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让时间告诉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4:51:54

  
第一章 幽谷百合
会议室门打开,带著胜利笑容的傅以战昂然领先走出来,迳自走回他的总经理办公室。接著,三三两两的人鱼贯出来,有几个是公司董事,都是父执辈的,看他们悻悻然的神色,他们一定再一次在生意或策略的争辩中输给以战。最後走出来的也是以战。不不,当然不可能有两个傅以战,是以哲,以战的双胞胎弟弟,两个人的“年龄”只差一分钟。
以哲和以战有著几乎完全相同的容貌,即使妈咪傅太也常常弄错他们,却又有著全然不同的个性。哥哥以战进取、伶俐、活泼、开朗,有十足的冲劲和野心,弟弟以哲却斯文沉默,略嫌拘谨,比较守本分。唯一相同嗜好是运动,兄弟俩都是运动场上健将,无论网球、游泳、风帆、滑水都玩得十分出色。
他们不是那种精工细雕的玉面美男,是健硕、英传、俊朗的大男孩。
其实,大男孩也不小了,都已三十,但在他们亲爱的妈咪傅太面前,却永远是孩子!永远令她烦心。
以哲经过以战的办公室,以战叫他进去。
“来来,阿康,他们怎样?”哥哥叫弟弟的小名。“有没有说我闲话。”
“没有,”以哲淡淡的。“几位阿叔虽然不赞成你过分进取的作风,但每年拿到红利时都是高兴得不得了,怎麽背後讲你。”
“每次开董事会像打仗,”以战自得的笑。“好在我够强,撑得住,换成你就给他们压扁了。”
以哲不作声,不认同也不反对,他含蓄。
“妈咪刚才问你回不回家晚餐?”
“不了,”以战看表。“约了明柔,订造的那套结婚首饰已起好版,要去看。”
以哲点点头,走出去。
“傅氏”公司是他们家族事业,虽说另有几个小股东,都是以战以哲父亲的死党好友,自己发达後带携他们的。那些父执辈董事其实对他们兄弟极好,噜嗦一点也是为他们好,一切公司行政大权自一年前已全掌握在兄弟手中。他们做电子业,也做地产,还代理几种白兰地,是那种长期低调却又殷实富有的家庭。
父亲傅士善——一辈子好好先生,重情重义,也许太多情,终为情所误。几年前与一个比儿子还年轻的女孩谈恋爱,居然沉迷下去,宁爱美人不爱江山,把大部分事业交给儿子,带著美人长居欧洲不肯月回来。傅太要生要死闹得天翻地覆也不得要领,终於哀莫大於心死,带著两个宝贝儿子,稳守著大片江山。
她是老式传统妇人,即使一万多尺的家里用著五个工人,她的打扮依然与普通妇人无异。唯一让人惊异的是她无心无意之中常戴著些目前市场上已找不到的那种极品翡翠镯或吊坠、胸花之类。她善良但多话。“阿康阿康,为甚麽不捉阿强回来?”傅太跟在以哲背後不停的念念有词。“你知道我替你们炖了好汤,你们你们——”
“妈咪,我喝多些不就行了,”以哲很爱惜母亲,轻拥她一下。“先让我换衣服。”
“阿强说过去哪儿吗?”她口中的“阿强”是以战的小名。小时候父亲傅士善说。两个儿子一个叫傅强(富强),一个叫傅康(康健),这就美满。
的确美满,两个儿子富强康健的渐渐长大,家势也一天比一天好,唯一的遗憾是他还想要一对双胞胎女儿,名字都改好了,叫傅美(美丽),傅柔(温柔),偏偏傅太从此肚皮再无动静,只好晚年求诸於二奶。
“以战就要结婚咯,他约了明柔看首饰。”
“现在市面上哪儿买得好的首饰?好的早被人收藏起来,”傅太十分自得。“我挑几件送给阿柔就行了。”
“你的翡翠价值连城,留来自己用吧,”以哲换好衣服出来。“年轻人不戴玉,老气。”
“你就是不懂,还有甚么比翡翠更美丽的首饰?我那只翠玉镯子啊,放在水碗里整碗水都变绿的呀。”
“妈咪最适合戴最美丽高贵的翡翠,只有你才配得上那富贵气息。”
“甚麽时候你学来阿强的口甜舌滑?喂喂,你到底是阿强还是阿康?”她又开始分不清两个儿子谁是兄谁是弟了。
这位富有的傅太不逛街,不爱跟三姑六婆串门子,做得最勤的是念经茹素礼佛,她是极之虔诚的佛教徒,大屿山大佛的莲座有一块就是她捐的钱。
她又受拜名山大寺,只要兄弟俩有假期,就得陪她到处旅行。以战主持公司,又忙著拍拖,这陪伴的工作就属以哲。
以哲很静,很有耐心,一次又一次陪母亲朝拜也乐此不疲,母子俩感情极近,她深心里明白,她是疼以哲多些。
以战不必疼的,他强,他反过来可以疼人、保护人,自父亲赴欧後,他俨然家中支柱,大家长一名。
夜渐深,仍在看书的以哲预备熄灯休息,听见大厅那边传来门声,传来脚步声,以战回来了。
“阿康,明天早起,先来两场网球再上班。”以战在门边说。
以哲愉快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双胞胎的关系,他俩感情极好极亲密,有时他们感觉根本是一个人似的。
在公司里,总经理的以战管行政、策略;弟弟以哲管财务。他们当年在美国读书时就各有专长,是父亲一早订下的计画。可以说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被培养,十四岁的时候已陪著父亲开董事会了。
所以他们在大学毕业後立刻投人家族事业,父亲说真正的经验比学校的理论更有用。这些年来,他们已证明这道理。
“喂,你那朵小百合呢?”以战走开了又退回来追问。
“甚麽你的我的。”以哲不以为然。“小百合还在枝头高展,是她家最珍贵的宝贝。”
“还未表明态度麽?”以战诧异。“现在甚麽时代?速战速决。”
“不能接受速食文化。”以哲淡淡的。“甚麽都要怏,看对眼你OK我OK就成一对,这算甚麽呢?别说浪漫情怀,就连一点情趣都没有。我不要那些。”
“那麽——请慢慢经营吧。”以战大步回卧室。“周公在召我了。”
经过以战的一阵闲聊,以哲熄灯上床後,没能立刻睡著。他想看“小百合”的事。
“小百合”是个女孩子,不真叫“小百合”,而是以战开玩笑改的花名。她是“傅氏”公司楼上另一间公司的职员,或说高级职员,看她每天穿著打扮虽素净斯文,却都是欧洲名牌货,普通职员穿不起。她年轻,从二十到二十六之间,不能确定岁数。她秀气大方有教养,脸上有极淡的化妆,有笑意——却不是真在笑。从容得很有气派——这点是年轻女孩很难做到的。矜持却不过分,亲切但有所保留,就像幽谷中一朵小百合——这是以战说的。
她叫沈可欣。
以哲和她只是点头之交,互相知道名字的那种。有时在停车场取车碰到,也会寒暄两句,仅止於此。巧合的是两人开同一款汽车Lexus 四百,他是银灰,她是珍珠色,颇为英雄所见,以哲一直欣赏她那型的女孩,看她淡而含蓄的笑容也知道她对他有好感,只是现代男子——尤其条件好的那种都善於保护自己,就算有好感也不急於表态,互相在比著耐性。
以哲对她是颇有心的,他甚至想过当有机会时怎样向她提第一次约会。这话放在心头,他还在等时机。
他是那种挑剔的男人,但认清目标後就会锲而不舍!专心一志的,也是宁缺勿滥的信徒。在他周遭的女孩子不少,父母叔伯的女儿啦,大学同学啦,甚至公司有些女孩子也暗暗喜欢他,他却从不假以辞色,决不敷衍,不想惹起误会误己误人。
小百合沈可欣,应该是她了。
一夜睡得平稳!早晨与以战打网球连赢三场,气势如虹。梳洗更衣吃早餐回公司,更是神采飞扬,神清气朗。
在停车场遇到沈可欣,他愉快的招呼。
“早。”
“早。”她淡淡的笑。素淡的脸带给人无限喜悦。
“他们说你喜欢早晨打网球。”这第一句话居然是她先开口说的。
“是。你也是?”以哲说。
“游早泳。”沈可欣淡淡的。“下午才打网球。”
“啊——甚麽时候一起打一场?”这麽容易就说了约会的事。
这叫缘,是不是?缘来没法挡。
“好。你定时间。”她好大方。
“星期六下午?”很自然就说出来,好像就是应该如此。“马会。”
她点头,目送他走出电梯。
以哲回到办公室,忍不住笑起来。简直水到渠成,有如神助。
整天做事都精神爽利!事半功倍,从来安静沉默的他都忍不住想吹口哨。
晚餐桌上多了以战带回来的丁明柔,他的未婚妻。
丁明柔在投资银行工作,是精明能干,灵活外向的叻女。从美国读MBA 回来,英文程度极好,社交手段一流,家庭背景也不俗,在社交圈小有名气,是标准的九十年代新女性。
她和以战在美国就认识,拍拖却是回港重遇之後。尤其当以战接管父亲事业,独当一面之後,就毫不犹豫地答应婚事,一心一意做傅家的媳妇了。
“妈咪,下午我在‘置地广场’二楼看见一套新装很漂亮,已叫店里留下,明天我陪你去试穿,一定很衬你。”自订婚後,她已自动自觉改叫傅太做妈咪。
“我从不习惯穿太新潮的时装。”傅太摇头。“你买给自己吧。”
“是你的尺码,是你喜欢的样子。”明柔坚持。“让我陪你去。”
“我——”
“就顺明柔一次,她一片孝心。”以战说。
明柔不是大美人,打扮起来却也很不错,是所谓很“出位”的女人,一大堆人中能一眼看到她的那种。她最聪明之处是她选中了以战,而不是让他来选她。
她极主动,凡事如此。
以战看来对明柔相当满意,这个年代娶妻不再求淑女,是“叻”女,能在事业上助丈夫一臂之力的更吃香。真正的富豪大企业家的第二代,都奉行这条律,美女们只能做女朋友。
以哲对这位准阿嫂没有任何意见,这是以战的事,以战喜欢就行。他自己就宁取沈可欣那种女孩子,他怕太光芒耀眼的女人。
“星期六出海好不好?”明柔把视线转向以哲。“以战和我预备去玩风帆。”
“星期六不行,约了人。”以哲摇头。
“不是小百合吧?”以战打趣。“若是她,可以放你一马,否则你得跟我们走。”
以哲似笑非笑的望著比他大一分钟的哥哥。
“真是她?你开始行动了?”以战叫。
“不是开始行动。”以哲淡淡的。“说起运动,很自然就互相约了。”
“带她回家打球。”傅大喜心翻倒。“让我看看这小百合有多出色。”
“哪能第一次就约回家?”以哲不慌不忙。“我们约在马会。”
“马会的网球场难道比我们家的好?”
“以後有机会。”以哲含蓄但坚定。“开始有约会,你们别吓倒人。”
“行行行,我们会有耐性。”明柔抢著讲。在很多事上,她习惯讲最後一句话,凡事由她来定论。
星期六,以哲吃完中饭就到马会等候,约了今天却没讲时间,他宁愿等。
两点钟他到,坐在订好的场边等,两点半,一身网球装的沈可欣来到。
修长苗条的她穿一身雪白,清新可人。
两人开始打球,双方球技都很好,可以说旗鼓相当,是最好的对手。难得遇到好的球伴,两人都很开心。
在马会洗澡更衣後,他们决定就在马会用餐。根本不是约会,是河里的两尾小鱼,自然相吸相伴的游在一起,彷佛就是应该如此的。
“除了运动,你还喜欢甚麽?”两人交谈起来自然融洽,完全不须客气作状。
“我?没有特别喜欢的,除运动外,我喜欢留在家里,东摸西摸,或甚麽都不做。”
沈可欣淡淡的笑。那神情与他有七分相似。“一定要说的话,我喜欢吃,吃所有美味的东西。”
立刻深得他心。他喜欢一切真实的东西。
“我喜欢思想,甚麽都大想一通,想比行动多,所以我不是积极的人,以战比较有冲劲。”
“以战就是你的双胞胎哥哥?”她望看他。
“你也知道他?”
“恐怕整幢办公大厦里的人都知道,”她笑。“我们公司里的同事曾经打赌,说先遇上的是你或是你哥哥。”
“这也能赌?”
“他们打赌午餐。先签名,赌你或他,然後派两名同事去你们公司问,证实後回来揭谜底。”她说得有趣。“我也曾参加。”
“你输或赢?”
“赢。赌两次赢两次。”
“为甚麽会赢?”他感兴趣。
“很难讲,感受,”她淡净的脸上飞上一朵红云。“两次都猜先到的是你,你和他太相似,衣服容貌都无法分,只有靠感觉。”
“你感觉到是我?”他眼睛发亮。
“两次都正好与你同一部电梯,也许比较接近,我感觉到是你。”
他想一想,满意的笑起来。
她能感受到他是他。
“你知道,有时妈咪都分不清我们。”
“你们是比较难分辨的双胞胎,其他的总有那麽一点点不”样。“她好奇的。”除了你知道自己是谁外,只看外貌,能分嘛?“
“没试过,因为很清楚的知道我是我,不须要分的。”
“有没有合起来作弄过人?”
“中学时候捉弄老师、同学,有时也跟妈咪开玩笑。”
“傅以战的女朋友误会过吗?”
“不,没有,”他神色变得严肃。“这是不能开玩笑的,我们不会试。”
非常愉快的各自分手回家。
“你住哪儿?”他问。
“浅水湾。”她说。
他呆怔一下,怎麽这样巧?他住深水湾,竟然是近邻。
以战和明柔的婚礼密锣紧鼓起来,双方家人,“傅氏”公司的一些职员都动员起来,为婚事而忙碌。
以战陪明柔到意大利为婚纱作最後试身,这套婚纱请华伦天奴为她设计,试身後会在婚礼前空运到香港。
以战并没有这麽多花样,他很依顺明柔,她想怎样,他绝对同意,何况去找名师设计婚纱在香港早已流行,不算甚麽。婚姻一生人应该只有一次,要做得最好、最完美。
明柔喜欢,他无条件的付出,傅家绝对付得起这些钱。
他还想过,以後以哲结婚,也得做得这麽豪华堂皇。
明柔和明柔的家人,都认为她找到了这辈子可能遇上的最好丈夫。
明柔的父亲是一间外商银行的副总经理,职位虽高,却也是“打工仔”,家境再不错也只是中上,与真正的富豪还有一大段距离,能嫁到傅家这样的家族,他们已极之满意,虽没说出来,对传太是非常的巴结恭维的。
傅家一家人都平易亲切,根本没有阶级观念,与亲家相处如一家人,人家的刻意讨好他们认为是真心热诚,所以皆大欢喜。
从意大利回来,明柔就开始请假,全心全意做个最美的新娘。
婚礼还有三星期,她要利用这二十一天时间全力来打扮自己,做更多运动,令身材可以更fit.
“甚麽时候那套红宝石首饰可以取货?”丁太问。
“随时可以。我不想这麽早拿回来,放在家裹不安全。”明柔仰起头笑。“两百多万的东西,我不放心。”
“找个时间带我去看看。”丁太要求。“我没见过这麽贵的东西。”
“千万别在傅家人面前讲这种话,被人笑我们小家气。”明柔警告。
“晓得,晓得,想见见世面而已。”
“要你订做的旗袍做好没有?旗袍没有名师名牌,料子手工上好就行,”明柔心思细密。“那些八卦亲戚三姑六婆想比较也无从。”
“我没有好首饰。”
“忍痛替你订了一套南洋珠,很得体大方!顺便试戴。”
“那要多少钱?”丁太又意外又高兴。
“二十万,”明柔笑了。“咬牙替你买的,两家人总不能差得太远。”
“二十万?我情愿要枚三卡钻石。”
“随你,你可以换,没给订钱。”明柔说。“反正这笔钱是前阵子股票赚的。”
“明柔,你的婚纱首饰是否真是以战答应送的?”
“担心甚麽?人都嫁去他家的,他对我十分大方,甚麽都肯送。”
“决定婚後跟傅太住?”
“他们祖屋很大,而且多接近傅太绝对有利,她手上的翡翠钻石甚麽的,都是古董精品,她总要传给我些。”
“你的精明能干就像你爸。”丁大笑得开怀。“你为甚麽不向以战要一层楼?”
“结婚以後不怕他不给,”明柔拍拍母亲。“老实说,地方我已经选好。”
母女俩心领神会的笑!前途一片大好。
晚餐桌上,又只有以哲陪著傅大。
“阿康,那朵小百合怎样了?”她问。
“安然无恙。”
“心急想见到她,你明白我的心啦。”
“无能为力,我们只打过一次网球。”
“没有再接再厉再约?”
“要约得自然才行,我不想太著痕迹。”
“香港好女孩不多,要眼明手快。”
“你比我还急。”
“怕别人捷足先登。让我看看,好在旁边助你一臂之力。”
“妈咪,对我这样没信心?”
“你太慢吞吞,不像阿强急进。”傅太十分了解儿子。“大家都说目前是个‘抢’的时代,不抢就只好认输。”
“她不会。她不是那种女孩,我已感觉到我跟她各方面都很像、很夹,如无意外,应该跑不掉了。”
“看你,一次约会就信心爆棚。最不喜欢听人说‘如无意外’,有甚麽意外呢?当然没有,大吉利市。”
“真迷信。”以哲投降。“好,我试试约她。”
很巧,不,该说很有缘,第二天他们就在电梯中相遇,午餐时间。
“出去午餐?”她问。她常常主动讲话,却一点也不过分,很自然。
“不——我在公司吃,有没兴趣一起?”
“买饭盒回公司吃?”她笑。“从未这么做过,不过偶一为之也无所谓。”
“那么现在?”他第一次这麽果敢,是傅太的话影响了他?
“现在?!”她指指正下楼的电梯,俏皮的说。
“本来——”他没说下去。本来他打算回家陪母亲午餐的,现在改变主意。“我们重新上楼,如何?”
“没有饭盒哦。”
他只微笑著带她回到“傅氏”。
“傅氏”自从他们兄弟接管後,两万多尺的公司已重新装修,以前比较古老传统的一切都被充满朝气的新设计代替,看起来是个新的、年轻的公司,就如他们兄弟。
“你们公司很漂亮。”她礼貌的赞。
他带她到一间两百尺左右的房里,有巨大的玻璃窗,装饰得像家中饭厅。
“这是以战和我的饭堂。”他说。
她颇为意外,很少人在公司设私人饭堂。
“妈咪坚持的意见,她一定要我们吃得像家里一样,派了个厨子来!”他解释。“所以我们没有应酬绝不外出午餐。”
有人进来服侍他们,是位五十多六十的女佣,想来也是傅太从家里派来的。
午餐十分精致美味,有极好的老火汤。
“这样子在中环上班是享受。”她说。
“家里只有我们兄弟俩,爸爸又不在,妈咪极爱我们。”
“有这样的妈咪是一幅气。”小百合说。
“你一定也是这样。”以哲说。
“不——妈咪在我十岁那年生弟弟时难产过世。现在的是继母。”她淡淡的。
“啊——抱歉。”他意外。
“继母对我不是不好,却总不是自己妈咪,”她笑一笑。“也许我这麽说很没有良心,事实上,继母没有孩子,她也珍惜我与弟弟。”
“弟弟呢?”他微微扯开话题。
“在美国读寄宿中学,”她平静的。“他与继母感情比较好,是继母带大他的。”
“是不是——我不应提出这话题?”
“从不逃避这些事,是事实。”
“你在公司里做甚麽职位?”
“我在美国学财务,回来自然做这方面的事,”她答。“我知道你也是。”
“你知道我很多事?”他惊喜。
“我们是行家。”
“公司同事总讲起你们!我有耳朵,无法避免就听见了。”
“香港太小。”
“这楝办公大厦更小。”
“可是我并没有听人说你,你和你的同事并不接近,你很独来独往。”以哲说。
“我”她本想讲甚麽,停住了。“我的个性比较独立。”
他们很愉快的谈到将近两点钟。
“我得回去上班!谢谢你的午餐。”
“如果喜欢可以常常来。”
“我不贪心。”她含蓄的笑。
“那麽让我常常邀请,”他突然福至心灵。“周末可有空?”
她转头看他一眼,歪著头。
“其实不是周末我也常常有空。”她说得十分坦率。
“今夜——来我家晚餐?”他喜悦的。
看来她本想拒绝,面对他掩不住由心底发出喜悦的脸,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有缘订三生这回事,相信我。
“你不曾给我充足的时间预备。”她说:“如果就这麽去,会失礼吗?”
“你能来已经足够。”以哲送小百合到电梯。“下班时一起走。”
她点头。纤瘦高挑的身影消失电梯门後。
以哲愉快的回办公堂,立刻给母亲电话。
“晚上会带人回来晚餐。”他说。
“小百合?”傅太惊喜。
“别这麽叫人家,她叫沈可欣。”
“可欣,可欣,好名字。”傅太念念有词。“她喜欢吃甚么呢?”
“你自己问她。”
“让我用整个下午想菜单。”傅太说:“包你们满意。”
“妈咪,只是便餐,别吓著人。”以哲说。
“我有分寸。”
整个下午的工作都十分顺利,真是精神爽利。她和他开始有一点开始拍拖的味道。
“阿康,一个人偷笑,有甚麽喜事。”以战走进他办公室。
“下个月你结婚咯。”
“结婚前还得飞一次纽约,那儿有单合约要签,忙得分身乏术。”
“我能替你去纽约。”以哲愿意代劳。“但结婚的事则帮不上忙。”
“太好。我跟对方商量”下。“以战大喜。”结婚时就算你替我当新郎怕也没人分得出。“
“丁明柔绝对分得出。”以哲说。“她应该对你有不同的感觉。”
“当然。那当然。”以战走出去。“阿康,晚上又劳你陪妈咪。”
“又是人约黄昏後?”
“明柔看中了一张意大利新运到的大床,她说床最重要,一定要我看。”
“不需要理由,你去就是。”
停车场上,以哲看见已到达的可欣,她换了套纯白的套装!简单大方。
“回过家?”
“公司里我总多备一套衣服,有时候要代爸爸应酬。”她淡淡的说。
“爸爸?!”他颇意外。“你们在同一间公司工作。”
她点点头,不置可否。
以哲没再追问,两人一前一後开两部汽车回到他深水湾的家。对他家独立的花园洋房,沈可欣看来一点也不意外,大大方方随他进去。
傅太亲自在大厅迎接。
“妈咪,她是沈可欣。”以哲简单介绍。
傅太的眼睛跟著可欣转,满足又喜悦。
在博太面前,可欣自然流露的大家闺秀风范深得她心。可欣是自自然然的完全不造作,不拘谨,也不刻意的客气礼貌,就像去很熟朋友的家一样,令人好舒服。
十点钟前,她就告辞。像来时一样,以哲亲自开车送她,两辆相同型号不同颜色的汽车一前一後转上浅水湾。
她家就住在浅水湾道上最出名的那幢大厦。
“我自己上楼!明天见。”她对他说“还有,谢谢你今天请我的两餐。”
“有礼尚往来?”他望著她笑。
“明天中午不空,要开会,後天如何?”
“中午?晚上?”打蛇随棍上。
“随你。”大方直率。
以哲回到家里!傅太坐在大厅等著。
“还不睡?我已替你完成心愿。”以哲打趣。“想见的人已见著。”
“我很喜欢她。”傅太显得兴奋。“我一见到她已感觉她就该是我们家的人。”
“这话说得太早。”
“不不不,真话。”傅太急起来。“我真有这感觉,她比明柔更像。”
“别被阿嫂听到。”
“真话嘛。”傅太不以为然。“明柔好是好,我总觉得她的眼睛很厉害,好像——好像不是嫁进傅家,是把阿强带走。”
“错觉。她肯住在这儿,表示她嫁给阿强,不是阿强跟她。”
“你不知道——不跟你讲了,反正我是有这种感觉,解释不来。”
“不必解释,去睡吧。”以哲推母亲上楼。“过几天我可能替阿强去纽约。”
“又出远门?”傅太转头看他。“可以派手下去,为甚麽要亲自出马?顶多少赚些。”
“不是多赚少赚的问题,有些事非本人解决不可,这里面也包括诚意。”以哲说。
“最讨厌你们坐飞机,完全没有安全感。”傅太咕噜著。
“飞机其实比汽车还安全。”
“只怕万一。”傅太还是摇头。
“放心哦,妈咪。”以哲亲热的拥住傅太的肩。“我们兄弟命大福大,不会有事。”
傅大盯著出色的儿子半晌。
“你到底是阿康还是阿强?怎麽学会了阿强的甜嘴?”她说。
“我是傅以哲,阿康,如假包换。”以哲少有的顽皮。今夜心情大好。
“记住。快马加鞭把可欣追回来。”傅太笑。“如果你们两兄弟同一天结婚就太好了。”
“要不要娶一对双生女?”他打趣说。
以哲替以战去纽约的事决定下来,秘书替他订机票、订酒店,一切就绪。他也在可欣回请他午餐时把这消息告诉可欣。
“下星期天走,五号回来。”他说。
“减掉飞机需要的时间,你大概真正只有一天时间在纽约。”她说。
“够了。只签一份合约。”
“常常替傅以战出门?”
“唯一一次,因为婚礼前他会比较忙,这次我义不容辞。”
“哦——他结婚了?”
“请你陪我参加婚礼,好吗?”他问得唐突,自己也後悔。
“好。”她只想了几秒钟。
那份悔意立刻变成喜悦,她的明朗大方不造作十分令人开怀。
“前几秒钟真後悔这邀请,现在却庆幸我这麽勇敢。”
“跟你在一起很舒服,我不做勉强自己的事,我只做令自己舒服的事。”
“那麽,这个周末再打网球?”他说:“在我家网球场。”
“OK. 我喜欢运动约会,如果约我去ball又或者别的事,我会考虑。”
“我聪明,走对了路。”以哲说。
“要不要颁个奖给你?”沈可欣巧笑嫣然。
两人相处水乳交融。
星期六的下午,当傅太再次看到可欣时,真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打心眼儿里笑出来。
“我看你们打网球。”从不爱运动的傅太忙令工人在场边张起大太阳伞。
“外面很热哦。”以哲提醒。
“不要紧,一次半次没关系。”傅太坚持。
工人又送来各式冷饮。
可欣并不觉得特别荣宠,她总是淡淡的,很自然的做每件事。
打完一场,以战带若明柔回来。
穿得非常时髦的明柔见到傅太立刻拥抱。
“妈咪,我替你买了你最喜欢的‘金枕头’回来,一会儿就送出来。”她夸张的。
她已看见可欣,立刻,她的心有了警惕,可欣会是对手?她的竞争对象?
“啊——”以战也意外。“小百合。”
“谁是小百合?!”明柔立刻问。
“咱叫她小百合,她是沈可欣。”傅太插口。“她是阿康女朋友。”
“阿康真有本事。”以战欣赏的笑著。“他终於开始行动。”
“我不明白你在说甚麽。”明柔不悦。
“沈可欣是阿康心中的一朵小百合,他现在已开始了把她移植到傅家园里的行动。”以战半开玩笑。
“做甚麽的?”明柔低声问。
“我们公司楼上工作的女孩子。”以战随口说:“很不错,是不是?”明柔不署可否,眼中光芒变得深沉。
中途,以哲和可欣休息,到场边喝水。
“哈罗。”以战主动伸出友谊的手。“我是傅以战,比以哲大一分钟。她是我未婚妻丁明柔。”
“嗨。”可欣大方招呼。
“要不要一起打?”以哲看以战又看明柔。
“好——”以战才答应,就立刻被明柔打断。
“不了。晚上我们还有事。”她用一种权威的语气说:“我们回来探妈咪的。”
“又不陪我晚餐?”傅太心直口快。
“我们——”以战看明柔一眼,明明没事怎麽又出去?他颇尴尬。
“好,我们陪妈咪。”明柔立刻改变态度,扶起傅太要她进屋。“球场太热,我们进去。”
傅太轻轻推开明柔的手,重新坐下。
“我想再看一阵!你们先进去。”她说。
明柔眼中光芒一闪,笑著坐下。
“我们在这儿陪你也一样。”她的笑容灿烂,但语气总觉欠缺了甚麽。
以哲和可欣又回到球场打第二局。
傅大心满意足的看著可欣的背影微笑,她没有机心,喜不喜欢都直接表现在脸上。看在明柔眼里,一千一万个不高兴,她这个将进傅家门的大少奶不及一个新认识的打工女孩?
“可欣做甚麽工作?”她望著以战。
“没问过,可能职位不低,从她的衣著上可以看出来。”
“许多中环打工女仔把全部薪水投资在时装上,有的是男人买给她们的,衣服怎能作准?”明柔不以为然。
“等会儿你可以问她。”以战也望著球场,他庆幸以哲找到好对象,他们在一起看起来赏心悦目,十分登对。
明柔更是不悦,以战对弟弟的女朋友彷佛比对自己更有兴趣。碍於傅太在场,她不能发作更不能有所表示。那张脸上失去笑容。
以哲与可欣连打两场才再停下来,两个人一边抹汗一边愉快的走过来,阳光照在他们脸上,那种运动後的健康神采十分动人,无穷的生命活力都在跳跃。
“还打吗?”傅太的视线一直在可欣身上。
“够了。”以哲体贴的看可欣。“我们进去洗澡,然後下来陪你们。”
“明柔带了‘金枕头’,快些下来吃。”傅太说。
跟著以哲可欣,她也进屋子。
“妈咪对沈可欣如见蜜糖。”明柔说。
“当初我带你回家不也是这样?”以战笑。“新鲜嘛!可欣还很陌生。”
明柔不再作声,她不能表示得太露痕迹。
吃晚饭时明柔果然留下来,没再提外出有事。她精明,不想留太多机会给可欣,一开始她就有这种感觉,可欣会是她的对手。
“可欣,你做甚麽的?”她问。
“财务。”可欣淡淡的。她一向低调。
“在美国念书?哪间学校?”明柔再问。
“史丹福。”可欣轻描淡写。明明史丹福的“财务”在美国学校名次中列前茅,她不张扬。
“啊——很好,”明柔吸口气。她也是美国回来,自然知道哪些是名校哪些不。“大学毕业?”
“MBA。”每个字从可欣口中吐出来都自自然然,平平淡淡。
“我们是同行。”明柔夸张的提高声音。“以後会有很多机会合作。”
可欣淡淡的笑,不实可否。
以战、以哲及博大都已习惯明柔的态度,任何场合她要做中心,做主角。可欣第一次见她,也感觉到她逼人的气焰。
聪明的她会不介意,关她甚麽事呢?
“以後多些来玩,”临走时博大一再叮咛。“你来会带给我们快乐。”可欣微笑离开。
这次是以哲管接送,反正两家距离很近。“丁明柔是这样子,但人相当好。”以哲像在解释甚麽。
可欣含蓄的望他一眼,不语。
“今天她像个刺渭,相信只是保护自己!”以哲再说。“别介意。”
“该介意吗?”
“她将是阿嫂!”他坦诚的望著她。“而我们,我和你,我希望有将来。”
她歪著头半晌,像是意外,又像原在意料之中,那神色好俏,好可爱。“很好。”她终於说。
“只是很好?”
“至少——合我心意,”她说:“你是我第一个给机会的男人。”
“我太幸运,”他完全相信,她该是这样的人。“谢谢。”
“不必谢,只希望我们能共同把这条路走好,我愿意试。”
以哲轻轻在可欣脸颊印上一吻。
“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他问。
“已经开始了,不是吗?”她反问。
他抓住她的手,重重的握一下,让她下车而去。那一握,已是一个允诺,一个誓盟。
接下来的每天中午,以哲都接可欣下楼午餐,他令厨子每天做出不同的清淡可口小菜来招待她。
每天必然有一束盛放的百合迎接她。
“怎麽知道我喜欢百合?”她问。
“并不知道,只觉得百合像你。”
“有这样的事?”她仰起头笑。“大学时曾有个男同学说我像白玫瑰,因为我刺得他痛。”
“我自己觉得不像花,我很素淡,也很有内在的韧力,我像草,劲草。疾风中的劲草。”
“好。经得起考验。”
“没考验过,没机会。”
“小时候你住哪里?”
“一直在浅水湾。爸爸的兄弟姐妹都住浅水湾,阿爷住石澳。”她说:“大概方便我们每月去阿爷家聚会。”
“阿爷还在,真有福气。”
“阿爷已八十五岁,但看起来不老。”说起长辈,她像个孩子。“他每天也游泳呢!”
“很想见见这麽健壮的老人家。”
“他还练气功,和邵爵士同一个师父。”
“听起来好像修道练仙。”他也忍不住笑。“更是好奇。”
“明天,明天下班我带你去。”她大方的。“我会先打电话给他,他会喜欢你去。”
“阿嬷在?”
“过世了三年。”她摇头。“阿爷阿嬷感情很好,阿娴心脏病去世的。”
“抱歉。”
她微微耸肩,不以为意。
“你有阿爷阿嬷吗?”
“没有。他们过世得早。”他坦然。“我近亲长辈只有妈咪在身边。”
“他们说前两年还见到令尊。”可欣说。
“他不爱江山爱美人。”以哲笑起来。“他很多情,爱上一个二十几岁女孩子,而且是真感情,要生要死的。他带那女孩现住欧洲。”
“你多情吗?”她俏皮的问。
“不。从小到大没动过情,直至看到你。”
“看到我?!多久?”
“怏两年了。”他真诚微笑。“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时,你穿一套浅灰套装,带”副没有镶钻石的珠耳环,在停车场。“
“我也记得,你那天穿一套深蓝西装,对不对?”原来她也早注意他了。
“怎麽知道一定是我而不是以战?”
“他们说是你。”她说:“不知道为甚麽,从那天开始我就没把你们兄弟弄错过。”
“感觉。”他作状的点点头。
“上周末近距离看你们兄弟,真的,如无感觉很难分得出,你们太像了。”
“我想有缘人必分得出,丁明柔也没把我们弄错过。”
“没弄错不表示不会弄错,看到她出现一定是以战迎上去,你一定不会有动作,那是没机会弄错。”
“有道理。或许有一天去试试。”
“很好玩吗?试?”她问。
他摊开双手,犹豫半晌。
“像是没有意义。明天下班一起走。”
“我们每天走同一条路上下班,却一直开两部汽车,很特别。”
“从明天起我开车接送你,可以有多些机会互相了解。”他提议。
“若不嫌烦,我不反对。”
“一言为定。”他十分高兴。
第二天,在沈家祖屋——石澳大屋见到可欣的爷爷沈大成。他是位和蔼开朗又健康的老人,对人亲切得不得了。
“你就是传以哲啊!”他招手要他坐在身边。“让我看看你有甚麽三头六臂。”
以哲看可欣一眼,她只是笑。
“我们欣欣是天上月亮,我以为地上没有一个男人摘得到。以哲你好本事。”沈大成说。
以哲也笑,不知道怎麽回答。
“好了好了!这下我心定了。”沈大成拍拍以哲。“她肯带你来见我,你必是真命天子,你们认识多久?”
“快两年。”他随口说。
她也自然的点著头。他们根本忘了,真正说话,真正接近只不过两三星期的事。
在他们心里都觉得他们已认识好久好久。
“这麽久?到现在才来见我?”沈大成作状生气。“罚你们每周探我一次。”
“没有问题。”以哲真心说:“阿爷喜欢,我随时都可以来。”
“哗,你这孩子,你这孩子。”老人家呵呵大笑,开心得不得了。“我们一见投缘,让我把气功传给你,你是我唯一徒弟。”
“谢谢师父。”以哲也乖巧。
“甚麽时候开始?”
“现在。当然现在,还等甚麽?”老人家脾气像风、像火。“每星期来三次,我是指开始时,以後每星期一次,自己练就行。”
於是一老一少两人就在大厅练起来。
先念口诀,那是关於静功的。
“第一式是静功。”沈大成效一姿式。“提肚吸气,舌顶上颚,闭嘴,然後气运丹田,缓缓经过全身经脉,意到气到,慢慢的你会感觉一股暖暖的气流过全身四肢百骸,经一个周天回到丹田。”
以哲尴尬的摇摇头,完全不懂。
“不急不急,慢慢来。”老人家拖著他的手,让以哲摸到他身上。“这儿是丹田,嗯,对了,我们先收气,让气沉到这儿,凝定不动——是是,就是这样,再来”次。“
两个人重复又重复,弄得以哲满头汗。
“看,我一点汗也没有。气功要练得人气定神闲,流汗就不对。练得好的人可自己打通任督二脉,就功力大进了。”沈大成说。
“任督二脉?武侠小说上的。”
“每个人都有,看你练不练而已。”
这夜,两个年轻人陪看老人家吃了气氛好得不得了的晚餐。大成极喜欢以哲,他喜欢以哲的真诚坦白。
“你知道我为甚麽喜欢你?”他告诉以哲。“所有人看到我都会毕恭毕敬,都会小心翼翼,都会拍马屁,你甚麽都没有做。”
他呵呵的笑著,十分满意。
“欣欣交给你我很放心。”临走时他说。
在车上,可欣与以哲都沉默著,在享受那麽绝对的默契。
“算不算见家长过关?”他问。
“我有绝对的自主权。”
“爷爷很可亲。”
“从来没见过他那麽兴奋。”她平静的笑。“气功是他的宝贝,从不肯教人,你真是第一个。”
“缘。”
“你不觉得是爱屋及乌?”她笑道。
“随便怎么说,是我荣宠。”他由衷的。“爷爷的家布置得很有格调。”
“是嬷嬷的布置,一直没改过。”可欣说。
“他一个人住那麽大幢房子?”
“有他,有男女佣各一,厨子、司机、花王,不算少了。”她带著丝顽皮。“周末周日更是人满为患。”
“我们到他那年纪时,也希望如此。”他憧憬著。
她嫣然一笑,不置可否。
“去纽约之前,可否天天见到你?”他问。
目不转睛的凝望她。
“如果你希望,可以。”
“运气竟然如此之好,你整个人,个性、态度、模样全是我梦寐以求。”
“我的思想,请加倍努力,希望更多了解。”
“我会。”他重重握一握她手。“一定会。”
“星期六,愿意来我家吗?”她问。轻描淡写,理所当然的。
“我愿意。”他举起右手。
“说过这三个字就不能後悔。”
“绝币会。”他说。肯定的。“你我之间仿佛认识多年,水乳交融般。”
佳偶天成。
“其实爹地见过你多次。”可欣说。
“哪一位?我真的没认出来。”以哲歉然。“看见你後,两年来的焦点都在你身上,不论在哪里。旁边还有甚麽人,真的不知道。”
“爹地与我不同时间回公司,他略晚,十点左右。”
“他的职位必然很高。”
她又笑,不置可否。
从开始讲话,相约开始,他们都觉得日子过得满意极了,又充实又快乐,就连晚上睡觉也比过去的岁月好。他们互相都想过,是不是命中注定的?这麽合得来,这麽夹,这麽满意,他们几乎在一开始就爱上对方,这不是缘定三生是甚麽?
缘定三生,简直像童话故事。
星期六,可欣与父母的家里,那是高在二十六楼的公寓,两个单位打通,比两层楼房看来更大更气派,有五千多尺。
没有金光闪闪,但极有格调,一切摆设装饰看来都是精心设计,出自名家手笔。
和傅家一样,他们用的是中国工人,已经很少见的白衣黑裤那种。
沈家尧夫妇亲切的迎著他。
“是。我们见过。”以哲对家尧立刻说“我以为你是楼上公司的老板。”
家尧也笑,用欣赏的眼光望著以哲。
“你是细抒。”他说。“我看得出来,你是弟弟,傅以哲。”
他们父母对以哲都有感觉,真难得。
“我是。”以哲自然的回应。“世伯跟爷爷长得很像。”
“叫世伯不是把我叫老了吗?”家尧笑。“你见过阿爸?”
“前天。”可欣抢著说。“爷爷传他气功。”
一啊——“沈氏夫妇都意外。”传他气功?“
“不是吹牛。”可欣在父母面前顽皮得多。“甚麽气运丹田,意到气到,我学不会。”
“阿爸说过他那派气功不宜女子,刚猛得很。”家尧说。
沈太在旁边沉默微笑,一副外母见女婿状。
“爹地歧视女性。”可欣叫。
“你大女人主义。”家尧说。“美国留学把你教坏了,看,妈咪多好,多可爱。”
以哲这才真正把视线转到沈太,可欣的继母脸上。
她是个温文的四十左右妇人,没有想象中的“继母”的气焰,模样也清秀怡人,还有丝大家阎秀的味道,第一眼就给以哲好印象,她不是难相处的人。
丈夫在女儿和外人面前赞她,她也只是欣慰的笑看,还是不多话,不抢著表现自己。难怪可欣对她也没有恶评,原是个懂分寸、恰如其分的女人。
可欣也看沈太,摇头笑。
“妈咪对你千依百顺,我可做不到。”她对父亲说话,却彷佛讲给别人听。“该讲的我一定要讲,但我不大女人。”
“你不是,你当然不是。”家尧也知分寸,开玩笑适可而止。“你渐渐会发觉,以哲!我们的女儿优点比缺点多得多。”
“早已知道。”以哲不经思索。“我很会看人,因为我是用‘心’来看。”
“说得好,说得好。”家尧开心大笑。“难怪阿爸会喜欢你,你真不错。”
以哲和可欣互相交换一眼,愉怏的。
“你哥哥大仔和你不同,虽然你们都有运动家的气质,但是他——”家尧考虑著用词。“他的眼神灵活很多,人也外向,活跃些。”
“你把我们看得很清楚。”
“也幸亏有这一点不同,否则怎麽分你们呢?实在太相像了。”
“可欣分得出。她说是感觉。”以哲说。
家尧的笑声更欢畅。
“全世界大概只有她一个人有这感觉。”他说。“我们的女儿是独特的,我很骄傲。”
“爹地,老王卖瓜,你又喝酒?”可欣不依。
“是酒,是酒,酒不醉人,我是看到以哲整个人才high起来。一
以哲很喜欢沈氏夫妇,他们配得真好,一个爱讲一个沉默,一个豪迈一个温顺,看来做太太的还相当崇拜丈夫,难怪相处如鱼得水。
以哲希望以後他和可欣也如此。
他已经很自然的把可欣算在他的生命中。
现代男女都爱讲一句“如无意外,我们会结婚”之类的话,这根本对自己、对双方没有信心。以哲和可欣——他们之间的那种肯定,令人感动。
第二天,周日,以哲又把可欣带到母亲傅太面前,傅太又是打心眼里笑出来。
“妈咪,我们陪你打麻将,好不好?”明柔一心讨好,傅太喜欢自己人打牌消磨时间。
“问可欣,”傅太竟这麽说。“你想玩甚麽?我们陪你。”
“对不起,我不会打牌,”可欣歉然。“安娣想玩其他的都行。”
明柔乾笑一声,这沈可欣可是针对她?
“香港人有不会打牌的吗?”她问。
“我很老土,”可欣自嘲。“因为没有耐性,没办法令自己坐那麽久。”
“可欣原来这麽纯情?”明柔还是笑。
“是老土。”可欣再嘲弄自己一次。明柔也就不再介意了,可欣显然不敢与她对抗,可欣是聪明人。这一天,傅太是从头开心到尾,两个佳儿、媳妇和准媳妇——她是把可欣算上的啦——都陪著她,大家都以她为中心,做为长辈怎能不乐?
以哲送可欣後回来,她还等在那儿。
“还玩得不够?还不睡?”以哲拥着她肩。
“乾脆向可欣求婚。”她说。这事在她心中盘算已久——从见到可欣的第一分钟起。再不说出会闷死。
“等阿强婚礼之后。”
“两者之间没有冲突。”
“一件一件事来,不是喜上加喜?”他乖巧。
“我看可欣对你可好得很,”傅太太喜滋滋的。“我喜欢她温纯斯文,不大惊小怪。”
“她家布置可比我们强多了。”
“他父亲做甚么的?”道是父母必问之事。
“在我们公司楼上公司做事啰。”以咨漫不经心。人家家裹做甚陵事根本一点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可欣本人。
“父母同一问公司?”
“是。不出奇啊!方便照顾。”
“结婚后她可以来我们公司帮忙,”傅太计画着。“史丹福的MBA 很抢手哦。”
“你也知道史丹福的MBA 抢手?”以哲笑。
“嫣咪英文虽不好,这些倒是懂的,”傅太拍拍胸口。“明柔看来也对她服气。”
“我担保,纽约回来,阿强的婚礼后,我会始你一个满意的答覆。”
“不是答覆,我要答案。”
“嫣咪的中文比我好。”以哲也顽皮。
“问你,结婚后跟不跟我同住?”
“老天——太远的事,我的调筋跟不上你快,”以哲忍不住笑。“是阿强结婚,不是我。”
“阿强”傅太想说什么,忍住了。不想在儿子面前表现自己的偏心。“我希望早看到你结婚。”
“阿强的婚礼,通知阿爸了吗?”
“阿强自己打电话通知,他不敢回来。”傅太脸上的怒意已不浓。对丈夫的金屋藏娇她不恨,只是怒。
“不敢?阿爸不是这种人,他潇洒得很,绝对不在意人们的眼光和言语。”
“你倒懂他。”她瞪儿子一眼。“他那个小美人有了身孕,不宜远行。”
“啊,我们将有小弟妹?”以哲又惊又喜。“比我们小三十年?”
“小弟妹,”傅大不悦:“不许你这麽叫。”
“妈咪,妈咪,你一向恢宏大量,连那个小美人都不怪了,哪能还怪小婴儿呢?”
“不许卖口乖。记住,你答应过我,阿强婚礼後要给我答案——结果。”
“包如你愿。”
他拥著母亲上楼,送她回寝室才梳洗上床,睡梦中也觉满足。
星期三,以哲接可欣下楼吃午餐。
“总不见傅以战。”她说。
“他把应酬全排在中午,晚上的时间全留给丁明柔。”
“你不必应酬?”
“他主外,我主内。”
“分得好,合你们个性。”可欣穿一套浅粉红的仙奴套装,庄重中有活泼。
“你知道妈咪逼我甚麽?」以哲忽然说。
“逼甚麽?想我们先订婚?”她猜得这麽准,这麽自然,这麽直截了当。
“你一定会读我的脑电波。”他捉住她手。
“你怎麽应付?”
“我说我立刻要求。”他捉住她的手,目不转睛的盯著她。
“你想我怎麽答。”
“答好。”他摇晃她的手。“等阿强婚礼之後,我们立刻举行派对。”
她思索十秒钟。
“何必等婚礼之後?”她这样说“何必派对?我不喜欢太形式的事,如果喜欢,我们现在去买戒指,立刻举行。”
“求之不得。”他高兴得跳起来。爽朗得这么可爱的女孩,世上只有一个。
真的,他坚信只有一个。
立刻到半岛酒店的Tiffany 香港分店,选了一双式样简单、线条优美的白金戒6 指,这戒指是他们同时看中,同时伸手指的。
正好有他们的尺寸,立刻带回公司。
“晚上可以告诉妈咪吗?”他兴奋,有大事已定的感觉。
“我们各自回家告诉长辈,然後一起去爷爷那儿。”她提议。
“为求慎重,我们三处都一起去。”他想一想。“希望他们和我们一样高兴。”
第一个得知消息的是傅太,她笑得合不拢嘴,这麽快就有“答案”,她欣喜若狂。
“不行,一定要有个仪式。”她坚持。上一辈的人有他们的想法。“星期六去纽约之前,两家人至少见面吃饭。”
沈氏夫妇也有同样的开心,同样的要求,反而爷爷沈大成没有意见。
“好,好,好。”沈大成连说三个好字。“这消息比我预期的还慢了一点。”
“是我不好,累爷爷久等。”以哲罕有的稚气。
结果,他们在美国会订了桌子,星期天晚上两家重要人物见面,也算订婚仪式。
“快得今我措手不及。”明柔有抢著讲话的习惯。“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她和以战的礼物是一串相当大粒的南洋珠,十分漂亮也名贵。
“希望你喜欢。”以战说。
“订婚不必送礼的。”以哲小声嚷。
“长辈的心意。”以战眨眨眼,促狭的笑。
“大一分钟的长辈。”以哲也笑。他高兴家人都重视可欣,重视他们订婚这件事。
傅太极爱可欣,出手也重,是一块寸方的翡翠雕花吊坠,雕的是百子千孙,翡翠碧绿通透,又够厚,绝非凡品。
明柔眼睛立刻一闪,当然她也有类似的礼物,心中却仍有些不高兴。傅太并未对她特别好些,她是长媳。
可欣欣然挂在胸前。
沈氏夫妇送的是一枚三卡钻石戒指。
“临急临忙赶著买,你们没有给我们足够时间,等结婚时再好好的订造一些。”沈太说。
爷爷沈大成送了一份重礼,那是两百万汇丰银行的股票。
“拿去玩玩。”他随手就交给可欣。
两家人相处甚欢,一见如故,立刻像自己人那么亲热。尤其传太热诚又识大体,很得沈家人赞赏。
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而且发展迅速。
 

 
第二章 惊闻噩耗
第二天,是以哲上飞机的时间。
天色灰蒙蒙阴沉沉的下著不大也不小的雨,以哲在电话中与可欣道别,兄弟俩自己开车去机场。
去机场前他们先到公司一转,昨天忘掉带一份重要文件。
离开公司前刖,以战接一个长途电话,只见他眉心微蹙,思索半晌。
“好——那麽就照你们的意思做。”他用英语讲完,迅速挂线。
机场的日本航空公司柜台前,已办好登记手续的兄弟低头商量著甚麽,一个讲一个不停的点头。旁边很多人的视线都停在他们脸上,一模一样的两个俊男,的确吸引人。
两兄弟一起走进入闸处,两人拥抱一下,其中一人进去,另一个则往停车场,除了他们自己,恐怕没有人分得出谁上了飞机谁没有,甚至包括他们母亲傅太。
他们相像的程度有百分之九十八。
以战——应该是以战,因为以哲自告奋勇替他去纽约。他开著车慢慢向尖沙咀方向驶去,预备过海隧回香港岛到公司一转,临离开公司时接那通电话里对方要求的一些条件他得回去修正一下,再传真回纽约。
星期天,偌大的公司只有他一个人,他安静的工作两小时,所有被要求修改的条款都改好,他再看一次,满意的放上传真机。
他满意自己的工作,平日只要动口的他今天亲自改条款,很有效率的做好,他有成功感。
锁好公司,迳自去停车场。
坐在车上他考虑了几秒钟,还是决定回家。母亲独自在家,他该回去陪他。
从中环往浅水湾方向飞驶,悠闲的打开收音机,张学友的歌声立刻充满车厢。一首歌没播完,突然插进DJ有点紧张的惊惶声音,他说:
“现在有特别报告,一架日本航空公司由香港经东京飞纽约的班机,起飞後五十七分钟在香港外海上空爆炸坠毁,机上二百九十五人连十一名机员全部遇难——”
以战猛力刹车,刚才的消息刺激著他全身神经,所有的血液一下子全冲进脑袋,只听见一阵“嗡嗡”之声,眼前金星直冒。那个DJ说甚麽?一架日本航空香港起飞经东京飞纽约的飞机在起飞後五十七分钟爆炸坠毁?日本航空?香港起飞经东京飞纽约?爆炸坠毁?全机乘客遇难——好不是——那不是他亲爱的双生兄弟坐的那架飞机吗?不是两个多钟头前他亲自送他入闸的人吗?这——这——这——
以战全身不受控制的剧烈震抖起来,豆大的冷汗沿看脸颊流下来,心中空荡荡的一片麻木冰冷——是吗?那消息是真的吗?不可能吧?两个多钟头前还活生生的人——不,老天!一定是他听错了,一定不是这样的,一定不!
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使自己更镇静,拿著手提电话,竟连工个电话号码都想不起来,包括家里的。
後面惊人的汽车喇叭声今他稍清醒,深深吸一口气把汽车驶向一边——全然把不稳驾驶盘,几乎铲上行人道。
一个骑电单车的交通警察来到车边。
“发生了甚麽事?为甚麽停在这儿?”
“我——”一张口,发现自己声音哑了。
“你有病?不舒服?”交通警皱眉,他看见的那张脸简直惨白得像死人。“需要帮忙吗?”
“刚才——收音机里的消息——是真的?”总算断断续续把话说出来。
一消息?你说飞机失事?“警察反问。
“日航班机。”他虚弱的抱著最後一丝希望。“我有亲人在上面。”
警察脸上掠过一抹同情,他摇摇头。
“你赶快去机场吧。”警察说“很多乘客家人都赶去了,真是——不幸的消息。”
“你是说——真是坠毁失事?”他绝望呻吟。
“要不要我帮你带路。”警察很有同情心。“你能再驾车吗?”
以战脸上出现坚毅之色,他点点头,谢过警察,把车驶向横街再转出来,他已再度转向机场的方向。
一路上心脏猛跳,全身软弱无力。这不可能,怎么会发生这种可怕的悲剧呢?人生岂不太儿戏?说死就死——亲爱的兄弟,他还这麽年轻,还有大好前途,还有爱他的女人等他回来,他怎能——怎能就此走了?
不受控制的眼泪簌簌而下,视线模糊了,他看不清前面的道路——他是不是真的就此失去最亲爱的兄弟?
机场大堂一片混乱,悲伤流泪的,大声抗议的,木然失神的乘客亲人围成一堆。
日航地勤人员低声下气,歉然的,不厌其详的一次又一次向大家解释。以战耳里只有“嗡嗡”声,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甚麽。
一个挂著名牌的日航人员走过,以战一把抓住了他,沙哑急切的问。
“告诉我,是不是你们飞机出事?是不是所有乘客罹难?快说。”
那人尴尬又不安的对他点头。
“对不起,目前只有这些消息,所有救援人员全向空难处赶去,附近海域的船只也都前去帮忙。目前——只知道这么多。”他说。
“没有一个人生还?”以战颤抖绝望。
“空中爆炸,很难有幸免者。”
以战放开那人,再也支持不住自己身体,他缓慢的蹲下来,整个人缩成一团,把脸埋在手里,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哭泣起来。
在机场等了七小时,没有一次有好消息传回来。从直升机带回来的消息说失事
现场海上一片火海,碎片、油渍布满海面,不见尸体,大概都已——粉身碎骨了。
靠在一边沙发上的以战已麻木僵硬,再坏、再可怕的消息也只不过在他鲜血淋漓的心上再刺一刀而已,他已痛无可痛,伤无可伤。确知机上乘客无一生还时,他的心已随著死去——他失去了最亲爱的手足。
他不敢打电话回家,怕自己的声音吓坏母亲,他也不敢打电话给——他只打给明柔,或者她能帮忙。
“明柔,是我。”他强忍悲痛。
“以战,老天!我以为再也听不见你的声音。”明柔在电话里哭起来。“你在哪里?我快急疯了,那班机是不是——”
“是。”以战深深吸一口气。“妈咪怎样?”
“她还不知道这消息,没有人敢告诉她。”明柔收拾了哭声。“我让妈咪找朋友陪她打麻将,不知道能瞒到何时。”
“这样——就好。”以战透口气。“你也去陪妈咪,现在我还不能回来。”
“你在哪里?为甚麽不能回来?”
“机场。我等进一步消息。”以战不死心。
“还等甚麽消息呢?”明柔叹息。“所有的人还怕连渣都不剩——”
“不许这麽说。”以战大叫一声。“死的是我的兄弟,他——替我去纽约的。”
“对不起,我非有意。”明柔立刻道歉,这是她的可爱处。“对不起。”
“快些去陪妈咪,带手提电话,我再跟你联络。妈咪——能瞒多久就多久。”
“保重,以战。”明柔的声音又有哭意。“你知道吗?飞机失事的消息传来,有那麽一段时间我以为是你,真吓死我,明知是以哲替你去的。我很傻,是不是?”
“好好照顾妈咪。”他挂线。
明柔仍抓著电话呆怔半晌,怎麽以战的语气这麽奇怪,奇怪得完全不像他——是他太悲伤吧?她要谅解他的心情。
开车赶到傅家,二楼小客厅里麻将声依然,傅太愉快的笑声远远的传过来。
明柔放下心来,她仍不知以哲的消息。
若无其事的走进去,强装笑脸。
“今天谁是长胜将军。”她提高声音。
“我,是我。”传太笑得开怀。可怜的她完全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失去了最亲爱的儿子。“明柔,来看,我一吃三,多威风。”
明柔走到傅太背後!轻轻用手按摩她的肩头。“累不累!妈咪,我替你松松骨。”
“不累,一点也不累。不要你辛苦,你去看看厨房给我们做了甚麽点心。”
“才十点钟就吃宵夜?”明柔夸张的。“你们都不怕胖吗?一
“以战呢?为甚麽没跟你一起?”傅太问。
“他有点重要事,”灵活的明柔也差点不会反应。“他约了朋友。”
“打电话叫他早点回来,”傅太随口说。“以哲去纽约,他该多些在家。”
“会。他就回来,我们刚通过电话。”
以战的电话却一直没有再来。
明柔急得不得了,守著电话坐立不安,该有一点消息来,是不是?不可能有更坏的消息,以战仍然守在机场?
麻将结束,客人陆续离开。
“阿强怎麽还没有回来?”傅太伸伸懒腰。
“就快了,”明柔不安的看表。“我可以在这儿陪你先休息。”
“不要陪我,你回家,”傅太笑。“屋子里有那麽多人,我不怕。”
“我想等以战,有点事跟他商量。”明柔不敢离开,这是以战的吩咐。
“我不陪你了,有点累。”傅太回房。“太晚了你就住在这儿,让工人替你预备。”
“晚安。”她送傅大入房。
一个人留在空寂的客厅有点害怕,明柔走到以战的卧室等著。经过半天的紧张劳累,她也倦了,在长沙发上模模糊糊睡著。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她被一声尖锐、恐惧、悲伤、张皇的叫声惊醒。甚麽人?甚麽事?尖叫发自传太卧室,她不顾一切的冲过去。
卧室门没锁,她推门而人,但见傅太满面泪痕,惊悸、失神、悲哀的坐在床上。
“妈咪,甚麽事?甚麽事?”明柔抱住傅太。
傅太怔怔的出了一会神,缓缓透一口气。
“原来我发梦,噩梦。”她说。
“一定好可怕,吓著你了,”明柔轻拍傅太背脊。“只是梦,不用害怕。我陪你。”
傅太仍是那副失神的样子。
“我梦到阿强,”傅太又说:“梦到他穿了一件日本式的白袍,两只手拚命向我伸来,但走来走去都碰不到我,他——他——看来好惨、好伤心、好可怜的样子,然後,一下子他就不见了。”
“梦是假的,以战好好的,”明柔夸张的。“他一点事也没有。”
“他还没有回来?”傅大问。
“他一定有重要事,”明柔心中不安也焦急,以战去了哪里?“我打电话找他。”
傅太重新躺下,对明柔挥挥手。
“我没事,你去打电话。”傅太说。
明柔退出卧室,看看表,凌晨三点了,以战有甚麽理由还不回来?她拨电话,一次又一次,电话没人接,不,是电话没有开。他为甚麽连电话都不开?
到底他去了哪里?
以战坐在他的车里已好久好久,车停在沈可欣家的大厦楼下,望著那已是沉沉入睡的大厦,不知道他在想甚麽。
才一天时间,他彷佛老了十年。眼中失去光芒,容颜憔悴,腮边的胡须都长出来。
看得出来他很累很累,彷佛已失去全身的气力,失去了血骨,变成一个躯壳。他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深沉而漠然,突然来到的剧烈悲痛已今他麻木。
麻木的是他的心,还有大多太多事他要思考、要决定,这期间不能有一丝错误,否则可能造成永远不能挽回的悲剧。
黑夜渐渐过去,天边现出第一线晨光,他抬起头,心中好像已有决定,全无表情的脸上掠过一抹坚毅之色,似乎他决定了的事任它刀山油锅也要去闯,永不言悔。
他发动汽车,在晨光中驶回傅家。
早起的工人们都很意外,大少爷没有彻夜不归的习惯。他们只偷看两眼,不敢作声。
经过以哲的卧室,他停下来张望一阵,吸一口气走回自己的。
明柔斜斜的倚在枕头上睡得很熟,犹豫一下,他过去轻轻拍醒她。
“啊——你回来了?”她惊跳起来。“情形怎样?现在甚麽时候?你——等了一夜?”
他只疲乏的摇摇头,颓然坐下。
“你饿不饿?要喝水吗?”她怜惜的望著他。一夜之间搞成这个样子,自从认识他後,从未见过他这麽脏乱过。“或者先洗澡。”
“给我杯酒。”他沙哑的。
“以战——”
他挥挥手,她只好去取酒。递给他时,他想也不想的一饮而尽,立刻,脸上展现一丝怪异的红晕。
“再要——一杯。请。”以战把酒杯交给明柔。
她沉默的再斟一杯进来,他再一次仰头而尽。
“你能自己回家吗?”他问。声音里竟听不出一丝感情。“我想休息一阵。”
“我可以留下帮忙。”她体贴。对以战她是柔顺的,尤其在这个时候。“今天或者有许多事要做。”
“如果你喜欢可以留下。”他连讲话的语气也变得奇怪。“最重要的事是别让妈咪看电视和报纸,也别让任何人告诉她。”
“我会一直守在她身边。”
他点点头。和衣倒在床上,也许实在太累了,很快就入睡。
明柔在旁边守候一阵,张望一阵。发生这麽大的变故,她感觉以战——似乎陌生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远了。
会吗?或是她的错觉?
退出卧室,她去梳洗。然後著工人预备早餐。这个时候,傅太也走出来。
“早,妈咪。”明柔展开笑脸。
傅太看来精神不好。
“我刚上过香,念过经。一她说:”昨夜吓醒之後就没再真正睡过,不知道为甚麽,心里慌慌的就是不宁。“
“别为一个梦念念不忘,记住梦是反的!”明柔说:“以战已回来,还在睡。”
“这就好了。”傅太放心些。“阿康到纽约没有?有电话来吗?”
“还没有。”明柔吸一口气。“从香港到纽约差不多十七八小时,中间还要在东京转机,等三小时,没这麽快到。”
“他打电话来让我听。”傅太最疼以哲。“我有话跟他说。”
“是——我会。”
“最不喜欢坐飞机,总觉危险。”傅大说。“上了飞机就把命交给别人,全无安全感可言,想到都心惊肉跳。”
“飞机并不比汽车危险。”明柔强打精神。“以哲的电话”定很快会到。“
“但愿如此。”工人服侍她开始进早餐。
明柔寸步不离傅太身边,一边又挂念卧室里的以战,还要吩咐工人别让傅大接电话。她全神贯注,神经拉得好紧、好紧。她知道自己到了极限,不能再有一丝压力,否则她会承受不了,会崩溃。
工人来到她身边,低声说:
“沈小姐电话。”
沈可欣?!
明柔简直忘了还有这麽一个人,以哲刚订婚的妻子,得赶快安抚她,否则她会像地雷般爆炸在博太面前。
“可欣,我是明柔。”她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现在的沈可欣已威胁不到她,不会再是她的竞争者,她心中满是同情。
“是不是——真的?”可欣声音颤抖。
“可欣——我们都很伤心,但——妈咪还不知道。”明柔压低声音。“等会儿以战醒後我来陪你。”
“他在那架飞机上?”可欣声音里有强抑的哭意。
“我好抱歉,可欣——”
“对不起,我要挂线。”可欣力持坚强“我们再联络。”
明柔握著电话呆怔半晌,她眼中已有泪,但傅太的声音今她深深吸一口气,把泪水收回去,快步回到傅太身边。
“可欣接到阿康的电话吗?”她问。
“不,不是。”明柔心念电转。“她想约我午餐,我告诉她没空,和以战有事。”
“如果她问,让她来,我陪她。”
“好。我再打电话给她。”
整个上午傅家的电话钤声不停,工人一次又一次的回绝,多半是听见电视报告和看到报纸的亲戚朋友打来,因为死亡名单中有傅以哲的名字。
明柔觉得再难以支持,好在以战起床。
他强装出笑脸面对母亲,能瞒多久就多久,他不能想象母亲会伤心成甚麽样子。
“今天不上班?”傅太问。
“下午或会去。”以战努力集中精神。
“要不要约朋友陪你打牌?”以战说。
“又打牌?”傅太头手一起摇。“昨天打了八小时,半夜又没睡好,不打。”
“租镭射影碟给你看?”
“不看打打杀杀,不看无厘头。”傅太说:“你们有事尽管去忙,我等阿康电话。”
“妈咪——”以战下意识色变。
“阿康说好到纽约後会打给我。”傅大说:“这样吧,我去睡个午觉,电话来叫我。”
“一定会,一定会。”以战扶著母亲。“我陪你回卧室。”
“别扶我。”傅太笑。“又不是七老八十。一
“醒来我们陪你喝下午茶。”
回到小客厅,明柔担心的等在那儿。
“沈可欣来过电话。”
“她怎样?”以战十分关心。
“语气好怪,听得出极伤心但强忍著。”明柔叹一口气。“我想陪她,她不要。”
以战深锁眉头,眼眸中一片深沉悲哀。
“只希望她不要太难过,他们从认识到订婚时间很短,感情或许不是那麽深。”
以战彷佛没听见她讲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脸上神色非常、非常古怪,悲痛中还有巨大的矛盾。矛盾引为甚麽?
“现在最重要的是怎样应付妈咪。”明柔说“她还在等以哲的电话。”
“我到外面试著以哲的口吻打回来。”以战说“能拖就拖。”
“拖多久?总有一天要面对。”
“实在——我不忍心告诉她。”以战叹息。“她最爱以哲。”
“也瞒不了多久,我怕就会有亲戚朋友上门来。”明柔极担心。
“别让他们进来。”
“不可能。妈咪会怀疑。”
“我——让我想想。”以战抱著头。“用甚麽方式告诉她伤害会最小?”
“任何方式伤害一样大。”
“你——”以战似不满的瞪她。
“我说的是真话。”明柔委屈。
“我很乱,对不起,”以战立刻说“我无法控制自己,我伤心。”
明柔轻轻拥抱他一下,他下意识的想推开她又忍住了。她是他将过门的妻子。
“你说——我们该怎麽办?一
“不要骗她,以最温和的方法告诉她——”
“怎样温和?他亲爱的儿子死了。”他眼中有泪,强忍著巨大的悲哀。
“这——不是你错。”
“我有责任。他——替我去纽约。”
“谁知道会有意外?谁也不想,而且如果飞机上的是你——我不敢想象,尤其是肚子里三个月的BB,将水远不知父亲的样子。”
他轻轻摇头,深沉叹息。
是。就是她三个月的身孕,他——他——才下了这麽重大,可能影响一辈子的决定。
“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求你,”他再一次深深吸气。“我们的婚礼——要取消。”
一以战——“她惊异又意外。
“不可能。我没有心情在这个时候举行婚礼,我做不到。我的兄弟死得这么惨。”
立刻,明柔强抑心情,她成熟又聪明,能明白他现时的感受。
“我可以同意,但BB呢?我的肚子就快要现出来。”她说。
“送你去美国或欧洲,生下孩子才回来。”他看来已深思熟虑。
“那——甚麽时候结婚?”她望著他。
“对不起,我知道你委屈,这件事迫不得已,”他放柔声音。“三年,我希望三年後。”
“又不是父母丧事。三年?”她吃了一惊。“这麽久?一
他不语,很坚持的样子。
“一年。我只能等一年。”她略为让步。“一年後BB都快半岁。”
“三年。”他摇头。那种坚持今人难明。
“给我一个理由。”
“没有理由,”他黯然。“这是当我得知意外消息後的第一个想法,必须这麽做,我心里才会好过些。”
明柔思索半晌,犹豫不决。
事情来得太突然,她措手不及。当然她明白他们兄弟情深,尤其是双生子,而且以哲等於替他死。
“生下BB後我不想再工作。”她提出条件。
“可以。”以战立刻点头。“你可以住在这里,也可以另外买房子,只要你喜欢,我们——我会负一切经济上责任。”
“这算是对我的保障?”
“不需要保障,我在——三年後我一定跟你结婚,你永远是傅家人。”
“我以甚麽理由去外国?”
“随你喜欢。”他想也不想。
他答应得太爽怏,太不经思索,她反而疑真疑幻。以前以战虽出手大方,却也不像这样,他变了好多。
“你会时常来看我?”她盯著他。
从今午他醒来,她已对他有陌生感,是因为这重大变故吗?
“如果我有空。”他点头。“可以请你妈咪陪你!我会替你们请工人、司机、护士。”
她再想一想。十分周到,没有甚麽遗漏,怎麽她总觉有一丝不妥?
“那麽——丧事办完我就走,不想人家看见我大了肚子又不举行婚礼。”
“不是不举行,是延後三年。”
两人都沉默下来,好像没有甚麽话再可以谈、可以讲。
工人带进沈可欣。穿了一身素白的她除了眼中那种今人心颤的深沉悲哀外,外表上她没有甚麽不同,甚至不见流过泪的影子。
“我想来帮忙。”她轻轻说:“也等候更进一步的消息。”
以战看见她,震动又忘形的站起来,想迎上去又压抑著,一副失魂落魄的失措状。
可欣望著他,突然呆住了,她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不是,当然是错觉,他是以哲的双生兄弟,他们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相似。
“我——我们抱歉。”以战的声音颤抖,激动得怪异。
“不是任何人的错。”可欣十分理智。“意外就是意外,我没有怨。”
“可欣。”明桑感动的拥住她。
可欣轻轻拍明柔的背脊,视线仍在以战的脸上。
“傅太——怎样?”她问以战。
“还不知道。”以战避开她视线,彷佛心虚。
“让我们一起告诉她。”可欣勇敢的。“我宁愿由我们说,免得旁人给她更大的刺激和震惊。”
“你也这麽想?”明柔抬起头,放开她。
“没有更好的方法。”可欣哀伤。“所有的伤痛由我们共同承担,或者好些。”
“但是——我怕她受不了。”以战仍是担忧。
“如果以哲电话今天不来,我怕反而引起她更多怀疑和猜测。”明柔也说。“不能拖多久的。”
“怎麽说呢?”以战流下眼泪。“以哲飞机失事死亡?我讲不出。”
“由我来讲——”可欣说。
背後砰然一声巨响,以战大叫一声冲过去,傅太已昏倒地上。
她已听见一切。
“妈咪——”以战又惊又痛。“怏叫医生!怏拿药油,快!”
他抱起傅太,放在卧室的床上。
白花油、风油精、万金油甚麽都送到他手上。他慌乱的不知该怎麽做。反而可欣最冷静,她替傅太搽药油,按人中,又轻抚她心口。
傅太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人已醒来。
“妈咪——”以战抱看母亲。
“告诉我。你们告诉我,阿康怎样了?甚麽飞机失事?甚麽死亡?你们有甚麽事瞒著我?阿康呢?我要阿康——”
她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随时都可能再度昏倒。
工人不知发生甚麽事,已遵吩咐的立刻打电话请家庭医生来。
“妈咪,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以战紧抱著母亲不放,大男人的哭声更是惊心动魄。“是我对不起你。”
明柔陪著在一边垂泪,甚麽话也说不出。
可欣呆怔失神的望著这对流泪的母子。心魂都不知飞到哪儿,与另一世界的以哲会合?再续未了缘?
傅太继续哭叫一声,又昏厥过去。正好家庭医生赶到,救醒她又替她打了安眠针,几分钟,她已沉沉睡去。
以战抹干眼泪站起来,看见一边呆立木然的可欣,又有前去安慰她的冲动——他压制了,不能这麽做,他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以战连同明柔、可欣忙著陪伴伤心欲绝的傅太,和川流不息的亲朋。另外,航空公司安排家人前去出事现场上空空祭死亡的不幸死者。
“我与明柔去。”以战提议。
“我去。”可欣轻声说,像怕惊扰了别人。
“不——请你留在香港陪妈咪。”以战以恳切的眼光求她。“这比前去更重要。”
“我希望和他道别。”可欣望著他。
“请你改变主意。”他又避开她的视线。“我相信你陪妈咪更适合。”
“如果你这麽想——好,我留下。”可欣居然不坚持,今明柔和以战都意外。
可欣有理由坚持的,毕竟她是以哲的未婚妻,是最爱也最亲的人。她没坚持,以战非常感激。
这感激放在心中,没有说出来。
临行前,可欣把一封已经封好的信交给以战,要求他把信扔进出事的大海里。
“我会替你做。”他望著她,欲言又止。“请原谅我不让你去的苦衷。”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身而去。
这几天,可欣一直在傅家陪著傅太,早晨她来,深夜她回家,不辞劳苦。
她很有分寸,即使明柔要求,她也不肯留宿傅家,她和明柔身分有别。
以战和明柔出发了,她陪著已几天没说话、没进食的傅太。
可欣的悲痛不比傅太小,两个不同年纪的女人都爱以哲那麽多,她们伤得同样重。很微妙的,傅大觉得可欣特别亲。
“安娣,我陪你吃一点东西,就算喝一点酒都好。”可欣柔声劝说。
傅太慢慢转头看她,眼中又浮起泪影。
“阿康走了,你就不肯再叫我妈咪?”她问。
“妈咪。”可欣强忍看泪水。“只要你不嫌弃,我永远叫你妈咪。”
“是阿康没有幅气。”傅大眼泪簌簌而下。“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女儿。”
“是,是。”可欣含看泪拥看传太,她们的心更接近亲密,比女儿更亲。
“妈咪吃点东西,否则我和他都不安。”可欣说。“拖垮了身体也无补於事。”
“吃不下,晚上我都梦到他——我不知道,总觉得梦里是阿强。”傅大说得好奇怪:“阿康——我感觉得到他在我四周。”
可欣感觉背脊一阵清凉,母子连心,难道以哲的魂魄回来了?
“以後,傅家的人再也不准坐飞机。”傅太像发誓“宁愿少赚钱甚至不赚钱,也不许再坐飞机,我恨死飞机。”
“一定。大家都会听你的话。”
“会不会是——命中注定?”傅太怔怔出神:“阿强阿康刚出生时,他们爸爸替他们找人算了算八字,没有说过他们之中会有意外,只是我——我记得很清楚,算命的说我命中只有一子,怨不得,想不到这么灵。”
可欣无言以对。
“其实我一直记得这件事,也一直在害怕。”傅太苍凉的慢慢说“三十年过去,我以为不会再有甚麽事,想不到——”
“以战在也一样,他们兄弟相貌一模一样,你当以哲还在就是。”可欣勉强说。
“以战不会是以哲,虽说外貌难分得清,其实是有分别的,以哲比较亲近我,很多时候我都能感觉出是他。”
感觉?傅大才说感觉到以哲仍在四周,但是他——已永远去了。
“可欣,有空替我把以哲卧室整理好,我要永远保持它的俘状。”傅太说。
“还有,你能搬来——陪我忙一阵?”
“好。”可欣对傅大千依百顺。
晚饭之後,以战和明柔回来了,傅太巴巴的盼著他能说些甚麽,但他们都沉默无语。傅太心中扭痛,人都死了,还有甚麽可说。
她垂下头,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
可欣轻轻拥住她,她又拍拍可欣的背脊,两人之间有份自然的默契和感情。好像——相依为命。
“我把你的信交给他了。”以战这麽说。
“谢谢。”可欣的视线停在傅太脸上,她不想多看以战,这和以哲一模一样的男人。
“其实——现场甚麽都没有,只有海面上一层浮油。”明柔说“航空公司在那儿作了法事,大家都尽了心。”
傅太拭泪,紧紧的握住可欣的手。她有奇怪的感受,握着可欣就等于握着以哲,他们仿佛是一涸人。
第二天,可欣搬了简单的行李,暂时住进傅家大屋。
“让工人替可欣安排客房。”明柔说。
“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宁愿住以哲卧室。”可欣柔婉提出。
“好,好。”傅太立刻同意。“这样最好。”
“我已安排周未有个追思礼拜。”以战突然说,像是封母亲,又像对可欣,他的视线没有一定的焦黠。“以哲比较倾向基督教,我想——这样子比较好。”
“谢谢。”可欣还是不看他。
“我已通知了我们的同学、朋友,还有公司的人。”以戳再说。“妈咪可以不参加,由我主持就可以,因为都是晚辈。”
傅大把征询的眼光移向可欣,这么短的时间可欣已赢得她全部的爱和信心。
“我可以在家陪你。”可欣立刻说。她懂得傅大那种万般失落的心情。
傅太点头同意,眼眶又红起来。
“可欣应该参加——”明柔说。
“她不参加也好。”以战打断她的话。“妈咪需要人陪。”
可欣的心情有奇异的矛盾。
以哲去了。可欣震惊、哀痛、悲伤,可说痛不欲生。后来消息证实后,她反而有点疑幻疑真,不能置信似的。一个人那么简单,那么容易说走就走,扔弃了所有誓盟、允诺?以哲不是这样的人,她坚信他说到做到,他答应一定尽快回到她身边、陪她、爱她,他就一定会回来,不可能连话都不貌就走——她不相信他死,不认为他死,也感觉不到他死去——当她看以战,就觉得以哲站在那儿。实在太相似了,这几天来有个可怕的现象,她甚至感觉到他是以哲。
这感觉是错的,他是以战,不是以哲,她要强迫自己分清楚。
每晚她也发梦。好梦、噩梦,常常吓得她一身冷汗醒来。午夜梦回时,以哲仍在的感觉尤其强烈,仿佛他就在四周——是魂魄归来吗?是继续那份未完成的允诺,回来陪她。
睡在以哲的卧房,她不觉异样,不害怕也不陌生,反而有种宁静安详感。这几天来不曾有过的宁静安详。
以哲的卧室布置得清爽自然,是间标准的男人卧室。床、灯柜,整套高级音响设备,一些放得很整齐的CD,不算太大的衣帽间,附带的浴室,还有一组很舒服的沙发。也许是旧建筑物,天花很高,有六百尺左右大小,非常舒适温暖。
灯柜上放着一本翻开的英文版《新闻周刊》,以哲还没看的。
可欣轻轻摸着灯柜,摸着茶几,摸着音响组合,摸着那一排排整齐挂列在衣帽间的西装、衣物,温暖的、清新的,好像以哲的气息仍在,他不曾离去。
上帝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让他们才相识相爱相聚就永远分开了他们?
双手掩着脸,她缩在沙发一角默默哭泣。不是她无泪,不是她不悲伤,不是她冷静捏智,只是她不想在人前流泪,干想惹得傅太更伤痛,她粉碎至血淋淋的心只让自己看见。
现代女性盈亏自负,就算整个人彻底崩溃,人前,又有谁真正帮得了你?
可欣知道,道次的打击与挫折会是一生一世的了。恋爱的时间虽短,他们的灵魂早已结为一体,不能再分你我。
他们爱得自然,爱得深切,爱得——浑然天成。她曾想通,他们这样的相识相爱一定是缘订三生,是蒙主祝福的,为什么——为什么——
肩膊在轻轻的战抖,眼泪从指缝中无声的浅出,大地在她深沉巨大的哀伤下变得沉默,夜在她无边失落中憔悴。
就缩在沙发一角,她睡着了,睡梦中看见以哲站在她身边,无言的陪伴着。
天亮的时候她醒来,是个艳阳天,她的心却仍然阴霾满布。
强打精神陪伴哀伤的傅太。
“你可以不必上班?公司可以请那么久的假?”明柔关心的。
可欣见微微点头,什么也不说。6
以战从客房出来——啊!他住客房,并未与明柔同房。
“嫣咪,过了以哲的追思礼拜,我就立刻去三藩市!在那边住一段日子。”明柔税。
“为什么?!”傅太愕然。
“以战取消了婚礼,预备三年后再做这件事。”明柔吸一口气,她不明白以战怎么闭紧了口,一句也不帮腔。“我懂得目前的情势,这么做是应该的。”
“你为什么要走?”傅太望着她。
“他一定没告诉你。”明柔盯一眼以战。“我有三涸月身孕,在香港没举行婚礼又挺着大肚子怕人都闲话,他安排我去的。”
“阿强,真的?”傅太问。
“是。我已请明柔嫣咪陪她同去,租好房子,请了护土、工人和司机。”
“为什么去三藩市?”傅太不解。“温哥华我们自己有大屋在那儿,不是更好?”
“明柔喜激三藩市。”以战没有表情。
“温哥华的香港人太多。”明柔提醒。
“哦——”傅太显然不同意,却又不想在这种心情下理会这等小事。“随你们,总要小心些,要不要派家里的阿四去帮忙?”
“四姐专门服侍你,以战已在那边安排得很好,”明柔貌:“我会深居简出,会小心。”
“也好。”傅太泪眼汪汪。新生儿的将要来到并未带给她太大喜悦。
以哲——她失去了最爱的儿子。
“我会留在香港全力负责公司的事,连阿康的那份也一起做!”以战变得沉实多了。“我会陪着你,嫣咪。”
傅太垂泪点头,很自然的挽住可欣的手。
“以后你是我女花。也要一辈子陪我。”
“我曾。一定会。”可欣回握她的手。
明柔道一次没有妒意,可欣已失去以哲,还有什么好斗的?
追思礼拜之后,明柔在母亲陪伴下飞去三藩市,那边有早为她预备周到的一切。
她想遇。以战从来不是这么细心体贴的人,这次以哲事件令他改变,她喜欢他的改变。他没送她去,她也没怪他。
有些时候,她也很识大体,不能在这个时候强要以战只陪她。
她有信心,她和以战是一生一世。
傅家大屋里只剩下傅太、可欣和以战。
以战并不常在家,每天为公司忙碌,晚上也有不少应酬。但傅太发现一件事,以战比以前早回家。以有不过十二点不见人,如今不到十点半,他已陪在身边。
失去以哲,以战变得更亲近她。
“公司事应付得来吗?”傅太问。
“请了一个助手,以前在美国读书时的同学,很帮得了忙。”以战坐在母亲对面。
可欣沉静的坐在一慢,没有发言。
“你在家——或者可以出去走走。”
“可欣陪我,很好。”傅太说。
“可欣——”以战把视线移到可欣脸上,只一接触,立刻移开。“我怕耽误你的工作,道么久不上班行吗?”
“可以。”她淡淡的。仿佛这件事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世伯、伯母那边——”
“他们明白我的情形,”可欣再说:“我会安排自己的事。”
“这样——非常谢谢。”
“不必谢,我为他才这么做。”
“他”,当然是以哲。
以战微微皱眉,不知他想到了甚座。
“阿康的衣冠冢做好没有。”傅太问。
“没有。我要选最好的石料。”以战说:“啊——接到爸爸电话,他近日会回港一行。”
“他回来做甚麽?”傅太脸色一沉。
“回来看你,他——知道了阿康的事。”
“不见他。告诉他不必回来。”傅太冷冷的。“我们的事不要他理。”
“他总是爸爸,何况可欣还没见过他。”以战迅速看可欣“眼。
“总之别让我们碰到。”傅太说“阿强,没有打算去看看明柔?”
“她很好,我们一直保持联络。”
“去看看她。”傅太的情绪渐渐恢复。“挺著大肚子不好过,你该陪陪她。这边——有可欣就够了。”
“你不能一辈子绑著可欣。她有父母有工作,她——”
“我愿意陪妈咪。”可欣真心说“陪到直至她不再需要我。”
“你是女儿,一辈子都是。”竟然惹哭了她。“阿康没福气,这麽好的女子。”
以战垂下头,不敢再接任何言语。
渐渐的,傅太肯跟朋友见面,也肯与可欣一同上街逛逛,甚至愿意打几圈麻将。她是渐渐在复原,谁都看得出。
伤子之痛已移向更深的心底。
可欣已开始不规则的上班。
傅太在家。她陪著,傅太打牌,她就去公司一转。有时接到公司电话,她急忙赶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你这算上甚麽班?”傅太打趣。“你到底做甚麽职位,公司肯让你如此自由。”
她但笑不语,没有解释。
“你的钱够用吗?”傅太悄声问她。“不够我给,别忘了你是女儿。”
“住在这儿根本不用钱。”可欣答。
“向你父母致谢,等於把这么好的女儿让给我一半。”傅太也为她著想。“请他们有空过来吃餐饭,大家聚聚。”
“我会安排。”
“还有——现在我好多了,若你想回家——”
“我会搬回去。”可欣敏感。
“不不不,别搬回去,间中回去住一两晚好了。你在——我的心安定好多。”
傅太明显的完全依赖可欣,在感情上,也在平常生活小事上。谁也没有刻意这么做,一切自然形成。就像可欣和以哲的爱情。
以哲的衣冠冢做好之後,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多了一个去处。她俩常带备水果、鲜花到墓地走走,她们都有说不尽的话对以哲说——虽然他人不在里面。
一个半月就这么悄悄过去了。
可欣也习惯了傅家的一切!住在以哲的卧室里,她觉得与他更能接近,他的气息,他的精神还有对他的感觉——仍在卧室里。
午夜醒来,一阵又一阵肚饿令她不舒服,她想喝杯牛奶,吃块面包都好。辗转了半个小时。饿得全无睡意,只好起床。
披件晨褛她自己摸去二楼的小厨房。
小厨房是不煮中国食物的,只有牛奶、咖啡、蛋糕、点心一类的食物,供傅家成员随时想吃东西时方便的。
摸进小厨房,正想开灯,突然看见一对发亮的眸子正对著她,心中大惊退後十步,那阵熟悉的感觉涌上来。
“以哲——”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顺手开灯,面对著是正在喝热牛奶的以战——当然是以战。6
“对不起。”她不安的垂下头。“我只想来吃点东西,没吓看你吧。”
他摇摇头,垂下眼帘,黑暗中似以哲那种熟悉感觉消失。
可欣极不自然的打开冰箱,取出食物,她想——回卧室吃吧!面对并不熟悉又感觉熟悉的以战会很不自在。
“我帮你热牛奶。”以战接过可欣的杯子。看来,他像她一样尴尬。
微波炉“叮”一声,他拿出热牛奶放在她面前。
“面包需要烤吗?”他避免碰到她的视线。
“不必。谢谢。”
“这些日子——让我谢谢你,若不是你的帮忙,妈咪不知道会怎样。”他由衷的。
“我们是互相帮忙,”她轻轻说:“她——也帮我度过最难走的一段路。”
“我很抱歉。”
“这事与任何人无关,我说过。”
“他原本不必去纽约,他自愿替我。”他叹息。“对你的歉意,一辈子也难消散。”
“若不是他就是你,你们总有一个要离开。”她说得十分理智。“总有两个女人会受伤。我庆幸是我,否则明柔和将出世的孩子,不是更惨了吗?”
一你——真仁慈。“他说。
“不是仁慈,这种事谁都会自私,没有人想死。”她苦笑。“只是事後衡量轻重下,我这么分析而已。”
“但是——我还是要说,我抱歉。”
“不要这麽想。抱歉换不同他的生命,也许命中注定如此。我也不信有这麽好的命和运气,能遇到他——即使短短的几个月,我想这辈子也够了。”
他十分动容,脸上、眼中都有激动之色。
“他有你——相信死也无憾。”
“有遗憾的。”她又苦笑。“人毕竟只是人,会贪心,我和他的日子太短,我希望拥有他一辈子,甚至生生世世。”
他握著杯子的手突然现出青筋,再一次激动,对著她,他无法保持平静。
“对不起。”他深深吸“口气,站起来转身离开,步子快得像逃。
望著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涌上来,但这次她清楚知道,他是以战。大概以前她认为自己能分得出他们兄弟的感觉并不正确,他们实在太相像了。实在、实在太相像了。
 

第三章 天生一对
时间静悄悄的从身边溜过,不留丝毫痕迹。
表面上一切已恢复正常。可欣搬回自己的家,隔一天晚上就来探傅太,周未总陪着她,尽一个“女儿”的责任。
明柔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从她寄来的照片上看到,她胖了不少,这是孕妇的正常现象。她在电话里嚷著挂念香港,挂念以战,可惜他实在太忙,一人身兼两职,虽有助手帮忙,精神压力比以前大,他一次也没去三藩市。
周末,可欣中午就来到傅家,这已是习惯,她若不来,傅太也会打电话去催。
“晚上阿强会带个朋友回来吃晚饭。”佬太立刻告诉她,脸有喜色。“就是他从美国请回来帮他忙的周中坚。”
“我方便留在这儿吗?”可欣问。
“当然你要在,你是女儿。”傅太亲热的握著她的手。“今夜你别回家了。”
“好。”可欣永远这么明朗爽快,一是一,二是二,绝不忸怩作状。
“刚才明柔打电话来,扫描的结果,她肚子里是个男孩。”
“你和以战一定很开心。”
“我其实喜欢女儿。”傅太说:“我没有女儿,总觉若有所缺。”
“我不是女儿吗?”可欣立刻说。
一原本你是媳妇——“傅太眼眶红起来。
“下午有空,我陪你去墓地。”可欣马上转话题。“刚才我买到很漂亮的百合花。”
“你知道阿康喜欢百合?”
“我猜的。”可欣笑。“因为我喜欢。”
“原是天生一对——你们太好太相衬,遭天妒。”傅太哺喃自语。
“不能这麽说,只是不幸的意外。”可欣不同意。“我们要快乐。他在天上会看见,他也会开心。”
“是的。”傅太拭泪。“吃完饭我们去墓地,我让工人煮他最爱的八宝饭。”
“他爱八宝饭?从未见他吃过。”
“他说喜爱的东西不能常吃,否则就渐渐失去滋味。他喜欢煎的那种。”
“八宝饭弄好後我来煎,”可欣兴致勃勃。“我从未弄过东西给他吃。”
“好。我在旁边陪著你做。”
中午,以战没回来,似在公司忙碌。
午饭以後,可欣开车带著傅太去坟场。
以哲的衣冠冢建造得十分堂皇气派,也打扫得十分乾净,这是以战额外给钱让守坟场的人做的。
可欣把鲜花、水果和八宝饭供上,两个最爱以哲的女人就在坟前默祷,各人向他诉说自己心中的话。
望著墓碑上以哲的照片,可欣忽然有个错觉,觉得照片上的人是以战——因为照片上那套衣服以战前天才穿过,她能肯定。而以哲的卧室里应没有这套衣服。
但——兄弟俩的衣服可能交换来穿,这是常情,没理由凭衣服就认为他是以战。
的确是。单看外貌,兄弟俩实难分辨。
“你知道,阿强做了你的那份工作後,变得愈来愈像你。”傅太自语著。“他变得踏实、勤劳,应酬少了,早归家。以前有你陪我,现在他变得常常用更多时间陪我,以前的毛病都改掉,变得更像你。”
可欣看傅太一眼。
“现在我——至少还有可欣,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你,她对我实在太好,比媳妇、比女儿更贴心,她似乎代替了你。”傅太又说,眼泪盈眶。“但是我知道,如果你在,我一定会更快乐、更满足。”
“妈咪,”可欣挽看她的手。“我会替他爱你,陪你一辈子。”
傅太用手揽著可欣的腰,轻轻叹息。
虽然可欣这麽乖巧、听话又真诚,失去儿子的打击依然在母亲心中留下巨大得永难弥补的伤痕。
黄昏前,她们回到家里。
以战和他的客人已经来到,正一身是汗的从网球场走回大屋,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脸上,令他俩更焕发、生动、健康,好一对出色的大男生。
望见可欣,以战的眼光闪一闪——是闪一闪吗?或只是阳光的反映?
“妈咪,可欣。”他立刻把视线移向傅太。“他就是我说的周中坚,Larry.”
“欢迎你来。”傅太热诚的。“你早应该来了,谢谢你肯回港帮阿强的忙。”
周中坚看以战一眼。他高大健壮,相当魁伟,肌肉线条十分健美。而且他有很讨人喜欢的男子汉脸孔,非常男人的那种。
“我们是死党。”他拍拍以战的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义不容辞。”
然後他把视线转向可欣,先是呆怔一下,然後含笑伸出他大而厚实的手掌。
“你必定是可欣,很高兴认识你。”他十分爽朗。“和传言中一样动人。”
可欣淡淡一笑,收回被紧握的手。
“很高兴认识你。”
“我与中坚上楼洗澡!再陪你们吃晚饭。”以战匆匆拖著中坚离开。
“这孩子很有男人味。”傅太朝楼梯望望。“他可以演0O7 电影男主角。”
“阿强说他非常精叻,非常能干,可以说是一个商业奇才。”傅太说。“听说他在二十六岁那年就赚到第一桶金。”
“第一桶金?”可欣惊讶於传太也会这麽说。
“他自己在纽约华尔街买卖股票,那年赚了第一个一百万美金。”
“看不出。他像明星或运动员多些。”
“现代的年轻人不能轻视,个个都能干得很,世界属於他们的了。”
“以战用甚麽条件请得动他?”可欣怀疑。
“支情。”傅太说“阿强告诉我的。虽然阿强付出极好的条件,其中大部分仍是友情,因为大学时阿强帮过他。”
“帮他甚麽?”
“以前他家环境不好,有众多兄弟姐妹,父母无力负担他大学学费。”傅太淡淡的解释。“听阿强说,去年他是华尔街收入排第二的风云人物,一年赚六百万美金,仅次於一个美国人的六百四十万。”
“听人说华尔街投资银行中人都不像人,眼中只有钱,像动物。”可欣笑。
“周中坚看来不像,他有情有义。”傅太说。
谈笑之间,以战和中坚已下楼。古铜色皮肤的中坚穿著纯白运动衫裤,很动人。
甚至,他的光芒把以战也比下去。
以战——这几个月来家中发生的变故令他整个人憔悴失色不少。
“运动後我会吃很多东西,你们别见怪。”中坚愉快的说。
“尽管吃,我家厨师长驻候教。”傅太居然风趣起来,可见她对周中坚印象甚佳。
“以後我会不客气的常常来,我不习惯外面餐厅的饮食。”中坚说。
“他仍住酒店。”以战解释。“为他预备的房子要下个月才装修好。”
“这段时间就每天和阿强一起回来吃饭吧。”傅太说。“只不过多加一对筷子。“
“一定一定。”中坚闪亮的视线在可欣脸上。
她不动声色,恍若未见。
饭後以战提议打牌,他想多陪母亲。
“好啊。”傅太欣然同意。“正好四个人。”
可欣没有意见,对傅大,她柔顺得像草。
显然,可欣和中坚都不很在行,频频出错又放炮,尤其中坚,有时多拿牌有时又少拿,做了很多次大小相公。
“打牌要先交足学费才行。”傅太说。
“我交,我交。”中坚十分讨人喜欢。“以後每个周末陪安娣玩。”
一欢迎之至。“傅太很开心。”可欣周末也来,我们四个可以成绝配搭子。“
中坚望著淡漠的可欣,喜不自胜。以战却比较沉默,不知道他在想甚麽。
“可欣要回家吗?我顺道送你。”中坚提出。
以战的眼光转向可欣,她摇头。
“今夜我住这儿陪妈咪。”她说。
“啊——好好,下次见。”中坚凝望著她。“我们以前见过吗?”
“她工作的公司在我们楼上。”以战说。
“对了。所以觉得脸熟,一定见过。”中坚告辞而去。
大家都预备回房休息,傅太想起一件事。
“明柔打电话来,扫描出来肚子里是个男孩,你将有个儿子了。”她说。
“很好。”以战说。
“很好?!”傅太和可欣同时站住。同时望住他。对自己将来到的新生儿只说“很好”?连一丝喜悦也不见。
“是……很高兴,”他略有不自然。“可是我早有预感,会是男孩。”
“该去三藩市看看他们母子了。”傅太说。
“没有空,公司忙,几单大生意都在进行,我走不开。”
“你这孩子,明柔生产时你也不去?这是人生大事。”傅太轻微责备。
“每个女人都生孩子,这是天职。”以战竟这麽说。
“以前你对明柔很紧张的。”
“做事要分轻重,”以战思考一下。“公司实在此她分娩重要。”
“这回真委屈了她。”傅太叹息。“不是说你那不长进阿爸要回来吗?”
“是。下星期三。”
一把公司扔给他,你去三藩市。“
“阿爸离开太久,帮不上忙,”以战还是摇头。“明柔回来,我好好补偿她。”
“你真是冷血,你们父子:—:”
“妈咪,以战,如果我去三藩市可以帮到甚麽吗?”可欣说。
“不必劳烦。”以战意外。
“不用你去,”傅太捉住可欣。“你别离开香港,我不要你坐飞机。”
对可欣,她比对以战更紧张。
“都不必去。”以战下定决心。“我加请一个护士,那麽两个护士照顾他们母子,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何况还有她母亲和工人、司机。”
“明柔需要的可能只是关心。”可欣说。
以战震动一下,好半天没说话。
“快睡觉去,看来只好这麽办。”傅太说。
可欣坐在办公室里。
这麽多日子过去。表面上她已恢复平静,心灵中仍然鲜血淋漓,以哲的离去不止是一个伤口,而是她整个心灵的破裂,那是永远不可能再恢复的。
中午,她已不再去“傅氏”公司午餐,她不能习惯面对以战。以战今她有强烈的错觉,她绝对绝对不能错把以战当以哲。而且她已发现,以战视线极少接触她,偶一接触,总是怪异。她不明白这怪异是甚麽,却担心。
担心甚麽?她也说不出所以然。
像以前一样,中午她独自或与父亲一起去附近餐厅午餐。父亲今午约了人,她独自下楼,随便在哪儿吃点东西吧!
“哈罗,可欣。”亲切热情的招呼。
她转身,看见周中坚,那个非常“男人”的魁伟男性。
“去哪里?”他的笑容有如阳光。
“午餐。”她淡淡的。
“我也是。一起好吗?”他已走在她身边。
没有理由拒绝,只好由他。
漂亮出色的一对,立刻引来众多视线。
“可有好介绍?我吃厌了西餐。”他说。
她带他到新世界大厦的翠亨村。
“不知道有这么精致的餐馆藏在商业大厦里。”他一边吃一边赞。“你常来?”
“不一定。”
“多半在哪里解决午餐?”
“以前多与以哲一起在公司吃。”她故意这麽说:“是‘傅氏’的私人餐厅。”
“现在已没有人来做饭,以战多有应酬,他现在尽量把应酬排在中午,已没有需要。”
她沉默,只斯文的吞著食物。
“其实我是以哲的同学。”中坚说。“他才是我的死党。”
可欣颇诧异,原来他是为以哲而来。
“知道以哲的消息很伤心,他帮过我很大的忙,我们是交心的朋友。”他继续说。神色认真又黯然伤神。“後来以战找我,虽然给我与纽约工作的同样条件和酬劳,若不是以哲,我不会来。”
“一旦离开华尔街,再回去时恐怕已脱节,那儿日新月异。”周中坚说。
可欣有点感动。男人之间的感情她不懂,想来也与男女之间的分别不大,他是以哲的至交,她该善待。
“谢谢你。”
“不要谢。没有以哲,我没有今天。”中坚感慨的。“当时我才读完一年级就已无钱交学费,以哲二话不说就替我付了,一付三年,後来我工作时虽还给他,这份恩情我不能忘。”
“如今像你这样的人不多。”
“当年围在以哲以战身边的人很多,都想占点便宜,以哲却只对我好,吃的用的与我分享,待我如兄弟。”他诚挚的。“这麽好的人竟会——我到现在都不能相信。”
她沉默。心中的伤感一阵又一阵。
“是以哲的人格感召我。”他说:“他在电话里说起你,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令我妒忌,我不信天下有他形容得那麽美好的女人。看见你,我开始相信他的话,你很像他,是气质神韵和对人处世方法,你们本质上很相像,看见你竟像看见他。我真有这种感觉。”
“你说得太好。”
“是真的。”他沉默一下,忽然又说,“以前我和以战并不接近,他比较像一般的公子级人物。我跟他合不来,虽然他人也极好。这次应他邀请回来,发现他变了很多、很多,变得更像以哲。我开始喜欢他。”
一双胞胎兄弟原应很相像。“她说。
“也许是这样。”他说。
他愉快的付了账,伴著可欣一起走回公司。
“能够再跟你一起午餐吗?”他很自然的问。他说过,看见她有如看以哲,是因为以哲。
“如果有空有机会又有缘碰到的话。”她说“我不喜欢刻意做些事。”
“讲得好。”他对她的好感溢於言表。“就这麽说定了。”
她终於对他笑。他的爽朗大方极得人好感。
对著她的笑容,他呆怔半晌。然後用力摔头,大步走出电梯。
以战把父亲从机场接回君悦酒店,为他安排好一切,这才赶回公司。
父亲傅士善带著他的小美——才二十七岁的梁美媚,非常满足怏乐的样子。他们的小婴儿,才半岁的BB女——即以战的异母小妹妹——则由一个法国护士带著。
以战很客气的和梁美媚打招呼,他很尴尬,这个年纪比自己小的父亲的情人,他没有甚麽话跟她说。
看外貌,她只是个温柔美貌的女人,从国内出来的。
“有甚麽需要或要我办甚麽事,随时通知我。”以战这样对父亲说。
“我会在香港一星期,然後去北京,从北京回法国。”傅士善说。对儿子他像对朋友般。“在香港没甚麽特别事,看看你们,看看你母亲,她现在还生我气吗?”
“不会。她现在很好。”
“我会去阿康墓地看看。”士善沉默一阵。“听说你把公司管理得很好。”
“我尽力,不负你期望。”
“期望?”士善哈哈大笑。“公司已是你们兄弟的,与我无关了。”
以战不知该怎麽回应。对父亲的感情从小就不如对母亲般亲密,尤其相隔一年多,他觉得士善更陌生了。
“安排与你母亲见面。”士善神色一整。“我希望她前见美媚,毕竟是一家人,她连BB女都生了。”
“是。我会跟她说。”
带著一个任务他回公司去。
这任务相当困难,母亲不再恼怒是一回事,却不见得前见抢她丈夫的女人,即使这女人生了孩子。
“你心里有事?”周中坚问。他们刚开完会,两人并肩走在走廊上。
“阿爸带情人和BB回来,他要求见妈咪,我恐怕办不来。”
“安娣是个度量很大的女人,别担心,我在旁帮你说话。”中坚笑。
“度量再大的女人也难容丈夫的第二个女人。”以战苦笑。
“尽力而为。”中坚拍拍他肩。“以战,你一直是个乐观的人。”
“以前是——”以战思索一下。“发生了这些事再乐观不起来。”
“别让那件事影响你一辈子,以哲的去不关你的事,不必自责。”中坚诚挚的。
以战摇头,迳自回到办公室。
他很羡慕中坚,中坚彷佛永远无牵无挂,潇洒得像一片云,在天空自由飞翔,无拘无束。他尽力把事情做到最好,无论读书、事业,从无到有。靠自己本事出人头地,创造属於自己的世界。
以战也曾经有类似的心理和想法,也曾对人生前途满怀著希望,只是——只是——是那件事完全影响了他,今他做事缚手缚脚,大局为重!不能再随心所欲,尤其——他的眉心深深皱起,尤其明柔将来到的孩子
他无意识的挥挥手,想挥开这烦人的事,努力投入工作——做不到,闭上眼睛他就会想到那些纷乱、复杂,不得已也理不清的事。
轻轻叹口气,拿起正在响的电话。
“以战,我是可欣,”可欣温柔但失去明朗的声音。“能否转告妈咪,今夜我不去陪她,要替一个同事赴美饯行。”
“是——是,当然可以。”他说得结巴。
骤听可欣的声音,他慌乱而不安,对她,他有一辈子的歉疚,是他今她失去以哲。看见她沉默的哀伤,他总忍不住移开视线,不敢接触那张美丽的脸。
“妈咪现在不在家,工人说她去庙里吃斋。”她再说。
“是是。”他的思绪飞得很远了。
“谢谢。再见。”
“你——”他想说甚麽,又觉得不妥。“我会跟妈咪说,明天你——会来吗?”
“我会。”安安静静的挂线。
以战的心忸曲疼痛起来。
没心绪的看了几份文件,周中坚走进来。
他还是那麽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该回家了,”中坚笑。“安娣答应我今晚有她亲自堡的靓汤。”
以战沉默的收拾桌上物件。
“通知可欣一起走吗?”中坚问。
“今夜她有事,不去。”
“啊。”中坚这么说,看来很失望。
以战把这些看在眼里,却没说甚麽。三岁小孩也看得出中坚对可欣的好感。
虽然傅太一直挂念可欣,有中坚在的饭桌上,也不愁寂寞。他能说许多今人开怀的话。而且见识又多。
“可欣是不是说明天会来。”傅太不放心的追问。对可欣,她有特殊的感情。
“是。一定会来。”以战说。“阿爸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与我无关。”傅太脸色一沉,很不高兴。
“他想见你,”以战看著她的脸色慢慢说。“还有——那女人和BB女。”
“荒谬,”傅太大怒。“他竟胆敢这麽说?”
“妈咪,我总要把话传到,”以战好为难。“那个BB女又无罪。”
“我不见他们。”
“安娣,或者叫他们回来负荆请罪?”中坚适当的加上一句。
傅太给中坚面子,没说“不”字,看情形,她还是不会同意。
“他离开家时我说过,只要走出这个大门就永远别回来,他答应过。”傅太说。
“我想阿爸已後悔。”
“他会後悔?”傅太嗤之以鼻。
“安娣宽宏大量,而且——也应该把可欣让他们见见,你有这麽出色的女儿。”中坚又说。
傅太颇为动容。
让他们见见可欣?是啊!这个几乎做媳妇的出色女子,该让士善他们羡慕。
她没置可否,也没再谈下去。
可欣不在,气氛就没那麽好,饭後不久大家就散了,中坚也回酒店。
这麽早他睡不看,要运动又太迟,犹豫一下,走到二楼的酒廊。
酒廊里人不多,第“眼周中坚就看到个他喜出望外的人,可欣跟另外几个女人坐在一角,她仍是落落寡欢。
毫不思索的走过去。
“可欣。”他愉快的叫。
可欣抬起头,显得十分意外。她没作声,只见黑眸闪了一闪。
“我能坐下吗?”他目不转睛。
“欢迎。”女士们移开座位,他就坐在可欣的对面。
“我是周中坚,”他自我介绍。“可欣的朋友,暂住这酒店。”
“我们知道你,楼下‘傅氏’公司的人,”有个活泼的女人笑。“你从纽约来。”
大家都笑起来,气氛立刻融洽了。
众女吱吱喳喳的讲话,只有可欣最沉默,她有旁观者的漠然,好像她并不属於这一群。没过多久,她提议回家。
“我想早些回去休息。”她说。
“才十点半,这麽早。”有人反对。
“再坐半小时。一有人提议。
一这样吧,你们继续,我送可欣先回去。“中坚非常主动的争取每一个机会。
“我自己有车。”可欣说。
“那我送你到停车场。”中坚坚持。
在众人的视线里,他陪她离开。
“安娣整晚提著你的名字,她十分挂念你,”中坚说:“看不见你,她就若有所失。”
“她只是把以哲的影子投在我身上,她最爱以哲。”她淡淡的。
“他们说要你见傅士善。”
“富士山?”她不懂。
“以哲以战的父亲,傅士善。”中坚笑“他带著情人女儿从法国返。”
“妈咪愿意见他?”
“等你去劝说,”中坚思想十分开放。“我觉得安娣应大方些,几十年夫妇,再见亦是朋友,对不对?”
她微微摇头,没有任何表示。
酒店职员替可欣取来汽车。
“真不要我送?”周中坚诚恳的。
“你送我,谁又送你?”她笑。如飞而去。
中坚在那儿呆了半晌,怀著她的笑容,怏乐的走回酒店房间。
今人赏心悦目又舒服的女孩。
傅太终是没见丈夫一面。
她曾矛盾了一阵,加上可欣、以战、中坚他们在旁劝解,她一度心动过。可是想想那女人到底还是抢她丈夫的女人,在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的情形下。她没见他们。
士善、美媚带著女儿和护士赴北京前对以战说。
“今年她不见我,明年再来,”士善极有耐性。“我会等。”
以战并不明白!移情别恋的父亲为甚麽非再见母亲一面不可呢?他已不再爱她,不是吗?
接看,接到明柔顺利产下男婴的消息。
“妈咪,”明柔在电话里急切的说“请让以战过来看看我们,至少要接我回港。”
“我会。我要他立刻去三藩市。”
可是以战不肯,坚说公事走不开。
“不能让亲家怀疑我们不重视明柔,”傅太苦口婆心。“这是傅家第一个男孙。”
“你放心,妈咪。我自己打电话跟她讲,她识大体的。”以战说。
在电话里,明柔哭了。
“在三藩市这半年,你一次也没来过,孩子出世,你也不闻不问,到底你怎麽了?”
“我忙。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
“不是找人代替以哲吗?”
“没有人可以代替以哲,”以战正色说:“你生产後最好多休息几个月,也别急看回来。”
“你——怎麽完全变了?”明柔有明显的不安。“你变了心,不再爱我?”
“不要胡思乱想,”他沉下声音。“我们傅家仍在守丧期中。”
“你过来陪我,一星期都好。”
“很难抽出时间——”
“过来。你不来我生气,永远不回来。”她用要胁的口吻。
“别孩子气,明柔。”以战叹口气。“你从来最识大体,最明事理,你该体谅我。这半年,我也心力交瘁。”
“把事情交给那个助手——啊!怎麽不把可欣请来公司?她可替代以哲。”她说。
以战心头亮光一闪,莫名的喜悦涌上来。可不可以?
第一次,他把可欣约到公司午餐。
半年了,可欣再进这间只为他们兄弟而设的小饭堂,她感慨万千。面前的是以战不是以哲,她一再告诉自己不能弄错。
“对不起,请你来是有事商量。”他显得很不自然。
“请说。”她极客气。
他是以战,不是以哲。
“以哲离去後,虽然请来中坚帮忙,但总觉若有所缺。也许不是实质上的,是精神上,”以战慢慢说:“我想——有没有可能请你来帮忙,代替以哲的位置?”
她感到万分意外,一时之间无法回答。
“你代替以哲,这最恰当,”他深深吸气。“你是他未婚妻,也是妈咪的女儿,不是外人,希望你考虑。”
“我从来没想过。”
“是。昨天明柔才提醒我,也许早该做这件事,”他仍然不敢直视她,不知道怕甚麽。“请问你现在在那家公司做甚麽职位。”
“财务总监。”
“这麽巧,以哲也是。”以战很意外。“如果辞职需要很长时间吗?”
她淡淡的笑起来。
“我随时可离职,也随时可以回去,”她说:“公司是阿爷传给爸爸的。”
“啊——”以战简直是惊讶了。可欣从来没有表示过自己是太子女,虽然看得出她家庭环境不错,却从没想到是如此这般。“那——看来你不可能过‘傅氏’帮忙了,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公司是你们自己的。”
“我可以过来帮你们。”她清楚的说:“如果你认为有这需要。”
“你父母不会怪罪?”以战问。
“我是成年人,有自己主张,”可欣说:“我可以两边都做,没有影响。”
“太好太好……”他望著她出神,忘记要避开她的视线。
视线相交,心中突然震动起来,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实在太相像,简直和以哲一模一样的眼睛,连眼神都似……
他像惊觉了甚麽,那熟悉神似的眼光敛去,他他他……是以战。
“我……会回去安排一下,”她也松了口气似的。“晚饭时我们再谈。”
她离去。
看著她用过的碗筷,想著她只吃了极少的食物,他脸上涌上一片暗红。
晚餐桌上,可欣把一星期後来“傅氏”工作的决定告诉以战,高兴的有三个人:傅太、以战,还有中坚,他那极男子汉的古铜色脸上,绽开极动人的笑容。
那是无限的欢迎,她懂得。
只是……曾经沧海,她暗暗摇头。
可欣加入“傅氏”,她的办公室就是以哲以前用的那一间,在以战和中坚办公室的中间,她时时刻刻都能看见在她门前经过的他们。
中坚常进来谈几句话,或顺手给她一杯咖啡!感觉自然热诚。可是以战不,他和她一直保持著一定的距离,一直客气而略嫌冷淡,他从不进她办公室。
很快的,她投入了工作——就是以哲以前做的那份,她做得十分顺利也觉亲切,她喜欢加入“傅氏”,那好像是:回家。
是,回家,她有这种感觉。
 
   
第四章 不解死结
这天,以战以哲的生日,傅太早吩咐好他们早些回去,他们也早备好礼物,预备给他一个惊喜。
才回传家,门外又闯进一个人,是带看护土、工人、BB仔的明柔。没通知任何人,她从三藩市回来。
“生日快乐,以战。”她奔上前,拥住以战。
以战呆怔一阵,下意识的推开明柔。
“你——怎麽回来了?”他极不自然。
“想送你一份生日礼物。”明柔令护士把婴儿抱过来。“看,我们的儿子。”
以战连连往後退,手足无措。
“不会抱孩子,别交给我。”他涨红脸。“你抱著让我看。”
明柔接过孩子,放在他面前。
“一半像我,一半像你。”她喜悦的。在外国半年,终於回到家里,见到心爱的以战。“漂不漂亮?”
“漂亮,漂亮。”以战吸气,安定下来。“快上楼见妈咪,她一定高兴。”
傅大已得到通报,在可欣的陪伴下下楼来。
“妈咪,可欣。”明柔一一拥抱她们。“终於再见到你们。”
一阵寒暄,一阵亲热相聚,总算安定下来。护士抱看婴儿先进客房休息,工人也安顿好行李甚麽的。
“明柔,他是周中坚,特别从美国来帮我们的。”
明柔立刻热心的以女主人的身分招待中坚。
“非常感谢。如果没有你,以战不知道会忙成甚麽样子,真心感谢。”她说。
中坚客气的应酬著,与明柔、他没有一见如故的喜悦。
“生了孩子你胖了一点。”傅太打量著她。“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不行,不行,太胖了,胖得连腰都快看不见,马上我会厉行减肥。”明柔嚷著。“妈咪,都是你的乖孙害的。”
傅太露出近日难见的笑容,新生命带来的希望令她愁眉舒展。
“送你一份大礼,你要甚麽自己挑选。”傅太喜悦的。“我们替乖孙摆双满月酒。”
“好啊!”
“不。”以战沉著声音说:“目前不宜办喜事,以後再说。”
喜悦立刻从两个女人脸上溜走。
“工人说晚餐预备好了。”可欣婉转的打著圆场。“我们下楼吧。”
以战和明柔同时看她一眼,谁都不再说话。
餐桌上的安排是以战和可欣一边一个伴著傅太坐,明柔坐在以战旁边,中坚又在她的旁边,只有可欣旁边空著一座位,那该是属於以哲的。
“欢迎你和BB回来。”傅太向明柔举杯。“以後屋子里可以热闹一点。”
“不——”以战又有意见。“没有正式举行婚礼。明柔不方便住这儿。”
“那——难道还要我回娘家住?”明柔脸色大变。“带著BB?”
“当然不会,我会安排。”以战的语气温和,但意思坚定。“我已在附近预备好一个两千尺的单位,离可欣家很近,暂时让你和BB住。要委屈你一阵。一
明柔脸色不好,瞪看以战不语。
“你答应过我,三年後一切才正式。”以战又说,很认真很严肃。“我希望并请求你遵守这允诺。”
“明柔带看孩子住在外面不方便——”傅太不忍心,她舍不得BB.
“一切会安排得最好。”以战正色。“护士、工人、司机,我每天也会探望。这一切委屈我会记在心里,以後补报。”
“也——别说这种话。”明柔很能分轻重,更会察颜观色,见风转舵。“总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傅家。”
“我们会感激你。”傅大也说。
中坚和可欣在这种情形下只好沉默,中坚是外人,但可欣觉得自己身分尴尬,莫名其妙就不自然起来。
“啊!”以战突然想起什么。“可欣,下午让秘书送你那份预估大潭道建筑地盘的报价单看过没有?”
“看过,相当合理。”可欣淡淡的。“我计算过,利润很好。”
“我也这么认为。”中坚也说:“只要我们在建筑期间一世控制严密些,该是单好生意。”
“明天我们就可以拍板,是不是?”以战用征询的眼光望著两人。当以战谈论公事时,他对着可欣的视线就坦然,平日,他总避免接触她。
“可欣进了‘傅氏’吗?”明柔问。有点意外。
“是。”可欣淡然回答。
“很好,以後我们可以合作做许多事。”明柔笑著。说话并不那么开怀。
“生意让他们做。你最重要的事是好好的看著BB. ”傅太是好意。
“以战答应过我产後可以在‘傅氏’帮忙。”她提高声音。
她的反应今大家愕然、意外。
“等BB大些,或者明年。”以战顺著母亲的意思。
“不。”明柔的脸色益发难看。
她有个强烈的感觉,离开香港半年,彷佛一直都不对了。
“明柔。”以战以诚恳的眼光望著她。“这件事过些时候谈,请你。”
她终於没再说话。
这顿生日晚餐吃得并不愉快,也许是明柔的突然出现,带来的一些今大家措手不及的问题。尤其是以战最沉默。
晚餐後,中坚、可欣相继告辞。傅太以看孙儿为理由,离开起坐间。
“沈可欣不再住在这儿。”明柔没有笑容。
“她住这儿是陪妈咪。”
“她比我更像傅家少奶。”
“你怎可以这样说话?”以战不悦。“她是以哲正式的未婚妻。”
“我难道不是?连儿子都生了。”
以战脸上一阵犹豫,想说甚麽终於忍住。
“那层新楼是送给你回来的礼物,用你的名字登记的。”他说。
眼中一丝惊喜,脸色略好。
“我以为你已经不记得我与BB. ”
“请原谅这段日子我的苦衷。”他说“我的压力很大。”
“周中坚帮不了忙?还有沈可欣——对了,她在公司做甚麽职位?一
“财务总监。”
“代替以哲?!这麽重要的职位,你怎能放心让她做?”明柔不解。“她能胜任?”
“她很称职。”
明柔的神色变得奇怪。
“我以为你会把这位置留给我。”她说:“我才是你最亲的人。”
“公司里任何职位你可任选。”
“我要管财务,这是我专长。”
“不要故意为难我。”他皱眉。
“我不想她对公司的财政了如指掌。”明柔思索一阵。“她毕竟是外人。”
“你——”
“以哲已去,你总要提防。”
“提防甚麽?”他有点生气。“她还是妈咪的女儿,是自己人。”
“沈可欣把你们傅家的人都迷惑了,她那么快肯与以哲订婚,我认为——有企图。”
“你竟说得出这样的话,她不是那种人。”
“你怎麽剖道?你们傅家富名在外,普通女子谁不想攀龙附凤?”
“别小看人家。”以战吸一口气。“楼上的公司根本是沈家的,她才不希罕。”
“楼上的公司是她家的?”
“她爷爷传给父亲,她是太子女。一
明柔明显的呆怔半晌。
“这——真没想到,她不像富家女。”酸溜溜的味道已溜出来。
“别再谈可欣的事,今她失去以哲,是我一辈子的歉疚。”
“歉疚甚麽?难道她会守寡一辈子?”
“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口吻说话。”以战正色。“这不适合你身分。”
明柔心中立刻涌起警惕,以战从来没对她这麽严厉过。
“对不起——不过,我的确发现,周中坚与她眉来眼去。”她改变方式。她聪明。
以战的眉心渐渐皱紧,极是不满。
“我想休息。明天见。”
“你不和我——”
“我住以哲卧室,你住我的。”他走开。
望著以战的背影,明柔眼中光芒连闪,她开始计算,怎样合自己在傅家站得更稳。
三天之後,明柔搬到离深水湾傅家不远,离浅水湾可欣家更近的一幢新建的豪华大厦的十楼。
房子早装修得美轮美奂,即使明柔也觉没甚麽可挑剔的。两个女工人和司机已等看她,她带著BB和护士住进去即可。
“你每天来看我们?”她望著以战。
他点点头,转身离开。
是。她知道他去公司上班,但——他的态度和神情明显的与以前完全不同。他变化极大,认真说起来,好像已不是以战,只是一个外貌像他的人而已。
她感觉到陌生和莫名的不安。
是不是她离开这半年中间发生了甚麽事?
休息几天,完全摆脱了时差,她让司机送她回傅家大屋。
傅太刚念完经拜完佛出来。
“妈咪,我来陪你。”明柔笑脸迎人。
“BB呢?不带他一起?”
“护士看著,她对孩子极好。”她非常殷勤。“妈咪想做甚麽?我陪。”
“约好可欣,她中午来陪我去庙里吃斋。”傅太轻描淡写。“你可以一起去。”
“可欣不上班吗?”
“自己公司,无所谓。”
“以後有我,我可以陪你。”
“好。不过这些日子可欣陪惯了,若不是她,我不知道怎麽捱过来的。”傅太是老实人。心中有甚么话就说甚麽。“这辈子我们傅家都欠了她的情。”
“不要这麽想,她不会介意的。”明柔十分妒忌,傅太从来没对她这麽好,这麽亲过,她连孙儿都替傅家生了。“何况——”
傅太望看她,等著她说下文。
“何况——”明柔眼珠一转。“可欣还年轻,以後总要结婚。”
立刻,傅太脸色大变,这是她从未想到的问题,她以为可欣是以哲的未婚妻!是她的女儿,是傅家的一分子,就一生一世。
傅太从来没想过,可欣将来可能结婚,和另一个男人,从此离她而去。
失去了以哲,怎能再失去可欣?可欣就是以哲,以哲就是可欣——
突然间,她号啕大哭起来。
明柔也没想到,一句普通的话会有这样的後果,看傅太的样子,她手足无措,一筹莫展。工人们也闻声跑出来,吓得目瞪口呆,平日专服侍傅太的四姐最机警,立刻打电话通知以战和可欣,工人们都知道,只有可欣来到,他们的女主人才能破涕为笑。
二十分钟。以战和可欣神色张皇的回来。
“妈咪,发生了甚麽事?”以战心惊胆战的抱著傅太。“明柔,你说。”
明柔知道这场祸事是她惹起的,後悔又懊恼。在傅太心中,明显她不及可欣。而且——叫她从何说起呢?
“妈咪。”可欣轻柔的拥著傅太,并缓缓的轻拍她背脊。“不会有甚麽事,我们都在,你可以放心,我们都陪你。”
傅太一把紧握著可欣的手,哭叫著。
“以後你会结婚,嫁给另外的男人。”她说得伤心断肠,可怜兮兮。“那我怎么办?”
以战责备的看明柔一眼,一定是明柔说的,他知道。
明柔赌气的轻哼一声,没有言语。
她心里认为自己没说错!难道不是这样?可欣会一辈子不嫁?
“妈咪。”可欣的泪水如珍珠断线。这话也今她伤感伤心,她从未考虑过!但这是不需要想的,以哲之後,还有哪一个男人能令她动心。何况,她还有心吗?“你放心,我发誓一辈子陪你,绝对不会结婚,真的。”
她说得这麽坚决肯定,说得这麽义无反顾,这麽深情真挚,今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明柔都十分动容。尤其以战,他用不能置信又彷佛惊喜交集的眼光瞪著可欣——然後,又黯然神伤,垂下头去。
“真的?!你说的可是真话?!”
“别只是骗我老太婆开心,嗄?”傅太泪眼模糊,大喜过望。
“我——从来没想过,但我知道。除了以哲,我不会再跟任何男人一起,他们不是他。”她的话坚定无比。
傅太紧抱著她又哭又笑,总算平静下来。
“你还要去吃斋吗?”可欣问。
“不去不去,你们都回来,我就不去了。”傅太说:“有你们陪看就好。”
明柔言不发的坐在一边,她知道今天撞了板,想讨好而适得其反,怒气只能往肚子里压。眼前的人都不能得罪,傅太固然惹不得,她的另一半——即使生了儿子,她也并不能恃宠生骄,他对儿子决不如想象中的热情,无法母凭子贵。至於可欣——怒气变成怨气,自己哪点比不上她?
勉强陪他们吃完中饭,立刻回浅水湾的家,她必须想个甚麽法子扭转劣势。
下午,可欣没再回公司,她绝对不是热中事业名利的女人,也许本身已拥有,不需要再争再抢,所以显得特别潇洒淡定,那是一般女人穷一生之力也学不来的。
她没有与明柔“比”的意思,她也觉得博太对她愈好,会愈给她带来麻烦。但人与人之间感情是极微妙的,傅太对她如珠如宝,比亲生的更亲,她也真当傅太是妈咪,她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是极自然形成,没有人刻意去做。当然,以哲的逝去也是今她们更好的原因。
“可欣,你真的不会结婚?”傅太还是不放心。
“没有可能。”可欣笑得凄清。“我来到世界上大概只为以哲,我不肯定前世来生的事,只觉得我是为他来走一遭。你放心。”
“不是阿强不好,只是——阿康的确是我心头肉,他的走真令我痛不欲生,还好有你,否则我相信捱不过来。”
“以战和明柔都爱你,甚至周中坚——”
“中坚那个孩子喜欢你。我看得出。”傅太并不笨。“你知道吗?我妒忌。”
“不可能的。他不是以哲。”
“以後我会放心,我已知道你心意。”傅太握看她手。“你是傅家女儿,我要令它正式。”
傅太把正式收可欣为女儿的事告诉以战,以战沉默半晌。
“你问过她父母吗?”他问。
“想来他们不会反对,他们也清楚可欣与阿康的感情,怎会反对。”
“但是——”以战语气认真又慎重。“三年之内我始终认为不宜办喜事。”
“我又不是收契女,是认她作正式女儿。”傅太不满。“你太古板守旧。”
以战望著她一阵欲言又止,有难言之隐似的,神色令人不懂。
“你想说甚麽尽管说,我心急让她变成我女儿,我可以正式要求她遵守诺言。”
“诺言?”
“她说过永不结婚,只认定阿康。”
“这很不道德,哪有要求一个年轻女人守一辈子寡?”
“她自己答应我的。”傅太眼眶红了。“我不想再失去她,在我心中她就是阿康。”
“妈咪——”以战脸上一抹暗红。
“这件事对我最重要,你想办法替我办妥,不论用甚麽方法。”她命今。
“但是——”
“不要推,我要可欣正式成为传家人。”傅太执意。“相信阿康泉下有知也会高兴。”
“明柔、BB加上我还不够吗?”以战说。
傅太望著她神色凝重的儿子,摇摇头。
“我觉得——有了可欣,傅家才算完整。”
以战终於不再言语,只是他也没表示同意或不同意。
下班後,以战去浅水湾明柔的新家去看她和儿子。
“甚麽事令你愁眉苦脸?从我美国回来後你从来没笑过。”明柔十分不满。
以战不作声,沉默以对。
“以哲已去世九个多月,你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她再说。
“不要谈我。”他说。语气不冷不热。“小BB怎样?”
“你可以自己进去看。”她摇头。“儿子你有一半,请多关心些。”
以战慢慢走进婴儿室,护士立刻退到一边,他看见沉睡的儿子。
儿子其实并不像父亲,至少百分之九十像明柔。当初她说一人像一半是故意令他开心。他伸手轻抚他的小脸儿,嫩嫩滑滑的,心中一痛,眼泪随之垂下。
“你——”明柔很意外,看儿子为甚麽流泪?
他转身退出,一句话也不说。
“为甚麽?”她不安的望著他残留的泪痕。
摇摇头,无法回答她自己矛盾复杂的心态。
“以战,我一定要工作,家里实在太闷,我几乎发疯。”她要求。
“妈咪希望你以BB为重。”
“BB一点也不需要我,我连抱都抱不好,护士就够了。”她极不服气。“守在家里我就像个废人。”
“请再忍耐一段时间。”他说。
“多久呢?”她开始发脾气。“总叫我忍,你好像变了另一个人,说话请呀请的,客气得没当我是自己人,我完全不明白你在做什么,我是你的未婚妻,你儿子的妈咪。”
“对不起。”他垂下头,不作任何解释。
“明天,明天我就去公司,你给我安排办公室。”她不再妥协。
“明柔——”
“我已经受够了。”她大声叫嚷。“回来後既不准我住祖屋又不许我进公司工作,你到底想把我怎样?是不是你不再爱我?以前你完全不是这样的。”
他脸上有轻微的痉挛,好像挣扎得厉害。
“你亲眼看见发生右我们家的剧变,到现在我还不能完全平复,今你委屈处——请原谅我,以後——我会补偿。”
“不要以後补偿,明天我要上班。”她说得斩钉截铁。“明天。”
他深深的吸一口气。
“你想做甚麽工作?”
“你的助手,至少副总经理,我的职位不能比可欣低。”她似胸有成竹。
“不。周中坚是副总经理。”以战说。
“可以加多一个副总经理,公司是你的,职位想怎麽加都行。”明柔嚷道。
“公司是我们兄弟的,我和以哲。”他正色说。“公司是上市公司,还有许多小股东。”
“我不相信这点主意你都作不了。”
“不行。”他肯定的说:“加一个副总经理一定要董事会同意。”
“你们兄弟握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股权,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样吧!你做我的私人助理?”他无奈的望著她。他和她中间始终保持一个距离。“或帮周中坚也行。”
“不做助理。”她不肯妥协。“我要独当一面,像可欣一样的位置。”
“让我计画一下——”
“不。明天,明天我一定回公司。”她紧紧的盯着他。“以哲出事之後我一直都任你安排,不结婚,去三藩市生BB,住在这儿。现在我决定按排自己。”
——︵、,、。、、二︵」——一口*土可升日非,我需要自规。“
“后天。后天你来,至少给我一天时间安排,我需要时间。”
“好。”她展开胜利的笑容。
“後天我才去。希望你给我满意的安排。”
以战以陪母亲为理由,没有留在明柔那儿吃晚饭。回到家里,看见可欣和周中坚都在。他把明柔的要求提出来商量。
“如果她喜欢,我的位署让给她。”中坚立刻反应。“我是来帮‘傅氏’的,随便甚麽职位无所谓,只要不减我薪水。”
他爽朗地半开玩笑。
“不行。”以战立刻说:“她做不到你的工作。”
“为甚麽她一定要工作?”傅太问。
以战的视线迅速的掠过可欣,沉默不语。
“或者让她管投资部门?”中坚说。
“她能力不错,但投资部责任太重,现在的总监做得很好,不能换。”以战否定。
可欣微微移动一下,以战那迅速掠过的一眼她已敏感的接收到。
“我想——我的位置让给她最合适。”
可欣轻咳一声。“她的身分也应该管这部门。”
“可欣——”傅太叫。
以战眼睛一亮,他彷佛想到甚麽。
“我做什麽都可以,甚至我回爸爸公司,”可欣坦然微笑。“我知道以战为难。”
“不——”以战想解释甚麽,又停住。
“这样可好?我们合掌现在我的职务,”中坚兴致勃勃。“我们合作。”
“或者——”以战又看可欣一眼。“你肯委屈做我的助理?”
“完全不委屈,”可欣露出难见的微笑。“我就做你助手。”
她处理得极好,不著痕迹的推翻了中坚的提议,令他不会尴尬。
“那不一定是轻松的工作。”以战今夜特别对她多说了几句话。
“保证我不偷懒。”她又笑一下。
事情就这麽轻松愉快的决定了,而且有种感觉。皆大欢喜。
明柔第一天坐进原本以哲也是可欣的办公室,她为自己订了许多花,又把写字台搬了方向,令气象焕然一新。
她让原有的秘书跟可欣走,自己另选了一个新秘书。才进公司,她就以一副老板娘的姿态出现,架子、派头十足。
她要求传太重新派厨子来公司做午餐,像以前一样只服侍他们四个人。她要求司机随时待命,接送她去洗头、逛街购物或见朋友。她还要求以战另派一个社交秘书。
“社交秘书?港督才有。”以战啼笑皆非。
“以後我代表公司出席所有大小应酬派对,社交秘书绝对需要。”
“通常都由我或中坚出席社交应酬。”
“以後我负责。”她给以战一个甜蜜笑容。“相信我会做得比你们出色。”
“暂时——还不能以傅以战夫人之名出现。”以战要求。
“可以,”她立刻答应。“我以丁明柔小姐的身分出现,你不介意吧。”
“公司其实没有那麽多应酬。”
一以後会很多,我保证。“
“如果这样,你为甚麽不做公关总监?”
“我喜欢管财务。”她说。
从开始到“傅氏”上班後,明柔表现得如鱼得水,不再为小事再烦扰以战。她真的开始有很多应酬,很晚才回家,儿子交给护士,有时傅太或以战去她那儿探BB,总碰不到她面。
她的照片也开始出现在一些中英文的社交杂志,或八卦周刊上。她为此十分自得,严然城中社交名人。
以战不制止也不管束她,在公司在家里,她有很大的自由度,只是,他永不陪她参加应酬,说是没兴趣。
其他的人——包括以战、可欣、中坚都默默的站在工作岗位上,做他们应做的事。
生活还是像从前一样过,平稳、踏实而低调,除了失去的以哲,那永恒的痛。
匆匆一年,已是以哲去世的周年忌辰。
大清早,天刚亮,路上还没有甚麽行人,大厦垃圾工人还在辛勤工作,可欣已开车赶去以哲墓园,她要趁大家没来到前,对以哲讲些只有他俩才知的悄悄话。
在墓地二十多码处她站定了,心中呼然而跳,因为她看见墓前站立一个酷耳以哲的人——当然不是以哲,是比她来得更早的以战。
站在原地不再移动,心中有奇怪的念头,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以战。
自从做了以战的助理,工作上的接触多了,她有个想法:其实自己根本分不出他们兄弟俩谁是谁!以前以为靠感觉可以,但现在知道,他们兄弟实在太像,像得连感觉都相近。以前——是对以战陌生的缘故。
她开始有点怕接近以战,因为那太相似的“感觉”今她痛楚。
以战到底不是以哲,这是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弄错的。
她站在一株树後,远远看见以战低看头,不知在自语或是沉思,久久,久久都不动。二十分钟他还是那个姿式,像生了根的树。
有点著急,他不是要在那儿站一生一世吧?
太阳的脸庞完全展现出来,逼人的热力也升高,细小的汗珠沁在可欣鼻尖。她已陪著以战站了起码一小时。
以战这么早来是为甚麽?他刚陪傅太一起来,他们不是约好中午在庙里打斋念经吗?
以战终於移动了,他缓缓转身,慢慢朝可欣走过来,不,他当然不是走向可欣,那是离开的唯一道路。
他还是半垂着头,沉重而悲伤,无限心事的模样。经过可欣时,他突然停步,有感应似的转脸,与可欣的视线相遇。
像受到极大的震动,他眼中光芒暴涨,身子不受控制的颤动看,伸出右手——他是指著她?或是想捉住她——然後,霍然转身,大步冲出墓园。
他竟是那样失态。
可欣像从一个梦呓中醒来,刚才那一刹那,她几乎不能呼吸。以战的手虽离她还那麽远,却像可触及她的灵魂,令她内心天旋地转般,不能自已的悸动著。那感觉就像以前与以哲,可是他却是以战。
老天!到底发生了甚麽事?一定有,她知道。看来,以战也知道。她——是不是把以战当成了以哲,那个百分之九十五——不,可以说百分之一百相像的双生兄弟。
她不想再往下想,那令她心惊胆战,但是——她是不是爱上了以战?!
是以战还是以哲?她完全迷糊了,站在以哲的墓前,她双手掩面失声哭泣。
那是万万不能,她最怕发生的事,想不到——想不到竟然真的出现,这——叫她以後再面对他们?
心绪乱得一塌糊涂,完全不能思想的在墓前站了半小时,该是上班的时间!她开车回到公司。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以战,离开所有人,她被自己吓坏了,怎能发生这样的事?
迅速打了一封辞职信,让秘书转交以战。也不通知任何人,她悄然而退。
她这抉择是对的,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今她避免面临万劫不复之境。
可欣躲在家里思索整天,只简单的对父母交代去旅行,就提著简便的行李离开,没说去处也没说时间。
父母一向对她极信任,知道她能保护自己,放心让她上路。她只留下保证,一定按时报告自己行踪。
她的离开没惊动任何人,一走了之、一了百了,还有甚麽比这更好的办法?
首先发现的是傅太,她问以战。
“可欣呢?怎麽不回我电话。”
以战无言以对。中坚以怀疑的口吻说:
“她两天没来上班。”
“大小姐一定生病。”明柔笑。“娇生惯养,可能从来没这麽劳累过。”
以战还是没作声,也没把可欣辞职的事告诉大家——他大概永不会说出来。
“你问过她父母吗?”明柔问。
“没有。工人说她不在。”
“让我打去问问。”中坚离开餐台。回来时神情诧异。“她母亲说她离开了香港。”
“啊——”傅大反应最大,她睁大眼睛张大口,一副不能置信的骇然。“不可能,她离开香港不可能不告诉我。”
“他们怎麽说?”明柔关心的问。
“她去旅行。”中坚怀疑的。“没定目的地,也没定归期,只说会打电话回来。”
“怎麽可能?”傅大目瞪口呆,泫然欲涕。“你们谁得罪了她?”
中坚、明柔、傅太的视线都集中在以战的脸上,只见他漠然的脸上半丝表情也没有,只用手指轻抚著眉心。
“你知道原因吗?”明柔问。
以战沉默的摇摇头,再摇摇头,眼眸的颜色变得更深沉。
“不管。”傅太终於哭起来。“我不管她为甚麽离开,你们替我把她找回来。一定有原因逼她走,她答应过我永远陪我的。”
“妈咪——”明柔跳起来拥著她。“别哭,别担心,可欣可能很快回来,她只是去散心。”
“骗我,她不会回来。”傅太下意识的推开明柔。“阿强,我不管,你要替我把她找回来。你不去,我自己去。”
明柔脸色难看,没想到傅太会推开她。以战脸色也难看,傅太给他出个难题。
“我会找她。”他勉强安慰母亲。“我一定替你找她回来。”
“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你们。”傅太满脸泪痕。“你们谁惹她,我不放过你们。”
“妈咪——”以战很难堪。“我接到她的辞职信时人已走了。”
“辞职?做得好好的为甚麽辞职?”傅太叫得惊天动地。“她不高兴你们换了她的职位?”
明柔的脸色更难看,她盯著以战,希望他说几句好话,可是他沉默。
“不会,安娣。”中坚出面打圆场。“可欣不是那种人,事实上她帮以战做得很开心,做得很好,她离开——可能是散心。”
“不是。”傅太非常因持己见。她瞪著以战。“你说,你一定知道原因,阿强。”
“我只接到辞职信,她甚麽也没说。”以战吸一口气。心里立刻想到墓地里的那一幕,有关系吗?他的心开始不能平静。
“可欣的父母说她来电话时一定要打给我们,一定很快联络上,安娣,真的别担心。”中坚再一次说。
他的人,他的话都有一种今人安定的作用,傅太渐渐止住哭声,用责备的眼光瞪看以战。
“早叫你把我们的事办妥,你不办,她人都走了。”她叹息又埋怨。“可欣若是不回来,我不原谅你。”
以战脸上涌起一抹暗红。
“甚麽事以战没替你办?我帮你办。”明柔又来讨好。
傅太动也不动的望著以战,也不言语。
“我也可以帮忙。”中坚这麽说只为替明柔解围,傅太对可欣的偏心毫不掩饰得今人难堪,他替明柔难过。
“你看人家,每人都热心帮忙,就是你。”傅太似不放过儿子。“哪有那麽多期规矩要守?”
“早让可欣正式成为我女儿不就甚麽事都没有了?我不懂你心里想甚麽,阿康去後、你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傅太说。
以战垂下头,也不替自己解释,只默默的承受一切。
好不容易在中坚和明柔一再相劝之下,傅太回房休息,并限一星期要把可欣找一回来。
以战以守著傅太为理由,让司机送走明柔,中坚也告辞而去。
“最好明天你亲自去一趟沈家。”他说。
以战把自己关在卧室,心潮起伏。
那天在墓地无意识失控的把手伸向可欣,她震惊的表情他看得清清楚楚,她不止震惊,彷佛还害怕、还矛盾不安、还痛苦。他不明白那代表甚麽,可必是她离开的理由。
她——她会不会是把他当成以哲?她?不愿也不能再想下去,太复杂、大痛苦、太具伤害性,总之——是一辈子不可解的死结。
但她离开——他心中竟有著莫名其妙的欣喜,这欣喜完全解释不来。却绝对真实。
她的离开——他矛盾极了。
第二天他亲到楼上可欣父亲的公司拜访。沈家公司规模不比“傅氏”小,而且装修得十分堂皇。
可欣父亲沈家尧亲自接待他。
“你们兄弟实在太像,我见过以哲,所以感觉上也见过你。”家尧十分亲切。“我知道你为可欣的事来,事实上我们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她一点也没讲过甚麽?”
“她说要休息一阵子,没定目的地,但到了会给我们电话。”家尧说“我们信任她,也知道她有安排自己的能力,放心让她上路。”
“欧洲?或是美国?”
“不知道,但很快会有消息。”家尧笑。“我会要她给博太打电话,也会把消息转告你。”
“家母限我七天之内把她找回来”
“那大概不可能。”家尧平静的说“相信她会离开一段长时间。她从小很有主张,意志也坚定,我们无法改变她。”
“你知道她离开的原因?”
“不知道。”家尧很认真。“她过你们‘傅氏’之後一直很愉快,我们的接触比较少,她离开的原因——我帮不了你。”
“谢谢你。”以战告辞。“务必请转告她给家母一个电话,家母在精神上很依赖她。”
“我明白。请代问候傅太。”
告辞出来,他的心情并没有好转,等可欣来电是很渺茫的事,她会不告而别,表示不希望有人破坏她的决定,她未必肯打电话给博太。以战很烦恼。
坐在办公室半晌都无法安下心来工作。
中坚走进来,手上拿看些纸张。
“查到了。”他说:“我查到可欣坐英航离开,第一站是曼谷,如果不下飞机,她就会直飞去德国法兰克福。”
“欧洲。”以战喃喃说。
“她的机票买到瑞士,但不能肯定是否最後一站,她可以随时补票。”
“至少知道她在欧洲。”
“目前是。再过些时候,她可能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
“你要我怎么做?”以战望看中坚。
中坚眉心微蹙,考虑半晌。
“如果你不方便离开,我替你去找。”他很热诚。“循看她的路线一站站追下去,总有希望找到她。”
一谢谢你,可是——找到又如何?如果她不愿意回来。“
“我不知道。”中坚紧紧的望著以战。“以战,是否发生了甚麽事?”
“没有。”以战心头一紧,那算发生了甚麽事吗?“至少我没有觉察。”
“她是在以哲周年忌辰後第二天离开,这是否显示些甚麽?”
“那天中午在庙里吃斋都一切正常。”以战说得有些敷衍。“我看不出甚麽不妥。”
“是。”中坚轻叹。“她一向含蓄,我们实在难猜测她心中想甚么。”
“找她的事让我考虑一下。”以战有点心不在焉。“只是妈咪那边难应付。”
“你决定。”中坚拍拍以战。“我standby.随时可以启程。”
中坚才离开,电话钤响起来,他的秘书声音在话筒里响起。
“傅先生,老太的电话。”
立刻传来傅太兴奋的声音。
“可欣打电话来。”傅太的声音高八度。“她现在东京,十天之後就回来。”
东京?!以战皱眉,可能吗?
“她还说甚麽?”
“她说一定会回来,一定会陪我,也一定不嫁人。”傅太心情好得不得了。“她想休息一阵,所以离开。”
“那——就很好。”以战当然知道事情不会这麽简单,却不敢扫母亲的兴。“我们大家都可以放心了。”
“替我约陈律师,明天我要见他。”
“为甚麽?明天我有重要会议,没时间陪你。”以战直接反应。
“让明柔陪,中坚也可以。”傅太说:“我要改遗嘱。”
“妈咪——”
“我要把阿康的那份完全转到可欣名下,她完全继承他。”她肯定的说。
“你——不需要再考虑一下?”以战纯为好心,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占以哲的那份。
“不必。早改早好。”傅大声音里有些负气。“免得别人起贪念,欺负可欣。”
以战心中一窒,母亲可是在说他?或是指明柔?他盾心深深锁住,不能让母亲有这种误会,他承受不起。
“是。我约陈律师,明天陪你见他。”他说:“会议我可以改期。”
傅太立刻一局兴起来。
“我知道你和阿康感情好,可是——一有外人事情就复杂,我要快刀斩乱麻。”
以战唯唯诺诺,他知道傅太指的是明柔,怪明柔抢可欣的职位。
可是可欣离开的原因并非如此,而原因——他又怎能讲出来?
以战的烦恼愈加沉重。
可欣的继母沈太的电话也到。
“可欣现在在日内瓦。”她温文的说。“过两天她就离开,没定下一站目的地。我已要她打电话给傅太。”
“谢谢,非常谢谢。”以战心跳莫名的加速,口齿有些不清。“如果她再来电话,可否请她也跟我联络?一
“可以。是公事吗?”
“是,是,有一点点公事要请问她。”以战说:“麻烦你了。”
“没问题。”沈太笑。“你们兄弟真像,家尧说简直一模一样,看见你,他吓了一跳,以为是以哲走进来。”
“是——再见。”以战放下电话,下意识的摸摸额头。额头上其实并没有汗,他是紧张。
紧张甚麽。他也说不出。
晚餐桌上,他向大家宣布将赴欧洲一行。
“如果不可以不去就别坐飞机。”傅太对飞机有永恒的恐惧。“生意可以少做一单。”
中坚望著他,有点意外。他是明白的。
“我也去。”明柔立刻说:“可以去换季。”
“我们不能同时离开公司。”以战正色。“你管财务的。”
明柔耸耸肩,满不在乎。
“等你回来我去,冬季时装正好上市。”
傅太并不在意她去或不去,只望著儿子。
“不能找人替你去?阿强。”
“不能。”以战望著母亲,十分肯定。“这次事关重大,非自己去不可。”
“选家稳当安全些的航空公司。”她说。
“这哪里说得定。”以战笑起来。“蚂咪,不必担心,以哲在天之灵会保护我。”
果然,傅太不再有意见,“以哲”这两个字对她有特殊的稳定力量。
“去多久?”明柔问。
“至少一星期。”以战看中坚一眼。
“是。”中坚立刻帮腔。“他要去几个地方,瑞士、德国、法国,也许还去美国。”
“这是为甚麽?开那麽多会?”傅太又有意见。
傅太始终不放心飞机。
“几处有不同的project ,以战希望一次就全部谈妥,不须要再去。”中坚说。以战感激的望他一眼。
“也好。”傅大突然想起。“你会经过东京吗?可以探望可欣。”
“不。正好反方向。”以战淡然。
“可欣在东京?”明柔彷佛不相信。
“是。”以战立刻说。“她已给妈咪电话。”
“我还以为她躲到哪儿去了,”明柔有些不屑。“东京这麽近,有甚麽好玩。”
没有人接她的腔,她只好沉默不语。
以战陪母亲去见陈律师,改好遗嘱後,坐夜晚十点半的英航班机飞欧洲,第一站也是曼谷,他要循可欣的路线去追寻,这样比较有把握些。
二十四小时後,他已在日内瓦机场。
正预备叫的士去车站,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可欣?!
她提看简单的行李,正匆匆忙忙往机场里走,几天不见,她看来瘦削不少。心头一热,以战跟在她背後,不受控制的转回机场大堂。
他完全没想到,一到日内瓦就会碰到她。那机会恐怕是千万分之一,这是甚麽?
缘?!但——怎样的缘?
跟著她走一段路,她忽然停步,好像感应到甚麽,呆怔两三秒钟,她霍然回头叫:
“以哲——”
以战被她突来的转身吓一大跳,呆怔著半晌不能言语。
“不——我是以战。”也挣扎著说。
她脸上的惊喜,不能置信,意外的神情在一刹那间凝固,像个面具一般,然後渐渐褪色,变成寂然。
“对不起,刚才我感觉——对不起,那是错的,”她慌乱的失了方寸。“再见。”
转身欲逃,以战却更快的叫住她。
“请留步,”他焦急、慌张兼而有之,几乎伸手想抓住她。“请——我是来找你的,请勿再离开。”
“不。我有离开的理由。”可欣不看以战。
“我知道。可是妈咪想念你,她已不习惯没有你的日子,”以战的话从心底说出来,真挚感人。“请体念老人家的感情,我——不忍心再看她流泪。”
“过一阵她会习惯。”她硬看心肠。
“她正开心的等你十日後东京返港,”他目不转睛的看著她,看得——眼睛都发痛。“十日後见不到你,不知她会失望成甚麽样子。”
“我的飞机四十分钟後要开。”
“在妈咪心目中你已代替以哲,”他握紧了双手,如果可以,他想拥抱她,哀求她跟他回去。但是——不可以。“失去他又失去你,她受不了这双重打击。”
她慢慢转过身体,慢慢把视线放在他脸上,她已完全控制了情绪。
“我有不回去的理由。”她说。
“能告诉我吗?”
他的眼光今她震动,和以哲一模一样,不,根本就是以哲。
“不能。”她避开了。
“我诚心请求,”他的声音充满了矛盾和痛楚。“请——看在以哲的分上。”
他向她伸出右手,看看那只手,她的心又开始颤抖,是以战或是以哲?怎麽她已完全分辨不出来?
他那伸出的手向她要甚麽?老天——她心中的防线崩溃了,无意识的把手中的护照、机票都交给他。
当他接过她的护照,手指轻触到她的,像爆出一粒火花,真实而清楚,两人都急速的缩回。然後,他们就这样平静下来。
“先回酒店,明晨再买机票回香港。”他说。
她没置可否,却随他走出机场。跳上的士。
他们在日内瓦住了一晚,两间相连的房间,各怀著无限心事。
绕了半个地球,她还是要回香港,这一趟是白跑了。
有的事——大概命中注定,世人是无法自己改变的。
以战奇迹般的找到可欣,又把她带回香港,傅太自是欢喜若狂。见到可欣就行了,她甚至不问怎麽找到她的。
明柔和中坚却不这麽想。
“真是在日内瓦机场遇到她。”以战说。
中坚相信他的话,但是,他怀疑她怎麽立刻肯跟他回来。
“你对她说了甚麽?”
一请求她回来,把妈咪情形告诉她,也告诉她关於我的为难处。“
“如果她肯皱着眉,推得一乾二净。”我的身分不便多问。“
“听说妈咪去见陈律师改遗嘱。”
“最好只管自己分内事。”
“改遗嘱与我们无关?”明柔不以为然。
“妈咪要怎麽做,我们管不了。”
“你没陪她去吗?说不定她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沈可欣,也不知道她怎麽迷惑你妈咪。”
“怎样这样说?”以战不悦。“公司原就有一半是属於以哲的。”
“沈可欣又不是以哲。”
以战吸一口气,把不满压下去。
“再一次请求你,别管别人的事。”
明柔盯著他看了半晌。
“怎麽你连讲话的语气都不同了?再一次请求,需要‘请求’吗?”
“我是认真的。”他说:“我们家族原本就人丁单薄,不要搞事。”
“谁在搞事?沈可欣玩失踪才是搞事,你别弄错。”
“我管不到沈可欣的事,顶多她只能算弟妇。我们不同——”
“没有不同。”
“我觉得现在你对我完全不像自己人,连一次应酬也没陪过我。”明柔说。
“我说过,三年之内我不应酬。”以战说。
“我答应三年之内不举行婚礼,可没说过要守三年活寡。”她提高声音。
他眼中掠过一抹奇怪的神色。
“你讲话也不再像从前。”他说。
“是你逼出来的。”她冷哼。“有时候你对我就像对陌生人。”
“我——有我的苦衷。”
“我知道,以哲替你去纽约等於替你死!须不须要内疚一辈子?”
“他是我同胞兄弟。”
“我是你未婚妻,替你生了儿子的未婚妻。”明柔尖锐的。
“你也该替我想想——”
“我的忍耐已到了最大的限度。”吩明柔提出警告。“你应该替我想想。”
一我以为你能体谅。对你——我已尽了最大的能力。“
“所谓最大的能力是甚麽?买一幢房子,工人、司机、护士把我们母子俩养在里面,不冷不热不痛不痒的,有空就来探一下,否则不闻不问。这算甚麽?”
“目前我只能做到这样。”他说:“我发过誓,三年之内——我只能这样。”
“你要明白,以战,我要嫁的是你的人,不是一幢房子、最好的物质享受,人,你难道还不明白?”
“是我对不起你。”他矛盾而痛苦。“我可以给你其他的补偿。”
“你的补偿已大多太多,你甚至要把沈可欣的职位给我。”明柔不肯放松。“但是,我也要求精神上,我是人,我要跟你在一起。”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对不起,我做不到。”
“傅以战——”她叫。
“你可以提出任何其他要求,我答应你,任何要求。”他说:“这一件——做不到。”
“你和以前完全变了,以战。”她再一次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止是我,整个傅家都改变了。”以战用双手抱住头。“请勿再逼我。”
“不是逼你,实话实说,我要一个正式名分,傅以战夫人。”明柔终於说:“我连孩子都生了,没理由三年後才给我。”
“三年并不长。”
“对一个女人来说,三年够长,长得能发生任何变化。”明柔其尖冒著汗珠。“香港目前自动送上门的女人太多,我不想冒险。”
“你应该对我有信心。”
“甚至我对自己都没有信心。”
“事实上,在傅家你已被认定,不可能有甚麽变化。”
“没有白纸黑字证明,我不放心。”
以战紧紧皱著的眉始终不能展开。明柔的话已说得很清楚,她要保障,但是
“你担心甚麽?”他忍不住问。
“不是我现实,那个为长发女星抛妻弃子的花花大少,若不是有一纸婚书保障,他肯分给老婆两亿港币?”
以战用不能置信的眼光望著她,他不能相信这话出自明柔之口。
“当然,我只是用来比喻。”她口气改变。“目前你对我的态度,我不能不担心。我并不那麽爱钱,却不愿人财两空。”
“有人对你说了甚麽话吗?”
“没有。我是成年人,不笨,自己会想。”
以战沉默的考虑半晌,慎重又认真的说。
“你的担心也有道理,目前妈咪还在,我不能自作主张分家,爸爸也不会答应。我只能把你的名字放进董事会,保证若有任何变化,傅以战拥有的一切有一半属於你。”
她先呆了一阵,半信半疑终於笑起来。
“真的?!”
“真的。”他很严肃。“我可以跟你去律师楼做手续。”
“那麽我再问你,你妈咪是否把以哲名下的一切给了沈可欣?”她眼光闪动。
“我无权过问。”以战没有表情。
“是或不是,你一定知道。”
“你为甚麽一定要知道?”以战开始不耐烦。“你有我的一半还不满足?”
“沈可欣——不知走了甚麽狗屎运,又会幸运成这样。”明柔扁扁嘴。
“人家不一定希罕。”他不以为然。
“是了,知道她是富家女,但我不相信她不爱钱,她出走一定是想你妈咪改遗嘱。”
“我不想谈人家的事。”
明柔眼珠儿一转,话题又变。
“我不想她做你的助理。”
以战脸色一沉,很不高兴。
“你又怎麽了?”
“让她去帮周中坚好不好?她在你旁边,我不安心。”
“可以。除非你把职位还给她。”
“她这麽向你要求?”明柔脸色大变。
“如果她会要求,当初不会把职位让你。”
“她给你吃了甚麽药?你眼中的她全无缺点、短处?”她吃起醋来。
“她——是以哲的未婚妻。”他说。
一星期後,以战问准傅太,把名下的财产一半转到明柔名下,但很清楚的写著,这一半里面有一半(即四分之一)是属於儿子傅世达的,儿子未成年前,由明柔管理。
明柔原本反对儿子分她一半,但转念仍由她管理,就沉默不言了。她怕反对不成,横生枝节反而不美。
拥有了实权实利,明柔就不再对以战诸多要求,诸多挑剔,人反而安定下来。原本相当能干的她,开始真真正正替“傅氏”工作。
她不要逼以战结婚,也不再要求他陪她,更热中的以“傅氏”的股东身分活跃於社交圈,有意无意的宣布她是傅以战未婚妻的身分。
只要不烦以战,他甚麽都不理,也不作声。下班时有空去探探儿子,有空也陪明柔吃顿晚餐,态度依然不冷不热。
自可欣回来後,她已恢复工作,但是一、三、五来“傅氏”,二、四回父亲那儿帮忙。这是她的要求,没说原因,以战只能照准。
他无权过问她的事。
即使可欣在“傅氏”的那几天,可欣也从不与他们一起吃傅太派来的厨子所做的午餐,每天中午她都默默离开。
周中坚一再要求过,她都微笑摇头,宁愿独自外出进餐。明柔也以女主人身分邀请过,她也不署可否。只有以战没作过声。
他比谁都了解,可欣是在避开他。
他能感觉到两人间微妙的、奇异的联系,他也——同样的在避开她——这是必须做的,至少目前。以後,他也不知道该怎麽解决,虽然终有一天事情必须解决。
十二点才过,可欣已拿著手袋匆匆外出。
以战目送著她高挑苗条的身影,有著莫名跟上去的冲动。他没有动,因为他不能动,他是以战,不是以哲。
他看见周中坚跟了出去,两人交谈数语。结伴离开。
难以压抑的妒忌涌上来。
他下意识的站起来,明柔却走进来。
“发现没有。”明柔似笑非笑。“中坚对沈可欣如影随形。一
以战放松双手,慢慢坐下,沉默不语。
“中坚对可欣有意。”她再说。
“别理会人家的事。”他不悦。
“你说周中坚喜欢她的人?或者看中她手上属於以哲的财产?”她笑。
“你在说甚麽?”他沉声问。一点笑容也没有,整张脸是黑的。
“开玩笑。”说完一溜烟走开。
以战脸上肌肉神经质的抽搐起来,眼中神色阴沉骇人,双手握著拳。好久好久,拳头才慢慢松开,恢复平静。
公司里的小饭厅只坐著两个人,以战与明柔沉闷的吃著午餐。
“我们之间怎么愈来愈没话可说了?”明柔说。
以战看她一眼,依然无语。
“以哲去世,不但改变了你的个性,连你的脾气、爱好,甚至气质也变了。”她再说。
他低著头,连连吃几口饭。
“知道吗?以战,你一天比一天陌生,我一天比一天害怕。”
“你害怕甚麽?”以战问。
“说不出来。总之——全无安全感。”明柔想一想。“说真话,是不是你也觉得我遥远了?”
“世界上每一件事都随日子改变,何况是人?”他摇摇头。“一年多前我们都快乐得多。”
“人死不能复生,再不快乐也没有用。”
“道理谁都懂,做到却很难。”
“告诉我。”明柔忽然话题一转,石破天惊的说。“你是不是喜欢沈可欣?”
“你——”他霍然起立,两只震惊的眼睛睁得好大,指著她的手指也不受控制的颤抖著。
“你说甚麽话?!”
“我说的是我感觉到的真话。”她坦然不惧。“她离开出走,你把她追回来,她不再全职在‘傅氏’,她不肯跟我们一起午餐,你告诉我,我的感觉是否很对?”
“请勿胡言乱语,认清自己的身分。”他脸色铁青,再严厉也没有了。“这种话伤人伤己,请自律。”
“我不是傻瓜。当然,我会自律,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她笑得很飘忽。“承不承认都没关系,时间会证明很多事。”
“你说得对,时间会证明很多事。”他强抑内心怒火。“你我都可以等。”
“绝对奉陪。”她又笑。“我有的是时间。”
他望著她,突然就笑起来。
“很想知道,你到底——爱过我没有?或是爱我拥有的一切条件。”他问。
她呆怔一下,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良心话,不可否认我们以肯曾有过美好时光,你本人,加上你的一切条件,我的确付出过感情。”她慢慢说:“我是个现实的女人,自问条件也绝对不差,你是我选中的,我很努力的追求并得到一切,我以为会是一辈子,是你——你自私的破坏了一切。”
她眼中泛出泪光,她伤心,她也有苦衷,有伤痛处。
“以哲出事後你只自私的替傅家、替你妈咪、替沈可欣、替你自己打算一切,可有替我想过?”
明柔愈哭愈厉害。“我怀了身孕正准备结婚,一下子全打散了,我要躲去美国生孩子,要延迟婚期,甚至要忍受你的改变、你的冷待,你可曾替我想过?”
以战瞠目结舌。真的,他从来没这麽想过,也并不了解明柔,只知道她是强者,强得可以承受一切。
一刹那间心中充满了乱七八糟的情绪,类似歉疚、自责、後悔,那变得柔软的心加剧的痛楚。
“对不起。”他立刻说。原是个心软的人,而且——而且——“明柔,是我不对,将来我必加倍补偿。”
“我并不要求补偿。”她哀哀的流看泪。“我虽现实,爱财富、爱名气,但不会强求、不会抢。是你专我失望、令我生气,我才故意说出要求为难你,我是故意的,我无意分你财产,我只想做你妻子——”
以战心软又心酸,用双手扶著她的肩。她趁势紧紧抱住他,在他怀里大哭起来。
以战又乱又慌,手足失措的不知该推开她或是怎麽做,怀中是一块烫手的铁,令他——令他——终於他慢慢的扶正她,用双手撑著,让她面对著他站起。
“是我不好,全是我的错,请原谅我的苦衷——”他喃喃的说著。“明柔,请体谅我——我能为你做些甚麽,一定做——”
“让我和世达搬回祖屋。”她眼泪汪汪的。
“这——让我问妈咪——”
“妈咪并不反对,我问过她,只是你——”
“搬回去可以。”他咬咬牙。“但是——三年内我不与你同房。”
“为甚麽?我们原是两夫妻。”她瞪看他。“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明柔——”他鼻尖全是汗珠。
“没有理由,是不是?对以哲歉疚也不必这麽做,除非你不再爱我。”
“给我一点时间。”他吸一口气,费力的挣扎著。“我要想一想。”
“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她说。
   
第五章 为情所困
明柔终於搬回傅家祖屋。
搬家的事不劳她费心,自有工人办。她只带看儿子世达由司机接回来,安置在预先已准备好的房间里。
她的卧室与世达跟护士住的相连,离以战的那间远远的。
“我要以战隔壁那房间。”她提出要求。
“对不起,是大少的吩咐。”工人说。
“我跟妈咪说。”明柔不悦。
傅大一听她的话,脸色就变了。
“不行,阿强右边是以哲卧室,左边是我留给可欣的。”她说:“你有甚么不满意?”
“我想和以战近些,好照顾。”明柔知道傅大是惹不得的。“可欣不是一直住以哲卧室?”
“不。可欣将住以战和我房间之间,阿康的卧室我要永远保持原状。”傅太说:“你跟世达的卧室是远些,但我怕吵,半夜BB啼哭我会睡不著。”
明柔碰了钉子更不开心。
“可欣并不常来住。”她还想争。
“若不喜欢可以搬上三楼。”傅大想也不想。“三楼房间任你选。”
“那就算了。”明柔总算会转弯。“我跟世达住另一边,以後再换。”
“是啊!两年後你跟阿强正式完婚,自然就搬进他卧室。”傅太平淡的说。
晚餐後明柔向以战投诉。
“妈咪对我不公平,她心里只有可欣。”
“不要跟可欣争,她已失去以哲。”
“她失去以哲,我难道拥有你?”
“大方些,别在小事上斤斤计较。”
“小事大事都没有我说话的馀地,我在这屋子里全无地位。”
“在这屋子里全都得听妈咪的,我也不例外。是你自己坚持搬回来。”
“我不搬回来,将来恐怕更没地位!”她自嘲的说:“以战,与你拍拖时从未想过如今会是这种情形。”
“我也没想过。”他苦笑。
“後悔吗?”她望著他。
以战不回答,慢慢走开。
明柔搬回来,无形的压力更加大了。他开始觉得,是否一开始就错了?错得如今错综复杂,不知该如何解结。他——哎,不知道可以支持到甚麽时候,眉宇之间的忧愁更加深了。
每一天他要面对许多人、许多事,他必须强打精神,勉力的应付著,就算回到家里也不敢放松精神,直到他回到卧室,关上房门。
这是他唯一可以轻松的时候,是他唯一可以面对自己的时候。
洗澡,换上睡衣,拿起本书半躺在床上。这是他三十年来的习惯,不看书他是没办法入睡的。
他又用遥控器打开CD机,让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低低的在四周奏起,他不想太大声,不想影响隔壁的人。
虽然——他知道左右隔壁都没有人。
左边,以哲卧室,右边是可欣。可欣今夜并没有来到。
傅太与可欣间有自己的联络方式,可欣来与不来,傅太掌握得极清楚,她们母女俩每天总讲上几小时长气电话。
眼睛有点累,合上,把书本平放衣胸前休息一阵。他听见开门声。
这样推门就进来的人只有母亲傅太,其他总绝不会如此放肆。
“还不睡?”他闭著眼睛问。“通完你们的长气电话?”
没有回答,脚步声一直走到床边。
诧异的睁开眼睛,整个人几乎从床上跳起来——穿著性感睡衣的明柔站在床前。
“你——”他滚到床的另一边。
明柔趁势坐下。
“今夜我睡这儿。”她笑。
“不——”他跳下状。“回去,回去,妈咪看见不好。”
“有甚麽不好?我们连儿子也生了。”
“请——遵守你的允诺,”以战的脸居然通红。“回你卧室。”
“不。我一定要留在这儿。”明柔已半躺在床上。
“你赶不走我。”明柔说。
“你——”他又急又怒又啼笑皆非。“发甚麽疯?你——吃错了药。”
“难道你不想?你不需要?”她挑逗似的。
“你——”他用力顿一顿脚,转身旋风般冲出卧室,冲进以哲空着的那间房,并立刻锁上房门。
这明柔——明柔——
明柔呆怔的坐在以战床上,她做梦也没螟到以战的反应会是这样激烈!她山为顶多他拒绝,谁知道他当她洪水猛兽般的逃开,他——怎样变成这样?反常至此?
然後,她慢慢下床,慢慢走出以战卧室,走廊上一片空寂,甚麽人都没有,每间房都紧闭,只有她与她的满腔难堪。
以战竟这样拒绝她。
这一夜她想了很多很多,多过她以前思想的总和。想到从前,想到现在,想到将来,她无法不担心。
以战已变成一个离她很遥远的陌生人,陌生得已完全不能了解他。
她该怎麽办?他会不会在三年之後真的跟她举行婚礼?或是只在敷衍她,拖到三年之後不了了之?但是他又给她一半属於他的财产,对她这样慷慨——她真的完全不懂了。
第二天强打精神预备上班,发现以战已先她离开家,他竟不愿与她同进同出?
在公司的电梯里,她碰到可欣。
可欣沉静安详如昔,只是失去了昔日那份超凡脱俗的怡然自得,失去以哲以後,她就变成这样,但她依然美丽。
“嗨,可欣,”明柔夸张的。她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这麽夸张。
可欣只微笑点头并轻声说“早”。
“今天你回‘傅氏’?或你家公司?一明柔又问。
“‘傅氏’。”可欣总是淡淡的。“中坚通知我今天开会。”
电梯门开,她们相偕走出来。
“中坚这阵子总陪你吃午饭?”明柔说。
“也不是每天。”可欣的情绪、言语就是平静得波纹不生。
“其实我和以战都欢迎你来小饭厅午餐。”明柔故意这麽说。
“谢谢你们。有机会我参加你们。”
没有再说话的机会,各人回到办公室。
十点钟开会,各部们主管都聚集在会议室,为了一单大生意。大家发表意见,讨论到中午仍没有结果。
在这类似的会议中,可欣一向很静、很专心的聆听各人讲话,不多发言,有一份刻意的置身事外状——也不是“事朴”,而在边缘,她不想投入太多。
她知道自己站在甚麽地位,知道该做甚麽或不该做甚麽,很冷眼旁观。
整个会议过程中,男人们都努力发言,可欣敏感的觉得有一对眼睛一直盯看她,那是明柔,她知道。
但是明柔——为甚麽?
散会时以战和中坚边走边讲,可欣悄悄溜开,明柔却追上她。
“一起午餐?”明柔拉著她。
“我在‘铺记’订了位了。”可欣婉拒。
“我也去‘铺记’,换换口味。”明柔表现得热心而雀跃。
可欣不能拒绝,只得由她跟著。
“你喜欢这儿的菜?”点好菜,明柔问。
“无所谓。我不讲究食物。”
“你一直这麽淡然,世界上彷佛没有甚麽东西能吸引你。”
可欣但笑不语。
“我很好奇,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上次去而复返的原因?”明柔问得突然。
可欣呆怔,不知道该说甚麽?
“以战真在日内瓦机场遇到你?怎麽可能这麽巧?你不是说在东京吗?”明柔连串的问,完全不放松。
“我不想再提这件事。”可欣平静又直接的说。“我自然有我的原因,与大家无关,我不会说出来。”
“你真的在日内瓦?”
一是。“
“以战——事前知道?”
“当然不。”可欣笑起来。“中坚告诉我,他循著航空公司买票和班机的线索一站站的追寻出来的,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以战——很帮你。”
一那是因为以哲,他同胞弟弟。“
“以哲和以战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相像,”明柔想说甚麽,又在犹豫。“你曾经有错觉吗?”
“没奇,也不会,”可欣吸一口气。“我对以哲有感觉,与对以战完全不同。”
她说得斩钉截铁。
“以哲在时当然不会,现在呢?”明柔笑得相当虚伪。“看见以战你会不会吃惊?会不会吓一跳,以为他是以哲?”
“这麽问是很可笑的事,”可欣已经猜到明柔的意图。“以战永远是以战,以哲永远是以哲,就算百分之九十九相似,也还有那百分之一的不同,怎麽可能以为?”
“这样很好,真的很好,”明柔看来放心了。“有时候女人的错觉——很可怕。”
可欣微微皱眉,不再言语。
明柔今天硬跟著来是有目的,是想警告她不要有错觉,不要把以战当以哲,她十分清楚。
“你——没有不高兴吧?”明柔语气一变。“我这人说话太直,说错了你别怪我,你知道我是无心的,我们是自己人。”
她愈是多话,可欣愈是沉默,一直回到公司,她都没有再启齿。
“沈小姐,傅先生找你,”一进公司,询问处的女孩就说。“找得很急。”
“我立刻去见他。”可欣一向公事公办。
“我也去。”明柔紧跟著。
她们同时走进以战办公室,以战本想讲甚麽,一眼看到明柔时就停下来。
“你找可欣甚麽事?”她抢著问。
“没有……我已让中坚办好。”以战没有表情,冷淡客气的说:“请回吧!”
可欣转身就走,明柔留下。
“因为我在所以你不说,是不是?”
“不要太敏感,的确中坚已办妥。”以战说。
“不要看见我就皱眉,我不是那麽惹人讨厌吧?”明柔尖锐的。
“小心眼是女人的致命伤。”
“能不小心眼吗?你对别的女人比我好十倍、百倍。”
“请注意,这儿是办公室。”他提出警告。
“你不给我面子,我为甚麽要给你?”
“我们不必针锋相对,你的要求我都做到了,还有甚麽不满?”他像忍无可忍。
“你心知肚明。”
“我们曾经有协议”
“我要推翻,不要守活寡。”
“无理取闹。”他涨红脸。
“我可以向任何人公开,请别人来评评我们谁有理。”
“你总这样。到底有甚麽原因?”
明柔的脸红“阵白一阵。
“如果我证实了这件事,傅以战,我和你永远没一兀没了。”她气冲冲的离开。
以战心中深沉叹息,他的担子几时才能背得完?
下班了,也没甚麽重要公事,以战像生了根般坐在办公室裹不肯走。
中坚走进来,坐在他对面,静静的望著他。他恍若未闻,沉在很深很深的思绪中。
时间悄悄从身边溜走,暮色从窗外涌进来。他们就这麽对坐著已超过四十分钟。
突然间,以战好像梦中醒来,看见面前的中坚,十分意外。
“你怎麽在这里?”
“坐了四十分钟。”中坚看看表。“告诉我,以战,你到底有甚麽心事?”
“没有,怎麽会有——”以战夸张的。“我只是在想——我们去喝杯酒。”
中坚姿式不变,视线不变,这更今以战不安,他站起来又坐下去。
“这阵子公司赚了不少钱,你是知道的。”以战说“我在想——还可不可能有更大突破。”
中坚笑起来,分明笑他不说真话。
“对不起。”以战终於举起手投降。“刚才我想一些私事。”
“以战,无论公事私事,希望我都能替你分担。”中坚诚挚的握住以战的手。“我来香港就是这一目的,帮助你。”
“是——”以战十分感动。“有些事没有办法分担,十字架是要自己背的。”
“你心中的十字架是甚麽?”
“但愿我能告诉你。”以战看来内心挣扎得十分厉害。“中坚,如果我能说,你是唯一一个可以听的人。”
“我愿意等,等到那天你能说时。”
“其实——”以战脸上涌起一阵暗红,他几乎要说了,又被某种原因压回去。
“你这神情真像以哲。”中坚突然说“不但神情,很多动作都相似,双胞胎真是奇妙。”
以战呆怔一下,脸上暗红渐渐退去,他恢复了正常。
“让我们回家,妈咪一定等得著急。”
“记住。我等著你能说的那一天。”中坚说。
这天公司比较闲,可欣想远远避开所有人,於是悄悄上了文华酒店顶楼午餐。她选了避静的座位,面对着墙,一边进餐一边拿著本英文小说看。
她不想碰到任何熟人,更不想跟闲杂人打招呼,这个姿式、这个样子是最具保护力的。
听见背後有轻微脚步声,当然与她无关,不该有人在这种情形下打扰她。
一我——能坐下吗?“居然有人这麽问。声音熟悉得令她发抖。
“以哲”两个字几乎冲口而出。就像在日内瓦机场遇到以战时一样。
她震惊忘形的转身,以战,当然是以战。
“约了朋友在那边午餐。”他看来挣扎、矛盾得厉害,而且窘迫。“他们先走,我看见你——”
“请坐。”她先恢复镇定。
他坐下来,侍者送来一杯咖啡。
他们极少有机会这麽呆独对坐看,一时之间两人都显得尴尬。但是——两个人都完全没有避开或离去的意思。
“若明柔讲错话,请原谅她。”以战终於想出一个话题。
“我不会介意,如今已没有任何事再今我介意。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可欣说。
“不该这麽灰色。”
“我也不想。人必须面对人生,我的人生被安排成如此。”
“以哲不会喜欢你这样。”
“他还能要求我甚麽?他如此残忍的离我而去,在我正张开双手预备迎接美好人生时,我已尽力做到最好。”她眼眶微红。她已算是个很有白制力的人。
以战震动,他完全想不到看来永远淡漠平静的可欣有这麽强烈的反应。以哲的离去在外表上绝对看不出真正伤害有多大多深。
“对不起——”以战十分内疚。
“与你无关。”她无奈的笑。“你完全不须要内疚,他替你去纽约绝对不代表他替你死。每个人的生命安排不同,如果换成你——情形就变了吧?谁也说不定,是不是?”
“谢谢你。”他由衷的。“以哲极幸运能遇到你,即使只那麽短短的几个月,想来——他是此生无憾。”
“我也是。所以我尽力使自己活得更好,一直有个感觉,他——在看着我。”
“是是,他在看著我们——”以战不知道想到甚麽,停在这儿,然後话题就转了。“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想向你道谢的是,妈咪得你帮助才能放开心怀,她心中目前最重要的是你。”
“我知道。可是——我有负担不起的感觉,所以上次我选择离开。她对我太好,好得有压力,毕竟我不是真正的以哲。”
“不会再走吧?”
“一走了之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知错。”她微笑。像唇边绽开一朵纯白小花。“有一件事——也许我不该问,明柔和你——不知道是否有著误会。”
以战的眉心一下子紧紧皱起,神情全变。
“可否——不谈这问题。”他问。
“我知道因以哲的事令你改变,你变得不像从前。”
“可是明柔没有错,她为你受了不少委屈,而且有了世达。你们的误会应尽快冰释。免得伤了感情。”
“你不明白,她不是——”以战终於忍住没有说下去。“总之现在公司第一,妈咪第一,其他的我不去想。”
“对不起,我太多话。”
“不,你很好,因为你太好,我——才总想做些事来补偿你,可是我——”
“不需要任何补偿。”她肯定的说“以哲和我的一切足以支持我活得更好、更长久。”
“我的意思是——你不必受困於一纸婚约。”以战的脸涨红了。
“就算没有婚约,我也再找不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他。”她黯然神伤。
“有的事不必太执若。”
一我知道该怎麽做。“她断然说:”有了以哲——即使只有几个月,够了,此生无憾。“
他动容,好半天部说不出话。
“以哲有你——想来也是无憾。”
他的了解,她十分高兴。
“愈来愈发现你和以哲更多相同处。”她说“双生子真是奇妙。”
他不置可否,低头喝口咖啡。
“我想先回公司。”她起来。“对不起。”
她优雅快步离开。
望看她的背影,好久好久他都回不了神,眼中又有那种复杂与难懂的神色,脸上又有那种奇怪的暗红。
那天下班,中坚拖著以战去喝酒,看他神色,彷佛受挫,与平日很不一样。
“甚麽时候爱上喝酒?”以战问。
“我只在有需要时才喝酒。”
“需要?”
“陪我,不要问理由。”
以战以为只喝一杯酒,聊聊天,谁知中坚一杯一杯毫不犹豫的吞下肚子,快得今人阻止都来不及。没多久,中坚已半醉。
“不能再喝,听我话。”以战又意外又吃惊。“我们回家晚餐。”
“是好朋友的就陪我。”中坚的脸已通红,看来已不胜酒力“我没喝够。”
“发生了甚麽事?这麽刺激?”
“刺激?”中坚哈哈大笑,与平日判若两人:“那真是大刺激,她一口回绝了我。”
“他?她?回绝?”以战不懂。
“荒唐,是我荒天下之大唐,异想天开。”他又尽一杯:“明知是铜墙铁壁还一头撞过去,当然头破血流啦!活该!”
一甚麽事?“以战感受到甚麽?定定望住他。
“不说,发誓不说,太瘀。”中坚叫。
以战眼中瞳孔渐渐缩小,中坚不说他也猜到个大概,可欣。
心情矛盾,全身不舒服,沉默下来。
“喝酒,怎麽你不喝酒?”中坚一把抓住他“说好了陪我的,喝!”
以战推开他塞过来的酒杯。
“别胡闹,我们若都醉了,谁送我们回家?”他说。
“回家?回家效甚麽?冷冷清清就我一个人,不回。不醉无归。”
他简直在叫嚷了。
以战从未遇到过这情形,应付一个半醉比应付个醉汉更难。他很尴尬又难为情,公众场所,他不想失态。
立刻打手提电话召来司机,不能再逗留,他怕当众出丑。
虽然是公司替中坚租的公寓,以战并不清楚正确地址,无法送他回家,只能把他带回传家大屋。
已经吃完晚饭的众人——傅太、可欣、明柔看见他们都大为意外。
以战把中坚安排在客房,这个时候,中坚呕吐大作,呕得一塌糊涂。
工人替他清洗之後,送他上床,他看来脸色清白,清醒了大半。
“休息吧!好好睡一觉。”以战摇头。
“对不起,我——”中坚一开口,竟然呜呜的哭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我——我——”
“中坚——”以战大吃一惊。
真是这麽刺激?!
中坚呜呜的像孩子般哭一阵,甚麽也没说的睡著了。第二天随以战回公司之後,下午就收到他的辞职信。
以战愕然,万万想不到他说走就走。
“公司那单大计画就开始行动,你怎能离开?”以战说。
“对不起。”中坚从来没有这麽失落过。“我有必须离开的理由。”
“找到更好的工作?”
“没有。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你给我的薪水、信任和自由权限。没有任何一家其他的公司付得出。”
一留下来帮我。我可以给你公司股份。“
“我没想过,也不预备要。”中坚叹一口气。“这个时候离开对你对我都好。”
“我不明白——”
“相信我,让我走。”中坚十分诚恳。“我想休息一阵。一
“我们这年纪,休息一阵?!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有理由,但不合理。”中坚说得特别。“请勿逼我。”
“才第一次碰钉就打退堂鼓,难道你一点耐性都没有?”以战忽然说。
中坚呆怔一下,犹豫著没说话。
“从来你信心十足,怎麽这一次变了?”
中坚脸上有忸怩之色,呐呐不能成言,与他英明神武的大男人形象完全不配合。
“这次做的事以前没做过。”他吸一口气。“经验不足,把事情弄坏。”
“弄坏?!”
“太冒昧、太莽撞、太——一厢情愿。”
讲得再明白不过,以战完全明白。
“我想——时间不对。”他想一想。“也许你该再等一段时间。”
中坚思索一阵,眼中重新有了光芒。
“你这麽想?”
“是。”以战的微笑下有些勉强,但他必须这麽说。必须。
“你——不反对?你是在鼓励我?”中坚有喜色。“你觉得我有希望?”
“事在人为。”以战说。突然觉得羞愧,他话非由衷之言,他他——在做甚麽?“小小挫折等於激励。”
“但是——”
“当做甚麽事都没有发生,从现在开始,凭你的诚意去做。”
“不知道对不对。”中坚拍拍大腿。“因你的话——或者我该给自己多一次机会。”
“错过了——不可能有更好的。”
“你真不介意?”中坚盯著他看。
“如果是你——以哲也许会开心,我不知道,她——总需要人照顾。”
“全无信心。但——再试一次,我留下。”中坚拿起桌上的辞职信,随手撕成两半。
中坚走出去,以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刚才那些话令他内疚又惭愧,为甚麽要这样去鼓励一个好朋友,全无真诚。他很矛盾,很心痛,这麽做是对或是错?
老天!事情怎麽演变成这样?一塌糊涂,完全走出了他的想象,还有机会扭转吗?
扭转——他脸上又涌现了那种奇异的暗红。
不知道中坚与可欣之间真正发生了甚麽事,她就这麽那副沉静淡漠的样子,这麽年轻却已古井不波似的。他——中坚却显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无论如何,一个多月的时间竟出奇的平静过去,连明柔都没有甚麽事情不满。
只要明柔不来烦扰他,他的情绪就很好,难见的笑容也会浮现他脸。
天气渐渐变冷,开始有些冬天味道。傅太让明柔通知大家晚上聚在家里吃火锅,她兴致勃勃地亲自买了许多食物回来。
以战和明柔先後回家,工人已把炉火及各种食物预备好。说是七点吃饭,过了半小时都依然没见可欣和中坚的影子。
“打电话回公司问问,他们工作没做完?这麽晚还不回来?”傅大心急。
以战立刻去做,回来时沉默不语。
“怎么样?”傅太追问。
“警卫说他们五点半已离开。”以战眉心微蹙,不知在想甚麽。
“会不会去拍拖?”明柔半开玩笑。
“你说甚麽?”傅太用力拍台,脸色大变。“这种玩笑可以乱开吗?一
以战严厉的瞪明柔一眼,她明显的吓了一跳,没想到傅太的反应这麽大。
“对不起。”委屈的低下头。她感觉傅太全不给面子。“我不是有心的。”
傅太冷哼一声,悻悻然不说话。
幸好这时工人开门,迎进了可欣与中坚。
“对不起,迟了。”可欣还是淡淡的笑。“去书店找一本书,我想找点资料。中坚陪我。”
中坚满足愉快的笑著。
一见到可欣,傅太立刻眉开眼笑,拉看她坐在自己旁边。
“这麽冷不早点回来。”她亲切的。
“今天还好,听天气报告这个周末有寒流袭港,气温会下降到二度左右。”可欣说。
“二度?岂不是要冷死人。”傅太叫。
“在美国的二度完全不算冷,不知道为甚麽,香港却冷得刺骨。”中坚说。
“香港湿冷,美国乾,乾空气下不会冷得那麽厉害。”可欣说。
明柔和以战都不作声不搭腔,明柔为刚才的事不高兴,以战——不知为甚麽,沉著脸没有甚麽笑容。
整个晚餐过程都只有可欣、中坚、傅太在说笑,以战有时应酬两句,明柔却沉默得异常,谁都看得出不对。
饭後,她独自先回卧室。
以战仍勉强陪在一边,却没有笑容。
“明柔——甚麽事?”等中坚告辞以後,可欣忍不住问。
“口不择言。”傅太还在生气。“可欣,今夜你留在这儿吧,外面冷。”
“好。我陪妈咪看电视。”她柔顺的。
“不勉强你看电视剧,知道你不爱。”
傅太对可欣好得无以复加。“我们聊天。”
“随便甚麽都行,你开心就行。”
“你陪著我就最开心。”傅太轻声叹息。“可惜以哲不在了。”
以战又微微皱眉,打声招呼,迳自回房。
傅太看著他背影,不以为然的摇著头。
“阿强愈来愈古怪,也不好好管教明柔,她愈来愈放肆。”她说。
可欣从不插口关於别人的事,尤其以战与明柔,她觉得自己处身地位都敏感。
“可欣啊!你可要告诉我真话,那周中坚可是在追求你?”傅大压低声音。
“我们是同事、好朋友,我只管自己,不理别人的事。”可欣婉转回答。
“看他的眼睛只望看你,我心裹不安!怕你被人抢去。”老人家直话直说。
“在你眼中我最好,别人未必如此。”可欣不承认也不否认。“我答应过永远陪你。”
“虽然我想你一辈子陪我,但这太自私,难道要你孤独下半辈子?”傅太眼眶红了。“我很矛盾。又很不安。”
“放心,妈咪。我知道自己该做甚麽,不该做甚麽。”可欣坦然说。“我不会令你和以哲失望,相信我。”
“你会幸福吗?”傅太流泪。
“会。幸福其实只是种自己的感觉和别人眼中的姿态,我幸福,因为有你,有我的父母、弟弟,还有以战和明柔,当然!还有以哲。”
这些话在卧室里的以战全听到了,他益发矛盾不安。看来中坚真的在追求可欣,他们已是出双入对的好朋友,他——他心中并没有应有的高兴,竟——有丝妒忌。
妒忌?!
他被这两个字吓了一大跳,他——他——他——
脸上又现暗红,他用毛毯盖住了整个头、脸、身体,希望尽可能的让自己缩小,小得没有人再能看得见。
这一刻,他有个感觉,他真希望那次飞机意外死的是自己而不是以哲。
是自己,他——掀开棉被整个人从床上跳起来,内心的挣扎前所未有的激烈,几乎——几乎——以战把整个身子撞到墙上,双手用力的打看,一拳又一拳,打到手沿发红发肿,完全忘却了疼痛。
发泄过後,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沿著墙壁慢慢滑下,虚脱的坐在地上,全身乏力。
是不是——後悔?是不是?
立刻,全身的神经又拉紧了,不不不,不是,没有——那是没可能的事,他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力量,从地上一跃而起,困兽般的在屋子里转动著,像要破门破窗而出。
然後,冲进浴室,用冰冷的水从头到脚淋下来,他的人冷得战抖,牙冷得战抖,心内烈火般的冲击却真真平静下来。
穿上厚运动衣,用棉被里看自己,好半天,冰冻的身体才渐渐暖和过来。
夜已深,全无倦意,想喝杯牛奶,仔细静听一阵,外面已没有声音,这个时候大家必然已休息,他不想在这时见任何人。
悄悄摸出走廊,不开灯,又摸进二楼的小厨房,没有人——他心中可是希望像以前那次一样碰到可欣?有点失望又庆幸,没有人。
倒一杯冰牛奶,在微波炉里热一分钟,坐在黑暗的桌边慢慢喝看。黑暗今他有安全感,令他自然自在,不必打起精神应付,似真似幻的轻微脚步声,全身的寒毛竖起来,直觉告诉他,可欣来了。
他转头,黑暗中遇到她的视线,像粒星光爆出火花,是她——可欣。
她彷佛也震惊,也意外,他真真切切的看见她嘴唇微动,吐出的好像是“以哲”两个字,却没听到声音。
“对不起。”她一且刻就镇定下来。“不知道你在,为甚麽不开灯?”
灯光立刻亮起,她顺手开的。
她穿著拖地的厚棉晨褛,带著歉然的微笑望著他。“我也想喝杯牛奶。”
“我帮你拿。”他站起来。
“不,谢谢。我自己来。”她更快阻止他。
以战莫名的不安起来,想快点喝完牛奶离开,又不甘心,两个人都没睡著,两个人都在半夜想喝牛奶,又几乎在同一时间——心中有著依恋,仍是坐著不动。
拿著牛奶过来,她坐在他对面。
“刚才开灯前。你——说过话吗?”不知道为甚麽,他就冲口而出。
“很荒谬,”可欣淡淡无奈的笑。“我下意识的以为你是以哲,知道不可能,话在嘴里打了个圈又吞回去。”
“真是叫以哲?”他吸一口气。
“为甚麽问?”她好奇。
“我——彷佛看到,但没有听见声音。”
是吗?是这样吗?
她心中有著震动,有著感动,充塞著许多莫名其妙的情绪。
“黑暗中你能看见?”忍不住问。
“所以我问——我也不明白。”他轻轻笑起来。“近来——许多事情都莫名其妙。”
“许多事情——指甚麽?”
“很多,一时说不清,好像中坚——”他皱眉,怎麽把中坚说出来了?懊恼极了。
“中坚怎麽了?”她盯著他望。
“没有——他曾想过辞职离开。”愈讲愈错,是不是?中了邪一样。
“是吗?我完全不知道。”她真的意外。“没听他提起过。”
“你们常在一起,谈些甚麽?”老天,他的脸红了,怎麽小家气的问起这些?
“很普通的话——譬如他说有个姐姐,名字叫周中虚,他们姐弟一个坚一个虚,很特别。他讲些以前的事。”
一以前的事?“
“是。我要求他讲,”她点点头,眼中一片柔情。“因为他的以前有以哲。”
他默然,脸上又涌起奇怪的暗红。
一口气把牛奶喝完,该回卧室了!却又坐著不想动,椅子上好像有好大的磁石。
“你——考虑过自己的将来吗?”问得这麽直接!他自己也吓“大跳。
“想是没有用的,将来的事不可预料,就算明天,我们也不知会发生甚麽事。”
我会慢慢劝妈咪,她不能太自私,你应该有自己的打算——“
“打算甚麽?”突然一把声音加进来,两人同时转头,看见明柔。“我能知道吗?”
“还没睡?”以战问。
“厨房这麽热闹,我能睡著?”明柔似笑非笑。“你们约好了一起喝牛奶?”
以战、可欣的脸一起转变。
“对不起,说笑而已。”明柔自己转弯。“我不喝牛奶,想吃杯面。”
“我替你弄。”以战垂头站立。
“自己来。”明柔很快的取出杯面。“在美国住了半年,学会了自己动手弄吃的,习惯了。”
“你们谈,明天见。”可欣放下牛奶杯。
“别走,陪我坐坐。”明柔一把抓住她。“难得有机会一起聊天,是不是?”
“时间不早,别吵醒妈咪——”以战想走。
“不许走,谁都不许走。”明柔故意提高了声音。“怎麽我一来你们就走,难道我不受你们欢迎?”
“你说甚麽话。”以战脸色不好。
一说的是广东话,你听不懂?“明柔是故意找事端。
“别闹,明柔。明天大家都要上班。”以战提出警告。
“怎麽我没来时你们谁都不走,谈得这麽好,我一来就走,避开我?”
“我陪你,明柔。”可欣立刻说。
“你、你,你们两个都坐下。”明柔指著他们。“都要陪我。”
“真刁蛮。”以战咕噜著。
“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明柔笑笑。“可欣,告诉我真话,中坚是否在追你?为了这句玩笑话,我受了一肚子气。”
“我们是同事,也是朋友。”可欣答。
“谁都看得出他对你有好感。”
“那是他的事。”可欣依然淡漠。“他有权做任何他喜欢的事。”
“那麽你呢?”明柔得寸进尺。
“你要我怎麽答?我没有任何感觉,我们是同事,是好朋友,如此而已。”
“是好朋友——你自己承认的”
“明柔,”以战沉著脸再一次提出警告。“不要问这些无聊话。”
“对妈咪来说,这是头等大事,”明柔笑。“我关心才问。”
“我知道自己在做甚麽已足够,”可欣表明立场。“谢谢你的关心。”
道声晚安,她迳自离开。
剩下明柔与以战,你眼望我眼,气氛一下子就降成冰点,凝固起来。
“告诉我怎麽回事。”明柔声音冰如刀锋。
“甚麽怎麽回事?”以战忍著性子。
“你们喝牛奶的事。”她脸色极难看。
“有甚麽事?我出来喝牛奶,过了一阵她也来了,如此而已二
“如此而已?!不是约好的?”她不信。
“你想到哪里去了?怎么尽是无聊事?”以战按住怒气。“我们都该尊重自己。”
“你有尊重我吗?”她仰起头。
“当然尊重你,我满足你的每一个要求。”
“每一个要求?”她哼哼冷笑。“我要与你同房,你答应了吗?我要求提早举行婚礼,你肯同意吗?凭点良心。”
“这原是我们共同的约定。”
“那个时候没有她,明柔彷佛豁了出去。”你对她比对我好。“
“怎能这麽说?理智些,她是以哲的末婚妻,以哲去了,我能不对她好些?”以战发怒。“以哲是我手足兄弟。”
“好得过分,好得令我看不过眼。一明柔尖刻的。”你忘了我是谁?“
“不要无理取闹,妈咪听见会不高兴。”
“一边是妈咪,一边是以哲、可欣,我呢?里外不是人?”明柔的声音益发尖锐。
“别这样,”以战急红了脸。“你是故意跟我过不去?”
“你不肯顺我心,我也不顺你意。”
明柔摆明不肯罢休。“你以肯不是这样对我。”
“以肯——怎么一样?”以战逼急了。“你能使所有的事变回以前一样?”
明柔的脸色大变,定定的盯著他好久。
“我明白了!”她冰冷又尖锐。“谢谢你现在告诉我,我总算明白了。”
“你在说甚麽?我甚麽也没告诉你。”以战著急。“明天早晨再谈,好不好?”
“还谈甚麽?”明柔指著他鼻尖,提高声音尖叫。“再明白也没有了,你变心,你只对她好,你——没良心。”
傅太披着晨褛,睡眼惺忪,张皇不安的出现门边。看见争吵的两人,惊得呆了。
“你们——做甚麽?”她颤声问。
“你问他,你的宝贝儿子做了甚麽?别把甚麽错事坏事都推在我身上。”明柔不顾一切。
从来没有人对傅太用过这种态度,意外吃惊的她连话也说不出。
“不许对妈咪无礼。”以战吼叫。
“我就是这样,你能怎样?”明柔已不顾一切。“老实告诉你们,我受够了,受够了。”有工人奔上楼上,一看这情形,吓得掉头就走。护士也抱著惊醒哭泣的世达跑出来,不知发生甚麽事。傅家祖屋从来没有这麽混乱过,就算两年前父亲傅士善要带小情人赴欧洲都没这麽乱。
“这——这是怎麽回事?”傅太手足失措,明柔怎麽变了一个人似的发了疯。“阿强,你告诉我。”
“回房去,明柔。”以战压下了所有的情绪,以平稳正常礼貌的声音说“所有的事明天再谈,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答覆。”
“不要笞覆,叫她出来,我要她亲自告诉我,是否勾引了我的丈夫。”明柔气焰高张,得势不饶人。
“阿强——”傅太吓得倒退两步,摇摇欲坠。明柔说的是甚麽话?勾引丈夫。谁?
“你太过分了,”以战气得发抖,再也无法自控。“住口,不许再胡说下去。”
“你叫她出来,叫呀,”明柔笑得惨烈。
傅太望著明柔一阵,转身对以战说
“不要再吵了,给大家留点面子。”摇摇头,慢慢走回卧室。
护士也识趣,抱著仍在哭闹的世达,转身回房。这种事,避之则吉。
剩下他俩,突然就安静下来。
以战望著明柔,明柔回瞪著他,有种剑拔弩张的针锋相对味道。
“回房吧!”以战暗叹“口气,轻扶著明柔的肩,送她回房。”明天再谈。“
声音、语气都疲乏而轻柔,显得万般无奈。明柔是聪明的她没有预计事情会闹得这麽大,惊动了傅太。现在以战送来一个台阶,她也乐得走下来。
她针对的人由始至终都没出来。
回到自己房里,不由暗叹失败。她以为这麽一闹以战必然屈服於她,至少,两人不必再分房而居。听见他关上房门的声音,眼泪忍不住摘下来。
她是个失败的女人,她不得不承认。
软的、硬的以战都不变,仿成一道铜墙铁壁似的拒人於千里之外。他以前绝对不是这样的,不能说言听计从,至少温柔体贴,他变心,一定是这样,就是为了沈可欣。
会不会因为同情而渐渐爱上她?一定是这样上定是!
她该怎麽做才能自保?
钱,她是有了,拥有一半以战的财产︵虽然四分之一替世达监管︶,她不再希罕。人——以战,她是付出真感情的,当初虽是极力讨好他,却真是拍拖,是恋爱,现在——她甚至得罪了傅太。
今夜,她是完全失控。
怎能不失控呢?当她看见以战居然和可欣深更半夜一起喝牛奶,又谈得这麽好,她能不又妒又惊吗?更害怕的是沈可欣会抢了她的地位——她真有这种感觉,从第一眼看见可欣时她就感觉到。
上帝,请给她抢回以战的力量,她是真爱他,只要他回心转意明柔愿把那二分之一的财产还给他,真的,天地良心。一个女人拥有大量金钱而失去了深爱的男人,日子怎能好过呢?她愿意放弃一切换回从前。
明天,她将面对怎样的场面?
几乎捱到天亮她才睡著,醒来已是八点。立刻翻身起床梳洗更衣,早餐桌上只剩下一份碗碟。
“大少呢?”她问工人。
“上班去了。”
“还有——可欣呢?”再问。
“老太带可欣小姐去庙里上香。”工人有点害怕。“家里没有人。”
明柔放下心来,至少不必面对尴尬场面。昨夜的一切她的确後悔,正如以战所说。太过分了。她怎么变成这样呢?仿佛一个魔鬼钻进了身体,变得不是自己,连自己也害怕。
匆匆用完早餐,看一眼世达,坐司机车去上班。
以战、中坚都已在公司,不见可欣。
心中有亏,不敢跟以战打照面,直回办公室全力把工作做妥。抬头,看见办公桌对面坐著微笑的中坚。
“找我有事?”她问。已心平气和。
“一起午餐?我还约了以战。”他说。
“ok. ”她立刻开心起来,及时出现的和事佬,太好了。“现在?”
“以战已在门口等我们。”他作一个“请”的手势。“文华顶楼,可以吗,”
经过可欣办公室,门是半掩的,可欣不在,整个上午她都没来上班。
“可欣呢?”明柔忍不住问。
“陪傅安娣在庙里吃斋。”中坚随口说“今天不会回来。”
“你知道原因吗?”她试探。
“有——原因吗?”他不解反问。
很好,以战甚麽都没说。
以战站在公司门边等著,依然英伟挺拔,气宇轩昂,眉宇之间虽有忧愁,神情却是温和,甚至可说温暖、温柔。
心头一热,她心中悔意更深。昨夜——她把他逼惨了。
坐在文华顶楼,明柔很想对以战说句甚麽道歉的话,却又不知怎麽出口。以战很沉默,态度虽平静,眉宇之间的忧愁彷佛更深浓,只顾著面前的食物,很少看她。
“下星期父亲生日,七十大寿,我必须回美国一趟。”中坚说。
以战抬头看他一眼,明柔已先问。
“回去多久?”
“至少一星期,或者十天。”中坚笑。“以战,不是不批假吧!”
“洛杉矶有一单生意,你顺便去谈。”以战说。“我们俩不能同时离开。”
“真想你与我同行,公司可以交给明柔和可欣。”中坚说。
以战没有接腔,又低头进食。
明柔的脸色却变了。这个时候她敏感而偏激,也小器,以战不置可否,她以为他还在生她气。
“我可没有资格。”她愈来愈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公司有沈可欣就行了。”
中坚诧异的望著她,仍然半开玩笑的说
一你不是妒忌我有假期吧?“
“谁说不是?”她见风转舵。“我正想休假,不如跟你结伴同行。”
“使不得,使不得,不替以战做护花使者,这责任我负不起。”
他已看出以战与明柔间的矛盾。
“他巴不得我走。”明柔斜瞄以战。“免得我在这儿阻头阻势。”
以战脸色一沉,一直挂在脸上的最後一丝微笑迅速敛去。他仍保持沉默。
“喂!兄弟,甚麽事?别让我夹在中间难做人哦。”
中坚是聪明人,知道形势不妥,立改变口气,以中间人自居。
“两口子耍花枪,我做公证,三口六面讲清楚就涯没事了,别放在心里伤感情。”
明柔眼圈立刻红了,昨夜的事她虽然过分了,归根结柢还是以战的错,她仍然觉得自己委屈。
“你让他说。”明柔略指以战。
以战皱眉,他不想把家事让中坚知道,脸色益发不好。
“怎麽?真有事?”中坚望著以战又望明柔。
以战头也不抬,继续吃东西。
这态度立刻引起明柔怒火,她觉得以战完全不给面子,今她窘迫。
一当然有事,问心无愧的话怎会不作声。“她又挑起战火。
还算好的她依然保持著表面的礼貌,尊重场合,声音很低。
“不要冤枉好人,以战是一等一的好人,你一定误会了。”中坚抱著打圆场的心。
“误会?!”明柔冷哼。中坚在场,她相信以战总会给他面子,总会有所解释。只要以战再一次否认和可欣的事,她就会转弯下台,表面上,她仍要强撑著。“他自己心里明白。”
“到底甚麽事?以战!连我都不能讲?”
以战放下刀叉,用餐巾抹嘴。他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明柔涨红了脸,以战像顽石般完全不卖账,这口气她说甚麽也难咽下。
“傅以战,你以为不说话就能解决问题?就能掩饰事实真相?”她气极了。“我不是死人,我绝不容忍,我——”
她声音愈来愈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态。
“明柔,冷静,冷静。”中坚也慌了,不知道竟惹出祸来。“有事慢慢说。”
“你别欺人大甚。”明柔指著以战。“我不会哑忍,不会委屈求全,别人想毁灭我,我也不会让对方好过,要斗,我会奉陪到底。”
“明柔——”中坚吓坏了。
以战站起来,一声不响的大步离开,毫不犹豫的一走了之,扔下明柔和中坚。
他们俩都呆住了。
明柔咬著唇,恨自己再一次失控,把场面弄得这麽僵。
中坚只呆呆的望著她,无言以对。
“对不起。”明柔到底见过世面,用全身的力量暂时控制自己。“请原谅我。”
“你们——真发生了甚麽事?”中坚问。
明柔好不容易碰到关心的对象,正在欲诉无门之际,苦水像泛滥般从嘴里流出。
她把所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当然,这只是她所思所想的片面之词。
中坚瞪目以对,似信非信,却又有些恍然大悟之感。
以战和可欣——是有些微妙的情形,回想起来,的确有些蛛丝马迹。双胞胎其中一人去世,另一人爱上自己同胞兄弟的女人,这绝对有可能,何况可欣是那样吸引人。
中坚的脸也微变。
“你真认为有这情形?”他严需的问。
“我知道你很欣赏沈可欣,你们也常在一起,她对你是否很冷淡,拒你千里之外?”明柔一不做二不休。
中坚眉心微蹙。
可欣虽未拒他千里之外,对他却是平平淡淡,客客气气,保持一定的距离,难道除了以哲之外,还有以战?
“我想——可能是误会。”他保持理智。
“一次误会,两次也误会,可是一而再、再而三,他们之间的情形可用——暧昧两个字形容。”明柔气愤的。“我忍不下去。”
“或者——我替你同以战谈谈。”
“有用吗?”明柔冶笑。
“事情真相没弄清楚前,你不要这麽冲动,免得——乱了脚阵。”他思索著。“始终我觉得以战——不是那样的人。”
她深深吸一口气,不再言语。
然後两个人相偕回公司,不见了以战,秘书说他去广告公司开会。
以战可是有意避开?
晚上,以战没有回家晚餐,可欣也没有来,餐桌上只有明柔和傅太。想著昨夜的事,明柔一直心虚,但傅太表现正常,没有不悦之色,只是比较沉默。
心怀鬼胎的明柔心中忐忑。
连各个工人都显得特别静特别小心翼翼,像家里遍布地雷,一触即发。
明柔“直守在自己卧室,希望能听到以战回来的脚步声。等了很久很久,已过了十二点仍然失望,他没有回来。
愈等愈心乱,愈等愈不安,愈等疑心也愈大。他很少这麽晚不回家,这两年来也不喜晚上应酬,晚上多半回来陪母亲——以前是以哲的责任。今夜,他是故意的。
他去了哪里?见客户?找朋友?或是和可欣在一起?这念头一起,整个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再也无法安静。连坐也坐不住。他可是与可欣在一起?
没有可欣的电话号码,否则一定打去询问——她有资格,对不对?她是堂堂正正以战的未婚妻,以战儿子世达的母亲。
愈等愈心烦心焦,好几次藉著喝水去小厨房,就为探一探究竟。
一点了,好像听见汽车进了花园,竖起耳朵,果然听见大门声,果然听见上楼梯声,他回来了,他终於回来了。
压抑了出去迎接他的冲动,眼中泪水涌上来,他终於平安回家。
听见他回房,听见他关门上锁,明柔才能安躺下来,拉紧的心弦也松弛。
她还是那麽关心,那麽挂念著他,毕竟,他们之间曾有过感情。
只是——她自己也不明白,面对他时她会变得尖锐,不可理喻,其实她并不想激怒他,只是莫名其妙的控制不住自己。
她是妒忌,她承认。强烈的妒忌。
以战应该属於她,完完全全属於她,尤其在连儿子都快一岁的今天——儿子?世达?心中一个念头冒起,是不是——是不是可以利用世达做些甚麽,让以战的眼光完全回到自己身上,是不是?
心中热烈起来。是,世达。
第二天的下午!照顾世达的护士气急败坏的向傅太求助。
“老太,小少爷不见了。”护土急得眼泪直流。“我只不过趁小少爷睡午觉时去洗个澡,回来就不见他。”
“甚麽话?”傅太大惊失色。“你有没有找清楚?是否哪个工人抱著?”
“没有,所有人都没见过小少爷。”护士六神无主。“要不要——报警?”
傅太比较沉著,没有可能关著大门不见了孩子,一定有原因。她召来服侍她多年的女佣。
“没见小少爷?问问门房的花王。”她吩咐。“可有谁进出过?”
女佣忙奔下楼!奔出花园,不一会儿气喘著又跑回来。
“是丁小姐——大少奶带小少爷出去。”女佣说。“她自己开车。”
“是丁小姐,还不是大少奶。”傅太指正。“她为甚麽要带世达出去?”
“不知道,花王不敢问。”女佣说“司机还在家,他也不敢问了小姐。”
“打电话通知大少。”傅太想一想。“他可能知道。”
女佣放下电话,回话说“大少立刻回来”。傅大就很不高兴的坐在那儿,明柔愈来愈没规矩,不像话了,这麽冷的天气把小孩子带出去做甚麽?连交代都没一声。
以战半小时就回来,一言不发的冲进明柔卧室,过了一阵铁青著脸出来。
“她——带世达去美国。”以战沉声说“带走了一些衣物,留下一封短信。”
“为甚麽?”傅太震怒。“最近她怎麽回事?尽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以战深锁眉头,沉默不语。
“就这麽带世达走,护士也不跟著,她会带孩子吗?”傅太不安。“打电话问她母亲,她的女儿有甚么毛病。”
以战考虑一阵。先打电话回公司,查问是谁替明柔办的手续和订机位,确定之後,立刻吩咐一些事。
“她去三藩市。”以战已安定下来。“那边公司有人接机,没有问题。我已订了机位,明天你也立刻过去帮忙带世达。”
他後半句话是对护士说的。护士连连点头,立刻回房间收拾行李。
这位护士照顾世达一年,已有感情,乐意追著过去。
“为甚麽她一声不响的去美国,傅太望著自己出色的儿子。”她还有甚麽不满?“
以战为难的不知从何说起。
“可欣?”傅太绝对不笨。
“她误会,胡思乱想,钻进牛角尖。”以战红著脸尢自己辩护。
傅太皱著眉头思索一阵。
“有这种误会就不好,”她考虑著。“这样吧,我看你也不再等到三年满期,让她回来立刻结婚好了。”
“妈咪——”
“我不想家中吵闹不休,也不想发生莫名其妙的事,”傅大说得含蓄。“更不能让可欣难做人,明不明白?”
以战望著母亲,想问“可欣怎么了?”又开不了口,可欣两个字极难从口中吐出来。
“昨天可欣告诉我,以後不再在我们家过夜,”傅太叹息。“她在避嫌。你们快快结婚吧!免得可欣不再陪我。”
“妈咪,我想——”
“还想甚麽?明柔是你自己选了,好的坏的都得接受,都得忍耐,何况世达都快一岁。”
“不。我对自己发过誓,一定要三年期满。”以战似有难言之隐。“一定三年。”
“我都不介意了,你何必固执?”傅太说“你不想让外面人看笑话吧!”
以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是不再说话。
“明天一早我们去以哲坟上,把这件事告诉他,他一定会谅解的。”傅大说。
晚餐时间,中坚也来了。有了他,气氛总算好了很多。
“可欣很早离开公司,我以为她先来。一中坚望望空著的可欣椅子。”明柔呢?“
“带著世达去三藩市。”傅太说“这位丁小姐自把自为,谁也没放在她眼里。”
中坚听得出傅太话中有骨,不敢答腔,只好东一句西一句,胡乱的混过晚餐时间。
傅太独自看电视,中坚把以战拉在一起。
“我诚心的想帮一点忙。”他说。
以战无奈的摇头。
“事到如今——没有人帮得了忙。”
“去美国接明柔回来,表现诚意,明柔这麽离开,你不明白她是破釜沉舟,以退为进?”
以战摇摇头,再摇摇头,一脸苦笑。
“有甚麽苦衷?我可以分担,相信我。”中坚十分诚恳。
“没有人能分担。”他深沉叹息“没有人,甚至上帝。”
中坚震惊,甚至上帝?!
“这麽——严重?”
以战点点头又摇摇头。
“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事在人为。”中坚说得积极,十分鼓励“甚麽事使你失去信心?上帝是万能的,试著祈祷,好不好,”
以战望著他,眼中开始有了光芒。
“无论如何,感激你对我讲这样的话。”以战由衷的“这两年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麽,一错再错,弄得一塌糊涂,伤人伤己。你提醒了我,真是疏神已久,两年来简直忘掉可以祈祷,可以要求信心——谢谢,中坚,不会忘记大学我们一起在大雪中去教堂的往事,那次汽车不能动,我们几乎冻死。一
中坚愕然以对,这话——怎么说?
“以战——”
以战一震,突然想起了甚麽,迅速起身,大步而去。
“我忘了打一个重要电话,对不起,立刻回来。”他冲回卧室。
中坚目不转睛的望著以战的背影,眼中瞳孔渐渐缩小,变成疑惑的深思模样。
他当然忘不了那次大雪去教堂的往事,只是——只是——
三分钟,以战出来,很自然很若无其事。
“中坚,能不能下周你回美国参加父亲生日会时,绕路去三藩市看看明柔?”他说“如果她肯跟你一起回来就最好,否则——看来我得自己跑一趟了二
“乐意之至。”中坚目光炯炯,带著探索的意味“希望不负你重托。”
中坚请假回美国,公司里只剩下可欣和以战,除了公事,基本上他们都没机会接触,两个人互相都避著对方。
可欣从中坚那儿约略知道了些明柔与以战的争执,她觉得自己很冤枉,无缘无故被扯进人家小俩口间。明柔这麽一走她连傅家都不敢去,傅太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她也只肯白天去陪傅太。
“明柔和阿强不知搞甚麽鬼,烦死我。”傅太抱怨。她们约在君悦的咖啡厅里。“他们这两年都变了。”
可欣不作声,不要谈及他们的事。
“我知道你为难,晚上不来陪我。”傅太说:“在家里真问得慌。”
“以战——不陪你?”
“他阴阳怪气。”傅太不满。“连话都不想讲,不知道在想甚麽。”
“希望中坚这次能把明柔劝回来。”可欣说。
“回来就让他们结婚,否则这麽吵下去,早晚完。”傅太望著可欣。“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可欣呆怔一下,这明白她的意思。“其实以战不必坚持三年。”
“我也这麽说。有时想想,明柔也很为难,怪不得她情绪不好。”傅太也有开明的一面。“孩子都一岁了,她仍名不正言不顺。阿强太固执。”
“你开口,我相信他会听话。”
“是。他已答应。”傅太点头。“结婚之後希望他们之间情形真能改善,否则就变成我的责任。”
可欣心中一窒,以战笞应立刻结婚?不知为甚麽,莫名的矛盾又不快的感觉涌上来,情绪立刻大受影响。
受影响的情绪一直到晚上回家仍未复原。吃过晚餐她就躲在自己卧室。
“可欣。”继母轻轻敲门。“家尧问你要不要吃点水果。”
“不了,谢谢。”
“阿爷打过电话来,有空你打给他。”
“好。谢谢。”
可欣与继母之间始终保持著亲切的客气,她们之间感情不算太好,也不算不好,两个年龄相差不是太多的女人相处成这样,至少做到互相尊重、有礼已经很不容易。
可欣立刻拨阿爷沈大成的电话号码。
自从以哲去世,她很自然的就与爷爷疏远,不知道为甚麽,见到阿爷就会想到以哲,也许当初这一老一少一见如故,互相欣赏,也许以哲总爱陪她去探阿爷。
“阿爷,是我,可欣。”她用愉快的声音。
“呵呵,等了你好久。”爷爷笑著。“这麽久不来看我,”
“比较忙——周末我来陪你整天,你爱吃甚麽?我带来。”
“人来了就好。”爷爷突然说“中午我到中环办点事,遇见一个人。”
“遇见谁?怎麽来中环不先通知我?我可以陪你。”
“司机陪著我。”爷爷又笑。“你猜我碰到谁?猜猜。”
“谁?阿爸?”
一不——是以哲的兄弟以战。“
“啊——你怎麽认识他?”她吃惊。
“当然我不认识他,可是我认识以哲,他们长得一模一样,连气质都相似。”爷爷似乎很快乐。“你猜後来怎样?”
“後来怎样?”她好奇。
“他陪我吃中饭啊!还陪我办事。”爷爷声音里充满了笑一“。”这两兄弟我都喜欢,为甚麽不早些介绍给我?“
“我和他并不熟悉。”她啼笑皆非。“而且他有妻有儿,不方便。”
“哦——”爷爷彷佛失望。“这傅以战很好,只是眉宇间满是心事。”
可欣不语。
以战的心事自然是与明柔之间的矛盾。她不想去想这个人这件事,偏偏爷爷提起,这像是夭意,避也避不开。
“怎麽不说话?”
“我并不清楚以战的事。”她只能这么说。
爷爷对以战“一见锺情”,会不会只是代入了对以哲的感情?啊——可欣震惊,她是不是也如此?
“傅大收了你做契女,再说你还是以哲的未婚妻,你们该是亲戚。”他不以为然。
“阿爷——我真的与他不熟。”
“你不熟?你可知道,我们约好了明晚见面。”爷爷说“他来陪我晚餐。”
“他——真是这样?”她不能不吃惊。
“当然。可欣,你来不来?”
“不不不。”她吓一大跳。她去?与以战一起陪阿爷晚餐,像以前她和以哲一样?不下不,那怎麽可以?怎麽可能?“我不来。”
“我不来”三个字刚讲完,马上後悔,她是想跟以战在一起的,她是希望不不不,希望是希望,事实是事实,以战不是以哲,事实上她不可以、不能。
深深、深深吸一口气,再一次说
“不。我不来。”
“拒绝阿爷?”老人家不悦。
“不,不。”她看急。“我笞应了傅安娣,要陪她吃斋上
“又是傅太。”爷爷说得酸溜溜。“阿爷在你心中已没有地位,是不是?”
“当然不是,改一天——後天,後天我来陪你。”她急得涨红脸。
“可不可以把傅太一起请来,他们母子,我们爷孙一起吃餐饭?”爷爷提议。
“阿爷——”可欣十分为难。“好——我试试,不知道她肯不肯。”
“告诉她我诚心请她。”爷爷开心一点。“或者我自己打电话给她?”
“我告诉她——迟些再给你电话。”
可欣挂线,犹豫一阵,与傅太通电话。她才把爷爷的邀请说出来,傅太已连声叫好。
“以哲以前曾告诉过我,沈老先生是个非常风趣幽默的人!我乐意见他。”
“其实——是他先和以战约好,他们中午在一起。”可欣想解释甚麽。
“他们以前认识?”
“大概不。阿爷说见以战如见以哲。”
傅太也沉默起来。过了一阵她说“见以战如见以哲,我也有这种感觉。”傅太叹口气。“可惜他们毕竟是两个人。”
这一夜,可欣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始终有一个人影,有时觉得他是以哲,有时觉得他是以战,到後来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在梦中著急得大哭。
醒来了,头发湿了一大片。
回到公司,眼睛肿肿的,脸色也不好。在走廊上碰到以战,莫名其妙的吓了一大跳,以战?以哲?
怎麽连现实她都分不清了?
下班後,打起精神坐地铁过海,在半岛酒店地下买了盒昂贵的古巴雪茄,再坐地铁回中环,在公司取车去石澳。
她没跟傅太联络,想来以战会接母亲一起赴约。
到爷爷石澳别墅,只见以战陪他聊天,不见傅太。
“安娣——妈咪呢?”可欣冲口而出。
以战的黑眸在她脸上凝定了至少二十秒钟,才如梦初醒的说
“不是你——我以为你去接她。”
她用力摔摔头,努力摆脱他凝视所带来的无比震撼。
“我去打电话。”
匆匆走开,两分钟再回来时,神色已平静。
“妈咪立刻来,司机送她。”她说。
“好!好。”爷爷愉快的笑了。
以战的视线已收藏起来,专注的陪著爷爷谈话,那情形一如当时以哲。
可欣不敢再看下去,悄悄溜到书房。坐下来她才发现自己在喘气,而且喘得厉害,刚才——她竟紧张得手冒冷汗。
以战为甚麽不是以哲?水恒的遗憾。
傅太来到,受到爷爷热烈欢迎。他们原是不同的人,爷爷比较西化,傅太却传统保守,因为以哲以战和可欣的缘故,他们居然谈得十分愉快。
临别前,他们还约了下次的饭局。
“我让工人炖天九翅给你吃。”傅太说:“她炖的翅绝对不比澳门的西南饭店差。”
“太好太好,我最爱吃翅。”爷爷乐得合不拢嘴。“一定准时到达。”
傅太坐以战的车回去,可欣自己开车,他们在花园里道别,各自上车。
“可欣。”傅太依依不舍的拖著可欣的手。“不要因为任何原因而不肯来陪我,晚上我一个人实在很闷。”
可欣点点头,敏感的感觉到以战的视线又在她身上。身上的寒毛全部竖立!为甚麽以战的凝视和以哲的对她有相同的反应?
她不单不安,而且害怕了。
中坚从三藩市的酒店打电话回来。
“对不起,以战,明柔不肯跟我回来,我没办法劝她。”他说。
“她说甚麽?”以战的眉头立刻深锁,“明柔”两个字彷佛是他死穴。
“她要你自己来。”
“这不耳能——”
“没甚麽不可能。”中坚认真的。“明天我回港,你立刻飞过来,不要太固执、太坚持,趁现在还能挽救,出一点力。”
“你不明白。”以战挣扎著。
“可以讲到我明白。”他立刻说:“我看得出你有苦衷,好朋友,让我分担。”
以战沉默。他不说话,万里外的电话中也能感到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我没忘记大雪中去教堂那件事。”中坚沉著声,一个字一个字说。“你可以绝对信赖我。”
以战的脸色变了,好久好久,他才吐一口气,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
“等你回来。”
三十小时之後,以战亲自去机场接中坚。两个好朋友见面後相对无言,突然,以战用力拥抱著他,他眼中的光芒在几秒钟後突然光亮起来,也重重的回拥他,然後,他们都流下眼泪。
似乎不用再说甚麽,他们已明白。
    
第六章 不悔的梦
再过一天,以战放下香港的公司,独自飞到三藩市,事前连妈咪傅太也没通知。
“早就该去了。”傅太对传递消息的中坚说“他顽固得莫名其妙,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有苦衷。”中坚对傅大说,眼睛却望著可欣。
可欣半垂著头,装作听不到也看不到。
以战最终都要亲自去美国接明柔回来,这原是可预料的事,他若不去才是怪异。
以战是以战,以哲是以哲,即使再相似、相同,到底还是两个人。
她要死心——老天!她曾经没有死心吗?她曾经做错过或想错过甚麽吗?上帝原谅她,她真是全然无心,只是莫名其妙,下意识的——好在以战去接明柔,好在
她偷偷的深深、深深、深深的吸气,才能平复心中的万丈波涛。从现在起,她必须用尽全力今自己——清醒。是,清醒,不能再莫名其妙的暗示自己。不,不是暗示,她真的以为——老天!事情差点变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若要表现得正常,表现得若无其事,不能再避,不能再远走他方,最正确的方法是面对。从今天起她要面对以战和明柔,正视他们,大大方方和他们交往。是,她明白,只有如此才能铲除内心的心魔。
心魔。她完全明白了,是心魔。
中坚约她晚饭,她大方应约,打开心怀面对所有人所有事才是正确。
以哲已逝,只能永远放在心中怀念。
中坚看来非常愉快,心情好得不得了。是因为她改变的态度,
“今夜你看来非常非常不同。”他凝视她。“为何如此?”
“让我保留一点小秘密,好吗?”她微笑。
“你保留了太多秘密,你把所有的心事藏在心中,拒人於千里之外。”
“那是我生命中一个过程,过去了。”她说得含蓄。“今後你能看见全然不同的我。”
一甚麽原因?“
“不说。”她笑得美极了。
可欣素淡的脸上,线条柔美,像唇边绽开一朵雪白的小花。
“喜欢看你这样子,男人女人都会著迷。”中坚半开玩笑。“难怪明柔妒忌。”
可欣盾心微锁。
一可不可以不提别人的事?“她说。
“可以。”他用欣赏的神色望著她。“有个感觉,以後我们会是好朋友,很好很好的。”
“一定会。”她用力点头。心头轻松,摆脱了对以战的迷惑,像拨开云雾见到晴朗的天空。“突然觉得今天我苏醒了。”
一苏醒?怎麽是这两个字?一
“用得不对?”她摇摇头。“以哲去後,我像在做一个梦,不真实又迷惑——我想其中有点偏差,我该面对现实。”
“何谓面对现实?”
“你或者不信,这麽多日子来,我始终不肯相信他真的去了,因为我常感觉到他在四周。”她有些自嘲。“现在知道,那是错觉。”
“很难怪你。”他说:“他们兄弟——实在太相像了,有时我都会弄错。”
“他们回来时我预备到机场去接机,希望能跟明柔做好朋友。”她真心的。
“一定会。”他像在说自己的事,满有把握。“你会心想事成。”
这个时候,可欣觉得自己对不起明柔,明柔因她而受委屈,因为她看得出也感觉得到,以战对明柔如此——以战和她有相同的迷惑,以战对她那种凝视,那种眼神——
“那麽,请通知我他们回来的日期。”
“明天。”中坚想也不想就说“明天下午四点半,我可以陪你去。”
“让我考虑一下。一她大方的。”有你陪固然好,若我单独去会不会更好?一
“你考虑,我尊重你的决定。”他诚恳的。
“其实——你不需要对我这麽好。”她说。
“今天以後,我当你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一
兄弟姐妹,太好太合她心意了。
以战和明柔到港时,可欣决定单独接机。
“这样更有诚意些。”她对中坚说“我希望完全赢得明柔的心。”
飞机场。
接机大堂里人头涌涌,乱哄哄的,一批又一批到达的旅客通过接机的人墙离开,自动玻璃门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从外涌入的热空气今原本强劲的冷气效用减低。
可欣安静的站在铁栏边,她等的班机迟到十小时,电视机上才打出“刚到达”的字样,她轻轻透口气,总算到了。
莫名的紧张涌上来。见到他们第一句话该说甚麽?明柔会不会接受她的好意?会不会弄巧反拙?老天,她独自前来是否明智的决定?
空气彷佛更热,下意识她摸摸额头,意然沁出汗珠。
忽然有著想逃走的冲动,实在不该拒绝中坚的陪伴,逞甚麽强呢?万一明柔给她难堪——转身欲走,硬生生的把自己留下来。
无论明柔对她如何,她友善的走出第一步是个姿态,她是诚心的,明柔应该知道。
又等了十分钟,见到护士推著一车行李出来、她并没有抱著世达。
护士也看到可欣,开心的挥手走近。
“他们呢?,我是说明柔和以战。”可欣问。
“啊——你不知道?他们和世达少爷从另一边先离开,去上坟。”护士说。
上坟?
可欣完全不懂,上甚麽坟?为甚麽在一下飞机之後急著去?连家都不先回?
“就你一个人?”可欣再问。
“是。就我一个。少奶让我先回去。”
“跟我来。”可欣只能带著她离开机场,往傅家大屋驶去。
可欣很想问明柔和以战是否和好如初,又觉得这麽从旁探知消息并不光明正大,明柔肯跟以战回来,当然表示一切已雨过天青。
傅太也急著等待他们回来,看见可欣只带看护士,又失望又不满。
“他们呢?为甚麽不一起?车子坐不下?司机不是跟著你去的?”她一连串的问可欣。“或是——他们根本没回来?”
“他们去上坟。”可欣转告。
“上坟?!”傅太的反应一如可欣,不解之馀也一头雾水。“为甚麽?”
“少奶很伤心,哭了几天。”护士想说又有点害怕。
“他们吵得厉害?”傅大皱眉。
“没有吵,我只看见少奶哭,本来她不肯回来,後来答应了。”她又说。
傅太摇头叹息,看来事情并不如想象中乐观,他俩之间的问题还没解决。
“我们是否该去墓地看看?”可欣提议。
“算了。只怕有我们在,问题更多。”傅太说“也怕现在赶去他们已回来,很容易在路上错过反而不好。”
可欣心中七上八下,有丝莫名其妙的担心,怕有甚麽事发生。明柔与以战的行动太特别,下飞机就去上坟,与以哲又有甚麽关系?
是下班的时间,路上一定很挤,“直没见到以战他们的影子,反而从公司来的中坚先赶到了。
“他们还没回来?”他用询间的眼光问可欣。
“他们去了墓地。”她答。
中坚微微点头,并不觉意外似的。可欣忍不住怀疑的望著他,他知道了甚麽?
中坚凝望她一阵,微微一笑,把视线转开。
“路上极塞车。”他看看表。“无论如何他们也该回来了。”
“另外有车接他们?”傅太关心。
“以战在东京机场转机时给我一个电话,他要一部车等在酒店放客的出处,我替他办了。”他看可欣一眼。“来不及通知你。”
可欣愈来愈觉得不对、只不过接明柔回来,为甚麽搞这麽多花样?难道明柔知道她去接机不高兴?不欢迎?故意这麽做的?
她开始不悦,中坚也未免太多事。留在这儿还有甚麽意思?完全失去了她最初打算的意义事情变得无聊。
“我想——我先回家。”她提出来。“有一点公事想跟爸爸商量。”
“好。”傅太是体贴她。以战、明柔回来时情形若不好,可欣免不了夹在中间受点闲气,她回家反而好些。
“晚上我再跟你通电话。”傅太说。
“可欣!”中坚想讲甚麽,想阻止,可欣没理他,迳自走出去。
开车离开傅家大门时,她有个感觉:以後再来此地的机会恐怕不多,以战明柔结婚後她更不该多打扰。
有丝伤感,有丝失落。
家是永恒的静谧,陪父亲与继母吃过晚饭。像往常一样回到卧室。
她想、用甚麽来打发漫长的时间呢?
床头电话钤突然响起,她的心跳得很厉害,明知这电话现在只有傅太会打来︵以前还有以哲︶,还是掩不住那丝心惊的感觉。
她不明白今日整天都有这种感觉。
“我是可欣。”拿起电话她说。
没听见傅太声音,只有奇异的沉默。
“妈咪,是你吗?”她提高声音。
“我——才回来。”是以战。天!竟是他的声音:“有一点事,能否——我是说你有可能出来一趟吗?现在?”
无法平抑心中的悸动、紧张、意外,只能无声的大口大口吸气。
要她出去?他与明柔还没弄妥?不不,不能再拖下去!离开傅家时已告诉自己,绝对不再插手傅家任何事。
毕竟以哲已逝。
“不,对不起,我怕无法出来,不方便。”她理智又诚恳的说“我帮不了你们。”
“不是要帮忙。”他有些著急“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希望你能明白,很重要,很重要,一定要请你出来一趟。”
“不,对不起。”她强迫自己更冷静,这一刻不能感情用事,她怕自己万劫不复。
“可欣——”他低喃。
她如中雷击,他在叫她?他叫她“可欣”?!他是第一次这麽叫她名字,那感觉就如以哲在叫唤她。
她整个人呆住了。
“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他再说。里面有好多说不出的复杂感情。
“太——晚了,不方便。”可欣有无力再招架之感,只想赶快逃开,赶快挂线。那似以哲的声音对她有勾魂摄魄之力。“或者明天。”
“请求你。”他的声音像发自灵魂深处,深沉动人有如琴弦上的一个哀伤竟符。
她咬著唇,用尽了全身力量才能再吐出一个“不”字。
“我的车就在你家大厦楼下,”他竟然这样说“我会一直等,等到你下来为止。”
“你——不可能有重要得如此这般的事,”她用力摔摔头,清醒、冷静,冷静、清醒。“你不觉得无聊吗?”
“也许无聊,无论如何,我有义务亲自告诉你,无论你——怎样想。”
“我不想再惹明柔误会,而且——你是以战,这是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相信我,见了我就会明白。”他简直就在哀求了。
“那麽,请在电话里讲。”她挣扎。实在没有勇气再面对以战。现在才发现,兄弟俩不仅外貌、气质、神态、个性相像,他们甚至有相同的内心和灵魂。
“请——相信他,”电话里传出另外一个声音,中坚。他也在?“可欣,下楼,我担保,你不会後悔。”
就这一句“你不会後悔”打动了她的心,咬咬牙,她吸气说“好”,换一条牛仔裤,穿著布鞋就这麽踏出家门。
汽车里坐著沉默的以战。
“中坚呢?”她问。
“刚走。”他替她打开车门,礼貌又体贴。“请上车。”
既然已下楼,乐得大方,坐上车,离以战这麽近,闻到一阵阵似熟悉又陌生的洁净男人气息,以哲——他们兄弟大相像。
“如果能快些说完,我会感谢。”她说。全身都觉得不对劲,她後悔下楼。
他不语,却发动汽车,缓缓驶出。
汽车在街上转了一阵,她发现他竟驶回墓地的方向,墓地?
莫名的震动与紧张又涌上来,以战今天先後两次带明柔与她去墓地,为甚么?
努力的控制自己,没把话问出来。
她必须沉住气,看他玩甚麽花样。
“我希望经过了这麽久——两年了,时间能帮我们,告诉我们一些事。”他突然开口,说得很奇怪、很特别。
时间能告诉他们甚麽事?
她看他一眼,心中阵阵翻涌、阵阵波涛,即使现在,她也分辨不出身边的人是以战或是以哲。
终於到了墓地,他停车,等候她下来一起往里走。她不知道他为甚麽带她来,很有信心的,她愿随他走——即使走向天涯海角,不论他是以战以哲。
路灯并不光亮,却足以照清楚墓上的字迹,“傅以哲”三个字清清楚楚的映人眼睛,以哲已逝,身边的人是以战,刚才那短暂的梦这麽现实的立刻醒了。
他站在墓前沉思良久,忽然说“我万分抱歉兼内疚,我对不起你、可欣。”
这话仿若雷电打入心中,惊天动地。他再叫她可欣,她强烈、真实的感觉到,那是以哲在叫唤她,以哲—
不能置信的愕然转头,遇到一对矛盾的、掉扎的、内疚的深情眼光上刹间她被淹没了。那是不可抗拒的——若再抗拒这样的深情如海,若再抗拒这样一对动人的眼眸,上帝也不会原谅她。
以战以哲,那有甚麽关系呢?有甚麽重要呢?重要的是那已绝对不可割舍的爱情。
就在这一瞬间,他温暖微颤的手指轻轻的触到她的肩膀,像一记迅雷闪电,他已紧紧的拥她入怀。
以战以哲?都不重要了,他们只是一对深爱的男女。
一对深爱的男女!
好久好久,她慢慢抬起头,眼中满是迷惑。
“实在——我不能分辨。”她低声彷佛自语。“你是谁?”
“还不知道我是谁?”他深深凝望可欣。
迎著他的视线,她脸上的神情不停的变化,从迷惑到意外,到不能置信,到惊喜,到狂喜,她用双手掩著脸,颤声说
“怎麽会?不是做梦?你是——他,你是以哲?!”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泪水簌簌而下。
他是以哲、老天,怎麽回事?他是以哲。事情怎麽会变成这样?他是以哲——难怪长久以来,她强烈的感觉到以哲仍在四周,原来感觉是真的,以哲并没有死——啊!以哲没死,那麽以战呢?
“以战他——”他无法再说下去。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吸吸鼻子。
“两年前那天早晨以战送我去机场,原是我上飞机去纽约,因为忘了带一份重要文件,我们先回公司。在公司里,他——以战接到纽约来的电话,生意对手坚持要他本人去谈,考虑结果是他上了飞机。”他用哀伤的声音述说当日发生的一切。“他用我的护照,反正我俩样貌一样,出生年月日相同,海关移民局都没觉察。唯一不同的是,和对手谈生意的那些细则条件、来龙去脉他懂,我并不了解。於是,在机场上飞机的是他。”
“事情发生後你为甚麽会顶替他的名字?”她伤心的质问他。一难道你以为我痛楚会比明柔少些?我受得了那个打击?“
“不,不是。”他叹口气。“当我在汽车上听见飞机出事的消息赶去机场时,我的心又伤又乱又惊又怕,以战去了,但——他的婚期在即,他的未婚妻又怀了BB,我怕明柔受不了这个打击。最主要的我人仍在,无论过多久我还是存在、暂时稳住明柔,你——总有一天能明白,我还是在你四周,你并不曾丢弃我——想不到事情後来变成一塌糊涂、乱七八糟,弄巧反拙得几乎今我无法控制,真是始料不及,我做了一件蠢事。”
她不语。一时之间接受不来这突来的事实,仍然觉得似真似幻。
“我也想过,对妈咪来说,失去我和失去以战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她的儿子,她对我们有同样分量的感情,我假冒以战应该是最好的方法。”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
“甚麽人或甚麽事今你这次肯讲出事实?”她问。“原先你预备隐瞒一辈子?”
“我以为拖过三年,等明柔心里有些准备,世达也懂事了才说出来,我天真,冲动中央定的事考虑不周,以致後来发生这麽多事。”他全盘托出。
“后不后悔?”
“不,”他肯定的。“至少明柔在正常健康的情形下生下世达,让以战有了儿子。无论如何,对妈咪,对明柔都有些补偿。”
“她们都知道了?”
“是。我已告诉她们事实。”他长长透一口气。“我到美国见明柔就说明一切,她虽然伤心,事情过了这麽久,世达都一岁了,她也接受了。总比当初立刻让她知道轻缓得多,伤害没有那麽大。”
“她怪你吗?”
“不。当然不。她很後悔这两年所做的一切,她已向我道歉,并让我转告你她的内疚。她是个好女人,是我把情形控制不好,才逼成她那样。”
“你自己决定提前让事情曝光?”
“是中坚。”他自嘲的笑一笑。“这两年我尽一切力量来扮演以战,我以为自己做得不错,连你都没有认出我来。百密一疏,一不小心一句话让中坚发现我的秘密,他要我去美国向明柔坦白,他鼓励我。”
“哪一句话今他发现秘密?”
“有年冬天在美国读书时,下很大的雪,我跟他坚持去教堂,结果搞到几乎回不了家,困在大雪中。”他说“这件事只有他和我知道,以战是不可能知道的。”
“这件事在以战口中说出来?”她已渐渐平静,轻松下来。
巨大的喜悦在心中涌现、翻腾,世间怎可能有这麽好的事?死而复生,失而复得,悲剧变成喜剧,绝望变成美好幸福?
“你——不知道我在机场等你们?”
“中坚告诉了我,但我不能拒绝明柔立刻要去墓地见以战的请求。”以哲说“我始终都在,反正委屈了你,再多等一阵也没问题。”
“你以为真没问题?”可欣故意问。“我并非你想象中那麽坚强。”
“但我对你有信心。”他肯定得无与伦比。“我是以战时,你也爱上我,不是吗?”
“说得出这样的话?”她娇嗔。
“你为甚麽去瑞士?你为甚麽逃走?”他捉住她的手。“所有的事是我亲眼目睹,亲身经历。”
“我还以为世界上真有那麽相像的双胞胎。”她摇头。“我感觉没错,你是以哲,我爱的始终只是以哲一个。”
“我们可以立刻结婚。”他兴奋。
微皱眉心。
“还是等满三年。”她说,“对明柔,对以战,对我们都比较好。”
“妈咪不同意。”他握著她的手往外走。“你亲自跟她说。”
一这麽晚了,等明天再说。“
“她在等你。”他的视线再也不肯离开她美丽精致的脸。“她要立刻看见我和你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不相信这件事?”
“她觉得像梦般的不真实。”
“明柔呢?”
“她住在浅水湾的家。”他淡然说,“她已变回以前那个明柔,以後她会在香港替以战打理属於他们的一切,也会好好把世达带大。”
“她会做得好,搞出那么多事,其实只因她爱以战。”她感叹。
“是。我也这么想。以前她把我逼得那麽惨,是因为当我是变了心的以战。”
傅家大屋在望,虽是深夜仍是灯火通明,想来大家都没休息。想起前尘往事,想起今夜不可能的奇迹,可欣望著以哲,突然又迷惑了。
“你真是以哲?或是你又讲了另一段你编造的故事?”她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