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你的面前就是奇迹 和宝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1:24:56
她,站在你的面前就是奇迹
——记京剧表演艺术家、 教育家孙毓敏

作者:和宝堂

    新千年的第二个星期日,来自云南、成都、济南、烟台、上海、锦州、江西、南京、石家庄、天津、湖北和北京等全国十几个城市京剧院团的30多名荀(慧生)派弟子和再传弟子汇集在北京全聚德烤鸭店,汇集在她们的良师益友、北京市戏曲学校校长、北京师范大学表演艺术学院院长孙毓敏身边,伴随着不停的闪光灯,伴随着一句句真情实意地感谢和祝福,献上了她们的鲜花、美酒和一个精美硕大的花蛋糕,上面用粉红色的奶油堆积成11个字:"庆祝恩师孙毓敏60华诞"。当孙毓敏当着亲朋好友和学生的面要吹灭蛋糕上那60支蜡烛时,我看到她闭上了眼睛,眼角闪动着激动的泪花,她默默地思念着,祝愿着,想往着……。因为在这60支烛光中包含着她前半生的血泪经历,浸透着她60年的人生体验。60年来,她曾经失去了父爱,失去了母爱,失去了一切人的爱;为了爱,她17次卖掉身上的鲜血,为了爱,她被迫走上了绝路。为了爱,她历尽千辛万苦与坎坷的路程。今天,她沉浸在家庭、师生、同志、朋友的热爱之中,她怎能不激动,不落泪?然而,她不会忘记,60年来,在她需要爱的时候,从她景仰的老校长到普通的清洁工;从中央文化部长到学校的师长都使她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在她失去爱的时候,她也感受过非人的虐待,更体验过"落井下石"和"破鼓乱人锤"的味道,切身体验过对人生的麻木、绝望,甚至是死亡的悲哀。这时我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给自己的自传体报告文学一书命名"含泪的笑"。因为遇到多么高兴的事情,她也忘不了那辛酸的往事,越是兴奋,越是心酸;越是高兴的时候,她的泪水越是止不住。

  而且就在她的弟子们倾诉着对老师的衷心祝愿时,孙毓敏的妹妹孙毓玮举起了酒杯,说:"今天,来自五湖四海的这么多荀门弟子自发地给我姐姐办60大寿,我真替我姐姐高兴,所以我首先替我姐姐谢谢大家,我今天也想当众表达一下我的心情,我们从小被父亲遗弃,母亲又在浩劫中被迫害致死,我的姐姐尽管也很困难,自身难保,却一直像妈妈一样爱护我,照顾我,几十年来,相濡以沫,真是老姐如母啊……"这时她已是泣不成声了,在场的人也都鼻子一酸,潸然泪下。那是因为在座的人都知道,这些看似平凡的小事,对孙毓敏来说,都是极不寻常的。如果当你知道这位堂堂孙校长那不堪回首的过去,体味到她60年的辛酸苦辣,你不但会感受到她60年来为人处世的艰难,甚至会发现她今天能够站在你的面前就是奇迹,就是理想和力量的象征!今天我们都看到她身上那一道道绚丽的光环:从中国戏剧"梅花奖"到全国"梅兰芳金奖"大赛的金奖;几乎囊括了近20年来所有的最高嘉奖;她连续荣任北京市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授予全国"三八"红旗手称号以及艺术家、教授、作家、教育家、学者……,然而谁能知道,在这些光环背后的那意想不到的往事……。

我不姓杨,我要姓孙

  痛苦的童年使她在幼小的心灵中就懂得了爱的力量和失去爱的凄凉。她记得妈妈生下她们姐妹三人以后,重男轻女的父亲一到家就闹脾气,非打即骂,不久就把她们抛弃了。从此母女四人到上海烂米巷一间陋室相依为命。具有较高学历的母亲一边继续她曾经辞掉的教学工作,一边照料着三个孩子,过着非常艰苦贫困的生活。刚刚懂点事的孙毓敏看见妈妈每天以泪洗面,知道妈妈心里很苦,却不知道妈妈生下她和妹妹犯了什么罪?她想给妈妈一点安慰,又不知如何安慰妈妈才好,就拉过两个妹妹一起跪在妈妈面前说:"妈妈您别哭了,爸爸不要我们,您牺牲一切来抚养我们,我们会永远孝顺您,长大报答您,从此我们不姓杨了,跟您一样,我们要改姓孙。"妈妈听罢赶紧把她们扶起来,母女四人抱头痛哭。从此她改从母姓,作为长女,既要照顾两个妹妹,又要帮助妈妈做活。家里穷,在学校经常遭人白眼和冷遇,排座位都要排到后面,但是她的功课每次考试都是全班分数最高的,因为她不愿意让妈妈伤心。她回顾童年生活时说:"小学离家不远,要穿过一个菜市,我每天一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粥热在炉子上,自己喝完一碗,再把粥锅捂在炉子上才去上学,中午放学,到菜市买一块豆腐回家,由她妈妈烧成葱胡豆腐,作为家里晚饭时拌米饭的菜。"由于营养不良,身体虚弱,她和妹妹都经常生病。有一次,她和两个妹妹先后患肺炎,都高烧40摄氏度,住进了医院,等她们回家的时候,妈妈特别高兴,为了给她们增加营养,庆祝她们病愈出院,特意买来黄花鱼烧给她们吃。不料,烧鱼的时候,妈妈把手烫成重伤,一连几天都疼痛难熬不能上班,在家闷闷不乐。这时刚刚上小学的孙毓敏想,住院的时候,她见其他病人一听她唱《卖糖歌》就特别高兴,说她的歌声能治病,她就马上想到要用自己的歌声给妈妈治病。这样她就在妈妈身边唱起歌来,希望妈妈听到她的歌声能减少烫伤的疼痛。一直忙忙碌碌的妈妈第一次听到女儿的歌声,惊喜地说:"囡囡,你跟妈妈一样喜欢唱呀,嗓子也这么好。"

  "妈妈,你也喜欢唱歌吗,我怎么没听你唱过呀?"

  "不,妈妈喜欢唱戏,唱京戏,可现在那有心思唱戏呢?"妈妈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几张自己的剧照给女儿看。

  "妈妈,唱戏能挣钱养活你吗?"她看着妈妈俊美的剧照,满怀着美好的憧憬说:"要是唱戏也能挣钱养家,孝敬妈妈,让我也学戏好吗?"穷人家的孩子想唱戏,却不敢说为了艺术享受,只能为挣钱养家。

  妈妈答应了她的要求,不久就给她请来一位教戏的葛先生,这位先生既能教她唱《女起解》、《武家坡》,又能给她操琴调嗓。从小就遇事则迷的孙毓敏学起戏来连吃饭和睡觉都不忘背戏,就是做梦都哼哼着:"苏三离了洪洞县……"。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她就开始在一些联欢晚会上清唱京剧了,每次演唱完,她都能得到观众的掌声和叔叔阿姨的夸奖,这无疑促使她的学戏热情越来越高。她清清楚楚地记得,8岁那年,她就读的公立上海彼德小学召开春节联欢会,要她登台演出《女起解》,为此,妈妈给她精心制作了苏三穿的小罪衣、罪裤和腰包。那天,她第一次化妆,贴片子。在化妆的师傅给她勒头吊眉的时候,她感到很不舒服,还有一些头晕。可是当她看到台下满满的观众时,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使她立刻兴奋起来。她暗暗嘱咐自己:"我不是要唱戏挣钱养家,孝敬妈妈吗,我今天一定要唱好。"想到这儿,她登上舞台,一点也不害怕了。演出后,那个扮演崇公道的伯伯直夸她第一次登台就这么有火候,是个唱戏的材料。

  尽管她这次演出的水平与后来作为艺术家的孙毓敏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但是却给她留下了最美好,最深刻的回忆。因为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登台,毕竟她那时虚岁才八岁呀。从此她的戏瘾就更大了,有时刚学了一个新的唱腔,就高兴地唱个没完,有时一个星期,就反反复复地唱着一个腔,妹妹说:"姐姐怎么总唱这一句,我都听烦了,她还是不停地唱。"

  就在她对学演京剧如醉如痴的时候,为了谋生她们姊妹三个随着母亲依依不舍地离开上海来到了胶州半岛的海边城市青岛。尽管她们母女的生活越来越困难,妈妈仍然拿出钱来给她请教戏的老师,寻找机会让她客串演戏,她也还是一心一意地要学好戏,将来好挣钱养家,给妈妈减轻一点负担。

入学了,我要退学

  那是1952年5月的一天,妈妈让她上街去买一包大盐,回家后她突然发现包盐的那张报纸上有火柴盒大小的一个方格,上面的一则消息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中点燃火柴时看到的美妙世界,使她的目光凝固了,她一边喊着,一边赶紧到厨房去找妈妈:"姆妈,侬快来窥呀!"

  原来报纸上是一则"北京私立艺培戏曲学校招生启示",她和妈妈一起逐字逐句地看着,那上面写着报考戏校的要求和各项考生条件,孙毓敏一条条看完,觉得自己都符合,娘俩越看越高兴,一直看到最后的日期,她们的高兴劲立刻就没有了。那上面明明写着:"1951年10月开始招生,1952年2月12日正式开学",她们看到报纸那天却已经是1952年5月份了。妈妈看女儿急得直要哭,忙安慰她说:"今年错过了,我们明年再去考吧。"

  别看这条只有一百多字的启示,对远在青岛的小戏迷孙毓敏却具有无法抵挡的诱惑。半夜,她怎么也睡不着,想来想去,也不能再等一年,她悄悄下床,拿起了纸和笔。把她8岁登台演出的情况和自己渴望学戏的心情倾注在笔端。第二天一早,一封寄托着孙毓敏的请求和期望的信发往了北京。好象她的命运早就与艺培戏校联在一起了,当艺培戏校刚刚结束三个月的试学期,正在忙活着召开"艺培戏校正式开学典礼大会"的时候,有人递给校务主任沈玉斌先生一封信,沈先生一看,信封的下款工工整整地写着:孙毓敏敬上。字虽显稚嫩,但格式规范,字迹清晰,不由得放开其他工作,认真看来。信虽然很长,倒也文理通畅,词句恳切。信中夹着一张《女起解》的照片,眉眼之中透着几分灵气。沈先生便把来信放在桌子上,立即提笔复信,写道:"来信尽悉,可以额外考虑插班学习,但需到本校经考试录取。"然后对校长秘书荀令文说:"这有个青岛的小姑娘要报考咱们学校,请你尽快把这封信发出,别让孩子着急。"就这样,孙毓敏在发信的一周后就幸运地收到回信,不出三天,她就在妈妈的带领下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来到了她朝思暮想的京剧艺术摇篮。严格地说,由于旅途的疲劳和精神上的高度紧张,考试的时候她的嗓子失去了平时的清脆嘹亮,一段"西皮流水"唱得紧巴巴的,走个身段也不自然,总之,她考得一点也不理想,她真怕考官说出:"不行"两个字,急得真想哭。确实,人在有的时候特别需要理解,尤其是在心灵受伤的时候更需要呵护。所以当她听老师说:"好吧,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来报到。"她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使劲搂着妈妈,热泪夺眶而出。同时她看到妈妈眼里也含着泪水,但没有流下来。她感激妈妈,更感激这些经验丰富又善解人意的考官。这时,她感到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尽管建在破庙中的戏校是那么简陋,她却感到非常亲切,非常神秘。尽管那些考官都严肃得吓人,也变得可钦可敬了。她觉得他们能从她发挥得很不理想的表演中看到她的实际水平,看到她的发展前途。

  考入艺培以后,孙毓敏暂时住到西单杠房胡同的一个阿姨家,她的妈妈说回去接两个妹妹,一个星期就回来,谁知道,一回到青岛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四个多月也没有看见妈妈的影子,年仅12岁的孙毓敏就一个人住在北京独立生活了。每天一清早,她就顶着星星从西单乘头班公共汽车赶到菜市口,再从菜市口步行穿过丞相胡同和南横街,一直走到写着"觉岸"二字的过街楼便步入了荒凉可怕的南下洼子。学校设在一座古庙里,周围都是长满野草的烂死岗子,大大小小的土坟包一个挨一个地挤着,几只乌鸦'哑哑'地叫着,在坟上盘旋,她第一次看见坟地,不禁毛骨悚然。学校规定早晨七点半钟上课以前必须喊完嗓子,第一次喊嗓子,她五点半起床,六点四十五分到学校,要从西单走到学校,已经很早了,可到那里一看,已经有人在喊嗓子了,她顿时感到惭愧,不行,明天再早一点。她第二天六点半到校,一看仍有两三个人比她早。第三天她六点就到了,她是第一个。为了每天都第一个到学校,她必须不到五点就起床,赶五点二十的头班公共汽车。六点钟,天还是黑乎乎的,这南下洼子一带就更阴森可怕了。这里狐鼬出没,一些糟朽的棺木露出地表,荒草中常常可以见到死人的白骨。冬天的早晚经过这里时更是寒星点点,冷风凄凄。你看,突然墓地上忽闪忽闪的,那是什么?呀,是鬼火!她不由得心惊肉跳。但她又激励自己,不能怕,要坚持练下去。刷拉,刷拉,枯草里传来一阵响声,她正吓得不知所措,猛的,一只黑糊糊的东西,大概是黄鼠狼吧,从她的脚边窜出,'妈呀!'她惊叫了一声,头发根都炸起来了。她含着吓出来的眼泪接着喊嗓子,发出颤抖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每天8点钟正式上课以前,她和同学们就已经喊完嗓子,驱散了满天的星斗,又在学校西面的坟茔中平出的一块土地上练完了拿顶、下腰、虎跳、抢背、五龙绞柱、小五套和小快枪等各项基本功, 如果是冬天,土地冻得铁硬,拿顶下腰时手按在冰冷的土地上,冻得同学们的小手像红胡罗卜一样,上面一道一道的血口子,手一按在地上就从血口子里冒血珠。可是没有一个学生叫一声苦,照样翻滚扑跌,老师看着心疼,就让学生带一块棉垫,拿顶时铺在地上。

  孙毓敏到学校学习的第一出武戏是《打焦赞》,为了练好杨排风比武时的耍棍花,她每天都认真地练"大刀花"、"皮猴"等等技巧,可她就是怕练"串腕",每当把棍抛起时,她总接不好,总要戳手指头,以后一练到"串腕"的时候她就发憷。要练又不敢练,不练又着急,不由得喊出:"老师,我不敢接。"

  "哎,别着急,得找窍门,你看,我扔的花是直的,顺势把手一插就接住了,别着急,慢慢就找着窍门了。"态度和蔼的李金鸿老师一句话让她如浴春风,接着慢慢地开导她,看她还是不敢接,知道她是戳了手指,心理发生障碍,就把自己的皮手套拿来叫孙毓敏戴上练,还说:"戴上手套,戳一下也不疼,勇敢点儿。"孙毓敏按老师说的办法去练,很快就找到了窍门,心里真是如释重负,打心眼里感谢这位循循善诱的李老师,事情虽小,却让她感受到老师那真挚博爱的胸怀,她曾想,除了母亲,天下竟然有如此疼爱自己的师长,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意。就是今天一见到年逾古稀的李金鸿先生,她也会想到40多年前的这一小插曲。

  她学的第二出武戏是《扈家庄》,老师说,这出戏是旦角的基础戏,一定要天天练,从此她就每天都坚持练一遍,而且持之以恒,一直练到"文革"前夕。她当时对自己的要求是每次考试必须门门5分,如果得了4分就咬下自己手上的一块肉 ,而且要留下一块疤痕,把这一耻辱永远铭刻在心上。有一次是基本功测验,不料她真的得了一个4分。那时她已经改学花旦,老师一再强调要保护和训练自己的手型,为使自己的手腕柔软,手指似兰花俏丽,她每天把手放到很烫的开水里慢慢弯成九十度角,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烫得手指可以自然成型。因此她在得4分后为了惩罚自己又不伤害自己的手,就自罚三天不许吃饭,到了第三天,她饿得浑身没劲,不但坚持上课,练功,而且暗自责备自己说:"谁让你得了4分,还想吃饭,你对得起养育你的妈妈吗?饿你三天,看你记住不记住。"

  尽管孙毓敏在学习上异常用功,两年后,她又成功地彩排了《贵妃醉酒》,受到老师的一致好评,这时她却突然提出了退学的要求。原来,当她在周末回家要向妈妈报告老师是怎么表扬她的时候,一回家就发现妈妈埋着头在给人家缝洗衣服,家里到处都堆着别人家待缝洗的衣服,乱七八糟的,而晚饭是盐水煮菠菜,第二天午饭还是盐水煮菠菜,妹妹告诉她,一角钱的一捆菠菜已经吃了一个星期了,家里的酱油瓶早就空了。一心想着学戏孝敬妈妈,却没想到妈妈为了她学戏竟要付出如此艰辛而沉重的代价。她恨透了自己的无能,放下饭碗,冲出家门,一路走,一路哭,心想:"妈妈和妹妹为了我学戏,要受多少苦哇,还要五年,我的妈妈和妹妹可怎么活呀?"此时她万念俱灰,一筹莫展。

  就在她感到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的时候,她把希望寄托在她敬畏的一个老人身上,这就是戏校校长郝寿臣先生。难道因为他是虔诚的基督教徒,难道因为他是学校的最高权威?孙毓敏也说不清,也许是老校长那慈祥的面容给她带来希望和信心。经过一个星期的考虑,在第二个星期天的早晨,她来到了奋章大院的郝寿臣校长家。她知道,这是一个规矩很大的家庭,春节时,她曾经与同学一起来给校长拜年,她们学生要站一排,规规矩矩地说:"校长过年好。"然后跪在地上给校长磕三个头,所以郝校长在她的心中是个可怕的老头子。但是她的心事必须跟这个老头说,为此,她鼓足了勇气,按了一下门铃。当她经过一番盘问和通报后,由保姆把她带到郝校长的面前时,看见郝校长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便规规矩矩地给校长鞠了一躬。

  "哦,孙毓敏同学,来坐下,"郝校长说着,递过一个糖盒,说:"学生,吃糖。"他见孙毓敏从糖盒里拿了一块糖,就又说:"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啊?"

  孙毓敏刚要说话,眼泪就流出来了:"校长,我不能学戏了,我家太穷了,我想当工人,要尽快挣钱养活妈妈和妹妹,不然……"接着她如实地向老校长诉说了她家中的困难,郝校长边听边发出同情的叹息声。

  "哎呀,你家这么困难,"显然,郝校长感到有些意外,说:"别着急。退学不行,我看了你彩排的《醉酒》,还可以,将来是有发展的,改行太可惜。你的妹妹喜欢唱戏吗?"

  "也喜欢唱戏。"

  "哦。"郝校长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学生,回家跟你母亲商量一下,新疆京剧团的马最良正在北京招生,我跟他讲一下,明天你陪她们去考试,如果考上,你妈妈可以带她们一起去新疆,那里找工作比北京容易,这样,你妈妈和你妹妹的生活问题就都可以解决了,你看好不好?"

  孙毓敏万万没有想到,老校长为她们一家考虑得这么周到,她发现他老人家的心是那么慈善,可亲。不久,当她的两个妹妹通过了考试,她妈妈决定一起到新疆去的时候,她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郝校长,并代表全家表示感谢。郝校长也很为她高兴,说:"好,这个星期日,我在家里给你母亲和两个妹妹饯行,请你们一家吃饺子。"由于郝校长的态度恳切,真诚,容不得孙毓敏表示一点客套。她们一家四口便在星期日带了些微薄的礼品,如约来到郝校长家。郝校长早已吩咐家人把饺子包好,等候她们的到来。吃过饺子,每人一杯茶,老校长又亲自从糖盒里拿出一把糖,分给她们姐妹,自然对孙毓敏的妈妈又说了一些嘱咐的话,然后对孙毓敏说:"同学,你的母亲为你们很不容易,受了很多苦,是为了你才远离北京,到新疆去的,你以后,到什么时候可不能忘本呀。现在要踏实学戏,刻苦用功,将来唱红了,要好好孝敬母亲,听见没有?" 孙毓敏赶紧站起来说:"校长,我一定记住您的嘱咐。"郝校长点点头,然后说:"好,你们多坐一会儿,我年纪大了,饭后要休息。我祝你们母女一路平安。"说完便起身告退,她们母女也就向老校长告辞回家了。

  从表面看,郝校长的态度是有点生硬,但是讲实效,办实事,解决了孙毓敏一家的燃眉之急,这种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总比虚情假意的锦上添花好?如今,孙毓敏当了校长,和郝校长的当年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但是有一点,却和当年的郝校长一样,就是不管那个老师,学生,或那个工友有什么困难,孙毓敏都是古道热肠,有求必应。所以北京戏校的师生说她是一怕人求,二怕人哭,越是没权没势的,她就越热心,岂不知,这也是前有车,后有辙。她深知,当一个普通人找到校长的时候总是像她当年一样企盼着绝路逢生,需要关怀和温暖,因此她就应该像老校长对她那样,把爱护和雪中送炭的精神继承下来,传下去。 她,站在你的面前就是奇迹
——记京剧表演艺术家、 教育家孙毓敏(2)

作者:和宝堂

艺海无涯苦做舟

  孙毓敏的母亲带着她的两个妹妹到新疆谋生去了,且不说她们母女是如何挥泪而别,也不表那时到新疆去是如何穿越365个山洞,如何昼行夜宿的15个日日夜夜。却说孙毓敏一个15岁的姑娘留在北京要独立生活,平时上课倒也热闹,还过得去,一到星期日,同学们都回家与父母团聚,她就备感凄凉。每逢节假日,或者去图书馆看一天书,或者一天看六场电影,中午花三分钱买一根红果冰棍,就着干馒头就算一顿饭。

    一天,又是星期六,下课后同学们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她正坐在教室发愁如何打发这个假日,一只大手拍着她的肩膀说:"毓敏,走,跟我回家包饺子去。"她一看,是教她花旦戏的赵绮霞老师。她刚要表示一下客气,赵老师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毓敏,我知道你妈妈去新疆了,以后放假就到我家去,就算我们家又多一个闺女。"一到赵老师家,师母就迎了出来,真像接闺女一样把她迎进屋里嘘寒问暖。接着,一家人就围在一起包饺子,聊家常,可热闹了。使她感觉真像在自己的家一样。以后,去的次数多了,她这个上海姑娘也就学会了北方的包饺子,赶皮,包馅,样样行。有时,师母买了螃蟹,知道她喜欢吃,就特意叫赵老师把毓敏请来尝尝鲜。

    不过,对孙毓敏来说,假日中最重要的活动就是看"蹭戏",只要有好戏,她准去看,有一段时间,她看张君秋的《望江亭》象是中了魔,看一遍又一遍,回到学校就唱给学京胡的燕守平同学听,听得差不多就一人拉,一人唱:"独守空帏……"真是如醉如痴。不久,学校决定请张君秋先生亲授《望江亭》,她简直欣喜若狂。可是张先生上课那天她才知道学《望江亭》的是青衣组,根本就没有她们花旦组的事。这使她委屈得直要哭。不过,学校没有安排她学,她却经过多方努力,进入张君秋先生的家,又千方百计地取得张先生的好感,得到张先生的亲传。不但学了《望江亭》,还学了《状元媒》和《西厢记》。不但教她学戏,还亲自操琴给她调嗓子。

     1958的秋天,他们到青岛演出,那天按原订计划演出张派的《望江亭》,即将开演,主演突然患病发烧,老师急得团团转,救场如救火,谁能救今天这个场呢?老师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孙毓敏头上。"毓敏,你行吗?"

  "我?"孙毓敏心想,作为学生演出,那个戏也得排几遍呀,我既没正式学过,更没排过,怎么能演这么大的戏?突然她心一横,说:"我试试吧。"她就这样马上化妆登场了。到底是经过了山后练鞭,又得名师真传,演出效果完全出乎老师的意料,大有一鸣惊人之势。从此她就落下"录音机"的外号,意思是说她无师自通,记忆非凡,却没有人知道她为学习张派艺术几经周折,踏破张家门槛的故事。

  巡回演出归来,戏校安排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大师等观看了北京戏校第一届学生的毕业演出,荀先生看完孙毓敏演的《断桥》后说:"这胖姑娘台上挺开窍。"不久,她就被分到了荀剧团。当时,荀先生正在为建国十周年重新改编排演《荀灌娘》,孙毓敏等十个刚毕业的女生在剧中扮演十个女兵。演出时,风格独特又炉火纯青的荀派艺术使她耳目一新,更引发了她的好奇心。她无法解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扮演十几岁的少女,尽管年龄、嗓音、扮相相距悬殊,却为什么那么生动?明明是个又胖又高的老头,上台几分钟后就在观众的心里塑造了一个活泼灵巧的妙龄少女形象,她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表演艺术,这才是京剧的魅力。没有几天,被荀派艺术倾倒的孙毓敏就已经能模仿荀先生的动作和唱腔了。荀先生的琴师郎富润听她在私下唱着玩,却很得要领,就说:"来,毓敏,我给你拉一段。"说完就拉起了胡琴,她也就跟着过门唱了一段荀灌娘上场的那段西皮慢板。谁知,她这一唱,就有人报告给荀先生了,说有个戏校学生叫孙毓敏模仿您的唱腔,还拿您的唱腔开心。荀先生听了一笑,说:"通知大家,明天早晨我要看孙毓敏演一场《荀灌娘》。"这不是突然袭击吗?许多同学一听,都为她着急,以为她私下拿老团长的唱腔开心,把老团长惹怒了,要杀一儆百了呢?孙毓敏也感到突然,想请老师给她排一遍,老师告诉她,荀先生说了,先看看再说。要说她的胆量也真大,就凭着她看荀先生演出半个月来的记忆,把其中的"兄妹射箭"一场点水不漏地演了下来。荀先生看后竟说:"你这个孩子,真比谁都聪明,我就是要考考你,是不是有心人,明天到我那学戏去,这出戏我再演两场,以后就由你演吧。"她就这样登堂入室,立雪荀门了。

  从此,每天上午如果没有演出,她就到荀先生家学戏,有时先生没起床,她就先打扫院子;有时先生要绘画,她就磨墨,抻纸;有时先生说起戏来,总要亲自示范,累得满头大汗。最使她感动的是荀先生不但教了她《红娘》、《元宵谜》、《辛安驿》等十几出戏,而且掏心窝子似的告诉她,演员一出场怎么才能使自己特别亮丽;演员怎样才能做到"视象具体",怎么才能用眼睛抓住观众;他是怎么创造一个新角色的等等表演方面的窍门。在教孙毓敏《勘玉钏》时,荀先生显得特别兴奋,那天留毓敏吃完饭,就谈起他当年在上海连续演出了四十场《勘玉钏》,场场客满,才买下山西街这所房子和两箱戏衣。先生感慨地说:"毓敏,黄金有价艺无价,在过去,那出戏我也不能轻传,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嘛,可你是共产党培养的京剧接班人,我必须真正把你教出来,希望你将来能成气候。所以我教你是绝对不藏不掖的,你可要珍惜呀!不过我也要提醒你,千万不要模仿我的一举一动,有的人挤眉弄眼,纵肩抖膀,大大咧咧,还说那就是荀派,其实那是糟蹋我呀。"

  荀先生一番肺腑之言和倾囊传艺的精神,把孙毓敏感动得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由于荀先生的关照,在荀剧团的五年中她演出了《红娘》、《白蛇传》、《望江亭》等一出出大戏,那时一年就要演出近300场,有时一天演出四场戏,报纸的演出海报上几乎天天都有孙毓敏的大名。后来因工作需要,她调到梅兰芳剧团担任主演,为了学到梅派艺术的真谛,她到处求师学艺,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不敢有一点儿"剽学",终于使她演出的梅派剧目得到梅派专家的承认。不过,就是她这位正当走红的名角却有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难言之隐。就说这一月32元的工资,她就要存起20多元,因为她不会忘记五年前是她的妈妈和妹妹为支持她学戏,才到遥远的新疆谋生,如今她挣了钱,就应该尽快把她们接回北京。可是那昂贵的火车票,靠她的工资要攒到什么时候哇?为此她又一次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输血站,伸出了胳膊…… 十七次卖血

  卖血,当她还没有到输血的规定年龄时,听说远在新疆的妹妹腰部受伤,妈妈正在焦虑之际,她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就悄悄地找到输血站,虚报年龄,经过几个星期的排队,争取,第一次用自己的鲜血安慰了慈母的心。如今为了早日与妈妈见面,无论怎么省吃俭用也攒不够接妈妈和妹妹回北京的路费时,她只好又一次来到输血站……。不久,就在临时租赁的一间五平方米的房子里,她与妈妈和小妹妹(大妹因已经工作留在新疆了)团聚了。虽然房间太小,晚上她还要到剧团宿舍睡觉,但是她总可以随时看望妈妈,总算又有了家,而且这一切都是她用自己的血汗换来的,这使她沉浸在"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的满足中。可是不久,她在中午回家吃饭的路上,看到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有的人拎着大包小包回家,有的人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满鸡鸭鱼肉,她突然想到受尽苦难的妈妈到晚年也不能过一个象样的春节,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如何在她们团聚后的第一个春节给妈妈一些安慰呢?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姑娘,只好又一次卖血。当她用卖血的钱买回许多过年的东西,妈妈问她那来这么多钱?她说是领导发的过年费。妈妈问她怎么脸色苍白,她说演出累的。简单的两句话就把她妈妈搪塞过去了。是呀,妈妈怎么会想到她的女儿会去卖血呢?当她们一家人吃上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丰盛的年夜饭时,当她看到妈妈和妹妹那高兴的样子时,她感到以自己的鲜血孝敬母亲的欣慰和满足。她就这样为了这个贫穷的家,前后卖了17次血。

  如果说现在的年轻人对孙毓敏企盼生活中的父爱,母爱,同志之爱,朋友之爱,师长之爱不以为然,那么追求男女之间的情爱总是可以理解的罢?然而,她因恋爱而遭受的致命打击却是那样荒诞不经。60年代初,她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了一位来自香港的青年人,同为上海人,都热爱京剧艺术,又都有一股报效祖国的热情,尤其是此公偏爱京剧小生,使他们可以在一起吟歌度曲。然而,这样正常的来往却被认为是"革命意志堕落"而遭到剧团领导的蛮横干涉。是呀,当时同志们都在追求与贫下中农实行三同,她怎么可以和香港的资产阶级阔少爷打得火热呢?因此,是要革命,还是要爱情,是要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严酷的选择就这样摆在她的面前。当时,孙毓敏作为一名共青团员,其实是没有选择余地的,第一步,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她被迫斩断情思,与年轻港商断绝了一切往来,绝不敢有任何藕断丝连;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紧接着第二步,她在政治上失去了领导的信任,失去了各种荣誉,甚至失去了在北京工作与生活的权力。去年还是"北京市五好青年",如今却是"资产阶级臭小姐",一纸调令就被强迫离开北京,"发配"河南郑州。人被逼到这一步,再温顺的性格也是难以接受的,她问:"我与那位香港青年已经断绝了一切来往,已经坚定地毫不动摇地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为什么还要把我赶出北京?"领导说,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可是她明明记得,去年领导还说她是不可多得的人材,是剧团的骨干,为什么现在剧团就不需要她了,这不是惩罚又是什么?她一次又一次地向领导表述自己的清白,表示自己对共产党的赤胆忠心,一次又一次地请求领导和同志们的理解,却到处是冷遇,到处是无情的指责,昔日的"五好青年"似乎根本不是她,在领导的心目中她已经被香港青年演变成全身都散发着资产阶级臭味的坏女人,她在北京一天都不能存在了。这时,她陷入了极度地苦恼之中。她想:那个香港青年明明是爱国的,并决心以自己的学识和资产报效自己的祖国,我们的爱有什么错,犯了什么法?为了领导的信任,为了服从组织的要求,那么纯洁的爱情,我都毅然决然地牺牲了,舍弃了。领导为什么就看不到我的决心,还要加倍地惩罚我,并把我完全彻底轰出北京呢?整整一年的努力,或据理力争,或苦苦哀求,不但没有得到任何领导的理解,反而给她制造了越来越大的政治压力,她只好怀着一颗凄凉孤独的心,被迫离开了北京。

涅盘

     接着就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可怕的第三步,到郑州不久,"文革"爆发了,愚昧无知的河南造反派借题发挥,无中生有地给她戴上"特嫌"和"里通外国"的帽子。每天"打倒孙毓敏"的口号声震耳欲聋,揭露她"叛国投敌"的大字报铺天盖地,不分昼夜的审讯和残酷的批斗如同车轮大战。不管她交代了多少次,对她的回答总是四个字:"不老实,我们不信。"一个热爱党和人民,年仅25岁的青年演员被视为与党和人民为敌的牛鬼蛇神,这使她感到莫大的冤枉和痛苦。就在她感到自己真的被生活所抛弃,失去了人间所有的爱,被空前孤立起来的时候,一个全省文艺界组织的一千多人的"斗争间谍特务孙毓敏"的大会又要召开了,她彻底绝望了,为了表明她的清白和对党的忠诚,她想起了她演过的"为留清白在人间"而以死明志的尤三姐。她拿笔写下:"亲爱的妈妈,妹妹,我的亲朋好友们,我不是特务,我不是敌人,我永远爱你们,永别了!"接着,她猛地推开窗户,穿着一身雪白的棉毛衫裤爬上窗户,双眼一闭,从河南省委党校的三层楼上纵身往下跳去……

  "真他妈的胆大包天,这么高的楼就敢跳。"孙毓敏在迷惘中听到这吼叫声,知道自己没有死,或者是死而复生了。她感到恶心,两大口黑水立刻从她的嘴里喷出。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死成,想再次跳楼,离开这辱骂和恐吓的世界,可是她马上发现除了头和手,整个躯体都失去了知觉,她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了。医生的诊断是:腰椎压缩性骨折,第一腰椎断裂,第四腰椎骨脱位,整个腰椎摔成三角型,双脚粉碎性骨折,脚跟骨碎成二十几块,右脚心被树枝划破,脚心肉翻卷,骨头外露……。尽管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守们却仍然对她一遍又一遍地怒吼:"告诉你,我们代表广大革命群众对你继续实行群众专政,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现在你要跟着我高喊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孙毓敏顺从地跟着喊着。"不中!"凶恶的看守拍着桌子,暴跳如雷地说:"声音太小,跟着俺大声喊。"这浑身病痛的折磨和政治上无情地迫害如同雪上加霜,使她的身心遭到毁灭性的摧残。

  一个身患重病的人是多么需要及时的治疗与呵护啊,一个崇尚博爱,渴望亲情的人此时多么希望有人能多给她一点温暖呀。可是对孙毓敏的治疗一拖再拖,极不负责,护理更被刁难所取代,呵护变成了冷酷的喝斥。她的大妹妹从遥远的新疆来到她的身边,想带给她一点手足之情,却被无情的看守横加阻拦,近在咫尺,也不能见上一面;她的小妹妹两次到郑州去看望她,尽管千方百计地想尽一切办法,也只能乘看守不在的时候突然闯进病房,匆匆见上两分钟,就被强迫分开了。更令人不能相信的是她的妈妈从北京赶到郑州,不但不让见面,还被诬陷为"老特务"押解回京,在街道遭到围攻批斗,以至被迫自杀身亡……。

  难道孙毓敏就这么躺着等死吗?宁愿玉碎,不愿瓦全的孙毓敏是不会认命的。腿不能动,就用双手运动,她从别人给她翻身都非常困难的情况下,终于克服了腰椎的剧痛和两条腿裹着厚厚的石膏所带来的不便,学会了自己翻身。她几次试验着把上身抬起一点,都立刻昏死过去。就在她换一件衣服还要几十分钟的时候,她就开始平躺着练习给病人织毛衣,以六天一件的速度,一直织了一百多件毛衣。她就这样以惊人的毅力恢复自己的体能。可是她越是要强,对她的打击就越是残酷。当数月后,她满怀希望地看着医生给她锯开腿上的石膏时,她吓坏了。两腿肌肉已经完全萎缩,就像两根高粱杆一样,脚掌呈S型,脚趾抠缩着,就是用手把腿掐破了也没有一点知觉,不要说演戏,就是站起来也只能是做梦了。医生说,她身上的部分神经已经震断,每长一寸就要12年的时间。这严酷的现实使她的意志几乎达到崩溃的地步。这时哪怕有人对她说一句安慰的话也好啊,可是她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嘲弄地说:"孙毓敏简直摔成了烂酸梨。"要知道,这样一句哗众取宠的话,对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孙毓敏来说,不就是在伤口上撒盐吗?不久,她被抬回剧团,任凭围攻漫骂,任凭病痛入骨髓,她开始练习用自己畸形的脚踩地,站立,到走步。为此,她几次疼得昏迷,疼得大汗淋漓,疼得伤口崩裂……

  她多么想迈出自己的脚步啊,然而寸步难行。她试着用手拉着一根绳子,用胯骨带动自己的腿往前挪着,就这样,她一寸,两寸……一步,两步……。两个月以后,她终于从床边"走"到了囚室的窗前,看到了囚室外面的世界。然而仅仅这四米的"长征",她"走"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到第二年的春天,她终于登上了她梦想的舞台,清唱了一段《沙家浜》。当然,她是提前在舞台上站好,唱完,拉上大幕再被人搀下舞台的。尽管她是以医院业余宣传队队员的身份在农村演出,尽管她只是在舞台上不带动作的"傻唱",但是这终归是她生活的一个新起点,是一个死过一次的演员获得的新生。

  在她极力争取下,当她满怀希望和信心来到上海,见到国内最著名的骨科专家时就仿佛看到自己即将要活跃在舞台上的样子。她说:"大夫,只要能上台,您就是把我的骨头打断重新接上我也能忍受。"

  然而,专家似乎并没有被她的精神所感动,非常冷静地摇摇头说:"你能站立走步已经是奇迹,上台是根本不可能的,国际文献说明,跟骨骨碎不宜手术,只能慢慢地畸形适应。"这时,她仿佛听到法官宣判自己的死刑,心情的灰暗达到了极点。难道我的努力都白费了吗?难道我将来就是一个废物了吗?难道我将来只能与心爱的舞台分道扬镳吗?这一切,她都是无法接受的,也是她根本不能接受的。当她回到河南,看到自己学习走步的那条绳子,心想:我既然创造了一个医学上的奇迹,难道就不能再创造更大的奇迹,给国际文献再添上一份新的纪录吗? 孙毓敏就是这样不肯向命运低头,正如著名作家李准所说:"孙毓敏在河南的那一段痛苦经历是我亲眼看见的,她被逼跳下楼那一刹那,我也在那个楼上正被围斗,所以一切历历在目。在那一刻我感到她比我勇敢,她是个刚烈性格的人。"她就这样开始了与命运决斗,向医学挑战的历程。她悄悄给自己订了一个计划:决心以十年的功夫靠走路把跟骨的骨棱磨平;膝关节不能弯曲,小腿肌肉萎缩,抬腿困难,她就给自己订了一个爬楼梯的计划。她冒着风险脱去了保护腰椎的钢背心,然后用双手抓住楼梯的扶手,自己给自己喊着口号迈上一阶楼梯,稍做喘息,又拼出全力挪到第二阶,尽管骨疼钻心使她头晕目眩,细细的双腿颤抖得厉害,她一口气爬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爬上了第50阶,就坐在楼梯口喘做一团了。然而,第二天她竟然拼上了60阶,半个月达到第200阶,两个月后达到一千阶。小腿的直径终于从三公分增加到五公分,膝关节也终于可以弯曲了。

  不久,她回到剧团,在"样板戏"《奇袭白虎团》中扮演了一个群众,虽然她站在舞台的犄角,没有一句台词,甚至没有人看到她的面容,她却感到莫大的鼓舞,更加快了她训练的步伐。随着谣言的破产,诬陷的失败,人们逐渐恢复了对她的信任与同情。她也恢复了对生活的信心。有好心人给她介绍男友,她非常感激。然而,这位男友文化水平不低,但是对"文革"心有余悸,首先要搞清楚她与"特嫌"的种种关系。她越谈越伤心,越谈越失望,终于谈不下去了。显然,没有信任,又谈何爱情?不久,又有人给她介绍一位男友,每次见面从不谈她在文革中的问题,据说是怕伤她的心,这使她感到欣慰,可是不久就发现这位男友委托他所在单位到京剧团来搞外调。这给她的心遭成极大的伤害,她想,难道我就不能脱离"文革"阴影的笼罩吗。难道我从此就不能得到真正的爱情了吗?这时,老洪出现了,也许因为他们是上海老乡,也许因为老洪刚刚经受过失恋的打击,老洪听到她的遭遇,除了同情,就是精心的呵护。从此他们互相安抚着对方的伤痛。她永远忘不了老洪的一句话:"如果你的病好不了,你就躺在家里,我保证伺候你一辈子。"一颗破碎的心,终于得到了温馨的爱抚。

    让她胆战心惊的"文革"总算结束了,她的处境一天比一天好了。在剧团恢复演出传统戏的时候,给她一个到北京购置古装戏服装的任务。大难不死的孙毓敏回到了北京,自然是百感交集,那一肚子屈辱的苦水都要向亲人倾诉。当她听说新任文化部长黄镇同志接见了内蒙京剧团的李万春,这无疑给她带来了希望。她也来到了文化部,几经努力,才见到了黄镇部长的秘书。

  "我请求上级了解我的情况,我是千里迢迢从河南赶来的,我的情况太惨了,您可不能叫我白跑一趟啊。"说着她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好了,你的情况我们一定给你向部长反映,三天后你再来吧。"秘书安慰她说。三天后,她按时来到文化部,秘书说:"你的信我已经交给黄部长,至于接见,就要等一等了。" "好,我等。"她知道,四人帮倒台后,文化部是重灾区,问题很多,部长一定很忙,不能要求部长马上接见。她就一次次地到文化部去探听消息。时间长了,秘书看不过去,就说:"孙毓敏同志,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们再通知你。"

  "不行!我一定要见到黄部长,我要让他知道我虽然摔得很厉害,但是我能唱,我能上台,我要让部长听我唱两句呢。"秘书无奈,只好让她再等电话。当有一天她听秘书说,黄部长就要在下星期六上午接见她的时候,她兴奋极了,赶紧把这个喜讯报告给她的师娘,也就是荀慧生先生的夫人,希望有更多的人与她分享这个喜讯。

  "你有什么问题,慢慢地讲。"听到黄镇部长那春风般的话语,她那饱经严寒霜冻的心激烈地跳跃起来。她像小学生背诵课本一样按事先准备好的草稿,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说到荀派艺术的影响和艺术价值时她又说又唱,逗得黄部长哈哈大笑。说到她的委屈和被害经过时,又几次泣不成声,部长同情地说:"这么年轻,让你吃苦头了。"最后,黄部长说:"九月,我们在北京搞一个京剧流派汇演,你来演一演嘛。你回河南吧,我们会通知你的。"这时,她的眼睛里含着感谢的泪花向黄部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这春风化雨的季节,她这个十年前从北京"滚"出去的青年艺术家终于接到中央文化部正式邀请她进京演出的信函。她这个昔日的"阶下囚"堂堂正正地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在首都的舞台上她与程派传人赵荣琛,梅派传人梅葆玖,尚派传人李翔一起演出了四大名旦的剧目,她演出的是荀派的《红娘》。第一场演出,她一出场就赢得了"碰头好",第二场演出后,当年把她赶出北京的那位剧团领导以愧疚和恳切的态度在北京市长面前提出一定要把她调回北京,而且当即得到北京市长的批准。第三场,黄镇部长观看了演出,谢幕时,她把荀师娘介绍给部长,部长高兴地对荀夫人说:"祝贺你,为京剧的荀派艺术培育了这么一个好徒弟。"

  这三场演出为荀派的《红娘》重现首都舞台,为大难不死的孙毓敏重返首都舞台,奠定了基础,有诗为证:

  艺培明珠放光彩,蹉跎岁月被掩埋。
  神州春雷催红雨,百花争艳牡丹开。(荀慧生艺名"白牡丹") 她,站在你的面前就是奇迹
——记京剧表演艺术家、 教育家孙毓敏(3)

作者:和宝堂

把爱撒向人间

  回到北京以后,她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人,忘记了身体的病痛,忘记了精神上的疮疤,也忘记了政治上的创伤,演出了《勘玉钏》、《红鸾禧》、《红楼二尤》、《杜十娘》、《元宵谜》、《霍小玉》等荀派戏;排演了《双玉缘》、《宋宫奇冤》、《三姑闹婚》、《痴梦》、《一代贤后》、《哑背疯》等新戏;把她那生动优美的艺术形象从北京送到天津、上海、武汉、济南、沈阳、哈尔滨、江苏、浙江、河北、新疆、香港、台北等二十几个省市自治区和经济特区,每年平均演出达240场左右。在她进行艺术创作和繁忙的舞台生活之余,她为繁荣和振兴京剧,以她丰富的舞台艺术经验和卓越的演讲能力到全国各地的大学、中学、小学、工厂、农村、部队、街道和科研单位进行普及京剧知识,探索艺术规律的演讲,在台湾的二十几所大学,在美国的高等学府,她都通过演讲给海内外的观众打开一扇窗户,使他们认识了京剧,并开始喜爱京剧。从东北伊春到广东,从台北到河北,从上海到美国,她收下了三十多名徒弟,使荀派艺术在海内外发扬光大……

  在她的演艺生活正如日中天之际,她无可选择地走马上任,挑起了北京市戏曲学校校长的重担。她想过自己的得失,想过面前的艰难,但是她别无选择,因为北京戏校是她的母校,是母校的爱抚使她感受到人间的温暖,使她成为全国闻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在母校需要她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理由袖手旁观。不过,尽管她对困难的估计已经很充分了,却万万没有想到,戏曲学校正面临生源短缺,师资紧张,经费不足的严重困境。一年一百多万元的经费缺口和清贫的教师生活使她坐在校长室的座位上喘不过气来。就在她感到"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中央和北京教育委员会先后发来通知,要求按规定的64项指标评审北京和全国中等专业学校并选拔出重点学校。她请来专家对学校现状进行自评,结果是:差距太大,达标无望。

  "算了吧,先解决眼前的困难,就不要奢望去争重点中专了。"几位副校长说。同时其他兄弟戏校,包括戏校中的"老大哥"都退出了评选和竞争。

  "不行,要想把学校办好,就必须把学校的自身建设搞好,不是一流的学校,培育不出一流的学生,在今天市场经济的改革大潮中就只能被淘汰。那个好学生愿意到一个破学校去上学呢?"

  不难想象,一个混日子都很难混下去的学校,要达到全国重点学校的标准,难度有多大呀,然而,她又拿出要干就一定干好的倔劲儿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学校的工作中。她早上8点到学校,经常工作到第二天的东方红。为了保证开会的时间,许多单位的领导班子开会都是到郊区的宾馆去开,她却要求夜里开,然后每人"照顾"一碗汤面;外地学生没有电视看,她拿出了自己的奖金;有的同学没钱治病,她带头捐款,每天到学生宿舍看望;一个普通教工病故,她赶到医院,亲手给亡者穿上寿衣,以实际行动慰问家属。学生有一顿饭没有吃好,她亲自到厨房调查研究;学生的彩排有了进步,她自己掏钱送上一盒巧克力,给孩子补充一下热量;每次外出归来,她总是从飞机场赶到学校的会议室;她是大忙人,可中午到校长室肯定能找到她,只是当你看她一边吃饭,一边教学,一边打电话的样子又不好意思打扰她了。在她的带动下返聘和外聘的老教师早上天没亮就赶到学校上课,晚上放下饭碗就又来加班。说好教一出戏是多少钱,老教师非要教一出,再加一出;一个黄石来的学生淌着眼泪说:"学校经费紧张,却拿出几百元钱奖励一个外地的代培生,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台湾复兴剧校的校长参观后感慨地说:"你们的办学经费只有我们的百分之二点五,可办学效益和你们的敬业精神却比我们高出多少倍。"从此他多次派人到北京戏校学习,又请北京戏校的教师每年分两批到台北上课。如今的北京戏校不但一直是北京市重点学校,而且多次蝉联全国重点示范学校,外地教师请来一位又一位,全国十几个省市的代培生来了一批又一批;京剧班越办越红火,综合艺术专业、民族舞蹈专业、芭蕾舞蹈专业、评剧专业、舞台灯光专业、电脑音乐制作专业等等也陆续办出了起色。90年代中期,她利用暑假期间带领北京市戏曲学校的学生以"四小须生下江南"的名义到湖北和上海演出,场场爆满,在许多地方都破例开始了卖加座票和站票的纪录;接着,北京戏校的"四小须生"又唱红了山东、香港、台北、天津和东南亚、欧洲等地,如今北京戏校的学生已经成为中南海新年京剧晚会的热点;多次受到江泽民、朱榕基、李瑞环和丁关根等中央领导同志的接见和热情鼓舞。不过,这位一校之长却已经两次累得昏到在地,三次住进医院抢救了。

  是什么原因使北京戏校由困境走向辉煌?是孙毓敏自强不息的精神。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使孙毓敏在经过死亡的经历后又爆发出自强不息的火焰?是爱,既是她对爱的企盼,也是她对爱的回报。她忘不了,当她瘫痪在病床上,任人辱骂折磨的时候,是一个扫地的老头,也就是被打倒的医院院长,悄悄地指出她轻生的错误,激励起她再生的信心;她忘不了,如果不是当年的老校长爱惜人材,亲自给她解决家庭困难,如今她的一身荣耀只能是南柯一梦;她忘不了,正是这来自四面八方的爱,给她力量,给她荣耀,给她幸福;她更不会忘记,在那无法无天的年代,失去爱是多么恐怖,多么孤独,多么黑暗。所以她虔诚地企盼:让人间充满爱。所以,在学校里,不管什么人,是食堂的大师傅,还是舞台队的小伙子,有了委屈总愿意跟她说说。有一次到外地演出,因住房标准不一样,有人住标准客房,有人住后台化妆室,她就首先到各化妆室去关照一下,问大家有什么不便之处,告诉大家条件有限,请大家克服一下。她自己也从当地为她准备好的高级宾馆搬到剧场后台,与大家同甘共苦。事情不大,她却事必躬亲。因为她不愿意任何人有任何委屈,她希望大家都尽可能地沐浴在爱的阳光下。尤其是她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和北京市人大常委以后,她决心从自己做起,把爱撒向人间。在每一次讨论一项政府法令的时候,她都要认真考虑,提出自己的意见,惟恐法律条文有不周全之处会伤及无辜。在2000年初的北京市人民代表大会上,她就仗义执言,说:"有人反映,某小区拆迁,说好当地居民两年回迁。如今已经8年,住在拥挤的周转房的居民,有的已经35岁,仍不能结婚;有的老人盼着住新房,一直盼到死也没有看到新房的影子;有的大龄青年,就是因为没房,三次谈恋爱都失败了,眼看这辈子娶媳妇越来越困难了。我请他们的父母官涉身处地替他们想一想,要是你的儿子娶不上媳妇,要是你的父母住不上新房就死了,你的心情是什么样?如此失信于民,你们把共产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信破坏到什么地步,你们想过没有?不过,我要说明一点儿,这个小区没有一个是我的三姑四大姨,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你们可以去查。"显然,她的心和那些拆迁户居民的心早已心心相连,息息相关。她是从心底盼望着有一天让人间都充满爱,希望人间再不会出现她所遇到的仇恨、孤立与黑暗,再不会重蹈她在"文革"中的覆辙。 (和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