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无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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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姮宜走进这山顶的别墅时,心中充满了好奇。仿佛时光倒退了五十年,别墅里的一切全是三十年代的,包括布置,气氛和人。
一个五十来岁,貌似管家的妇人陪着一位六十多岁,斯文又有气派的夫人从半圆的楼梯上走下来。楼梯上铺满了又厚又软的地毯,听不到一丝声音。那感觉——感觉是幽灵的来到。
姮宜不自觉的站起来,因为那位夫人已经走到她面前。那位夫人即使如今看来也是那样的精致,那样秀丽,那样的风华绝代,那样雍容。
“请坐,林小姐。”夫人用悦耳的京片子说。
姮宜下意识透口气。她正在想,这样的夫人如果说广东话,那就大刹风景了,夫人是属于三十年代的,充满了上海的风情和味道。
“我——我只能说广东话。”姮宜结巴的。
“不要紧,我能听。”夫人安详的微笑。“你是林哲之让你来的?”
“是。爸爸吩咐我来到此地,第一位要拜访的人就是您。”姮宜十分恭敬有礼。
“是。哲之是你父亲。”夫人又微笑一下。
姮宜开始偷偷的打量她。她穿了件黑色有暗花的丝旗袍。没有戴首饰,只是耳朵上龙眼那么大的一对真珠耳环,越映得她肤色胜雪。
而且,她是纤瘦的,非常的飘逸清爽。
“哲之在电话中告诉我,你这次东来是预备在此地工作的,是吧?”夫人又问。
“是。夫人。”姮宜点点头。她是个二十七八岁,风度气派绝佳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高级知识分子。“我是应聘为此地一大学做教师,合约签了两年。”
“女孩子教书,很好。”夫人又说。“不过你不必叫我夫人,可以叫我宋安悌,或安慈安悌。”
原来夫人的名字叫宋慰慈。名字象三十年代的人。
“我只叫安悌好了,简单些。”姮宜从皮包里拿出一份礼物。“这是爸爸让我带给安悌的。”
宋夫人仿佛早已知道是什么,不出声就接过去。
“这是爸爸的新书,叫《朝代》,在美国倒是挺获好评的,爸爸希望安悌指正。”姮宜说。
“想不到哲之教学之余还有兴趣写书。”宋夫人微笑摇头。“这么多年,他倒真是没变。”
“爸爸是个执著倔强的人,永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姮宜想一想说。
“是吗?”宋夫人似有点恍惚。“是吗?”
她始终没有翻开书来看一看。
“本来现在美国放暑假,我请他跟我东来一游,他却不肯。”姮宜笑。“他说,还不是时候。”
“是,还不是时候。”宋夫人连连点头。
姮宜很诧异,这位宋夫人怎么了?是人老了变很迷糊?成本来就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外走进一个书卷气极重,又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不,并不太年轻,他至少也过了三十。
“妈,我回来了。”他打招呼,又同姮宜点头示意。
“啊!怀远回来了,”宋火人立刻打起精神。“来,我替你们介绍,怀远是我唯一的儿子。林姮宜是我老朋友的女儿,才从美国回来。”
宋怀远极有礼貌的和姮宜握手。看真了,他是个十分好看的男人,好看在风度,在气质,在修养上。
“我回来教书的,已有聘书。”她说。
“好极了,我也当教授,”他欣喜。从他眼里可以看得出他真的开心。“以后可以交换心得。”
“我必须多请教,我没有经验,拿博士学位才两年。”她由衷的。
她对这一切都好的漂亮男人也有好印象。
“你学什么?电脑?”他问。
“为什么电脑?”她笑起来。“我学数学。”
“这倒令我意外。电脑是最流行的科目。”他说。
“我学数学,因为它接近真理。”她认真的。“对学问,我执著又不讲道理。”
他眼中有异样的光彩。
“猜猜看我学什么?”他问。
她左右打量着他,想了半天,还是摇头。
“看外表无法知道你学什么,”她笑。“但你的气度,神经极像哈佛工商管理学院出来的。”
他先是一阵呆怔,然后大笑起来。
“你的眼光真这么利?或是猜的?”他叫。“或者妈妈一早就说过我学什么?”
“见你之前不知道安悌有这样的儿子。”
“你从哪儿看见我出自哈佛工商管理学院?”他再问。
“你和纽约一些大财团,大企业的高级行政人员很神似,那种气派与自信是别的学校学生学不来的,”她笑。“只有哈佛的学生象你这样。”
“该谢谢你的赞赏吗?”
“我的学校也不差,我是是MIT的,麻省理工。”她颇为骄傲。
“女孩子能拿到数学博士的确不简单,”他换一种口吻,“尤其是MIT的。”
“你们在念书上该是旗鼓相当,”宋夫人微笑。“学校又是门当户对。”
“那么,留在我们家晚饭?”怀远说。
“好。”她也不客气。谈得这么融洽。
“你现在住哪儿?”宋夫人突然问。
“酒店。因为学校的宿舍还没有替我弄好。”
“不如这样吧!搬来我们这儿,反正地方多,以后你也不必自己弄饭什么的。”宋夫人慈样的。
“那——怎么好意思,我在香港起码住两年。”她说。
“莫说两年,住二十年,四十年又如何?”宋夫人笑。“我们这儿有五间客房,就算普通睡房,也有六间,你可以随便挑选。”
“那——”姮宜还在犹豫。
“晚饭之后我去替你搬行李!”怀远眨眨眼,他也有顽皮的时候。“妈妈好客,极怕寂寞。”
然而寂寞,谁又不怕呢?包括姮宜。
“那么,在拿到宿舍之前我住这儿。”她说;
“那象什么话呢?太见外了,”宋夫人温柔斯文。“以我——我们宋家和林家的关系,这点小事也要计较?”
但是宋家和林家什么关系?父亲林哲之并没有告诉姮宜,她只奉命来拜访,送书的。
“你就依了妈妈吧!”怀远笑。“要不然妈妈今夜一定睡不稳。妈妈是这个脾气。”
“是。我听安悌的吩咐。”她只好说。
又闲聊了一阵,已是晚饭时候了。工人来请他们用饭,在那间浅黄色的饭厅里,享受一餐极丰富的食物。尤其令姮宜惊讶的是,普通晚餐,也用着极其讲究的银餐具。
吃水果的时候,一个白衫黑裤的女工人始终侍候在一边,又殷勤又有礼。姮宜想,在美国除非是洛克菲勒或肯尼迪,或罗宾逊家族才有这气派吧!
当工人送上茶时,怀远提出:“不如现在去酒店拿行李?”
他望着姮宜。
“我随时都行。”
“那么早去早回。”宋夫人淡淡的。“我不等你们了,我习惯早睡,怀远替姮宜安排一切。”
“是。我会。”他带着姮宜离开。
“我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坐在车上。
“我也从来没见过妈妈如此殷勤留客。”他笑。“我相信她一定极喜欢你。”
“我没有和母亲相处的经验,”她说:“母亲生我时难产而死,或只可以说是爸爸的女儿。现在正给我一个机会学习。”
“妈妈极容易相处,她是位开明的老人家,”他说:“爸爸在生时她曾显赫一时,现在,只是个寂寞的老人。”
“你父亲——听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她好奇的。
“是——是的!”他不置可否,仿佛不愿提起。
姮宜对中国近代史不熟,但——仿佛记得没有一个姓宋的大官。
“你们家里全是极讲究,极名贵的古董,我看连客厅门口那幅地毯都不简单。”她聪明的转了话题。
“你很有眼光,”他打着哈哈。“但——那也不算得什么,听妈妈说以前在大陆上——”
他突然住口不说,是讲错了话吧!
她也不追问,不想令两人之间尴尬。他们今天还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说说你的——家庭情形。”他勉强找话题。
“我只有父亲。”她苦笑。“而且我只记得移居去美国之后的生活。以前——我是一片空白。”
“什么时候移民美国?”
“一岁多时。”她说。
他忍不住笑。
“一岁多,当然以前的一切全不记得啦!”
“不——我相信儿时的一切一定会有模糊的印象,”她皱眉。“但是我——真是一片空白。”
“小时候记忆力不好,脑筋还没开。”他说。
“也许是吧!”她耸耸肩。“记不起以前,我的确觉得遗憾。好在我有一张照片。”
“哦”
“大约六、七个月时,刚会爬的照片,”她笑。“这是我最珍贵的一张了。”
“带来了吗?下次给我看看。”
“一言为定。”她说。
她的斯文中带着几分爽朗,是极受欢迎的个性。
“除了教书外,你还有什么打算?”他问。
“暂时没有,迟些时候我想学古筝。”
“古筝?!”
“是培养内在外在美的极好训练,”她说:“我极喜古筝的声音,非常古典,非常高山流水。”
“什么叫‘非常高山流水’?”他问。
“我很难解释,那只是种感觉。”她想了一下。“或者是古筝音韵的流畅好象流水,又可以低八度高八度的弹,哎——我真是很难形容。”
“你到我们家住对了。”他说。
“什么意思?”
“妈妈是一流的古筝演奏者,”他笑。“她可以比美任何职业高手。只是她从不收学生。”
“我能例外吗?”她十分向往。
“看你的造化。她那么喜欢你,或者她肯。”
她想了一阵子,脸色十分兴奋。
“怎么到了此地,我的运气会这么好?”她似在自问。“莫非真是东方利我?”
“谁说不是?离开泥土的花你可曾见它开得更美?”
她看他一眼,遂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姮宜在宋家就这么住下了。
她也被安排住在楼上,和宋夫人的卧室比邻而居。卧室很大,起码有四五百尺,布置也极古雅。她欣赏的是,无论卧室或客房,每间都有自己独立的浴室厕所。
这屋子实在是此地少有的讲究。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此地是著名的寸金尺土。
学校还没开学,她十分清闲。每天只看看书,陪宋夫人聊聊天,如此而已。
她在给父亲哲之写信,总得把近况报告一下。不知父亲知道她搬来此地会有什么反应。
然后她下楼。
她以为星期天,宋夫人和怀远都会在,但整个楼下静悄悄的,连工人的影子几不见。
她觉得奇怪。平日宋夫人足不出户,她今天去了哪里?那许多工人呢?一起放假?
花园里一个花王在修枝剪叶,她走了过去。
“请问——人去了哪里?”她柔声问。
那五十多岁的花王抬起头,看她一眼。
“是你,小姐,”宋夫人已把她介绍给全屋子的人了吧2“他们去做礼拜。”
“什么?!做礼拜?全体?”她意外极了。
“是。我们全是基督徒,”花王说:“夫人用我们之前必会问清楚我们的宗教,这是很重要的。”
“夫人没有问过我。”她说。
“你怎么一样呢?你是小姐。”花王很老实。
“但是我也是基督徒,只是——不那么爱上教堂。”她笑。“我觉得上帝自会在我们心间。”
“做礼拜是重要的,”花王不同意。“听牧师讲道,可以增加人的灵性。”
姮宜当然不愿和一个花王辩驳,她只笑一笑,离开花王,朝花园另一端走去。
宋家的大屋是极漂亮的,又大,又古典,又气派,附近的房子没有一家能比得上。然而这样的房子只住着两个主人和六七个工人,此地实在很不公平。她知道真有一家八口住一间百呎小房的事。
铁闸门在响,电力使大门缓缓开启,驶进一部黑色劳斯莱斯。后面跟了一辆长平治。
他们回来了,是吧!
姮宜喜悦的迎上去,先下车的是怀远。
“去做礼拜也不叫我?”姮宜笑。
“看你屋子里没有声音,以为你还没有起床。”他淡淡一笑。极有书卷昧。
“我也是基督徒——”
“我知道。小时候我看见你受洗礼。”宋夫人说。
“啊——你看见我受洗礼?怎么我全无印象?”姮宜说。
“那时——啊!你才几个月大,”宋夫人笑得勉强。“下星期我们一起去做礼拜。”
“好的。”姮宜回答。
宋夫人带着工人们先进屋子。工人们都换下了她们的白衫黑裤,穿上普通的衣服,管家陈太太也在一边。
“妈妈大概看着你出生的。”怀远和姮宜走在后面。
两人年龄相若,气质相若,很自然的成了一对。他们俩相处犹如兄妹。
“相信爸爸也看着你出生。”姮宜说:“这屋子里一切皆古旧,所以你也叫怀远?”
“不知道。名字只是名字。”他淡淡的笑。“只要配合个人就行了,姮宜很配你。”
“有这样的事?”她笑。“你是不是该叫宋彪?宋大龙之类的?”
“真顽皮。”他轻拍她肩,很温馨的。
“在家里我从不顽皮,因为只对着父亲,”她说:“而爸爸却是严肃的,我很少见他笑。”
“没有理由。生活对他又不成负担。”他说。
“不知道。我不敢问。”她笑。“虽然他是爸爸,感觉上并不接近。”
“不象我同妈妈相依为命。”
“这是什么话?你们的富足丰裕很少有人能比,还说相依为命?”
“只是比譬。”他也不反驳。“下午我们出去走走。”
“去那里?”
“无所谓。我们总不能每天困在屋子里。”他说。
“你不是常常去棋社下围棋吗?”她问。
“是。但不是在这阳光这么好的下午。”他望望天际。“想不想游水?”
“想,可是不喜欢去挤沙滩,”她摇头。
“去别墅,那儿的泳池非常好。”他有点孩子气。
“两个人——算了。”她突然有点退缩。和他单独在一起,她有点担心。担心什么?她也不知道。
“你喜欢很多朋友一起?”他望着她。
他的眼神非常动人,温柔而有情,是那种很容易引人陷下去的眼睛。
“也不是。我这人很极端,要不就喜欢自己一个人,要不就喜欢一大堆人。”她说。
“不曾有过男朋友?”
“我很挑剔。”她淡然摇头。“我不喜欢外国人,也看不起不如我的留学生。”
“实在挑剔。”他笑。“你喜欢哪一种人?”
“骄傲得来有理由,自信得来有条件——”她说。突然想起,他不就是这种人?于是住口不说。
“怎么不说下去?”他目光炯炯的望着她。
“想不起还有什么。”她避开他视线。
“真想不到还有人跟我一样挑剔。”他笑。
“所以我从来没见过你有女朋友出现。”
“还没找来,怎能出现?”
“安悌不催你?”她问。
“她的眼光比我更高!”他笑,“直到你出现,她不曾欣赏过任何人。”
“你们接触的人太少了。”她避开正题。
实在不喜欢把话扯到她身上,这很别扭。
“我的学生,我的同事,还有以前在英国的同学,”他摇摇头。“也不算少了。”
“安悌自己也没有什么朋友。”
“是。我只听见她提过你父母。”怀远笑。“你父亲——教了一辈子大学?”
“是吧!我没有问,理当如此。”
“那有不知父亲以前做什么的女儿?”他看不过眼。
“说过跟父亲不是很接近,而且——你对你父母以前的事很清楚?”
他一窒,好半天才说:
“自然——比你知道多些。”
“我们扯平,好不好?”她笑。“我是个不喜欢怀念旧事,不喜欢翻旧账的人,可以——下午我们看电影去吧!”
“你个性如此,会不会和我们家格格不入?”
“目前为止,还没有感觉到。”她说:“我看见你们起居室里有很多很多录影带,谁看的?”
“妈妈,有时她看一些西片的片集。”他说:“她是很寂寞无聊的,六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谁不是几十年就过去了呢?”
“你不会明白,她——”他脸色变一下,不再说下去。“就要午餐,我们进去吧!”
“在你家养尊处优,不知道我搬出去之后还能习惯吗?”她笑。
“在美国你们生活怎样?”他好奇。
“极普通,没有工人。”她说:“我弄饭,清理屋子,剪草及屋子外的工作请一个留学生做,生活简单,一切机械化,如此而已。”
“你真自己做饭?”他好奇的。
“要不要试试?找一天放工人假,我来做晚餐。”她绝对有兴趣。
“免了,免了,免得妈妈责怪、你是她的上宾,怎么可以进厨房?”
“你们家阶级观念重。而且你极怕安悌。”她说。
“她是妈妈,她养大我。”他的声音低沉了。“这屋子里的一切全由她作主。”
“你们家的维持靠你吗?”她好奇的问。“哎!我是太多管闲事了。”
“当然不。我能帮得了什么?我的薪水大概只能供得起一间两千呎的楼,而此地连花园近三万呎。”他苦笑。“妈妈极富有。”
“她做生意?”
“有些投资吧!本地不多,多半在国外。”他皱眉。“妈妈的慈祥,温柔外,也有精明的一面。”
“安悌年轻时的美丽一定倾国倾城。”她由衷的。
“是——吧!”他居然承认了。“但倾因倾城又有什么用?也要在一些条件下妥协。”
“什么意思?”她不明白。
“啊——没什么,没什么,”他自知失言。“进去吧!”
她不再问,心中却在想,是否有一个故事?
起居室里,宋夫人正在看电视录影带,是看出名的长剧《豪门恩怨》。写德州富豪们的家庭纠纷和感情。
姮宜从小在美国长大,她知道象电视里的大牧场,大屋子,大公司在美国已算一流的了,这个片集颇真实,所以能长时间屹立不倒。
刚坐下,宋夫人“啪”的一声用遥控机关了电视。
“小儿科。”她轻轻吐出三个字。
小儿科?指什么?电视情节,电视里形容的富豪?
“看过这电视剧吗?”宋夫人问。
“看过了,美国比此地早一季播,很受欢迎。”姮宜答。
“你不觉得它虚假吗?豪门是那样的吗?那些编剧太没见过世面,太没有想象力。”
“妈——”怀远欲言又止。
“难道不是?小儿科。”宋夫人轻视的。“开饭吧!”
立刻有女工人出去吩咐厨房,立刻有人忙碌起来。
“下午不出去玩玩?”宋夫人雍容的问。
“我想游泳,姮宜想看电影。”怀远说。
“那么依姮宜吧!”宋夫人温柔却果决的说:“太阳这么晒,何必游泳?”
“其实——我没有意见。”姮宜不好意思。
“女孩子不能没有主见,”宋夫人说:“没有主见的女人到那儿都吃亏。”
姮宜偷看怀远,两人会心微笑。
“是。我们下午就看电影。”他是百依百顺的儿子。
“你已经习惯下来了吧!孩子。”宋夫人对着姮宜。
“是,是,当然。”她立刻说,“我还担心住在这儿这么舒服,什么都不用动手,以后回家时,恐怕什么都不会做了。”
“那就在我们这儿住一辈子吧!”她淡淡的。
姮宜大吃一惊。住一辈子?那怎么行?她看怀远,他眼中也是难懂的光芒。住一辈子?
住久了,姮宜发现宋家是没什么客人的。
不止没有客人,连朋友也不见。除了宋怀远外出教书,星期天全家上下做礼拜外,宋家的孤立,象个孤岛,和外间鲜有联络。
他们全家对这种生活也十分习惯,很快乐的样子。只有一个人是每天出街的,那是厨房里的大师傅,他买菜,也买各种必需品。
开学了,姮宜已分到宿舍,可是宋夫人说什么也不肯让她搬出去,她只能让那层千多呎的房子空着。
反正她和怀远教同一间学校,虽上课时间并不相同,有时结伴行,有时各人开车也极方便。
宋家巨厦仿佛变成了她的家。
她有一点怀疑。宋家无疑是极富有,但钱从何来?夫人的投资大部份全在海外,她怎么管?每天在家电话遥控?家中放了几百万现款?
她觉得这些问题十分有趣。
接近深夜,姮宜想休息了。明天要和宋夫人一起做礼拜,还是早点上床吧!
她走过去窗边拉窗帘,突然看见一个黑衣,黑裤,黑帽子的人在花园里迅速走着,走向屋子。
她很吃惊,谁?他怎么进来的?谁替他开门?
她一向独立惯了,胆子也大,随便在屋子里找一个装饰用的厚玻璃保龄球,打开房门轻手轻脚下楼。
落到楼梯下,那黑衣神秘人正好进了客厅。
他们面对面的打个照面。
他看来全无表情,冷漠深沉,一眼望去,看不清模样,只是精光闪闪的眸子。
正待问“你是谁?”背后声音响起。
“请跟我来。”
姮宜吃惊转头,看见宋夫人随身的女工人。
啊!是客人,约好宋夫人的。
她连忙闪身一边,如果她出示玻璃保龄球,那真不知是怎样一场笑话了。
望着黑衣神秘人高瘦的身影消失在一扇门里,她才转身上楼。
刚才那紧张的一刻,她竟没看清那人的年龄,真是个神秘人,就象间谍。
回到房里她也放开这件事,既是宋家朋友,她也不必多管闲事了。
第二天她也没问,就这么半个月过去。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她在露台上吸新鲜空气。宋家全年的冷暖气其实并不健康。
十一点多钟时,那神秘的黑衣人又来了。
他仿佛自己配有大门匙开门,似乎又有宋夫人赐予独来独往的权力。
此人是谁?
这一次,姮宜没有下楼出洋相。
身为宋家客人,她没有理由管人家闲事。但是她心中记住了这个黑衣人。
她开始留意,真的,每隔半月这黑衣人必来一次,很准时的。
他是宋家的朋友?或办事的?
虽然隔得远,但她看得出,那人气质,修养都好,衣服剪裁也是一流,是——朋友吧!
后来,她也好象等朋友一样,每隔半月总躲在窗边张望,总见到那黑衣人。他们从没有碰过头。
她依然教书,上学放学,时间很稳定。
平日她也爱静,极少外出逛街,看电影,吃饭之类,深得宋夫人欢心。
有时她陪宋夫人在起坐室里喝茶聊天,讲的都是现在的事,绝少提从前。
而且宋夫人绝对中国的,虽然她讲得一口极优美的英语。
她穿旗袍,吃中国菜,喝中国茶。家里一切也是中国传统老规矩。也看古书,闲时画国画,下围棋,弹古筝。唯一例外的,她信基督教。
“安悌不信佛教?”姮宜忍不住问。
“所有宗教都导人向善,”她只这么说:“信基督——是机缘巧合。”
机缘巧合?那是什么?姮宜不敢再问。
怀远也来喝茶聊天,他甚至没有朋友。
“怀远,有时间和姮宜一起出去玩玩,随便到那儿去都行。”宋夫人总是说。
“姮宜想去哪儿?”他总是这么问。
很客气,也亲切,两人之间的感情象兄弟姐妹。就是这样,兄弟姐妹。
“外面有什么好去呢?我情愿留在家里。”姮宜说。
“在家会闷坏的。”宋夫人说。
“不会。我们可以打网球,怀远,是不是?”姮宜笑。
“是,是,”他立刻答。“外面又挤又杂,哪有家里的十分之一好?”
“你们两个孩子!”宋夫人抱怨。
“下星期天我们去别墅游水。”怀远立刻说:“很久没有去别墅了。”
“在哪里呢?”姮宜装做感兴趣的问。
“很古老,但极有味道的一幢大房子。”怀远说:“在城外。”
“我没有去过那么远,在郊外吧!”
“城外应该算是郊外。”怀远笑,“不过这是个小城市,城市城外也都挤在一起。”
“小而出名的城市。”姮宜说:“排头几名的世界金融中心呢!”
宋夫人看他们谈得很好,在一边也开心的笑。
很明显的,她非常喜欢姮宜,有意无意间都在替她和怀远制造机会。
但是——感情的事又谁能预料和控制呢?
宋夫人悄悄退出。
她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近身工人都不带,她做什么?看书?
“你在美国——真的没交男朋友?”他问。
“有什么真的假的?”她微笑。“我不喜欢平庸的人,男朋友一定要比我高明,这一点是我的固执。”
“美国那么大,找不到一个比你高明的?你的眼光也未免太高了。”
“未必。非我族类的我不交,比我高明的往往有了女朋友或太太,我不和人争,我怕累,所以大多数的时候我宁愿一个人。”
“我看你还是太骄傲。”
“或者是。爸爸也是个骄傲的人,他骂许多外国教授是垃圾,只会吹捧混饭吃,他只看得起真材实料的人。”
“看来要做你父亲女婿还真不容易。”他笑。
“我宁缺勿滥,也许独身。”她认真的。
“可是你没有感情?”他打趣。
“错了。只是感情固执,我只付出我要给的人,我决不试完一个又一个。”她淡淡笑。
怀远望着她半晌。他实在是个风度,气质,外貌都绝佳的男人。
“那么认为我怎样?”他问。
“你太好,好得近乎完美,”她很坦率。“但是——你不觉得我和你太相似吗?”
“啊!居然碰到一个自视跟我一样高的女人,”他大声笑。“我以为当世只有我一个人呢!”
“世界很大,而我们眼光所及之处太少。”她说。
“错了。世界虽大,妈妈视线所到之处却极大,多少人在为我挑女朋友?”他笑。
“选王妃吗?”她不以为然。
“差不多了。”他半开玩笑。“但是至今仍未找到一个,除了你。”
“我?!”她大吃一惊。
“你当然不是妈妈的人选来的,你可以说机缘巧合,自投罗网。”
“这是什么意思?”她忍不住笑。
“你看不出吗?妈妈认定了你。”他打趣。
“那倒是很有趣的事,”她全不分怀。“你以为会怎么样?嗯!”
“我以为——”他耸耸肩。“谁知道呢?至少在目前,我和你还没有通电。”
“我只信一见钟情,”她笑。“一开始就通电的人才有希望。”
“我相信日久生情,”他哈哈大笑。“大概妈妈也这么以为,所以安排我们在一起。”
“对着你,我有照镜子的感觉。”她说。
“不要太骄傲,试试看,可能会爱上我的。”
“好。我们互相试试。”完全是开玩笑。“大概安悌把我们生辰八字也算过了,我们俩的下一代,大概IQ最高,惊世骇俗。”
“会是外太空来的人。”他笑得前仰后合。
一个黑衣,黑裤,黑帽,黑鞋的人静悄悄的进来,简直无声无息的。
直到来到他们面前。
“咦——表哥,你怎么来了?”怀远意外的站起来。
表哥?!那神秘的黑衣人!
那表哥沉声讲了句什么,姮宜没听到。
“好,我让工人通报。”怀远说。
按铃,工人进来。
“啊!表哥,我给你介绍,林姮宜,妈妈最喜欢的女孩子,”怀远很顽皮似的。“和我一样在教书。”
“林小姐。”深沉冷漠,精光四射的眸子在她脸上扫过。
她心中忽然震抖,这个男人——似曾相识,她在那儿见过他?自然绝不是第一次相见那夜。
“表哥。”她只能跟着这么叫。
怀远连名都没说,他是个疏忽的人。
黑衣表哥已随工人走进去见宋夫人。
“我这表哥极能干,极出色,他几乎可以拿诺贝尔奖。”他说。
“几乎可以拿,但未拿到。”她说。
“因为没有政治背景。”他说:“你别太天真,现在的奥运会、诺贝尔奖根本渗入了政治。”
“那——岂不是可惜?”
“天下可惜的事太多了,哪在乎一件?”他笑。
“表哥也在这城市?”
“当然不。他常住欧洲,”他说:“他掌管着宋家所有的生意。”
哦!难怪他每半个月来一次,来报告的。但为什么是深夜?又这么神秘?
有人在欧洲替他们打理一切,难怪可以足不出户,越来越富有了。
但是表哥——他是怎样的人?
 
  

周末,怀远果然带姮宜到别墅去玩。
那别墅——可真象城堡,关上密不通风的厚重铁门,外面恐怕要用大炮攻城才进得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房子?”她笑。
“我告诉过你极古老的。”
“但是怎能象城堡呢?”她还是笑。
“当年也许为安全。”他淡淡的说:“父亲的身份不同,安全自然最重要。”
“宋伯伯做的是什么官?”她忍不住问。
“也只有过比一般大些的官儿吧!”他支吾。
“你们家为何如此富有?简直富可敌国。”
“这倒是祖上传下来的,”他提高声音。“宋家祖先,原是全国最有钱的,叫财神爷。”
“是吗?有这样的事?”她很好奇。“可不可以讲多些给我听?我对近代史很有兴趣。”
“我家的历史并不是近代史,”他有点尬尴。“有一点儿牵连就是。”
“能讲吗?”
“自然能。有空我慢慢告诉你。”他说。
“今天不能讲?”
“今天来打网球的。”他笑。
后园有个极好的网球场,旁边还有个奥运标准的泳池,十分讲究。
“这都是后来加建的。”他解释。
“这么好的地方,没有人住,没有人用岂不可惜?”
“我们不是来了吗?”他笑。
网球架什么早已弄好,反正此地一样的有不少工人。
他们坐在太阳伞底下。
“打完网球去看屋子里的布置。”她说。
“很特别。民国初年的布置,祖父留下的。”他说。
“你家的人都很传奇,祖父又是什么人?”
“他?!不就是财神爷咯!”
“又开玩笑。”她瞪他。
“说真的又当开玩笑,”他摇头。“反正我家一切皆传奇,又是近代史,你说的。”
“的确给我这种感觉。”她笑。“从爸爸的话里也听出来。”
“哦——他说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她还是笑。“但是从小到大,我从他话里感觉出来的。”
“他常常讲我们?”他问。眼光很特别。
“我想——以前他和安悌他们是极好的朋友。”
他想了一想,没说下去。
有个穿黑衫裤的女工人推了一车冷饮出来,很周到的服侍他们。
“这别墅现在住着多少人?”怀远突然问。
女工人有点吃惊,但不是立刻回答。
“我们一共六个工人管理别墅,但是——老王的女儿现在也住在这儿,一共七个。”
“老王的女儿?”他听不懂。
“少爷,请别生气,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女工人很害怕的样子。“我们不该让外人进来,只是——”
“我并没有生气。”怀远笑一笑。“只是什么?”
“去年老王老婆死了,他那女儿又非常不听教,老王怕她学坏,只好带在身边——”
“这是小事,无所谓的,”他笑。“别墅这么大,我们又不常来。让老王带女儿住吧!”
“是。谢谢少爷。”女工人退开一边。
“老王是谁?”桓宜问。
“是老花王,从他上一代开始,帮了我们家七十多年。他四十多岁才结婚,生了个女儿宝贝得不得了,大概宠坏了。”
“他今年多少年纪?”
“总有六十多岁了吧?”他不肯定。
“他的女儿大概正是危险年华。”她摇头。“这个城市太小,太挤逼,容易学坏。”
“关在这城堡里,想学坏也不行了。”他笑。
然后他们开始打网球,两个人都有不错的水准,可以说是旗鼓相当。
坐下来休息,时,女工人又走前来。
“请问少爷中午想吃什么?”
“你说,姮宜。”他望着她。
“随便。我喜欢简单一点的,清淡一点的。”她说。
“但是小姐——”女工人偷看怀远,她已认定了,这位小姐身份不简单。“中式或西式。”
“中国人当然中式。”她笑。
女工人领命而去。
“要不要游一阵水?”怀远问。
“现在下池,岂不是等于洗澡?”她叫。“那么清的一池水,太浪费了。”
他只淡淡一笑,也没再说什么。
又坐了一阵,他们回到冷气开放的大屋里。
这么舒适的环境,又这么轻松的工作,难怪工人们都忠心耿耿了。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家里的气派,”她说:“这儿——真的好像置身民国初年,不习惯。”
“可以发古之悠情啊!”
“我的‘古’代应该是唐朝,明朝之类,我喜欢那些朝代的味道。太平盛世有太平盛世的风味,兵慌马乱之时也很浪漫。民国初年或清朝,我不喜欢。”
“你大概看了太多历史武侠小说。”他笑起来。“兵慌马乱之际还有浪漫?”
“浪漫是心里的一种感觉,又不是什么行动。”她瞪他一眼。“你总笑我。”
“你有一种普通女孩少见的天真。”他说。
“可能出身环境单纯。我其实很独立。”
“不是——我的感觉与这些无关,”他想一想。“你看世界都是美好的一面。”
“自然也看坏的地方,只是很少机会。”
“跟我一样,”他竞叹口气。“我们环境都太单纯,狭窄,我们被刻意保护。”
“我并没有——”她不同意。
“有。或者你不觉得。”他仿佛看得清楚。“我们是动物园或家中宠物,与野生的那一群不同。”
“尤其你,你大概是罕有动物,被特别保护的。”
“我是熊猫?”他大笑起来。
一个女孩子混身是汗,穿一条廉价的花布裙,一件几块钱的红色T恤。高大,苗条,一头的浓发自然被在肩上,脸色古铜,眼中是不驯的光芒。她经过客厅,赤着脚奔进后廊,一副自然,无拘束的样子。
她甚至没有看客厅一眼,
“她是谁?”怀远皱着眉问。
他决非不高兴,而是心中有丝震撼,这个充满了原始野性的女孩是谁?她看来才十七、八岁。
“她是老王的女儿梅花。”女工人说。
“梅花?”怀远说。这名字他就这么记下了。
“她一定刚从外面回来,一身是汗,脏得要命。”女工人厌烦的。
“由得她吧!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他摇摇头。“你下去吧!吃中饭时通知我们。”
“是。”女工人退出去。
姮宜望着他一阵,仿佛要看到他心中。
“那个叫梅花的女孩子很特别,”她说:“我没想到她是这样的。”
“是。”他只简单的回答。
“我对她很有兴趣,不妨请她来聊聊天。”她提议。
“不好吧!人家又不认识我们,”他又微微皱眉。“也不知道谈不谈得来。”
“相请不如偶遇,下次吧!”她很了解他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很感激。
然后工人来请他们吃饭。一直没再看见那个叫梅花的女孩子出现。
饭后,姮宜回房休息一下,怀远独自到花园散步。
他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情绪起伏着,如果困在房子里,他会非常不安。
慢慢的走着。虽然中午的阳光灼人,他很能忍耐。
他想再见一次梅花。
也不知为什么,见了那女孩子后他的心就不安,若有所牵,若有所望似的。
他只能出来散步。
他知道。梅花是属于阳光的,她那种女孩只有在阳光下才得到。
游泳池那边有点声音,他循声走过去。
啊!梅花在泳池里,象一条活泼白鲛鱼。
一见到她,他的心就立刻安定了,不止安定,还有说不出的兴奋。
他就默默站在池边望着她。
一个翻身,她看见了他。
“嗨!”她好自然的打招呼,完全不象下人对主人。“你就是他们说的宋怀远?”
“是。我就是宋怀远。”他笑。
“长得不错嘛!”再翻身,她爬上泳池,肆无忌惮的盯着他看。“不过太文弱了。”
她是那样青春,那样健美,全身充满活力。
用手掠一掠头发,显出她原本十分清秀的小脸。
“你叫梅花?”他问。
“是啊!梅花,好不好听呢?”她仰着头笑,细小整齐的牙齿十分健康。
“很好。担是——为什么叫梅花?”他故意问。他一直在找话题跟她聊天。
“梅花是我国名花啊!”她野性的黑眸闪着光,“老爸大概想我是全国最漂亮的女孩,所以叫梅花。”
老王还有很强的民族意识呢!
“你的确很漂亮。”他由衷的。
“是吗?”她自然的转身,天真得令人由心眼儿喜欢。“你不生气我偷用你的游泳池?”
“你每天都可以游。”他说。
“是你说的,不准后悔,”她指着他叫。“为了游泳,我不知道被老爸骂了多少次。”
不远处,老王气急败坏的奔过来,一脸孔诚惶诚恐状。
“少爷,对不起,是我该死,梅花纵坏了,她又偷用你的游泳池。看在我老头份上,请别责怪。”他说。
“她每天都可以游。”怀远淡淡的。“泳池是给人游的。”
“少爷——”老王愕然。
“听见了吗?老爸。”梅花放肆的哈哈笑。“宋怀远说以后我每天都可以游。”
“梅花,你胆敢直呼少爷名字——”老王骇坏了。
“由她吧!她只是个孩子。”怀远拍拍老王,朝另一边走开。
但是梅花——他心中又起了一阵波动。
又是周末。
怀远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虽然他和姮宜都陪着宋夫人,他已失去了平日的安详。
“有事吗?怀远。”宋夫人问。
“没有,当然没有。”怀远下意识的看看表。
宋夫人和姮宜笑一笑,这表示他的确有事。
“有事你就走吧!不必陪我们。”宋夫人笑。
怀远把视线移到姮宜身上。
“我们去别墅打网球,如何?”他问。
“我没有问题,你决定。”她说。
她并不很喜欢那古老的别墅,她不习惯那些民国初年的布置,和她格格不入。
“去吧!”宋夫人鼓励。
“这就去。”怀远站起来。“越来越觉得我缺乏运动,我是太文弱了一点。”
姮宜跟着站起来,像个柔顺的小妻子。
宋夫人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笑得很满意。
还是怀远开车,他看来略有兴奋。
“其实家里也有个网球场。”桓宜说。
“不想吵着妈妈,她爱静。”很好的理由。
“家里已经太静了,”她说:“有时我在房间里,会突然觉得整个屋子只有我一个人。”
“你怕?”
“倒不是怕,感觉很特别。”
“寂寞?”他再问。
“大概有一点点,”她不否认。“以前在美国虽然只有我和父亲,但很有联系,我知道他一定在家。”
“其实我们都整日在家。”他说:“会不会我们之间缺少——沟通?”
她看他一眼,不觉得和他该有什么沟通,她只是他家的客人。
“没有那么严重。”她笑了。
“听说你还保持着学校给你的宿舍。”他问。
“是。这是我应有的权利。”
“为什么呢?想随时搬出去?”
“那倒没有。”她仰着头笑,露出饱满精致的额头。“也许美国住惯了,权利对我很重要。”
“可是你本人并不美国化。”他说。
“因为我住在你家,依你家的情形,习惯起居。”她耸耸肩。
“那是说现在的你并不是你?”他很敏感。“换句话说,你失去自我?”
“你总是把事情严重化了,”她摇头。“安悌听见是不是会不高兴?”
“那是另一回事,你的感受比较重要。”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
“如果你不愿意再住在我们家,你可以搬出去,”他正色说:“你有自由。”
“谢谢你。”她淡淡的。“有这需要时我会搬。”
汽车继续前行。
“你的个性是否倔强?”他问。
“没有真正探讨过,”她说:“我生长环境单纯,没有机会让我发展个性。”
“父亲很依你?”
“我是独女。”她笑。
两人之间似乎只有这些空泛的话谈,并不热烈。
“你呢?”过了一阵她问。
“我?文弱书生。”他奖。
“什么时候想起这几个字的?”她也笑。“我对你并没有这种感觉。”
“记不记得别墅里那个梅花?她说的。”他淡淡的。
“哦!那个又漂亮又不驯的女孩子。”
“她说真话,而且是对我第一印象,比较真。”
“你对这几个字耿耿于怀?”她望着他。
“当然不是。”他淡淡的笑。“既然别人有这印象,我自小又不喜欢做文弱书生,就增加运动啦!”
“以后每天起床我们可以在花园里跑步。”
“好。每星期我还是喜欢来游水,打网球。”他说:“正如你所说,困在屋子里很寂寞。”
“困在屋子里?我可没这么说。”她叫。
“你觉得在外面单独生活会怎样?”他好奇的。“我也可以申请一层宿舍。”
“安悌会怎么说?”她立刻想到宋夫人。
“她一定不同意,”他想也不想。“她认为我离开家门就会吃苦。”
“如果我是你,就出去证明给她看。”
他好奇的望她一眼,似乎被鼓励了。
“我真要好好考虑这问题。”他说。
“我没有鼓励你。”她笑。
“我只是努力在摆脱文弱两个字。”他也笑。
别墅的大铁门为他们开了,真是好象进入城堡一样,只少了一条护城河。
佣人们列队欢迎他们,象上次一样。
“有没有检阅仪仗队的感觉?”她打趣。
他没出声,脸色有点改变。
一直到屋子里面,没见到梅花,连老王都不在。
“你喜不喜欢古旧字画?”他突然问。
“喜欢,但不很懂。”
“可以去书房看,还有藏书室。”他指一指。“祖父的珍藏很多。”
“放在这种地方不怕遗失?”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他眨眨跟笑。
立刻有佣人送上茶啦,点心啦。
“知道我们来?”他问。
“是。管家打过电话来。”佣人恭身回答。
“等会儿我们要游水,让他们预备。”他说。
“哎——要不要重新换水?”佣人问。“早上——早上梅花在池里游过。”
“不必,太费时。”他挥一挥手。
“这屋子里的人仿佛对那个小梅花没有办法,她象个小霸王。”她笑。
“是吧!她只是个孩子。”他不置可否。
“你先去游泳吧!我想休息一阵,大概昨夜没睡好,头有点昏。”
“我陪你。”他很体贴。或者这只是教养。
“不必。又不是外人。”她笑。“快去争取太阳,我好一点时立刻找你。”
他只考虑了一秒钟,就同意了。
“你想参观或休息,自己选择。”他说:“当这儿是你自己的家。”
她不出声,只是笑。
事实上,她又怎会当这儿是自己的家呢?她不是那种人,她和宋家没有关系。
她想上楼休息,梅花经手轻脚,笑眯眯的进来。
“喂!你就是宋怀远的未来老婆?”梅花望着她笑。
“我叫林姮宜,不是宋怀远的未来老婆,你弄错了。”姮宜温和的说。
“但是他们大家都说你是未来女主人。”梅花不信。
“不会。该相信我的话。”
“但是你和宋怀远看来很象,很配的样子。”小女孩有她的固执。
“相象并不一定是相配,我和他最多象兄妹。”
“我担心你做了女主人不准我游水。”梅花伸伸舌头,迳自坐了下来。
她是完全无拘束的。
“放心。永远不会有这种事发生。而且你这么美的女孩子,大家都喜欢你。”
“喜欢我有什么用,要我自己喜欢才行。”梅花做一个奇怪的表情。
“你有性格。”姮宜笑。
“我野,我没有教养,我是丫头,”她又扮个鬼脸。“爸爸说的,永远登不了台面。”
“老王跟你开玩笑的。”桓宜耐着性子。
“那个宋怀远呢?”梅花四处张望。
“他去游水了。”
“哇!好在我没去,”梅花拍拍自己黑得发亮的皮肤。“否则不是碰个正着。”
“不要担心他,他是很好的人。”
“他是文弱书生。”梅花笑。
哦!原来这四个字是梅花说的。
“你怎么不去游水?怕白皮肤变黑?”梅花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充满好奇。
“不是。我想先休息,等一会儿去。”
“我们一起去,好不好?”梅花的黑眸亮晶晶。
“好。”姮宜不想使她失望。
“我去换泳衣,然后来找你。”她一溜烟跑了。
姮宜才换好泳衣,梅花已站在房门口了,她动作真快,鲜红色的泳衣一看就知道是廉价货,但穿在她身上。配着她深棕色的皮肤,却一样的耀限。
“哇!你的泳衣真漂亮,外国货吗?”梅花“啧啧”赞叹。“今年最流行的样子呢!”
“你喜欢下次给你带一件来。”
“真的,真的?说话不能赖,真的?”梅花雀跃着。眼睛射出极美丽的光彩。
“当然真的。”姮宜微笑,好天真,好容易满足的孩子。“你要什么颜色?”
“红色,好不好?”
“好。我们一言为定。”姮宜开心的。
她是真心喜欢这直爽,天真,纯朴的女孩子。她的不驯,她的不羁其实只是她美态的一部份。
“你是好人,姐姐。”梅花也懂方寸的。“不象宋怀远高高在上,永远是少爷,别人都要对他低头似的。”
“怀远本身不是这样的人,”姮宜解释。“他人很好,很和善。只是他的环境如此,不能怪他。”
“你说他是好人就算好人吧!”梅花说话完全不经大脑。
姮宜微笑,没表示自己意见。
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特色,她无意改变人,当然,她也不会让任何人改变她。
泳池边,怀远坐在太阳伞下,好象还没有下过水,看见姮宜和梅花手挽手而来,他好惊讶。
“你们——你们——”
“梅花约我来游水,”姮宜淡淡的。“欢不欢迎?”
怀远站起来,竟红着脸,呐呐不能成言。
“当然——欢迎。”他对梅花点点头,转身跳入池。
他竟怕羞了,是不是?
“我们也游。”梅花拖着姮宜跳下水池。天真的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对吧!
星期天,姮宜主动的要去别墅。
“真要去?”怀远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我只是提议,去不去由你。”姮宜顽皮的。
“你——你可别误会,”他的脸又红了。“我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我又误会了什么?”姮宜不放过他。
“今天我们不去,免得被你笑。”怀远也会孩子气。
“看你,小心眼儿。”姮宜白他一眼。
两个人始终象兄妹一样,和谐,亲密,但不是爱情,他们都很明白这一点。
其实正如梅花所说,他们象极,也配极,为什么没有发生爱情呢?谁知道。
“那——吃完午饭去?”他妥协。
“当然。我答应了梅花送她泳衣,另外还给她买了两套运动衫。”
“你们竟那么谈得来?”他惊讶。
“她只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女孩,”她说:“外表上她成熟,年龄十八也不算太小,只是——她思想单纯些,也许长久住在乡下的缘故。”
“也许是天生。”他加一句。
“讽刺她吗?”
“真话。老王过世的太太我也见过,个性、言谈就象梅花。你读过遗传学吗?”
“那么冷门的功课,没有。”她说。
“她完全可能遗传了母亲的因子。”他笑。
“别讲遗传学了,要去就准备。”她站起来。
就在这时,黑衣人——不,表哥从大门匆匆而入。
这回看清楚了,他长得极好看,是个正派的精明男人,但是他脸带病容。
“表哥,你——不舒服?”怀远迎上去。
姮宜也好奇的迎上去——她对这神秘表哥始终有一份好奇心,而且很强烈的。
“我——见姨妈。”他冷淡得软弱的说。
“你先坐下等一等,休息一下,我叫人通报。”怀远不由分说的让他坐下。
姮宜立刻吩咐工人通报。
“你坐飞机赶来?不舒服迟两天没关系。”怀远说。
“不碍事,老毛病。”表哥低声说。
“老毛病——不是根治了吗?”怀远诧异。
不知表哥低声讲了句什么,姮宜听不见。
工人匆忙出来。
“夫人请表少爷去书房。”
表哥立刻撑起身子,大步朝书房走去。
他完全不顾自己的病?
姮宜皱眉。这人——不必在宋夫人面前象只忠心的狗一样,他该有自己。
“表哥是妈妈姐姐的儿子。”怀远说。
“他很忠心。”姮宜冲口而出。
她是忍不住任何话的。
“忠心?!不,不能用这个字眼,他是我们宋家的一份子。”怀远说。
“尽忠家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姮宜冷冷的笑。“有点——奴才相。他又不姓宋。”
“你——怎能这么说?”怀远睁大了眼睛。“你好象看不起他,其实——他尽忠职守。”
“大家姓宋,你为什么不必尽忠职守?”她反问。
“我——我只是读书人,不懂生意。”他理直气壮。
“忘了你是哈佛工商管理的?”姮宜笑了。“教书其实很委屈你。”
怀远想一想,眼中渐渐凝聚了疑团。
“表哥是我的早期校友。”他说:“他也是读书人。”
“是不是?母亲偏心儿子。”她笑。
“不——”他挣扎着。“表哥是个商业奇才,我不是,这与读书没关系。”
“或者是吧!”姮宜看一看走廊。“他甚至抱病工作?”
“他坐我们自己的飞机,十一个座位的喷射机。”他说:“机上有医生、护士。”
她呆怔半晌。她从来没想过宋家会富有到如此这般。不是小型飞机,象美国国内私人飞短途的。他们的是飞长途吹射机。
“工业界的顶尖人物都这样分秒必争?”她问。
“应该是。一分钟之后价位可能高几个或低几个,何况我们的生意不止价位这么简单。”他说。
“那是什么?制造军火库?”
“你真会开玩笑。”他住口不说。
走廊上还是一片沉寂,表哥还在书房里没出来。
“你进过书房吗?”她忽然问。
“自然进去过,为什么问?”
“很好奇。书房里有着什么?”
“有着什么?”他叫起来。“当然是书、书台、书柜,你以为还有什么?”
“不知道。”她笑。“我想至少有部巨型电脑,好控制全世界的生意。”
“你把妈妈想成怎样的人?”他也笑。“妈妈在书房看书,习画,弹古筝,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没有想过安悌,只是表哥令我好奇。”她说;
“啊——表哥,”他压低了声音,怕被人听到似的。
“表哥对人冷淡是有原因的。以前他有个女朋友,外号哈佛才女,他们感情极好。就在要结婚那年,她意外丧生。”
“真的?”她睁大了眼睛。
“是。她撞车,但不是她的错,另一部车撞她,跌下山崖。”他说:“表哥以前热情爽朗,从此变了一个人。”
“他仍独身?”
“哪有当年那样出色的未婚妻?世界凡脂俗粉很难入他眼了。”他说。
“夸张。我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了不起。”她不以为然。
“外表当然看不出,要和他深谈,看他工作。”
“怎么深淡?我甚至不知他的名字。”她笑。
“他叫宋怀中。”他说。
“你的阿姨也嫁姓宋的?这么巧?”她问。
“当然不是。表哥过继给妈妈,大阿姨另外嫁了。”他下意识的望望走廊。“别说他了,好不好?”
又过了一阵,那表哥宋怀中始终没出来。
“要不要去看看安悌需要帮助吗?”她问。
“不必。书房不止一个门,说不定表哥早走了。”他说。
“哦——”她拖长了声音,掩饰内心的失望——失望?!她为什么失望?“我觉得宋怀中这名字不衬他。”
“下次你可以自己问他原名。”他笑她稚气。“名字有什么衬与不衬呢?”
“走吧!我们不是要去别墅吗?”她大声说。
“哦!被表哥这么一掠,几乎忘了这件事。”他得高兴。“我等你换衣服。”
“不换了,拿了梅花的东西就走。”
宋夫人从书房走了出来。
“要出去?”她和蔼的问。
“表哥呢?”怀远问。
“他不舒服,我让他上楼休息。”宋夫人淡淡的说:“他会在这儿住几天。”
“真的?太好了,可以和表哥长谈一次了。”
姮宜只是笑,心中却也颇高兴。
“要去就早去,”宋夫人指指窗外。“可能会下雨,天色并不正常。”
他们俩也伸头望一望,果然,天边有黑压压的云。
“城外一定已经下雨了。”姮宜说。
“也许是。”宋夫人说:“改天去吧!怀中晚上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饭。”
怀远看看姮宜,明显的有失望的表情,
“去别墅看看字画古董,也不必游泳了。”她是很善解人意的。
“也好。上次你说过想看的。”他又兴奋起来。
“那么早去早回。”宋夫人安详的坐下来。“我等你们晚饭,不要迟到。”
“好。不会迟到。”他开心得象个孩子。
姮宜上楼拿梅花的东西,他就陪着母亲坐。
“表哥什么事赶得匆忙?”他问。
“没什么事。”宋夫人永远淡淡、安详,世。界上大概没有任何事令她情绪起变动。
“我看他的病并不轻。”
“医生就来替他看了,”宋夫人有条不紊的。“我让他在此地休养,好有人照顾。”
“表哥在欧洲太忙了,为什么不要我去帮他?”他说。
宋夫人有些变脸,瞪他一阵又摇摇头。
“那些生意你碰都没碰过,你能做吗?”
“我可以跟表哥学,”他说:“自己家里的生意,我至少可以帮一点忙。”
“你还是教书吧!”她淡淡的。“你的个性不适合冲锋陷阵,尔虞我诈的商场。”
“但是表哥——”
“你放心。宋家的事我有分数,”宋太人严厉一点。“只要我在一天,也是由我主持。”
“是,当然,妈妈。”怀远不敢再说。根深蒂固的,他不敢顶撞母亲,哪怕明知自己是对的。
姮宜下来,手上多了一个小提包。
“我们可以走吗?现在。”她斯文的问。
“当然。”宋夫人又恢复了笑脸。“有你陪着怀远,到哪儿去我都放心。”
姮宜皱眉,这误会越来越深了。
上了车,离开宋家巨厦,怀远才透了口气。
“怎么了?失去了刚才的笑容。”她问。
“刚才讲错话,顶撞了妈妈。”他很懊恼。
“哪一个做子女不会讲错话呢?别担心,安悌不会放在心里的。”她说。
“我担心妈妈不高兴。”他说:“从小——我不能犯错,否则她会很久都不开心。”
“刚才她笑得很好。”
“那是因为你。你是客人,而且她喜欢你。”他摇摇头。“我现在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你讲错了什么?”她问。这么严重?
“我想妈妈让我去帮表哥。”他说。
“这很好啊!外面的世界很大,值得出去看看,”她说:“你关在屋子里太久了。”
“妈妈不同意,看来很生气。”
“别担心,有机会我替你讲。”她笑。
“啊!是,她喜欢你,她会听你的。”
“也不一定。我帮你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很好,值得去做。”
“你真觉得我困得太久?”
“你的文弱就是这么困出来的吧?”她笑。
是吧!是这样的吧!
晚餐桌上,气氛融洽、和谐,并没因为有个陌生的病人宋怀中而特别。
宋夫人对怀远、怀中表面上是完全一样的,她对怀中也严厉中透着慈爱。
怀中的病容未减,但他勉力支持。
“下午医生来过了吧?”怀远问。
对表哥,他是十分真诚敬仰的。
“是。只是老毛病。”怀中声音很低沉,要很用心才能听得到。
他总说老毛病,但老毛病是什么?
“不碍事的,”宋夫人淡淡的说:“医生说休息几天就会好,怀中在这儿住一星期。”
“表哥,从来没在此地停留达这么久。”怀远天真的。
“我只休息三天就够了。”怀中说:“太多事等我回去处理。其实三天也不必要。”
“听话,就一星期。”宋夫人语气不强,但她的声音是肯定的,任何人不能反对。
“是。”怀中果然说。
姮宜暗暗叹口气。这么好的外表,这么好的学问,为什么真要弄得自己象一条忠心的狗?
她一直沉默着,很不以为然的不出声。
这宋怀中,明明病着,吃晚餐也穿黑西装,一如去开董事会。唯一不同的是,他脱了帽子。
他有一头浓密黑发,修剪得十分好看。他的指甲也整齐清洁。还有他的浓眉——虽然没有表情,姮宜也觉得它们郁结着。
或许是因为他那段往事?那哈佛才女?
“今夜你太沉默了,姮宜。”宋夫人忽然说。
“是啊!餐桌上有两个沉默的人就嫌太多了些。”怀远也打趣着说。
从别墅回来,他一直情绪高涨。
姮宜微笑一下,感觉到宋怀中冷利的眼光扫过脸上。
这徒有外表与学问的人,她不看他。
“那么我说——我很喜欢别墅里的梅花。”她把语题扯得好远,好远。
“梅花?!”宋夫人意外,“别墅里种了梅花?”
“梅花是老王的女儿,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很爽直可爱。”她连忙作解释。
怀远眼中动人的光芒因梅花两个字而闪。
“老王的女儿,”宋夫人点点头。“我记得她,前几年见到她,她还是个流鼻涕的小女孩。”
“现在也是小孩子,很天真。”怀远说。
宋夫人看他一眼,他立即喋声。
“你不是说要跟表哥长谈吗?”夫人问。
“是——等表哥病好些,反正还有一星期。”怀远笑。
“随时欢迎你到我房里来。”怀中说。
“你住哪一间?”怀远问。
这巨厦里,有十多间客房。
“白室。”他答。
白室?姮宜想。那倒和他的一身黑很相衬。
“那不是在姮宜对面?”怀远天真的。
“不知道。”怀中又看姮宜一眼。
她还是望着面前的碗碟。她不喜欢这么没有骨气的人。
“姮宜,还没有介绍过吧?”夫人指一指姮宜。“怀中,姮宜是我们宋家世交的女儿,她父亲以前是我在美国念书时的同学。姮宜是非常优秀的女孩子。”
姮宜不得不把视线移向他。
只觉他眼中有冷电般的光芒,仿佛能灼人,又能射穿人心底。
“宋先生。”她很生疏的叫。
“叫表哥,”怀远十分孩子气,尤其在母亲面前。“怎么能叫宋先生这么陌生呢?”
“表哥。”姮宜收回视线。
刚开始她是跟着怀远叫表哥的,那时还不知他为人,现在,她叫得不情不愿。
怀中却没有出声。低着头吃自己的食物。
“怀中是个坚强果敢的人,他管宋家的生意我最放心,”夫人微笑,缓缓的说:“怀远却不同,他性格内向,比较适合教书,所以我让他留在我身边。”
“听说站在商界顶峰的人物不但要坚强果敢,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还要冷酷、绝情,是不是?”姮宜说。
“你在说动物吗?”宋夫人笑,也不责怪她。“人始终是有人性的,尤其是怀中——他是个好孩子。”
怀中的面色有些微改变,却沉默着不表示意见。
“我不是说人性,我不懂商场的事,”姮宜是有些故意吧?“但是若不择手段,阴险毒辣,怎赚到那些大鳄们的钱呢?美国是这么传说的。”
“是电视片集夸张了吧?”宋夫人还是温温和和的。“我们的生意怎么会——”
“的确是。”怀中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夫人的话。“我们要看对手是什么人,然后想办法打倒他。这也许就是你说的冷酷绝情,阴险毒辣。”
“我不是说你,表哥,”姮宜反而不好意思了,她针对得他太明显。“请勿误会。”
他不出声。她却看见他嘴角一抹冷笑。
这冷笑代表什么?她幼稚?她不懂事?
“等一会儿你们要做什么?”宋夫人岔开他们的话。
“没事。表哥有空,可指点一盘围棋。”怀远兴致很好。
“可以。睡太多我会受不了。”怀中淡淡的。
“你呢?姮宜。”怀远问。
“我不是高手,所以不如藏拙。”她笑。“明天早晨有课,我想早些休息。”
怀中的视线又射过来,又冷又利。他对她已记了仇吧?她只不过说了几句话——小人就是这样子。
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心中所想,脸上马上表露出来,虽然不强烈,任谁也看得出来。
她看不起怀中。
晚餐后,他们陪宋夫人看了一阵电视,又吃了水果,姮宜就退上楼。
她站在卧室门口望了望对面的白室,那宋怀中就住在里面。
似乎他很愿意人们就叫他宋怀中,姓宋是不是威一点?了不起一点?
怀中这两个字不配他的人,怀中,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但他——冷漠阴沉,城府又深,该是另外一个名字。
他原来叫什么呢?她很好奇。
躺在床上,并无睡意,虽然明天有早课,脑子还是乱七八糟的思想。
住在宋家她一直平静,就是这个不姓宋又叫来怀中的人扰乱了她。
她对他又有点鄙视却又充满了好奇。
他听宋夫人说话总是点头称是,是。是。虽然怀远也常常说是,但怀远是儿子,身份不同,听母亲话理所当然。宋怀中算什么?奴才!
想到奴才,她笑起来。就是奴才。
夜已深,她仍然睁大眼睛望天花扳。她不能在此时看书,否则她会通宵睡不着。
外面万籁俱寂,整个屋子的,人都休息了吧?或者——她下楼喝杯热牛奶。
房门外一片寂静,她下意识的望望白室,那家伙已经休息了吧!他在生病呢!
反正也碰不到人,她只穿晨楼,在厨房里找瓶牛奶喝了,休息一分钟,上楼吧!
虽然走廊通道的灯都亮着,她还是觉得有点怕,这毕竟是个太大的房屋。
经过客厅预备上楼,猛然看见一个黑影坐在那儿,她大吃一惊,是鬼是贼?总不可能有人半夜还坐在这儿。
下意识退后一步,撞到楼梯边的巨形植物,发出声音。
“谁?!”低沉而模糊的声音。
啊!居然是宋怀中。他坐在那儿做什么?
为了不示弱,她吸一口气,慢慢走过去。她是想告诉他,她没有被他吓倒。
他一直用视线迎着她过来,那种冷法,简直可以令人遍体生寒。
他们都感觉到,对互相问都没有好感。
两个都是骄傲的人,互瞪了半天,谁也不先出声。
她慢慢坐下来,摆明了是挑战。
而且——她看到他眼中也有不屑,对她的不屑。
“生病还不休息?”她终于忍耐不住。
“病是与生俱来,休不休息都一样。”他的声音好冷,仿佛不是活生生的人说的。
“那为什么不马上回欧洲?”她扬一扬头。
“我自己决定自己的事。”
“怕不是吧!安悌决定每一个姓宋人的事。”她冷笑。
“你以为是吗?”他眸中光芒一闪。
“是。除非那人不姓宋,否则都归她管。”
“你——”他被气坏了。这女孩为什么针对着他。
“我说错了吗?”她笑。
他吸一口气,重振旗鼓吧!
“你是被安排做怀远配偶的女人?”他问。嘲讽,不屑的意味更深。
“讲话请尊重些。”她大怒。
“难道我讲得不对?”他嘴角沁出淡淡笑意。
这人——居然也会笑?他那刀锋雕出来的脸。
“对不对你日后定然知道。”她愤然站立。“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刻薄的人。”
“可惜,我们处于相同的屋檐下。”他说。
“那并不表示什么,”她挥一挥手。“没有人能安排我,我就是我。”
他又冷冷的牵扯嘴角,似真似幻的冷笑着。仿佛在问:“真的吗?”
她再也不看他,拂袖而去。
这样——这样卑劣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宋夫人怎能把全盘生意交到他手上?
难道他居然能瞒倒精明绝伦的宋夫人。
辗转着再也不能入睡,直到天色大亮起来。
是不能受这样的轻视和误解,什么被安排的怀远配偶?相处于同一屋檐下?她不能忍受这样的语句,她也不要再见那卑劣的人。
从床上跳起来,把所有的衣物塞进皮箱。反正来到行李不多,她又不注重衣着,很容易就清理好,趁所有入还没有起床时,她开车离开。
她回到学校给她的宿舍里。
那只是层千呎的楼宇,比起宋家是天壤之别,对她来说却足够了。
现成的家私,现成的一切,她搬进来,就已经是一个现。成的家了。
感觉上很好,也自由得多。但——这么冲动的离开,只为宋怀中的几句话?
   

怀远的汽车是追着姮宜来的。
“终是要被你捉到,”她不介意的笑。“从早晨就开始想避开你,你难道不知道?”
“妈妈发脾气了,她说是我得罪了你。”他苦看脸。
“到我楼上坐着谈。”她潇洒的转身。
她和住在宋家时不同了,才离开半天,她就变了好多,在宋家她一直很小心,很含蓄。
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她?
坐在她的客厅,他立刻说:
“妈妈请你搬回去。”
“怎么知道我搬出来?”
“整理房间的工人说你的行李全不见了。”他急切的。“到底为了什么事?”
“你不觉得我这样很自由自在吗?”
“的确是。但——请别违背妈妈的话。我不知道在哪儿得罪了你。”他不安的。
“怎么会呢?我们情如兄妹,”她只是笑。“帮我在安悌面前美言几句。”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除非你跟我回去。”
“那儿只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我知道。可是妈妈的脾气——”他皱眉。“昨天你完全没提起这件事。”
“早晨起来,阳光很好,心情开朗,于是有了突来的灵感。”她笑。
“你的个性是这样潇洒的。”他好靛慕。
“我只是自由惯了。”
“真的不肯跟我回去?”他望着她。
“我会常常去探你们,也会常去吃餐饭,陪陪安悌看电视,”她慢慢说:“我想自己住宿舍。”
“没有其它的原因?”
她想起宋怀中,立刻摇头,总不能说他!
“只能说心血来潮。”她做出很愉快的样子。其实她好想知道当怀中晓得她离开后的反应。
但是——为什么在意他的反应呢?那卑劣的人。
“害苦了我。”他叹口气。“妈妈不会原谅我,一定又生很久的气。而我——以后谁陪我打网球?游水?”
“你总要找个伴的。”
“可是我挑剔。”
“训练梅花,她是极好的运动人材。”她提议。
“这——”
“这什么?身份,地位悬殊?不配?”
“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只是——”
“我陪你一起训练,”她明白他的心意。“以后我总还是陪你去别墅。”
“真的?”他眼中发出光芒。
他其实决不在意她搬不搬回去,她看得出来,他担心的只是再没机会,藉口去别墅见梅花。
“我们君子协定。”她拍拍他。“回去吧!我这儿还需要整理,我会忙几天。”
“我该怎么回答妈妈?”他问。
“随你怎么说,把责任全推在我身上好了。”她笑。
“你说得轻松,回去受罪的却是我。”
“希望在前面,很快就是周末。”
“你——别在妈妈面前提这事,她会不高兴。”他脸红,变得忸怩。
“什么事?梅花?一言为定!”她会心的笑。“但是梅花——有什么见不得人?”
“不是这些,是——是——”他又说不出所以然。
“算了。快走吧!等会儿我还得找超级市场去买菜,买日用品呢!”
“这么麻烦,还不如跟我回去。”他说。
“麻烦?”她愉快的。“这就是生活。在你家我觉得日子过得空虚,真话。”
“真羡慕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摇头。
“你可以考虑一下,爱母亲,但不必连个性都不要,这很不划算。”她说。
他想一想,挥挥手就走了。
半小时后,她还没把衣服全挂好,电话铃响了。
“姮宜,妈妈请你立刻回来一趟。”怀远说。
“我正在整理屋子——明天如何?”
“不行,妈妈已经在生气了。”怀远低声下气的。“表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硬要明天走。”
宋花中要明天走?那表示什么?
突然间,她心意就转变了。
“好。半小时后我赶到,只是我一个人来。”她说。
“当然一个人,你还想带很多人吗?”
“我的意思是不带回行李。”她笑。
“人先出现就行了,否则我今夜伯不能睡觉。”
“没那么严重吧!”
放下电话,拍拍裙子,也不化妆就出门。
宋家那条路是走惯走熟的,今天仿佛特别短,一下子就到了。
她被怀远带到书房——啊!她很好奇的书房。
“进去吧!妈妈在等你。”
“你呢?”
“她只见你一个人。”他退开。
敲敲门,她就迈了进去。
正如怀远说的,这只是一般的书房,只是比较精致些,讲究些,伴着数量极多的书籍及古董。
宋夫人坐在一张软椅里,她身边坐着怀中。
“安悌,你要见我?”她不看怀中。
“你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响的搬走呢?”宋夫人面有悻色。“是安悌对你不好?”
姮宜感觉到怀中的视线在她身上,她漠然不以为意。
“我心血来潮,真的,”她微笑。“突然就想到宿舍住一阵,但我会常常回来陪您。”
“在外面会吃苦,最简单的,谁照顾你三餐?谁替你洗熨衣服?”
“我自己会做。以前在美国时也自己做,”她笑。“那时还得替爸爸做。”
“在香港不许你这样,有我在。”宋夫人认真的。
“我知道你的好意,安悌。可是宠坏了我,我以后就变成什么也不会做的废人了!”
“有人是动手的,有人只动脑,”宋夫人不以为然。“象你,怀远,怀中就该是后者。”
“我不同他们,我是女孩子。”她还是笑。面对宋夫人,她一样大方愉快的侃侃而谈。
“在宋家,男女有什么不同?”宋夫人说。
“可是——我并不姓宋啊!”姮宜叫。
不只宋夫人有些变脸,还有怀中。那不该讲的话,姮宜却讲了出来。
“你这孩子——”宋夫人居然没有发脾气,只是难堪。“你——在外面总是不行,我不放心。”
怀中仿佛很意外,好象从来没听过宋夫人说这句话。也没有什么特别啊!她说:“我不放心!”只是这么四个字,普通的关怀话而己!
“我很能照顾自己,请相信我,”姮宜立刻说:“宿舍近学校,我方便很多。”
“怀远去接你就不方便了!”夫人固执得象孩子。“我希望你们多些时间在一起。”
“我们在学校天天见面。”她笑。“而且我会常常来,也陪怀远去别墅打网球。”
“你真不肯搬回来?”宋夫人盯着她。“在完全没有原因的情形下?”
姮宜要费了好大的努力才制止自己不望怀中,但——她强烈的感觉到,他似乎又在不屑的冷笑。
她心中有气,语气自然变得硬了。
“是。让我在外面住一阵,好不好?”
“你已经决定了,何必再问我?”宋夫人真的不高兴了。
“请你原谅。”她吸—口气。
“你并不介意我原谅与否,是不是?”宋夫人问。
“我自然介意,你是父亲最好的朋友。”她答得很好。“在此地,你就可以代表父亲。”
“那么——我说,每一分钟都希望你搬回来。”
“我考虑。”她只能这么说。
怀中在旁边一直不出声,又不走,令人窘迫。
“其实——姮宜,我并不真了解你,是不是?”宋夫人颇感叹。“在我面前,并不是真正的你。”
“我并不是故意隐藏自己,而是你有强大的力量,让我在你面前必须循你的轨道,依你的意思做,真是这样,安悌。”
“我明白了。”宋夫人终了展开笑脸。“很多人都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我不信,因为我并不强迫任何人。你说,我知道是真的,你没有理由骗我。”
“你真的有令众人臣服的威严,真的。”她强调。
“一个女人如此,是好或是不好?”宋夫人说得有些感叹。“难道我还能当皇帝?”
当皇帝?姮宜怔怔的望着她,她是这么说的吗?
沉默了几分钟,各人都在想自己的事。
“那么你呢?怀中,为什么一定要明天走?”宋夫人把脸转向他。
“病好了,我不想浪费时间。”怀中语气肯定。
“我知道这几天没有大事。”宋夫人轻描淡写。
“我认为工作比较重要。”
“多住几天,算是——陪陪我。”她有些不耐烦了。
一连两个人都违反她的意思,她的耐性就快受不了。
“我愿意陪你,只是——”他停了一停。“我责任重大,不能有所闪失。”
“没有人会怪你。”
“我会怪自己。”他沉下眼帘。
宋夫人思索半晌,终于点头,颇为落寞。
“你们俩都不肯跟着我,只有怀远一个听话,”她叹口气:“我大概真正老了。”
他们下意识的望一下,忽然又想起互相间的矛盾,立刻又避开。
“阿姨让侄儿做任何事,侄儿万死不辞。”他说。
“我不要你万死不辞,一个老太婆还有什么大作为呢?我只想个个孩子听话。”
“我会听阿姨话。”他又说。
窗外的天色慢慢暗下去,书房里没开灯,也没有要开的意思。三个人又都沉默着,气氛非常特别。仿佛格格不入,又仿佛十分融洽。
姮宜心中对怀中的敌意渐渐淡了,淡了——
“我们出去吧!就吃晚饭了。”宋夫人站起来。
姮宜的视线掠过怀中,他仿佛视若无睹,大步而行。淡了的敌意又加浓,加深。
他们俩始终不能成为朋友。
“姮宜,你可知道你来后解了我多少寂寞。”宋夫人转头。
姮宜呆住了,她真解了宋夫人寂寞?
晚餐桌上,没有再见到宋怀中。
宋夫人不再提姮宜搬出去的事,一如往常,神色仿佛更慈祥些。
姮宜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挂念怀中,或者——两个人曾经针锋相对过吧?就算是敌人,也需要一个强劲些的对手才好。
当然,她也不便问。
“你没听过我弹古筝吧?”宋夫人微笑。“等会儿我弹一阵你听听。”
“那太好了。”姮宜的开心是直接的。“我喜欢听听《渔歌唱晚》还有——哎《高山流水》。”
“我弹一首古曲《广陵散》,我喜欢古曲。”宋夫人说。
“这——我就不懂了。”姮宜失笑。“有一次在美国听见一位台湾去的留学生弹过那两曲,很喜欢,我请人替我买了盒录音带,我很孤陋寡闻。”
“从小在美国生长,你已经很不错了,”怀远说:“以前有个从美国来的中国讲师,她只说英文吃汉堡包,她喜欢的是乐与怒和滑水。”
“那也是应该的,从小她生长在那种环境,”姮宜说:“爸爸却坚持我们要中国化,吃中菜,讲中文,读汉书,我们用的家具都是红木的。”
“很大,很齐全的一套雕花的,是不是?”宋夫人说:“书房里那张书台的雕花踏脚板可以拆下来,雕的是细致的兰花纹,对不对?”
“安悌见过那套家具?”姮宜很惊喜。“爸爸说是当年上海最出名的一位师父雕的,有一百年历史了。”
“谁说不是?”宋夫人淡淡的笑。眼中一霎那的神采已闪过,复归平静。
“其实美国并不适合用红木或酸枝木家具,天气太干燥了,容易裂。爸爸很小心的保养,他令室内湿度保持一定的标准。”
“哦——怎么做?”怀远感兴趣。
“有自动喷雾设备。”姮宜笑。
“其实红木家具太硬了,并不舒服。”怀远说。
“但是它代表中国。”姮宜立刻说:“我们的人已远离,至少,保持中国读书人的风格。”
“难怪你一点也不洋化。”
“要洋化还不容易?要保持中国才难。”姮宜舒服的靠在那儿。“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
“怎么回事?”怀远问。
“不许我跟外国小朋友一起玩,不许学她们的生活方式,所以我一直很独立。”
“难道不寂寞?”
“寂寞的时候看书,中文书、古书、诗、词、歌赋,”她笑。“可是我太笨,并没有把中文学好。”
“已经很够了,我相信你的程度比一般香港人中文好。”怀远说。
姮宜但笑不语。
一直很感兴趣听着的宋夫人却笑了。
“那你也太把姮宜看低了,我相信她至少可以教中文。”她很了解的。
“啊!对不起,”怀远红起脸来。“我自己的中国文学学不好,所以把你也想低了。”
“你是真的不行,姮宜怎么同呢?她书香门第,父亲更是出名的汉学家。”
“对不起,对不起,”怀远孩子气的直赔不是。“有时我往往把你想成兄妹,觉得我们应该是一样的——”
“你们怎么会是兄妹?”宋夫人皱起眉头。“怀远这孩子就是口无遮拦,胸无城府。”
“所以我只能当教授,不能做生意。”怀远说笑。他是顺着母亲的口气说。
宋夫人却没有接腔,仿佛不高兴。
气氛就莫名其妙的静下来,连姮宜都找不出该说句什么话。
就在这时候,宋怀中出现了。
他穿着黑西装黑裤,雪白的衫衬,黑帽黑鞋,脸色依然冷漠苍白。他望望在座的每一个人。
“我走了。”他说。
宋夫人只“嗯”了一声,什么话也不再说。她还在为刚才无缘无故的不高兴?
“我送你出去。”怀远是热心人。
“不必。”怀中转身就走。走得又挺又直又孤傲。
姮宜心头浮上一种感觉,那是:苍凉。
“他不是明天才走吗?”怀远坐下来。“每次来去匆匆,连话也不能多说一句。”
“我留过他,他执意要走。”宋夫人淡淡的。
“表哥的脾气是不是越来越怪?”怀远说:“他好象把自己与大家故意隔开。”
“小时候他就是孤独的孩子。”宋夫人又说。
她的眼光还是落在窗外的黑暗中,不知她在想什么?或不舍得怀中就此走了。
但是她对怀中如此冷淡。
“以前他见到我还有很多话说。”怀远说。
“以前的世界和现在的也不同了。”宋夫人颇感叹。
“妈——”怀远似乎想制止她讲下去。
“啊——来吧!”她突然站起来,拖住姮宜的手。“来书房听我弹古筝。”
姮宜原本想告辞,现在也说不出口。
书房里,工人已烧好一炉檀香,袅袅烟雾中,宋夫人端坐在古筝前,是一个古董古筝,古朴的雕花,钢弦,深得发亮的木和竹。
宋夫人喜欢古旧的,历史长远的东西。她——可曾怀念以往的日子?
宋夫人的古筝造诣果然不凡,音韵象行云流水般泻出,不是她说的《广陵散》,而是《渔歌晚唱》,姮宜最喜欢的。
可是——可是很奇怪的,从筝声中,姮宜竟觉得宋夫人心境并不平静,正上下起伏着。
以她的年纪,她的环境,她的身份,她的经历,她还有什么事不能平静?
姮宜希望自己只是敏感,希望是自己不懂音韵。
她看看怀远,他正聚精会神的听着,很投入,很沉醉的模样。她看得出,他对母亲除了尊敬之外,还非常的钦佩。宋夫人是极出色的。
一曲结束,两个人都用力鼓掌,宋夫人童心突至,站起来谢幕似的向大家致意,惹得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气氛又变得愉快、和谐。
“我很羡慕安悌弹得这么好,能否教我?”姮宜问。
“随便教教是可以的,教得好就得看缘份了。”她说得很特别。
“教古筝也要缘份?我们教书,岂不是和许多学生有缘份了?”怀远说。
“各人缘份的多少和深浅有很大的分别。”宋夫人慢慢说:“人能相聚已是缘份。有的人一阵短时间,有的人时间长些,有的人一辈子,不同就在此处。”
“那么最有缘份的该是两夫妻了?”姮宜笑。
“也未必,”宋夫人淡淡的笑。但姮宜觉得她神色有丝特别,只是感觉,没有什么道理的。“夫妻也未必能相聚一辈子,对不对?”
“相爱的人总行了吧?”姮宜的孩子气冒出来。
“相爱的人——”宋夫人把视线移到窗外。“这个时代爱情加入了条件,相爱的人也未必常相厮守。”
“也不一定。只要相爱的两人意志坚定,不受外来压力的影响不就成了?”怀远表现兴奋。
“没有人想加压力给相爱的人,但——施压力的人恐怕也有无可奈何的理由。”宋夫人淡淡的。
怀远和姮宜对望了一眼。他们怎么讲到这么古怪的问题上了?而且——讲成这么灰。
“妈,好久没去别墅,你要不要去散散心?”他说。故意把题目扯得好远,好远。
“不想。那幢老房子,我一点也不喜欢。”她说。
“圣诞节呢?有没有打算?”他继续问。并转头对一边的姮宜说:“圣诞节是妈妈心中最重要的日子。”
“没有。现在还有什么打算呢?我都老了,”她微笑。“最后一件心事是看你成家立室。”
“那——还早呢!”怀远的脸突然就红了。“我连对象都没有找到。”
“你的眼光必然有毛病,”宋夫人看姮宜一眼。“感情是要培养的。”
这倒令姮宜不好意思了,又指向她。可是——她跟怀远互相间没有感觉,这是真的。
“会不会太晚了?我想回去。”她说。
“还提回去,”宋大人有点不高兴。“今夜就住这儿,明天一早我叫下人去给你搬回行李。”
“这——安悌,我想——”
“顺我一次,好不好?”宋夫人慈祥的微笑。“算你来陪陪我,而且你走了,我怎么向哲之交待?”
姮宜十分为难。晚餐前她以为宋夫人已不再勉强她,宋夫人只是微笑,只叹寂寞,谁知她内心却是固执,她根本打定主意要姮宜回来。
以姮宜的个性,她会不顾—切的离开,但——但她不忍心再次拒绝宋夫人,她觉得那样太冷酷。
“那——我今夜就住这儿。”她勉强说。
“什么今夜?你今后都住这儿!”宋夫人肯定的说。
她只是温柔的肯定,但任何人怕都没有办法反对吧?她有天生的气势。
姮宜望怀远,他只偷偷的摊开双手。
“要个要我陪你上楼休息。”她问。
“你们先去,我想在书房坐坐,”宋夫人回到古筝前坐下。“今夜兴致很好。”
“明天见,安悌。”姮宜随怀远退出。
关门前古筝声已起,门一关上。再不闻丝毫声音。
“书房的隔音设备这么好。”姮宜笑。
“何止书房?每间房都如此。”怀远笑。“妈妈爱静。”
“有好有不好,万一有贼人进来岂不是听不到?”
“哪有贼人能进来,他们不怕——”他自知失言,立刻闭口不说。
“不怕什么?”她追问。
“不怕飞机大炮吗?”他勉强笑。笑完又觉得这玩笑开得更离谱。只好傻笑。
她摇摇头,不再追问。她看到他脸上明显的尴尬。
“明天我第二堂有课,你呢?”她温和的。
“第三堂,不过可以一起走。”他很感激。“下午—起回来,或者——去城外兜兜风?”
“去别墅?”
“也——不一定。”他又面红。“姮宜,你真搬回来?”
“心里不顾意,可是不能反对安悌的意思。”她说真话。
“我们都有同样遭遇。”他苦笑。
她呆怔一下,怀远是儿子可以委屈——下,可是她呢?
虽然搬回宋家巨厦,可是姮宜心中颇不平衡,她十分后悔,搬出去了又回来做什么?耸夫人是用半强迫的方式,可是由她决定啊!
她很恼,又讲不出所以然,直到怀中再次出现。
也是深夜,她没有睡意。这阵子总有几天失眠,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完全没有这种习惯。
靠在阳台上看黑夜,把耳朵附在大地的脉搏上静听,传来的是一片宁静,为什么她心不宁?
突然想起怀远说“哪有贼能进来?他们不怕——”他们怕什么?难道此地有什么陷阱机关?
很多好奇心涌上,她决定到花园里—探。
披着纯白睡袍,她慢慢下楼,轻悄的走进花园。一个人也没有,真是无拘无束。回望巨厦,其实也没有在管什么,约束什么,为什么总觉压力?
慢慢的在前院子逛了一圈,没有异样,那儿来的机关陷阱?她对宋家的好奇和幻想太深了。
她预备回去,就在这时,她听见大铁门打开的声音,一辆黑得神秘的汽车驶进来,就停在门房处。
汽车里走出来的宋怀中。
啊!他又来了。这次——差不多一个月他才回来,什么事情阻住了他?
迎着他慢慢走近,她甚至忘了移动。
他还是那样子,黑衣黑帽黑鞋,雪白的衬衫,一脸孔的冷漠。
近了,他看见了她,眼中闪过意外,嘴角却展开一抹似真似幻的冷笑,仿佛嘲弄。
“很意外又见到你。”他冷淡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听出一丝挑战的问。
“是啊!我贪图享受,喜欢荣华富贵。”她也笑。她痛恨他尖酸刻薄。
“祝你成功。”他又冷冷一笑,大步往前走。
“做别人家的奴才,还改名换姓的是为什么?目的难道不是荣华富贵?我也祝你成功!”
怀中霍然转身,睁大精光闪闪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愤怒,直直的瞪着姮宜。她并不畏惧,根本是故意激怒他的,她昂着头,迎着他的视线。
足足有两分钟这么久,他似乎才平静下来,脸上又变回永远的冷漠,转身急步而去。
直到他走进巨厦,整个身影消失了,她才能转回一口气来。
真的,她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又为什么会如此?她把自己吓倒了。
她的个性平和,决不尖酸刻薄,严格的家教更不容她出口伤人,但——但她竟全做了,是不是?
她伤了宋怀中!
一步步走上楼,一步一个后海,她怎能那样伤人?怀中跟她又不熟,更没有仇恨,她怎能——
她是后悔极了,以致回到房里整夜失眠,眼光光的看着天亮。
好在是星期六,她不必无精打采的上课。
她却再也无法应付怀远去别墅的邀约。
“我有点不舒服,好累。”她的脸色也不好看。“你一个人去,或者明天陪你?”
“那我也不去了。”怀远三十岁的人也孩子气重。“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
“不高兴了?”她微笑。“我不是骗你,你该看得出我真的不舒服。”
他凝望她一阵,笑了。
“我不勉强你,或者——表哥可以陪我。”他说。
宋怀中还没有走?他不是每次来去匆匆吗?心中有着疑问,却不敢开口。
“其实去别墅你哪儿需要伴?每次你都独坐沉思,又不和我们一起玩。”她说。
“我看你们玩,很有意思。”他说。
“是因为梅花吧!”她促狭的。
“别乱说,妈妈听见会不高兴。”他立刻紧张起来。
“她高不高兴是一回事,你喜欢才重要。”
“梅花——还是孩子。”他终于说。
“今天的孩子成熟极快,说不定一星期之后她已长大。”她说。
“坐火箭吗?”他眉开眼笑。“我去找表哥。”
“他在楼上?”她不动声色。
“就住在你对面的白室。”他快乐上楼。
怀远也许不知道,但旁观者清,姮宜已是一清二楚。他大概爱上了梅花。
她拿份报纸看,想看完报纸就上楼睡觉。但是——怀中来了。真是冤家路窄,他坐在她对面。
她有个感觉,他故意来的。
故意来折辱她。
她不出声,却提高了警戒。
怀中一眼也不看她,靠在那儿休息,他的视线只在天花板上。
天花板上有什么好看?好几次她都忍不住也望上去,可是被自己强烈的压抑了。
她不要上他当。
她绝对相信他是充满敌意的。
过了好久,好久,姮宜觉得自己的姿势都变硬了,腰也坐硬了,怀远才回来。
“咦?找了你一大圈,你却在这儿。”他对着怀中嚷。
“我往有人的地方跑。”怀中淡淡的。
她的冷澳也渐渐淡了。
“你终于也觉得寂寞难耐了?”怀远笑。
“不。寂寞是享受。”
“不跟你讲道理,看样子你今天不走?”
“有什么提议?”
“去别墅打网球?”怀远兴奋。
仿佛怀中已答应了他。
“我害怕了长途行车。”
“比起你每次飞来飞去,这不过是小儿科,才一小时车程。”怀远暗示姮宜帮口,可是她不语。
“家里可以打网球。”怀中说。
“别墅场子新修过,比这儿好。”
怀中考虑一阵,突然转向姮宜。
“姮宜去的话我就答应。”
“你们联合起来为难我。”怀远笑。“姮宜正说没兴趣。”
姮宜却把视线从报纸里移到怀中脸上,她要看清楚他的神情。
怀中脸上淡漠如恒。
“去不去?”怀远抱最后一丝希望。
“为什么不?”她扬一扬头,她并不怕怀中挑战。
她认定从昨夜开始,她和怀中已“开战”。
在车上,姮宜独自坐在后面。她闭着眼睛休息,一方面想听听他们兄弟俩说些什么。
“其实我好想到欧洲跟你工作,也陪你。”怀远心胸坦朗宽大。“妈妈不同意。”
“你适合教书。”
“没有这样的事,什么工作都要学习,我相信自己也能做生意。”
“你可以向阿姨提出。”怀中永远冷淡。对任何人,对任何事。
“怎么讲也没有用,”怀远轻叹。“好象姮宜,她已搬出去,还不是硬给搬回来?妈妈脾气硬如高速钢。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怀中这次没搭腔。
“在欧洲,除了工作你还做什么?”
“只有工作。”怀中微微摇头。“我的脑子再也容纳不下其它东西。”
“表哥,这么多年了——”
“请勿提这件事。”怀中立刻制止。
对未婚要早逝,他是永恒的遗憾吧!
“一个人的生活你真过得惯?”
“你在此地,也不过多阿姨和——和姮宜,还不是过了那么多年。”怀中话中第一次有无奈。
“我觉得自己是支飞不出的箭。”
“飞出去又有什么用?”怀中说。短短的一句立刻住口,仿佛知道说错了话。
果然,怀远十分惊愕的望着他。
“表哥,你——”
“没什么,生命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人可以随心所欲。”
这一刻,姮宜懂了。怀中的意思是飞出去也受到牵制,一样的没有用。他的命运和怀远没有分别。
“宋家的人难道都必须这样?”怀远说。
突然间,姮宜发觉,她不是宋家的人,现在不是也等于受到牵制吗?
心中忽然涌上反感。
宋夫人是否太过份?然而——她是那样有教养,有修养,有学识的人,又经历了那么多,会不会她也有理由?
“不过——一切的事都是为了家族。”怀远说:“这大概是妈妈的苦衷。”
怀中又没出声。当然,他并不姓宋,他只不过是过继给宋夫人的。
但——一切为了家族而漠视和限制了下一代的发展,这岂不是很可怕的事?
“我们的生意——的确做得很大?”怀远显然并不清楚生意上的事。
“是。”怀中简短回答。
“大到什么程度?”怀远再问。
“阿姨从未对你说过?”
“妈妈只叫我教书。”
怀中考虑一下,淡淡的说:
“我可以牵制欧洲的金融市场。”
“什——么?”怀远显然吓了一跳。“这么大?”
“如果你想详细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算了——”怀远觉得额头冒汗。他知道宋家富有,但万万想不到会如此地步。“我知道这些够了,怀中,我只是好奇。”
“我能问一句话吗?”姮宜突然出声。“我是外人,但听了好奇。宋家做什么生意?”
“分两种,”怀中毫不犹豫的就说:“第一种是我们的飞机制造厂,造船厂,化学工厂,飞弹工厂——”
“我们也造飞弹?”怀远叫起来。
“替任何出得起钱的国家造。”怀中冷冷的。
“还有呢?”只有局外人如姮宜才能保持冷静吧?
“有金矿和钻石矿在南非,欧洲最大金融公司最大的股东,还有石油——”
“那就是说,富可敌国?”姮宜轻笑。
 

 

天气渐渐冷下来,圣诞节到了。
宋家显然是重视这些日子的,巨厦里老早就开始布置起来,到处都是圣诞气氛的装饰。
宋夫人吩咐管家买各种礼物,每人都有份。正厅的中间,放了一棵高及天花板(这屋房子的天花板有两层楼高。)的巨型圣诞树。
也许是节日气氛的感染,姮宜和怀远的心情都很好,除了准备礼物外。还买了新装。
“很多年没试过了,圣诞穿新衣。”她笑。
“除了圣诞,我们也重视过年。”他说
“也会如此张灯结彩?”她好奇。
“还不止呢!到时你就知道。”他卖关子。
“这么神秘。难道还请人回来唱戏?”她笑。
“又不是慈禧。”他说。
然后住口不言,很敏感的。
可是慈禧又如何?只不过古代的人物而己!
二十四号那天下午,宋怀中也赶回来。除了生病那次,他很少在白天出现。
为什么选黑夜回来?有什么见不得人呢?
怀中的出现,姮宜很高兴。在这快乐的日子里,她不必跟他针锋相对吧?
她主动的向他打招呼。
“嗨!好吗?这次气色不错。”
他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脸色依然冷漠。
她不在意,在这种日子里,她心中充满欢乐,他冷淡一点就由他吧!
晚上,宋夫人带着他们三个用晚餐。
桌上食物丰富得足够十二个人吃。圣诞歌曲不停的四面八方涌出来。
宋夫人看来也特别兴奋。
“等会儿五点钟我们去教堂,”她宣布。“全家都去。”
当然没有人有异议。
穿着白色套装,扣着一枚别致的圣诞花扣针的姮宜,今夜看来特别动人。
宋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但她奇怪,怎么两个男孩子仿佛全不注意姮宜的出色呢?
“在这种日子里,如果能开个舞会就好了。”宋夫人说。
“如果你早些儿吩咐,这也不是难事。”怀中说。
“是,我知道。你可以替我把欧洲的贵族,公主们都请来,或者配得起我们身份的大亨们,但——又怎能再和以前一样呢?”宋夫人摇头。
“妈妈——”怀远制止她。
“我有分寸,姮宜又不是外人。”她说:“其实,请请你们的朋友,同事来热闹一下也好。”
“妈——”怀远十分惊诧。
显然,宋夫人的提议是他从来没想过,或不敢想的。
“或者在除夕。”宋夫人决定了。“就这么说,怀中,你也过了除夕再去。”
“我——”怀中想说什么,终于忍住。“好。”
听孩子答应,她很高兴,拿起杯子连喝两口。
“不要喝酒,妈妈。”怀远又说。
他看来十分关怀母亲,但怀中却沉默冷漠,什么都不说,连眼光都是冷的。
“安悌,等会去教堂我想献诗。”姮宜突然说。
“献诗?”所有人都意外,包括冷漠的宋怀中。
“在美国我一直是教会唱诗班的领唱人,我唱得很不错。”这一点,姮宜有美国女孩的直率,坦白,大方。“今夜献唱圣诗很有意义。”
“好,我会告诉牧师安排。”夫人极高兴。“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有好歌喉。”
“我很喜欢唱圣诗。”桓宜只这么说。
她觉得宋怀中冷淡的眸子射向她,除了意外之外,也充满了好奇。
他也好奇?对她。
然后他们去教堂。
坐的时候,宋夫人坐在中间,右边怀远,左边姮宜,姮宜的旁边是怀中。
坐在怀中身边,她突然有丝不自在,她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但——真正是不自在,而且有点手忙脚乱。
拿歌书的时候,她碰到了他的手,吃惊地立刻缩回来。这只不过一件小事,她怎么——竟大惊小怪了?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啊!
心里砰砰跳,偷眼望他,他若无其事的看着前面的牧师。刚才——刚才那一触,她觉得他的手温暖而稳定,和他外表的冷漠不同。
他有一对温暖而稳定的手,这是否事业成功的顶尖男人该拥有的?
她的精神不能集中,有点恍惚。
有人过来对宋夫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夫人点点头,然后转向姮宜。
“等会儿唱诗班唱完,立刻就轮到你了,我已把你要唱的歌告诉他们,你只要走上前就行。”她说。
“是。我知道了。”姮宜努力集中精神。
今夜来教堂,她要献诗,不能这么恍惚。她不停的这么告诉自己。
但是她不知道,她的脸一直绯红着。
有人叫她的名字,宣布她要献诗。她吃了一惊,站起来时有点茫然失措,简直和平日是两个人。
旁边的怀中皱皱眉,也站了起来。
“我陪你走上去。”他礼貌的说。
她看他一眼,心中忽然就平静了,而且快乐。
她献唱的时候,怀中就站在唱诗班旁边等着。姮宜唱的是一首《荣耀归天父》。
她有极美好的天赋歌喉,而且有极好的后天训练,她唱得那样虔诚,那样全神贯注。
一曲既终,有人竟忍不住拍起手来——于是更多人拍手,终于令全体都拍起掌来。
献诗是不必拍手的,因为一切献给天父,不需要人来拍手——但今夜教堂气氛特别好,人们都有点忘我。或者,因为是圣诞节吧!
然后,讲道,祝福,再唱圣诗,就散会了。
姮宜始终保持一副微笑的面孔,她十分快乐,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原因。
离开教堂时,她突然想起—件事。
“宋怀中,谢谢。”她悄声说。
人群中,谁也没注意,包括宋夫人母子。
怀中只是冷冷的看她—眼,什么表示也没有。
回到宋家巨厦,夫人把所有人的礼物都派了,她就退回书房,说想多看一段圣经。
三个年轻人依然留在楼下大厅的圣诞树旁边,把他们的礼物都排好在树下,还没到拆礼物的日子呢!
“我有一个主意,我们出去报佳音,好吗?”姮宜是毫无倦意。
“报佳音?去哪里?”怀远笑了。“附近的屋子不多,也没什么孩子,又冷,去那里?”
“我们可以找个热闹点的区域。”她不死心。
“这个城市不适宜在深夜出去走动,”怀中说话了。“恐怕会有危险。”
“不可能吧?今天是圣诞啊!”她叫。
“并非人人都是教徒,都守圣诞。”怀中冷淡的笑一下。啊!他竟笑了,他。
“那么——就这么睡觉?”她不甘心。
“你想做什么?我们陪你。”怀远说:“三人舞会?”
怀中站起来,刚才的笑容消失了。
“失陪。我上楼休息。”也不理会他们的反应,独自大步而去。
怀中离去,他们再聊聊几句,姮宜突觉一切都索然无味,刚才的兴致都不知跑到那儿去了。
“我们上楼休息吧!”她主动提议。
人的情绪变化实在很奇怪,她躺在床上想。为什么突然就没有兴致了呢?
其实她全无睡意呢!
辗转多时,仍然瞪着天花板。这一阵子失眠,她总有一天把天花板瞪穿吧!
又觉得肚子饿了,晚餐食物虽丰富,她却是吃得不多。下楼去喝杯牛奶,吃块蛋糕也不错。
说去就去,她披起厚晨褛,轻悄下楼。
厨房的灯亮着,是谁?走近一看,怀中坐在那儿。
怀中——她的兴致又忽然回来了。
“你也——肚子饿。”她看见他面前的牛奶。
他点点头,没有出声。
“大概冬天比较容易肚饿,有饥寒交迫这句话。”她又说。她已完全忘了他们之间的“战争”。
他忽然笑起来。
“在暖气这么好的屋子里,你觉得冷?”他说。
也不再是那么针对她了。
“当然不——”她脸红,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定会觉得她幼稚,会不会?
“你的圣诗唱得很好,很好。”他说。不是听错吧?声音视觉竟有丝暖意。
他还连用了两个“很好”,这表示什么?欣赏。
“从小就是唱诗班的成员,好坏是天赋,我只是用心灵唱。”她说。
“用心灵唱。”他重复一次,然后喝完杯中牛奶。
他要离开——不,他没有走的意思,她放心了。
她希望并喜欢他留下的,是不是?
“你对人——永远是那么冷淡?”她问。其实她并不想问的,又忍不住。
“冷淡——也只不过是种态度。”他说。
“什么意思?”她不明白。
“你看有的人笑得那么兴高采烈,但他真是那么开心?”他反问。
他在暗示她外表并不可靠,不能代表一个人,是吗?他肯跟她和平相处,这很不错。
“当初——我们有点误会。”她诚心的。
“有误会才有了解。”
“在你面前我大概是幼稚无知,但是——我好强,我憎恨别人看不起我。”她坦率的。
他没出声,不知他心中想什么。
“还有——十分谢谢你今晚陪我走向献诗台前。”
“献诗是你自己提出的,但临上阵——你好象又无所适从的茫然。”他说。
他把一切看在眼里了,是吧!
“我不知道当时在做什么,我——”她望着他竟说不下去,因为他一直紧绷的漂亮脸现在松弛下来,变得柔和,变得那么动人——
“对不起,失陪。”他突然站起来离开。
但——刚才那一刻是真的,是不是?他的脸变得那样柔和动人——在圣诞夜。
冬天没有去别墅的理由,怀远变得苦闷烦躁。
“很想出去走走,家里太闷了。”他嚷。
“除夕舞会就来了,怀中的客人已请得差不多,到时候就热闹了。”姮宜说。
“那是妈妈的舞会——”怀远知道说错话,立刻改口。“我们约怀中去别墅烤肉吃?”
姮宜眼光闪一闪,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好。立刻约他。”她笑。
“他不肯去呢?”他没有信心。
“我也陪你。”
“你真好,姮宜,我总觉得你是我最好的妹妹。”
“谁说不是?”
怀中走过来,他们立刻约他,他想一想,点点头,转身又离开。
“现在就去,好不好?”怀远说。
“十分钟我换衣服下来。”怀中说。
“那么我也换衣服。”姮宜站起来。
“姮宜,舞会那天你做谁的舞伴?我?或是怀中?”怀远问。
“问得这么奇怪,为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怀远笑。
“怀中会是安悌的舞伴,他请了那么多客人,没时间理会我们的。”她说。
“倒也是事实。”他点头。“放心,我陪你。”
她笑笑,上楼换衣服。
十分钟,他们下楼时,姮宜和怀中都换了牛仔裤,她穿一件银灰的雪褛,他却穿一件很粗豪的猄皮夹克,和他平日的黑衣黑裤又是另一番气势。
她更喜欢他这种装扮。
只是怀远,还是穿得永恒的斯文。
“我跟妈妈说过了。”怀远也不以为意。“走吧!”
怀远开车,怀中坐旁边,姮宜在后面,和以往每一次相同。
“今天真冷。”怀远吸一口凉气。
“难得你还有如此兴致。”怀中说。
“别墅里另有太阳。”姮宜在后面笑。
“姮宜——”怀远嚷。
怀中看看他,微微皱一下眉头。
这几句话,几个简单动作在几秒钟里做完,但——怀中已明白一切,是吧!他是那样精明。
梅花看见姮宜来到,不知道多开心,她握着姮宜的手热情的叫。
“谢谢你,我好喜欢你送我的圣诞礼物,那么漂亮的红毛衣我还是第—次穿。”
怀中看梅花,又把视线转向姮宜,后者微微一笑,他已知道就是这个女孩。
但——他十分惊异,怀远喜欢的就是这个美得十分粗糙的女孩?
忍不住微微摇头,却被姮宜看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一直很注意他。
“怀远送的红大衣你不喜欢?”姮宜故意问。
“不喜欢,老土,”天真坦率的梅花说:“现在那里还流行长大衣呢?阿婆穿的。”
怀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不生气。
“我们到别墅来烧烤,你也参加。”姮宜说。
“下午行,晚上有人约我跳舞呢!”梅花笑。“我刚学会跳舞,好喜欢。”
怀远有一点变脸,妒忌了呢!
工人们立刻替他们预备好烧烤炉,预备好食物——这种完全不用自己动手的烧烤,能有乐趣吗?
然后,四个人就坐在花园的一角,烤炉的旁边,等工人们烤好来吃。
“喂!你这个人真怪,冷冷的一句话也不说,”梅花望着怀中。“你不喜欢这儿?”
烧烤的工人们十分震惊,小梅花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开罪主人的贵客?
“他是我表哥,他不爱讲话。”怀远打圆场。
工人咽一口气,坏了,还是表少爷呢!
“人若不讲话,闷不闷?”梅花又问。“如果我这样,早就闷死八百年了!”
“人不讲话但可思想,情形是相同的。”姮宜说。
“只想不说?我不行,绝对不行,”梅花孩子气重。“如果人家骂你呢?”
她是望着怀中,但他却不答话,只微微一笑。
“哎呀!什么都不说,我怕总有一天你会爆炸。”梅花叹一口气。
怀远显得尴尬,仿佛一切是他的错。
“对不起,表哥,梅花只是个孩子。”他说。
“难怪她这么说。”怀中摇摇头。“除了她这么天真直率的孩子外,恐怕没有人当面会对我说这样的话了。”
他似乎有感慨。
也难怪,在社会上他的地位那样高,那样尊贵,许多人只要得到他点头,明天就能成百万富翁。谁还敢在他面前挑他的错和缺点?
“你喜欢如此?”姮宜炯炯有神的盯着他。
“人生就是这个样子。到了如今的地步,我想改变也不可能。”
“难道你没有知心朋友?”她好奇的问。
他轻轻一笑,不再回答,只专心的吃着他的食物。
良久沉默,终于还是梅花打开话题。
“喂!宋怀远少爷,想不想打网球?”梅花问。
“好,当然。我陪你打。”怀远很兴奋。“以后你别叫我少爷。”
“不叫会大逆不道,爸爸这么说的。”梅花伸伸舌头。
“相信我的话,不必这么叫,老王是骇你,现在还有什么——大逆不道呢?”怀远红着脸。
“去打网球吧!说这么多梅花也不懂,更不会听,她是个小固执。”姮宜笑。
“是啊!爸爸也说我是个小固执,真的。”梅花眉开眼笑。她的美是会发光的,会只目瞪口呆那种。
怀远望着她一阵,终于小心翼翼的把她带走,生怕会碰坏了她似的。
“怀远——不是真的吧!”怀中喃喃自语。
“你是指梅花?”桓宜问。
他振作一下,摇摇头。
“我不指任何人。”他淡漠的。
“以前——”姮宜考虑了好久。“以前你也这么冷漠?”
“我不记得了。”他不感兴趣的。“以前的事我都忘记了,现在只看前面。”
“怎可能忘?”
“说忘就忘,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他说得颇冷酷。
“不要骗自己,谁能没有过去?”她摇头。“过去无论是什么,是‘它’把今天和将来堆积起来的,不能否认。”
他脸上掠过一抹阴暗,然后垂头不语。
她令他生气了吧?
“对不起,我无意的。”她立刻道歉。“我只是万分好奇,怎样出色的才女才能令你这样——出类拔萃的人变得半生沉默冷淡呢?”
她的声音,她的话语都是绝对真诚的。
“在大家眼中——或者她只是个平凡人。”他居然没有生气,居然肯谈这这件事。
“平凡人?!绝对不是!否则怎能吸引到你?”
“你把我看得太高了。”他冷冷一笑。
“没有。你实在是那样出色。”
“试想,除掉宋夫人的支持,我不再打理她的整盘生意,我还是什么?”他还是冷冷的。
“至少——”她惊憎得有些结巴。“你还是哈佛的商管博士,你还是有学识,有才能,有见地,你——”
“错了!我就什么都不是,平凡过平凡,”他冷笑起来。“哈佛商管的博士?你算过没有?太多了。”
“你太偏激——”
“你以前说得对,我是奴才,我只是宋夫人的傀儡,她一撒手,我就什么都不是,就这么简单。”
她惊呆了。他怎么说这样的话?还叫宋夫人——他心中到底有着什么?
“以前我不了解你——”
“现在你也不了解我,”他有点激动。“没有人会了解我,包括我自己!”
“是你拒绝别人的了解。”她说。
“为什么要人了解?有这必要吗?”他反问。精光闪闪,深不见底的黑眸就停在她脸上。
“我——”她心一怯,屈服在他的注视下,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然后,好长的一段沉默,他似乎渐渐平静。
“对不起——”他站起来就走。
“你去那里?”她下意识的问。
他呆怔一下,想不到她会关心——只关心吧!
“去走走。”说完大步走开。
她很想说“我陪你”,可是——自尊心不允许。她和他——中间有奇异的矛盾吧?
她独自坐在那儿,完全没有食欲,仍吃完所有属她的食物。
她是个坚持的人,个性就是如此,改不了。
许久之后,怀远回来了,不见梅花,他有点沮丧。
“怎么了?梅花呢?”她问。
“她的朋友来了,把她带走。”他没精打采。
“什么人?就是晚上带他跳舞的?”
“是个乡下男孩子,不过长得很好看。”怀远有点失神。“很年轻。”
“你——可是吃醋?”她悄悄打趣。
“啊——不。”他急忙否认。“表哥呢?”
“我想——我讲了一些他不喜欢所的话触怒了他。”她也懊恼。
“不会的,表哥是做大事的人,气量大。”
“我不能忍受他的悲观。”她说。
“悲观?!你错了,”怀远笑起来。“在商场上的那种狠劲,我相信你见了会怕。”
“会吗?”她不再说什么,因为怀中也回来了。
“想不到这别墅还保持得那么好,”怀中空泛的说:“和当年没有分别。”
“当然,这是宋家的根,爸爸当年——”怀远警觉的看姮宜一眼,不再说下去。
姮宜皱眉,很多事仿佛他们在避忌她似,的,她不大开心,她又不是诸事八卦之人。
“姮宜,可愿打一场网球?”怀中的视线又到她脸上。
“啊——网球,”她已站起来,脸上泛起一种十分动人的光辉。“现在吗?”
某种适当的时候,女人是会发光的。
除夕舞会是那样热闹,那样盛大,在美国—直过小家庭生活的姮宜,除了在电视、电影上,简直做梦也没有想象过这样的场面。
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几乎全被请到了。
宋夫人,宋怀中的宴会,被请的人深觉光荣,没请到的千方百计的想找张请帖。几乎这是城中年尾最大的一件事了。
姮宜并不适合这种场合,虽然她穿件纯白的晚装十分出色,怀远又寸步不离的陪伴她,她仍觉烦闷。
她想要的舞会是一班年轻人无拘无束的在一起,而不是与这些大亨巨头们应酬。
许多人都到她面前来自我介绍,客气恭敬又羡慕的,那些人又误会了什么?她是被选定为宋怀远的女人?这——这令她越发扫兴了。
看一看远在中间的宋夫人,她与平日简直是两个人,她周旋宾客之间非常快乐,非常享受似的,而且她的仪态——的确高人一等似的。
姮宜知道,她永远学不来宋夫人。
怀中一直陪伴在宋夫人身旁,象她猜的一样,在这种场合他依然冷漠,就越显得他高贵——是,就是这两个字,他给人十分高贵的感觉。
怀中是个不大肯妥协的男人。
怀远呢?他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这根本不是舞会,是交际会。”他说:“大家只站在那里寒暄谈话,闷死人。”
“忍耐点,怀远,”姮宜的清淡自然另有一种风味。“这是安悌的舞会,我们要令她快乐。”
“哎——是。”他摇摇头。“和我想象中的舞会差得太远,太远。”
“有机会我们可以另开一个。”她说。
“好啊!在别墅开——”他住口,傻兮兮的对她笑。
“别墅太远,交通不方便,或在——在学校给我的宿舍里面?”她笑。
“但是——”
“我们去接梅花出来,不就行了?”她看透一切的。
“你——你——不许笑我。”他脸红了。
“喜欢一个人是正大光明的,我为什么要笑你?”她拍拍他。“我们是兄妹,我帮助你。”
“你真肯帮我?”他惊喜。
她眨眨眼,做一个好俏皮的表情。
“可是——你也得有个舞伴。”
“别操心,这是小事。”她一点也不在乎。“明天我们就开始着手办理。”
“如果时间凑得好,也请怀中。”他说。
她看一眼宋夫人身边的怀中,摇摇头。
“相信他对今夜的舞会感兴趣些。”她说。
“我会问他。他的脾气很难捉摸或者他会答应也不一定。”他说。
突然,宋怀中在舞池中央拍拍手,宣布舞会开始。乐队开始奏音乐,他挽了宋夫人走进舞池。
管家走近怀远和姮宜,低声说:
“夫人吩咐,少爷和小姐也要跳这曲。”
一声“夫人吩咐”,没有人可以违抗,怀远挽了微皱眉心的姮宜开始跳,四周传来如雷般掌声。
姮宜下意识的望望,只见宋怀中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心中一腔兴致成为懊恼。
宋怀中——他是什么意思?
半个曲子之后,陆续有人涌进舞池。
姮宜叹口气。
“怎么了?”怀远关心的问。
“今夜之后,我们—之间水洗也不清了。”她说。
“我们之间——”怀远“啊”了一声,这才想起。“真对不起,我没预料到妈妈会如此安排。”
“算了。事已至此,以后可要特别小心,”她摇摇头。“安悌怎么不明白,感情的事岂可安排?”
“是啊!我们相处只象兄妹。”他说:“不如明天跟她讲清楚,免得再生误会。”
“最好把梅花带给她看。”
“不行!老天,这玩笑千万不能开,”他小声叫。“我不能预料会发生什么事。”
“会发生什么事呢?你喜欢梅花,这有什么不对?”
“不,不,不,”他十分着急。“你不明白妈妈,她的思想和我们不同。”
“那怎么办?迟早她会知道。”
“迟些再算,”他有点懊丧。“而且——梅花那么小,又有其它男朋友,我还不知道——”
“要追就要加把力,”她笑。“我相信你还从来没有对她表示过吧!”
“怎么——表示?”他脸红。
“带她出来玩,看电影,喝茶,逛街,我相信她会喜欢的。”她说。
“你——能帮我约她吗?”他问。
“勇敢一点,怀远,对自己喜欢的人要不顾一切,”她笑,“约都不敢约,怎么行呢?”
“我——想一想。”他只这么说。
一曲完了,他们回到原位。从此,他们就不得安宁了,川流不息的人来请姮宜跳舞,怀远只好也出去应酬一下,或请别的女孩子跳一曲什么的。
最后,怀中过来了。
“看来,我们应该交换跳一曲。”他望着怀远。
“是,我该去请妈妈。”怀远离开了。
怀中温暖的手握住姮宜的,她心底突然抖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十分不自在。
他拥着她的腰在池中转时,她的思想,意念都乱了,也跟着转啊转的,连话都不会说了。
然后,她发觉他的眸子在她脸上,仿佛望着她好久,好久了。
她太窘,连忙把头低下来——从来不是这么害羞的女人啊!今夜何其怪异。
“你象不怎么开心。”他问。
冷漠的声音中有一丝似真似幻的温暖。
“完全不是我想象的舞会,”她不敢望他。“太正式了,好象交易商场,大家在应酬。”
“这是你将来必须面对的。”
“我?!不可能,”她笑起来,紧张也松弛一些;“我知道将怎样安排自己生活。”
“有时命运安排是不由自己的。”他还是望着她。
“放心。有的人会由命运安排,但不是我,”她肯定的扬起头,面对着他。(她已忘了那份不自在。)“我是那种必须由自己安排一切的人。”
“这么肯定?”
“是。百分之百的肯定。”她吸一口气。
他凝望她一阵。
“或者——我看错了你,”他摇摇头。“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没有关系,我是我,你是你,毫不相关的两个个体。”她好强的说。
“明天一早我回欧洲。”他忽然说。
她眼光闪一闪,笑了。
“想来你是无法参加另一个不同形式的舞会。”
“什么时候?”他问。
根本还没定日子呢,她只能硬着头皮说:
“元宵。农历正月十五。”
“很好的日子。”他捏一捏她的手。
音乐结束,他送她回去。舞会也到此结束。
怀中,怀远陪着宋夫人送客,她不想参与其事,免被更多人误会。
她躲在一角,始终在想:怀中捏一捏她的手,可有什么意义?可有?
客人走完了,宋夫人先上楼休息,两个男孩子朝她走过来。
“这种应酬真累人。”怀远抱怨。“要请那么多不相干的女人跳舞。”
怀中微微一笑,说“失陪”,也上楼去了。
“累就休息吧!”她说。
“知道吗?好多人问起你是谁,真是八卦。”他说。
“若不是因为你,别人才没兴趣知道我是谁呢!”她无可奈何。“水洗都不清了。”
“真对不起——”
“又不是你故意弄出来的,”她说:“算了。现在唯一的方法是梅花快些登场,我也找个正牌男朋友。”
“妈妈一定会处我们极刑。”他笑。
“这么严重?”她不以为意。“安悌是开通的人,她会明白有很多事可以勉强,唯独感情不能。”
“但愿如此。”
“怎么一点信心也没有?”
“我想,我比你更了解妈妈。”他说。
“太远的事,我们也不必谈了。”她欲上楼。
怀中却又从楼梯上下来。
“有点肚饿,想吃点东西。”他说。
“我陪你,我想喝杯牛奶。”她立刻说。
不知道为什么有这勇气,因为明天他要离开。
但是他和她,根本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他们在小圆桌上对坐着。
她心中又漾起涟漪,他——曾捏她手心。
“下一次什么时候来?”她吸一口气,问。
“不知道,当有需要时就会来。”他说。
“需要时?”
“当赚一笔大钱,或各种企业中有什么变动,或特殊的情报,我都会来。”
“你们集团中有几架飞机?”
“四架。除我外,很多高级执行人员可用。”他说:“时间就是金钱。”
“现在你心中除了做生意和金钱外,还有什么?”她问得相当尖锐。
“没有了。”他坦然说。
“你不觉得这很可悲?”她问。
“这很实在,—点也不可悲,”他冷静的,“很多事想起来很美好,其实都虚无飘渺,做生意和金钱都是很实在的东西,你明白吗?”
“你完全放弃了精神上的追求?”她问。
他想了—下,点点头。
“或者。”他这么说。
“我不明白,这样的人生会快乐吗?”她说。
“你所谓的快乐是什么?你又可知每个人心中快乐的定义不同,你怎能为我下判断呢?”他望着她。
“对不起,或者我错了,”她摇摇头。“我太好奇,也太多管闲事。”
 
 

怀远和姮宜悄悄在安排舞会。
那时候说农历元宵觉得还有好长一段日子,但农历年一过,元宵似乎就到了眼前。
过年的一段日子里大家都吃倒了胃口,所以在他们的舞会中,都以清新,爽口为主。各式各样的水果从不同的地方运到。(这是怀远吩咐管家办的。)他们又做了几种不同的鸡尾酒,又在酒店订了些小食。
相信在这段日子里吃腻了的人,可以在他们这儿得到一些新爽口味。
梅花已答应参加。怀远还特别送她一套十分漂亮的红色衣裙。
他们也各自约了些同事,朋友。人并不很多,二十几个而已。但他们相信一定会很好玩。
至少气氛会非常好。
“你还没有舞伴。”怀远很为这件事担心。
“有什么关系呢?我当女主人。”她不介意。
“怀中在这儿就好了。”怀远叹。
想起怀中,姮宜心中又有涟漪。他凝视她,他捏一捏她的手,代表什么吗?
她不会正式邀请他,却告诉了他日子,他会来吗?
不。立刻被她否定了。
他心目中只有做生意,只有赚钱,他这么说过的。
他们并不是朋友,而且一度针锋相对过,她也没有盼望过他会来。
但他若能来,这的确会是件很开心的事。
她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舞会的时间到了,他们必须想个办法瞒住宋夫人。
“妈妈,我和姮宜参加一个同事的舞会。”怀远说。
“好好去玩吧!”宋夫人微笑。“我让司机送你们。”
“不用,”怀远连忙拒绝。“自己开车比较容易控制住时间,我自己开。”
“小心些。”宋夫人也不坚持。
怀远非常快乐,一边开车去接梅花,一边吹口哨。
“从来没见你如此轻松份快。”她笑。
“其实我心中紧张,你知道,从未有追女孩子的经验。”他坦白说。
“要有信心。你请梅花时,她不是一口答应吗?”
“是。她实在是个太可爱的女孩子,”他陶醉的。“虽然现在粗糙些,不懂事,也少知识,但以后一切可以改变,是不是?事在人为。”
“你能这么想就很好。主要的还是你们的感情。”
“还有妈妈的同意。”他立刻加一句。
“同不同意这么重要?”她反问。“如果她不同意,你会放弃吗?”
“不——不能,”他显得痛苦。“请不要作这样的预测,这很残酷。”
“对不起,我不该说。”她不想影响气氛。
车厢中的确有一阵沉默,直到梅花出现。
美得发光,兴高采烈的梅花出现时,大家都忘了刚才不愉快的话题。
穿上名贵新装的梅花,的确变了一个人似的。那完全没有用化妆品的脸,还是那么线条分明,美得令人不由自主的吸口气,贪婪的不想移开视线。
“爸爸说我——不该跟你们去,”梅花笑着说:“他说我们身份不同哦!”
“你怎么又肯来?”怀远问。
“我喜欢跳舞嘛!”她理所当然。“我才不理什么身份,只要有得玩我就去。”
怀远皱皱眉,没有出声。
“也不能有得玩就去,要分好人或坏人。”姮宜说。
“我的朋友都是好人,世界上那儿有那么多坏人呢?”梅花毫不在意的。
她实在是不知道人世间险恶。
姮宜也不说话了。梅花实在天真幼稚得吓人。
“你爸爸还说什么?”怀远问。
“他说啊!夫人知道——定打死我。”梅花笑。
“妈妈从不打死人的。”怀远也笑。苦笑。
“但是夫人会赶我们出去,是不是?”梅花问。显然,这也是老王说的。
“放心,我们请你出来玩,自然不会连累你和你爸爸。”怀远困难的解释。
“当然啦!你是少爷嘛!”她说。
姮宜摇摇头。突然间她担心起来,怀远和梅花,不可能是顺顺利利的一对吧!
想到这里,她心中恻然。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她要帮他们的忙。
“我说过,别提少爷两个字。”怀远说。
“那我叫你什么?”梅花问。
“怀远,好像姮宜一样的叫。”他说。
“好别扭,怀远。”梅花摇头。“我叫你宋怀远好了!”
“随便你怎么叫,只要不是少爷就行。”他笑。
到了姮宜的宿舍,朋友们也开始陆续来到,渐渐的热闹起来。
梅花并不怕生,跟谁都有说有笑的。看她和怀远在一起,许多人都惊讶。梅花虽美,又美得那样耀眼,可是——她的幼稚粗糙气谁都看得出的。
她不出声还好,一说话就掩不住毛病。怀远怎么有这样的女朋友?
怀远不是一直和姮宜很好吗?
姮宜一直恬适安详的在做她的女主人,令各人都觉得宾至如归。
怀远却和梅花一支舞接一支舞的跳下去。
“全是这么慢的舞,可不可以放劲些儿的音乐?”梅花直率的问。
“可以,可以。”怀远拥着梅花,觉得拥有了全世界。“只是——我不大会跳。”
“我教你跳霹雷舞。”她兴高采烈。
“不行吧!那是小男孩小女孩的玩儿,我怕弄伤了腰。”他苦笑。
“你很老了吗?”她放肆的望着他。
她那充满野性的黑眸,她那性感的嘴唇都强烈的吸引着他,震动着他。
“不——”他吞一口口水。“我们跳,你教我。”
音乐换成了很劲,很奔放的,很多人都停止跳舞,渐渐的,舞池里就剩下梅花和怀远。初初他还跟着她,学着她跳,越来她花样越多,越跳她越起劲,他跟不上了,只能站在旁边喘气。
梅花全身发着光,伴着音乐越舞越精彩,简直就变成她在表演了。
许多人都围上去,围成一个圈子看她表演,喝彩声伴着音乐形成一股热浪,把所有人都淹没了。
梅花就是这股热浪。
当所有人都围在一起时,姮宜站在旁边,她也在欣赏,可是无法狂热起来。
她觉得今夜所有的事都是自己投入不了的。
一只温暖而稳定的手拍在她肩上,她以为是那一位同事或朋友,转头,看见净黑而难懂的眸子,看见一穿黑衣的人。啊——她释然的笑。
“你来了?”她的心又热切起来。
“刚回家,阿姨告诉我你们参加舞会,管家又说你们在这儿,我就来了。”他说。
黑眸一直在她脸上。
他不承认为参加舞会而回来,也罢,承不承认不要紧,他回来就行了。
“梅花表演得很精彩。”她把眼光移开。
她觉得他的压力太大,她承受不起。
“是吗?”他这才绍视线移过去。“我不懂欣赏。”
“这劲舞为梅花而放。”她说。
“梅花是今夜的中心。”他说。
她淡淡的笑,不置可否。
一舞结束回到座位上,把一杯鲜果汁一饮而尽。
音乐又变成慢的,客人们又恢复跳舞。
这个时候,怀远才看见怀中。
“你赶回来了,真好,”怀远说:“至少可以帮我陪陪姮宜,她一直没有跳舞。”
怀中看姮宜,仿佛在问“为什么不跳?”
“我在忙着招呼人。”她只这么说。
“你知道我们今天的舞会?”怀远又问。
“不。管家告诉我的。”
“管家——有没有告诉妈妈?”怀远担心。
“我相信不会,又不是什么大事。”怀中说。
怀远摇摇头,转身又拉起梅花。
“我们跳舞。”他一刻也不想浪费时间呢!
怀中和姮宜仍坐在那儿,他没有请她跳舞的意思。
“我已十多年没参加这样的舞会。”他有感而说。
“离开学校这种舞会就少了,”她说,望着远处。“太‘社会’的舞会我不喜欢。”
“不想让自己长大?”
“不适应那种场合。”她摇摇头。
“想不想跳舞?”他问。
“无所谓。”她答。无端端的就心跳起来。她又想起那次他捏捏她手的事。
啊——他捏她手,可是答允她今夜赶来。
她转脸望他,他把手伸向她,带她入舞池。
谁也没说话,气氛却非常好,有点昏昏然的温馨。
他一直用冷漠但似乎探索的黑眸望着她,望得她几次不自在的把视线移开。
“你心里想什么?为什么突然畏缩?”他问。
“不,没有。我什么都没想——”她词不达意。
“你有。”他完全不放松。
她深深吸一口气,好,现在开始,她不再退缩,她没有理由怕他!
“你为什么目不转睛的望着我?”她反问。
“你对我好奇,我也有同样的心理,”他淡淡说:“一直以来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
“这不友善可是——误会?”她问。
“也许。时间能为我们证明一切。”
“我相信是。”她说:“今夜不是你该回来的日子。”
“我回来从没定确实日期。”
“总是半个月,我算得很清楚。”她说。
“也许——”他考虑一下。“我也向往参加一个曾经在记忆中的舞会。”
“会吗?”她有点兴奋。
他不出声,只紧盯着她。
“其实——”过了好久他才说:“你这间宿舍很不错。”
她眼光闪一闪,明白了他的暗示。
“适当的时候我会回来住。”她说。
“什么才是适当的时候?”
她坦笑不语。
舞会第二天中午,怀中又走了。
怀远送他出门的。怀远自己呢?也离开了家。
从昨夜送梅花回别墅后。他就开始思想她,辗转难眠,一直捱到中午。
吃午餐时他请求姮宜陪他去,姮宜只是淡淡的笑。
“你该单独去找她,让她看见你的诚意,”她说:“总要有个开始,就今天吧!”
他看见怀中也对着他笑,只好不语。
于是,怀中离开时他就跟了出门。
一路上他又紧张又兴奋,要见梅花哦!而且是单独的,将是怎样美好的一件事。
越近别墅,他那握着驾驶盘的手都颤抖起来。第一次这么狂热的对一个女孩子,他是充满了希望,希望将来有美好的结果。
如果梅花能一生一世陪着他——他下意识的笑起来。
身为宋家独子,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这个女孩子,甚至不希罕欧洲那庞大的生意。
由于事先没通知,别墅里的工人们并没有列队欢迎,这倒省事。他不喜欢这种排场。
他在老王的宿舍里找到仍高卧未起的梅花。
“对不起,少爷,”老王诚惶诚恐。“昨夜回来她兴奋得很,睡不着,所以——现在仍未起身。我叫醒她,立刻叫醒她。”
怀远环顾一下这宿舍,已经算不错了,两个小卧室一个厅,比得上一些私人楼宇。宋家对下人可算不错,难怪的工人世代都跟着他们。
“不急,我在花园散步,”对着老王,怀远还是有一点主人派头,但很和蔼。“梅花起床时,让她来找我。”
“是,是——”老王欲言又止,神色有点古怪。
怀远不识人情世故,不问原因。转身离开了。
他回到客厅坐一阵,喝—杯茶,然后到花园踱步。
今天的气温比昨夜温暖多了,阳光也好得很,今天一定比昨夜更愉快。
一刻钟后,梅花出现了。
她穿—条牛仔裤,一件尼龙多于羊毛的鲜红毛衣,披着长发,光着一张清水脸走过来。
“有什么事?”她直视他。黑眸坦然无惧,也不复昨夜热情的光芒。“这么早把人家吵醒。”
“下午三点多了!”他苦笑。早?!
“我从不理会时间,喜欢睡就睡,喜欢玩就玩。”她一派坦然。“为什么要理时间呢?没有人可以管得住我。”
“没有人要管你,”他微笑摇头。在他眼中,她所有的一切皆是美。“有兴趣到城里玩玩?”
“城里?好啊!”她高兴起来。“可以逛街,看电影,吃大餐——我都喜欢。”
“走吧!我们做每一样你喜欢的事。”
“真的?!”她黑眸光芒再盛,一如昨夜。“现在走?”
“要不要告诉老王——哎!你爸爸一声?”
“不用了。他知道你带我走。”她挽着他的手,兴高采烈的上车。
年轻人在快乐中往往粗心大意,他们没看一边的老王,苦口苦脸担心的在叹息。
汽车飞快驶进城里,怀远的心也跳得车速那般急。
“你选节目,好不好?”他按不住自己兴奋。
“先吃东西。”她天真的摸摸肚子。“从昨夜到现在,我什么东西都没吃过。”
“行。然后呢?”
“然后逛街,逛到肚子饿了再去吃大餐,”她毫不客气的。“然后——有没有好电影?没有的话去Disco。”
“那种地方跳舞太杂,不如看电影好了。”他说。
“杂?怎么会?”她叫起来。“都是年轻人,又自由又快乐,怎么会杂?”
“你去过?”
“去过几次,朋友带的。”她轻轻哼起音乐来。
“下次——不要乱跟别人到处去,很可怕的!”他十分担心。“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世界上那儿有那么多坏人呢?又不是演电视,我的朋友都对我好。”她说。
“你的朋友——是些什么人?”他忍不住问。看来,他是有些忌妒了。
“有一个是我小学同学,”她想一想。“另外的是他介绍的朋友,他们都在修车店做事。”
“修车店?!”他吓了一大跳。这是些什么人?全不可能在他生活中出现。
“是啊!我那小学同学已经是师傅了,”她颇以为傲。“什么汽车都能修,好能干。”
“他们常常找你?”他问。
“也不能常常。”她叹一口气。“他们嫌的钱都要养家的,不能常常乱花。必须有余钱才行。”
他考虑了一下,慢慢说:
“交这样的朋友,你觉得对你有益吗?”
“有益?我不知道啊!他们对我很好,我们是小学时已认识的。”她说。
“我明白他们对你好,可是——在各种事上,他们能帮到你忙吗?”
“能。有人欺负我,他们替我打架,很拼命的。”她稚气的说。
“我是指——”他放弃了。明知道说也没用,她不会懂的。“梅花,你念了多少书?”
“中学一年级。”她极坦白。“我很会玩,但读书就笨得要命。小学毕业就不想念了,爸爸迫我上中学,可是念了一年就留班,实在挨不下去,爸爸也算了。”
“这些年你不念书做什么?”他关心的。
“什么也不做。”她笑。“我很懒,只喜欢玩。”
“人不能懒,也不能只喜欢玩,”他笑。明知不对,也纵容她。“人生活在世界上是有责任的。”
“我不懂责任,别跟我说这些,”她不耐烦了。“你不是带我出来玩的吗?”
“是。当然是。”他急忙说。
“都快闷死我了。”她叫。
他不敢再讲这些。教育不是一蹴而成的,要经过时间慢慢来,他有时间,也有耐性。
“昨夜——你很开心吧?”
“是啊!吃的东西又多,那些人又都喜欢我,不是吗?他们都盯着我看。而且我的舞跳得最好。”她说。
“是。他们封你做昨夜的公主。”他顺口说。
“是吗?是吗?”她兴奋起来。“下次有这样的舞会记得叫我,很喜欢去。”
“好。但是有一个条件。”他说。
“什么条件?”
“不许再跟你那些朋友出去玩。”他正色说。
“那怎么行呢?”她怪叫。“你是朋友,他们也是朋友,不能因为你而不理他们。”
“但是他们——”
“好吧!好吧!我答应你少跟他们去玩不就行了?”她笑。有丝孩子气的狡猾。
她没有说真话,怀远也看得出,可是舍不得怪她。
“等会儿我们逛街时去选衣服,多买些漂亮的,下次出街时你也可以当公主。”他讨她欢心。
“不要买太多,爸爸不许我贪心。”她摇头。
“我买怎么一样呢?”他说:“你爸爸的薪水也是我们宋家给的,是不是?”
“是啊!”她立刻释然。“那么我们吃完东西就去买咯!”
小梅花是全无心机的,全无城府的。
怀远看在眼中,心都揉痛了。
象她这样的女孩必须有个男人妥善照顾,否则——否则真的会上当,受骗的啊!
让他做这个男人吧!
他带她到最好的餐厅里吃下午茶,又带她到最好的百货公司,精品店买衣物,但是——吃茶时她会不懂规矩,买衣服时又全看不上眼。
“那些衣服都很漂亮,很名贵,而且最新的。”他说。
“我不喜欢,太老气了。”她坦言。“我喜欢日本衣服。”
他想告诉她日本衣服在时装界的地位并不高,可是她一定不懂。
“好吧!你知道去哪儿买日本衣服吗?”他问
“知道。不过——”她黑眸兴奋的转着。“你带够钱了没有?那儿衣服很贵的。”
怀远啼笑皆非。
到了梅花所说的最员日本衣服店,她可乐坏了,象个开心的小云雀,一边选衣服一边唱歌。他却只站在—边看着,不是看衣服,而是欣赏她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流露出来不同的美丽。
挑了十多件,她抱在怀里问。
“我进去试试,你说好看的我才买,好不好?”
怀远摇摇头,吩咐店员。
“全包起来,全要。”
梅花呆怔半晌,把衣服扔给店员,跳到怀远面前,飞快的吻他面颊。
“你真大方,”她兴奋极了。“你真的够钱吗?”
他想告诉她,这儿所买的一切都不够刚才一件名牌的钱,想了想,还是不说,她不会明白的。
然后,他带她去买鞋,买皮包,还有配衣服的饰物。
他们的眼光品味相差巨大,她喜欢的全是夸张,新潮而廉价的,而他——
他把所有的话都吞回肚子,她喜欢就行。
把全部东西放回车厢,他们去吃晚餐。
“哇,今天买的东西有我一辈子买的这么多,”她带着兴奋的红晕。“我怕没地方放呢!”
“我叫人替你送衣柜去。”他随口说。
“真的?真的?不许吹牛。”她乐得直叫。
“你还要什么?一起告诉我。”他笑。
“没有了。”她想一想。“都已经买了太多,够了。”
这么容易满足的女孩子,他的心再一次为她揉痛。
“晚上不看电影了,好不好?”她亮晶品的眼睛对着他。“我想回家试衣服,我等不及。”
“好。”他立刻点头。“明天下午再出来看电影。”
“你来接我?”她天真的。
“当然。”他点点头。“两点正,你走出别墅,我的车就停在那儿。”
“好——可是你为什么不进去?”她问。
“赶时间嘛!”他不说真话。
他们在极好的气氛下慢慢进餐。
“有一件事——每次买东西付钱时,你那张银色的卡片一拿出来,就可以不付钱,签字就行。他们认识你?”
“不,那是一家银行的白金信用卡。”
“我——可不可以要一张?”她无邪的问。
“当然可以。我叫人立刻替你拿。”他说。
从那天开始,每天放学时怀远和姮宜就分道扬镳了,姮宜回家,怀远则去城外别墅。
两人之间甚有默契,有时宋夫人问起,姮宜都说怀远在学校有事。
宋夫人也不多问,反正大家得过且过啦!至少,怀远是抱着这种心里
那天,宋夫人只轻描淡写的问了句:
“怀远,最近为什么学校这么忙?多开了几课?”
怀远就此变了色,一直闷闷不乐。
晚上的时候,他约姮宜在花园散步。
“是不是妈妈发现了什么?”他担心的。
“不会吧!别疑心。安悌只是随便问问。”
“不会,妈妈不会随便说任何话。”他很肯定。“一定有人对她说了是非。”
“别太敏感,谁会说呢?”她笑。“而且你又没做错事,为什么怕?”
“你不明白。妈妈可能会不许我们来往。”他烦恼的。
“你是先天下人而忧,”她笑。“真的她这么做时,你再烦恼也不迟。”
“那时恐怕就来不及了。”
“那——你想怎么做?”她问。
“我想让梅花搬到城里住。”他说。脸一下子就红了。“我没有私心,你知道,别墅里人太多,有闲话。”
“梅花肯吗?”
“我没有问过她,相信没问题。”他考虑一下。“甚至老王——我想让他辞职,和梅花一起住。”
“你——考虑清楚了?”她望着他。
“我没有选择,我太爱梅花,我不能失去她。”他说。有一丝痛苦的表情。
他的爱是痛苦?
“但是——她呢?”她忍不住问。
“她对我很好,我们相处融洽,”他说:“而且——我们每天都在一起。”
“那该恭喜你了。”
“姮宜,你要帮我。”他说。
“当然,我始终在你这边,我们是兄妹。”她说。
“那么——当我学校宿舍没批下来之前,可否让梅花先住你那儿?”他是指她空着的宿舍。
“一句话。”她大方的。
“家里在外面的物业虽多,但我若开口,妈妈一定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点点头,再点点头,她那微微一闭眼睛的神态非常妩媚动人,甚有女人味。
“你真好,姮宜。”他情不自禁亲亲她的面颊。
一抬头,看见阳台上站着的宋夫人,他呆怔一下,刚才讲的话被她听见了?
宋夫人对着他微笑,很满意似的,他放心了。
“看来妈妈并未知道。”他说。
姮宜也望着阳台,宋夫人已进去了。
“恐怕误会也就更深了。”她笑。
“对不起,姮宜,是我不好——”
“我怪过你吗?”她淡淡的笑。“凡事必有天意。”
“你认为我和梅花会不会成功?”他急切的。
“那要看你自己的决心。”她很坦白。“安悌还不一定反对,若其反对,就看你决定选哪一方了。”
“当然我选梅花,根本不必再问。”
“既然已有决心,还担心什么?”她鼓励的笑。“有志者事竟成!”
“那么——明天我对梅花说,让她先搬到你那儿去。”他居然如此心急。
“等会儿我把门匙给你。”她说:“不过——我那儿并不太安全,怀中知道,管家也知道。”
“他们——不会出卖我吧?”他又烦恼起来。
从小,他不曾为任何事烦过,所以这一点点小事,他看得比天还大。
“你把他们当成什么人了?”她笑。
“啊!怀中怎么这次那么久还不回来?”他突然想起。“总有个把月了吧!”
“差不多。”她心中有柔波荡漾,面上还是淡淡的。“他说过没事不会回来,时间就是金钱。”
“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叹息。“以前他那种潇洒,真是没有人可以比。”
“我从不觉得潇洒这两个字和他有关连。”她笑。
“以前他在哈佛念书时——”
大铁门在响,黑色汽车缓缓驶入,黑衣、黑帽、黑鞋的的人从上面下来。
怀中回来了,又是在夜晚。
“嗨,怀中,才讲起你,你就出现,真巧。”怀远热情的招呼。
“讲我什么?”怀中的笑容淡得似真似幻。他的视线从怀远脸上移到姮宜那儿。
“姮宜说潇洒两个字和你拉不上关系,”怀远心情甚好。“我说她看错了。”
“是吧!我只是一个商人。”怀中举一举帽子,从容而别。
“他去见妈妈,真是负责。”怀远赞叹。
“我想——”姮宜望着他的背影。“他并不当自己是人,而是做生意的机器。”
“有时候倒真象。”怀远笑了。“难以感觉他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姮宜没有话,她想到他温热的手,他轻捏她掌心,他那种难懂的凝视。
“对了,妈妈说要给怀中介绍女朋友,”怀远突然说:“家世配得上,刚在英国念完医科,好象挺认真的。”
姮宜的心一下子落下来,变成一片空白。
无端端的,她心情就变了。
“说不定怀中这次回来就是为这件事。”怀远再说。
“怎么——你们宋家总兴这种父母之命,煤妁之言的婚姻?”她冷冷的说。
“我是不赞成。但是怀中,如果不替他介绍,恐怕他一辈子也不会结婚。”他说。
“人一定要结婚吗?”她反问。
“妈妈是这么说,”他摇头。“我却只喜欢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她又沉默一阵,忽然提议。
“我们去兜风,好不好?去别墅看梅花。”
“不大好吧!我晚饭前才回来,”他笑。“我怕妈妈怀疑。”
“那——就去附近。”她不由分说的往车房走,他只好跟着上去。
“你很少有这样突发的兴致的。”他望着她。
“有突发的兴致是种享受。”她发动汽车,疾驶而出。
真是在附近。她把车开到山顶,又落到中环,转了一大圈才肯回家。
“现在舒服多了。”她长长透一口气。
两人回到大厅,发觉几乎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走廊上的灯和厨房。
厨房?她皱眉,看他一眼。
“我想喝牛奶。”她说
“我陪你。”他立刻说。
厨房里,正如她想象,坐着怀中,他正沉默的吃着他太迟的晚餐。
“这么迟吃晚餐?不怕睡不着?”怀远问。
“哪能有你们这样惬意,晚餐后还去兜风?”怀中笑得好淡,好淡。
他知道他们的去向,是吧!
姮宜迳自坐下,为自己倒一杯牛奶喝。
“这次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怀远问。
“没有什么重要事。”怀中答。
姮宜沉默得很,既不看他们,也不发言。
“可是妈妈打电话叫你回来的?”怀远促狭的笑。
“你怎么知道?”怀中问。
“我还知道更多的事,有位姓刘的小姐就快山现了。”怀远眨眨眼。
怀中只是淡淡的笑,什么也不说。仿佛默认,又仿佛事不关己。
“妈妈已经跟你讲了,是不是?”怀远比较天真。“听说那位刘小姐很棒,各方面都标青。”
“别讲这些了,闷坏姮宜。”怀中看姮宜。
“怎么会闷呢?宋家太寂静,多一点新鲜事其实是很有益的。”她笑。笑得不冷不热。
“嗨!姮宜,你得加把劲才行,我和怀中都有意中人了。”怀远半开玩笑。
“缘份是不能急的。”她淡淡的。
“姮宜眼光太高,”怀远说:“来了此地这么久,居然没有一个异性入她法眼的。”
“别猜了,我根本还没睁开法眼,”她还是笑。“我觉得人生不一定要结婚。”
“大女人论调。”怀远叫。
“什么叫大女人?我可不懂。”她看一眼始终没出声的怀中——一说到她,怀中就没意见了。“而且,怀远,别研究我,否则我把你的事出卖。”
“好,好,不说了,”怀远笑。“你现在掌管我的秘密,我只好低头。”
怀中望着怀远好半天。
“你——决定了?”他问得突然。
“我——”怀远面红过耳。“我只是怕人多话杂,想把梅花和老王搬到姮宜宿舍去住。”
“你没想过更惹怀疑?”怀中认真的。“老王工作了几十年,怎会离开宋家?”
“我——真的没想过,”怀远呆了。“可是别墅那些佣人可恶得很,常常嘲弄梅花,甚至我——我都觉得他们神色暧昧。”
“你多疑吧?以宋家的规矩,他们怎敢,”怀中摇摇头。“我看你不要打草惊蛇。”
“你的意思是——”
“暂时还是照老样子,然后另想办法。譬如让梅花到城里读书或做事,不是自然些吗?”
“但是——我想尽快。”
“快可能坏事,你自己选择。”怀中说。
“姮宜,你的意见呢?”怀远问。
“怀中说得对,或者迟一步再说吧!”她点头。
“你还是会帮我?”
“当然。你怀疑什么?”姮宜笑起来。
“他怀疑你会出卖他。”怀中插嘴。这句话说得不甚恰当,尤其从他嘴里出来,更觉不妥。
“我不出卖人,更不出卖自己,我永远坚持原则。”姮宜脸上笑脸消失,一片冰冷。
“那么,是我说错了。”怀中站起来。“失陪。”
他走了。这——算什么?
 
 
  

宋家巨厦在下午原本是最寂静的,因为宋夫人有午睡习惯,所有人连走路都得放轻脚步。今天却特别,因为怀中要与刘小姐家人见面。
姮宜与怀远都被通知留在家里,表示宋夫人十分重视这次的“相亲”。该说是“相亲”吧?
宋怀中还是那样子,冷漠、无表情,对宋夫人恭敬,服从。对见从伦敦回来,学医的刘小姐一事完全没有表示意见。
怀远却是不满,他该在这个时候去见梅花的,他们约好了出去玩。可是母命难违,宋家巨厦里夫人的话就是命令,就是真理。
姮宜沉默。
本来她也不多话,这几天更见沉默,一副置身世外的旁观者模样。
还有,她有意的避开怀中,尽可能不在他或会在的场合出现。尤其,深夜她再也不去厨房喝杯牛奶之类。
刘家来到时,她还是打扮整齐和怀远一起下楼。
“真不知会是怎样的场面。”怀远说。
“无所谓。我们只是陪客。”她笑。
“可是梅花在等我。”他苦着脸。
“可能时间不会长,刘家的人不会坐到晚上。”她安慰他。“你总可以见到梅花。”
小客厅里,坐着宋夫人,刘氏夫妇和那位刘小姐。怀中自然在一边陪着。
姮宜他们进来时,怀中甚至没有抬头。
“怀远,姮宜,来,见见刘小姐,刘伯母,”宋夫人象很高兴。“这位是刘馥。”
姮宜用适度的微笑招呼他们,并暗暗打量了刘馥。
一眼望去,她是世家小姐,比较古老,保守的那一种。她穿着英国衣服,神情很傲——不是故意装出来,而是天生。长得不是不美,也挑不出美在那儿,气质很高贵,在“相亲”的场合里,她表现严肃。
“啊!你就是姮宜了,”刘夫人打量着姮宜。“早听说过你,今天才能见到。”
早听说过她?听谁说?说什么?
当然,她不会问,只礼貌的微笑。
“宋夫人的好眼光。”刘先生也说,很巴结的。
宋夫人自得的笑着。
“阿馥预备在此地工作?”她问。叫得很亲热。
“不,馥儿预备在伦敦开业。”刘先生立刻回答。“她比较喜欢和熟悉那边的环境,她八岁就在那儿读书。”
哦!念寄宿学校的,一定还是贵族学校之类,难怪刘馥有天生的冷和傲。
“很好,很好。”宋夫人装做不经意的打量刘馥。“怀中也在欧洲工作,这样更好。”
姮宜迅速看怀中一眼,他没有任何表情。
“是,是。”刘先生,刘夫人齐说。
“其实女孩子工作不工作倒也无所谓,”小宋夫人轻咳一声。“相夫教子还是重要的。”
刘馥望宋夫人一眼,似有话欲讲,却忍住了。
“那当然。”刘先生笑。“我们只是按馥儿的兴趣培养她,只是尽父母的责任。虽然今天她已是专业人士,但哪个女人不以家庭、丈夫为重呢?尤其是象我们这种家族。”
宋夫人又满意的笑起来。
姮宜不明白,刘氏夫妇仿佛己把女儿嫁定了似的。既然他们和宋家门当户对,何必又那么恭顺,简直有点低声下气,唯命是从了。
“几个小辈大概被我们老人家闷坏了,这样吧!怀中,带阿馥到花园里走走,”宋夫人吩咐。她仿佛已对一切满意,刘馥已考试合格。“怀远和姮宜一起去。”
姮宜,怀远求之不得,立刻站起来。
怀中和刘馥互望一眼,有默契似的也跟着离开。
才走几步,他们都听见刘夫人问:
“怀远和姮宜几时大喜啊?”
姮宜的脸一直红到脖子,而且——无比气愤,这是什么话?她想否认,怀远却扯扯她,拖她快定。就在这一瞬间,她看见怀中在注视她。
她下意识的顿顿脚,加快了脚步。甚至没听见宋夫人答了一句什么话。
走出大厅,姮宜已经忍耐不住,低着头说:
“失陪了。”转身就走。
怀远立刻跟着上来。
“别理他们,”他知道姮宜生气。“他们管他们讲,我们却有自己的世界。”
“我在想——怀远,是否该和安悌讲清楚?”她说:“再拖下去误会更大。”
“千万不能,你答应帮我的。你一讲,梅花和我的事就拆穿,你不会这么残忍吧?”怀远说。
“不讲岂不对我残忍。”她说。
“可是我们的事你知,我知,怀中也知道,我们心中坦然不就行了。”
她想说怀中未必真知,自己并不坦然,转念之间,算了。大不了她还可以回美国跟父亲,放弃此地的工作就是,何必那么小气?
而且——她刚才学了怀中的话“失陪”,怀中总是这么说的,对不对?
“或者,是我坚持搬出去的时候了。”她说。
“老天,你想害死我?”他说。
“怎么会呢?那个时候你可以叫梅花搬到我那儿一起住,让她在城里上学,不是更好?”她说。
他想一想,还是摇头。
“请你再委屈一下,忍耐一下,也许——情形会改变,”他天真的一厢情愿。“有了刘馥和怀中,妈妈不会一天到晚盯着我们了。”
“别忘了他们都会在欧洲工作。”她提醒。
“总之——你好人做到底啦!”他赔笑。“事情到最后一定会水落石出。”
“你这当教授的,什么水落石出?”她笑了。
“看见你笑我才放心,”他拍拍心口。“我真怕你急起来不顾—切的讲出来。”
“我会顾住你的,”她拍拍他。“我们是兄妹。”
很温声的一句话,刚才的气恼,情急全都化解了。
“喂!不知道怀中和刘馥怎样?”怀远解决了自己的事就心情轻松。“外表上他们满象的,都又冷又傲,不知道两座冰山靠在一起的情形如何?”
“四周一切皆结冰咯。”她半开玩笑。
她发觉刚才的气恼是否——是否自己也有点妒忌?她一直觉得自己和怀中比较合得来。
但是——她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妒忌的,不是吗?
她努力命自己轻松。
“不如去偷看一下?”他说。
“和梅花相处久了,你也学到她的天真,稚气。”她打趣。“怎好意思偷看呢?”
“总要过去讲几句话,是不是?刚才我们一句‘失陪’就走,刘馥会觉得我们没有礼貌。”
“已经失仪了,算了吧!”
“怎么行呢?她会是我将来的表嫂,该是最亲近的亲戚。”他说。
“她又不是我的表嫂,我何必介意?”她顺口说。
然后,立刻知道说错了,想收回已来不及。
好在怀远完全没有注意,他向一边张望。
“他们在那边,看!”他指一指。
她当然也好奇,而且心中更急于想知道他们到底在讲什么,谈什么。
怀中和刘馥只是漫步,好象没有说话。他们之间也很生份的保持着距离。
“好吧!我们过去。”她终于说。
两对年轻人互相迎着而渐渐走近。姮宜脸色已平静而变得柔和,刘馥冷傲如故。气氛很冷。
这样的女孩怎能令人亲近?
“谈了些什么?”怀远笑。想令气氛好些。
怀中淡淡一笑,不出声。刘馥却说:
“我们还太陌生,没有深入的问题,”停一停,又说:“他说生意我不明白,我说医学他也不懂。”
姮宜呆怔一下,刘馥说话怎么如此硬?而且——怎能说如此不得体的话?
“我们——谈谈你在伦敦的新医务所吧!”怀远打圆场。
“不算太大,是跟另一位医生拍档的,”刘馥开始有了一丝笑容。“我们有信心做得好。”
“看得出来你是自信极强的人。”姮宜说。她的温文柔和跟刘馥的尖锐有角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型。
“我的确是!”刘馥点头,还颇以为傲。“这大概与我从小独立有关,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失败两字是什么。”
除了她自己,每个人都想皱眉。怎么口气如此大?又是一个宠坏了的象牙塔女神?
“很值得我们学习。”怀中说。完全没有表情的脸和声音,真令人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意义。
“听说你也极少失败,在欧洲是著名的商场大亨,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刘馥望着怀中。
“你们过奖了。”他扭动一下嘴角。
你们?大概是指刘氏夫妇吧!
“这么说来,我们这一点倒是相同的。”她又说。
“外表上,相信也极相衬。”怀远说。
“是吗?”刘馥又看怀中一眼,颇为满意似的,“我极少朋友,可以说没有,因为我挑剔。”
“这是好习惯。”怀中说。始终是一个神情,一种声音,永远都漠然不动。
“当然。象我们这种家庭,我们这种背景,防人之心的确不可无。”她说。
姮宜把脸转向一边并忍住了笑。一个人能自重是好事,太过份了就不好,有点象小丑。
“你说的是。”怀中竟这么说。
“听说你很快离开此地回欧洲。”刘馥又说。
“是。我的工作全在那儿。”怀中答。
“对我们这一辈来说,工作是重要的,”刘馥的声音尖锐,就象她的人。“宋伯母说应该以家庭为重,你的意见如何?”
好象在婚嫁之前谈条件呢!
“我也认为工作重要。”怀中怎么尽是顺着人口气说话?是他吗?完全不象了。“而且,我尊重每个人的意见。”
“很好,很好。”刘馥象是满意了。“你很明事理。”
怀远皱眉,那是指宋夫人不明事理了?拖着姮宜渐渐走快些,渐渐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怀中——大概也满意刘馥。”怀远说。
“何以见得?”她问。
“他同意她每一句话。”他笑。“很好,怀中终于可以忘掉以前,从头开始。”
然而,这是怀中吗?怀中每次跟姮宜针锋相对——当然,刘馥不是姮宜。
这次是怀中留在此地最长的一段日子了,连上次生病也不过住了三天,这次一住十天。
姮宜也相信,怀中对刘馥相当满意。
他们每天都有约会。怀中是午餐之后例必外出,宋夫人十分高兴。
刘馥是她选中的宋家侄媳妇。
今天姮宜上了半天课,下午居然替另一位讲师代了四堂课,本已够累了。她连晚餐也留在学校吃,回到家中,已近十点。
宋家巨厦里寂静如常。
怀远不知道回来没有。怀中和刘馥在一起。宋夫人这个时候当然已上床休息。
姮宜本来已累得想倒床就睡,谁知冲完凉出来,她又变得精神奕奕,而且想喝杯牛奶。
她不想下楼去拿,因为不想碰见怀中。这些天来碰见他己无话可说,曾经“似乎”出现在他们之间的连系已完全消失——刘馥出现之后。
姮宜却也不想唤工人。
在美国过惯了一切自己动手的生活,连一杯牛奶也要工人送上楼,这太说不过去。
考虑一下,换了件便装,怀中未必在,就算在家也可能休息,她总不能为避开他而让肚子饿到天亮吧!
慢慢下楼,没遇见任何人,很好。厨房灯亮着,却空无一人。
她放心的为自己倒杯牛奶,还吃了一块芝士蛋糕。这才愉快的上楼。
这愉快是她努力保持的。
她告诉自己,必须认清楚一点,在宋家,她只是个“外人”,她不会嫁宋怀远,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必须以“外人”的身份明哲保身,不要沾上与宋家有任何纠葛的事。
十天来,她做得很好。
她发觉,也只有这样置身事外,才能愉快些。
前些日子的妒忌,气恼全消散了,宋怀中可以说是个遥远的陌生人,她的心情何必受他影响。
但是,即使她能保持整天愉快,当思想触及怀中时,她心中还是有难以描述的情绪,好象——懊恼,好象——不甘。
不过她相信时间能令她复原。
经过小客厅门边,下意识的张望一下,里面黑沉沉的自然不会有人。正想迈步,有人低沉的说:
“请留步。”
谁坐在黑暗中?!谁说话?!声音象怀中——啊!不,不要再和怀中拉上关系。
她急步离开,声音提高了迫着出来。
“请留步,姮宜。”
指名道姓了,她不能太小家子气。转身,装做恍然大悟的样子。
“原来是你。”她淡漠的。“还没睡?怎么不开灯。”
并不光亮的落地灯应声而亮,比灯更亮的黑眸停在她脸上。
“我们似乎好久没见了。”他说。
她慢慢走进去,远远的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不让他看清楚她的神情。
“忙。”
“忙得迎面而来连招呼都没时间打?”他说。炯炯目光凝定不散。
她颇难堪。这是她一直避开的场面。
她要置身事外,一定要这么做。
“如果真有这种情形,我道歉。”她说。很自然的垂下头,抚平裙子。
“今天回来这么晚?”声音里有似真似幻的关怀。
“我说过,忙。”
“怀远也忙。”他似在轻叹。“屋子里总没有人。”
她想说有刘馥陪他,忍住了。这不关她事!
“奇怪的是——你怎么还没回欧洲?”她说:“我以为你早就回去了。”
“于是你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完全没有移动过视线。
这么紧紧的盯着她看做什么呢?她又不是刘馥。
不过——和他聊天,即使全无意义的话也很愉快。这感觉现在却不便再提。她沉默。
“我明天走。”他突然说。
“祝你顺风。”她反应极快。
“谢谢。”他的声音有点嘲讽味道。怎么,他不喜欢她这么说?然而不这么说又可以说什么?
“留下我只想告诉我明天走?”她问。
他犹豫一阵,说:
“不再有兴趣和我针锋相对了?”
她心中一阵震动,但——掩饰了。她要置身事外。
“在你眼中那太稚气了。”她摇头。
“那么我的生活岂非更平淡?”他似自语。
“我并非尖锐的人,也从不与人针锋相对,”她心中波涌涟涟,却极力使自己自然。她要置身事外。“我为以前的事道歉。”
“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道歉了事的。”他说。黑眸深不可测——她也不想研究,不关她事。
“恕我无能为力,”她故作轻松的摊开双手。“最近大家都忙,我更是头昏眼花。”
她根本在避开正题。但是他为什么又紧紧相逼呢?他们之间也再无连系——他手心的温热,他的轻捏。似乎都不再有意义,不再真实。
“我——很怀念元宵那夜在你宿舍的舞会。”他说,
“记忆中的一切总是比较美好。”
“或者是吧——怀远还没有回来。”他说。
“我不必对他的行踪负责吧?”她淡淡的笑。
“有人却不这么想,她以为你们在一起。”他说。
“安悌?我不担心,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真相。”
“只怕知道时己太迟。”
“什么意思?”她问。
“你们订婚的日子已被择好。”
“什么?!订婚?!谁和谁?!”她忍不住叫起来。
“当然是你和怀远。”
“怎么可能?这件事没得到我和怀远的同意。”
“可是得到你父亲和宋夫人的同意。”他居然笑起来。“我现在才发现,原来婚姻的真正解释是荒谬。”
“明知荒谬还笑什么?”
“我笑——你们竟然蒙在鼓里。”他摇摇头。
“谢谢你对我们的关心,”她莫名其妙的生起气来。也许由他来说这件事,更觉荒谬。“你大概也该关心一下自己的事。”
“我对自己十分清楚,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太好了。晚安。”她站起来就走。
“等一等,姮宜,”他也跟着站起来。“你今夜好怪,不是太冷淡就是火药味重,怎么了?”
“什么都没有。”她深深吸一口气。是啊!她气什么呢?她不和怀远订婚谁又能来强迫她呢?她气——看一看他,他竟对自己和刘馥的事只字不提。她气这个吧?“我很累,想休息。”
“不等怀远回来。”他问。
“为什么等他?”她霍然转身,面对面的对着他。“他与我有什么关系?你明知他喜欢的是梅花,还把订婚的事当笑话讲,你——你——”
“心平气和一点。”
“我当然心平气和,因为我知道,谁也不能勉强我做任何事,爸爸也不能。”她激动起来。“我的一生要由我自己来安排。”
“很好,为什么激动呢?”他双手环抱胸前,一副在欣赏的旁观者模样。
“你——你——宋怀中,我已看透你,你只是一个在旁边说风凉话的小人。”她不顾一切的说:“但是别忘了,你自己不也是被安排了吗?”
“你以为是吗?”他笑了起来。
她咬咬牙,再也不理他地大步而去。
当她才迈第一步时,他的手已迅速的捉住了她的手臂,硬生生的把她扯回来。
“我得罪了你?”他问。脸色也蓦地变得冷而严,好象要吃了她,而且离她的脸这么近,她感觉到他的呼吸。“为什么骂我?”
她心头大震,一向冷漠斯文的他,她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捉住她,她觉得自己呼吸都不畅了。
“我骂的是事实。”她勉强逼出一句。
“好。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将把事实给你看。”他又冷又狠的说。
“我与你没有关系,我不理你的事,”她挣扎一下,压低声音说:“放开我。”
她眼中的光芒象猫,头一次,他发现这情形。她是真的生气,真的激动。
“我自然会放开你,”他咬着牙说。真不明白,他又生这么大的气做什么?她只不过说了他一句小人,他这大人物连这点气量也没有?“你——甚可恶。”
“宋怀中,再不放开我,我就不给你面子,我会叫。”她警告。“我可不可恶是我的事,我们全无关系。”
“你——你——你——”他愤然放开她,大踏步冲出小客厅,奔着上楼。
他气什么?她忍不住再自问。这个男人也真莫名其妙得紧,无端端叫住她,讲了一阵话不投机,大家各自上楼休息就算啦!他何必捉住她,气成那样子——姮宜知道,就算想一辈子,她也不会知道原因。
怔怔的站在那儿,激动过去了,心中竟是阵阵难明的涟漪?!
背后有脚步声,是去而返的怀中——转身,看见刚回来的怀远,竟——竟失望了。
“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做什么?”怀远惊异的。
“等你。”她必须讲了,深深吸一口气才能平静些。
“等我?!怕我彻夜不归?”他心情极好。他这善良的人,单纯的爱情己使他的世界完美。
“明天——我必须搬出去,我怕没办法再帮你忙了,”她摇摇头“怀远,我必须这样做。”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大惊。
她望着他一阵,单纯的人是比较有福气吧?
“安悌已经择好了订婚的日子,为你和我。”她说。
“什——么?!”他呆呆的跌坐沙发上。“什——么?”
他仿佛掉进了一个噩梦。
“怀远,让大家面对事实吧!”她再吸一口气。“这误会不能再让它继续,否则就无可挽回。”
“姮宜——我——该怎么办?”他问。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再摇摇头。“我无能为力,因为我自己也有太多烦恼。”
“你——”
她再摇头,缓步上楼。
象上次一样,清晨,姮宜收拾了所有行李——也不过来时一样的两个箱子。开车离开了宋家。
这一次,她下定决心,不会再因为任何理由而搬回去。当然,以后她仍会到宋家作客,但不会住在那儿。
她这一走,留给怀远的问题就大了,但——她不得不如此,总不能真嫁怀远。他总要面对现实一次。
回到属于她的宿舍,她觉得十分轻松,十分自由自在。她早该搬回,就不必卷进宋家的烦恼了。
离开的时候太早,除了工人怕没有任何人起床,她不以为有人会看到她。
先怀中而离开,心中十分舒坦。
放下行李,自己泡一杯茶喝,然后开车到学校。
怀远还没到,也许他第一堂没课。她坐在教授办公室看了十分钟的书,才到教室。
此地学生上课比较沉默有礼,不象在美国,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教课时她觉得现在容易应付得多。
下课时间才到,她看见怀远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
他忧形于色,惶惶然状。
“你真的走了?”他说。
“你也不想弄得大家难堪吧?”她微笑。“安悌知道了?”
“她还没有起床——但我相信立刻就会发现。”他又烦又害怕。“我最担心的是梅花——”
“唯一的办法是你以最快的方法把她搬到我宿舍去。”她很理智。
“行吗?”他完全没有主见。
“我并不强迫你搬她来,你自己考虑,”她说:“你比较熟安悌的脾气。”
“我不能想象妈妈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
“别先吓坏自己。”她笑。
“姮宜,我现在方寸大乱,不敢回家。”
“我们到办公室谈。”她一边往前走。“哦——怀中是不是今天回欧洲?”
“不知道,我没见到他。”怀远全无心绪。“姮宜,我请了一天假。”
“请一天假有什么用?事情能在一天之中办妥?”
“我怎能以如此面目面对学生?”他说。
“你怪我搬走?”
“不,当然不,我不能拿你当一辈子挡箭牌,我只是非常担心——”
“担心是帮不了忙的,你该全盘仔细的想一想,所有的事该怎么做。”
“能怎么做呢?妈妈问起我只能照实说。”他皱眉。
“她若反对呢?”她望着他。
“不行,我不能放弃梅花。”他痛苦的。“说什么也不行,我会恳求她。”
“她会答应吗?”
他想一想,脸色更加难看。
“我们可以离开此地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他说:“也许——有一丝希望。”
“我只能祝你好运。”
“但是你一定也要帮我。”他捉住她的手。
她很敏感的挥开他。其他教授或学生们见到,那误会就更大了。
“如果可能,我当然帮你。”她婉转的。“而且我也希望有这能力。”
“你一定有的,妈妈一直对你特别好。”他叫。
“看事情怎样发展再说吧!”她笑一笑。“说不定什么事情都没有,你在自己吓自己。”
“希望——如此。”他摇摇头。
“既然请了假,你打算去那里?”
“我去找梅花商量,她肯搬去你那儿就最好。”
“那就快去,我还有课。”她说:“下午想找我,我会一直在宿舍。”
“下午见。”他走开两步,又转回头。“祝我好运,我现在急需信心。”
“上帝保佑你。”她笑。
这怀远,面对学问他可以头头是道,一旦面对的是私生活上的一切,他就变得如此天真。
环境使然。
姮宜平静——至少表面上如此的上完另外两节课,收拾一切离开学校。
她先去买了些新鲜菜,又到超级市场买了不少干粮杂货,这才开车回家。
在宋家她可以百事不理,凡事有工人做齐,现在她独居,只有亲力亲为。
她把宿舍整个洗抹一次,开了窗让它通风。宿舍很不错,就是久无人居,有阵味道。
然后坐在厨房吃简单的食物,她自做的三文治,还喝鲜奶。这原是她在美国熟悉的生活。
她又想到怀中,他已离开了吧!昨夜无端白事的发她脾气,也真莫名其妙。
或在一开始他们是没能好好相处吧?
他和那刘馥,真倒是很登对的。回到欧洲后,他们一定有很好的发展吧?
门急骤的响起来,是怀远吧?只有他知道这儿的地址。
门开处,站着的果然是他和梅花。
“姮宜姐。”梅花亲热的叫。
今天的梅花已不再是当时初见的模样。她穿着最新款的时装,配戴最流行的饰物,脸上虽没有化妆,依然是光亮照人,万分美丽动人。
然而这外表的美丽——姮宜觉得她始终还是差那么一点点,也许是内涵,也许是气质和修养。
姮宜招待他们坐下,为他们拿了饮料。
“我才从超级市场回来。”她说。
“姮宜,梅花已同意搬来你这儿。”怀远兴奋的。
“很好。你喜欢我这儿吗?”
“当然喜欢,城里哦!逛街也方便,”梅花无忧无虑的笑。“怀远给了我一张金色的卡片,买东西,吃东西只要签字就行了,不必付钱的。”
姮宜想告诉她这是信用卡,怀远每月要结帐的。看她那天真的模样,姮宜忍住了。
“预备什么时候搬?”她转向怀远。
“越快越好,一两天之内。”他说。
“怎么安置老王?”她又问。
“不——必吧!”他迟疑的。“梅花走了,妈妈要怪也怪不到他头上,是不是?”
姮宜有所怀疑,却又不想讲,只好点头。
“我有两间空卧室,买张床就行了。”她说。
“还要大大的衣柜,”梅花插口。“我有好多,好多衣服鞋子,怀远买给我的。”
“好,这不是问题,”怀远有点脸红。“但是你亲口答应我的,你到城里住一定要上学。”
“上就上啦!不过我功课一定不会好。”她说。
“还没去学校怎知不会好?”姮宜问。
“我不喜欢读书,也不是读书的料,你们不信,硬要我去,我有什么办法?”她说。
“不懂的功课我可以替你补习。”姮宜好心的。
“别补习,我最怕了。”梅花叫起来。“已经上学校了,回家还要补习,我还有什么时间玩和逛街呢?”
姮宜对怀远眨眨眼,摇摇头。
“不要迫她,凡事慢慢来。”她说。
“好,总之我把她交给你了!”他说。
“交给我?我负那么大的责?”她摇头。“怀远,是你爱她,你要对她负责一辈子。”
“是,是,我说错了。”他脸红。
梅花到厨房去弄东西吃,她是一刻也不能停下来的。
“家里——有消息吗?”怀远小声问。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回去过。”她说。
“没有人来找过你?也没有电话?”他再问。
“没有,平静得很。”她笑。
“太平静并非好事,以妈妈的脾气——她不会这样就肯罢休的,我怕——”
“怕什么?暴风雨的前夕?”姮宜笑了。
“你不相信?”
“我们只不过早上出来,她以为我们去学校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有没有人会告密?管家?”他问。
“管家跟了你们宋家两代,你也该知道他不是多话的人,他说出你和梅花的事有什么好处?你是宋家未来的主人,对不对?”
“希望——如此。”他透一口气。
梅花出来,拿了一大杯各色雪糕,很满足的样子。
“我是很大吃的,”梅花笑。“姮宜姐,你不会被我吓死吧?”
“你还在发育年龄,当然应该多吃些。”她说。
“快些吃完,你不是说要去看电影吗?”怀远说。
“姮宜姐一起去?”梅花说。
“不,我还有事,你们去吧!”姮宜识趣的。
梅花迅速吃完她的巨型雪糕,随着怀远走了。
“一两天我就带她搬来。”怀远留下的话。
“明天我会配好两套门匙交给你。”姮宜说。
他们一定,她就想躺下来休息一阵。昨夜没睡好,今晨早起,上课,买菜,又回来洗刷一阵,她的确感到很累了。
刚躺下,电话铃声响起。
必定又是怀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真长气。
“怀远吗——”
“表小姐,是管家,”管家的声音颇为难;“请问——少爷在你那儿吗?”
“怀远?刚来过又走了,去看电影。”她照实说。“谁找他?有事吗?”
“夫人让我问问看,”管家的语气很怪。“恐怕——也没有什么要紧事。”
“晚上他会回去。”她说:“如果他再来,我会转告他。”
“谢谢,表小姐,”他欲言又止。“不打扰了!”
放下电话,姮宜立刻找到疑点:
为什么宋夫人对她这次搬出来不闻不问,毫无关心呢?上次不是限时强迫她搬回去吗?
这中间——有什么不对了?
她想不出,但怀疑之心越来越重,情形——是有些不对,是不是?
怀远迟走一步该有多好?至少可以商量一下,现在——她该怎么办?
管家的欲言又止必定有因的,这因——
她不安的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步,她是不是可以从哪儿打听一下?但——谁能告诉她?
离开宋家巨厦,她的目的是不想再跟他们拉上关系,但——她不由自主的关心,她根本已难以抽身了。
 


一夜睡不好。也许是新环境,也许是昨天的事挂在心中,姮宜就是没法成眠。
她不想跟学校请假,反正今天只有上午两堂课,无论如何也得应付过去。
而且她想在学校问问怀远家中的情形。
上完一堂课,但没见怀远的影子,她的不安加重了,莫非真的发生了事情?
她还得上另一堂课,只好忍耐。
她又想,会不会他去替梅花搬家?他说过一两天就搬来,是不是?
她也不必自己吓自己。
强自镇定的上完另一节课,她松一口气。先回宿舍吧。留在学校无法弄清事实。
刚上车欲行,看见怀远的车疯了般的冲进来,直到她房边,才发出难听的急速刹车声。
“怀远!”她知道必定有什么不妥了。立刻跳下车。“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
怀远脸色死灰的坐在驾驶位上,眼睛如死鱼般的一动也不会动,气喘如牛。
“你说话,怀远,怎么了?”她叫。一边用手摇他。
他慢慢的把脸转向她,话还没出,眼泪先掉下来。
“梅花——不见了。”
“怎么可能?你详细说,梅花不可能莫名其妙的不见,昨天她还说得好好的,”她倒吸一口气。“怎么可能?”
“她不见了,老王也不见了,”他哭泣着,六神无主的。“他们住的屋子空了,什么也不留下,别墅里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几时离开,又去了哪里。”
“这——”她觉得自己也昏了一下,但立刻又能理智的分析起来。“没有可能。”
“这是事实,我亲眼看见的。”他的脸放在双手中,还在哭泣。
难怪宋夫人不让他到欧洲主持庞大生意了,他的软弱性格——
“再说仔细些,让我来分析。”
“他们——都不见了,什么也没留下。”他又伤心,又惶惑。“梅花怎能——如此待我。”
“不要错怪梅花,她的脾气不会做得出这样的事。”她说:“一定是旁人做的。”
“谁?!”他愤怒的抬起头。“我不饶他!”
姮宜的心中感到一阵寒栗,做得这么干手净脚,这么迅速,除了宋夫人还有谁呢?
宋夫人——竟如此心狠手辣?她难以置信。
她沉默着。他竟也悟到了。
“没有可能,一定不是她,”他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说:“昨夜我回去陪她下了一阵围棋,什么事都没有,她和以往没有分别。”
“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她深深吸一口气。“昨天你刚离开我宿舍,管家的电话来了,他找你。”
“他找我?”
“他说是安悌找你,但口气很怪,”她思索着。“我现在想起来,我想他可能先向你通风报信。”
他骇然,好半天出不了声。
“妈妈这么做——太残忍了。”他说。
姮宜觉得心寒的倒不是残忍——宋夫人不容梅花是任何人可以想象得到的事。可怕的是她的手段,在一夜之间无声无息的把他们弄走,这——怎不令人心寒。
“你预备——怎么做?”她轻声问。
“我要去质问她,”怀远红着脸,一脸孔的悲愤。“她没有理由和资格这么做。”
“若要她的理由,她会有一百条。再说资格,她是你母亲,而且也这么做了。”
“但是——我不能让梅花就此消失,我爱她啊!”他叫。
“我想管家是关键人物,”姮宜分析。“我们私下问他,但不能和安悌翻脸。”
“不行,我总要跟她说清楚,这一辈子我只想娶梅花一个人,除了她,我谁都不要。”
“你有这样的决心很好,让我们走吧!”她说。
“你肯陪我回去?”他惊喜。
“我也得告诉她,我不是你的对象。”她淡淡的。“你过来坐我的车,这么激动,你别开车了。”
他很听她的话,把车泊好,上了她的车。
一路上他们都沉默,尤其怀远,心事沉重,了无生趣的样子,很令人同情。
宋家门房工人替他们开门,管家迎在客厅门口。
“等会儿你到我书房,我有话问你。”怀远吩咐。
“是。”管家点头。
“妈妈呢?我们要见她,立刻!”他说。
“夫人在书房,我通传——”
“不必了,我们自己会去。”怀远大步而行。
敲门,不理回应直闯而入。
“对不起,我有急事跟你谈。”怀远忘却了礼貌。
宋夫人安详的坐在古筝后。她穿着黑色旗袍滚彩蝶绣花边的,耳朵上两粒龙眼大的珍珠。
她面前一炉檀香正缓缓的冒着轻烟,一副出尘状。
“啊!姮宜也来了。”宋夫人微笑一如平日。
“安悌。”姮宜在怀远旁边坐下。
“说吧!怀远,你想跟我谈什么?”宋夫人问。非常的若无其事。
“我——”怀远反而说不出了,他甚至怀疑宋夫人是否知情?
“不必犹豫,我们母子俩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宋夫人说:“再说姮宜也不是外人。”
姮宜再也耐不住了,再不讲恐怕没机会了。
“安悌,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和怀远的感情,”她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一直以来——我们象兄妹。”
宋夫人看姮宜一眼,眼光精明透澈,令人不安。
“是吗?”她淡淡的。
“我没有可能——和他结婚。”姮宜的脸红了。“结婚是要双方有感情才行。”
宋夫人毫不动气,转向怀远。
“那么,你的意见呢?”她问。
“我和姮宜一样,我们只象兄妹。”他说。
“然而你们并非兄妹,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宋夫人说:“再说,我从不以为婚姻一定要有感情,感情可以后来慢慢培养。”
“妈妈——”
“姮宜的父亲和我早已商量好,你们会是很好,很合得来的一对,”宋夫人慢慢说:“无论家世,人品,学问各方面都适合。”
“但是我不爱他,”姮宜勇敢的说:“我绝对不可以和一个我不爱的男人结婚。”
“我——也是这样。”怀远跟着说。
“你们都太年轻,不明白一些道理。”宋夫人不为所动。“婚姻只不过是一些条件的配合。”
“不,不是——”怀远痛苦的胀红脸。“妈妈,时代不同了,我们不可以再象以前——”
“潮流可能不同了,但真理不会变,”宋夫人扬一扬头。“婚姻原本是条件的配合。”
真理?!这是什么真理?
“爸爸——不会强迫我做任何事。”姮宜忍无可忍。
“他的确不会强迫你,两星期之后他会来,你们可以自己谈谈。”宋夫人说。胸有成竹的。
“爸爸没告诉我说要来。”她吃了一惊。
“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好多,好多,”宋夫人温柔的。“孩子,长辈的安排绝对是好意。”
姮宜想说什么,怀远却抢着说:
“妈——梅花和老王去了哪里?”
原本微笑的宋夫人脸色一沉,黑压压的好不吓人。
“不要跟我提这些低三下四的人。”她的声音变得又冷又尖。
“但是妈妈——梅花是我的好朋友。”怀远哀求。
“他们没有资格。”宋夫人冷哼一声。“你也太糊涂了,堂堂宋家大少爷,怎么跟下人来往?给别人看见了,知道了,不笑死人吗?”
“妈,爱情不分高低,我爱梅花,请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一定要找到她!”
“胡说!”宋夫人用力拍台,手腕上一个通体翠绿的玉手镯应声而断。断得令人心惊胆颤。“你怎能在我面前讲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宋夫人一眼也不看断镯,只紧紧的盯着怀远。对儿子,她没有对姮宜那么和颜悦色了。
“妈妈——”怀远又开始落泪。“其它的任何事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一件。我一定要找到梅花,见不到我,她会着急的。”
“她和你有什么关系?”宋夫人脸色刷白。“让她去着急好了,你不许再在我面前提这个人。”
“是你赶走他们父女的,是你,”怀远有点崩溃了。“你怎能这么残忍?她只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孩,老王又那么老,赶走了他们,他们何处容身?老王替我们家工作了几十年,你怎能如此忍心?”
“他们的日子会过得很好,不愁衣食,”宋夫人的脾气渐渐收敛起来。“但是,这一辈子你别想再见他们。”
“妈妈,求求你,我宁愿用我的一切来交换——”
“你的一切是什么?”宋夫人冷冷的笑。
“我——可以放弃宋家继承人的身份,”他激动的。“我什么也不要,只要找到他们。”
“你能吗?”宋夫人的声音严厉起来。“天生你是宋家人,这是你一生一世不能改变的事实。你想父亲九泉下能瞑目?”
“但是——我不能失去梅花。”怀远哭。
“真没出息。”宋夫人气得发抖。“我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你——太不争气。”
“安悌,其实梅花并没有犯错,怀远爱她,她有什么错呢?不需要这么重的惩罚。”
“你不懂,姮宜,”宋夫人深深叹一口气。“我只是个女人,要负起宋氏家族的全部担子,包括名誉,地位,财产,我不能做错任何事。尤其怀远,他的身份——你明白我的为难吗?”
“然而感情——不能勉强。”
“能。”宋夫人说得斩钉截铁。“天下没有不能的事,除非你不去做。”
看见宋夫人的神色,看她说的话,姮宜呆了。她有个感觉,是否宋夫人——有这可叹的经历?
“年轻人谈感情,那是天真的,”宋夫人又说:“有许多比感情更重要的事,我们随着年纪长而了解,我们必须放弃感情,真的。”
“安悌,你——”
“每个人都年轻过,都有过感情的经历,但我仍要说,我今天如此对你们,我是有理由而且绝对正确的。”
怀远痛苦了整夜,天才亮,他就冲出家门。
开着车子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找着,寻着,希望在这城市找寻他心爱的人。
希望渺茫,然而他又怎能不去找?
找,至少还有一丝希望。放弃了就什么都没有。
他的心在燃烧,燃烧着的是痛苦。他从此不能再见到梅花吗?
他真是心如刀割。
下意识的,他驶出城外,驶向别墅。
到别墅没有用,梅花已不在里面,别墅对他已完全失去意义。然而,又到哪儿去寻她呢?
他已决定,无论天涯海角也得把她找着,娶她为妻。他发誓这么做。
别墅依旧——驶近了,门就站着两个探头探脑的年青人,二十来岁的样子。
突然间,怀远想起了梅花的朋友,那几个在车房里做事的男孩。
莫非是他们?
“请问——你们是不是找梅花?”他停车。用很礼貌的话问。
男孩子们冷冷的望了他一眼,脸色并不友善。
“你就是梅花口里的大少爷宋怀远?”其中一个说。
“我是宋怀远,”他跳下车。“你们一定是她的朋友,又是小学同学,是不是?”
“她跟你提过我们?”男孩似乎惊讶。
“当然。她说你们是她好朋友,你们一直很照顾她。”
两个男孩子都笑了,他们还都是大孩子。
“梅花不在里面?”其中一个问。
“是。梅花突然离开,我找不着她,万分焦急,”怀远的神情认真。“你们可知道她的行踪?”
两个男孩面面相觑,然后摇头。
“不知道。她怎会突然离开?”他们问。脸色也变了。“你欺负她?”
“不,别误会,我怎会欺负她呢?我是非常,非常爱她的,但——她离开了。”他痛苦极了。
“听里面的人说,老王也走了。”
“是——”他又内疚又难过。老王父女因他而受苦。“里面的人可有说他们去了哪里?”
“你是太少爷,怎会不知道?”男孩子说。
“我——”他落下泪来。“我对不起她!”
两个大男孩都呆住了,怎么流起眼泪来呢?
“请——上我车,找个地方谈一谈。”怀远呜咽着说:“我诚意相邀。”
男孩子迟疑一下,终于还是上车。
“我叫阿强,他是华仔。”他们自我介绍。
怀远点点头,把车开走。
他们在城外随便找了家餐厅坐下。怀远四望,他这一辈子都没来过这种地方。
“到底是怎么回事?”华仔问。
“是我害了她。”怀远勉强忍住了泪水。“我们的事被母亲知道了。”
“她赶梅花走?”阿强叫。
“我不知道详细情形,总之——一夜之闻梅花不见了,我原本预备把她搬进城里。”
“你为什么不早替她搬?”华仔很气愤。
“没有想到妈妈会这么做,”他黯然。“我很后诲。”
“你知道,原本梅花和我们约好昨夜去看村子里的大戏,但她没有到,所以今天我们来找她。”阿强说。
“昨天一早已找不到她。”
“为什么不去问你母亲?”阿强说。
“她是很严厉的人,昨天我已经和她吵架,”怀远颓丧的说。“她永远也不告诉我真相。”
“是她亲自做的?总有人帮她忙,你可以去问那帮忙的人。”华仔旁观者清。
一言惊醒梦中人。
“啊——是。一定有人帮忙,”他呆怔一下,然后大喜。“谢谢你,我立刻回去问,立刻去!”
“有什么梅花消息,通知我们。”阿强留下电话号码。
“找到梅花替我们问候,她是好女孩!”华仔也说。
“会,我一定会这么做。”他匆匆忙忙冲了出去。
先到别墅,把别墅的管家唤到书房。
“老王父女的离开是不是你做的?”怀远黑着脸。“快些告诉我实情。”
“我不知道,少爷,我真的不知道,”管家连连说:“我一早睡着,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谁替他们搬的家?”他厉声问。
“我真的不知道——”一看怀远的脸,立刻又说:“可是——可是老王隔壁的丁婶说,她看到了总管。”
总管就是宋家巨厦的管家,两代都跟宋家的人。
“他——”怀远冷哼一声。“好,我回去问他。”
他拍案而起,带着怨意走出去。
宋家下人从未见过温文的少爷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全都吓得不敢出声,直到他的汽车驶出别墅。
他是以最快的速度赶进城,赶回家。
一回到卧室,他吩咐佣人。
“叫管家来见我。”
佣人们消息最灵通,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二话不说的立刻退出。
五分钟后,忠心耿耿的管家来了。
他是老式的管家,但穿着英国人的那种黑色西装,长年累月的训练,他恭顺已成习惯。
“少爷,有什么吩咐?”
“把梅花的事全部老老实实告诉我。”他冷声说。
“不是我不告诉你,夫人吩咐不准说。”
“别提任何人,我现在要你说。”怀远盯着他。
管家考虑半晌,少爷自然不敢得罪,事实上,他还颇同情梅花。
“是,少爷,我会全部说出来,”
他说:“前天半夜两点,我去替他们搬走的。”
“搬去了哪里?”这是怀远最关心的。
“我确实不知,”管家说:“夫人只命令我送他们父女上船,是去外埠的。”
“上——船?!”怀远象当胸中了一拳。
“是。是一艘远洋大轮船。”管家一五一十的说:“老王好舍不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梅花却没什么表情,她对一切都感到新奇。”
“船几点开的?”
“大约四点半。那时我才离开。”
“为什么不早通知我?”怀远发怒。
“我曾打电话去表小组家里找你,你不在,”管家无奈的。“我也不能违抗夫人的命令。”
“那艘轮船叫什么名字?”
“天太黑,我看不见。”管家答。
“好。现在我给你一天的时间,你替我查出轮船所属公司,所到地点和船名,这事若办不好,你也不必再来见我!”他说得很冷酷。
“是,少爷。”
“出去吧!我要你立刻去办。”
管家离开后,怀远松了口气。总算有点消息了。
这种情形下,要打听那艘船的行踪就很容易了,他有信心,不必一天,必有消息。
他打电话给姮宜,她不在宿舍,大概上课去了。
她对母亲硬要安排他们结婚的事气坏了吧?
放下电话,铃声又突然响。
“我。宋怀远。”他有点喘息。这么快就有消息?
“怀远,消息如何?”是姮宜。
“我正要找你,有一点梅花的消息了。”
他把管家的话再说一遍。
“你——觉得可能打听到梅花的下落?”她问。
“你怀疑什么?”他反问。“船名,船公司,去何处都查到,我立刻飞去那边等。你还怀疑什么?”
“我——不知道。”她想一想。“我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如果安悌不想让你找到梅花,她一定做得到。”
“她料不到管家泄露秘密。”
“如果是秘密的话,料管家不会知道。”她说。
“那——怎么办?”他的心开始变冷。
“等一天吧!情形未必象我想象中的坏。”
“你几点钟放学?”他问。
“随时可以回家。”
“我来你那儿暂住两天,好吗?”他说。
“我是没有问题,你不怕安悌更生气?”她问。
“她破坏我一生的幸福,我不原谅她。”
“别孩子气,事情解决之后,她还是妈妈。”她放低声音。“这是一辈子不能改变的事情。”
“我恨她要支配我的命运。”
“她——可能一时没想通,一直以来,她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她是。她总是一意孤行,她是那种人。”
“不要在气头上说些令人伤心的话,”她微笑。“相信我,并没有世界末日,而世界上没有走不通的路,我们要有信心些。”
“你刚才还悲观,怎么又乐观起来?”
“背观只是乌云,它遮盖阳光只是一时,天还是会晴的,对不对?”
“谢谢你的鼓励。”他衷心说。
“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不气馁。”她说。
“我——半小时来你宿舍,我情愿面对着你。”
“我也在半小时之内回去,再见。”
管家敲门进来。
“少爷,我已查问过,前夜那艘‘万福号’是艘货船,不上客的,目的地是伊朗。”他说。
“怎么可能?”怀远拍案而起。“你明明见他们上船的,是不是?是不是?”
“是——”管家十分不安。“我肯定他们上了船。只是——只是那船公司是少爷名下的。”
“我?!”他呆住了。
母亲太聪明,用自己属下公司的船把老王父女运走,神不知鬼不觉的,喜欢在任何港口放下他们父女都行。怀远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是的,少爷,”管家垂下头。“还有没有事吩咐?”
“有,全力打听出那艘船在那个港口停泊,我要最真实的资料。”
管家站在那儿不动。
“我——问过了,”管家嚅嚅的。“船长不知情,公司里的人也不知情,要等夫人临时的命令。”
怀远呆在那儿。
姮宜说对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怀远搬到姮宜宿舍住,他不肯再面对母亲。
除了管家外,他还找了不少人替他查梅花的下落,那都是宋氏属下公司的职员。
一个星期来,没有一丝消息。
船公司每日来报,那艘货船没有停过,一直朝目的地伊朗直驶而去。
母亲总不至于把梅花父母送去炮火连天的伊朗吧?
这一星期,怀远就象疯了一样,每天在屋子里象困兽般的和四堵墙搏斗。
他已辞去学校教席——为这件事他很内疚,学期中间离开,对学生是极不公平的。可是他没有办法,目前这样子,他怎能教书?
管家来过几次,都代传母亲的话:“请少爷回家!”怀远根本不理,他对母亲已失望透了。
这天,管家又来。
“夫人请少爷和小姐一起回去。”
姮宜觉得意外,前几次从来不提她呢!
“也要我去?”她问。
“是。小姐,”管家微微一笑。“林哲之先生到了。”
“爸爸到了?”姮宜惊喜的叫。
那么,宋夫人说的婚事是认真的了?
“是。所以夫人请你们回去。”管家又说。
“你回去,我不去,”怀远很固执。“没有找到梅花之前,我绝对不会回去的。”
姮宜也不多劝,拍拍他,跟管家去了。
真是很特别的,她和怀远简直建立了兄妹感情。
并不如她想象,宋夫人和林哲之并不在客厅,只有哲之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书。
“爸,我来了。”姮宜高兴的叫。
“呵——”哲之凝视久别的女孩,十分快乐的样子。“我以为你该住在这儿。”
“我怕自己被宠坏了,还是独立一阵好些。”她不提那些不愉快事。
“你看来比在美国时丰润了一些,到底是自己的泥土。”哲之很满意的。
“你要东来,怎么不先告诉我?”
“安悌不是告诉你了吗?”他说
他那神情,仿佛宋夫人更亲些。
“你这次来——有目的?”
“我来替你和怀远主持婚礼,”他十分愉快的说:“这是我多年来的心愿。”
“不行。”姮宜叫得很大声。“你从来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结婚不是儿戏。”
哲之错愕的盯着女儿。
“你不同意?这是你从小订好的婚事。”他说。
“现代哪还可能指腹为婚呢?简直笑话。”她说:“我和怀远只象兄妹。”
“你们并不是兄妹。”哲之修养极好。“这次让你回来教书的目的,就是让你们培养感情。”
“可惜不行,感情不能勉强。”
哲之沉默半晌,终于说:
“这实在很遗憾。”
“你不会逼我的,是不是,爸?”她问。
哲之若有所思地凝视女儿。
“我希望你再考虑一次,”他慢慢说:“因为这是你母亲和我的共同意愿。”
“妈妈?!”她万分惊讶。
对母亲,她没有一丝印象,家中连照片都没有,父亲也从不提——今天是第一次。
“是的。你母亲。”他重复一次。
她觉得无话可说。那从未见过面的母亲,对她有神秘的影响力,她自觉不能违抗。
“我——再想一想。”
“这才是好孩子,日子已定,十天之后是个好日子,一切已开始准备。”哲之说。
姮宜的心一下子落了空,伤佛六神无主。
她不爱怀远,怀远也不爱她,他们真要结婚?简直好象发梦一样。
辞别父亲,她回宿舍。她一定要和怀远商量一下,这事——也实在太荒谬。然而——它将真变成事实。
在门外,她已听见里面的人声,谁来了?推门一望,她简直不能置信,怎么可能?梅花?!
“梅花?”她不敢大声叫,怕这是幻象,会被惊破。
“姮宜姐。”梅花奔过去抱着她又笑又跳。“我回来了。”
然后,姮宜又看见默默坐在一角的怀中——啊!他。是他运用了大影响力,帮了大忙。
“你到底去了哪里?”她问。
“我和爸爸住在船上,因了好多天,有一天,一架直升机把我们带走,然后表少爷带我坐飞机回来,一直到你这儿来。”
姮宜再看怀中一眼,这个人的心底到底如何,真是没有人摸得到。
怀中却默默然静坐,也不看任何人。
“现在——表哥,我们该怎么办?”怀远无限满足的拥着梅花,他笑得好快乐。
“时间不早,你们收拾一下,我得立刻送你们走,”怀中看看表。“一艘美国邮轮到新加坡,然后你们转飞伦敦。所有的一切全安排好了。”
“我该怎么谢你?”怀远喜极而涕。
“好好的生活,好好的爱护梅花,好好珍惜自己。”怀中站起来。“走吧。”
怀远只拿了简单的衣物和护照,梅花仍然是来时那一个小旅行箱,在姮宜和怀中护送下,直奔码头。
这一回,怀中还是黑衣,黑裤,黑帽,黑鞋,却没有再用他那辆黑得神秘的大车。
码头上,四人依依惜别。
“我们要到伦敦去做什么?我连英语也不会讲。”梅花天真的说。
“和怀远在伦敦结婚,从此过快乐幸福生活。”姮宜用愉快的口吻说。
“结婚?我和他?”她望着怀远,但没反对。
“是。还有你父亲,他已经在那边等你们。”怀中说。
“我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梅花傻傻的笑。“不过坐船,坐飞机倒是很好玩。”
“以后不要再贪玩了,”姮宜握住她的手。“安下心来做怀远的好太太,或者利用时间念一点书,嗯!”
梅花点点头,又黑又亮的眼中还是充满野性不驯。
“好好保重。”姮宜吸吸鼻子,和怀远握手。
这个时候,她当然不再提十日后的“婚礼”了。
“到了那边,我会跟你们联络。”怀远眼眶也红了。
“不必着急联络,先安顿好。反正——我们总在这儿的。”姮宜说。
“谢谢你的帮忙,表哥。”怀远再说。
“以后你要帮自己,”怀中说:“上船吧!我不想再生枝节,以后见面再说。”
怀远拥着梅花上船而去。在甲板上,他还不停往下望,对此地,他还有太多的牵挂吧。
码头上只剩下姮宜和怀中,好半天,他说:
“我送你回去。”
她默然跟着他上车,一句话也没说。
她和他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车一直往前开,谁都不出声,直到她宿舍。
“今夜——我可以住在你这儿吗?”他问。声音,神色都充满了疲倦。
看来怀远和梅花的事,他费了不少精神。
“可以。”她简单的回答。
他锁好车,跟着她上楼。进门以后,他凝望她半晌。
“怀远的走——一定令十天后的婚礼取消,希望——你不怪我。”他说。
“你——”她几乎整个人跳起来。
怪他?好象她好想嫁似的,她简直气坏了。
“我知道你父亲林哲之先生已赶来主持,这次——怕他要失望了。”他又说。
姮宜忍无可忍,这简直是侮辱。一伸手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他脸上。
“你仍可以留在这儿住,但我不会再跟你讲话。”她恨恨的说。
转身回房。
怀中眼中的她到底是怎样的?他怎么想她?自始至终他以为她想嫁怀远。
慢慢的坐在床沿上喘息。现在她开始恨怀中。
为什么硬要把她的感情歪曲呢?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床头电话铃响起来,她顺手接听。
“姮宜在吗?”宋夫人的声音,怒意甚重。
“是。我是姮宜,安悌有事吗?”
“叫怀远立刻来见我,否则断绝母子关系,”她说得斩钉截铁。“立刻。”
“可是安悌——”
“没有任何借口,除非他不在你那儿。”
“他不在我这儿——”姮宜立刻说。
“好。你来,立刻来。来之前告诉我,怀远到底去了哪里?”她得到了什么消息吗?
“他——他——”她不知道该怎么讲。“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不是你一直在帮他吗?”宋夫人从来没有对姮宜这么凶过。“快说。”
房门突然打开,怀中站在那儿。
“拖延时间,别说真话。”他轻声说。
“他——可能出去找梅花了,中午出去的,他什么也没说。”她吸一口气。
“你们这些孩子,完全不知道长辈的好意,简直令我太失望了。”宋夫人的怒意仿佛从电话中直透过来。“还有怀中,叫他也来见我。”
“怀中!不,不,我没见过他。”她大吓一跳。
“他的飞机到了,人还会远吗?”宋夫人冷如冰霜,“简直——都反了。”
她收线,姮宜拿着电话呆怔一下。
“她知道我来了。”怀中走进来。
“她知道你飞机到了。”她吸一口气。
“这没有分别。”他凝望她。
“飞机是永远跟着我的。”
“现在怎么办?”她也六神无主。
“你敢跟我一起去见她吗?”他目不转睛。
“我——不想令她误会,我还是自己去。”她垂下头,心中怦怦跳,他为什么那样望着她。
“没想到你也没有勇气。”他冷冷一笑,走了出去。
“你——什么意思?”她震然起立,胀红了脸。
“你敢跟我一起去?”他再问。
她咬咬牙,扬一扬头。
“为什么不敢?”她说。
他笑了。隐约的笑容中有一分满意,他满意什么?
 

 

怀中和姮宜被送进书房,过了一阵,宋夫人才在管家和近身女佣的服侍下进来。
她的模样仍然斯文端庄,风度极好,但脸上难掩的怒意和眼中尖锐的光芒令人畏缩。
她坐下来,冷严的望了他们一眼。
“你的飞机一到机场我就知道了。”她的第一句话。
“我回来并无意瞒你,我原预备明天见你。”怀中不亢不卑的说。
“明天——等那不孝的小子走远了再见我,是不是?”宋夫人的怒意更盛。
怀中不出声,以沉默来回答。
“你,姮宜。一向以来你听话,我极喜欢你,这一次你令我失望。”对姮宜,她的语气轻得多。
“安悌,我只是照道理做事。”她说。
“什么是道理?”宋夫人拍拍桌子。“难道我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可是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你说我不懂感情?”宋夫人打断她的话,声音尖锐。
“不。你懂,我知道你懂。可是你把感情的事加上条件,我不同意。”姮宜直率的。
“普通人的感情可以由得他们,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条件,”宋夫人傲然说:“我们这种世家——怎由得你们胡乱来?尤其怀远的地位。”
姮宜只知道宋家极富有,可以说富可敌国,然而地位并非钱造成的,地位要事业的辉煌成就。怀远充其量可以说是个好教授。
当然,也许是她并不清楚知道宋家上一辈的事,只知宋老先生当年叱咤风云——
看看没有人出声,宋夫人又转向怀中。
“说出来,怀远去了哪儿?”她厉声问。
“阿姨,我一向服从并尊敬你,但这一次我不能说!”怀中坦率的,“是我把梅花带回来交给怀远,是我安排他们离开。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宋夫人气得直喘气,怀中,她一向最倚重,信任的人。
“你们都——好!”她咬牙切齿的说。
这一刻,姮宜觉得她的脸竟有些——狰狞了。
“安悌,追他们回来也投有用,他们相爱,预备结婚,请让他们自由。”姮宜说。
“相爱?结婚?那下贱的女人配做宋家大少奶吗?”宋夫人瞪着姮宜。“我们宋家不会认那个女人。我告诉你,大少奶这位置永远是你的。”
“安悌,不行——”她怪叫起来。事情还没有完吗?“怀远已和梅花正式结婚。”
“谁说的正式?我没同意,永远正式不了,”宋夫人冷着一张脸。“低三下四的女人玩玩也就算了,谁能跟你抢大少奶的地位。”
“可是我从来没有同意过,我不爱怀远,从来没有,”姮宜急起来。“你不知道勉强两个没有感情的人会痛苦吗?”
“痛苦是什么?”宋夫人盯着姮宜。“为了大前题,自己牺牲一点有什么关系?自古以来,哪个大英雄、豪杰没有一个肯牺牲的妻子?”
“我无意做大英雄豪杰的妻子。”姮宜生气了。
宋夫人明明是歪缠,一点道理也不讲。而且怀远——是英雄豪杰吗?
“就算你不肯听我的话,也要听你父亲,甚至——你母亲的话。”宋夫人胀红了脸。
母亲,又是母亲。姮宜觉到身边的怀中振作一下,然后视线移到她脸上。
这——又有什么不对吗?
“爸爸不会迫我。”她说。
“没有人迫你,我也不会,”宋夫人居然叹一口气,“你应该知道,当你一生下来,你已是宋家未来的大少奶。”
姮宜瞠目结舌,父亲说过不是指腹为婚这般荒谬。
“无论如何,我没有同意。”她倔强的。
这件事万万不能妥协。除了违反自己的意愿之外,还有一件事,她怕怀中看不起她,笑她。
“孩子,好好的想一下。”宋夫人放柔了声音。“这件事最终必须是这么做,不可能更改的。”
“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她说。
“不嫁人也行,”宋夫人面不改容。“名义上,你仍是宋家大少奶,宋怀远的夫人。”
“不,不,不——”姮宜掩起脸,她觉得自己就要疯了,崩溃了。宋夫人竟歪缠不已。
怀中的手轻轻拍她一下,她抬头,遇到一对关怀并安慰的眸子,不知为什么,心立刻宁静下来。
“阿姨,我们——可以走了吗?”怀中问。
“除非把怀远的地址说出来。”朱夫人斩钉截铁。
怀中沉默。这件事永不可能在他口中得到答案,他是这么清楚的表示。
“你以为我没有法子查到?”宋夫人又发怒。
“阿姨一定有办法查到,”怀中恭顺的。“世界上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宋夫人闻言一怔,居然讲不出话来。她脸上的神色十分怪异,似回亿,似遗憾,似有情,又似无情。真的——没有人能懂。
书房里一直沉默着,过了好久,好久。
“你们——去吧!”她的声音变回了平日的样子,有教养又斯文。“可是——我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她显得有些累,有些疲乏,有些心不在焉,和刚才的尖锐,严厉,不留余地完全不同。
怀中也意外,他看看姮宜,迳自站起来。姮宜沉默的跟着走。
好象他们极有默契似的。
离开宋家巨厦,他才长长透一口气。
“这件事里,你父亲扮演什么角色?”他问。
“爸爸?”她愕然。扮演什么角色?此话怎说。
“总不成是卖女求荣,贪图荣华富贵的人吧?”她忍不住再说。
“为什么他不出来说一点话?”怀中问:“他是否百分之百赞成你嫁怀远?”
“不会。”她肯定的说。是说给怀中听的。其实她心里明白,父亲要她嫁怀远。
“你出生那年发生了什么事?”他又问。
“当然不是指腹为婚。但两家大人可能有什么默契,真是荒谬。”她说。
他笑一笑,不再言语。
她一直以为怀中对宋夫人象狗一般的忠心,服从,今日他的表现令她改观,他居然不说出怀远的去向——在某方面,他很坚持的吧!
“明天你还去见宋夫人?”她问。
“不,今夜我就回欧洲。”他淡淡的。
“不是说住我宿舍吗?”
“大事已了,留下来无益,”他说:“待做的事太多。”
她内心是有些失望的,但不敢表现出来。
“刘馥好吗?”她故意问。
“很好,她的诊所已开始工作。”
“她会再回此地吗?”
“也许。有需要她会回来。”他说。
“譬如结婚?”
他只是笑一笑,不肯回答。
他知道刘馥的情况,他们一定时有来往,莫名其妙的,她又妒忌了。
她—直妒忌刘馥这个人。
“不如我现在送你去机场。”她说。情绪已低落。
“我还得回去打几个电话,机师、随机服务员都还在机上候命。”他说。“晚上我才走。”
他这句“晚上我才走”并不代表什么,她知道。他们之间曾有的连系早已消失。
于是他也沉默。
回到家里,他果然—连串的打了几个电话。可能是习惯,他讲电话的声音很低,没有人能听见他说什么。
然后,他坐在沙发上发呆。
“我做晚饭给你吃?”她试探的。
“谢谢。我希望是中式的。”
“我尽量做。”她退回厨房。
她觉得面对他实在是件好为难的事,互相没说话,没有沟通,没有共鸣,她必须躲开。
做中式的晚饭她并不在行,在美国时她和父亲都吃得甚简单,有时一个三文治就行了。
考虑半晌,她炒一个虾仁蛋,一个生炒排骨,一个炒蔬菜。还煮了一锅火腿笋片汤。
这些都是极简单的。但她做得十分仔细,为他而做——她觉得不能随便。
晚餐摆出来,怀中的的确显得意外。仿佛不能相信这些是姮宜做的。
试了味道之后,更有赞叹之色。
“如果不是房子里只有你和我,我不能相信这些菜出自你手。”他说。
“我只能做这些粗菜。”
“在美国你们习惯吃中国菜?”
“不,吃三文治,牛扒。”她摇头。“我家的人简单,胃口也简单,我们选最简单的做。”
“那么,今夜这餐的确太不容易。”他点头。
虽然话不多,餐桌上气氛却是极好。和怀中单独坐在一张餐台上的感觉非常美好,只是——恐怕以后机会不能再有。
他始终是属于刘馥的。
而她——她说什么也不能相信,她会嫁怀远?直到目前为止,她仿佛还没真正正视过怀远的脸,还没清楚的看过他的模样。
下意识的抬头看怀中,他也若有所思的望着她。
“你——”
“我在想,即使怀远不回来,你还要背着宋家大少奶的名份。”他极快的说。
“我相信事实,希望别人也象我一样。”
“可惜大多数的人只看表面。”他炯炯的眸子停在她脸上。“你有什么打算?”
“没有。不需要。”她恬淡的。“反正我也没打算过结婚生子,我甚至不交男朋友,虚有的名份对我完全没有影响,不是吗?”
“你不介意别人当你是宋怀远的弃妇?”
“弃妇?”她笑。“这名字很得意。不曾为人拥有,已成弃妇。”
“这件事并不好玩。”他认真的。
“我有什么办法呢?”她摊开双手。“除非上帝立刻赐我一个我爱的,他也爱我的男人。”
他定定的望着她,什么也不说。
他的眼光原就难懂,不说话,就更加叫人难以明白了。她完全不懂他。
怀远,梅花,怀中的离去,只留给姮宜寂寞。
原本没什么朋友的她,就更加寂寞了。
上学,放学,改学生的试卷是份闷人的工作,然而这却是她自己选择。
又从学校回来。
推开家门,感觉到一阵怪异。早晨才离开的家,有些什么不妥呢?
定一定神,看见管家坐在那儿。
“小姐,我在等你,”管家站起来。
“等我?!”她周围一望,才发觉东西少了。“怎么回事?”
她冲进卧室,衣柜已空,用品也不知去向。
“怎么回事?”她冲出来再问。
“小姐,请别怪我,我是下人,只服从夫人的命令,”管家苦着口面。“东西全搬回去了。”
“谁答应搬回去?”她怪叫。“你擅作主张。”
“不,不,是夫人的命令,”管家为难的叹一口气。“我们胆敢不从吗?”
“为什么要我搬回去?”她问。
“是林先生和夫人的意思,”管家说:“小姐金枝玉叶,怎能委屈着住这地方?他们不放心。”
“爸爸也这么说?”她不信。
“许多东西是林先生亲自来搬的,”管家吞一口气。“我只奉命来等你。”
“如果我不回去呢?”
“那——那我只好在这儿服侍小姐。小姐住多久,我就跟小姐多久。”管家说。
“这算什么?”她沉下脸来。
“夫人的命令。”他垂首。
夫人的命令,仿佛这一句话就是圣旨。
姮宜坐在那儿生气,她并不怕“夫人的命令”,只是生气他们凭什么不顾个人意愿呢?凭什么强迫她搬去宋家?
“我告诉你,无论你说什么,我不去。”她强硬的。
“请小姐三思。”管家很为难。
“我三十思之后还是不回去。”她气坏了。“我又不姓宋,为什么要住宋家。”
管家脸上有很古怪的神色。
“可是——小姐姓林。”他说。
“姓林的人多的是,怎么不叫他们都住宋家?”
“小姐是林哲之老爷的女儿。”他又说。
她呆愕了。就因为她是林哲之的女儿?
一刹那间她想起很多事,却又无法把它们连接起来。好象她生下来就注定是宋家大少奶之类的。难道多因为她是林哲之的女儿有关?
林哲之和宋家——有什么关系?
“不论你说什么——我不回去!”她再说。
管家沉思半晌。
“小姐,可容我打个电话。”他问。
“你们把屋子都搬空了,还假惺惺的借电话?”她说。
管家不敢顶撞,悄悄的在—边打电话。讲了一阵,他转过头来。
“小姐,林先生请你讲话。”
姮宜不能不接父亲电话,心中仍是十分气恼。
“爸爸,怎么你也越来越蛮不讲理呢?”她抓起电话就说:“怎么不征求同意就搬我东西。”
“女儿,我为你好。”哲之叹口气。“你要倔强,固执到几时呢?”
“我会坚持一辈子。”
“然而,事情的结果不能改变。”哲之还是叹息。“你是否另有心上人?否则怎会如此坚持?”
她心中巨震,脸也红了。然而——哪儿来的心上人?
“没有。我只是坚持原则。”她说。
“回来吧!让我们慢慢再商量。”哲之说:“我不想任何事破坏我们父女感情。”
“我和怀远没有感情,你不能强迫我嫁他,”她说:“为什么—定是怀远呢?”
“因为他是宋家长子。”哲之说。
“他是他,我是我,为什么硬要把我们拉在一起?”她大声抗议。
“孩子——”哲之考虑一下。“你可知道,你安悌已找到了怀远?”
“是——吗?这么快?”她大吃一惊。
怀中的细心安排哦!
“安悌没有任何做不到的事,”他说:“回来商量一下,或者还可以帮到怀远。”
姮宜意动了,她当然希望能帮忙。
“怀中呢?”
“正在赶回来的途中。”哲之说。
提到怀中,她心意已决。
“爸爸,我暂时不回来,你让管家回去吧!”她说:“如果不放心,可以另派女仆来监视我。”
哲之考虑半晌——或者和身边的宋夫人商量。
“叫管家来听电话。”他终于说。
管家唯唯诺诺的听了一阵电话,然后收线。
“我回去了,小姐。”管家如释重负。“陈姑娘就会来服侍小姐。”
姮宜任他走出去。把自己关在空旷的屋子里。
好在床上的被褥还没被搬走,否则想强硬也不行,睡都不能睡呢!
半小时后,那个女佣陈姑娘来了,是那个眉清目秀,甚得姮宜欢心的女孩子。
“原来是你。”姮宜笑了。
陈姑娘还替姮宜带回一小箱衣服。
“夫人要我好好服侍小姐,”陈姑娘说:“什么时候小姐想回去,请告诉我。”
“我若永不回去呢?”
“我永远服侍小姐。”陈姑娘心平气和。
“永远?你不结婚生子,不离开宋家吗?”她问。
陈姑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半。
“我是卖断给宋家的,没有夫人命令,半步也不能踏出宋家。”她说。
“现在还有这种买卖人口的事?”姮宜大奇。
“我们从乡下出来那年才十二岁,”陈姑娘慢慢说:“是总管带人去挑选的。出来以后,夫人让我们都去读书,定要高中毕业才能服侍夫人,少爷,小姐。”
“你是自愿的?”
“家里人多,又穷,在乡下吃不饱穿不暖。夫人带我们出来却有书读,吃好住好,工作又不重,为什么不愿意呢?”陈姑娘说。
“但是人是有基本权利的,有朝一日你想走,相信夫人不会留难你。”
“谢谢小姐。”
冰箱里面还有蔬菜,肉食什么的,陈姑娘并不会做。六点钟,另一个工人送来精致的三菜一场。
这令姮宜啼笑皆非。
“为什么今天才送呢?”她忍不住问。
“夫人的命令。”永远是这一句话。
夫人,夫人,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宋夫人。
“怀中——表少爷回来了吗?”姮宜问送饭的工人。
“不知道。”那小女孩说:“我只在厨房工作;”
“好,你走吧!”姮宜摇头。
陈姑娘却十分乖巧,可能她已工作得相当久的关系。
“表少爷的飞机八点多钟到。”她悄悄说。
“情形到底怎样了?”姮宜大喜。
“我——也不知道得很清楚,”陈姑娘还是有顾忌。“我只是听说表少爷的飞机八点多钟到。还有,夫人叫少爷和那梅花回来。”
“什么?”姮宜跳起来。
“我是这么听说的,”陈姑娘很害怕。“服侍夫人的张婶说听见夫人打电话。我不知道真不真。”
若怀远回来,岂不一切都完了吗?姮宜想。
“张婶还说,少爷这次若不回来,夫人会断绝母子关系,封锁少爷的经济来源。”陈姑娘小心翼翼的。
姮宜变了脸色。
后来想想,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怀远是哈佛工商研究院出来的,还怕找不到工作?有工作就能养家,就能生活,怀远不必屈服。
八点,九点,十点都过了,姮宜等不到任何消息。她以为——怀中至少该给她个电话,好让她安心。
十一点,十二点——门铃响了,陈姑娘奔过去开门。
门边站着苍白、疲乏,没有什么表情的怀中。他好象从一场战争中退下来。
“情形怎样?”姮宜冲过去。
怀中摇摇头,再摇摇头。
“摇头代表什么,请告诉我。”她急起来。
“怀远并没有屈服,”和她想象中一样。“他现在可以不再是宋家的大少爷。”
“那就好了,”她直接的反应。“从此他和梅花可以安乐平静的过日子了!”
怀中静静的望着她,面有忧色。
“怎么?噩梦还没有结束?”她吃惊。
“也许是一方面的结束,却是另一方面的开始。”他说。
“我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她叫。
他皱皱眉,说:
“今夜我真的要借住你家。”
“没有问题,请先答我的话。”她着急的。
“那么急的个性,又永远先想到别人。”他微微一笑。是——赞她吗?
“怀远的事和我有切身关系。”她故意这么说。
怀中思索半晌,有什么事难以启齿?
“来之前我去看过他们,好象——不是预期中的那么快乐。”他终于说。
“为什么?这么辛苦才争取到的。”她叫。
“我没有问。希望我看错。”他摇摇头。
“安悌是否真断绝他们经济来源?你可以帮助的,是不是?”她问,很关心。
“我再也帮不了忙。”他苦笑。“任何一笔钱的支出,任何财产的转移,从今天起都要阿姨签字。”
“这——算什么?”
“好在我有先见之明,他们住的是我朋友的空房子。”他说:“我帮不了他们。”
“这——也没关系,怀远能工作。”她乐观的。
“希望如此。”他说。很没把握的样子。
“梅花——怎样?”
“看来很闷,很不开心,她应是属于这儿的。”怀中叹息。“当初帮他们,不知是错是对。”
“不要怀疑,要坚持信念。”她说。
“你的乐观和信心都令我感动,”他凝望她。“可惜,世事并非都如希望中那么好。”
她楞然望住他,是否——真发生了不愉快?怀远和梅花……
接着,看来似乎无波无浪的日子过了半年。
半年之中,姮宜仍然教大学,住宿舍,接受那乖巧的陈姑娘服侍——她并不觉得是监视。
林哲之回美因,他有教学的工作。时时有信给女儿,对这次事件很遗憾。
怀中仍常常乘私人飞机来此地,每一次都来去匆匆,甚至抽不出时间来看姮宜——当然,他心目中重要的是刘馥。偶尔通个电话。
连接姮宜和怀中的只是偶通一个电话。
怀远和梅花都没消息。
这是姮宜最挂念的。他们答应写信,而且至少也该有封信啊!但是没有。
他们到底怎样了呢?
她问过怀中,他称不清楚。这“不清楚”三个字,是否会有太多的内情?
从挂念变成了操心。
只有宋夫人表现了无比的耐性,她居然可以按兵不动。凭什么她能那样胸有成竹?
姮宜已经来到此地一年了。
这一年里她接触的人虽简单,发生在他们中间的事,真恐怕足以影响她一辈子吧?
又是新学年开学的时候。
去年此时她刚到,刚认识怀远,刚走进这所大学任教,一切对她都是新的,连希望也是。一年之后——她说不出什么感觉,总之——若有所憾。
或许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这样,若有所憾。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是周末,她从学校出来。
独自开着车回家,很悠闲——或者可以说很寂寞。她想起了去年。
去年这个时候,也是一个这样热的下午,怀远带她到城外别墅去玩,在那儿认识了梅花——
心念一转,很自然的把汽车方向转向城外。
去看看别墅。
大半年没去,别墅里的佣人们也都知道姮宜是将来的宋家“大少奶”,对她又恭敬又好奇——好奇的当然是梅花的事,他们以为梅花抢了她的“地位”吧!
姮宜自然不跟他们多说,迳自在别墅里逛了一圈,才驾着车离开。
这半年来城外也有了发展。
别墅附近有了些新房子,公路上还有间小超级市场,看来将可成为一个卫星城市。
反正闲着没事,兜兜风也不错。开着车朝回家相反的方向驶去。
她不知道路的尽头会是哪儿,她从来没有去过,这不要紧,只要有路她就能走,一点也不担心迷失。
人生不都如此吗?谁又能预见前面道路?
大约驶了半小时,进入一个小镇的地方。姮宜觉得口渴,停车在一小商店外买汽水。
这还是一个绝对纯美的小市镇,未曾开发,乡村味道甚浓。
大概附近已不多这类的地方吧?
她慢慢喝完汽水,预备上车,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呆在那儿,不——不会。一定是她看错了,没有可能,梅花不可能在这儿,梅花和怀远应该在伦敦,那女孩——长而卷的头发,大红色的紧身衣裙,平底凉鞋——啊!她身边还有个男人。
“梅花——”实在太象了,姮宜呼叫的声音脱口而出。
那红衣女郎一震,旋即回头——谁说——不是梅花?还是那么美,那么野,那么光亮,只是,身边那个男人不是怀远。
“梅花——”姮宜吃惊的又叫。
梅花见她如见鬼魅,下意识的惊叫一声,拔脚就逃,和那男人一起飞快的往前跑。
姮宜的唯一反应是上车追。她不明白为什么梅花要逃,为什么不肯见她,她—定要问个明白。
可是一转弯。梅花和那男人就不见了,也不知道他们钻进了哪条小路,哪间屋子。
姮宜颓然停车,心中惊疑不定。
梅花没有可能在这儿却偏偏在这儿,而且一见她就逃。那男人是谁?怀远呢?
她的心怦怦乱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会选今天到这儿来,莫非这一切是天意!
看她失魂落魄的站在车边,小商店的老板娘走出来。
“你找那个姑娘呀!”她搭讪。
“是,是。你认识她?”姮宜口吃的。
“她是新搬来的,二三个月吧!”老板娘摇摇头。“她和丈夫一起来的,听说从外国回来。”
“丈夫?”
“就是刚才陪着她的男人,他姓张哦!”老板娘语气不很好。“那个男人呀!不务正业。”
“请问——你没有认错人吧?”姮宜的心往下沉。怎么梅花会变成姓张的男人太太?
“怎么会呢?”老板娘瘪瘪嘴。“那么漂亮的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拐带来的。”
“请问——他们住在哪儿?”姮宜的背心已开始冒冷汗。老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住在前面巷子里最后一间石屋。”老板娘打量姮宜。“小姐,你这么高贵的人,还是别去理会他们吧!”
“那位姑娘可是叫梅花?”姮宜追问到底。
“不知道咯!”
谢谢老板娘,姮宜心中飞快地转着。
那姑娘必是梅花,这几乎已肯定。她是否该追过去,问清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事。
吸一口气,她锁好车,走进陋巷。
都是简单的石屋,不很干净,又杂乱,巷子里堆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鼓起勇气走到最后一间前面。
没有门牌,没有姓名,想一下,她开始敲门。
立刻,一个流里流气,长得颇英俊的男人打开门。
“找谁?”他挡在门边。
就是刚才站在梅花旁边的男人,肯定是。
“张先生?请问——梅花在吗?”姮宜单刀直入。她礼貌但强硬。
“梅花?什么梅花、菊花?我们这儿没有。”姓张的男人眼睛很邪,类似姑爷仔那类的人。
姮宜皱眉,她决不相信这男人。
她朝门里望一望,小小的石屋一眼可以望尽,不过中间处有条布帘,看不见帘后的人。
“梅花,刚才跟你一起在马路上走的女人。”她说。
“我不认识你,你到这儿烦什么?”男人一脸孔的厌恶。“告诉你没有就是没有。”
“你肯让我进去看看?”
“笑话,我的家凭什么让你看?你是谁?”
“我是林姮宜,梅花的好朋友,”她扬高了头,提高了声音。“我不明白梅花为什么会在你这儿,梅花该是我朋友宋怀远的太太,应该在伦敦。刚才我看到她,除非我弄明白,否则我告你拐带。”
“你别乱来,”那男人果然邪不胜正。“什么拐带?我是那种人吗?”
“你让梅花见我。”姮宜更强硬些。
隔邻附近的人已有人伸出头来张望。
“是她自己不肯见你。”姓张的男人说。
“为什么?我只要知道事情真相,不会为难她。”
男人又考虑一下,说;
“她是自愿跟我走的,我没有拐带。”停了停,又说,“飞机票也是她买的。”
“让我见她。”姮宜动也不动。
她心中又急又乱,老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梅花居然跟这么一个男人回来,而且——
她又惊又怕,怀远怎样了?他是那样深爱梅花!
男人又犹豫一阵,扬声问:
“喂!你见不见她!”
过了一阵,布帘一掀,穿红色连身衣裙的梅花走了出来。她并没有歉疚,只是一脸孔的任性。
“梅花,”姮宜一见她就捉住了她的手。“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么事?”
梅花又黑又亮的眸子停在姮宜脸上,任性中还有倔强,还有不以为然。
“我是绝对不回去的,你别劝我。”她说。无与伦比的肯定。
“我不是来劝你的,我只要知道发生什么事,怀远呢?快告诉我。”
“我——我不喜欢伦敦,不喜欢英国,不喜欢那种生活,不喜欢那边所有的人,”梅花象爆发一样。“我有自由,是不是?我要回来。”
姮宜觉得眼前金星直冒,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当初不是一切好好的吗?怀中安排他们离开,梅花并没有反对,还兴高采烈,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
“梅花,结婚不是小孩子玩泥沙,就算一百个不喜欢,你也不能扔下怀远就跟一个男人回来,这是违法的。不止违法,也违伦常。”
“我不理你说什么,”梅花漂亮得十分惊人的脸上满是厌倦。“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谁也不能勉强我,强迫我。我喜欢回来,当然要回来。”
“怀远——任你走?”姮宜不信。
“他有什么资格不让我走?爸爸也不能管我的事。”梅花任性的扬高了头。
“你们不是结婚了吗?”
“没有,我没有跟他结婚,我们在伦敦只躲在房子里,哪里都不敢去,”梅花坦率的。“后来——天天还要自己煮饭,洗衣,宋怀远只会叹气——我为什么还要留在那儿?一点也不好玩!”
玩!梅花只想到玩!上帝,怎样的悲剧。
“后来你就走了?”
“我认识了文哥,”梅花指着那男人。“他肯陪我玩,肯陪我回来,为什么不呢?就算我现在住在这小石屋里,也要自己煮饭,洗衣,但是我喜欢。”
姮宜望着梅花好久,好久,把许许多多心中要讲的话收回去。她不必再讲什么,讲出来梅花也不懂。梅花的是非黑白,喜怒哀乐是简单的,直接的,她说得好清楚,“不喜欢和怀远一起的生活”,“喜欢和这叫文哥的一起”,她说得对,没有人可以勉强的。
“对不起,梅花,”姮宜深深吸了一口气,放柔了声音。“我想我是打扰了你,我——走了,再见。”
“姮宜姐——”梅花终于叫。
“你有权选择你自己的生活,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姮宜点点头。“我们不能勉强你,甚至安排你。”
“你——不怪我?”梅花惊喜。
“怎么会呢?”姮宜再摇头。“可能以前大家有些误会,我们以为你喜欢怀远。”
“我是喜欢他,他好大方,又对我好,”梅花认真的说:“怎么贵的东西他都肯买给我。以前我没有,于是很开心,后来——后来就不喜欢那些东西了,那么多,堆在房子里有什么用呢?又不能令我开心,怀远更是愁眉苦脸。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回来。”
姮宜望一眼坐在那儿抽烟的文哥。
“你喜欢跟他在一起?”她低声问。
“是。”梅花眼中有一抹亮得出奇的光芒。“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他和我很象,我们可以一起去超级市场偷朱古力,一起去偷人家的鸡来吃,很好玩!”
姮宜心中叹息,这样的事——只能说姻缘天注定吧!
“姮宜姐,你叫怀远回来吧!”梅花忽然说:“他再住在伦敦,我伯他会死。”
“什么?”姮宜大吃一谅。
“我不会讲,最好——你自己去看看!”梅花说。
   

姮宜一刻也不敢延误的请了假,买好机票直奔伦敦。梅花那句“他会死”吓坏了她。
事前她让管家通知了怀中,她连怀远的地址都不知道,没有怀中不行。
她以为怀中会自己来接她,毕竟,怀远是他们宋家的人。但怀中只派了司机。
姮宜十分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或者这是人的现实吧!
怀远现在不再重要,是不是?而他——怀中自己也有了刘馥。
想到刘馥,她又有妒意,这是没办法的事。
司机一定已接受命令,不必她多讲,已开车送她去伦敦近郊的一处地方。
从来没到过英伦,她对一切都不熟。
“你要见的人就住这儿,”司机对她说:“我会在这儿等你。”
“我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她说。
“我会等。”司机安定的说:“你的酒店在城里。”
“酒店?”她很意外。不住这儿吗?
她敲门,很久没有人应。推门,居然没上锁。
“怀远——”她扬声叫。
也没有人应。
她站在进门处打量着。是幢相当不错的三层楼高屋子,布置得很清雅,屋子里陈设的东西也皆不俗,但显得很脏、很乱。
这儿跟宋家巨厦当然不能比,但比起她两千呎的宿舍就好了百倍不止。
“怀远——”她再叫。
依然没有人应。
难道怀远不在?
她慢慢走进客厅,走过起坐间,走过饭厅,走过书房,楼下没有人。正待上楼,忽听厨房里传来一种声音,连忙奔进去。
“怀远——”她叫。
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
那是怀远吧?那个又脏又乱,又干又瘦,满脸胡须,满身酒气的人是怀远?
他看来已喝醉了,半伏在桌子上,昏花花的眼睛对着她,却认不出她。似乎他也呕吐过,呕吐的东西已干,他仍然穿着那脏衣服,象后弄里无家可归的醉汉。
老天!这是怀远,宋家的大少爷!
“怀远——”她奔过去扶着他。“你怎么弄成这样?”
他茫然的望着她半晌,指指她,砰然倒在桌子上,不知是昏了?或是睡了。
姮宜抹干了泪水,这不是流泪的时候。她奔出大门,把司机召进来,两人合力把怀远抬上楼。又为他换衣服,清洁一番,然后叫司机通知怀中。
“请宋先生立刻来。”她说。
司机面有难色。
“怎么?宋怀中不肯来?”
“我职位低微,见不到宋先生。”他说。
“通知他的秘书。”她又说。
司机还是摇头。
“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她生气了。“他怎能眼见怀远如此而不理?他还是人吗?”
司机说了一个号码。但这号码找不到怀中,姮宜自报身份后,电话被辗转接驳,半小时后,终于找到了怀中,他的声音出现在电话线的那一端。
“宋怀中,你知道这儿发生的事吗?”姮宜语气不好。
“是你,姮宜。”他仿佛意外。“什么事?”
“自然是我。管家替我通知了你,不过你派的司机倒也很好,很帮忙。”她讽刺。“你多久没见过怀远了?”
“回到欧洲,我一直没再见过他。”他倒诚实。
“亏你说得出来,”姮宜忍无可忍。“你是想任他在这儿自生自灭?”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不明白就来看。”姮宜不客气。“除了你的生意,除了刘馥,怀远,至少也姓宋。”
电话里一阵沉默。
“两个钟头之后我赶来。”他收线。
两个钟头!好大架子。
姮宜万分不满,但也没法子。
怀中虽然两小时之后才会到,这两小时中她仍可做些事,对不对?
她让司机接医生来,先替似醉似病的怀远看看。医生的诊断出人意表,怀远居然有轻微酒精中毒的现象,并建议立刘送医院。
于是,昏睡中的怀远就被送进附近一家医院。
怀中赶到时,怀远刚好被安置在病床上。
怀中还是一贯的冷漠。看见怀远,他皱皱眉头。
“怎么会这样?”他问。
“你在伦敦,你该比我更清楚。”姮宜没好气。
怀中瞪她—眼,然后四下张望。
“梅花呢?”他问。
姮宜的血一下子全往上冲。怀中居然还问梅花?显然他完全不知道怀远的事,完全不关心,他这人——这人一点人性都没有。
姮宜把脸转向一边,根本不理他。
“我问梅花呢?”他握住她的手臂,很紧、很用力,令她疼痛。
“我怎么知道?”她咬牙,却甩不开他的手指。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突然来欧洲?”他盯着她。
难道他以为她是罪魁祸首?怎么竟针对她呢?
“你不以为是度假吧!”她咬着牙,不退缩。
“出来。”他拖着她离开病房。“把一切经过告诉我。”
“放手。”她忍无可忍的挣脱手臂。“你和宋夫人都有通天本领,能人所不能,他们的事何必问我?”
他紧紧皱着眉,紧紧的盯着她,好久,好久之后,两人各不退让。
“谁让你来的?”他算是退让一步吧!
“我有行动的自由。”她冷哼。
“现在——我们只想补救一些事,不要斗气。”
“没有人斗气——”她说——是啊!何必针对他呢?先做补救的工作重要。“半年来你为什么不看他们?”
“我不想替他们惹更多麻烦,”他沉声说:“阿姨每一秒钟派人盯着我。半年来我第一次回伦敦。”
“你刚从哪里来?”
“苏黎世。”他简单的。“我以为他们该生活得很好。”
她想一想,原来他从苏黎世赶回来,倒不是摆架子——他倒是一听她电话立刻就来。
“我在别墅附近见到梅花和另一个男人。”她说。
“梅花回去了?”他吃了一惊。
“而且跟了另—个粗卑低下的男人,”她痛心的说:“她情愿放弃怀远和一切。”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好半天之后。
“当时——我帮忙的决定做错了。”他说。
“现在不必论当时对错,该怎样善后。”她说。
“怀远一定得戒酒,一定得振作,没有办法,他是宋家长子,他有责任。”怀中说。
“能吗?做得到吗?”
“非做到不可。”他说得有些残酷,象宋夫人。
“梅花呢?”
“她只是怀远身边一个走过的女人,不必再提。”怀中把视线停在她脸上,瞳孔渐渐凝聚。
她敏感的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不。没有可能。”她斩钉截铁,但却面红。“不要望着我,望着我也不行。”
“但是你关心怀远。”他说。
“你也关心他,不是吗?”她说。
“我们是兄弟。”他说。
“别把我算在里面。顶多,我是朋友。”她说。
他又望着她,沉默着;
“这事——是否通知安悌?”她向。
“她等的就是今天,”他摇摇头。“她一定已经知道了,从你出发时。”
“怀远要送回去吗?”她再问。
“不。”他摇头。“让他痊愈后自己作主。”
“为什么半年来你不来伦敦?”他问。
她是在想,伦敦有刘馥。
“我说过,避免麻烦,”他说:“阿姨不许任何人对怀远加以援手。”
“你能见死不救?”
“梅花的事是个意外。”他感叹。“她——可好。”
“在我们眼中她日子不好过,环境不好,跟的男人也不好,可是她快乐。”姮宜说。
“各人选自己道路,死而无怨。”他说。
“怀远醒时——我希望你在。”她说。
“不能。我必须立即赶回去。”他摇摇头。“我正在开会,令会议暂停,各人都在等我。”
“那会议比怀远重要?”
“你在这儿也就行了。”他淡淡说:“会议是对我的工作负责。”
“对宋夫人负责?”她不满。
“这也是应该。”他说:“我这就走,飞机还在等我。”
“还会再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问。
他只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的转身大步而去。
她透一口气,慢慢走回怀远的病房。
她一直想着怀中的一句话,各人选自己道路,死而无怨。她——可曾选定道路?
深夜,怀远还没有醒过来,除了他过量的酒之外,相信医生还替他打了安眠针。
姮宜在医院等着。
这不是家正式医院,该说是疗养院比较适合。许多有钱人觉得不舒服,或失眠,或心绪不宁等等,都喜欢进来住几天。
所以姮宜也住了一间病房,就在怀远隔壁。
想着中午怀中绝然而去的情形,她觉得心冷。怀远不比他的会议重要。
她又想起他半年不回伦敦的事。那岂不是说,他半年没见到刘馥?大概不会这样吧!他的私人飞机随时可以来接刘馥去苏黎世。
无缘无故,她叹口气。
自从回到东方后,她觉得自己处处不如意,所有的事太不顺利,不顺心。
她是否该考虑回美国?再陪父亲生活,过简单、单纯的日子?
有人敲门,快午夜一点了,是谁?没有理由还有护士。
“请等一等。”她从床上跳下采,穿上鞋子。然后过去开门。
黑帽黑衣黑鞋的怀中,沉默的站在那儿。
“怀远一直没醒?”他劈头就问。
“他打了安眠针,多休息一阵比较好些。”她说。
他是开完会就赶来吗?她是否错怪了他?
“我——能进来坐一坐?”他凝望着她。
“其实你可以明天才来。”她终了说。
他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他明明是关心,也心急,但他不说。他是个不喜欢解释的人。
她开始有一点点明白他。
“你可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我是说,往后的麻烦会更多,你要有心理准备。”他说。
“与我有什么关系。”她淡淡一笑。“这学期结束,我就回美国。永远不再来东方。”
“逃避是办法吗?”他问。
“我不想再烦,再荒谬下去,而安悌——宋夫人极固执,没有人可以劝服她。”她摇头。
“可以再试一次。”他说。
“你可以去试,但不包括我,”她很肯定。“我不姓宋,与宋家没关系,何必自寻烦恼?”
“宋家与你的关系永远脱不了。”他说。
“你也开始荒谬了?”她皱眉。
“不——最近我一直努力查上一代的事,有一点小小的发现。”他说。
“上一代的事?”她好意外。
“我怀疑一些事,如果不做我心不安,”他是认真的。“在其他事上,阿姨并不那么固执和荒谬。”
“你怀疑什么?”
“没有证实的事,我不能讲,因为它只是我个人心中的想法。”他说。
“但是——我想不出有什么可怀疑。”
“有一件事你一定知道,以前在中学时,阿姨和令尊林哲之先生是同学,也是极好的朋友。”
“爸爸说过。”
“大学时,他们分别在美国不同的名校读书,两间学校在同一地方。”他说。
“这——有值得怀疑处吗?”她反问。
“我不知道——”他犹豫一下,很难启齿似的。“有人告诉我,他们当年是恋人。”
“没有可能,”姮宜叫起来。“他们纯粹是好朋友。爸爸曾说,妈妈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
“或者那告诉我的人说错了。”他并不坚持。“因为他也不肯定,也是听人说的。”
“也简单,要证实这件事可以问爸爸,爸爸从来不会骗我的。”她说。
“没这么严重吧!”他淡淡一叹。“这种小事向上一辈求证,如果是谣传,就不好意思了。”
“你查的不是这些?”
“不是。”他想一想才否认。
“一点点都不能告诉我?”她追问。“与我有关吗?”
“是宋家上一代的事。”他只这么说。
她只好闭口。她不想做多管闲事的人。
“你想不想再要一间病房?”她问。
“是。太晚了,我们都该休息。”他说。却坐着不动。
“我去通知护士。”她站起来。
“等一等——我并不想睡觉,而且——也许怀远就快醒,我坐在这儿等,你可介意?”他问。
她很意外。他不是想省一间病房的钱吧?这太不可能。但是——为什么他宁愿坐着等。
“不介意,”她把怀远放在心中。“如果我累了,我会睡。怀远醒时请你叫醒我。”
他只望着她,什么表示也没有。
但是——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呢?一个男人坐在她房里,而那个男人是怀中。
“想不想喝点咖啡?”她问。
她受不了两个人相对但却默默无言的沉寂。
“如果有——当然很好。”他说。
她拿起电话,通知了服务人员,还要了点心。
“这疗养院最大好处是,它象酒店,二十四小时有食物供应。”她说。
“我还是不喜欢,”他摇头。“我喜欢自己是健康的人,医院对我有很大的心理压力。”
“任何人都怕生病,然而又避免不了,”她苦笑。“想想,人实在脆弱。”
“连酒都可以令人半死。”他有感而发。
“怀远这次受的伤一定很重。”她说。
“路是自己选的。”他说。
“该死而无怨?”她记得他说的话。
“难道不是?能怨谁呢?”他反问。
“做不做得到?”她说。
“我做得到。”他肯定的。“只要是我自己决定的事,即使得罪了所有人,失去了全世界,我死而无怨。”
“不可能有这么‘大’的一件事吧?”她笑起来。
“谁知道?世界上的事谁可预料?”他摇头。“世界上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她想了半天,才说:
“如果我遇到这么大的抉择,我相信自己也会无怨无悔。”
他眼中光芒一闪,似在问“真的?”
“真的。”她强调。仿佛读懂了他的心事。“能碰到这样‘大’的事,是值得死而无怨的。”
“我相信你会。”他看来相当高兴。
“谢谢你。”她被振奋了。
“谢谢你自己。”他摇头。“你的决心和信心。”
她很想说他鼓励了她,话到唇边又吞回去。她不想让他知道得太多。
“怀远以后的事,你真让他自己决定?”她问。
“他是成年人。”
“是。可是我怕他对自己失去信心。”
“信心是要培养的,自己失去的,要自己找回来,”他很肯定。“这件事上,任何人都帮不了忙。”
“有时候我发觉你很冷酷,和安悌很象。”
“从小跟着她做事,不多不少也学到些功夫。”他微笑。功夫?
“听在普通人的耳里,就觉得很可怕,很刺耳。”
“谁是普通人?你?”他指着她。
今夜他的神情很是不同,仿佛很轻松。
“我们大家都是,除了你们宋家人。”
“宋家的人。”他笑起来。
“为什么笑。”
“宋家的人。太笼统了,”他摇摇头。“我们家族大,姓宋的人数不尽,但直系亲属却少。”
“所以怀远这宋家大少爷极重要。”她笑。“也难怪安悌紧张。”
护土在门边敲敲,伸进头来。
“宋怀远先生醒了。”她说。
怀中,姮宜一起跳起来,一起奔出去。
怀远躺在床上,神情平静中带有迷惘。
“我怎么来的?”他问。并不很虚弱。
“我送你进来,”姮宜吸一口气。她告诉自己,在怀远面前不可流泪。“当时你醉得很厉害。”
“怀中也来了。”他望着怀中。
“他来了两次。中午—次见你没醒,立刻赶回苏黎世开会。刚才又赶来。”她说。
“麻烦你了,怀中。”过了一阵,他又转向姮宜。“你怎么突然来到伦敦?”
“你那么久没消息,我很担心。”她不敢说真话。
“消息,”他冷笑起来。“我有什么可告诉你的呢?又何必影响你情绪?”
“忘了我们是兄妹?”
“到了此地,我当自己天涯浪子,没有任何亲人。”怀远很平静的说。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怎能这样呢?你分明有——”
“我知道你们都很帮我,尤其怀中,你每个月转进我银行的钱全是你私人的,妈妈不容许你帮我,”他说:“想想看,离开了家几乎活不下去,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这是过渡时期,你总能找工作。”她安慰。
“能吗?怀中。”他叫。
怀中迟疑一阵,摇摇头。
“我相信绝大多数的地方都不敢请你,”他漠然说:“阿姨影响所及,没有人敢得罪她。”
“她想我死,因为我丢她的脸。”
“怎么会呢?安悌不是这种人。”她叫。
“如果不死,她逼我自己回家,”他脸上有丝痛苦。“可是我做不到,个性不允许。”
“你也不该糟蹋自己。”她说。
“不是糟蹋,我只想麻木。”怀远这才叹一口气。“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怀中问。
“叫我怎么讲呢?”他望着窗外的黑暗。“好象噩梦一样,那段日子天天吵架,永无安宁。后来我才发觉,原来她根本不爱我。”
“或者只是不习惯。”她好意的。
“她不爱我,她情愿跟一个那样的男人走。我伤心透了,反而变得麻木。她竟跟那样一个男人走。”
“你——后不后悔?”
“我只伤心,永不后悔。”他肯定得无与伦比。“我爱她,永不后悔。”
休息了两个星期,身体上怀远已经完全复原。
他们没有再回到以前住的那幢精致房子,怀中在伦敦市区里替他安排了另一幢。
姮宜已订好机票,明天就回去,她的教学工作容不得她长时间离开。
这一夜,怀远请她和怀中吃饭。
在这新家里,请了一个管家和两个工人,他好象预备长时间在伦敦住下了。
怀远一直表现得很平静。也许平静得太过份,使人觉得并不真实。
他的个性——应该不掩饰什么,但他平静。所以姮宜觉得,他完全变了。
新家里非常气派的客厅与饭厅,他们正围坐长方桌前。
“我——把老王送了回去,”怀远冷静的说:“也安排了他以后的生活。”
他们都点头,应该这样。
“梅花也回去了,可是得不到她的消息。”他说。
“你还想她回来?”怀中问。
“不,覆水不能收。”怀远果然冷静。他的颓丧期已经过去了,他不再自暴自弃。
“那又何必知她消息?”怀中不以为然。
“她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我还是关心。”他说。
姮宜再也忍不住了。既然他能这么冷静,告诉他关于梅花的消息也无妨。
“她——住在别墅附近一个小镇上。”她说。
“蓝石镇?”怀远立刻说。
“是。好象是这个名字。”她点头。
“你见到她?”他再问。
“很巧合的一件事,我兜风去那儿却碰到她,当时她不想见我。”她说。
“还是和那个周文炳在一起?”怀远眼中光芒深沉。
“是,她叫他文哥。”她试探着。“他是什么人?”
“唐人街赌场的小混混。”他淡淡一笑。仿佛说的是与自己全无关系的。
“梅花怎么认识他的?”姮宜好奇。
“不知道。也许去唐人街喝茶。我不知道。”
“但是——后来你就让她走?”她问。
“我不想留下她的人而留不下她的心。”
“她说——你们并未结婚。”她望着他。
“这是我的错。”他摇摇头。“我一直担心妈妈不放过我,尽量的不上街,所以一直拖着没结婚。我想反正已经同居,梅花一辈子也不会离开我。”
“结了婚她要走还是会走。”怀中插口。
“你说得对。”怀远点头。“我不会强人所难,她喜欢什么,我一定让她去做。”
“跟那个周文炳,梅花也没有前途。”她说。
“跟着我又有什么前途?我连人都不敢见。”他冷笑。
“可是你爱她。”
“她爱周文炳。”怀远仿佛在讲别人的事。“这是主要原因。”
“我看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她说。
“那不要紧,只要两人在一起快乐就行。”怀远有点茫然。“其它的——并不重要。”
她默然。她记得梅花说过快乐。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怀中问。
怀远摇摇头,再摇摇头。
“你该好好想一想。”姮宜忍不住说。
“还有什么可想?我已经是个麻木的人,”他说:“我就这么生活下去。”
“什么事也做不成?”姮宜吃了一惊。
“我——还能做什么?”他冷笑。
“梅花走了,并不是说生活不再有意义。”姮宜叫。
“请不要劝我,我只想象目前这么生活。”他脸上流过一抹痛苦。“宋家会供养我一辈子。”
“安悌肯吗?”她怀疑。
“她已撤消了对怀远的经济封锁。”怀中说。
“这么快?她真是什么都知道了?”
“别忘记她是宋夫人。”怀中说。
“可能她就是太记得自己是宋夫人,所以才有这么多事情发生。”她说。
“然而她是如假包换的宋夫人。”怀中笑。
“怀远是她儿子,她不想他幸福?”她问。
“她想的是宋家王国永远光辉灿烂,永远显赫,永远在万人之上。”怀中说。
“她不要我这不肖的子孙。”怀远也说。
“然而你是宋家长子,也是唯一的一个。”怀中望着他。
“所以她才会不择手段。”他说。
“你——不能跟她妥协吗?梅花已经离开。”怀中问。
“妥协——我跟行尸走肉就没有分别了。”怀远苦笑。
姮宜心中一直不安,怀远不能就这么下去,他一定要振作起来,不为宋家也为自己。
“也不为妥协,”她吸一口气。“为了你自己,你该回到人群。回到社会。”
“我并没有拒绝。”怀远说:“梅花和我——是永恒的悲剧,谁也没办法改变。我们相遇就是悲剧,也许命中注定的。可是我不后悔。”
“安悌最不明白的是,儿女有如射出去的箭,不能再拖着它尾巴,试图安排或改变。它自有目标,自有去向。”姮宜说。
“道理虽简单,做到的人却少。”怀中说:“父母都爱儿女,他们认为自己经验多些——”
“爱他变成害他?”姮宜说。
怀中看她一眼,不再言语。
“明天回去——姮宜,你可有打算?”怀远心平气和的。
他真是如此心平气和?或只是表面,无论如何,他至少给人看见,他不是一堆废墟。
“这学期结束我就回美国。”她心灰意冷。
“逃避?这不是你个性。”怀远也这么说。
“我并不担心安悌,只是我一个人再留在那儿教书也失去意义。反正是工作,回美国还可以陪爸爸。”
“你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的结束?”怀中问。
“还能有什么?”她忍不住问。
怀中犹豫一阵,掏出袋中的—份电报。
她接过来,看见上面写着:
“带怀远和姮宜回来见我,一切从头开始。我再为他们安排婚期。”
是宋夫人打给怀中的,是不是?
“简直——荒天下之大唐,”她气红了脸。“我们又不是她手中任意摆布的棋子。”
“她认为是,”怀远也看了电报。“她认为对的事,她一定要做成功,在宋家王国里,她是主宰。不但主宰生命,甚至灵魂。”
“她——不正常。”她叫起来。
“她比谁都正常,”怀中冷冷的笑。“她要这么做必有她的原因。只是我们不知道原因而已!”
“别回去,怀远,”她说:“我一个人在那儿,她玩不出什么花样。”
“她不是在玩,她绝对认真。”怀中强调。“不要轻视她这张小小电报。”
“她能拿我怎样?”她忍无可忍。
“我不知道。当她真的要对你做什么。你就来不及逃走了。”怀中说。
“你吓我。我为什么要逃?”她反问。
“不逃——就是一辈子的事。”怀中再说。
“不会。我死也不回去。”怀远也说:“顶多她再封锁我经济,我不怕。永不屈服。”
怀中皱皱眉,摇摇头。
“你们——都不真了解阿姨,她做事都不计一切后果的要成功。牺牲了谁都是小事。”他说。
“甚至是她的儿子?”桓宜问。
“甚至是她的儿子。”怀中肯定得无与伦比。
“没有任何人能抵挡她?”她不服气。
“至少我没见过。”怀中说:“有时候,我怀疑过她到底是否有思想,有感情的人类。”
大家都沉默了。事倩比想象中严重。
“你能直接飞异国吗?”怀中问。
“能。只要有人替我辞职,替我运回宿舍中的东西。”她点点头。
“这不是问题,可是——”怀中皱起眉头。
“可是怎样?”她急问。
“回美国也不妥,令尊林哲之和阿姨是同一阵线的。”他说。他似乎想了很多,很多。
“爸爸——难道还能出卖我?”她叫。
怀中望着她半晌。
“你可知道,当年他们俩曾经是未婚夫妇?”他说。
“什么?你又胡说,怎么可能呢?”她跳起来。“我说过爸爸和妈妈是青梅竹马。”
“我目前就在证实这件事。”怀中说。
“你们——在说什么?”怀远也好奇了。
“我找人替我查我们宋家上一代的事,”怀中也不隐瞒。“因为好多说不通,阿姨不可能没有人性,我相信一定有原因。”
“托什么人查?”怀远震惊。“你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不知道。有这感觉,有点怀疑,我不能把它放在心中,只好找人查。”他说。
“有结果吗?”
“有结果时我一定告诉你们。目前——只有这么一点未经证实的消息。”怀中说。
姮宜一直在沉思,在考虑。
“明天我还是回去,还是照样教书,”她突然说;“既是避也避不过,我情愿面对。”
怀中望着她,似是嘉许。
“这也是好办法,”怀远说:“有个结果总比一辈子拖着来得好。不过——你委屈了。”
她知道他是指上流社会一直当她是宋怀远夫人的人。
“但求问心无愧,没什么委屈。”她爽快的。
“我最没有用,是我把事情弄糟的。”怀远说。
“才说无怨无悔,怎么又说这种话?”她说。
“无怨无悔是对自己,对你们——我很抱歉。”
“不必抱歉,是希望你振作起来。”她笑。
“我——”怀远不想谈自己,突然转向怀中。“怎么没听你提过刘馥?”
“为什么提她?”怀中反问。
“你们进展一定不错,是不是?”怀远说。
怀中没出声,只是一笑,不置可否。
“还是你一个人最听妈妈话,如果你再不顺她意,我不知道她会怎样伤心。”怀远说。
“只有宋家王国崩溃她才会真正伤心。”怀中说。
他们都愕然。
 

 

飞机在香港上空盘旋时,姮宜就开始莫名其妙的紧张,她自己也不明白,怕什么呢?生命根本是操纵在自己手上,不是吗?
将近二十小时的飞行,她一直不会真正睡着过,怀中、怀远来送机的神情还都在眼前。
怀中一贯的沉默冷淡,一贯的用眼代口,然而,她并不真能明白他的眼神代表什么,只觉得动人。
怀远居然也有了类似怀中的冷淡,而且——似乎更可怕些,他眼中有绝望和冷酷——但愿她看错,怎么会是这两个字呢?冷酷。
更令人不安的,怀远整个人的改变。
当然,打击太大是主因,但是——但是——他绝对不再是以前那个怀远却是肯定的。以前的他是满有感情爱心的,现在——他冷酷。
是。姮宜只能用这两字形容对他的感觉。冷酷
空中小姐在叫大家绑好安全带,还有十分钟飞机就可以下降,姮宜舒一口气,终于回来了。
在旅途中认识的几个新朋友都互相道别,约会再见。小小头等舱里突然热闹起来。
只有姮宜一个人最静,坐在那儿动也不动。
当然,疲乏是主因。
她已记不得喝了多少杯白酒都无法令自己入睡。
她听见机轮与跑道磨擦的声音,又感觉到飞机越来越慢,终于停下来。
照理,头等舱的人先下,可是机门一打开,却先进来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请所有的人稍候。
接着,一位穿着黑色长旗袍,黑色长斗篷,耳上一对龙眼般大珍珠耳环的老年贵妇,缓缓的走进来。
宋夫人?!姮宜睁大了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之际,宋夫人已到了她面前。
“孩子,我来接你回家。”她温柔的说。
姮宜如中魔咒般的跟着她就离开机舱。然后,才有旅客鱼贯下机。
宋夫人打扮虽不特别,也没说什么话,但她一出现,就恍如君临天下,所有的人都被镇住了。
等姮宜意识清醒时,她已被安置在宋家巨厦,她原来住的那间卧室。
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搬了回来,那位清新可喜的陈姑娘也回来侍候她。
“我要离开。”姮宜猛然站起来。
“小姐不要这样,”陈姑娘吓了一大跳。“夫人亲自上机接你回来,这是——是天大的面子。”
“我根本不需要这面子。”姮宜觉得不安。“她到底要搞什么鬼?我一回来就好象掉下陷阱。”
“你先休息一阵,夫人会跟你喝下午茶。”陈姑娘说。
“我一定要搬回宿舍去。”
陈姑娘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不敢说。
“请替我通传,我现在要见安悌。”姮宜说。
“夫人正在书房见客,没有空。”
“客人是谁?怀中?”她问。只有怀中是被接待在书房见的,其它客人没这荣幸。
“不是。我不认识那位客人。”陈姑娘答。
“那么,你去通知一下,客人一走我就见安悌。”
“是。”陈姑娘退出卧室。
现在这种情形下,姮宜更加睡不着了。她真是觉得自己在陷阱中。
模模糊糊中,她睡了一会儿,睡梦中乱梦无数,令得她更辛苦。然后,陈姑娘进来。
“夫人在她私人餐厅等你喝下午茶。”她柔声说。
姮宜洗一把脸,匆匆下楼。
宋夫人坐在餐台前,身上已换了深紫色的丝绒长旗袍,神色安详稳定,和事情发生之初简直是两个人。
“安悌。”桓宜还是礼貌的招呼。
“坐。”宋夫人指指身边的椅子。“好久我们没有好好的聊聊天了。”
姮宜坐下,沉默的等着宋夫人出声。
“你回来就很好,”宋夫人说:“哲之明天会到。”
“爸爸又来!”姮宜吃惊。“他放得开大学的工作?”
“女儿比工作重要,”宋夫人祥和的微笑。“哲之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姮宜突然想,宋夫人也只有怀远一个儿子,心中又不安起来。
“我自作主张把你搬回来,你不生安悌的气吧?”宋夫人说:“你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女孩子,我不能任你在外面受苦。”
“陈姑娘服侍得很好,不算受苦。”她说。
“总不及自己家里好。”宋夫人为她倒茶。
然而“自己家里”,怎么说得通呢?她又不姓宋。
她又想起怀中说过,宋夫人和父亲林哲之曾是未婚夫妇的事,会是真的吗?她无法想象。宋夫人几乎变成了她母亲,这实在荒谬。
怀中一定弄错了。
当然,如果宋夫人生的女儿,不可能象她今天这模样,她有母亲的血统嘛,但——一定也叫姮宜。名字是父亲取的嘛!
想起父亲曾和这样一个女人谈恋爱,实在不能令人相信。当年的宋夫人也有君临天下的气势?
“这次回来,你沉默得多了。”宋夫人说。
她只笑一笑。
发生了这么多事,叫她讲什么?
房门轻响,佣人送晚报进来。宋夫人随手翻一翻,姮宜也瞄上一眼,突然看见自己和宋夫人的照片一齐登在报纸的头条,她吃了一惊,怎么一回事?
忘记了礼貌伸手取过报纸,看见社会版上写着:“宋夫人亲迎爱媳,名门闺秀林姮宜将是宋家少奶。”这——这——这是什么话?!
姮宜颤抖的放下报纸,眼泪都气了出来。
“你怎能——这样做?”她叫起来。
“孩子,我说过,这是必然的结果,”宋夫人安稳的说:“你们一生下来就注定了的。”
“没有这样的事,现在已迈入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可能这么荒谬?”她大叫。
“完全不荒谬,我会好好给你合理的解释。”
“不,说什么也不行,”姮宜豁了出去。“我和怀远完全没有感情。”
“感情可以在婚后培养。”宋夫人认真的。“生在我们这种家庭,应该只有这一条路行。”
“为什么呢?又不为政治?又不为经济,你没有理由硬拉两个没感情的人在一起,这是一辈子的事。”
“听我说。乖乖听话。以后,我的位置由你代替。”宋夫人仿佛打出了王牌。
“我不想代替你的位置,我只想做一个平凡人,跟一个爱我,我又爱他的男人一起生活。”姮宜说。
“为什么你那个男,人不能是怀远呢?”宋夫人反问。“你可以试着爱他,或者——至少在表面上爱他。”
“不行。”她想也不想的大叫。“我怎么能委屈自己假装爱一个人,而目的只为代替你的位置。”
“你不知道宋夫人是在千万人之上的吗?”宋夫人问。
“感情呢?你快乐吗?”姮宜问。
在伦敦的窝所,怀远又开始他一天的生活。
生活静如止水,平淡得令人叹息。但日子总是要过,梅花离开他就只能这么过下去,路是他自己选择的,没有任何好怨。
无怨无悔,怀中,姮宜,他都这么说过。
怀远坐在露台上晒太阳,这是伦敦难得的阳光。
管家叩门而入,那是个标准的,典型的英国人管家。
“少爷。有客人求见。”他说。把银盘上的名片交给怀远。
怀远望一望,摇摇手。
“我不认识这人,不见。”
管家领命而去。不到五分钟,他又再次出现。
“他坚持见你,少爷,”管家说;“是个很有礼貌,很体面的东方绅士。”
“他一个人?”
“还有两位随从。”管家恭谨的。“少爷,他说有非常重要的消息禀报,是关于少奶的。”
少奶?梅花?
“好。让他在小客厅等我。”怀远心动了。
提到梅花,他眼中的冷酷之色才成退些。
怀远又坐了五分钟,这才穿好上衣,慢条斯理的走出去。既然坚持见他,就必会等他,对不?
是一个陌生而冷峻的中年人,果然很体面的样子,他的两个随从也没有表情。
“周先生?”怀远看一看名片。
“是。”冷峻中年男人说:“我们奉了宋夫人的命令来的。”
“目的是什么?”
“带你回去。”那男人冷冷的说。
“我不回去,”怀远冷笑。“你们不能强迫我走,这儿是法治地方。”
“我们当然不想这样做,”周先生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但我们收了钱,就必须做到。我们这一行,信誉最重要,你是明白的。”
“你们——是什么人”怀远皱眉。
“你不需要知道,”周先生挥一挥手,两个随从慢慢走向怀远。“你只要跟我们走。”
“如果我不答应呢?”
“抱歉得很,我们还是带你回去。”周先生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
两个随从已站在怀远的旁边。
“这是犯法的。”他沉声说。
“我知道。所以我们收费很高。”周先生又说:“你想自己走?或我们扶你?”
“我不走。”怀远怒目而视。
“我们答应过宋夫人,无论怎样困难,我都一定带你回去见她。”周先生说:“所以如果你不合作,我们就只能让你委屈一下了。”
“你们——”怀远才出声,就嗅到一阵异样的香味,神智逐渐模糊,以至人事不醒。
他并不知道这昏迷维持了多久,醒来时,他发觉自己在飞机上,私家飞机。
“宋怀中——”他叫。突觉头昏口渴,天旋地转的又倒在沙发上。
“有事吗?宋先生?”那冷峻阴森的周先生原来就在旁边。“此地没有人叫宋怀中。”
“这不是宋怀中的飞机?”他问。
“宋夫人派给我们用的。”周先生淡淡的。
“我要喝水。”怀远说。
空中小姐立刻送水过来,非常殷勤。
怀远记得这空中小姐的模样,的确是属于他们宋家的另一架私人飞机。
“我现在在哪里?”他问。
“两万多呎的高空中,”周先生答。“我们已飞过。曼谷,现正向目的地迸发。”
“你们这样绑架我回去,目的是什么?”
“千万别说绑架,我们是‘请’你回去,大少爷,”周先生笑。“向来我们做事不问别人的原因或目的,条件好我们就做,如此而己。”
“我可以给你更多的钱。”怀远说。
“不可能更多,”周先生笑。“我原本是贪心的人,然而宋夫人的条件比我理想中更高得多,所以我为她做一切事。因为送你回去之后,我和我的伙计都可以收山养老,安度余年了。”
怀远于是沉默。
母亲如此这般的安排非要他回去不可,难道真是只为迫他结婚?
他和姮宜结不结婚,真有这么重要?
然而,他又怎能和姮宜结婚呢?他们全无感情,相处犹如兄妹,结婚——他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太可怕了,怎么可能呢?
他真有一种——一种乱伦的感觉,虽然他们不是亲兄妹。
然后,他又睡了一阵,直到空中小姐唤醒他。
“大少爷。已经到了。”她叫。
怀远睁开眼睛,四周只有空中小姐,那个姓周的和他的随从已不见人影。
“他们呢?”他问。
“谁?”空中小姐一副莫名其妙状。
“周先生和他随从?”
“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他们,飞机上除了机师和助手外,只有我和你。”空中小姐说。
“你——分明说谎——”他大怒。
“怀远。”温柔安详的声音,黑长衫黑斗篷的宋夫人出现。“你终于回来了。”
“哼!”怀远冷哼一下,转开脸去。
“扶少爷下飞机,他不舒服。”宋夫人吩咐。
立刻,管家带着工人过来。怀远不想人扶,但觉得身体还是很软弱,只好由他们扶下机。飞机下面就停着宋夫人黑色的劳斯莱斯,他们不经过任何关口,就这么驶出了机场大厦。
一回家,怀远就被送回卧室,管家亲自服侍他进食,一边引他说话。他却是始终沉默,什么也不说。
管家计穷,只好退下。
整夜就这么过了。
清晨,怀远刚起身,就看见小几上一大叠报纸。以前他并没有起身看报的习惯,谁送进来的?
不必翻开,每张报纸的头版上都印着整版的结婚通知,宋怀远和林姮宜的名字斗大的被写在那儿。
他和姮宜,他真觉五雷轰顶。梅花之后,他不可能再有感情,他所有的都给了她!
从楼上直冲下去,母亲宋夫人正独自在吃早餐,两个佣人在旁边侍候。
“你怎能这么做?”他指着她大叫。
宋夫人只安详的笑着。
“我只在办一件我必须如此做的事。”她说。
“你不是人,你完全没替儿子着想,”怀远不顾一切的。“你怎可能迫两个完全没感情的人一辈子在一起。”
“我只在完成一件必须的工作。”她还是这么说。
姮宜被看得很牢,她知道,完全没有可能离开宋家巨厦。每一个人都在监视她,去花园都有人陪。
但是——真如此这般的就嫁给怀远?不,不,说什么也不行,她根本心有所属——心有所属?!她自己都呆了,她的心属于谁?!
想到这儿,脸也红了,她,她,她——只能重重甩甩头,甩掉那份不安。她怎能想到怀中?
怀中已有刘馥。
她知道怀远回来了,但没有见过他。他把自己锁在卧室里,不吃东西也不肯见人,大家都急得不得了,饿坏了怎么办?婚礼在三天之后举行。
各式各样的礼物从四面八方送进来,她的婚纱已做好,整套整套的首饰送进来请姮宜挑选,以她身材做的买的各种衣服堆积如山。
这一切只有两个字可代表:荒谬。
预备了那么多,费了那么多心血金钱,叫两个根本不想结婚的硬生生的在一起,这不是荒谬是什么?
姮宜也拒绝下楼。她觉得烦,觉得乱,以至父亲来了她也只见过一次。
父亲永远老生常谈,劝她答应婚事,仿佛——也有说不出的苦衷呢?
很想问,又明知父亲不会说——听见走廊传来吵闹声,怀远又在发脾气?又摔东西?
姮宜忍不住好奇到门边望望,正看见管家用另一条锁匙开了门,宋夫人走进去。吵闹声突然停止。
还是宋夫人有办法。她自己不也在宋夫人君临天下的气势下乖乖的跟她回来吗?
宋夫人跟怀远谈什么?这件事永远谈不通的,怀远和她一辈子都不可能答应结婚。
想去父亲那儿,姮宜正待开门,房门响了。
她拉开门,赫然看见怀远。他又凌乱又瘦,但神色漠然冷酷——又是这两个字:冷酷。
“怀远——”姮宜叫。立刻又看见他背后的宋夫人和父亲哲之。
“妈妈说,我该亲自来向你求婚。”怀远的第一句话。
姮宜退后一步,简直吓昏了。怀远来求婚?他疯了?或是——或是中了所谓的邪?
“你——你胡说,”姮宜不能置信。“我不答应。”
“我们应该结婚,”怀远说。不带一丝感情。“结婚对我们都有好处。”
“结婚不是好处。你怎么了?怀远,安悌对你讲了什么?你怎么完全变了。”她叫。
“我正式求婚,三天之后我们在教堂见。”他转身走开。
“你还敢去教堂?”姮宜叫。“摸着良心,摸着圣经,你敢发誓出自真心?”
怀远只停了一步,继续走开,直到楼下。
姮宜一身冷汗,怎能如此呢?她是不是在发恶梦?
“你告诉了他什么?安悌,你不能骗他——”她叫。
“我说了事实。”宋夫人安详转身而去。
“爸,你怎么不说一句反对的话?你怕安悌?她是你的初恋情人,曾是你未婚妻?是不是?”
哲之呆怔半晌,意外得仿佛不能讲话,然后大步喘息离开,头也不敢回。
他们——到底怎么回事?
姮宜回到房里,开始真正害怕。
原本是她和怀远一起联手反抗,她觉得极有信心,可是怀远突然之间改变态度,她现在是孤掌难鸣了。难道真嫁怀远?想到此地,简直心中发毛,象吞了一条大毛虫。天下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
深夜,她还坐在床上发呆。怎么办?逃是不可能的,三天之后真嫁怀远——她长长叹息,宋夫人对他说了什么事实?令他可以在短时间里改变一切,令他居然向她求婚。
她不敢躺下来,她怕睡熟,她下意识的怕怀远会进来——想到会和怀远结成夫妇,共躺一张床上时,她全身都会抖,她真的想到“乱伦”。
二点、三点、四点、五点——天蒙蒙光。就在这时候她有了睡意,实在再也无法支持得住——可是,她同时又听见门声,吓得她睡意全消,怀远真的来?
门是锁上的,可能管家那儿有另一套门匙,而她是锁不住怀远。可是——门只响,并没打开。
好久,好久之后,她才轻声问。
“我。请快开门。”是——是怀中的声音。
怀中?!她再也忍不住眼泪乱流,冲到门边打开门,怀中,无疑是她的救星。
“怀中——”扑到他怀里,她哭得一塌胡涂。
怀中机警的关上房门,示意她禁声。
“我问你一句话,只问—次,”他凝望她满是泪痕的脸。“你想过之后才回答,说了之后不能后悔。”
“是。”她点头。“谁通知你来的?”
“这不重要。天快亮了,我们没有时间——”怀中神色慎重,黑眸更深,更难懂。
“你——可愿跟我走?”
“愿意,愿意,”她根本不必想,他是救星啊!“我是一定不能嫁怀远的。”
“跟我走了之后,你永没回头的机会,你想过吗?”怀中再问。神色还是那么严肃。
“只求离开这儿,永不后悔。”她着急的。
他黑眸一暗,仿佛失望。
“如果今天我不来呢?”他问。
“我不知道,或者会死。”她从他怀里站直,刚才是否太过份了?她很窘,但——他宽厚的胸怀的确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为什么没想到向我求救?”他再问。
“我——可以吗?”她似不能置信。
“自尊心太强,”他叹口气。英俊冷漠的脸上线条柔和了。“你非要我低声下气来到你面前求你才行。”
“你——我——”忽然间,她有点懂了。是——是——啊!天下间哪有那么好的事?她全身每个细胞都活回来,他是说,是说——“你——”
“我再问,跟我走,后不后悔?”他眼中也有笑意。
“永不。”她说:“现在就走?”
“是。”他牵住她的手。“我回来就为带你走。”
“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她快乐得无法形容。
怀中来了,为了带她走,天下还有更美好的事吗?
“我也要储够足够的信心。”他笑。
“我拿护照。”她匆忙的拿了皮包,再度挽住他。“我们快走,我怕有人起身。”
他看一眼满屋的衣物,还有那一袭耀眼的婚纱。摇摇头,拥着她大步下楼。
晨曦中,他们离开了宋家巨厦,快乐得象只脱开笼子的小鸟。以后,天空海阔任鸟飞了吧?
黑色大房车平稳的朝机场驶去,依在他怀里,姮宜竟舒服的睡着了。也许是太快乐,太安心,神经一松弛,她就再也支持不住。
不过——不要紧,以后的日子她不必再担心,有了怀中——这天下最稳妥、坚强的避风港,即使再有大风大浪,他也挡得住。
他轻轻的吻她睫毛,悄悄的说:
“我们都累了,是不?现在已是归航!”
怀中放弃了私人飞机,改乘普通民航机。他说:
“无论用哪一种交通工具,阿姨一定找得到我们,她可以说无所不在的。坐民航机只不过拖延一点时间,她迟早会找来。”
“我们怎么办?”姮宜很担心。
他望着她,眼光平稳安定,给人一种永恒的感觉。
“我们立刻结婚,已经预备好一切,”他眼中隐有笑意。“现在只等你点头。”
“跟你出来不就已经点了头?”
“你自己对牧师说。”他捉住她的手。
无尽无绝的幸福涌上心头,现在和几个钟头前的心境相差何止千万里?
“既然你已计划好一切,为什么不先通知我?让我白白担惊受怕。”
“刚才我站在你房门口,心中还是七上八下,我只有百分之五十把握。”他说。
“从何而来的百分之五十把握?”
“感觉。”他笑了。很放松的笑。“我是个重视感觉的人,尤其对你。”
“你从来没说过,表示过。”
“感觉已经很够了,”他吐一口气,安适的靠在那儿。“我不喜欢面对面的讲出来,失去了一切美的感受。”
“我以为你只会做生意。”
“生意只是责任。”他简单的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可能面对许多战斗,所以养精蓄锐最重要。睡吧!”
“我们飞向何处?”
“南太平洋一处小岛,岛上的总督是我朋友,他会为我们安排好一切。”
她嫣然—笑,放心的放低椅背。他说安排好一切就是安排好一切,天下再没有任何事能令她担心了,甚至是宋夫人。
是。宋夫人现在在家里不知震怒成什么样子,但——过去了,姮宜不必去想她。
她真的安心睡去,睡得很熟,也许是这些日子的担心惊吓,一直到怀中叫她,她才醒来。
“到了。”他轻拍她,在耳边轻唤。
她睁开眼睛,看见怀中温柔的眸子,深情的眼光——心中一阵感动。原来爱情已在不知不觉中种下,发芽,成长。她根本不必担心。
他们是被空中小姐最先招呼下机的,飞机旁停着黑色的劳斯莱斯,宋夫人赶到了?不,不,当然不!是微带黑色皮肤的当地总督。
他们就在总督的安排主持下,在车上交换了戒指,只不过两枚小小的圈圈,但心中有极坚强的永恒感觉。
他们已经结婚,是夫妇了,对吗?
黄昏时,他们被送到一间十分美丽的小别墅,有工人迎出来。
“这就是你们的家了。”总督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笑。“今晚不打扰,明天我会来吃晚饭,请预备好。”
他们就被迎进那有梦股感觉的热带别墅。
疲倦和兴奋加起来,并没有倦意,反而出奇的精神。
工人退下,睡房里只剩下他们,他们深情的对望着。怀中已连坐了三十多小时飞机,眼睛依然又深又黑。
他用双手环抱住她的腰,然后慢慢收紧,收紧,把她带到他怀里。
“现在你已是我妻子,不能再假装不爱我。”他低沉说。
“你是我丈夫,也不能假装漠视我。”她微笑。
“人的自尊心令人虚伪。”他叹—口气。“当第一眼看你,我已几乎喜欢你。”
“几乎?”她不依。
“不要挑剔。那时怀远常伴你身边。”
“你明知我和他没有感情。而且有刘馥。”
“离开宋家巨厦,我没再见过她。”他微笑。
“那不是你不去伦敦见怀远和梅花的借口。”
“我一直服从阿姨命令。”
“这次带我走也是命令?”她问。
“我总不能任你嫁怀远,那是一辈子的事。”
“怀远为什么肯突然娶我?”
他微微皱眉,立即舒展。
“不要讲别人,今夜是我们洞房花烛。”
她的脸上浮上一抹红晕,视线也立刻避开。怕羞的大女人特别吸引人,他拥紧她,深深的吻她。
他们有同样的感觉,这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她们该是生生世世的。
一夜的休息,他们的精神已恢复。
阳光把他们照醒,姮宜睁开眼睛,第一眼接触的,依然是怀中深情的眸子。
“早醒了?”她又有丝羞涩。
爱情虽发生得早,另一方面日常生活中,他们仍陌生,他们没有真正相处的时间。
现在她已真真正正是他的妻子了。昨夜——她不敢想下去,脸更红了。
“想到了什么?”原来他也这么促狭。
“我——听见窗外有海水声。”她避开他视线。
“要不要看看?”他扶她起床。
他竟然是个温柔体贴的丈夫,以前——怎么想得到呢?
窗外是一大片海滩,没有一个人,海水轻轻拍岸,一望无际的大海,非常美丽。
“怎么找到这个地方?”她靠在他坚强的胸膛上。
“从来没有来过,我的总督朋友替我找的。”
“宋家的人真神通广大。”她轻叹一声。“你可想过,此后——你将失去一切。”
“是。我激怒了阿姨。”
“你完全不介意那由你一手造成的宋氏商业王国?”
他眼中有深深浅浅的颜色变化。
“我介意,那毕竟是我的心血。”他点头。“然而失去你,我到哪儿去找另一个你?”
“怀中——”她好感动,好感动。
“我已三十七。年轻时失去一次机会,我以为此生不再有,谁知道遇到了你,我怎能再放过?我又不是冷血人,我也有感情。”
“我能代替当年的她?”
“不能。她是她,你是你,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加重语气。“你们谁也不能代替谁。”
她聪明的不再问下去。
“晚上我们要预备什么招待总督?”她问。
他感激的看她一眼。
“他喜欢喝酒。我们灌醉他就是。”他拥紧她。
“我们就——一辈子住在这儿?”
“不喜欢?”
“喜欢这个地方,但不想无所事事。”
“以前宋氏基金会捐赠岛上一间大学,他们愿意聘我们为教授。”
“你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极之喜悦。
“若不能令你安稳,快乐,我有什么资格带你走?”
她突然就想到了怀远。他什么也不计划的靠怀中帮忙而带走梅花,到头来是场悲剧。
他们——他和她——她有个强烈的感觉,他们是生生世世的。生生世世。
 
无怨
  
十一
总督带了他美丽的太太来赴宴。
这当然算不得什么宴会,两个主人,两个容人,场面却十分之热烈,气氛极好。
总督夫妇都是热情的人,或者和热带地区有关吧!整个进餐的过程中,四人相见甚欢。
“姮宜,下次你一定要烧一次中国菜给我吃。有一次我到东方吃了—次,真是回味无穷。”
“虽然目前我还不会做,我尽量学,一定烧给你吃。”姮宜也高兴得很。
总督夫妇都是饮得酒之人,无论喝多少都不醉似的。
饭后他们又聊了一阵,总督站起来告辞。
“谢谢你们的邀请,也请接受我们的祝福。”总督的神色严肃些,认真些。“但有一个消息我必须告诉你们,你们的阿姨宋夫人已启程来此,我相信今夜会到。”
“这么快?!”姮宜吓了一跳。
“比我想象中迟了。”怀中微笑,仿佛胸有成竹。“她应该在今天下午就到达。”
“我让我们的航空公司不出示乘客名单,直到今天早上。”总督微笑。
“谢谢你的巨大帮忙。”怀中由衷说。
“我该怎样谢谢你大力帮忙发展这个岛。”
“再讲下去我们就太生份了。”怀中拍拍他。“老朋友,我们放在心中。”
总督带着夫人大笑而去。
“我们该——怎么办?”姮宜比较沉不住气。
“等他们来了再说。”
“你不担心?”
“你是我实际上的妻子,他们还能怎样?”怀中很平静。“我这么带你走,是避免和他们正面冲突。他们心里应该明白。”
“但是——到底是谁不对?”
“不要担心,有我在。”他拉她坐在身边。他的话强而有力,给人绝对的信心。
她很自然的点头,她是放心了。
有怀中在,她真是不必这么担心的。
“而且我们已正式结婚,正式行过洞房礼,阿姨不可能再分开我们。”怀中拍拍她的手。
“那么——我们就坐在这儿等?”
“哪有这样傻?”他拉起她。“我们去海滩散步。”
她欣然随他而去。
沙滩上是静谧的,望不见尽头的地方只有他们俩,和岸上高高的椰林,芭蕉树。
“这是我从没到过的环境。”她满足的叹息。
“这儿四季都是相同的气候,你不会烦?”他望她。
“我根本是个简单的人,我喜欢不变的一切。”
“所以你顽抗阿姨到底?”他笑。
“也没有顽抗,只是绝对不同意,不屈服。甚至怀远向我正式求婚,我只是震惊,愤怒多于一切。”
“我知道。所以来接你走。”
“你知道?你从哪儿知道?不可能有人告诉你!”
“自然是有人告诉我。”他微笑。“猜不猜得出是谁?”
“谁?”她想了半天,还是摇头。
“陈姑娘。”
“她——她忠心宋家,怎会——”
“我不姓宋吗?”
“你并不姓宋,是不是?”她停下来。“现在我是你妻子,总有权知道你到底姓什么。”
“这么简单的事。阿姨的姐姐姓什么?”他笑。
“我不知道。对宋家上一代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么,暂时都别知道好了。”
“你总要告诉我。”
“不一定由我讲。或者由当事人会好些。”他说。
“当事人?”
“阿姨,宋先生或——林先生。”
“宋先生已过世——啊!林先生是爸爸,他算什么当事人呢?”她叫起来。
“他们来了你自然会知道。”他淡淡的。
“爸爸也会来?”她不安的。
他指指堤岸上的别墅,微笑着。
“他们不是来了吗?”
果然有一辆又黑又大的车停在那儿。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她问。
“当然。”他握紧了她的手。“不要担心,我在。”
她重重的点点头,随他回家。
客厅的灯光如同白昼,宋夫人,林哲之,怀远都木然坐在那儿。背后站着管家,陈姑娘——她也来了?还有宋夫人的近身女佣。
他们每一个人的眼光都在怀中和姮宜脸上。
姮宜看怀中,他平静稳定如泰山,她也立刻安定下来。有什么好怕呢?怀中在。
宋夫人紧紧的盯着怀中,震怒和意外混成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神色。
“你——怎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她的第一句话,是对怀中的。
进门之后,她没有看过一眼姮宜。
“我爱姮宜,我要她成为我的妻子。”怀中朗声说。
怀远震动一下,姮宜清清楚楚看到。
他可是想到了梅花?
“姮宜是怀远的未婚妻,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宋夫人铁青着脸,拍着桌子。
“知道也没用。他们互相间没有感情。”
“别跟我说感情。”宋夫人冷冷的说,“姮宜今夜必须随我们回去,还可以赶得及明天的婚礼。”
“我不回去。”姮宜忍无可忍。“我和怀中已是有名有实的夫妻,总督为我们证婚,你无权拆散。”
“这是你讲话的礼貌。”林哲之说。他的神情委顿,姮宜的出走对他打击一定太大。
“爸,我讲的是道理,你不能逼我。”她说。
“我不是逼你,而是——唉!”他摇摇头。
“随我回去。”宋夫人又说,声音放柔了好多。“姮宜,这事是必须完成的。”
“你们甚至不理我实际上已是怀中的妻子?我们有合法的结婚证书!”她叫。
“外界没有人知道。”宋夫人说:“挽回还来得及。”
怀中皱眉,是否他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他该让总督发电讯通知全世界的。
“你们——”姮宜大怒,突然转向怀远。“宋怀远,你根本不爱我,你爱的是梅花,你为什么突然要娶我?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原因?”
怀远不出声,只漠然的望着她,那神色几乎不象人类的表情,那样冷酷。
是。就是这两个字。他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这是——必须完成的事。”过了一阵,他说。
“必须完成?天下没有这样的事,”姮宜叫。“我嫁给你,你能成皇帝?”
所有的人都震动,都呆住了,姮宜说了什么?
姮宜自己也傻了。她说错了吗?为什么大家的表情那么怪异?她说错了吗?
“姮宜,你知道了什么?”宋夫人沉声问。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姮宜是豁了出去。“我只知道我是怀中的妻子,我们要做—生一世的夫妻。”
怀远皱眉,脸上忽有一抹痛苦,他——又有感觉了?
“不知道就别乱讲话。”哲之说。
“我讲的是道理,是真话。”姮宜是倔强的。
“你是说,你不肯跟我们回去?”宋夫人脸上流过—抹怪异之色。“你以为做得到吗?”
“你不能强迫我,你无权如此做。”姮宜叫。
怀中脸上流露厌恶之色。
“够了,已经太够了,”他打破沉默。“恐怖,暴力,高压,欺骗已经用得太多了,够了。”
“你说什么?”宋夫人霍然色变。
“我已知道了一切。”怀中坦然无惧。“所有的一切。”
“什么一切。”宋夫人也变了脸,急切问。
“你强迫姮宜回家,用暴力带怀远回家,欺骗了一些人,威吓了一些人,我全知道了。”他说。
宋夫人透一口气,神色渐渐恢复正常。
“那又怎样,我只在完成一件必须做的事。”她说。
“谁定下是必须做的?姨丈?或是另一些人?或你?”怀中淡淡问。
宋夫人突然就发起脾气来。
“这件事轮不到你管,想想你的身份。没有我,你哪有今天?”
“我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为什么有今天,我更知道我处于怎样的地位。”怀中说。
宋夫人皱眉。她是精明的,她听出了怀中的话不只是表面那样简单。
“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怀中摇摇头。“我只希望和姮宜在此地过清静平淡的日子。”
“你——不再回欧洲?”
“欧洲的王国是属于宋氏的,我交还给你。你可以查,我只带走属于我的东西。”
“你——敢背叛我?”宋夫人脸色变青。
“不是背叛,我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我不敢。现在我只不过娶了一个我爱的女人。”
“你是有心为难我?”宋夫人咬牙切齿。
“绝对不敢。是你令我有今天,除去一切不说,你是我的亲阿姨。”怀中说。
“但是你——你——”宋夫人气得说不出话。
“你若爱姮宜,为什么不早讲?”怀远突然问。
“感情是不需要出声的,也不必做给人看。”怀中说得好。“而且你只爱梅花。”
提起梅花,他脸上又是一阵古怪神色。
“但是——我必须娶姮宜。”他说。
“你们之间并无感情。我不知道你为何突然改变。”怀中正色说。
“你不必知道。我必须娶她,甚至她已是你妻。”
“荒谬。”姮宜尖叫。“你变得——不象人。”
“我自己也这样觉得。”怀远说。
“那——你没有人性。”姮宜说。
怀远望着她一阵,悲哀的摇头。
“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娶你。”
姮宜把头掉开一点,不再看她。怀中拍拍她的肩,安慰着她。
“阿姨,你知道我脾气,若不告诉我理由,我是永不屈服的。”怀中说。
“这件事不由得你,非做不可。”宋夫人喘着气。“你们可能觉得委屈,但这些事不只是发生在你们身上,许多人和你们一样,也不值得这么悲哀。”
“谁?谁也曾经如此?”姮宜问。“你?”
宋夫人的喘息加剧了,加急了,脸也变了。
“你不必管。爱情——是可以保持永远的,但婚姻不是,你何必那么执著?”她说。
“你告诉我理由。”姮宜倔强又固执。
“是不是告诉你理由,你就跟我走?”宋夫人问。
“不。没有可能,”姮宜和怀中几乎同时说。
两人相互看一眼,信心更坚定了。
“阿姨,你也不必太执著于——以前的事。”怀中说。
“以前——谁告诉你的?谁?”宋夫人霍然起立,叫得惊天动地。
所有人都被她突然的举动吓坏了,没有人敢出声,视线都在怀中身上。
“没有人告诉我,”怀中淡淡的。“我查到一点。”
“你——你——你——”宋夫人坐倒,几乎气昏。
“人要争取自己的幸福,无论多艰苦的工作都要做,无论多难也要努力。我的个性不容我.屈服于荒谬的事情之下。”怀中说。
怀远垂下头,若有所思。
“现在时代不同了,不论你们是谁,都不能强压子女做任何事。子女似射出的箭,你们无权拉着它的尾巴不放,他们自己选择目的,无论好坏,无怨无悔。”
“说得好。对任何人可以这样,我们宋家不行。”宋夫人断然说:“只要姓宋,就要听命令。”
“姮宜和我都不姓宋。”环中平静的说。
“你——”宋夫人似乎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你——好。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我告诉你,全不正确。”
“请你说正确的。”怀中坦然望住她。
宋夫人默然瞪着他,好久,好久。
“无论如何,我现在带姮宜走。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我只能学你以行动代替。”宋夫人拍拍手。
立刻,几个陌生又神秘的男人走进来。大家不认识他们,除了怀远,是他们带怀远回家的。
“带她走。”宋夫人指着姮宜命令着。
怀中也变了神色。他没想到宋夫人会这么做。
“怀远,”姮宜叫。“你和梅花已是悲剧,你还想悲剧重演?”
怀远没有反应,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怀中突然说。心平气和的。“梅花那个文哥是出钱买他做这件事的。”
怀远猛然站起,眼中光芒暴涨。
“真话?”
“你可以问阿姨。”怀中说。
“妈,可是真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怎能——”
“你必须娶姮宜,你不能忘记。”宋夫人冷然说。
怀远额上青筋突出,过了一阵,他居然平静下来。
“是。”他说。
怀中想不到结果会是这样,看来宋夫人是执迷不悟了。他——总不能让他们带姮宜走,姮宜是他妻子。
“带她走。”宋夫人再说。
“对不起。小姐,请跟我们走。”讲话是的个斯文绅士。
“永不。”姮宜决定孤注一掷。“要我走——莫宁要我死。爸爸,请说一句话。”
“姮宜听安悌的话,请你。”哲之说。
“不,永不。”姮宜豁了出去。“怀中,我已是你妻子,死了也是,请相信我。”
“你不会死,真的。因为你母亲不会让你死。”怀中说。
母亲?!所有人都呆了。母亲。
姮宜从巨大的震惊中醒来。母爱?!难道不是死了的那个?母亲?她把视线转向宋夫人。看见颓然的她,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年。
母亲?!
“你——是妈妈?!”姮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额抖。“不,不可能,不是——不——”
她仿佛陷在一个噩梦当中。
如果一开始当她回到东方,回到亚洲就告诉她宋夫人是她母亲,她或者能容易接受些。现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那个仿佛一直“迫害”她的人竟是母亲,说什么她也不能相信了。
整个房间里的人声都静止了,静得只闻姮宜激动的呼吸声。她的视线紧紧的盯着宋夫人好久,好久,直到宋夫人垂下头去,她才移向林哲之,她的父亲那儿。
“爸爸,请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尖锐高亢的声音打破沉寂,也象一根尖针,在每一个人心划出一条深深血痕。
“姮宜——”哲之万分为难。
“怀中,什么人告诉你这些莫名其妙,绝不真实的事?”宋夫人抬起头,声音平静得若无其事。“关于我们宋家的的传闻外间的确有着不少,但谁还比我知道得更清楚?真相根本在我心中。”
“是。真相在你心中,你不说出来也许没有人会知道,却也不是绝对。当年的人还都在世上。”怀中说。
“怀中,你想娶姮宜,所以编造和歪曲一些事实。”宋夫人依然冷静。“有我在,我不容许。”
“你和林先生都知道我是否歪曲事实。”怀中握着姮宜的手。“你不肯承认姮宜是女儿并不要紧,我只是不想姮宜再走当年的老路。”
“你——”宋夫人脸变了,变得出奇的青白,眼中光芒却象火焰,一张矛盾至极的脸,一种矛盾至极的神情。
“各人追求的目标不同,”怀中再说,声音也放柔了。“姮宜并不象你,请勿勉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宋怀中,”宋夫人眼中光芒闪烁。“你在挑拨,你居心叵测。”
“你明白的,阿姨。你和林先生都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怀中冷静而真诚。他非得如此不可,他万万不能让宋夫人带走姮宜。“请你成全。”
“你胡说,”宋夫人拍拍桌子。“若姮宜是我——女儿,我怎能让她嫁怀远?这岂非乱伦?”
怀中眼中掠过一抹歉然。
“我并不想说出来,我也绝对不是与你为敌,”怀中说:“我爱姮宜,我要她是我妻。阿姨,怀远——只是姨丈的儿子,你比谁都清楚。”
宋夫人一震,眼中光芒隐去。她挥挥手,令不相干的下人退去。她的视线一直定定的停在怀中身上。
“你果然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她一个字一个字说:“你比我想象中能干得多。”
怀中不悟,气氛莫名其妙的僵。
“你能知道这么多,实在也花了些精神,”宋夫人又说:“既然你知道怀远只是姨丈的儿子,那么他和姮宜的婚事,你更该明白势在必行。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他们的结合,才是真真一个王国的完成。”
“阿姨,你该知道你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恢复三十年前的权势,地位,时代不同了。”怀中说。
“谁说的?”宋夫人拍台而起。“谁说不行?他的儿子加上我的女儿,加上我们可敌国的经济后盾,谁说不能恢复以前的日子?”
“现在的你又有什么不好?同样受人尊敬,同样有财有势有名气。”怀中说:“硬要我们这一辈的人再走你们上一辈的道路,这不公平。”
“怀远愿意,有什么不公平?”宋夫人尖声说:“他和姮宜就等于是姨丈和我,他们能完成我们上一代不曾完成的。”
“阿姨,一个人不可能赚得全世界。”怀中说。
“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宋夫人怒目而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非——一意孤行?”怀中叹一口气。
“这是姮宜一出世就安排好的,”宋夫人突然转向姮宜。“孩子,你该相信我做的一切全为你好。”
“不。不论你是谁,我都不会答应你。我现在已是怀中的妻子,我爱他,我将永远是他妻子,任何人不能改变这关系。”姮宜说得斩钉截铁。
“姮宜——”林哲之叹一口气。“这是你母亲一辈子的心愿,请你成全她。”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心愿就是让我嫁怀远,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姮宜率直的。
“好处”两个字一出,屋子里再一次变得寂静。好半天之后,才听见宋夫人喘息着说:
“谁——告诉你的?!谁?怀中?!你连——连这—点也知道?你——”
“我并不知道有什么好处。”怀中说。心中也甚意外,好处?他一直以为宋大人要姮宜嫁怀远只是“意气”,只是为了恢复以前的名誉地位。好处!
“不是你?不是你姮宜怎么知道?”宋夫人十分狼狈。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见她有这种情形。她永远是冷静的,胸有成竹的。
“怀中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什么,”姮宜说:“所有一切我是今天,现在才知道。”
宋夫人慢慢垂下头来,仿佛在沉思。其他的人都不讲话,姮宜发觉父亲哲之的脸色特别难堪。她很想问父亲在这两代纠纷中扮演什么角色,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父亲在她眼中变成难以形容的软弱失意。她不敢问。
“怀远,我一直想知道—件事,”她转向一直沉默的他。“我们相处一直如兄妹,为什么后来你突然肯娶我?甚至在知道梅花是安悌派人骗回来的之后?”
怀远移动一下,他并没有立刻出声。
“一定有个原因,是不是?”她问。
“没有特别原因,”怀远淡淡的说:“既然你—生下来就注定嫁我,我娶你就是。”
“不。这不是你的个性,”姮宜很坚持。“我们相处时间不短,我了解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怎样的人呢?一无是处,所有的事都被我弄得—团糟。带走梅花,她却不爱我。应该娶你,却又逃避责任,我在做什么呢?”
“不。是那天安悌跟你谈了一次之后,你立刻改变主意向我求婚。我知道这不是你本意。”姮宜说。
“是我的意思。”他叹口气。“我总要做一次对的事。姮宜,感情是一回事,责任是一回事。”
“我没有任何责任,我要跟我爱的人在一起。”姮宜说。
“你有责任,你是妈妈的女儿,”怀远看宋夫人一眼。“我非妈妈所出,我是爸爸另外的女人所生,是妈妈养大我,教育我。对宋家,我们都有责任。”
“不。责任是一回事,但绝对不是婚姻。怀远,你能想象过若我嫁你,将是怎样尬尴的情形?”
“我——没有想过。”怀远认真的。“我答应娶你并不儿戏。相信我。我只想到我的责任——”
“胡扯。你爱梅花而娶我,还说不儿戏?”
“有一个理由,也是你刚才说的——好处!”怀远又看宋夫人一眼。“只有你和我的子女——将来才可以真正继承宋氏王国的一切。”
“你说什么?”姮宜完全不明白。她和怀远的子女?她全都起了鸡皮疙瘩。
“是我们的子女才能继承宋氏王国的一切。”怀远再说;“其他人——我,妈妈,你,怀中,任何一个都不行。我们不能令整个王国崩溃,是不是?”
“啊——”连沉着冷静的怀中也耸然动容。
他看宋夫人。宋垂着头什么也不说,默认了怀远的话。然而——宋氏王国,怀中必须深深吸一口气才能使震惊变得轻微些。那影响全世界经济的霸王,若连宋夫人、宋怀远都不能真正继承,谁将是其主?也——也难怪宋夫人要出尽全力来保护了,但怀远和姮宜的子女——他不能猜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怀中开始参与主持宋氏王国时它已如日中天,己在欧亚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他并不知道这王国是怎么建造的,当然是上一辈啦!宋家有权势,宋夫人娘家却是巨富。如何演变成今天的局面,其中必有许多曲折——是了!必有许多曲折。
“为什么——一定是你和我的子女?”姮宜问。
“我代表宋家,你是妈妈的女儿,我们联合起来就有继承资格,”怀远又看宋夫人,她没表示,他就继续说:“否则——我们必须把大部份王国交回去。”
“交回去?谁?”怀中忍不住问。这震动太大,宋氏王国不属于宋家!
怀远说了几个字,是个国家的名字。
怀中一听就呆了,傻了。所有的事也在心中释然,得到解答。整个经济王国原属于那国家——或者建造王国的钱是属于那国家,因缘际会之下主持权落到宋夫人手上,其中一定又有什么条文款约,必须宋氏夫妇的传人才能再得主持权,而宋氏夫妇只是各有所出,于是怀远娶姮宜变成必行的事。
是这样吧?荒谬得来又有些无奈。现代人感情自我,各自选择,无悔无怨;然而现代人对于金钱财富看得比自己性更重,荒谬之事也就层出不穷了。
姮宜,怀中,怀远就陷入这样的漩涡中。
“还给他们——因为他们原也有份,只是这其中的经营,主持全是我,”宋夫人冷冷的又出声,“我做好了再交给他们?天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谁都知道宋氏王国属于我,我不会放弃,无论如何不会放弃。”
“然而你只是一个人,吃一碗饭,穿一件衣服,要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姮宜轻声说。“她已相信宋夫人是母亲了。”
“你知道什么?”宋夫人尖着声音叫起来。“你可知道我当年的牺牲?你——懂什么?”
姮宜吓一跳,不敢出声。她说错了什么?
“你以为只有你懂感情,只有你懂爱?”宋夫人紧紧的盯着她。“只有你年轻过?然而——感情是一回事,责任是一回事,条件是一回事,婚姻——条件比一切重要,当一切决定,我们——也没有可怨可悔的。”
哲之皱眉,慢慢走到宋夫人旁边,凝望她一阵又轻轻拍拍她肩,算是无言的安慰。
“算了,为了别人你已奉献了一辈子,到现在还不能安心,何必呢?”他轻声说:“当年的一切是为支持宋先生,支持他的工作。因为你肯嫁他,而两大集团才肯合作——政治、经济上。然而那已事过境迁,宋先生已过世,留下的一切——让孩子们自己解决吧!你辛苦了太久了。”
“我不甘心。我一手建造起来的,我不能拱手让人——”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呢?”哲之再叹息。“你好强好胜了一辈子,也累了吧!跟我去美国,试试看离开你一直重视的一切,是否仍能好好生活。”
“但是他们——”宋夫人眼圈红了。
“姮宜的倔强一如当年的你,对的,错的,无论她决定了的,能希望她改变?”哲之叹口气。“那么多年高高在上的日子,那么多年发号施令的时候,你真正快乐过吗?何况——也不算把王国拱手让人,他们仍尊重你,以你为首,给你应得的利益,不是很好?”
宋夫人望着哲之半晌,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心很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说:“我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我以为自己一辈子成功,却想不到无法令自己的女儿顺服。”
“不再是要女儿顺服的年代了。”哲之深情地望着她。“这些年来,你被权势,金钱宠坏了,甚至不明白时代的思想和呼吸是什么,你要从头来过。”
“我不知道。我很难决定——”宋夫人说。
“不要再下决定。你替自己,替别人已下了太多决定,这一次,留给孩子们做吧!”哲之笑。“这次一开始我就不该帮你,不该让姮宜回东方,因为我根本不同意你的做法——”
“你又让她回来。”她望着哲之。
“因为我从不拒绝你的要求,何况她是你的女儿。”
宋夫人笑了。笑得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第一次,她是那么开朗自在。
“现在——我们该怎样?”她问。
“飞机在机场,我们走吧,”哲之说。
宋夫人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随他去了。
留下的事,自有孩子们解决,她不必担心,射出去的箭,每一支都有它的目的地。
—年之后的春天,沉寂了许久的宋家巨厦又热闹起来。
怀中夫妇回来了,只有他们回来,姮宜还带着七个月的身孕,他们就快有下一代了。
虽然宋夫人仍在美国,宋怀远仍在伦敦,但至少,巨厦中又有了主人。
姮宜是回来待产的。
他们夫妇在那南太平洋的小岛上住了—年,过了一年神仙般的生活。每天他们执教于岛上唯一的大学,晚上和假日只属于他们俩,他们几乎走遍整个美丽的岛。
姮宜肚子日渐大起来时,他们决定回来。
—来医院比较先进,再则回到自己人的地方生产,心理上安全很多。
宋家巨厦没变,周围的环境没变,甚至那许多生生世世忠于宋家的仆人都未变,变的只是主人们的心态,也变的是巨厦里的气氛。
姮宜不要佣人们太拘谨,规矩是要的,但不能太过份。她从不以主人自居,然而谁都知道她是宋夫人的亲生女儿。
怀中己“退出江湖”,不再理宋氏王国的事务。远离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生活,他的人平和很多,开朗很多,已不复当日的冷傲。
何况将为人父,微笑不时从他嘴边溜出来。
他们决定孩子出生之后,再回岛上,再过那与世无争的宁静生活。
姮宜在书房翻看许多珍贵古书,台上电话铃响了。管家的声音传来。
“小姐,夫人的长途电话。”他说。
“是。喂——妈妈,是你吗?”她愉快平静地说着。“今天我很好,很舒服,一切正常。”
“昨日睡得可好?”宋夫人的声音变得慈祥多了。心中障碍一除,整个人就轻松了。
“你只有这句话吗?每天问我相同的话?”姮宜笑。“你知道自从怀孕后我变成磕睡虫。”
“早餐吃了什么?”
“越来越吃不下了,”姮宜说:“一只蛋一杯鲜奶,真的,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
“那怎么成?你要负担两个人的营养,”宋夫人紧张的。“你要多吃几餐。”
“我会的,肚子饿了我自会吃。”她笑。
“今天孩子动得厉害吗?”
“目前为止,踢了我三脚,打了两拳,”姮宜笑。“不过护士看过一切正常。”
“那就好了。怀中呢?”
“他在花园打壁球。现在清闲的生活令他有发胖的趋势,他很紧张。”
“他这孩子什么都放在心中,只长心眼儿,怎么会胖呢?”宋夫人笑。
“真的。若你回来看到他,一定会不相信。他现在还整天笑呢!”
“你们快乐——我就安心了。”宋夫人轻叹一声,就沉默下来。她又想起以前的事?
“妈妈,你们——好吗?”姮宜想不出别的话。每天通数次电话,什么话也说完啦。
“好,当然很好。哲之很快乐。”
“但是——妈妈,你快乐吗?”姮宜忍不住问。一年了,这是唯一的她没有问过的问题。
“我——当然快乐。”宋夫人透一口气。“从来想象不到的快乐。姮宜,我说多谢你们。”
“你应该快乐,怎么要谢我们呢?”
“你不明白。”宋夫人沉思一会儿。“年轻时我选择了轰轰烈烈的生活,我认为有价值,我离开了你们父女——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后悔,道路毕竟是我选的。可是看到你和怀中站在一起,互相紧握双手时的坚贞,我突然就妒忌了,真的,我是妒忌。”
姮宜听得发呆,是这样的吗?妒忌?一年前宋夫人肯跟哲之离开那岛,肯放过她们,是妒忌?
“当然,哲之的话也令我感动,这个年纪了,还争什么?但是看见你们的爱情,我真的妒忌了,突然之间,我想起过去流逝的岁月——于是我才离开。”
“你现在快乐就行了。”
“我快乐。最快乐的还是看见你们也快乐。”宋夫人说:“姮宜,你不再怪我做了那么多逼你的事吧?”
“妈妈,你只是个好强,好胜的女人,”姮宜只能这么说:“我怎么会怪你呢?”
“你说得对,我好强好胜,我虚荣心重。”宋夫人说:“当年我已怀了你,为了能成为万人之上的人,居然嫁了宋先生。难得的是这么多年来哲之并没有怪我,我想,我是个幸福的女人。”
“当年你跟宋先生的婚事也逼于形势,怎能怪你呢?”姮宜说:“很少女人能象你这么提得起放得下。”
“谁——告诉你的?”宋夫人很意外。
“怀中。”姮宜笑。“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他说你的胸襟很了不起,千万人中难得其一。”
“难得他这么赞我,”宋夫人笑了。“我以为他心中—定气我不让你嫁他。”
“不会,真的不会。”姮宜说:“因为——妈妈,我们都很明白,我们决定的事不会改变,我们都是那种无论对错无怨无悔的人。除非自愿,没有人能强迫我们做任何事。妈妈,我们象你。”
电话中一阵沉默。
“你听见我们的电话吗?”姮宜问。
“听见。”宋夫人声音有些异样,她极力在掩饰。“很——谢谢你这么说。”
“我在猜——当初你肯做宋夫人,其中必有勉强,”姮宜试探着。“我知道你爱爸爸至深。”
“也——没有什么勉强,”宋夫人努力振作。“你说过的,自己选的路,无怨无悔。”
姮宜听出了宋夫人的委屈,立刻,她就感动了。是的。全世界的人误会母亲为嫁权势,只有她了解,母亲真的就满足了?
“妈妈你是与众不同的。”她吸一口气。
“好了,我们明天再谈——或者我下午再打来——”
“不要半夜爬起床来听电话,”姮宜制止。“你难道不要睡觉,不要休息?”
“想到你们——我根本睡不着。”
“那么为什么不回来?”姮宜问。
“回来?!”宋夫人有一阵茫然。“回来?!”
“是啊!美国没有这里舒服,那是人家的地方。妈妈,你是属于东方的,为了东方你出了不少力,甚至奉献了最光辉灿烂的时间,你该回来!”
“我——想一想。”宋夫人说。“目前——我再不是宋氏王国的主持人。”
“这重要吗?你是回家,你是家里的主人就够了。”
“我——想想。”宋夫人还是这么说。
一抬头,看见倚门而立的怀中,原来他进来很久了,他听见了所有的话?
“我们欢迎你回来,阿姨。”怀中过来说。
宋夫人收线,没有再说下去。
“现在你们母女的感情好得令我妒忌。”怀中说。
“真话?”姮宜盯着他看。
“假的。”怀中轻抚一下她的肚皮。“我没有时间妒忌,现在每一分钟我在等候儿子的降临。”
“一定是儿子?”
“女的也是女中丈夫。”怀中吻一吻她的脸,骄傲的说,“我们的孩子,不是吗?”
“我希望他们象你,怀中,”姮宜深情地望着他。“你的脸吸引了百分之一百我的心。”
“为什么不象你呢?我会爱他们更多,更深。”他说。
她幸福满足地叹一口气。
“一年前,我们怎能想到今天的生活?”
“我想过。我相信自己,只要尽全力争取,没有理由争取不到。除非你不爱我。”他说。
“我希望孩子遗传到你无比的信心。”她说。
他轻拥她。过了半天,才慢慢说:
“我们的孩子至少不会受我们受过的痛苦了。”
“我们也不算受苦。经过挫折和阻挠,得来不是更有意义吗?”
管家敲门,用银盘送来一封电报。
“伦敦来的?”怀中念:“我将于三月四日中午十一时到。怀远——三月四日?!今天——十一时——我的天!怎样的玩笑?十一点半了!”
姮宜站起来。看见管家展开一丝促狭的微笑。
“怀远——”她叫。
怀远从门边站出来,他看来容光焕发,温文尔雅——啊!怀远已回来,精神上,心理上。
“我回来了。”他大声说。并张开双手。
是。他回来了。人生道路上他跌倒过,消沉过,但终于还是靠自己站起来。他的神采飞扬中没有怨,没有悔,往事已矣,他要走的是前面的道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