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伯刚小说《两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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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伯刚小说《两亩地》 (原文载《收获》07年第1期)

丁伯刚, 收获, 原文, 小说丁伯刚, 收获, 原文, 小说 本帖最后由 野火小草 于 2009-11-16 21:06 编辑

两亩地
丁伯刚
                                                                  1

  暑假到了,吴建肩挎旅行包,手提一床用尼龙绳随意捆扎起来的厚厚棉絮,到江州去看他的女朋友刘赛羽。

刘赛羽在江州职业技术学院读书几年,吴建利用出差及节假日机会,曾多次过来探视。记得第一次到江州时间仓促,连去带回一共三天,夜里由刘赛羽安排,就住在职业技术学院的男生寝室里。这寝室紧邻着卫生间,吴建静听耳畔嘶嘶的水声,和走道深处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啪嗒啪嗒脚步声,辗转反侧,一夜未曾合眼。第二次到江州,刘赛羽已由学生寝室搬出,独自一人在外租房居住。刘赛羽住的地方很特别,是一家半废弃的公园中那种早经废弃的四方形木屋,当初可能是作为一处景点设置的。木屋很小,木顶木墙木地板,里面却干净,刘赛羽用很低的价格从看守园门的一对老夫妇手上租下来。老夫妇并未将这笔小小房租上交公园管理部门,却自己暗中落下了。刘赛羽不好多说什么,不知不觉间成了这对老夫妇私下容留的一个黑户,出来进去必须多加小心的。老夫妇同刘赛羽打过招呼,倘若哪天有人问起,就说是他们老家来的亲戚,暂且落脚几天。吴建在木屋中先后呆了一个多星期,一对青年男女早早晚晚同进同出,当然会有些引人注目,看门的老夫妇好像很担心,吴建本人也甚不自在,几次建议刘赛羽另搬一处地方,说一个大姑娘天天这么偷着进偷着出,总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不伦不类,这是吴建斟酌好久想出的一个词,实际上他要表达的是另外一个意思,不人不鬼。

刘赛羽从公园搬出后,又回到职业学院的学生寝室住过一阵。从今年三月份起,他们这一届学生开始毕业离校。刘赛羽在城郊的房地产公司干过一阵会计,在市中心的酒店做过礼宾小姐,又进一个熟人开的鲜花店当了几个月经理,听说工资待遇不错的。后来她还和几位同学相约,到广东沿海逛过一圈。家人以及吴建都不放心她这么四处乱跑,加上应聘并不顺利,刘赛羽又和几位同学一道回到江州,重新到一家旅游公司跑营销。营销更不是一位大姑娘能干得的,目前刘赛羽在市内一家大型商场的文具专柜站柜台,做售货员。刘赛羽很乐观,也很自信,说她很满意自己手头这份职业。吴建口里不说,内心实难弄懂站个柜台有什么值得满意的。

吴建和刘赛羽是在歌珊县总工会举办的那种高考补习班里结识的,当时吴建在这里做兼职老师,刘赛羽则是一位补习迎考的学生。在吴建印象中,刘赛羽最为用功,刻苦,与班上那些年年高考年年落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老油条学生形成鲜明对照。刘赛羽戴一副小巧玲珑的白边眼镜,镜后的皮肤格外细腻白嫩,脑袋来回摆动时速度很快,一头长发这时会失去方向,丝丝缕缕粘在鼻尖上,耳朵上,刘赛羽只得伸出手指,费很大工夫把它们一根根拈下来。上课时刘赛羽喜欢坐在前排靠窗的那个位置,用一手娟秀的女性字体认真作笔记,不随意说话,不迟到,不早退,有时下课后还追出老远向老师请教某个问题。

后来两人的交往进一步加深。直到成了真正的恋人,但每次在一起的时候,刘赛羽仍念念不忘她的功课,她的高考。从刘赛羽的意思里可以看出,这次高考她是志在必得的,刘赛羽说除了参加高考,她想她不会有任何出路。这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意思,更是她父母的意思,是整个家庭的意思。刘赛羽的父母都是早年那种老高中毕业生,很早就进政府部门任职,人又聪明灵活,相貌还都长得好,要学问有学问,要才能有才能,要前途有前途。可就是这样两个人,事实证明竟然一点前途也没有,母亲一辈子跳来跳去,从县城到乡下,又从乡下到县城,换了无数单位,境况却越来越差,最后是从石油公司一家加油站收费员位置上退的休。父亲性格沉稳些,也懒散些,一直在早先那个部门呆着,只是从一个科室挪到另一个科室,许多年下来,父亲转圈一般把所有科室转遍了,有的甚至转了两次三次。结果身边的人都升上去了,成了领导成了官员,惟独他原地不动,年轻时是一个办事的,跑腿的,到年老还是一个办事的,一个跑腿的。区别只在于年轻时他给年长的人跑腿,现在年老了,他还得给那些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年纪的人跑腿。

上一辈不行,父母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下一辈身上,寄托在刘赛羽身上。刘赛羽自小思维活跃,反应敏捷,说起话来噼噼啪啪像扫机关枪。也许刘赛羽过于聪明了,反应过于敏捷了,这导致了她的一个致命缺陷,便是不会读书,具体说是不会考试。她的心思完全无法集中到那些枯燥呆板、单调乏味的课本和习题上。吴建从侧面了解到,刘赛羽已经连续参加过好几次高考,也完全算得上补习班一个典型的老油条学生了。于是自此以后,每当两人再聚到一起,吴建不由自主总会感到几分紧张。他完全清楚,对于一个即将参加高考的补习学生来说,眼前这段时间应该有多么宝贵,多么紧张,在这样的时间谈恋爱,甚至和一个男人上床,那又将意味着什么。刘赛羽所有的行为无异于在自杀,吴建也在眼睁睁看着她自杀,并且帮着杀她。他担心刘赛羽会怪他,担心刘赛羽会不安,会惶恐。

后来的事实证明,刘赛羽半点也没有怪他的意思。刘赛羽没有半点不安和惶恐。相反,刘赛羽在他这里似乎每次都过得很舒心,很快乐。那时吴建住在一间由旧教室分隔而成的单身宿舍里,房间很小,也很安静。两人见面先尽情欢爱一番,然后大大咧咧裸着身子,一个坐在床沿,一个坐在桌前的木椅上,没完没了说话,谈笑。夜深了,吴建提醒刘赛羽是不是应该回去,明天还得上课的。刘赛羽点头答应,人却是不动。后来夜更深了,吴建又提醒,刘赛羽仍是不动。很多时候他们就这么坐着,谈着,抬头一看,天已经大亮了。天一亮,刘赛羽干脆不回家了,直接进教室上早自习。谁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好的精力。吴建则不行,夜太深,加上又经过多次激烈的性爱,人已经疲乏不堪,往往能在片刻之间昏昏沉沉睡去。刘赛羽不让他睡,刘赛羽要他继续说话。刘赛羽大睁着两眼,用劲推他,摇他,甚至伸出手指掐他,揪他耳朵。吴建迷迷糊糊醒来,紧接着又迷迷糊糊睡去。他感觉这已不是简单的入睡,这完全是一种昏迷了。还有些时候他们约会的地方是在城外的小山上,或河边荒草丛中,夜半时分,山间的露水大得很,不知不觉头发和衣服全打湿了。吴建知道露湿最伤身体。他催刘赛羽回,刘赛羽仍不回。记得有一夜在再三劝说无效之后,他扳住刘赛羽肩头用力往回推,刘赛羽委屈至极,扑在他身上哇啦哇啦大哭起来。

抚摸着刘赛羽双肩,抚摸着趴在自己怀里不住颤抖的这个身体,吴建惊讶不已。这是一个情感饥渴的女人,是一个被她的父母、被那种年复一年的高考榨干了弄残了弄废了的女人,这个人实际上已完全神思恍惚、魂不守舍了。有时候吴建甚至怀疑,刘赛羽同他来往,也许并非对他有着多深的感情。刘赛羽只是出于一种自我需要。她需要身边有一个男人,需要有一个人来抱她,摸她,陪她没日没夜地说说话。假如这个人不是吴建,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只要是男的,大约都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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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赛羽花上一大笔钱,到江州读这个自费的职业技术学院,其目的十分明确,她想为自己找到一份久找不到的职业。

在这年高考再次落败的同时,刘赛羽和吴建的关系也得到了双方家长的同意。关系的明确某种程度上更增加了刘赛羽心理上的负担,也增加了刘赛羽父母心理上的负担。在刘赛羽父母那里有一个极为牢固的信念,他们这个女儿即便不能上大学,至少也应该找到一份比较固定的职业,这是保证日后正常生活的前提和基础,也是他们做父母的责任所在,义务所在。吴建的年纪固然不小了,刘赛羽的年纪也不小了,事情再不好往下拖了。

职业技术学院的几年是紧张的几年,刘赛羽发挥所有的聪明才智,在学校在老师面前极力表现自己,事事处处走在其他同学前列,在班上她是班干部,在学校又是学生会干部。经过几年努力,扑腾来扑腾去,钱花了无数,到头仍不过是进一家商场做售货员,刘赛羽一定很吃惊,很灰心很失望。刘赛羽说她很乐观,很自信,很满意自己的职业,意思就是不乐观不自信不满意自己的职业。刘赛羽已经尽了心尽了力。刘赛羽凭个人的全部能耐,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剩下的事情应该由她身后的人站出来承担,比如刘赛羽的父母亲人,比如刘赛羽的男朋友,未婚夫吴建。刘赛羽的父母显然没那个能力,假如有那个能力,他们早该把事情办了,用不着等到今天。吴建同样没那个能力。但没那个能力他也得试一试。这也是他的责任,是他的义务。

帮刘赛羽找找人,跑跑路,出出主意,一直是吴建藏在心中的最大愿望,也是他此次匆忙赶到江州的主要原因之一。当然他没把自己的意思明白说出。他担心到时事情办不成,会让人无法接受。他只说玩玩,暑假没事,到江州到刘赛羽那里玩玩。

从广东回来后,刘赛羽随着她那批歌珊同乡兼同学江小玲、张民等人一起,新搬了一个住处,叫两亩地,听说那地方正靠近江州机械厂。江州机械厂一带吴建不熟悉,刘赛羽在电话里详细讲明了行车路线,怎么上,又怎么下,经过些什么地方等。吴建一一答应,表示谨记在心。但下一天刘赛羽又打来电话,让他下车后不要乱走,让他就在原地等着,她和江小玲到时会专门请好假,一同过来接站的。吴建暗暗好笑,想江州多大个地方,用得着一本正经来接站吗,并且还是两个人来接。这天车到江州时间尚早,吴建朝四周的人群随意扫过一眼,并没看到刘赛羽和江小玲的身影。吴建不在意,随出站的人流来到街头,准备到对面街心花园那边乘坐开往江州机械厂的二路公交。

街上人很多,车子更多,吴建等过一会,正要找个空隙穿过,不远处的天桥下偏又转出一排整齐的队列,两人一行将他挡住。这大约是从哪里参加公共活动归来的公司职员或大学生之类,年纪都在二十上下,有男有女,女走前男走后,一个个表情严肃,穿统一的服装,着统一的帽和鞋,引来不少路人观看。吴建又一次站在街边耐心等候。可队列源源不断从天桥下冒出,似乎硬没个尽头。吴建将背上的棉絮拉拉紧,决心不再傻等了,直接从队列中插过去吧。对公家举行的一些有组织活动,吴建一向比较信任,认为面前的年轻人绝不至于会对他构成侵害,也许他往中间这么一插,大街上的人还满心钦佩他的勇气,钦佩他的幽默感呢。

因此,当第一脚踢到身上的时候,吴建不由很有些奇怪,有些难以置信,他步态踉跄着,面孔却极力扭过来,想看看踢他的那个人。谁知下一脚又从另一个方向紧跟而至。这次踢得更准,更狠,吴建在向外跌出的同时,手上的旅行包已抢先一步向街中心飞去。这一刻他清醒了,意识到事情还真发生了。今天他挨打了,他被人踢了。他很想大喊一声:为什么无缘无故打人,你们把我当做谁了!不过内心里他更加清楚,这个时候绝不是讲道理的时候,这个地方也绝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这个时候你越纠缠,事情只会闹得越大,别人可能更厉害地打你,踢你。不是说吗,好汉不吃眼前亏,吴建拾起旅行包,跌跌撞撞直奔对街而去,头也没回过一下。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模样一定很惨,他一定给人当成一个流浪汉,当成一个乞丐在踢在打了。他还知道此时此刻,街两边一定有无数的人在看他,笑他,议论他。看就看吧,笑就笑吧,议论就议论吧,流浪汉就流浪汉乞丐就乞丐吧,反正大街上没人认识他。眼下他最需要的是尽快从众人眼皮底下逃脱,逃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公交站上聚了不少等车的人,吴建没有停留,接着往下一个站牌走。有风吹来,吴建感觉清爽了许多,也清醒许多。他从旅行包里掏出毛巾擦汗,又仔细拍去头发和衣服上的灰尘,同时也拍去身上的脚印。等把自己勉强整理好,他又对着手头那床棉絮发愁。真不知道大热的天,刘赛羽母亲为何急着让他带上一床棉絮,肩扛这床倒霉的棉絮,灰头土脸,汗流满面,衣衫不整,别人能不把你当做一个流浪汉一个乞丐吗。下一处公交站又到了。下一处公交站上同样聚了不少等车的人。吴建看着长长的公交车哐啷哐啷从街心驶过来,驶到一定的程度渐渐把身子弓起,就同水面漂浮的一根枕木,对着等车的人群横移过去。

看着面前的公交车,吴建又一次兀然惊醒。他知道他不应该这么乱七八糟瞎走。他应该重新回汽车站看看。刘赛羽她们讲好过来接站,那么就一定会过来接的。刚进候车室,果然看到不远处刘赛羽和江小玲手挽着手,东张西望朝这边走来。刘赛羽和江小玲明显也等得很急,找得很急了。

“一个人这是从哪钻出来?” 刘赛羽快步上前,紧紧攀住他的臂膀。

“还没吃中饭吧,”刘赛羽问。“我们到前面吃饭去。”

有一个事实必须尽快得到确证,或者说有一个疑点必须尽快得到澄清:一刻钟前,当他身背棉絮,汗流满面,在街头被人打被人踢的时候,刘赛羽和江小玲是否就站在围观的人群中,亲眼目睹了事情的全部过程?

接下来还有一个事实也必须同时弄清,在头天夜里的电话中,刘赛羽已明明白白、反反复复作过交代,她们一定会过来接站的。刘赛羽让他下车后在原地等着,不要随意乱跑,以免相互错过。吴建听清了,也认认真真答应过了。可下车后他偏偏一刻也不能等,偏偏急不可待独自往前跑,好像一心一意要赶出去挨那两脚踢,踢完后再心满意足回来一样,这一切到底又为着什么?

刘赛羽叫的是一个人饭。她说她和江小玲刚吃过,不饿。刘赛羽和江小玲一人拉过一把木椅,围坐在吴建身边,笑眯眯看着他吃。吴建原本不饿,即便再饿,此时也全然失去吃东西的胃口。但他仍装出很饿的模样,大口扒饭大口吃菜,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一眼刘赛羽,更没有看一眼江小玲。小饭馆里很热,半碗热汤喝下,身上更热了。刘赛羽掏出餐巾纸让他擦汗,江小玲则将墙边的电风扇转过来,对准他的面门吹。

种种迹象表明,刘赛羽和江小玲并没有看到那个过程,否则她们不可能表现得如此若无其事,不可能如此热情,如此长时间笑眯眯看他。事情不可能有那么巧的。出事的地方与车站毕竟隔开很长一段距离,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又很短暂,哪能恰好就让她们撞见。

从小饭馆出来,几个人分开了。江小玲需要到上班的地方再露一次面,刘赛羽和吴建则同骑一辆自行车先回两亩地休息。刘赛羽坐在车后架上,一手勾住吴建腰身,一手抱着她母亲带来的那床大棉絮。自行车先走大街,后走小街,接着走小巷,接着又上大街,然后从江州机械厂高大的门楼前拐弯,驶上铺满沙石和煤渣的简易公路。这里一边是围墙,一边竟出现成片的稻田和菜地,菜地那边还有树林,树林那边便是跟树林一样成丛成簇比赛着往上直窜的白晃晃建筑物了。吴建根据刘赛羽的指点不断调整方向,越往前,越感觉内心骚动得厉害,从勾在腰间的手臂上,他知道刘赛羽同样骚动得厉害。直到此刻,吴建才把最后一丝疑虑消去。刘赛羽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刘赛羽什么也没看见。刘赛羽还是早先的刘赛羽,吴建也就是早先的吴建。他们离住地越来越近,他们已好几个月未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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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醒,室内光线昏暗。两人急忙起身,从楼下提来凉水各冲过一个澡,刘赛羽又将换下的衣物泡在盆中洗净晾好,几位歌珊老乡也陆陆续续下班回来了。

江小玲、江小阳两姐弟一个矮胖,一个瘦高,矮胖的活泼好动,爱说爱笑,性格上也天真单纯;瘦高的则文静沉默,神情举止既含着些女性的羞怯,更有青春期男孩的吊儿郎当。张民家在歌珊乡村,给人印象也是一副诚实的农民模样,不过实际上张民为人处世各方面很成熟,在江州一混多年,认识的人多,办起事也比较方便。据说张民还在城内认下了好几家干亲戚呢,就像他的父母在乡村认下的那些干兄弟干姐妹一样。张民这种处事方式多多少少也影响到其他几人,有一次大家聚在一起闲扯,不知根据什么,江小玲忽然固执地以为他们家能够与吴建家扯得上一点亲戚关系。于是众人吵吵嚷嚷,让她把吴建叫做表哥,把刘赛羽叫做表嫂。江小玲人实在,当真口口声声表哥表嫂叫得亲热。今天她就是以表妹的身份,特意请好假陪刘赛羽到车站接人的。

众人工作了一天,劳累了一天,脸色似乎都不怎么好,懒懒散散在刘赛羽房中站上一阵,然后各自散去,过一会又重新聚拢来。这次每人手中多了一只饭碗,端碗的手上还捏了几张饭票菜票。原来是到了吃晚饭时间。

吴建也手端一只饭碗,跟在众人后面去食堂买饭。食堂专为外地打工者开放,不知为何在买饭的队列中,也夹杂有少数当地人,这从他们的穿着打扮、神情动作及说话的口音即可区别开来。打工者来自东南西北,尽管有点南腔北调,但说的基本上都是大家认可的普通话。当地人则永远只说着很难听的江州土语,瓮声瓮气,闷声闷气,恰似一只埋在土层深处的癞蛤蟆发出的怪叫。好像有意要表现这种话语的差异,旁边队列中有位当地青年正操着蛤蟆腔同几个外地人吵架。一个当地人当然吵不过几个外地人,渐渐处于下风;外地人则乘胜追击,声音越来越大,态度越来越激烈,终至于伸出拳头,朝着当地青年前胸后背恶狠狠擂下去。当地青年腰系一条松松垮垮西装短裤,上身赤裸着,双手抱紧脑袋,任拳头就那么一次次落下,不走,也不吭声。

吴建一伙到得晚,好不容易在饭厅角落找到位子坐下。他一点也不知道刚才那场架是如何结束的,更不知道下一场架又如何开始。等他意识到不对,抬头发现食堂的大门已紧紧关闭,同时有许多人手拿各种器械,一个个杀气腾腾,在饭桌与饭桌之间快速穿插,东寻西找。他们显然在找什么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人。直到刚刚挨打的当地青年在饭桌间出现,众人这才明白眼前发生的到底是什么,明白这伙人要找的是谁。

目标很快给搜着了。目标所处的位置离这边并不远,因此吴建清清楚楚看到一只饭碗怎样从桌面揭起,举高,然后再狠狠掼下去。随着闷雷般一声响,桌面上的菜堆碗堆连着所有的汁水一同溅起,就似给一颗炮弹掀起那般。与此同时,有一个人,有一个青年,吴建永远不会忘记,这青年个子矮小,脑袋和面庞更小,先在人圈外跳来跳去似乎挤不进去。后来终于挤进去了,接着一个转身钻出,到旁边饭桌上抓起一只啤酒瓶,嘭咚敲在一个人的脑袋上。四散的碎玻璃及玻璃中爆出的白色泡沫很快把这个人淹没了。

出人命了,吴建咕哝一句从座位上站起。打死人了,吴建又咕哝。

让啤酒瓶击中的人并非真不行了,没命了,他只是愣怔片刻,等满头的泡沫和碎玻璃散去,忽然从椅座上站起,脑顶上竟连血也没流出一滴。吴建有些惊奇,有些不敢相信。看样子被打的这人完全不顾一切了,这人的念头只有一个,就是怎样逃开去。他的目的当然无法达到,没等下一个动作出现,无数拳头、木棍、皮带,已暴风雨般迎面飘落下来,就似落在一块什么破布上。被打的人也如一块破布把自己卷起,从椅面跌到地面,然后往饭桌下爬。

事情至此已进行了好久。吴建惶然四顾,满饭厅的人继续吃饭的吃饭,排队的排队,围观的围观,站的站坐的坐,没谁愿意上前帮帮忙,劝劝架,哪怕说句话表示个阻止的意思吧。这样打下去是不行的。这样打下去一定会出人命。难道真得眼睁睁看着面前有人给打死?吴建冲到打架的人圈外,想找个机会劝他们停手。可看到没人响应,又迟迟疑疑退回来,要找张民、刘赛羽他们讨主意。张民见多识广,为人沉稳,江小阳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刘赛羽、江小玲尽管是女的,但生活上似乎也挺有主见。他们又熟悉本地情况,关键时刻应该出面讲讲话的。吴建很快失望了,张民他们没有半点出面讲话的意思。张民他们甚至连看也不朝这边看一眼,只一心一意埋头吃饭;刘赛羽和江小玲则一个劲打手势,让吴建赶快回去,回她们身边去,不要再东跑西颠。

刘赛羽、江小玲的意思吴建懂,张民他们的意思吴建也懂。张民他们灰头土脸,被审的罪犯一般把身子抖着,把脑袋紧低着,整个饭厅里的人一个个都灰头土脸把身子抖着,把脑袋紧低着。其实吴建的身子同样在微微发抖。刚才上前围观的时候,他一直胆颤心惊,左避右让,生怕哪一拳哪一脚哪一皮带不小心砸到自己身上。面对这群打红了眼的亡命之徒,谁不会发抖。不过吴建总感觉,此时此刻人们的表现未免太明目张胆了,太露骨太赤裸裸了,因而也太让人接受不了了。吴建认为无论什么事,包括这发抖,总应该含蓄一点,隐晦一点。尤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熟人的面、女人的面,当着刘赛羽、江小玲的面。当着刘赛羽、江小玲的面,吴建感觉那边的每一拳每一脚每一木棍不只落在几个外地青年身上,同时也落在饭厅里每一个人身上,落在他吴建身上。刘赛羽、江小玲不让他四处乱跑,是关心他,保护他,怕他吃亏惹麻烦,同时她们是不是也小看了他,知道他懦弱,无用,遇事只有挨打的份,只有尽早躲开的份?这一刻吴建猛然意识到,不久前当他在大街上被人踢被人打时,刘赛羽、江小玲也许并非一无所知,一无所见。刘赛羽、江小玲也许什么都看到了。当刘赛羽在小饭馆里笑眯眯看他吃饭的时候,其实正是在费力地审视他,捉摸他。刘赛羽极力想弄清,一个人明明在大庭广众之下挨打挨踢,为什么却一句话没有,一个动作也没有,只夹着尾巴顾自逃出老远,好像那脚是踢在别人身上,而不是踢在他身上?刘赛羽、江小玲一定惊讶不已。吴建也惊讶不已。就说一个流浪汉一个乞丐吧,就说一头猪一条狗吧,挨打挨踢之后也会发狠叫上几声的。

吴建跌跌撞撞再一次上前,要去解救被打的外地青年。但没走出几步,双膀就让人紧紧抱住了,回头看看,是刘赛羽,是江小玲。

“干什么,想干什么?不要命啦?”刘赛羽说。刘赛羽脸色白得有些吓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张民、江小阳几人也不顾一切赶上来,站成一圈将吴建隔开,然后裹挟着往外推。吴建发现,张民、江小阳他们脸色同样白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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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两亩地村的一些情况,都是当天晚上从刘赛羽口中了解到的。当天晚上张民、江小玲等人来这边坐了好久,但自始至终什么话也没说。张民、江小玲等人只是聚在一起嚷嚷叫叫,没完没了玩扑克牌。直到夜深各自散去,刘赛羽才告诉吴建,刚才大家为什么要坐这么久,他们到底又有些什么话要说。

由此看来,刘赛羽所说的话绝不只是她一个人的话,同时也是张民的话,是江小玲、江小阳的话,是两亩地居住的所有外地打工者的话。不过刘赛羽说来说去,总括起来意思只有一个:像今天的事以后再不敢发生了,今天在食堂里的那一幕实在太悬了,直到现在想起,仍让人不寒而栗。刘赛羽说假如,假如当时这边的人阻拦不及,吴建当真冲上去了,要救被打的几个外地青年,其结果只能是不堪设想。对方根本不会弄明白你是上前劝架的,对方只以为你是上前打架的,以为你是几位外地青年的同伙。在那些打人者心目中,世上的人大约只有简单的两类,一类是他们这些土生土长、操一口蛤蟆腔的当地人,另一类便是除他们之外的所有外地人;而所有外地人都是一伙的,都是他们的敌人,是住他们房、赚他们钱、讨他们残羹冷炙从而让他们瞧不起的异类,他们根本没心思也没那个能力分清你们谁是谁。刘赛羽反复劝吴建多加小心,在这个地方呆着,没事千万不要自己惹事,即便有事了,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躲得开的尽量躲开。因为这地方实在不是一般的地方。这是一个动不动就讲打架的地方,一个喜欢动拳头动刀子的地方。

刘赛羽的话越说越多,越说越快,口气也有点不容置疑。有时她停下不说了,痴痴呆呆看着吴建发愣,那也并非没有话说,那是挤在肚子里的话实在太多,太乱,让她一时不知如何说起才好,不知如何把话说得更严重点才好。刘赛羽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尤其在吴建面前,尤其是涉及到一些敏感话题,刘赛羽一直比较谨慎,比较小心,像今夜这么沉下脸一本正经说话,以前真正从未有过。吴建理解刘赛羽的心情,也懂得她话语中的份量。刘赛羽是真急了,顾不得有什么讲究了。于是吴建想,幸亏刘赛羽只知道饭厅里这一件事,假若刘赛羽知道在此之前早有另一件事情发生了,饭厅里的事已是第二件了,她又该如何吃惊呢。

接下来几天,吴建渐渐熟悉起眼前这个叫两亩地的村庄。其实用不着别人介绍,你只需到村中的水泥路上来回走一圈,便可以知道这是一处什么地方。这是刘赛羽日日夜夜生活其间的村庄,并且刘赛羽可能将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想起这点吴建的身子会不由自主猛然一抖。他站在煤渣路和水泥路交汇处四处张望,正午的日光如同刚出炉的铁水,一个劲朝下浇铸。关不紧的水龙头在不远处的路沿下嘎咕直叫,灰尘和塑料纸片随着疾驶的车轮上下飞旋。公共厕所建在住户的大门前,西瓜皮及无数垃圾丢在路中间。村头村尾的树阴下,墙角边,商店里,还有那种临时搭建的塑料棚中,坐着蹲着站着躺着的都是人,卖肉卖菜卖西瓜卖饮料,修车补鞋灌液化气收废旧电器,一个个赤胳膊光腿,满脸横肉,汗毛倒竖,虎视眈眈,时刻处于宰割别人也相互宰割的状态。刘赛羽告诉吴建,别看这些人样子吓人,打起架玩起命来也吓人,但他们毕竟还懂得操持一门职业,做点小生意养家活口。村子上还有更多的住户连这点基本的生存之道也不懂,成天游手好闲,打架斗殴,甩纸牌玩麻将,生活来源全指靠着一点可怜的房租。

在当地人和外地打工者之间,也就是说在操蛤蟆腔和操非蛤蟆腔的人之间,界线是极为分明的,隔阂是巨大的,吴建尽管初来乍到,对此也能很快感受出来。刘赛羽住处的房东是一对年轻夫妇,男的在村道上卖水果卖西瓜卖蔬菜,女的推一辆三轮车卖一些日用百货,儿子在村办幼儿园读大班。早早晚晚碰在一起,吴建喜欢给人问个好,打声招呼。可房东夫妇不给你打招呼。房东夫妇包括他们那六七岁的儿子连眼角也不掠你一下。刘赛羽似乎早已习惯了,张民、江小玲他们来来去去也都习惯,你不看我,我也用不着看你,倒也免操了一份心。吴建一时半刻却难以习惯,总以为房东的脸色里暗含着不满。他想弄清房东为什么会不满,房东是否对他们不满。这让刘赛羽很不耐烦,刘赛羽说比如一头猪,猪不同你说话是它同你说不出话,你也非得以为猪对你暗含着不满吗。刘赛羽说这地方上的人天生一副猪性子,总以为你住他们的房,走他们的路,在他们的地盘上讨生活,他们就有理由高你一等,有理由看不起你,甚至有理由欺负你。当地人甚至有一种看法,以为所有的外地话都难听,都带一股膻味腥味,只有他们口中的蛤蟆腔才是正宗的普通话。不用说这些当然十分可笑。当地人却一点不认为自己可笑。于是刘赛羽又提到了猪。刘赛羽说在我们这些人看来,猪的生活是极端糟糕的,可是就猪自己来说一定不会这么认为。否则它们就不会安心做猪了,他们也不会成为猪了。刘赛羽说当地人瞧不起外地人,外地人同样也瞧不起当地人,认为这都是些猪,是说不出话的蛤蟆。当地人用拳脚用酒瓶用刀子对付他们,他们同样用拳脚用酒瓶用刀子回报,打架斗殴的事因此三天两头出现。为了摆脱外地人身份,许多年轻人争着学说当地的土话,学那种蛤蟆腔,久而久之竟也弄得蛤蟆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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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刘赛羽出门的时候,房间里便剩下吴建一人。刘赛羽上班很忙,有时连晚上一餐饭都不能回来吃。刘赛羽反复交代了,让吴建没事不要随意出门。没事就在家呆着,看看书,睡睡觉,听听歌子,干什么都行。吴建点点头。即便刘赛羽不说,吴建没事也不会出门的。不过吴建还想问一句,没事时不出门,那么有事必须出门,怎么办。吃饭的问题总算自行解决了,吴建买来一只小铁锅,一套炊具,每餐在走廊上炒菜做饭,免得再去食堂那个是非之地。但是还有打水呢,还有上厕所呢,还有买菜买米买油买盐呢。房东家厕所是不对房客开放的。房东家厕所也无法对房客开放。房东家的厕所紧连着厨房,厨房又连着睡房,睡房再连着客厅。你若想上一趟厕所,首先必须从二楼下来,穿过客厅,再穿过睡房,再穿过厨房。不说房东不允许,便是房东允许了,你这么一关接一关穿越着,自己也一定会疑惑起来,不知这到底是在上厕所,或者是入室为盗。一个人每天是不能不上几次厕所的,想上厕所,你就必须老老实实沿着煤渣路走出去,到村中心的公共厕所去。再说用水,水龙头设在院落一角的低地上,水很浑浊,水流极小,时不时还突然嘎嘎咕咕几声,水停了。谁也弄不清这一带用的是什么自来水。一定是村中自设的简易自来水,水量得不到基本保证,时大时小,时有时无。水一停,你又必须抓一只铁皮桶到水泥路边的公共龙头上接水。接水,上厕所,买菜买米,这都是你每天不得不直接面对的基本生活问题。可是接水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上厕所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买菜买米的地方又是什么地方,那里跟食堂一样,是村子里人最多、秩序最乱的地方,是一点遮蔽也没有,必须赤裸裸暴露自己的地方。

吴建再次遇到余细毛,也即是那天先在食堂里被人打、后来又带了一伙凶徒打人的当地青年,倒并不在接水的地方,也不是上厕所不是买菜买米的地方。吴建是在机械厂那边一家医院同余细毛等人相遇的。这天的事讲起来颇有几分传奇色彩。一位叫王方林的朋友费尽周折,找到两亩地村子上来了。王方林是吴建大学读书时的同学,后来又在歌珊共事教书。后来王方林通过考试,又出外读了好多年书,毕业后分进江州大学,据说现在已是单位上一位不大不小的领导了。王方林身高个大,相貌堂堂,还在中学做老师的时候,他已经很像一个大学教授,现在真正成了教授,从外表上看不用说就更加教授。教授派头十足的王方林却没有半点教授的架子,他一身大汗坐在廊外的阴凉处,边使劲摇着一把白纸扇,边笑眯眯与吴建扯起往日的一些话题。

王方林专程找上门,目的只有一个,他想请吴建和刘赛羽到他家玩玩,顺便吃一餐饭。吴建每次到江州,都会到王方林家玩玩,吃一餐饭的,这次来江州,他也准备到王方林家玩玩,动身的前两天,两人还通过一个电话。王方林说他一直在家等,王方林问吴建来江州多日,为什么一直不过去玩。

这天吴建很兴奋,很激动,两人的谈话也格外投机。交往许多年来,吴建发现他和王方林还从未谈得如此投机过。后来送王方林出门,两人并排走在村道上,仍一句紧跟着一句聊得热烈。吴建察觉到,路两边有不少人在看他们。吴建就是要让这些人看看,让他们明白,在江州他也有朋友,并且这还是一位又体面又有身份的朋友。王方林不止一次让他回。吴建不回。吴建说再走走吧,反正回去坐着也是坐着。后来村子走完了,王方林又让他回,吴建仍不回。吴建说干脆我送你上公交车吧。王方林坚决推辞,说这里到公交站太远,何况他也不忙着坐车。最近他的咽喉炎犯了,想顺便到前面一家医院找个医生看看,开点药回去。

吴建说:“那我陪你到前面的医院开药。”

正是在这家开药的医院,吴建遇到了那个人,那个余细毛。  

医院很小,很偏僻,加上时间也较晚,大厅里没有几个病人,你甚至连相关的医生也难以找到。因为人少,目标也就格外突出,有一点不能否认,在见到余细毛的最初瞬间,吴建是很吃了一惊的。吴建几乎当着王方林的面叫出声来。不过他很快把自己镇定了。今天的情况应该说有点不比寻常:第一,这里毕竟不是村庄上的食堂,这里是离村很远的一家医院;第二,吴建身边有王方林陪着;第三,今天吴建的精神状态很好,可以说今天是吴建来两亩地以后精神状态最好的一天;更重要的是第四,今天的余细毛也不是当日那个带着一伙凶徒打人的当地青年了。今天的余细毛仍同上次在食堂时一样,腰系一条松松垮垮西装短裤,赤裸的上身布满黄黄白白泥迹,仿佛刚从什么泥土里爬出来。余细毛一手握拳垫在腹部,另一只手则软软搭住身后的椅靠,面容上有痛苦,同时也有几分惶急,有几分漠然。余细毛身侧,分别坐着两位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一定是护送余细毛的亲属或邻居之类。

“怎么回事,这是来医院看病吗?”吴建打了个招呼,自然而然迎上去。

余细毛来医院当然是为了看病。余细毛得的还不是一般的病,他得的是胃穿孔。两位中年男人争着伸出手比比划划,说余细毛胃上破了蚕豆那么大一个洞,刚刚在楼上拍过片的。胃破了就要住院,要做手术,可他们带的钱不够。他们现在坐在这里,就是等人回家拿钱去了。

在两亩地一待多日,仔细想来吴建还没同任何当地人说过一句话。今天不同了,如前所述,今天的余细毛不是早先的余细毛,今天的当地人也不是一般的当地人,今天他们是被疾病纠缠,被眼前的困境弄得手足无措,一筹莫展的人。他们已在大厅里傻呆呆等待好久了。他们不知道还得等待多久。现在终于等来一个人上前搭话,看得出两位男人一时竟十分激动,神态窘急地从椅子上站直身,结结巴巴给吴建叙说着。

吴建陪王方林等待相关的医生来做一个喉部检查,对面两位男人则陪着余细毛等村子上拿钱过来交住院费,两伙人分坐在大厅两旁的绿色长椅上,时不时相互打量一眼。吴建给王方林简单介绍了对方情况,说是村子上一个熟人,胃穿孔正等着做手术。王方林一听十分惊奇,说胃穿孔是什么病,还能在外面坐着这么傻等,为什么不先到病房里住下来,为什么不先把手术做了?吴建和两位男人同时说,住院费不够,医生不让进院的。王方林骂了一句粗话,说□□□哪有这种道理,到时出事了怎办,死人了怎办,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王方林是个敢说敢干的人,看得出在江州,王方林也确实混出了点名堂,一句话未完,人已经站起,大步上前去敲挂号处的窗口。吴建及两个男人受到提醒,也跟过去帮着敲窗口。男人们嚷嚷着说我们又不是不交钱,我们只是先办个手续,到住院部把人安置下来,那边钱马上可以到的。

男人们的意思在此之前大约早表达过了,窗户里两个收款员满脸不屑,满脸不耐烦。双方话不投机,立即乱七八糟吵成一团。

“住院就得交钱,不交钱就不能住院,”收款员说。“你们说再多的话也没用。”

王方林做过喉部检查,又请医生开好药出来,见那边的争吵早已停息。那边的一番争吵看样子没有半点效果,两位男人继续陪着他们的病人坐在长椅上傻等。于是王方林真正有些愤怒了。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想了想又摸出单位上的工作证,比齐了递到收款员面前,说小姐,请带我去见你们领导,见你们院长。王方林说今天的事我是一个证人,假如这位病人因为耽搁而出现什么意外,那么你们两位,包括你们医院的所有领导,一个也跑不了,他们不告,我会以一个路见不平的旁观者身份到法院去告。两位收款员看看王方林的派头,有些坐不住了,问你究竟想怎样。王方林说这还有怎样,救死扶伤是你们的基本职责,先给病人办理入院手续,争取尽早尽快做手术。

王方林从身上摸出一百元钱,压在工作证上,说我与这位病人素不相识,这点钱算借的算捐的都行,表示一下我的心意。吴建见了,匆匆忙忙也掏出一百元钱递进去。两位收款员对视一眼,其中一位站起身,拿了钱及王方林的证件出去一会再回来,说领导同意先入院住下,剩下的住院费要一分不少马上交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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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昨天 21:02 | 只看该作者 6

回到村庄时,天差不多快黑透了,刘赛羽和江小玲坐在门口走廊上,从食堂打来的饭也早已冰冷干结。刘赛羽和江小玲争着问他从哪回,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吴建从没有不打招呼独自一人出门过,出门后更没有这么晚回来的。吴建到楼下冲过一个澡,刘赛羽已把饭菜热好,吴建边吃,边讲下午的经历。吴建不得不用了极大的力气,来压抑内心的得意和激动。其实吴建花再大的力气,也无法很好地压抑住自己的得意和激动。王方林来看他,这么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费尽周折专程找上门看他,并且约他和刘赛羽出去吃饭,此其一;村庄上的居民是难以接近的,村庄上的人从来是老子天下第一,看不起外地打工者,可是今天吴建却和这些当地人打了一下午交道,此其二。今天下午吴建是以一个高高在上者的姿势出现在当地人面前的,他指挥他们干这干那,跑东跑西,给他们拿主意,想办法,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他说出的话那些人无不言听计从,唯唯诺诺,温顺得像个乖孙子。当然吴建不好直说这些,说这些便变成赤裸裸的炫耀了。吴建只说村子上那伙人如何可怜。吴建说余细毛是在一处建筑工地发病,给直接送到医院来的,头上身上还沾满泥巴。据介绍余细毛原是村庄上一个有名的倒霉蛋,两年前曾遭遇一场车祸,腿骨被一辆大货车撞成粉碎性骨折,住院一两个月,打进一根钢筋,半年后才取出来。车祸出在晚上七八点钟,肇事的大货车趁夜黑跑了,治病花费两万多全靠自己东挪西借。出院后不久,余细毛又得了严重贫血,说是当初失血过多引起。余细毛的老婆受不了这些,借口出去找事挣钱,实际是跟人跑了,丢下余细毛和一个七八岁的儿子过日子。儿子读书不成器,成天游游荡荡,做父亲的也没工夫管。余细毛先在一个厂子里做工,老板怕他成为拖累,不敢要了。后来余细毛到一家衣店帮人卖衣,每月三百元工资。老板嫌他为人死板,满脸晦气,又赶他走人。在家一玩大半年,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建筑工地做小工,这才干到第三天头上,又来了个胃穿孔。吴建说今天若不是遇上他,若不是遇上王方林,那伙人真不知道要在医院门厅里等到什么时候的。

直到最后,吴建才说了一百元钱的事。吴建的意思是王方林拿了一百元他才拿一百元的。刘赛羽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不赞同。在吴建说话的过程中,刘赛羽始终神情淡淡的,她晾好衣服,接着收桌子,收凳子,打来凉水抹睡觉的竹床,再用抹过床的水洒地降温。吴建意识到,今天自己的话是不是太多了,话中的意思是不是过于张狂了。其实一个同学来看看能算什么,结识几个当地人又能算什么,哪值得如此得意,如此向人夸耀的。

夜里吴建没有睡好,他的眼前反反复复出现刘赛羽的面容,刘赛羽神情淡淡的,动作懒懒的。吴建忽然觉察,几年过去,刘赛羽性格各方面应该说已发生了很大变化。今天的刘赛羽再不是当年在补习学校读书时的刘赛羽了,再不是那个成天缠着你,要你陪她聊天陪她熬夜、你略有点不满便吓得六神无主的刘赛羽了,今天的刘赛羽已有了自己独立的生活,有了自己对事物对人生的独特看法。刘赛羽成熟了,同时也有些陌生、有些莫测高深了。这些当然都不能怪她。她也是被逼的。她是没法。真不知道在外闯荡几年,刘赛羽独自一人都经历了些什么,又承受了些什么。别看这个女人外表柔弱,从内心里说却是过于好胜,过于要强,她越来越不愿在别人面前,包括在吴建、甚至在她父母家人面前说一句软话,说一句丧气的话服输的话。再苦再累再辛酸再委屈,她也只愿默默藏到暗处,独自一人无声地承受。后来吴建又想起一件事,想起下午王方林问过的一句话:来江州多日,为什么没到他家玩玩。原本讲好一到江州就到他家玩玩的。当时吴建一个劲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没到王方林家玩。事实上他把到王方林家玩的事彻底忘了。这些天他把什么都忘了。

黑暗中吴建大睁两眼看着房顶,又看看身旁的刘赛羽,忽然产生一种很强的恍惚之感。他完全弄不清此时此刻自己身在何处,弄不清身边睡的这个人是谁,弄不清自己是谁。后来他渐渐弄清了,弄清了就把自己吓一跳,他想这些日子他到底怎么了,没日没夜缩在房里,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自己都认不清自己了。他不只忘了要到王方林家玩,他甚至把这次来江州的主要目的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是个星期日,刘赛羽白天不上班。上午吴建和她一起到超市买了几件小礼物,然后按约定坐车来到王方林家。在此之前的电话中,吴建已把意思简要表达过了,王方林没推辞,答应一定多加留意。吴建和刘赛羽大松一口气,两人心里高兴,在王方林家玩得也痛快。王方林家有两个女人一个小孩。王方林的妻子瘦瘦的,面孔圆圆的,留一头孩童那样的短发,穿一件简洁素淡的连衣裙,讲话时似乎还带着点童音。另一个女人是王方林家请来的保姆,三四十岁年纪,戴眼镜,讲普通话,文静秀气,初初一看你很难在面前两个女人中区分谁是女主人谁是保姆。

这次在王方林家,吴建没有再提有关职业的话题。他怕说得太多会惹人不高兴,另外吴建想到,在江州这个城市找份好点的职业是不是真的很难,否则如此文质彬彬、气度不凡一个女人为什么要跑出来给人做保姆,刘赛羽、江小玲、张民他们奔忙几年,到头来又为什么仍得做工人做售货员,想必其中都有他们不得不做的道理。吴建不由很有些惶惑,也更加着急,同时还有种一不做二不休的味道,下一天他拉着刘赛羽又见了位叫李志德的朋友。李志德在江州一家政府机关工作,讲能量也许比王方林还要大些。李志德同样没推辞,干干脆脆答应了,并且同样请吴建他们吃了餐饭。李志德请饭的地方是一家很高级的酒店,门庭豪华得像个皇宫,服务小姐漂亮得都像皇妃,像公主。

从酒店出来,刘赛羽骑车直接去了商场上班,吴建则一路溜达着,打算就这么徒步走回住处去。这地方离两亩地实在太远,走起来得花很多时间,更会消耗很大体力的,但吴建不怕。吴建正好需要有个单独的机会思考一些问题,他更需要通过体力上的消耗,来平息内心深处某种莫名的骚动。近几天许多事实表明,他吴建应该说还是具备一定能力的。只要他放开手脚认真去干一件事,就有可能把这件事干好。吴建沿着往日常走的路线大步向前,刚转过江州机械厂大门,路边树阴下忽然跳出一个人,嬉皮笑脸挡在面前。吴建一愣,仔细看看这是谁呀,不就是前些日子得胃穿孔住院的余细毛么。

“接连好几天干什么去了?找你一次又一次,怎么连根人毛也没见着!”余细毛高声嚷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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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医院一别,两人还真是第一次相见。近些日子吴建可以说很忙,吴建一门心思扑在刘赛羽的事情上,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顾及其他。尽管有时候出来进去从医院旁边经过,偶尔也会记起得了胃穿孔的那个人,某天他甚至还打算进去探望探望.。不过转念一想,时间过去多日,那个余细毛早应该病好出院了吧。即便病没好,余细毛也不会在医院久住下去。余细毛没钱,没那个条件在医院久住。

吴建所料大致不差,余细毛早从医院出来了。余细毛是在手术后第四天头上出院的,而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手术第二天就想出院了。他说隔壁某房某床那个女的,就是手术第二天出的院,听说前不久一个男的,也是手术第二天出的院。医生不同他多争,医生说人家是什么病,你是什么病。人家那是胆囊手术,而且身体素质好,家里条件又好。余细毛说不管是胆囊是胃,反正都是打几个小孔,都是做的腹腔镜。余细毛掀开衣服,把身上的刀痕一处一处指给吴建看。

可以看出,今天见到吴建,余细毛很激动,很兴奋。等到吴建准确无误地相信,余细毛是因为见到自己才如此激动如此兴奋时,他不由也有些激动,也有些兴奋了。吴建头一次发现,一直以来人们对两亩地这个地方,对两亩地村子上的人也许存有很大的误解。别看这些人一个个麻木不仁,穷凶极恶,很可能那只是一种表面现象,一旦你同他们走近了,熟悉了,你会发现他们身上同样有着天真的一面,可爱的一面。他们甚至还能同你有说有笑呢。他们甚至还懂得知恩图报呢。吴建让余细毛先坐一会,自己到村道上买下一只大西瓜,又买了荔枝、香蕉、瓜子、雪糕,鼓鼓囊囊装满两塑料袋回来招待客人。余细毛很小心地吃了一块西瓜,便把其他东西推开,说已经够了,再不敢多吃了,再吃会出问题了。吴建这才想起,余细毛刚刚做过手术,一般的东西真不能多吃的。

在吴建印象中,两亩地人操的那口蛤蟆腔的确极其难听,他没想到有一天当两亩地人不操蛤蟆腔,而试试探探要说几句普通话时,竟是同样难听。是更加难听。吴建死也弄不清余细毛为什么一定要和他说普通话,这天从见面头一刻起,余细毛一直在和他说着普通话。余细毛的意思当然十分明确,他想尽量消除语言交流上的障碍,缩短双方之间的距离。他想制造一种亲热的气氛。他想迁就吴建,一心要和吴建套近乎。余细毛用心良苦,令人感动。但吴建仍不能容忍一个村庄上的人为什么要讲普通话,整个一副怪腔怪调,让人听着汗毛直竖,浑身难受。为了表达别扭的感觉,同时也起个提醒作用吧,吴建把自己的话音变过,尽量模仿当地的蛤蟆腔同他交谈起来。于是操蛤蟆腔的人说普通话,说普通话的人操蛤蟆腔,两人讲来讲去,都挣扎得一头大汗。

“好得你,”余细毛说。这天在谈话中,余细毛多次同吴建提到这么个意思:“好得你。”

余细毛的意思吴建懂。余细毛是说上次在医院好在遇到了你,幸亏遇到了你。

对吴建,对王方林,余细毛满怀感激,今天他专程上门,就是要正正经经表达一下内心的感激之情。吴建发现自己有点受不住了。吴建不安得厉害,同时也羞愧得厉害,深感那天的钱实在是给得太少了,要知今日,当初他真应该多给一点的。余细毛是个实在人,也是个可怜人,心头的感激哪怕再多,他也无法很好地表达出来。他只一遍遍操着怪腔怪调的普通话,说好得你,好得你。吴建其实也是一个实在人,从某种角度看,吴建和余细毛是同一类人。余细毛每说一句好得你,他的窘急便增加一分。吴建满脸通红,说:“这有什么。”吴建说:“这没什么的。”吴建已在暗中作出决定,等会余细毛若提出要还他那一百元钱,他一定不能收下。连王方林的钱也不能收下。一个坚决不收,另一个坚决要还,到时在他和余细毛之间一定会有一番激烈的推让。吴建想他必须找到足够的理由,彻底说服对方,让对方死了这份还钱的心。

余细毛心中有事,神情上便显得越来越慌促,话语越来越零乱,吴建当然也就越来越紧张,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余细毛的嘴上,和余细毛半塞在裤袋里的那只手上。他在等余细毛把那句话说出,把那张一百元钱拿出。后来吴建有些糊涂起来。余细毛当然提到了钱,提到要还吴建和王方林的一百元钱。不过余细毛说那钱不是今天还,他想过几天再还,同今天借的钱一同还。

余细毛终于把裤袋里的手伸出来,伸到吴建面前。

余细毛的手上没有钱。因为余细毛的意思是说,他想再同吴建借一点钱。

原来余细毛今天找到吴建,并不是为着要还上次借去的一百元。余细毛是想找吴建再借点钱。

吴建惊讶着。事情的变化过于突然,吴建怎么也反应不过来。有不短的时间他就用那种惊讶的目光看着余细毛,脸上肌肉松弛,嘴巴微张,双唇不自觉向下耷拉着。余细毛当然也看出了他的吃惊,他的失态。余细毛惶恐了,犹豫了,一度想把手缩回,随着又更快地伸出。余细毛说有一点你尽管放心,钱我保证一个星期内归还,连上次借的一同还,不还我不是人,我是畜牲。

“你,借多少?”吴建问。

“再借一百,行不行?”余细毛小心着。“一百不行,那么八十?”

“八十,”吴建咕哝。吴建身子晃动一下,他想到窗前的桌屉里拿钱。余细毛却不知道他想起身拿钱,余细毛说:

“要么五十?”

“五十么,”吴建继续咕哝。吴建为对方错会了他的意思而感到羞愧。

“借二十,行不行?”余细毛急了。

吴建模模糊糊点了点头。余细毛把二十块钱接在手中,再无法很好地坐下去,他匆匆说了声:“好得你。”欢天喜地转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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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昨天 21:02 | 只看该作者 8

这天剩下的时间,吴建一直站在房间中央发呆。他实在无法置信,又不得不相信,这个余细毛今天上门只是为着借钱,而不是还钱。今天从一开始余细毛就没有半点还钱的意思,余细毛的全部兴奋,激动,还有那些用蛤蟆腔说出的普通话,那怪腔怪调的好得你,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借钱。是千方百计怎样更好地将钱从他身上掏出来。现在从头回想,余细毛的用意应该是一目了然的,余细毛把他的用意赤裸裸全写在了脸上,表现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可吴建不知道。吴建半点也看不出。吴建偏要一厢情愿认定,余细毛是为表达内心的谢意来的,是交他这个朋友来的,是还钱来的。吴建同样兴奋,激动。吴建满怀感激。吴建买来那么多西瓜、香蕉、雪糕,鼓鼓囊囊一齐堆在余细毛面前。一个上门借钱的人反过来受到如此隆重招待,余细毛一定暗下里笑死了。最初那刻,余细毛一定被眼前这人一连串动作闹得有些发愣吧。但是余细毛又不好明说。余细毛只在暗地里发笑。余细毛只想抱着肚皮不顾一切大笑出声,直到把自己笑死。

今天的玩笑实在开得太大。今天他上当了,他被人算计被人敲诈了,他被人当做傻瓜当做冤大头,当一个猴子耍了。尤其让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是,直到最后一刻,吴建明知自己上了当,明知被人当了傻瓜当了冤大头当了猴耍,为什么还要掏出钱眼睁睁送给人家,而不敢有半点拒绝呢。结论看来只有一个:他真是一个傻瓜,一个冤大头,一个给人耍弄的猴子,一头注定要让人宰割的猪。那人正是看准此点,看准你是一只猴子一头猪,才如此厚颜无耻,肆无忌惮的。

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应该给余细毛一个有力的教训。他应该趁早,立即,把余细毛送进派出所关上几天,好好吃上点苦头,长一些见识,从而明白一个人到底该如何做人。他应该让余细毛认清,他,吴建,绝对不是什么傻瓜,不是冤大头,不是被人随意耍弄的猴子。吴建是一个正正当当、体体面面的人,他是一个教师,一个国家干部,一个在自己的专业学有所成,取得了一定成绩作出过一定贡献的人,在整个歌珊教育界,提到他的名字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课讲得好,班级工作更管理得好,有多少差生劣生,成天调皮捣蛋、打架斗殴,甚至人们一谈起都为之色变的,到了他手上不同样给整治得服服帖帖,土里巴叽一个乡村农民余细毛,他哪里又会放在眼里。

对余细毛,吴建的确不怎么放在眼里,从目前的情形看,不说假话,吴建也完全有能力把余细毛送进派出所的。吴建只需把事情经过同王方林说说,同李志德说说即可。王方林在江州大学任教多年,肯定有不少学生和熟人在公安系统任职,李志德更不必说,抓起电话机随便讲上几句,下面小小一个派出所还敢不听?不过,不过呢,这个时候吴建忽然发现自己遇到了难处。吴建是在一个问题上被卡住了的。不是什么新鲜问题,是先前就已经面对过的那个问题:假如王方林或李志德问起,假如派出所的人问起,说你明知自己上了当,明知被人当了傻瓜当了冤大头当了猴耍,为什么还要掏出钱眼睁睁送给人家,那么,他吴建又该如何来回答?还有,吴建明明是一个不错的人,吴建是一个国家干部,一个优秀的教师,现在到了江州到了两亩地,到了土里巴叽的乡村农民余细毛面前,怎么突然之间会变成这样,屁大一件事也处理不了,还好意思厚着脸皮投诉到派出所来?

余细毛第二次上门是几天后一个闷热的下午。那天刘赛羽要参加一家公司的招聘考试,天没亮两个人便急急忙忙起床了。这家公司是王方林介绍的,听说业务做得很大,招聘的岗位和待遇都不错,刘赛羽很兴奋,着意将自己上上下下打扮一新。吴建原本想陪她一同去的,临出门刘赛羽又改变主意,说还是她一个人去好。许多招工单位条件过于苛刻,比如要求招聘对象年轻、单身、未婚、没有负担等等,现在你身后跟着个男人,便给人一种拖家带口的印象。吴建认为这话有道理,答应留在家里等待消息。

房东家院里的塑料棚坏了,天一下雨,棚中停放的三轮车大板车自行车,还有旧木料废钢筋之类都会给雨水浇个透湿,房东不得不抽出时间进行一次彻底翻修。早晨刘赛羽骑车出门时,男房东已经蹲在院子一角敲敲打打了,到中午吴建下楼提水,看到男房东仍蹲在角落敲敲打打。男房东一个人顾了上面顾不到下面,顾了下面又顾不到上面,看来非得找一个帮手不可。吴建一再想上前搭搭手,又一再迟疑着退回来。对村庄上这伙人,吴建相信他一辈子也无法了解,无法接近。你好心好意上前帮忙,说不定反倒弄得个自讨苦吃,甚至惹火烧身下不来台;可是不上前帮忙,看房东一副狼狈模样,一个人又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吴建就这么出出进进,进进出出,直到最后,他在房东身边看到另一个人,看到赤胳膊光腿的余细毛,这才让自己真正安定下来。

余细毛还会上门,这点吴建是很清楚的。余细毛一次得手,尝到了甜头,往后他会缠住你不放,这点吴建同样清楚。尽管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余细毛真正找上门来,吴建忍不住仍感到一阵阵惊骇,为自己预感的准确,也为面前这人的恬不知耻、胆大皮厚而惊骇。同上次一样,余细毛操一口怪腔怪调的普通话,激动着,兴奋着,同吴建套着近乎,说那句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好得你。说到忘情处,他还伸出一只脏手到吴建肩头拍几下。他按照村庄上流氓地痞之间那种习惯,称吴建为兄弟。兄弟兄弟,余细毛叫着,用手到吴建肩头一下一下拍着。这一切是无耻的,吴建愤愤地想,这是赤裸裸的讹诈,是赤裸裸的勒索。这人看不起你,从根子上蔑视你,耍弄你。他以为你怕他畏他,以为你一心想巴结他讨好他,不会也不敢拒绝他。他把你当做傻瓜当做冤大头当做猪当做狗,当做一个任打任骂任人随意宰割的可怜虫,把你当做一口任意践踏的痰。吴建又是厌恶又是羞辱,脸气得通红,呼吸急促。可是最后,当余细毛又一次提到那事,提到想从他这里再借点钱时,他仍然不由自主给了他。他发现他完全无法拒绝他。在这个余细毛面前,吴建只感觉自己手脚发颤,全身发软,同时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余细毛得了钱欢天喜地走了,吴建继续长时间站在房中间,眼看着余细毛刚刚坐过的木凳和竹凉床,不由再次陷入恍惚之中。后来刘赛羽回来了,刘赛羽大清早出门,直到傍晚才回来。原来刘赛羽到招聘单位见面后,又直接回商场上班去了。原来刘赛羽根本没看上人家。刘赛羽说什么集团公司,不就是一家破奶牛场,荒郊野外,鬼都打得人死,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商场站柜台。刘赛羽断断续续发着牢骚,吴建则站在旁边认认真真听。听了好久,才知道自己一句话也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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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昨天 21:03 | 只看该作者 9

此后的一些日子,余细毛又接连上门找过多次。余细毛身体没有恢复,出门找活是不行的,在家休息也休息不住,村庄上又没有更好的去处,于是转来转去便转到吴建这里。有天他还把自己那位调皮捣蛋的儿子带了来。儿子不说一句话,只低头逗弄地面一只小蚂蚁。他用指甲将蚂蚁的两条触须掐了,让它昏头昏脑一个劲在原地打圈。他又将另一只蚂蚁的触须掐了,让它同样打圈。余细毛的儿子坐下不多久,地面上已布满无数昏头昏脑瞎打圈的蚂蚁。临出门的时候,余细毛总会不失时机借走一点钱,多少不拘,十块十几块也可,三元五元也行。余细毛每次都欢天喜地,就似发了个意外之财。

或许是出于礼尚往来之心,或许是为今后进一步敲诈作点铺垫吧,有时上门,余细毛也会带点乱七八糟小礼物小玩艺,一只西瓜两根黄瓜等等。有次他满头大汗给吴建送来一支冰棒,可惜冰棒已化掉大半,托在手上几乎变成一泡浓汤。从话语中可以听出,这根冰棒是什么人买了送给余细毛吃的,余细毛不敢吃或舍不得吃,特意满头大汗送过来,这让吴建不由自主好一阵感动。还有一次不知何意,余细毛送来一块收音机或电视机里那种废弃的电路板,同样欢天喜地交在吴建手上。吴建接不是不接也不是,不知该厌恶或该高兴才好。余细毛还满腔热情邀吴建出去走走,到村庄上走走,到他家里作作客,别这么一天到晚独自呆在房里。大热的天这么在房里呆着,身上都会闷出蛆来。他让吴建别担心,别怕,见到村子上的人尽管把胆子放大点,有他余细毛陪着,任何人也不敢怎样的。

吴建最听不下去的便是这样的话,便是让他别怕。看起来在吴建面前,余细毛当真以一个高高在上的保护者身份自居了。吴建死也弄不明白,余细毛凭什么就获得这样一种感觉,以为自己成了别人的保护者?谁给了他这个权利这个资格?实际上余细毛是什么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小流氓小无赖,一个十足的可怜虫,吴建即便说怕,也不应该怕到他的头上,吴建即便需要别人保护,也绝不应该找到他头上的。在两亩地村庄上,余细毛有点类似于那种人渣,人人瞧不起他,人人都厌恶他。这一切并非道听途说,所有的情况都是余细毛亲口透露出来的。余细毛在吴建面前说的话太多,余细毛的智力水平又实在太低,说着说着便失去控制,说得的话他说,说不得的话他也说,许多孬事丑事无法出口的事,便被他这么稀里糊涂说出来。余细毛说自小到大,不光村子上的人瞧不起他,欺负他捉弄他,连他的父母亲人也跟在后面欺负他,捉弄他。余细毛说他的腿实际上不止摔断过一次,他的腿都已经摔断过两次了。第一次摔断腿,他大约十二三岁,傍晚常常溜到江州机械厂职工澡堂,趴在气窗口偷看女人们洗澡。有次垫脚的砖头倒了,余细毛从墙高处摔下来,一条腿从此落下残疾,走路不方便。没想前两年车祸,他又摔断了另一条腿,这条腿也落下残疾,走路不方便。幸亏一条左腿一条右腿,两条腿扯平,别人反而看不出什么方便不方便。余细毛说完张开大嘴嘻嘻哈哈笑,笑得要多愚蠢有多愚蠢,要多让人恶心有多让人恶心。

事情的全部荒唐之处就在这里了,有这么一个可怜虫,一个人人瞧不起,你打心眼里也瞧不起的人,偏不知天高地厚,时不时跑到面前来吓你,诈你,欺负你。他莫名其妙首先给你来一个设定,说你在怕他畏他,然后以此作为前提,一厢情愿站出来要做你的保护人。然后他再以这种自封的保护者做前提,让你出钱孝敬他,伺候他。你无法争辩。你怕这个无赖受到顶撞,会制造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祸端;假如你不争辩,不争辩那就等于默认。可他实在不能默认。他咽不下这口气。

室内气温太高,木板床如一只发烫的烤箱,人根本无法躺上去,每天晚上刘赛羽和吴建就挤在房东提供的竹凉床上睡觉。竹凉床由无数细小的竹片镶嵌组合而成,经不得重压,不多久竹片开始稀松,失去弹性,稍不注意还能把你的肉夹得生痛。吴建担心损坏了物件,房东发现了会过来找麻烦。赔一张竹床倒在其次,怕只怕房东抓住不放,以至引出其他事端。没人的时候,吴建将竹床翻倒,想找到一种修理的方法。刘赛羽的意思却是换,换一张新竹床来。吴建问怎么换,到哪换。刘赛羽拉他来到楼顶平台,平台一角有间孤零零的小房子,是房东家的杂物间,里面堆满乱七八糟废弃家具,其中就有几张新竹床。吴建一听脸色变了。不经主人同意,撬门扭锁到杂物间取东西,其行为并非如刘赛羽所说是换,而应该用上另一个词,偷。偷东西。这点吴建绝对无法办到。

“过几天再说吧,”吴建装出无可奈何模样,用手到门锁上摸一把。

刘赛羽说换床的话已说过几次,两人相约着偷偷到楼顶杂物间察看,也有了几次,每次吴建都找出一些理由勉强推托着。推到后来不由很有些羞愧,更有些恼火。他想这个刘赛羽怎回事,明知两亩地不是一般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住着,时刻得多加小心,没事千万不要自己惹事上身。刘赛羽也一再告诫他得多加小心的,可到头来惹事的不小心的偏偏是她自己。这样的事早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样的事已发生过多次。比如房东一再警告,不能在墙头钉钉子挂衣服挂杂物,说那样会损坏新房的墙壁,刘赛羽偏不在乎,偏要在墙头钉钉子挂衣服挂杂物;房东说扫地的地灰垃圾不能堆在楼道边,刘赛羽借口没有地灰斗,三下两下就将垃圾扫到楼道那边。还有一件事简直无法启齿了,刘赛羽懒得跑大远的路去村中心的公共厕所,常常趁夜半或上下午无人之时,将满钵的尿液从后窗倾倒而出。所有这些,房东不可能不会觉察的。吴建多次想出面加以提醒,加以阻拦。他想世上难道还真有这么一种人,放着平平静静安安逸逸的日子不过,非得闹腾出一点事来,逼迫人家过来骂你甚至打你一顿才舒服吗。更何况眼下是什么时候,眼下实在是异常特别也异常危险的时候,那个余细毛就似一片驱之不去的阴影,时刻会撞上门,抓你个正着的。

刘赛羽催得很紧,可到正式动手那天,又不声不响什么话也没给人一句。刘赛羽一定是等得不麻烦了,失望了,再不想罗嗦什么了,最后只好找张民和江小玲过来帮忙。那天刘赛羽一早出门,上午九点来钟又静悄悄溜回来。刘赛羽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用脚到地面点点,说:“没人回来吧?”吴建想问,没人回来是什么意思。其实不用问,他当然明白刘赛羽的意思。接下来江小玲和张民出现了,张民手指间夹着一枚闪亮的一元硬币,那是专门用来撬锁的。刘赛羽曾经说过,张民天生心灵手巧,加上又有特殊兴趣,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电器小机械他只需伸手摸一把,便能零零散散给你拆开,然后又完完整整拼拢起来,现在让他对付一把老式门锁,当然不在话下。张民搬了竹床出门,刘赛羽和江小玲想上前帮忙,他摆摆手表示不用,那副轻松随意模样,就似到他自家的杂物间换一张竹床一样。

以张民的手段,对付一把小小门锁的确不在话下,他将硬币夹在锁环的某个位置轻轻一拧,锁开了。比较费力的是搬开杂物间那些乱七八糟杂物,其中包括一个体积庞大的木柜。抬开这只木柜,可能还真得需要吴建上前出一把力。这一刻吴建紧张到了极点,也痛苦到了极点。让他直接参预眼前的集体盗窃活动,他真的做不到。你打死他他也做不到。可这么袖手旁观又算什么,今天的事说到底是他和刘赛羽的事,张民江小玲冒着极大风险,完全是为了帮他,帮刘赛羽。他是真正的当事人。别人冒险拼命上前,真正的当事人却躲在一边袖手旁观,这道理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何况没有他帮忙,那只大木柜就很难挪开,大木柜挪不开,竹床就不易取出,竹床一时取不出,时间就会耽误得更久,让人发现的可能性也就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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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昨天 21:03 | 只看该作者 10

在吴建的通力合作下,刘赛羽他们终于轻轻巧巧、平平安安换回了一张新竹床。几个人很高兴,打来清水仔细冲洗过一遍,然后说说笑笑上班去了,吴建却陷入极度的惶恐之中。谁也没有想到转念之间,他真把那事做下了。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偷盗分子,成了偷盗团伙中的一员了。接连几天,吴建独自一人蜷缩在房间深处,凝神谛听楼下房东的动静,谛听村庄上的动静。房东下班了,房东又上班了。房东中途又回来过一趟。有一次女房东的脚步直奔顶楼而去,过一会又顺着楼梯下来。原来女房东是到平台上晾晒衣物。吴建最怕房东打开顶楼的杂物间。他终于等到有一天房东打开了杂物间。那是个傍晚,刘赛羽正靠着走廊的栏杆和江小玲比划一双新买来的皮凉鞋。从杂物间出来,房东仍然没说什么。吴建都有些奇怪了。吴建意识到,盗窃事件大约就算这么过去了。或许从一开始,房东就并不以为换一张床有什么了不得吧,偷偷摸摸撬门扭锁,还有刘赛羽等人的一应胡作非为,都没什么了不得。吴建想这个房东到底怎么回事呢,那么厉害一个角色,眼睁睁看见自己的门锁给扭了,竹床给换了,竟也能忍气吞声屁也不放一个?刘赛羽张民他们到底又怎么回事,说软的是他们,说硬的又是他们,让人小心的是他们,逼人胡作非为的也是他们。怪就怪在他们软能软得下去,硬还又能硬得起来,似乎其中隐藏着什么奥秘什么诀窍一般。更奇怪的是近些日子,连余细毛也没见个人影,不知是病了,或有事出门了,或干脆是特意腾出时间让他们来偷那张竹凉床?

从这里吴建忽然得到一种启示,受到一次震动。他又一次梦醒般呆坐着,以至整个身子都有些僵硬起来。他想许久以来,自己是不是确实过于敏感了。许久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受到了威逼,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句话说的就是他。一切都是自造的,都是他编出来吓唬自己的。他虚构了一些事实,夸大了一些事实,徒然制造紧张的气氛。就比如这个余细毛吧,余细毛找他借钱,也许真的只为着借点钱。余细毛连基本的生活也无法维持。余细毛负债累累,走投无路之下好不容易发现一处能借到钱的地方,于是只好一次次厚着脸皮上门,这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何况余细毛陪尽笑脸,说尽好话,使出浑身招数想博取你的欢心,这已经做得够不错了。

眼前的局面再不能维持下去。眼前的局面多维持一日,事情只会更加糟糕一分。即便开始的时候余细毛真的只为着借一点钱,余细毛并未抱明确的敲诈勒索之心,但你每次有求必应,弄得他也必然会奇怪起来,想不敲诈你都不行了,想不大胆都不行了。不用说,余细毛是个可怜的人,但越是如此,其潜在的危险性也就越大。试想当余细毛一旦明白像他这样的可怜虫竟然也可以欺负别人,竟然也有人怕他惧他,并且这怕他的还不是一般人,这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余细毛怎能不从中感受到无穷的刺激无穷的乐趣?这时候余细毛敲你诈你,绝不单纯只为着那点钱,他更在享受着敲诈的过程本身,享受着玩弄人折磨人的过程本身。从这个角度看,事情发展到今天,吴建想他是有一定责任的。是他纵容了余细毛。是他的退让他的恐惧激发了余细毛的全部灵感,从而变得更加猖狂,更加嚣张,也更加聪明更加狡诈。是他让余细毛从一个可怜虫变成凶残恶魔的。

吴建采取的方式比较温和,比较委婉,他根本没有料到,如此温和如此委婉的方式竟也会引出那么个结果,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那么强烈,那么极端。吴建记得很清,那是余细毛间隔几天之后的头次上门。余细毛果然又病了一场。余细毛说他头晕。是贫血引起的头晕,老毛病了,躺在床上几天几夜不能起身。余细毛说这些时,吴建装作很忙,只是态度上冷淡了些,回应的声音小了些,但对方马上觉察了。下一天余细毛又来了,又说那病,那贫血,吴建仍有点冷淡,声音有点小。于是再下一天,事情就发生了:余细毛带一伙人拥进吴建住处,就是刚到两亩地时,余细毛带到食堂打架的那伙人。当然今天他们不是来打架的,用余细毛的话说,他们是来交朋友的。不管是打架是交朋友,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堵在门前,吴建立时脸色苍白,浑身发软,好险没瘫到地面去。幸亏余细毛机灵,见情形不对,忙故做轻松地嚷叫起来,说傻愣着干什么,一下来这么多朋友,还不快买点东西回来招待?吴建松过一口气,急急忙忙拿钱到村道上去买东西。

余细毛指点着身旁那群伙伴,一个一个给吴建作介绍,说这是谁谁,这又是谁谁,如何有力气有武功,如何凶狠会打架,又在什么什么地方打过架等等。实际上根本用不着介绍,吴建早知道这些人有多么凶狠多么会打架。接下来余细毛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村子南头有一对兄弟,二十挨边的年纪,是一对打架的精,有事没事喜欢找外地人的岔。前不久吴建在他们摊位上买西瓜,西瓜称好了又说不买。两兄弟为此恼怒不已,不止一次表示要上门算帐。余细毛一听吓坏了,赶忙出面求情,两兄弟总算给劝住了。余细毛问吴建有没有这回事,是否真到他们摊位上买过西瓜。吴建含含糊糊,自己也说不清有,或者没有。下一天余细毛又讲了这样一件事,说吴建和刘赛羽平日出门的时候,喜欢手拉着手肩靠着肩,腻腻歪歪妖妖怪怪,村上也有不少人看不惯。有的甚至以为刘赛羽是专门操皮肉生意的那种鸡,吴建则是经营生意的鸡头。余细毛又说村子上还有一种意见,认为吴建成天在家呆着,见了人也鬼鬼祟祟躲躲闪闪,可能是个负案在身的凶徒,是个潜逃多年的杀人犯。另有意见说杀人犯倒扯不上,这人实际上是个小偷,白天关门在家睡觉,太阳下山后就出去活动。村子上某家的失窃案跟他一定有关,村子上另一家人的失窃案,同样跟他有关。村庄上还有几个年轻人以为吴建身上有钱,胆子又小,暗下里曾商量着什么时候过来敲上一次,最后又是余细毛出面,好说歹说劝住了。

所有的故事都是用来吓人的,这点吴建清楚;所有的故事都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可能全出自余细毛的加工和编造,这点吴建同样清楚。不过尽管如此,越往下听,吴建发现他渐渐已不能置身事外。吴建不由自主受到了故事的吸引,睁大双眼表示惊讶,表示难以置信,然后急扯白脸开始解释,开始争辩。他明明知道此时此刻他的解释是多余的,争辩是多余的,即便要解释要争辩,也用不着向余细毛解释向余细毛争辩,但他仍不由自主。后来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那不是他想放弃解释放弃争辩,那是他已失去解释和争辩的力气。他只微张开嘴,双唇长长地向下耷拉着,冷汗从额头冒出来,神情痴呆而麻木,眼睛一动不动看准余细毛。这么不知过了多久,吴建身子一抖,猛然清醒过来,才明白余细毛什么时候已停止了讲述,余细毛同样一动不动,正凝神静气观察他。吴建身子又一抖,作了第二次清醒。吴建想我的天,这个流氓在干什么。这个流氓在折磨我,玩弄我。这个流氓不光编出许多可怕的故事吓我,他还要仔细欣赏我受吓后的具体反应,就像猫百般玩弄一只死到临头的老鼠那样。这个流氓不顾一切了,这个流氓把事做绝了。

这一刻吴建惊呆了,他再一次想到自己是什么人,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教师,一个国家干部,没想有一天竟被一个可怜虫一个愚笨的白痴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个白痴在钱财上敲诈他,还要在心理上在精神上折磨他,迫害他,这要是让刘赛羽、江小玲、张民他们听去,让王方林、李志德听去,让歌珊他那些学生们听去,还不得会笑死。吴建尽力装出一副无所谓模样,强自镇定了自己,振作了自己,可稍不留神,他发现余细毛又在观察他如何强自镇定强自振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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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昨天 21:04 | 只看该作者 11

王方林、李志德没有食言,在不算短的时间内,陆续介绍刘赛羽到一处又一处地方应聘。不过却没有一次成功的。总的情况是高不成低不就,不是人家看不上她,就是她看不上人家。经历得多了,人也变得疲塌起来。但从另方面看,这样的结果也有好处,就是促使刘赛羽明白了一个道理,明白这好那好,其实都比不上商场好,比不上做售货员好。

气温越来越高,许多公司企业在张罗着给职工发降温费。商场不甘落后,也给每位职工发了两大壶精炼油,刘赛羽用自行车驮回来,让吴建到楼下接。上楼梯时没留神,一只壶脱手摔破了,油液连泼带洒,淋淋漓漓把楼道浇了个遍。刘赛羽和吴建站在一旁发了半天愣,考虑该如何把地面收拾干净。两个人先用塑料茶杯舀,又从外面弄来煤灰撒了,然后用锄头刮,用条帚扫。油遇到什么便粘上什么,糊里糊涂,腻腻歪歪。满头大汗忙乎半天,坐下后一身疲累,连晚饭也不想吃了。后来江小玲过来坐了一会,张民也过来坐了一会,大家都谈到楼道里的油渍和灰渍,谈到摔坏的那壶油,谈了便哧哧啦啦笑。再过一会,吴建竟然又看到了那个要命的余细毛。余细毛躲在廊道的暗处伸伸头,然后从门前一晃而过。过一会又伸伸头,把身子晃回来。

在余细毛和吴建之间,不知不觉已达成某种默契,他们的见面,交往,都在私下里进行,不能让刘赛羽及刘赛羽那伙同乡觉察的。余细毛上门,一般都捡刘赛羽不在家的时候,刘赛羽及张民他们在家,余细毛那边的事再大,再急,也得等着。别看余细毛一身痞气,但基本的规则还是懂得遵守的。不管怎么说,谁也不愿把事情弄得过于复杂。那么今天夜里又是怎回事,今夜余细毛还真猖狂到如此程度,放肆到如此程度,连最后一点顾忌也消去了,最后一道底线也突破了,这个余细毛当真不顾一切,要把人逼到绝路上去吗。

“门外那是谁,晃来晃去几次了,”正在洗衣服的刘赛羽抬起头,疑疑惑惑提醒吴建。“是不是有事找你?”

“找我,谁找我?”吴建惊讶着。吴建也装出疑疑惑惑模样,起身出门察看。刚进走廊,衣袖就给人紧紧抓住了。余细毛把他拉到梯级边,看看不保险,又继续拉下楼,接着走出院门。

“你,到底有什么事?”吴建问。吴建声音颤抖着。

“事也没什么事,”余细毛笑。“出来说说话不行吗?”

事态并没有想像中的严重。余细毛继续嬉皮笑脸。不过余细毛很快明白,这个时候还真不是嬉皮笑脸的时候。他用两根指头捻了捻,做了个细微动作。吴建明白这又是要钱。余细毛说小孩大清早出门,到这一晚还没见回,一个人在家难受,准备到村道上买包烟抽。

吴建暗暗认定,余细毛冒这么大风险迫不及待找上门,一定有他非找不可的理由。怎么也没料到原来只是为着买包烟。为买包烟,也值得如此不顾一切,这人真不知玩世不恭到什么程度,猖狂到什么程度了。吴建不愿也不敢过多纠缠,他同样做了个手势让余细毛别说话,别动,在原地好好呆着,自己转过身上楼取钱。

在同余细毛说话过程中,吴建一直留意观察楼上的动静。他以为刘赛羽仍坐在房中一边听音乐一边洗衣服。他一点也不知道刘赛羽几时已从房中走出,不声不响站在楼梯边,似乎专等着他上前。吴建意识到不好。刘赛羽觉察了什么。也许刚才他和余细毛的谈话都让她偷听了去。

“下面跟你说话的,到底是谁呀,”刘赛羽问。

“谁也不是谁,”吴建嘟哝。吴建手足无措。“村子上的一个朋友,吃过饭没事,想过来串串门的。”

“朋友怎么不请进来坐坐,要躲到院门外说话?”刘赛羽跟吴建进房,将风扇调了个方向。她让吴建坐好,自己也拖过一把小木凳正正经经坐下。“说吧,刚才叫你到楼下的到底是谁,为着什么事?”

有好长一会时间,吴建和刘赛羽不说话,只呆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刘赛羽目光始终静静的,神情淡淡的,偶尔之间还会带上点笑意。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吴建越来越慌乱,越来越失去耐性。他想站起身,想了想又重新坐下。他看看刘赛羽,接着看看门外,然后又把目光拉回,故作镇定地看桌上的台灯。于是刘赛羽问,刚才同你说话的朋友是不是还在楼下等着?

吴建迟疑一下,终于点点头。

刘赛羽问:“等你给他送钱下去?”

吴建睁大两眼看刘赛羽,不过迟疑一会,他仍然点了点头。

继续往下隐瞒显然不再可能,说穿了也毫无必要。看样子刘赛羽什么都知道了。刘赛羽只是不愿意说。刘赛羽一直在装马虎。直到今天夜里余细毛逼上门,刘赛羽实在看不下去,这才不得不说。刘赛羽已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到了不得不说的程度。实际上从吴建这方面看,同样也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到了不得不说的程度。吴建早想说了,也早该说了。别看刘赛羽是个女的,别看刘赛羽自小不会读书不会考试,但刘赛羽毕竟是个反应敏捷,智商很高的女人,是一个在极为艰难极为险恶的环境中历练过一番的人,关键时刻还是有相当的主见,有很好应变能力的。刘赛羽他们能在两亩地生活下来,且活得快快乐乐,有说有笑,你不能说没有他们的道理他们的诀窍。在刘赛羽他们和两亩地人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相生相克、相互对立相互争斗同时又相互需要相互依赖的关系,存在着一种环环相扣缺一不可的生物链。吴建甚至猜想,若是一开始就把事情源源本本告诉刘赛羽他们,也许随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吴建的叙述吞吞吐吐,断断续续,但刘赛羽始终认真听着。说到后来,吴建的口气渐渐放松,话语也越来越连贯,似乎压在心头的一个重负终于有机会卸去了。刘赛羽却正好相反,神情倒是越来越严肃,越来越紧张。后来她急急忙忙出门,到隔壁院子里把张民找来,把江小玲、江小阳找了过来。几个人凑在一起商量来商量去,得出的结论十分简单:无论如何,必须将余细毛诈去的那些钱重新要回来,一分也不能少,一厘也不能少。刘赛羽他们态度明确,语气强硬。他们反反复复提到吴建的同学王方林,后来又提到李志德,意思是请王方林和李志德出面,把那些钱要回来。吴建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紧接着又更坚决地摇摇头。吴建说近些日子麻烦王方林他们已经够多了,现在再找上门,人家会说你得寸进尺,没完没了。再说眼下这种事又算什么事,没必要弄得人人皆知的。

吴建面色仓皇,目光躲闪,语无伦次,众人一时都有些发愣。众人似乎忽然明白,吴建所说并非没有道理,眼下这事还真不算什么光彩事,没必要弄得人人皆知的。似乎也是这一刻,众人注意到了吴建的真实处境,注意到吴建正独自经历着什么,又在承受着什么。众人一齐惊讶了。刘赛羽不由拉起吴建的手,一遍遍轻轻抚摸,其他人也关切地围上前,极力现出轻松平淡神情,告诉吴建不要有过多顾虑,村上小流氓敲两个小钱用用,其实算不了什么大事,他们平日见得多了。至于找余细毛要回被诈去的钱,这也用不着吴建操心,他们会另外再想办法的。

夜里躺在床上,吴建又一次失眠了,深觉在情感深处,刘赛羽包括张民、江小玲他们一伙对他有多么关心,又有多么尊重多么爱护。他年龄比他们大,读的书比他们多,有知识有修养,有身分有地位,用江小玲的话说,他是他们的表哥,是他们的兄长。有很多时候,吴建也真正表现出了做兄长的样子。记得有年春节在歌珊县城刘赛羽的家里打扑克牌,众人吵吵嚷嚷打了一整天,吴建给打牌的人做些服务性工作,端茶倒水,加炭火送点心,忙忙碌碌也坚持了一天。这让张民他们感动不已,一口一个表哥地叫。现在表哥在外面遇到麻烦,张民他们当然义不容辞,要不顾一切上前帮忙了。别人如此仗义,那么他这位做表哥做兄长的也不能让人过于失望,吴建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吧,这要钱的事绝不能让张民他们出面,也不能让王方林李志德出面,而应该由他自己出面。明天一早他就去找余细毛,假如余细毛不给,他干脆撕破脸皮大吵一场,看那流氓到底能把他怎样。

第二天还没来得及去找余细毛,余细毛却已经找上门来。余细毛到得很早,很准时,这边刘赛羽骑了车子刚出院门,他那边已鬼鬼祟祟溜进来。“怎么样,昨晚挨骂啦?”余细毛笑,同时用目光在他身上手上,在房间四处搜寻。余细毛在找昨夜讲好的那包烟,或找买烟的钱。这刻的感受异常清晰,异常强烈,因此也异常怪异,吴建发现有一个事实是真正存在的,每次到了余细毛面前,他只感到自己手脚发颤,全身发软,同时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事也干不了,完完全全不由自主。这个时候,吴建所能做到的看来只有如下一点:今天要不回借去的那些钱,但他至少不能再借出一分一厘,包括眼前的这包烟。这是最低的限度,是起码的底线。吴建极力用平静的语气告诉余细毛,近些日子自己手头也紧,从家里带来的一点钱早用光了,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买,开销太大。吴建说实际上从一开始他就没带多少钱过来。他绝不是什么有钱人,他只是一个教师,工资不高,家庭各方面负担又重。余细毛呆愣着。余细毛做出恍然大悟模样,似乎头一次意识到吴建可能真没什么钱。不过片刻工夫,他又回过神来,用加倍响亮而又急迫的声音嚷道:

“那你先打个欠条,等有了钱再还我!”

若在往日,吴建也许真把欠条打下了。但今天不行。今天是真不行。余细毛一大早堵上门,如此迫不及待,本已经让他受不了;头天夜里自己满肚皮官司,等见了面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更让他受不了。偏偏这时候,他又看到了余细毛呈现给人的那副不堪入目模样。余细毛赤胳膊光腿,下穿松松垮垮破西装短裤,头发又长又乱,脸色黄里带青。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余细毛右嘴角还糊了块湿腻腻的黄泥巴,也可能不是泥巴,是吃饭时残留的南瓜汁或西红柿蛋汤之类。嘴角上的脏物太不雅观,太让人厌恶,吴建浑身上下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他很想提醒一句,好让余细毛赶紧擦去。但话未出口,身上的难受劲似给什么刺激了一下,突然之间百倍强烈起来,整个翻江倒海一般。他双手掩面跑到走廊一角,想尽情呕吐一阵,不过呕出的却是满满一口腔清水。

今天真有些过分了。谁也没料到一点南瓜汁西红柿汤会让他有如此过分的表现。幸亏余细毛没在意这些。余细毛的心思看来全在那张欠条上。余细毛怕人家到时记不住,怕人家翻脸不认账,反反复复逼着吴建给他打一张欠条。吴建完全弄不清余细毛到底让他打什么欠条,他也无力问一句应打什么欠条,更无力同余细毛多作解释。他只一个劲嘟嘟哝哝,手指房门让余细毛先出去,先回家,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吴建极力把脑袋扭向一边,不敢正面看余细毛的脸。他怕再次接触到对方嘴角那块南瓜汁或西红柿汤。可余细毛不懂这些,余细毛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将面孔往吴建跟前凑。余细毛显然错会了吴建的意思。他以为吴建在粗暴地拒绝他,在往门外赶他。余细毛受不了这个。在吴建这里,他什么时候受过这个。余细毛满面通红,高声嚷嚷着为什么让我走,我今天就不走。余细毛威吓道,今天叫我走容易,以后有什么事再找我可就难了。吴建见好说没用,开始往门外推他。吴建说:

“你走,你快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吴建想说,我这里有什么事需要找你。你还是先回家把嘴角的南瓜汁西红柿汤擦擦干净,再到我这里来说有事找你。这么想着,手上不知不觉已用上了一点力。吴建是真不知道自己用过什么力,只往前轻轻一推,余细毛的身子便随着力道飘起来,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只听咕咚一声响过,人已四脚朝天摔在门外走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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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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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建是在一处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为不使对方着吓,他极力想用轻松的口气扯点题外话,问商场里是否很忙。刘赛羽显然没心思回答商场忙或者不忙,直截了当问为什么打电话,出什么事了。吴建嘟囔一句,然后告诉刘赛羽,中午下班后千万不要回来,中午下班后就在商场呆着,他马上赶过去见她。

“出什么事了?”刘赛羽问。

吴建继续嘟囔。他的意思是告诉刘赛羽此时此刻就在商场呆着,千万不要中途请假回来。不过上班时间刘赛羽当然会在商场呆着的,他的告诫纯属多余。电话那头的刘赛羽受不住了,用很大声音再一次问出了什么事。吴建不好过多含糊,他说是那个余细毛,昨夜要烟没要着,今天又跑过来耍赖,我一气之下打了他,我把他摔到门外去了,现在他回家叫了许多人来。刘赛羽顿了顿,问把人打得怎样,余细毛又叫了什么人过来,叫了多少人过来。吴建说打得怎样不很清楚,叫了多少人也不很清楚,反正很多,都是村庄上的那些。

“现在你在哪?”刘赛羽问。刘赛羽让他在原地站着别动,她马上骑车赶过来。吴建答应着,手持话筒看了看四周,说还是你在商场呆着,我马上赶过去。吴建说他已把房里比较重要点的东西捡在身边了,见面后他们可以直接去汽车站,坐最后一班车子回家,回歌珊。吴建让刘赛羽这边也立刻做好准备,把商场上的事交代一下,把这个月的工资提前领出,就说家里有急事。

这么糊里糊涂、莫名其妙逃回歌珊,刘赛羽显然做不到。两人见面后,刘赛羽又给张民打了个电话。张民并没在厂里上班,他到市内某中学帮一个搞印刷的朋友看机子去了。刘赛羽明白,张民这是利用工余时间帮人检修机器,算是找了份第二职业。两人赶到那所中学,在传达室坐过一会,张民一身油污出现了。张民让刘赛羽他们继续在传达室坐着,自己推一辆自行车出门。他说他先回两亩地看看。在情况没最后弄清之前,大家什么都别干,更别提回歌珊的事。

张民匆匆忙忙骑车走了,又匆匆忙忙骑车回来,回后什么话没说,只问吴建是不是亲眼看到余细毛带了人过来打架。吴建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吴建说看倒是没亲眼看到,但他听到了声音,喊叫声,喝骂声,还有无数脚步踏在地面的声音,乱七八糟,越来越近。幸亏吴建反应及时,在众人出现的最后一刻,匆匆捡了几件重要的东西锁上门溜了。吴建当然不敢从村道经过,他走的是小路,从侧门进入江州机械厂,穿过厂区后,又从另一道侧门溜出来。张民点点头,表示懂了,不过仍没有一句话,只让两人跟他一起回去,回两亩地去。一路上张民把车子蹬得飞快,直到快进村庄了,这才断断续续告诉刘赛羽,刚才他回来时,发现什么事也没有,一个闹事的人影也没见着。张民还不敢相信,担心对方设了什么埋伏,又回自己住处问那位房东老太婆。老太婆竟一头雾水,反问张民谁到隔壁闹事,闹什么事。老太婆说今天她一直坐在大门前乘凉吹风,怎么没看到有人闹事。

“怎么可能,”吴建道。“我明明听到余细毛带了许多人过来闹事的。”

张民的话当然不会有错,住处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人也没有。房东夫妇出门做生意了,房东的小孩可能也到什么地方玩了,楼上楼下,院内院外一片寂静。吴建惊讶不已,一边疑疑惑惑四处搜寻,一边继续嚷嚷着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刘赛羽实在听不下去了,刘赛羽说什么怎么可能,事实明明白白摆着,还有什么不可能。

刘赛羽用力看吴建一眼,转过身子往门外走去。吴建不由一惊,他看清了,这一刻刘赛羽目光里满是厌恶,鄙视,还有莫名的失望和怨毒。刘赛羽短短一瞥就似一记响亮耳光,猝然抽在吴建面门上,他感觉那地方不只发烫发痛,简直都有些发肿了。

此后几天,吴建过得极不容易。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余细毛会就此罢休。他了解余细毛的为人,了解余细毛的性格,还有曾跟着余细毛一同上门来的那些当地人性格。余细毛绝不会摔了就让他白白摔了,打了就让他白白打了,眼睁睁吃下那么大亏。余细毛一定在酝酿什么可怕的行动,时间拖得越久,其行动就会越危险,越可怕。有好几次,吴建耳畔分明又响起熟悉的喧嚣声,似乎有无数人手拿刀棍,你追我赶从水泥路那头蜂拥而来。还有一次他真真切切看到巷套里有一伙奔跑的人,那些人边跑边喊,并不时停下脚步,疯狂拍打路边某扇院门。吴建寻思村子上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就在片刻之间,所有的人所有的声音又倏忽不见,只有阳光,就似刚出炉的铁水一般从某个高处喷溅而下,无声地浇铸。

吴建一心等着余细毛上门,有这么一天,余细毛当真上门了。余细毛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小青年。小青年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不过吴建都认识,就是多次陪同余细毛上门耍威风的那伙人,也是刚到两亩地时在食堂打架的那伙人。吴建永远不会忘记,这也是个傍晚,太阳似乎还没有最后落山。刘赛羽下班较早,吃过饭,洗完澡,又把刚洗的几件衣服晾好了,然后歪身坐在窗前,对着一面小圆镜反反复复梳理未干的头发。隔开老远,余细毛就把手中的两百元钱擎得高高的,首先交给靠门坐着的吴建。吴建没接,吴建只把身子慢慢站起。这时候余细毛看见了窗前的刘赛羽,于是快步上前,把钱送到刘赛羽面前。刘赛羽同样没接。刘赛羽继续梳头,对递过来的两张钱钞看也不看一眼。

余细毛花了很大工夫解释他为什么只交来两百块钱。他说他实在没法子,这两百块钱还是卖了屋前一棵老柏树换得的。他说剩下的钱他一定尽快想办法,一分不少归还。他说等他身体略好一点就可以出去做工,做不了工还可以给人看铺面看工地看大门。余细毛要刘赛羽尽管放宽心,他说他再不会,也不敢了。以前不了解情况,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他说他其实和吴建是朋友,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两人来来往往不分彼此的,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事情会闹到如此地步。

余细毛的话语一会清晰一会含糊,一会快一会慢,一会用那种怪腔怪调的普通话,一会又用当地方言。在此过程中,刘赛羽自始至终一声不吭,歪着身子全神贯注梳理头发,谁也不看,谁也不理。门外那伙小青年同样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只装出若无其事模样,目光散漫地或低头整理脚上的鞋扣,或抠挖墙头某一块污渍。只有吴建把身子紧紧靠住背后的门扇,用茫然而又怪异的眼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很想搬过一把木椅让余细毛坐下,不过见刘赛羽没有丝毫表示,只得把话咽下去;他又想把走廊上那伙人让进房,见刘赛羽仍没有表示,同样把话咽下了。便是在这时候,一幕更加怪异更加神秘的场景出现了,他看到余细毛说着说着,忽然身子一矮,双腿屈起,叭咚跪在刘赛羽面前。

此后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包括离开江州,回到歌珊上班的时候,吴建一直想弄清一个问题,他想弄清这天的情形到底是如何出现的,原因是什么,具体的过程又怎样。一切都有点似是而非,或者说,在这件事情上除了刘赛羽自己,别的任何人都无法把其中的真相穷尽。而刘赛羽又不可能主动说起什么,当然从另一方面看,刘赛羽也不能一句话不说。出了这样的奇事,大事,她不应该没个起码的交代。于是综合刘赛羽的只言片语,加上从张民、江小玲那里得到的只言片语,故事的大致轮廓便隐隐浮现出来。说有这么一个人,一个开鲜花店的老板,在两亩地一带,甚至在整个江州城都很有势力;而这个老板又同刘赛羽熟,准确点说,刘赛羽曾在他的店里干过活,再准确点说,某段时间这位老板似乎还对刘赛羽很有好感。现在刘赛羽走投无路之下找到他,他二话没说,一个电话打过来,村庄上的小流氓小地痞顿时吓住了,可怜虫一个的余细毛更吓住了,赶忙屁滚尿流上门还钱,以至给人下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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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昨天 21:05 | 只看该作者 结尾

两个月假期过去,吴建必须离开江州,回歌珊上班了。吴建回歌珊的事还是刘赛羽提起的。吴建当然不至于连自己应该回去上班的日期都忘了,吴建早在暗下里捉摸这问题了。他捉摸怎样向刘赛羽开口。吴建捉摸来捉摸去,发现他根本开不了口。他发现他无法离开刘赛羽,无法离开两亩地这个地方。这感觉可以用一个比方来描述,就好像丢了一件极宝贵极重要的东西,他很想利用最后一点时间把那东西找到。不过东西丢都已经丢了,哪是你多呆上几天就能够找到的。另外的原因呢,吴建似乎有点不放心刘赛羽,无论如何,他不能把刘赛羽丢在这样一个地方,自己独自一人跑回歌珊去,无论如何,他应该对刘赛羽负起一定的责任。不错,在与余细毛与两亩地人的较量中,他们取胜了。他们给了对方应有的教训,从此摆脱了纠缠。但不知为什么,正是从这里,吴建感觉到一种更大的不安。什么事情其实都有其两面性,什么事情都不会如此简单。谁知道呢,我们以为刘赛羽摆脱了纠缠,实际上是不是落入更大的纠缠之中了呢。这时候,吴建自然会想起那天的情形。吴建反反复复思忖,是什么人,什么原因,能让流里流气、什么正经也没有的余细毛吓成那样,又是什么人,什么原因,能让刘赛羽变得那么镇定那么冷漠,那么令人捉摸不透?

传说中的鲜花店老板绝不是一般人物,这点几乎可以肯定,刘赛羽与这个老板也绝不是一般的关系,这点几乎同样可以肯定。试想在所有这些问题没有彻底弄清以前,吴建怎好提出回。吴建不回,刘赛羽只好催了。可吴建催了也不回。他说他过段时间再回。回头再回。刘赛羽问回头是什么时候,过段时间是什么时候,明明到了上班时间为什么硬不回。吴建不做声,于是到了下一天,刘赛羽又来催。催来催去仍没效果,刘赛羽忽然发火了。谁也不知道刘赛羽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刘赛羽说不回不回你到底想干点什么,你到底又能干点什么。这一刻刘赛羽是真正的声嘶力竭,只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自己嗓子喊哑了。

回歌珊的头天下午,刘赛羽到商场请好假,早早下班回来了。吃过晚饭,张民、江小玲一伙又过来坐了坐,算是话别。等张民几人陆续离去,吴建和刘赛羽也熄了灯睡觉。完全不知不觉,两个月就这么过去了,以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以后还不知能不能再来。吴建看看身侧刘赛羽的模糊身影,忽然感觉他们应该还有点事没做。他们不能就这么睡去。他们难道能够就这么睡去。吴建当然明白他们应该干点什么。吴建简直弄不清楚,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刘赛羽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亲热的表示了。记得刚见面那天,他们有多么急迫,门在身后还没关拢,两个人早没头没脑缠在一起。可现在才过去多久,连头带尾两个来月,怎么一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

黑暗中吴建花了很大力气来下他的决心。他终于试试探探伸出一只手。吴建摸到的是刘赛羽手臂,过后是肩膀。刘赛羽抖动一下,模模糊糊中翻了翻身,将肩和臂从他手中挣脱开去。吴建又摸,刘赛羽又挣脱了。从刘赛羽的呼吸声判断,似乎她早已睡着了,可从她两次侧身两次挣脱的动作看,又像根本没睡的样子。这一点不会有错,那绝不是偶然的翻身。那是很明确的挣脱,是一种清醒状态下的拒绝。刘赛羽的意思准确而有力。吴建一时很羞愧,很绝望,很灰心。吴建感觉自己不应该再存有任何非分之想。都什么时候了,什么地步了,一个人居然还有那种心思。念头刚这么闪过,奇怪得很,明明翻来覆去的一个人,竟在转眼之间沉沉睡去。后来他听到隐隐的哭声。那是刘赛羽在哭。一惊之下吴建翻身而起。难道还真是刘赛羽在哭。难道这么一夜刘赛羽还没睡着,一个人偷偷在哭?吴建认真听过一阵,似乎又没听出丝毫动静。待要伸手过去摸摸,至少察看一下刘赛羽脸上有没有流泪,又怕对方再一次错会了自己的意思。不久吴建又睡着了,睡着了似乎又听到身边的刘赛羽在哭。于是吴建边猜测边有些不解,他想这刘赛羽怎回事,到底哭了或者没哭。吴建甚至有了这样一个印象,好像身边躺的是一个刘赛羽,跑到别人梦中哭泣的又是另一个刘赛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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