦相拥的镜头。这事如何?若是事实,请清楚地回答
吧!」
    口顿时脸都青了。
  「且慢!阿翠,你不要说话!」
  「我是代表歌迷们向小翠小姐问的哦!」报导员反驳。「小翠呀。有没有那个事
实,直截了当的回答我吧!」
  阿翠呆呆注视吃到一半的甜品。
  是的。一早已肯定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我知道是的。是你──是你把我逼到这个田地……克哉君,对不起!是
我不好!原谅我!
  阿翠双手掩面,哭了。
  「你哭,表示那是事实吗?你承认你和A君的关系了吧!」
  报导员将麦克风摆得更前。
  「住手!」
  就在这时,久美冲过来向报导员猛撞过去,把摄影师的灯摔到地上。
  「太过份了!你们做甚么呀!这样做还是人吗?」
  久美远远看到,再也忍耐不住了。她一面哭著,一面疾言厉色地说:
  「出去!你们这些蝼蚁之辈!」
  冷不防阿翠站起来,推倒椅子奔了出去。
  「阿翠!」久美喊。
  「喂,等我一下!」  口慌忙追上去。
  报导员和摄影人员也急急地跟著跑出去。
  「阿翠……阿翠……」
  留下久美哭著伫立在那儿。
  佐田走过来,搂著她的肩膀。
  「爸爸……我看不过眼……」
  「算了。当然的事。算了。」
  佐田搂著女儿,瞄一眼被阿翠推倒的椅子。
  「万分对不起。」金井美祢子拚命鞠躬。
  「不,不要这样。」伊东猛夫急急地说。「是我不好,不该叫你办那种事,不是
你的错。」
  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谈话。
  小小的声音在空旷的事务所大大地回响。
  灯光几乎全熄灭了,外面的灯光从窗口照射进来。
  「我找了好久。」金井美祢子泄气地说。「当时如果不丢下他就好了。」
  「你做得很好。谢谢你。」伊东拿起美祢子的手。美祢子惊讶地望著他。
  「你不欠我的情,却肯为我做那件事……我真感激你。」
  「不。」美祢子摇摇头。「应该还有办法的。」
  「我不能再让你受牵连了。」伊东斩钉截铁地说。「请你收手吧。」
  「伊东先生──」
  「万一以后连你也要问罪的话,我会很难受。所以,请你忘记一切。当作甚么事
也没发生过……」
  「我不会收手的!」美祢子强硬地说。
  「金井小姐──」
  「你不想救你儿子么?刑警在外面监视著。你一个人甚么也不能做。」
  「那个……我知道。」
  「若是知道,请让我帮帮忙。两个人想想有甚么好办法吧!」
  美祢子突然想起甚么似的。「对了。这里的电话,可以二十四小时使用。」
  「哦?」
  「伊东先生,请你回公寓去,等候京一的消息。我一直留在这里。没关系,我可
以一两晚通宵都没事。还年轻嘛。」
  「可是……」
  「假如京一打电话来这里的话!我去接京一,把他带去我的寓所也无妨。」
  「怎么可以──」
  美祢子伸手按著伊东的嘴巴。
  「那个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伊东缓 地点一点头。
  「就这样决定啦。伊东先生,请你快回去。我留在这里守住电话就行了。」
  「好吧!就这么办。」伊东站起来。
  「灯光全都关掉,这样他们便以为没有人在。」
  美祢子在办公室的出口处停下来。
  「你搭电梯下去,大堂的灯也关掉吧!」
  「唔。」伊东走了几步,蓦地停住。
  「金井小姐──为何替我做那么多的事?」
  「你真钝。」美祢子微笑。
  「嗄?」
  「先把灯关了吧。」
  美祢子伸手按掣。当周围封闭在黑暗时,美祢子挺起脚跟,吻了伊东一下。
  「快走。」美祢子说。
  「嗯……」
  伊东往电梯方向走过去。
  黑暗中,传来伊东被绊倒吧嗒的声音……
  啊,何等舒畅的心情。一个人真好……
  阿翠站在大厦的顶楼。
  她从酒店逃出来,首先冲进眼前见到的大厦之中。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搭计程车,谁也不会来这里。
  一个人。是的,现在我是单独一个人。
  竟然可以独处,乃是多年来不曾有的事?
  自从成为明星以后──不,自从接受艺人训练开始,总是少不了人在旁边。
    口几乎每天紧紧的黏著阿翠,走在街上时,也有拥趸跟著。
  那虽是一种快感。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现在这样一个人站在大厦的黑暗顶楼上,被风吹著,俯视脚下远处流逝的车灯长
河,阿翠的心情就好像被释放的囚犯一样。
  俯视时,禁不住思考自己的梦想和野心到底是甚么。
  不受欢迎、被遗忘、变成孤立无援,是自己长久以来的恐惧。
  不过,孤独的世界并不怎么样。就跟自己成为明星以前,过往十几年的世界没有
两样。
  星海翠已经没有将来了。一旦她和情人的照片登了出来,只有被新闻界围攻和遗
弃的份儿。
  这种事,已经有过无数的前例。  口一定会这样说──只要不停地道歉、流泪、
表示后悔,不久世人都会原谅她……
  好可怜。  口也是。
  跟社长顶撞,再加上失去我的话,  口就一无所有了。
  阿翠扬声大笑起来。
  笑声随著风势四分五裂,不知所终。
  真有趣。那些叫我不眠不休地工作的成年人,使我留下美好的回忆!
  且让他们脸青青,惊慌失措,到处乱跑好了!
  谁会道歉?
  我又没做甚么坏事!我要跟谁睡觉,我想去那里,随我的喜欢!
  不干!当著众人面前拚命鞠躬,哭成泪人般表示「对不起」的事,绝对不干!
  我是大明星哦!大明星随时都要仰起脸孔做人,沐浴在光中,昂首挺胸做人的
哦!
  我要以大明星的身份死给大家看!
  阿翠扶著铁丝网,向上攀爬是简单的事。
  当她跨在上面时,前面甚么也没有了。
  只有无边无际的空间在眼前开展。
  自由了!我是自由的!
  「哗」一声,阿翠不顾一切地嘶喊。
  然后纵身跃向空中。
  那一瞬间,阿翠彷佛听见一个小男孩的尖笑声。
  那是甚么?恭子突然抬起头来。
  好像是女孩子的叫声。难道听错了?恭子握著驾驶盘的手轻轻放到膝盖上。
  恭子的车子停在高速公路的疏散处。入夜后,公路上的车辆疏落了不少。
  货车和私家车以一百公里的车速飞驶过去。
  伊东京一坐在车厢里──不,睡著了。
  在这种地方也睡得著,年轻的缘故吧。恭子想。
  刚才他在后座睡到傍晚时分。醒来后,他说肚子饿了。买了汉堡包,他吃了四
个,然后又沉沉入睡。
  轰隆一声震地的巨响,一部大型货车从恭子的车子旁边驶过。
  那声音吵醒了京一。他甩甩颈,喃喃地说:「噢──我又睡著了吗?」
  「睡得好不好?」恭子问。
  京一慌忙行个礼。
  「嗯,对不起,又睡著了……我太疲倦啦。」
  「没关系。」恭子微笑。
  「这里是……」京一困惑地望望车外。
  「首都高速公路。最不受干扰的谈话地点。」
  「说的也是。」京一含糊地笑一笑。「请问──现在几点了?」
  然后发现时钟就在眼前,不由得难为情地搔搔头。
  「好有气派的车子。」
  「是吗?」
  「嗯。我第一次坐这种车。」
  「那位小姐也这样说过。」恭子望著前方说。
  「哪位小姐?」
  「秋崎洋子小姐。」
  京一盯著恭子。
  「你认识她?」
  「听说你杀了她──」
  「不是我!我没杀她!」京一大喊。
  「嗯。我知道。」
  「你……为甚么要救我?」
  「为甚么救你?唔,老朋友遇到困难时,总不能置诸不理吧?」
  「老朋友?我──认识你吗?」
  「应该认识的,京一君。」
  京一困惑不已。
  「可是……我想不起来哪!」
  「洋子小姐好像也一直想不起来呢。」
  「洋子也是?那么是从前──学校时期的事吗?」
  「小学时期哦。你一定记得的。大木幸子老师的班上。」
  「大木老师的……」京一盯著恭子的侧脸。「好像在……那儿见过似的……」
  「是吗?」恭子一下子转过头丢,凝视京一。她的眼睛彷佛一下子燃烧起来。
  「你不能说你忘记了哦。你们杀了我的克哉!」
  「克哉──」京一睁大眼睛。「你是──克哉的母亲!」
  「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啦。」恭子静静地点点头。「这八年来,我可从来没有
忘记你们任何一位哦。」
  京一的身体开始颤抖。
  「是你──你杀了洋子!」
  「我只是要她偿罪罢了。」恭子说。「也要你偿罪哦。」
  唰一声,恭子的手上有甚么东西闪耀。
  「不要!」京一打开车门。「救命啊!」
  京一从车上滚出去。当他站起来的时候──
  已出到马路中央了。
  大型货车随著轰隆声一同迫近。
  恭子从驾驶座上,看见京一有如废纸似的,被货车撞得弹起,在空中飞舞。
  司机踏煞车掣,然后货车往横一滑,停了下来。
  可是,京一已经被撞倒了。
  踏紧急煞车掣的吱吱声在公路上交错。紧随著货车而行的轿车,正面辗过京一的
身体。接著撞向货车的车身。玻璃碎了,水溅似的纷飞。再来一部小货车,横滑之后
翻倒了。
  火星迸发,传出悲鸣。
  当然,京一不会叫了。他不可能喊叫甚么。
  京一已经成为「过去的京一」,跌在开始冒出火焰的小货车旁边。
  后面传来「砰」一声响。大概拙劣的司机又从后面撞上来了。
  恭子见到一个男人踉踉跄跄地从翻倒的小货车爬出来,好不容易站稳了,走了两
三步,又倒在马路上。
  火焰开始包围小货车。
  流出来的汽油四处扩散,随著火焰伸展到大货车和轿车底下。
  恭子看著轿车宛如外国的动作片似的,刹那间被火焰吞灭掉。大型货车也很快就
燃烧起来了。
  只有大货车的司机逃了出来,也只能束手无策地呆立在那儿。
  恭子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双手紧握驾驶盘,汗水渗透了手心,不由得骇然。
  恭子只是拿著一盒粉底而已。京一大概以为她拿著一把刀才逃跑的吧!
  「克哉……」恭子喃喃自语。
  火焰照出倒在地上的京一。他的手脚扭曲不成形。那是普通人的手脚不可能弯曲
的角度。
  那是毁坏了的可笑人偶。
  克哉……克哉。
  你所想望的就是这个?
  为了你,我不惜……
  大货车发生爆炸了。火焰往四方八面飞散。站在附近的司机慌忙逃窜。
  京一的身体好像沾到汽油,开始熊熊地燃烧起来。
  终于,京一的身体被火覆盖,他的手彷佛很痛苦似地扭动著。恭子打开反方向的
门,跌跌撞撞的跑出外面,然后双手就地,哗啦哗啦地大吐。眼泪满溢出来。
  恭子放声大哭。
【第十二章:魂归何处】
  「这是──」伊东见到那具残酷地烧焦的尸体时,不由脱口而出。「胡说!京一
不是这样的!」
  「请你看清楚。」调查官用冷淡的语调说。
  他大概没有恶意。但若对每一个都寄以同情,怎能做事?多半是这个理由吧!
  叫我看清楚?这么悲惨的东西,叫人怎样看下去?
  「我不知道。」伊东的脸扭过一边。
  「是吗?」调查官叹一口气。「有没有记号之类?譬如金属、手表、腰带……」
  伊东摇摇头。
  「是吗?这么一来……」调查官的脸色为难起来。「他有没有看牙医?」
  「牙医……嗯,高中时代看过。」
  「那么,最后只能请那位牙科医生来确认了。」
  尸体再次被布盖起来。
  「等一等。」伊东说。
  「哦?」
  「让我看看鞋子。」
  「知道了?那就好。说起来,脚部是烧得比较少的部位。」
  伊东看到了鞋子。运动鞋。他认得,那是京一穿的鞋。
  「怎样?」
  伊东听见自己的声音彷佛不知来自何处。
  「大概是我儿子的。」
  「是么?」
  「慎重起见,请牙科医生……」
  「那个当然。」调查官见伊东大致上确认了,心情转佳。「辛苦你啦。」
  调查官甚至想露出笑脸的样子。
  伊东出到走廊,那里洋溢一片冷冷的光,就像冰箱似的冷飕飕。
  金井美祢子在等著他。
  「伊东先生。」她跑过来。「怎么样?」
  「嗯。多半是……京一。」伊东孤单地说。
  「啊!」
  美祢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住了。当然,她知道安慰也没用,现在最好暂时别
说甚么。
  「回去吧!」美祢子勾住伊东的手臂。
  「嗯。」
  伊东就像七十岁的老人一样,蹒跚著往前走。
  「他变得黑黑的……大概很热吧!」伊东自言自语。
  「伊东先生──」
  「当一个人被烧时,大概能活多久才死去?」
  「伊东先生。」美祢子用力握住伊东的手腕。「你不是听见了吗?在那之前,他
是被车辗死的,痛苦只是一瞬间的事──」
  伊东冷不防甩开美祢子的手,怒声吼道:「你怎知道那么多?你有死过吗?你曾
代替他死过吗?」
  美祢子垂下脸去。伊东肩膀擅抖著,声音哆嗦著说:
  「对不起……原谅我……我不应该对你生气……」
  「没关系。」
  美祢子抱住伊东的肩膀。
  伊东靠著墙,放声大哭。然后顺势蹲下去,继续恸哭。
  美祢子也流泪。但她立刻抹去,紧抿嘴唇,一直注视哭泣的伊东。
  传来脚步声。
  「恕我冒昧,」五十开外的那位绅士说。「你是伊东京一君的父亲么?」
  「是的……」金井美祢子代替他回答。「请问──」
  「京一君──真的吗?」
  「好像是的。」美祢子说。
  伊东擦乾眼泪,站起来。
  「对不起。你是刑警先生吗?京一不会逃也不会躲起来。请去看他吧!」
  「不是的。」那个男人摇摇头。「我叫佐田。很久以前,我和伊东先生见过
面。」
  「佐田先生?」伊东露出困惑的神态。
  「小学时,我女儿久美和京一君是同班同学。」
  「是吗?」
  「京一君的遭遇很可怜。现在我远记得他的事。他死了。才刚刚满十八岁。好难
受的打击啊!」
  「我不晓得应该说甚么好……」佐田这样说。「伊东先生。不久以前,你是不是
去见过仓冈恭子?」
  「仓冈?」伊东呆了一会。「啊,那位女士呀。是的,她对我真没话说。」
  「为何你去见她?」
  美祢子代替伊东扼要地说明情由,佐田听了皱起眉头。
  「换句话说,仓冈恭子想帮助你?」
  「是的。太感激她了。人的亲切,在这种时候深深的体会到了。」伊东缓缓地
说。
  「那真奇怪……」佐田喃喃地说。
  「嗄?」
  「不,没甚么。请务必好好保重。」
  佐田行个礼,快步离去。
  因为跟人交谈了一阵,伊东稍微回复自我。
  「走吧!」
  「没事了吗?」美祢子说。
  「嗯。哭也没用,京一不会回来了。」
  美祢子又捉住伊东的手臂。
  「金井小姐。」
  「是。」
  「假如可以的话──今晚到我的公寓过夜好吗?我不想单独一人。」
  「好的。」
  「可以吗?」
  「是。」
  「不用担心。我没那种气力做甚么越轨的事。」
  「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无所谓。」美祢子说。
  两人身体偎依著往前走。
  他们的背影,就像一对长年相依为命的夫妇……
  走进阴沉沉的儿童房间后,恭子一直把背靠在门上不动。
  克哉……我可爱的孩子。
  可爱的孩子。虽然如此,为何自己迟疑著不敢进来?为何要鼓励自己一番才能见
儿子的面?
  因为害怕的缘故。
  是的。恭子本身也不想承认的事──她开始怕克哉。
  那就如对著过度宠爱的孩子,父母无从管教的心情。
  「克哉……」
  是的,那是我的儿子。「我」的。
  恭子开了灯。然后──差点喊出声来。
  因她觉得椅子上的照片在刹那间郁动了。当然,那是错觉。不可能的事。
  看不见衬衫。恭子皱皱眉。跑到那儿去了?
  衬衫不可能移动。应该没有任何人进来过。
  某种不知名的恐怖从恭子的脚下爬上来。
  何等荒谬的事!这是克哉的房间啊!
  「克哉……」恭子跪在椅子前面,对著那张怀念的脸说话。「伊东京一也死啦。
他被车撞死,跟著被火烧。克哉,已经够了吧!大家──所有人都死了。由我亲自下
手的只有一个,可是,全都死了。死得有点不可思议。」
  恭子伸手轻轻碰一碰照片。
  「已经够了吧,克哉?我们两个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过日子好不好?对我而言,已
经不需要甚么──」
  突然,照片的镜框玻璃发出「咯勒」一声响,碎了。恭子吓得把手缩回去。同
时,有一样柔软的东西,轻飘飘地盖在她的肩上。
  「克哉……」
  那是衬衫。那件衬衫从空中飘舞下来,好像披肩一般卷到她的肩上。
  「是你吗?克哉,你──」
  衬衫的袖子静静地卷到恭子的脖子上。简直就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
  「克哉!住手!」恭子不由大喊。「你应该死去了的!」
  卷上来的衣袖突然加强了力道。
  恭子发出短促的呻吟声,滚在地面。
  克哉!住手!你要杀了你母亲么?
  恭子不能呼吸。当她快要失去意识时,听见远处响起尖笑声──克哉那带了点神
经质的笑声。
  然后……恭子突然张开眼睛,黑暗的天花板在俯视她。
  已经没有任何压迫感。
  恭子坐起来,望一望椅子上面。那帧照片和衬衫,跟平时一样摆在那里。
  幻觉吗?那是一时的神经错乱吧!
  不。伸手摸摸脖子,还在隐隐作痛。
  克哉企图杀了我。
  恭子带著悲痛的心情,步伐踉跄地走出孩子房间。
  佐田回家后,立刻打电话。
  「喂,我是佐田。仓冈小姐呢?是吗?」
  佐田收了线,再打一次。
  花了一段时间才接上。。
  「喂,我是三谷。」对方说。
  「我是佐田。现在你在办公室吗?」
  三谷的声音有点奇怪。
  「不,我在车上。电话转到我这儿。」
  「是吗?其实,我想见仓冈小姐。」
  「目前她在休假中。」
  「我听说了。可是,我有急事必须见她。」
  「对佐田先生而言,很稀奇哪。」
  「她的家在哪儿?我只知道她在市区的大厦──」
  「目前她在别墅哦。那才是她真正的家。」
  「哪儿?」
  「我不能告诉你。」
  「真的紧急啊。否则我也不会勉强你。」
  「好吧!请你记下来。」
  佐田依三谷所说写下地址。
  「谢谢你。」
  「不用客气。请代我问候她!」
  三谷的说法,听起来好像还有别的意思。
  佐田放下听筒,把便条放进袋内,准备外出。
  「爸爸……」
  「久美!你不是去学校了吗?」
  「阿翠──死了。」
  「你说甚么?」佐田不由反问一句。
  「昨晚,她从大厦顶楼跳了下来。可是掉在树丛的背后,没有人留意到……阿
翠!」
  久美噙著眼泪。
  「是吗?阿翠也死啦。」
  「爸爸。刚才你说仓冈,是不是指仓冈克哉?」
  「仓冈克哉的母亲。」
  「母亲?」
  「她是我公司的总裁──企业集团的领导人。」
  「那么,她是时常见报的名人。就是那位仓冈小姐──」
  「对。她是克哉的母亲。」
  久美瘫坐在沙发上。
  「阿翠……说过了。洋子死了,大木老师死了──她说是克哉回来复仇。伊东君
也成为被通缉之身,现在连阿翠也死了。」
  「伊东君也是。」佐田说。
  「嗄?」
  「昨晚,伊东君被车撞死了。」
  久美瞪大了眼。
  「真的吗?爸爸!」
  「真的。所以待会我要去见仓冈恭子。」
  「我也去……」
  「不行!」佐田用力摇摇头。「你要留在这里!」
  「可是──」
  「不准离开家里。知道吗?」
  「为甚么?」
  佐田沉默地走了几步,然后回头,说:
  「逼使克哉死去的孩子中,幸存下来的只有你了。」
  久美听了愕然。
  父亲走出去了。门声,还有汽车声,久美觉得都很遥远……
  三谷打开玄关的门,走进里面。
  他穿过宽敞的大堂,走进客厅时,躺在沙发上,满怀心事的恭子抬起头来。
  「原来是你……怎么突然来了?」
  「对不起,擅自进来。」
  三谷在其中一张椅子坐下。
  「有甚么公事?」恭子疲倦地说。
  「不,今天不是谈公事。」
  「怎么说?」
  「车子的事。」
  「车子?」
  「恭子小姐的奥渐汀 马汀。我接到警方的电话,说被丢弃在首都高速公路。」
  「啊,那个呀!」恭子耸耸肩。「昨晚遇到意外了。」
  「很大的意外哪。」三谷点点头。
  「请你帮我领回来好吗?」
  「没问题。不过,我有话要说。」
  「甚么事?」
  「昨晚的意外,伊东京一死啦。」
  「是吗?」
  「你该知道吧!」
  「也许。」
  「警方好像也很头痛。为何通缉中的凶手会在那个地方被车撞死呢?」
  「然后呢?」
  「他当时坐在恭子小姐的车上,对不?」
  恭子看著三谷。
  「这是甚么意思?」
  「你儿子克哉君死亡的内情,我从当时的家长和同学听说了。当时在他周围的是
伊东京一、秋崎洋子、星海翠、佐田久美,还有大木幸子老师。除了佐田久美以外,
其他人陆续死了。我不认为是巧合哦。」
  恭子一句话也没说。三谷接下去。
  「是你恐吓伊东京一,把他推到车外去的吧!结果京一被货车撞死,最后被火包
围……好悲惨啊!」
  恭子突然站起来,往洋酒厨架方向走过去。
  「我也想喝一杯。」三谷说。「当然,我是你的律师。托你的福,才有今天的地
位。所以,我不会向警方告密。不过──」
  「不过?」
  「你的车上,当然留下京一的指纹。假如警方知道你和伊东京一的关系,可能会
调查下去。」
  「你怎知道八年前的事?」恭子拿著两只玻璃杯过来。「你要哪一杯?」
  「少的那杯。谢谢。」三谷一口气乾了。「当然,也许不会知道。但是,可能有
人会说出甚么对你不利的话……」
  「换句话说,你会说出去罗!」
  「不,没有的事。」三谷把玩著空玻璃杯。「不过,为了让我保持不作声,也许
可以得到甚么报酬吧!」
  「你想要甚么?」
  「我想管理一间公司。」三谷说。「我不愿一直向顾客鞠躬,我也希望职员们向
我鞠躬。」
  「即是说,你要我给你一个公司社长的位子,是吗?」
  「恭子小姐快人快语。对我来说──」
  三谷突然按住胸口呻吟。他瞪大眼睛,嘴唇哆嗦著站起来。
  「畜牲!你──」
  声音像是挤出来的,然后噗地倒在地上。
  恭子缓缓地摇摇头。
  「其实我无所谓要那一杯──是你自己选的哦。」
  三谷浑身抖颤,最后一动也不动。
  恭子走出大堂。当她开始上楼梯时,玄关的门打开了。
  恭子转过身来,睁大了眼。
  「啊!」
  佐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彷佛下了甚么决心似的。
  「佐田先生。」
  「三谷先生告诉我了。」
  佐田走进来,上了两三级楼梯,停下来。
  「有甚么事?」恭子维持俯视的姿势。
  佐田冷不防双手就地。
  「求求你!不要杀久美!」
  「佐田先生……」
  「那孩子是我的生存意义。如果她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求求你,放过那孩
子。」
  「我对她做了甚么?」
  「大木老师、秋崎洋子、伊东京一,还有星海翠……不都是你杀的吗?」
  恭子摇摇头。
  「你不会明白的。」
  「不,我明白,我很清楚的知道,你是如何憎恨当时在场的孩子。」
  「对我而言,克哉是我的生存意义啊!」
  「我知道。可是……克哉不也是我的儿子么?」佐田说。
  恭子慢慢靠在栏杆扶手上。
  「不,他是『我的』儿子。对,虽然他是你来找我父亲那晚,跟我发生关系所怀
的孩子,可是,你从来没有照顾过他!」
  「久美在那时也出世了!而且,你拒绝了我的援助!」
  「当然了。我决定由我一个人抚养那孩子长大成人。但夺走我的梦,就是你女儿
他们那一班人!」
  「久美只是旁观而已!」
  「你怎知道?」恭子安静地说。「旁观的人等于谋害者!」
  「是她不对。我向你谢罪。所以,请你原谅久美。我可以代她死!」
  恭子摇摇头。
  「不是我杀的。克哉杀的哟。由我亲自下手的,只有秋崎洋子一个。其他的不是
我杀的!」
  「可是──」
  「那是克哉的力量。克哉把当时在场的人叫到他的跟前去了啊!」恭子抬头望望
楼上。「他在二楼。我已经无法阻止他了!」
  「不可能有那种事──」
  「真的。我已经疲倦了。可是那孩子不肯罢手。他一定要杀到一个也不留!」恭
子喃喃地说。
  「不行!」
  佐田冲上楼梯,双手用力掐住恭子的脖子。
  「啊──」
  「不准你做!我不许你碰她一根指头!」
  佐田边喊边运力。曾经一度爱抚她的手,如今准备取她的性命。
  恭子几乎没有反抗。当她软绵绵地倒下时,脸上浮现的是完全如绎重负的表情。
  佐田奔上二楼。
  半掩的门打开后,空荡荡的房间里,摆著一张椅子,克哉的照片放在上面。
  佐田走上前去,拿起那张照片,用力一挥,出力摔到地上。
  玻璃镜面被摔得粉碎,飞散四周。
  佐田失神地伫立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开那个空无一物的孩子房间。
  「久美。爸爸回来了。」
  佐田敲了一下久美的房门。
  久美开了门。
  「爸爸……怎么啦?」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久美大概不明白佐田的意思吧!但她甚么也不问。
  「已经……没事了?」
  「嗯,没事了。」
  佐田紧紧拥抱久美。
  父女两人都没留意到,紧紧贴在佐田背上的一件脏衬衣,轻瓢瓢地落到地上。
  「咱们出去吃晚饭吧!」佐田说。
  「嗯。」
  「迟些也许我会忙一阵子,可能不可以陪你一起吃饭了。」
  「嗯,我晓得。不要紧。我不是小孩子了。」久美微笑。
  「是吗?」佐田露出笑脸。「那就走吧!」
  「我要换件衣服。这个打扮不行。」
  「也好。穿最好的衣服出门吧!」
  「尽量好了。」
  「对。」佐田轻轻拍一下久美的头。「那我在楼下等你。」
  说完,走出久美的房间。
  佐田走下楼梯后,久美把房门开了一条缝,走向洋式衣柜。
  房门彭一声关上了。
  过了一会,一个类似小男孩的尖笑声,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
  久美的挣扎声只传出一瞬间,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从此以后,孩子的房间完全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