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小说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8:31:34
史铁生小说集·1、来到人间  ·2、命若琴弦 ·3、毒药  ·4、我之舞  ·5、车神  ·6、礼拜日  ·7、原罪·宿命  ·8、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  ·9、草帽  ·10、小说三篇  ·11、钟声  ·12、第一人称
·13、别人  ·14、中篇1或短篇4  ·15、老屋小记  ·16、死国幻记

 

1、           来到人间

  星期六晚上,男的八点多才回到家,在过道里锁车的时候就感到意外:孩子没喊他,也没听见孩子的笑声。

  屋里光线很暗,没开大灯,只一盏八瓦的小灯亮在尽里头的写字台上。女的坐在床沿上,见他进来,只把两条腿变了下位置,脸依然冲着电视,披了件旧外套,象是怕冷的样子。床上扔满了玩具。孩子在玩具中间睡着了,没脱衣裳,身上盖了条毛毯。

  “没想到又这么晚,”男的说,看了看手表。女的没搭腔。

  男的走到床的另一侧,一边解风衣扣一边俯身看看孩子:“怎么这么睡?”

  女的还是没回头,说:“饭在厨房里,锅里。”声音囔囔的,掏出手绢擤鼻子。

  男的又绕到女的身旁,站着看电视,把胳膊抱在胸前,注意着妻子的脸。电视的光忽明忽暗在她脸上晃,让人弄不清她的表情。电视里在播球赛。他知道她从来不爱看球赛。

  “怎么了你?”男的问。

  “饭在锅里,凉了热热。”妻子的声音仍旧囔囔的,鼻音很重。

  男的愣了一会,正转身要去厨房,听见女的长出气,并且象啜泣那样颤抖。 “到底怎么了你?”男的又转回身来问。

  “你先吃饭去。”

  男的走了几步,伸手去开大灯。

  “别开!”女的说。

  男的退回到床边,挨着女的坐下,瞪着电视发愣。街上过汽车,荧光屏咔嚓咔嚓地闪。

  “到底怎么啦?”

  女的不说话,一条腿不住地颠。

  “是不是孩子又怎么了?”

  “她没说幼儿园好不好?”男的又问。

  这下女的忍不住了,“咹——咹——”地哭起来,把头顶在丈夫肩上,浑身不住地抽动。丈夫茫然地坐着,抓紧妻子冰凉的手。

  这孩子一来到世上,面前就摆好了一条残酷的路。先天性软骨组织发育不全。一种可怕的病。能让人的身体长不高,四肢长不长,手脚也长不大,光留下与正常人一样的头脑和愿望。一条布满了痛苦和艰辛的路,在等一个无辜的小姑娘去走。也许要走六十年,七十年,或者还要长,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这种病到什么时候才有办法治。

  孩子不知道这些。和别的孩子一样,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小拳头紧攥着,蹬蹬腿,踹踹脚,想来这个世界上试试似的。饿了,她也哭,或者尿了,就哭。吃饱了,高兴了,她也笑。买只红气球挂在床栏杆上,太阳把气球照得透明闪亮,她皱着眉头不眨眼地看。和别的孩子完全一样。

  “你说她是吗?”年轻的母亲说,不愿意说出那个病名。人们一般管那种病叫“侏儒症”。

  年轻的父亲捅捅那只气球。一片红光飘来飘去,孩子的眼睛跟着转,笑了。还在襁褓里,这孩子就会笑。

  妻子斜靠在被摞上,两手垫在脑后,眨巴着眼睛看对面的墙,像是那儿有一道题。丈夫趴在椅背上,交叉起两手顶着下巴,好象另一道题写在妻子的脚上。对面阳台上有个人在给盆花浇水,一边唱着京戏,遇着高音就巧妙地变个调子。孩子什么都不管,看着那只红气球,“咿咿唔唔”地说着自己的歌,仿佛知道童年不会太长,得抓紧懂事前的这段好时光。

  “要不再到别的医院去看看?”母亲说。

  父亲好一会儿没有出声,把目光从妻子的脚上转向窗外的天上。

  “我看她不象。”母亲又说。

  父亲猛地站起来:“那就走!”

  两口子急急忙忙把孩子裹好,抱起来,出了门,就象这回准有什么好结果。

  “我们团有个编剧,”一边下楼梯女的一边说:“头一回化验说是肝炎,还很厉害,没过几天又到另一个医院去化验,结果各项指标都正常。咱们上哪儿?”

  街上永远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车,简直不知道是为什么。男的站在马路边想了想,说:“这回咱们不去太大的医院了。”

  女的没有哭太久。“把灯开开吧。”她说。

  男的把大灯拉开。

  “把电视关了吧。”

  男的把电视关掉。

  女的开始收拾床上的玩具,一样一样收进一只小木箱。然后给孩子脱衣服。“欧欧,把衣服脱了睡。”不管你心里愿不愿意承认,孩子现在四岁了,个子就是比其他同岁的孩子矮,胳膊腿也明显的短。孩子一岁多的时候,这种病的特征开始显露,再不用跑医院检查了,剩下的是怎么接受这个事实。“欧欧,妈妈在这儿,脱了衣服好好睡。”孩子在梦里睁开眼看了看妈妈,又看见了爸爸,困得又闭上眼睛,呼吸中带着抽噎。

  两个人一直看着孩子睡熟了,呼吸平稳了。

  “嗯。”男的说,是问话,看着女的。

  “下了班我去接她,”女的说,“一进幼儿园就见她一个人靠窗台站着,光是看着别的孩子在院儿里玩。一见我来,她就跑过来,拽着我要回家。两个阿姨在聊天。我问阿姨她怎么样。阿姨说还好,不过才两个礼拜,谁知道时间长了怎么样呢?对了,你先吃饭吧。”

  “等会儿。”

  “出幼儿园没多远,她就跟我说,她的被子和枕头都丢在幼儿园了,让我回去拿。我说不用,星期一还要来呢。她一下子就哭起来,蹲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走了,非让我把她的被子和枕头都拿回来不可。我说,‘你不是想上幼儿园吗?’她光是哭。我说‘你怎么又不想上了呢?’她光是哭。要不我去把饭给你拿来?”

  “不用,不着急。”男的等着她往下说。

  “她用胳膊勾住路边的一棵小树,就是不走。小胳膊勾也勾不住,就甩两只胳膊这么抱着。我拉她也拉不动,就打了她一下。”

  女的用手抹眼泪,伤心地摇头。男的焦急地等着她往下说。

  “我还从来没打过她。我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了。我从来没打过她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这也没什么。”

  “我打了她一巴掌,”女的仰起脸,把一缕头发拢到耳后,声音放得平缓些。“她就一个人哭着往幼儿园走,走到幼儿园门口又不敢进去,自己靠墙边儿站着,把脸扭过去不朝我这边看。好半天,还是我先过去跟她说对不起,问她为什么不想再上幼儿园了。

  “她说,‘你把被子和枕头拿回来,我再告诉你。’你看她。”

  男的想:糟糕的就是她还这么聪明。

  “我本来想说,你告诉我,我就去把被子和枕头拿回来。”

  “千万别这么说。”

  “就是。我知道不能骗她。”女的说,“她又让了一步,说,‘你要是拿不动,明天让爸爸来拿。’”

  “你答应了?”

  “没。我知道咱们不能骗她。”

  男的叹了口气。“嗯,后来呢?”

  “这会儿天就快黑了。我狠了狠心,猛地抱起她来就走。你猜她怎么?也不哭了,也不喊了,使劲闭着嘴,一直到家,一句话都不说。我跟她说什么她也不理我。你说她这脾气。”

  “就是,这孩子又聪明又有个性,”男的说。

  女的到厨房去拿来个面包。给男的。

  “不用。等会儿再吃。”男的把面包搁在桌上。“她到底跟你说为什么了没有?”

  “回到家她还是不理我,自己坐在床上摆弄那只塑料狗。我把饭做好摆在桌子上,她连看也不看。我把所有的玩具都给她拿出来,好,她连那只塑料狗也甩到一边去。我坐在床上,想跟她一块玩,她干脆一个人跑到厕所里去,把厕所的门插上。过了一会儿,我贴着厕所的门听,听见她在厕所里小声哭。我扒着门缝跟她说,‘是不是别的小朋友说你什么了?’她立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说别的孩子管她叫大头,叫她大脑壳,还管她叫丑八怪,还有,我说,‘你告诉阿姨了没有?’她说她才不去告诉阿姨呢,她说她知道阿姨光喜欢别的孩子。”

  女的又抽泣起来。男的不说话。

  “我怀疑是阿姨那么叫过她,孩子们怎么想得起来那么叫她?”

  “你先别这么瞎怀疑,”男的说。“先冷静点。”

  “我要去找阿姨谈谈,找她们园长!”

  “谈谈不是不可以,必要的时候甚至……不过这都不是最要紧的。”

  “我让她把门开开,她说不,除非我答应明天把她的被子和枕头都拿回来。我说好吧。”

  “你这么说了?”

  “我没骗她!我明天就去把她的东西都拿回来!不让她去了。让她自己在家里玩。要不就把原来看她的那个老太太再请来,多少钱都行,五十、六十也行!“

  “你再好好想想。”

  “我早想了!”

  “问题不在钱上,问题是她不能总在家里!”

  “我也没说在钱上。得得得!我不听你说!”

  “咱们别又吵。你想想,孩子总有一天……”

  “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我养她,养她一辈子。你不养算了,我一个人养!”

  “你又不冷静。”男的说,站起来朝厨房走去。

  女的追到过道里说:“就你那德行冷静!”然后又回到屋里,坐在沙发上,呆愣着坐了好一会,眼泪又止不住地流。

  死应该是一件轻松的事。生才是严峻的。一个人快要死了,无论如何我们可以安慰他:“放心吧!伙计,不管怎么说,你把你的路走完了,走得还不坏。”对一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呢?你能安慰他什么?你能知道这个娇嫩的肉体和天真的心灵,将来会碰上什么吗?你顶多可以跟他说:“行了伙计,既然来了,就得开始了。”

  对所有的人来说,也都是这样。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碰上什么。生活中随时可能出现倒运的事。

  丈夫很有才气,得了硕士学位,现在是工程师,身高一米八十三。妻子是话剧演员,当然漂亮,身高一米六十八。有一套一居室的房子,有厨房、厕所、煤气、暖气。女的还在香港有个叔叔,送给他们彩电、冰箱、录音机。然后,这个孩子来了,上帝像是生怕世上有一个平平安安的家庭。

  妻子生这孩子的时候就不太顺利。孩子先是窒息、抽风,之后又得了肺炎,一直在医院里抢救。母亲也出了点毛病,住在另一间病房里。母子俩还没见过面。有一天大夫告诉父亲,“发现您这孩子有一种先天性的疾病。”“嗯?什么病?”“软骨组织发育不全。”“我不懂,对病我一点都不懂。”“这病,怎么说呢?不好治,而且……”“会死吗?”年轻的父亲有些慌。“那倒不会,这病没有生命危险。”接着,大夫把那种病的后果告诉了他。

  年轻的父亲跑到医院的小花园里坐着。夏天的中午,小花园里没什么人,晒蔫了的洋槐树下有一条长椅,水泥路面上浮着一层颤抖的热气。他坐了一个多小时,才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矮人儿,只有一米一二高,头很大,躯干也像成年人的一样,只是四肢短,手指象脚趾一样又粗又短。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就嘲弄过那样的人,追在人家身后喊“大个儿”。没人教过他,也没有人制止他。他已经把这事忘了很多年了。这些年他忙这忙那,忙着考大学,忙着考研究生,不知不觉已经作了父亲。现在他清晰地记起来,那个矮人怎样装作没听见他的话,怎样急匆匆地走,想要摆脱他。现在他才想到,他曾给过一个心灵怎样的折磨。那颗心上已经磨出了老茧,已经不反抗了,只是逃避。他将有一个那样的女儿。

  “不对!”他的一个老同学跟他说。“糟糕的不是你有一个那样的女儿,是有一个灵魂要凭白无辜地来世上受折磨!”

  “这我想过。不过,所有的人不都是一样吗?譬如说我现在。”

  “不一样。当然,人世间的痛苦你都可能碰上。可她呢?她是生来就注定了,痛苦要跟她一辈子。”

  “她也许能因此成为一个很有作为的人呢?”

  “战争能造就不少英雄,但是为了造就英雄就发动一场战争,有这回事吗?”

  “那当然不。”他说。

  “人是不得不成为英雄的。”

  “这我同意。”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她的肺炎很厉害,救得活救不活还不敢说。”

  “这是暗示。”

  “我知道是暗示。”

  “你也可以给大夫一个暗示。”

  “这我得跟我爱人商量。”

  “她会同意吗?”

  “我想不会。”

  “你得说服她。”

  “她肯定不听。”

  正如父亲所预料的那样,年轻的母亲一听便大哭起来:“不!不!我就要她!什么模样我也要!”

  男的把饭菜热好,端进屋里,女的在看当天的晚报。

  “你不再吃点?”

  “什么叫再吃点?我也一点没吃呢!”

  男的听出,她已经冷静下来了。男的又跑去拿了一个碗和一双筷子,盛好饭放在茶几上,自己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下。

  “你怎么买着鱼了?哪儿买的?”

  她没回答,把自己的饭拨一半到男的碗里。

  “什么鱼?是鲤鱼吗?”男的拨弄着碗里的鱼,很快地朝女的脸上扫一眼。

  过了一会,男的又说:“我看像鲤鱼。”

  “不是。”女的勉强回答。

  “不是鲤鱼?”男的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

  “我看她现在还太小。”女的说。

  男的在嘴里费劲儿地倒着鱼刺,考虑怎么回答她。

  “再过一年,啊?怎么样?明年再让她去。”

  “还不是一样吗?反正早晚有这么一天,她得知道她长得丑。”

  “我答应了她,你没见她多高兴呢,立刻不哭了,一个人在床上玩,让我跟她一块玩。我到厨房去,她跑到厨房来问我:‘你说我丑吗?’”

  “你怎么说?”

  女的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低头吃饭。

  “你准又说她不丑。我跟你说不能骗她!”

  “等她再大点,到五岁,再告诉她,可能会好一点。”

  “干吗不到六岁?干吗不到七岁?大点也长不好!别说五岁。头一回知道自己是畸型人,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别说五岁,五十岁也受不了。岁数越大也许越糟糕。”

  “那怎么办?”

  “没别的办法。得让她知道,让她及早在心里接受这个事实。”

  男的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嘲弄过的那个矮人。是接受这个事实,可不能是习惯、麻木和自卑,男的在心里对自己说,得让她保留生来的自尊。

  “我怕她受不了。”女的说。

  “谁受得了?谁他妈的也受不了!”男的喊,使劲把饭碗蹾在茶几上。

  妻子吓坏了。丈夫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赶紧把攥紧的拳头松开,提醒自己:要冷静。

  “要是世界上只有你、我和她,咱们就永远不让她知道。”男的说。

  “不过,”男的又说,“既便那样也不行,她自己早晚也会发现,你就长得比她漂亮。”

  “还不如让我是她,让她是我。”母亲说。

  “别瞎说了。”

  “真的,我真的愿意。”

  “我知道,”父亲抓住母亲的手。“我知道。不过不可能。即便可能又怎么样呢?她也会像你现在这样,你也会像她这样。这事轮上谁,谁也受不了。”

  “要是她是我,我是她,我就受得了。”

  “咱们别说废话了好不好?”男的说。

  “就让她再过一年再去吧。”女的坐到床上,看着熟睡的孩子。

  男的不说话。

  “我已经答应她了,我不能骗她。”

  父亲还是不说话。

  母亲看着梦中的孩子:“咱们还不如不生她。还不如那时候不让她活。”

  孩子能满床上爬了,满床上爬着追那只气球。气球在她眼前飘,她总是抓不住,捉不着。气球飘到桌子上,飘上玻璃窗,飘上屋顶,又飘下来。孩子嘎嘎地笑,尖声地叫,一心一意地追。她挺聪明,等到气球滚到她跟前,一下子扑上去,抱着气球坐在床上笑,举起来给爸爸妈妈看。忽然“砰!”的一声,孩子吓愣了,抬起头来看看桌子上,看看屋顶上,看爸爸,看妈妈,“哇——” 地哭开了。

  孩子那惶然四顾的样子,给了父母很深刻的印象。还有那一声哭,使人想起一个在人丛中走丢了的孩子,发现左右没有了父母,都是些陌生的人。

  夫妻俩越来越多地想到孩子的将来。

  “你说她能长到一米四吗?女孩子只要能长到一米四,也就还可以。”女的跟好多人这么说过,有的人不言语,有的人说“也许差不多。”年轻的母亲叹气,心里什么都明白:要真能长到一米四,还算什么有病呢……

  孩子又得了一场大病,肾炎。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小姑娘。母亲请了假在家里,抱她去打针,按时给她喂药,大夫说不能让她吃盐。父亲的工作放不下,每天尽量早地跑回家。孩子明显的没有精神,不爱笑,总睡。

  “今天好点吗?”

  “打针的时候恨不能把嗓子哭破了。从注射室出来,她使劲把脑袋往门框上碰。这脾气长大了可怎么办?”

  窗外正下着雪。从三层楼的窗口望出去,家家户户的灰房子上,都有一个白色的屋顶。雪花静静地飘落。他们知道自己要比孩子先离开世界,知道这孩子无论碰上什么事都将是一个“难”字,一个“苦”字,不知道她能不能应付得了。

  “她真还不如不来。”母亲说。

  “当初不如听那个大夫的话,”父亲说。

  “其实,那时候她等于还没有生命,”他又说。

  “什么?”

  “人是在开始懂事了,才算有了生命。”

  “我没懂你的意思。”

  “那时候如果听了大夫的话,其实她一点都不知道痛苦。跟没生她一样。”

  女的想了一会,说:“真的,是这么回事。”

  “当时我就跟你说过。”男的说。

  “你根本没这么说。”

  “我说了。你根本一句都听不进去。”

  “我光想,她长得再丑我也一样会爱她。”

  “我说你应该替她想想。我还说,这不光是我们受得了受不了的事。你根本听不进去。”

  女的想着过去的事和以后的事。

  “咱们可以再生一个正常的。”男的忽然说。

  “像咱们这种情况,也允许再生一个。”男的又说。

  妻子把脸埋在手里,痛苦地摇头。

  “我问过大夫了,行。”丈夫说,“这病不是遗传,咱们生这样的孩子,其实非常偶然。”

  妻子抬起头,认真地听。

  “是否正常,可以在怀孕期间检查出来。”

  一直到晚上快睡觉的时候,女的才又说起这件事。

  “不,我不想再要了。我怕那样咱们会偏心。我就要她一个。咱们别再要了。”

  “咱们不会不偏心?”丈夫说。

  “肯定会。不是偏那个就是偏这个。”

  孩子睡在两个人中间。雪早停了,一缕月光照在床上。两个人都看着睡在中间的孩子。

  “还有几个加号?”

  “三个。还是跟原来一样。尿还是发红。”

  “其实她现在也还什么都不懂。”男的说。

  “这是命。”女的一下子没懂他的意思。

  “我是说,她现在也可以一点痛苦都没有,跟没生她一样。”

  “什么?你说什么?”妻子恐怖地看着丈夫。

  一团云彩又挡住了月亮,屋里完全黑暗。没有声音。两个人都知道对方没有睡。过了很久,丈夫感觉到床在颤动。妻子在哭。

  男人在夜里才哭。男人睡着了的时候才把握不住自己。妻子把他推醒。那时月光又落在地上。他立刻很清醒:无论什么事,也不管对不对,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因为爱这孩子,所以不想让她受以后这几十年的痛苦,但正是因为爱又做不到。就像算命,不管算得准不准,反正你不会相信。或者不管你信不信,你还得活下去,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

  母亲该给孩子喂药了,父亲穿着单薄的衣服下地去拿暖壶。

  现在孩子懂事了,生命真正开始了。夫妻俩一直害怕着这一天,没料到竟来得这么早。她有了记忆,知道了歧视,懂得气愤和痛苦了。她还不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她想逃避,还不知道这是逃不开的。

  “这不过是第一回。”男的说,半坐半躺在床上。他又想起那个被他嘲弄过的人。

  女的躺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孩子睡在她身边。街上传来洒水车“当当当”的铃声。

  “这回还不是最难办的呢,”男的又说,“不过咱们得跟她说实话。”

  “怎么说?”

  “怎么说倒是小事。”

  “那你说,你跟她说。”

  “我当然可以说。不过,你答应了她不去幼儿园,她会说是你不让她去的。”

  “你跟她说。然后我紧跟着就说,你说得对。”

  “也行。不过怎么说呢?”

  “你就说,所有的孩子都得上幼儿园。”

  “不是,主要不在这儿。上幼儿园好办,硬把她送去她也得去。”

  “那你说怎么说?”

  “得让她知道,她确实是长得不好看。”

  “我看说这个还早。她还太小。”

  “就得现在说!大了就更难办。”

  “她脾气倔极了,她能干脆不理你。”

  “那也得说。”

  “还是你自己跟她说吧。她要是闹脾气,我好哄她。”

  “就怕这样!就怕我什么都跟她说了,你再来说好听的,说不是那么回事,‘你长得不丑,你长得漂亮,你跟别的孩子一样,大伙都会喜欢你。’怕就怕这个!比不说还坏!”

  “我不是这么哄。我没说这么哄。”

  “那你怎么哄?我问你,你怎么哄?”

  女的坐起来,披上衣服,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皱着眉头不说话。

  楼上传来“嚓啦嚓啦”的拖鞋声,一会又“嚓啦嚓啦”地走回来。

  男的赶紧又把攥紧的拳头松开,说:“但是她可以在其它方面不比别人差,你得这么说,她能在很多方面超过别人,做得比别人强。”

  第二天是星期日,孩子很早就醒了,赖在被窝里不起来,看着春天的太阳照进屋里,太阳光越来越多,自己躺在床上唱。

  母亲做好了早点,进屋来说:“快起床吧,小懒丫头,吃完饭带你去公园。”

  “真的?”

  “真的。”

  “爸爸!是真的吗?”爸爸还在厨房里。

  她跳出被窝,抱住妈妈的脖子,在床上蹦,在妈妈的脸上亲。

  这孩子会来事儿。

  “妈妈!我穿哪件毛衣呀?”

  “妈妈!我穿什么裤子呀?”

  “我的新皮鞋呢?爸爸!你给我买的新皮鞋放在哪儿啦?”

  年轻的父母在过道里擦肩而过,互相看了一眼,表情都很严肃,甚至是紧张。

  临出门的时候,孩子忽然有些担心:“妈妈,我不去幼儿园了吧?”

  “不去。不去幼儿园。”

  丈夫撴了一下妻子的衣襟。孩子一蹦一蹦地跑到楼道里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妻子赶忙解释,“可是现在没法说。”

  “那你也别那么说呀,‘不去!不去!’说得那么肯定。”

  两个人都叹气,急忙出来。孩子站在楼梯上喊他们。

  公园里有了春天的模样,柳条绿了,湖面上有了游船。孩子—进公园就跑起来,跑跑停停,转回身喊她的父母。

  “快来呀你们!草!草!”

  草也绿了。孩子蹲在地上看,用手摸摸。

  “有的草是绿的,爸爸,有的草是黄的。”孩子说。

  “草跟草不一样。”父亲说。孩子已经跑开了。

  到了儿童运动场,孩子不进去,只是扒着栅栏朝里面看,一声不响。

  “你不想去滑滑梯吗?”母亲问她。

  “你看,里面有那么多小朋友在玩。”父亲说。

  孩子猛地跑开,故意蹦跳着,在地上捡石子,好像是说她自己也可以玩得很开心。她会掩饰自己的愿望了。

  “这样下去她会离群,”父亲对母亲说。“她会慢慢变得孤僻。”

  那个极力想摆脱他的矮人,又浮现在他眼前,这几年他不断地想起那件事。

  “船!船!妈妈,咱们划船吗?”孩子又跑回来,抱住母亲的腿。

  “告诉妈妈,你们幼儿园有船吗?”母亲说。

  孩子一楞。

  妻子看一眼丈夫,丈夫点点头,鼓励她。

  “妈妈,我想划船。”

  “那你得答应妈妈一件事,明天去幼儿园。”

  “嘘——”丈夫作了个不满意的表情。

  “嗯?”妻子有些慌张。

  “别这么说,别这么许愿似的。”丈夫小声说。

  孩子拉着母亲的手默默地走,专心地望着湖面上的船。

  “爸爸带你划船去,走!”父亲拉过孩子的手。

  孩子有些犹豫,把手缩回来,望望妈妈。湖面上那些划船的人真让人羡慕。

  “走,咱们划船去,妈妈也去!”母亲说。

  在船上,孩子一直不说话。船桨有时打起水花,孩子忍不住笑起来,尖声叫,但很快又静下来,像个大人似的,心事重重地看着船边荡漾的湖水。

  “你看她。”母亲悄声说。

  “嘘——”父亲说。“哎,那个愁眉苦脸的,看咱们的船快不快。”

  孩子故意不看他们,装听不见。划船原来是这么没意思。这样,明天就得上幼儿园去了。

  “行了,你瞧她这脾气吧。”

  “嘘——”

  整个上午,孩子再没有真正笑过。父母俩想尽办法让她高兴起来。孩子却想回家了。

  “咱们吃点饭吧,回家去没有饭吃呀?”父亲对孩子说。

  在饭馆里等饭的时候,父亲给孩子讲了个故事:“从前我认识一个小个子的人,很矮,只有筷子这么高……”

  孩子笑起来:“真的?那他用什么吃饭呢?”

  “别笑,还没人敢笑话他。别看他个子矮。这个人很了不起,从来不把高个子的人放在眼里,很多事别人干不了,可他能干。”

  “他能干什么?”

  “嗯……很多;譬如说,他研究出了一种药,这种药矮个子的人吃了就能长高。”

  “那他干吗不给自己吃一点?”

  “嗯……可是他已经老了。别人吃了这种药都长高了,可是他自己却不会再长高了。所以没人敢笑话他矮,大伙都特别尊敬他。”

  “这个人从小就上幼儿园。”母亲插嘴说。

  丈夫差点没跳起来,狠狠瞪了妻子一眼。

  孩子又低下头。过了一会,她又喊着要回家了,一个人先跑到饭馆外边去。

  “我跟你说了,上幼儿园是小事!”丈夫冲妻子喊,跑出去追孩子。

  女的呆呆地坐在饭馆里,想哭又哭不出来。服务员把饭菜端来了。她问多少钱,服务员说交过钱了。等服务员走开,她也走出饭馆。

  她看见丈夫和孩子在草坪那边的长椅上,孩子正扯破了嗓子哭。她赶紧跑过去。

  “看,妈妈来了,”父亲说,“妈妈给你道歉来了。”

  “妈妈,”孩子哭着说,“我不去幼儿园。”

  母亲抱着孩子,“欧欧,不哭,不哭。”不知再说什么好。

  “妈妈骗了你,妈妈要给你说对不起。”丈夫给妻子使眼色。

  孩子用脚使劲踢爸爸:“你甭说!不用你说!你走!你滚一边去!”

  母亲还是说不出话来,光流眼泪。

  “他还说,”孩子哭着对妈妈说,“还说我就是大脑袋,就是、长得、难看,他还说。”

  “那怕什么?那没关系,”母亲抹掉眼泪,尽量让声音平缓、柔和,“大脑袋怕什么?矮个子也没关系,你能在其它地方比别人强,比别人更有用。”

  “不!不!!”孩子喊起来,“我不是!我不是!爸爸、才、是哪!”她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一个人哭着往前走去。

  丈夫拍拍妻子的背:“这会你别再哭,有一个就够了。”

  “我知道。我没有。”

  两个人跟在孩子后面追上去。

  到家以后,孩子又把自己关在厕所里。

  女的在厨房里洗菜、切菜。男的淘米。男的隔一会到阳台上去一回,从窗户缝往厕所里看看。

  “干什么呢?”母亲问。

  “靠墙站着,把鞋给脱了。”

  母亲去敲厕所的门:“快开门,妈妈要上厕所。”没有回答。

  “把鞋穿上,要不该着凉了。”

  过了一会,父亲又到阳台上去,回来说:“把袜子也脱了。”

  “她这脾气可怎么办?”

  “我看倒好。她得有点脾气。得让她有点脾气。”

  妻子靠在丈夫怀里,觉得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了。“得让她把鞋穿上,要不该着凉了。”

  “不会。放心,不会。”丈夫说,“得让她保持住这种硬劲儿。”

  没办法。无论将来她遇见什么,她不能太软了,得有股硬劲儿。

  天渐渐黑了。夫妻俩站在厨房通向阳台的门旁,听着孩子的动静。

  过了很久,厕所的门轻轻响了一下。

  孩子站在厨房门前的过道里,看见爸爸搂着妈妈,外面是万家灯火,还有深蓝色的天空和闪闪的星星……

一九八五年

2、命若琴弦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攒动,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每人带一把三弦琴,说书为生。

  方圆几百上千里的这片大山中,峰峦叠嶂,沟壑纵横,人烟稀疏,走一天才能见一片开阔地,有几个村落。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跳出一只野兔、狐狸,或者其它小野兽。山谷中常有鹞鹰盘旋。

  寂静的群山没有一点阴影,太阳正热得凶。

  “把三弦子抓在手里,”老瞎子喊,在山间震起回声。

  “抓在手里呢。”小瞎子回答。

  “操心身上的汗把三弦子弄湿了。弄湿了晚上弹你的肋条?”

  “抓在手里呢。”

  老少二人都赤着上身,各自拎了一条木棍探路。缠在腰间的粗布小褂已经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蹚起来的黄土干得呛人。这正是说书的旺季。天长,村子里的人吃罢晚饭都不呆在家里;有的人晚饭也不在家里吃,捧上碗到路边去,或者到场院里。老瞎子想赶着多说书,整个热季领着小瞎子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紧走,一晚上一晚上紧说。老瞎子一天比一天紧张、激动,心里算定:弹断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这个夏天了,说不定就在前面的野羊坳。

  暴躁了一整天的太阳这会儿正平静下来,光线开始变得深沉。

  远远近近的蝉鸣也舒缓了许多。

  “小子!你不能走快点吗?”老瞎子在前面喊,不回头也不放慢脚步。

  小瞎子紧跑几步,吊在屁股上的一只大挎包叮啷哐啷地响,离老瞎子仍有几丈远。

  “野鸽子都往窝里飞啦!”

  “什么?”小瞎子又紧走几步。

  “我说野鸽子都回窝了,你还不快走!”

  “噢。”

  “你又鼓捣我那电匣子呢。”

  “噫——!鬼动来。”

  “那耳机子快让你鼓捣坏了。”

  “鬼动来!”

  老瞎子暗笑:你小子才活了几天?“蚂蚁打架我也听得着。”老瞎子说。

  小瞎子不争辩了,悄悄把耳机子塞到挎包里去,跟在师父身后闷闷地走路。无尽无休的无聊的路。

  走了一阵子,小瞎子听见有只獾在地里啃庄稼,就使劲学狗叫,那只獾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他觉得有点开心,轻声哼了几句小调儿,哥哥呀妹妹的。师父不让他养狗,怕受村子里的狗欺负,也怕欺负了别人家的狗,误了生意。又走了一会,小瞎子又听见不远处有条蛇在游动,弯腰摸了块石头砍过去,“哗啦啦”一阵高粱叶子响。老瞎子有点可怜他了,停下来等他。

  “除了獾就是蛇。”小瞎子赶忙说,担心师父骂他。

  “有了庄稼地了,不远了。”老瞎子把一个水壶递给徒弟。

  “干咱们这营生的,一辈子就是走。”老瞎子又说。“累不?”

  小瞎子不回答,知道师父最讨厌他说累。

  “我师父才冤呢。就是你师爷,才冤呢,东奔西走—辈子,到了没弹够一千根琴弦。”

  小瞎子听出师父这会儿心绪好,就问:“什么是绿色的长乙(椅)?”

  “什么?噢,八成是一把椅子吧。”

  “曲折的油狼(游廊)呢?”

  “油狼?什么油狼?”

  “曲折的油狼。”

  “不知道。”

  “匣子里说的。”

  “你就爱瞎听那些玩艺儿。听那些玩艺儿有什么用?天底下的好东西多啦,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我就没听您说过,什么跟咱们有关系。”小瞎子把“有”字说得重。

  “琴!三弦子!你爹让你跟了我来,是为让你弹好三弦子,学会说书。”

  小瞎子故意把水喝得咕噜噜响。

  再上路时小瞎子走在前头。

  大山的阴影在沟谷里铺开来。地势也渐渐的平缓、开阔。

  接近村子的时候,老瞎子喊住小瞎子,在背阴的山脚下找到一个小泉眼。细细的泉水从石缝里往外冒,淌下来,积成脸盆大的小洼,周围的野草长得茂盛,水流出去几十米便被干渴的土地吸干。

  “过来洗洗吧,洗洗你那身臭汗味。”

  小瞎子拨开野草在水洼边蹲下,心里还在猜想着“曲折的油狼”。

  “把浑身都洗洗。你那样儿准像个小叫花子。”

  “那您不就是个老叫花子了?”小瞎子把手按在水里,嘻嘻地笑。

  老瞎子也笑,双手掏起水往脸上泼。“可咱们不是叫花子,咱们有手艺。”

  “这地方咱们好像来过。”小瞎子侧耳听着四周的动静。

  “可你的心思总不在学艺上。你这小子心太野。老人的话你从来不着耳朵听。”

  “咱们准是来过这儿。”

  “别打岔!你那三弦子弹得还差着远呢。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我师父当年就这么跟我说。”

  泉水清凉凉的。小瞎子又哥哥呀妹妹的哼起来。

  老瞎子挺来气:“我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您师父我师爷说的。我都听过八百遍了。您师父还给您留下一张药方,您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药,吃了药您就能看见东西了。我听您说过一千遍了。”

  “你不信?”

  小瞎子不正面回答,说:“干吗非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药呢?”

  “那是药引子。机灵鬼儿,吃药得有药引子!”

  “一千根断了的琴弦还不好弄?”小瞎子忍不住嗤嗤地笑。

  “笑什么笑!你以为你懂得多少事?得真正是一根一根断了的才成。”

  小瞎子不敢吱声了,听出师父又要动气。每回都是这样,师父容不得对这件事有怀疑。

  老瞎子也没再作声,显得有些激动,双手搭在膝盖上,两颗骨头一样的眼珠对着苍天,像是一根一根地回忆着那些弹断的琴弦。盼了多少年了呀,老瞎子想,盼了五十年了!五十年中翻了多少架山,走了多少里路哇,挨了多少回晒,挨了多少回冻,心里受了多少委屈呀!

  一晚上一晚上地弹,心里总记着,得真正是一根一根尽心尽力地弹断的才成。现在快盼到了,绝出不了这个夏天了。老瞎子知道自己又没什么能要命的病,活过这个夏天一点不成问题。“我比我师父可运气多了,”他说,“我师父到了没能睁开眼睛看一回。”

  “咳!我知道这地方是哪儿了!”小瞎子忽然喊起来。

  老瞎子这才动了动,抓起自己的琴来摇了摇,叠好的纸片碰在蛇皮上发出细微的响声,那张药方就在琴槽里。

  “师父,这儿不是野羊岭吗?”小瞎子问。

  老瞎子没搭理他,听出这小子又不安稳了。

  “前头就是野羊坳,是不是,师父?”

  “小子,过来给我擦擦背。”老瞎子说,把弓一样的脊背弯给他。

  “是不是野羊坳,师父?”

  “是!干什么?你别又闹猫似的。”

  小瞎子的心扑通扑通跳,老老实实地给师父擦背。老瞎子觉出他擦得很有劲。

  “野羊坳怎么了?你别又叫驴似的会闻味儿。”

  小瞎子心虚,不吭声,不让自己显出兴奋。

  “又想什么呢?别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又怎么了,我?”

  “怎么了你?上回你在这儿疯得不够?那妮子是什么好货!”老瞎子心想,也许不该再带他到野羊坳来。可是野羊坳是个大村子,年年在这儿生意都好,能说上半个多月。老瞎子恨不能立刻弹断最后几根琴弦。

  小瞎子嘴上嘟嘟囔囔的,心却飘飘的,想着野羊坳里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

  “听我一句话,不害你,”老瞎子说,“那号事靠不住。”

  “什么事?”

  “少跟我贫嘴。你明白我说的什么事。”

  “我就没听您说过,什么事靠得住。”小瞎子又偷偷地笑。

  老瞎子没理他,骨头一样的眼珠又对着苍天。那儿,太阳正变成一汪血。

  两面脊背和山是一样的黄褐色。一座已经老了,嶙峋瘦骨像是山根下裸露的基石。另一座正年青。老瞎子七十岁,小瞎子才十七。

  小瞎子十四岁上父亲把他送到老瞎子这儿来,为的是让他学说书,这辈子好有个本事,将来可以独自在世上活下去。

  老瞎子说书已经说了五十多年。这一片偏僻荒凉的大山里的人们都知道他:头发一天天变白,背一天天变驼,年年月月背一把三弦琴满世界走,逢上有愿意出钱的地方就拨动琴弦唱一晚上,给寂寞的山村带来欢乐。开头常是这么几句:“自从盘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道君王安天下,无道君王害黎民。轻轻弹响三弦琴,慢慢稍停把歌论,歌有三千七百本,不知哪本动人心。”于是听书的众人喊起来,老的要听董永卖身葬父,小的要听武二郎夜走蜈蚣岭,女人们想听秦香莲。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身上的疲劳和心里的孤寂全忘却,不慌不忙地喝几口水,待众人的吵嚷声鼎沸,便把琴弦一阵紧拨,唱道:“今日不把别人唱,单表公子小罗成。”或者:“茶也喝来烟也吸,唱一回哭倒长城的孟姜女。”满场立刻鸦雀无声,老瞎子也全心沉到自己所说的书中去。

  他会的老书数不尽。他还有一个电匣子,据说是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山外人手里买来,为的是学些新词儿,编些新曲儿。其实山里人倒不太在乎他说什么唱什么。人人都称赞他那三弦子弹得讲究,轻轻漫漫的,飘飘洒洒的,疯癫狂放的,那里头有天上的日月,有地上的生灵。老瞎子的嗓子能学出世上所有的声音,男人、女人、刮风下雨、兽啼禽鸣。不知道他脑子里能呈现出什么景象,他一落生就瞎了眼睛,从没见过这个世界。

  小瞎子可以算见过世界,但只有三年,那时还不懂事。他对说书和弹琴并无多少兴趣,父亲把他送来的时候费尽了唇舌,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最后不如说是那个电匣子把他留住。他抱着电匣子听得入神,甚至没发觉父亲什么时候离去。

  这只神奇的匣子永远令他着迷,遥远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绝,凭着三年朦胧的记忆,补充着万物的色彩和形象。譬如海,匣子里说蓝天就像大海,他记得蓝天,于是想象出海;匣子里说海是无边无际的水,他记得锅里的水,于是想象出满天排开的水锅。

  再譬如漂亮的姑娘,匣子里说就像盛开的花朵,他实在不相信会是那样,母亲的灵柩被抬到远山上去的时候,路上正开遍着野花,他永远记得却永远不愿意去想。但他愿意想姑娘,越来越愿意想;尤其是野羊坳的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总让他心里荡起波澜。直到有一回匣子里唱道:“姑娘的眼睛就像太阳”,这下他才找到了一个贴切的形象,想起母亲在红透的夕阳中向他走来的样子。其实人人都是根据自己的所知猜测着无穷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画出世界,每个人的世界就都不同。

  也总有一些东西小瞎子无从想象,譬如“曲折的油狼”。

  这天晚上,小瞎子跟着师父在野羊坳说书,又听见那小妮子站在离他不远处尖声细气地说笑。书正说到紧要处——“罗成回马再交战,大胆苏烈又兴兵。苏烈大刀如流水,罗成长枪似腾云,好似海中龙吊宝,犹如深山虎争林。又战七日并七夜,罗成清茶无点唇……”老瞎子把琴弹得如雨骤风疾,字字句句唱得铿锵。小瞎子却心猿意马,手底下早乱了套数……

  野羊岭上有一座小庙,离野羊坳村二里地,师徒二人就在这里住下。石头砌的院墙已经残断不全,几间小殿堂也歪斜欲倾百孔千疮,惟正中一间尚可遮蔽风雨,大约是因为这一间中毕竟还供奉着神灵。

  三尊泥像早脱尽了尘世的彩饰,还一身黄土本色返朴归真了;认不出是佛是道。院里院外、房顶墙头都长满荒藤野草,蓊蓊郁郁倒有生气。

  老瞎子每回到野羊坳说书都住这儿,不出房钱又不惹是非。小瞎子是第二次住在这儿。

  散了书已经不早,老瞎子在正殿里安顿行李,小瞎子在侧殿的檐下生火烧水。去年砌下的灶稍加修整就可以用。小瞎子撅着屁股吹火,柴草不干,呛得他满院里转着圈咳嗽。

  老瞎子在正殿里数叨他:“我看你能干好什么!”

  “柴湿嘛。”

  “我没说这事。我说的是你的琴,今儿晚上的琴你弹成了什么!”

  小瞎子不敢接这话茬,吸足了几口气又跪到灶火前去,鼓着腮帮子一通猛吹。“你要是不想干这行,就趁早给你爹捎信把你领回去。老这么闹猫闹狗的可不行,要闹回家闹去。“

  小瞎子咳嗽着从灶火边跳开,几步蹿到院子另一头,呼嗤呼嗤大喘气,嘴里一边骂。

  “说什么呢?”

  “我骂这火。”

  “有你那么吹火的?”

  “那怎么吹?”

  “怎么吹?哼!”老瞎子顿了顿,又说:“你就当这灶火是那妮子的脸!”

  小瞎子又不敢搭腔了,跪到灶火前去再吹,心想:真的,不知道兰秀儿的脸什么样。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叫兰秀儿。

  “那要是妮子的脸,我看你不用教也会吹。”老瞎子说。

  小瞎子笑起来,越笑越咳嗽。

  “笑什么笑!”

  “您吹过妮子脸?”

  老瞎子一时语塞。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日他妈!”老瞎子骂道,笑笑,然后变了脸色,再不言语。

  灶膛里腾的一声,火旺起来。小瞎子再去添柴,一心想着兰秀儿。

  才散了书的那会儿,兰秀儿挤到他跟前来小声说:“哎,上回你答应我什么来?”师父就在旁边,他没敢吭声。人群挤来挤去,一会儿又把兰秀儿挤到他身边。“噫,上回吃了人家的煮鸡蛋倒白吃了?”兰秀儿说,声音比上回大。这时候师父正忙着跟几个老汉拉话,他赶紧说:“嘘——,我记着呢。”兰秀儿又把声音压低:“你答应给我听电匣子你还没给我听。”“嘘——,我记着呢。”幸亏那会儿人声嘈杂。

  正殿里好半天没有动静。之后,琴声响了,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他本来应该高兴的,来野羊坳头一晚上就又弹断了一根琴弦。

  可是那琴声却低沉、零乱。

  小瞎子渐渐听出琴声不对,在院里喊:“水开了,师父。”

  没有回答。琴声一阵紧似一阵了。

  小瞎子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放在师父跟前,故意嘻嘻笑着说:“您今儿晚还想弹断一根是怎么着?”

  老瞎子没听见,这会儿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琴声烦躁不安,像是年年旷野里的风雨,像是日夜山谷中的流溪,像是奔奔忙忙不知所归的脚步声。小瞎子有点害怕了:师父很久不这样了,师父一这样就要犯病,头疼、心口疼、浑身疼,会几个月爬不起炕来。

  “师父,您先洗脚吧。”

  琴声不停。

  “师父,您该洗脚了。”小瞎子的声音发抖。

  琴声不停。

  “师父!”

  琴声嘎然而止,老瞎子叹了口气。小瞎子松了口气。

  老瞎子洗脚,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边。

  “睡去吧,”老瞎子说,“今儿格够累的了。”

  “您呢?”

  “你先睡,我得好好泡泡脚。人上了岁数毛病多。”老瞎子故意说得轻松。

  “我等您一块儿睡。”

  山深夜静。有了一点风,墙头的草叶子响。夜猫子在远处哀哀地叫。听得见野羊坳里偶尔有几声狗吠,又引得孩子哭。月亮升起来,白光透过残损的窗棂进了殿堂,照见两个瞎子和三尊神像。

  “等我干吗,时候不早了。”

  “你甭担心我,我怎么也不怎么。”老瞎子又说。

  “听见没有,小子?”

  小瞎子到底年轻,已经睡着。老瞎子推推他让他躺好,他嘴里咕嚷了几句倒头睡去。老瞎子给他盖被时,从那身日渐发育的筋肉上觉出,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龄,非得有一段苦日子过不可了。唉,这事谁也替不了谁。

  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怀里,摩挲着根根绷紧的琴弦,心里使劲念叨:又断了一根了,又断了一根了。再摇摇琴槽、有轻微的纸和蛇皮的磨擦声。唯独这事能为他排忧解烦。一辈子的愿望。

  小瞎子作了一个好梦,醒来吓了一跳,鸡已经叫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听听,师父正睡得香,心说还好。他摸到那个大挎包,悄悄地掏出电匣子,蹑手蹑脚出了门。

  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会儿,他才觉出不对头,鸡叫声渐渐停歇,野羊坳里还是静静的没有人声。他愣了一会儿,鸡才叫头遍吗?灵机一动扭开电匣子。电匣子里也是静悄悄。现在是半夜。他半夜里听过匣子,什么都没有。这匣子对他来说还是个表,只要扭开一听,便知道是几点钟,什么时候有什么节目都是一定的。

  小瞎子回到庙里,老瞎子正翻身。

  “干吗哪?”

  “撒尿去了。”小瞎子说。

  一上午,师父逼着他练琴。直到晌午饭后,小瞎子才瞅机会溜出庙来,溜进野羊坳。鸡也在树荫下打盹,猪也在墙根下说着梦话,太阳又热得凶,村子里很安静。

  小瞎子踩着磨盘,扒着兰秀儿家的墙头轻声喊:“兰秀儿——兰秀儿——”

  屋里传出雷似的鼾声。

  他犹豫了片刻,把声音稍稍抬高:“兰秀儿——!兰秀儿——!”

  狗叫起来。屋里的鼾声停了,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问:“谁呀?”

  小瞎子不敢回答,把脑袋从墙头上缩下来。

  屋里吧唧了一阵嘴,又响起鼾声。

  他叹口气,从磨盘上下来,快快地往回走。忽听见身后嘎吱一声院门响,随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向他跑来。

  “猜是谁?”尖声细气。小瞎子的眼睛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捂上了。

  ——这才多余呢。兰秀儿不到十五岁,认真说还是个孩子。

  “兰秀儿!”

  “电匣子拿来没?”

  小瞎子掀开衣襟,匣子挂在腰上。“嘘——,别在这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听去。”

  “咋啦?”

  “回头招好些人。”

  “咋啦?”

  “那么多人听,费电。”

  两个人东拐西弯,来到山背后那眼小泉边。小瞎子忽然想起件事,问兰秀儿:“你见过曲折的油狼吗?”

  “啥?”

  “曲折的油狼。”

  “曲折的油狼?”

  “知道吗?”

  “你知道?”

  “当然。还有绿色的长椅。就是一把椅子。”

  “椅子谁不知道。”

  “那曲折的油狼呢?”

  兰秀儿摇摇头,有点崇拜小瞎子了。小瞎子这才郑重其事地扭开电匣子,一支欢快的乐曲在山沟里飘荡。

  这地方又凉快又没有人来打扰。

  “这是‘步步高’。”小瞎子说,跟着哼。

  一会儿又换了支曲子,叫“旱天雷”,小瞎子还能跟着哼。兰秀儿觉得很惭愧。

  “这曲子也叫‘和尚思妻’。”

  兰秀儿笑起来:“瞎骗人!”

  “你不信?”

  “不信。”

  “爱信不信。这匣子里说的古怪事多啦!”小瞎子玩着凉凉的泉水,想了一会儿。“你知道什么叫接吻吗?”

  “你说什么叫?”

  这回轮到小瞎子笑,光笑不答。兰秀儿明白准不是好话,红着脸不再问。

  音乐播完了,一个女人说:“现在是讲卫生节目。”

  “啥?”兰秀儿没听清。

  “讲卫生。”

  “是什么?”

  “嗯——,你头发上有虱子吗?”

  “去——,别动!”

  小瞎子赶忙缩回手来,赶忙解释:“要有就是不讲卫生。”

  “我才没有。”兰秀儿抓抓头,觉得有些刺痒。“噫——,瞧你自个儿吧!”兰秀儿一把搬过小瞎子的头:“看我捉几个大的。”

  这时候听见老瞎子在半山上喊:“小子,还不给我回来!该做饭了,吃罢饭还得去说书!”他已经站在那儿听了好一会儿了。

  野羊坳里已经昏暗,羊叫、驴叫、狗叫、孩子们叫,处处起了炊烟。野羊岭上还有一线残阳,小庙正在那淡薄的光中,没有声响。

  小瞎子又撅着屁股烧火。老瞎子坐在一旁淘米,凭着听觉他能把米中的砂子捡出来。

  “今天的柴挺干。”小瞎子说。

  “嗯。”

  “还是焖饭?”

  “嗯。”

  小瞎子这会儿精神百倍,很想找些话说,但是知道师父的气还没消,心说还是少找骂。

  两个人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又默默地一块儿把饭做熟。岭上也没了阳光。

  小瞎子盛了一碗小米饭,先给师父:“您吃吧。”声音怯怯的,无比驯顺。

  老瞎子终于开了腔:“小子,你听我一句行不?”

  “嗯。”小瞎子往嘴里扒拉饭,回答得含糊。

  “你要是不愿意听,我就不说。”

  “谁说不愿意听了?我说‘嗯’!”

  “我是过来人,总比你知道的多。”

  小瞎子闷头扒拉饭。

  “我经过那号事。”

  “什么事?”

  “又跟我贫嘴!”老瞎子把筷子往灶台上一摔。

  “兰秀儿光是想听听电匣子。我们光是一块儿听电匣子来。”

  “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了?”

  “我还问她见没见过曲折的油狼。”

  “我没问你这个!”

  “后来,后来,”小瞎子不那么气壮了。“不知怎么一下就说起了虱子……”

3、毒药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片浩淼无际的大水中央,有个小岛。小岛的地理位置极佳,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终年雨量分布均匀,时有和风携来细雨轻飘漫洒一阵,倏而云开天青。正如通常神话中所说,此处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岛民务农、打鱼、放牧、做工,各得其所,乐业安居。因四周大水环绕,渔业便兴旺,打的鱼吃不完,喂猫喂狗,喂野地里一切招人喜欢的牲口。以后便懂得把鱼运往大水之外的某些地域去,可以换来各类生活用物及奢侈品。制作精美的金银首饰只为其一;这样,渐渐开通几条航道,商业从而发展。

  一天,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有人偶然捕得一尾怪鱼,示与众人,都说见也没见过;又请了岛上年岁最长的人和阅历最深的人来看,都说闻所未闻。至于该鱼怪到何等程度,史料未留记载,于今传说纷坛,是万难考证了。有的说那条鱼赤若炭火,巨首肥身,长可盈尺;有的说那鱼色同蓝靛,身薄如纸,短不足寸;甚至有说那鱼有头无尾的,或说有尾无头的。从万千民间传说中可以归纳出一条:那鱼体态不俗,色泽非常。仅此而已。

  先不过是出于好奇,那人将怪鱼放在盆中喂养,又怜其孤单,捉一尾俗鱼与之为伴。不料就有若干小鱼问世。盆已嫌小,便放之于池中,小鱼或“怡然不动”,或“俶而远逝,往来翕忽”,确是好看。小鱼稍大,那人仍是出于好奇,选其体态色泽均呈怪异者留下,所余俗辈放回大水中去。怪鱼便不止一尾一性,自然繁衍,又一代怪鱼降生;中间竟有怪相远过父母者。那人再把更怪者留下,其余仍放回大水中任其游去。如是选择淘汰,数代之后怪鱼愈怪且种类亦趋繁多,有巨眼膨出者,有大腹便便者,有长尾飘然似带者,有鳞片浑圆如珠者,有的全身斑斓璀璨,有的通体白璧无暇,或如朱如墨的,或披金挂翠的,仪态万种,百怪千奇。此事传开,不胫而走,便引得外域游客闻名而来。用今天的话说,旅游业也便兴起。沿水一带建起了旅馆、客栈,又把怪鱼分门别类养在玻璃容器里,置于厅前厅后、客房中、走廊旁,供游客观赏。从此小岛上经济倍加繁荣,人丁兴旺,昌盛空前。岛民们的生活也更丰富多彩。其时那人已近晚年,将先前之事说与后人,大家沉思良久,颇多感慨,未忘怪鱼给小岛之民带来了幸福,忽然觉悟:那鱼实非怪鱼,确乎神鱼也!这样,每逢年节岛上始有祭祀神鱼的活动。随之家家都喂起神鱼,供奉如待神袛。继而又兴神鱼大赛,各人将自己培养的神鱼捧出展示,互比高低。神鱼的体态色泽愈新奇,主人的声名愈好,在岛上的威望和地位也愈高。此赛事有些像西班牙的斗牛,南美洲的斗鸡,或中国的斗蟋蟀了。赛时,倘鱼种平庸,主人便极损名誉,长久难在人前拍胸昂首。为此妻离子散的也有。于是人们呕心沥血挖空心思以求鱼儿异变,育出畸形,演成怪种。多少年多少代过去了,比赛长盛不衰,遂成风俗。岛民不论男女老少,皆赛鱼成癖。大赛之时,旗幡蔽日,鼓乐齐鸣,万头跃踊,甚嚣尘上。各式造型华丽的鱼缸迷宫般摆开,无可数计的神鱼在其中时沉时浮,虽再难“俶而远逝,往来翕忽”,却独能翩翩而舞弄姿作态。奇异的品类层出不穷,煌煌然各显神通。小岛神鱼名传遐迩,来岛上观鱼的游客更是络绎不绝了。

  以上所述全是过去的事了,远的一两千年了,近的距今也有五六十载。倘无旁的办法,我们的故事还是以不久前的一天算为确凿的开始吧,这样讲起来省事些。

  不久前的一天,夜里,星光灿烂皓月当空,小岛四周微风细浪万顷波光。一叶小舟,自远而近,悄然靠了岸边。不待船身停稳,便从舱中跳下一位老人,踉踉跄跄急奔几步,五体投地扑倒在沙滩上。许久再无动静。月渐朦胧,风渐停歇,水拍船帮发出轻响,老人仍是无声无息。月又辉辉,风又飒飒,老人这才慢慢爬起来,仰俯天地,又叹息一回,然后谢过船家,拎起一只小箱,踏着月光向岛上走去。老人穿着极普通,相貌也极平常,只是虽满头白发动作却敏捷,步履轻盈。他随便找了家旅馆住下。客房中陈设不俗,照例都有一只鱼缸,缸中几条神鱼,有头的摇头有尾的摇尾,一律呆然若盼,憨态可掬。老人看了一会,熄了灯,解带宽衣倒头去睡,须臾鼾声大作。

  一宿无话。

  天光大亮时,这老人出现在岛中心的街道上,时而匆匆疾行,时而停步环望,时而在路边的货摊前买些岛上极常见的食品边走边吃,又不断地停下来,向路人打听些什么。近午时分,老人登上了小岛南端的荒山。这山险峻,近乎拔地而起,是全岛的最高点。山上树木葱茏,怪石嶙峋,禽啼兽吼不绝于耳,茂草繁花不绝于目。只是不见人家。接近山顶时,老人边走边喊起来,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泉声叮咚,云缭雾绕,山道崎岖,路转峰回。不久,密林深处有人回话了,“是——谁——呀——?”远远的,银铃般清朗。老人循声走去,见一男一女两个儿童在林间游戏。男孩攀在一棵树上轻声歌唱,女孩坐在草丛中专心编着一只花环。男孩摘了野果掷那女孩。女孩毫不理会,只顾自己手中的花环,一边也轻轻哼唱。一只小狗见有生人来,就大喊大叫。女孩赶忙把狗搂在怀里,男孩在树上问:是你喊我太爷爷吗?老人就又说了一遍那个名字。两个孩子齐声说,那就是他们的太爷爷。老人惟恐弄错,又问一句:你们的太爷爷可是大夫?孩子回答说不是,又说:我们的太爷爷是专门给人治病的。老人笑笑,便知道他的老朋友还活着。两个孩子就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还有那只狗。老人在后面跟着。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小院前,石头围成的院墙高不过人,茅屋三间,柴门虚掩。两个孩子推门跑进去,喊着:太爷爷,有人找你!老人也走进门,身上发一些颤抖,见院里依然晾满了草药。

  一会儿,男孩子从屋里跑出来,对那老人说:我太爷爷说,你们要是想搜查就随便搜查。说完,男孩子又跑回屋里,屋里有嚓嚓的铡草药的声音。

  还认得我么,兄弟?老人说。

  老大夫也是须发全白了。他停下手中的铡刀,掸掸身上的草末子,让那两个孩子仍到林子里去玩。

  兄弟,你认不出我了吧?

  你们的人常来,我记不住谁是谁。老大夫说话时,目光追随着那两个手挽手跑出院去的孩子。

  老人莫名其妙地站着。

  孩子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屋里屋外你都可以随意搜查,看看是不是都是挺好的药。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昨天夜里才到这岛上。

  老大夫笑笑。你装得就算不错了,不过还是能听出这岛上的口音。

  我干吗要装呢?我是这岛上的人,不过离开这岛已经好十几年了。我昨天夜里才回来。

  老大夫这才正眼打量那老人。老人凑近些,让他仔细端详,同时激动地看着他的眼睛。老大夫的眼睛浑浊一片了。

  像是有些面熟,老大夫说。

  老人就说出自己的名字。

  老大夫又开始铡草药,刀起刀落草末横飞。

  老人提醒他:六十年前,这岛上有个和你同岁的年轻人,因为在神鱼大赛上屡屡名落孙山,苦闷之极就想去死。这事你还记得吗?

  我在这岛上活了九十年了,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我说的这个人住在岛东。岛东住的都是养不出好鱼的人,都是些几代几十代也没人在神鱼大赛上露过脸的人家。他们都住在岛东,是些让人看不起的人。

  你说的这些不算是新闻。

  我没想说什么新闻。

  现在岛东和岛西可是倒了个儿了。

  是吗?那可是怎么闹的?六十年前岛上有四户养鱼养得最好的人家,都住在岛西,人称鱼仙、鱼圣、鱼帝、鱼王的四家。能养出好鱼的人都住在岛西,让人敬仰的人都住在岛西。

  你提这些干什么?这不是什么秘密。

  我知道这不是秘密,我对秘密不感兴趣。

  老大夫不紧不慢地铡着草药。老人看看这三间屋子,一张桌子和几张凳子,一张大床和两张小床,之外就全是草药。老人捡了一块甘草放在嘴里嚼。

  这事与我无关。老大夫说,那四户人家不能生养,断了后,家业就完了,这事与我无关。

  你干吗总认为我是来调查什么的呢?

  不是一直在调查吗,你们?

  我们?我就一个人,昨天夜里才来。

  来干什么?

  老人半晌无言。然后才又说:我没想到你已经不记得六十年前那件事了。我以为你不可能忘了他。他那时还年轻,立志要养出不同寻常的好鱼来,住到岛西去……

  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

  他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年轻时一心想养出好鱼来,没工夫生孩子,四十几岁时相信自己不是能养出好鱼的人,这才有了他。父母又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让他从小跟鱼打得火热。

  老大夫再度停了铡刀,注意听那老人说。

  想起他来了?老人问。

  没有,老大夫说。老大夫心里想着别的事。

  他就从小跟那些鱼打得火热。十几岁上,他确实弄成过几条不坏的鱼,但毕竟还都是俗种。不过,由此他相信了自己前途无限。父母和邻居们也都这么说,说他没错儿肯定是那种能养出好鱼的人。以后他果真又弄出了几条不错的鱼。自负加上年轻气盛,他发誓十年之内至少先要超过鱼帝和鱼王那两家,否则就不算是他,也不娶亲。

  后来呢?

  后来?你还记不记得有天夜里他去找你?人已经是虚弱得不行,失眠、贫血,心脏也不好又没有食欲,就算当时还没疯再那么活下去也早晚是个疯。幸亏他还知道死是种解脱,比疯了好受。

  别人都劝他好歹活下去,说不定还有养出好鱼来的日子。只有你理解他,现在看来,你是摸准了他的症结。

  老大夫说:这岛上所有的病,都是因为又想养出好鱼来,又都怕死。

  我那时可是不怕。

  你是个走运的。

  我恨不能立刻死了去。我弄了十年,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十年!再没弄成一条好鱼。我还是住在岛东,甚至在岛东也让人看不起了,说我没错儿肯定是再弄不成好鱼的人了。死是什么?是一切都不存在,一切一切都不存在,都没有。

  我不记得你,老大夫说。

  你不记得那夜我去求你?我想死,可我害怕上吊、跳崖、抹脖子、躺到车轮子底下去或者淹死,我知道你有一种药,河豚毒制成的药,比氰化物还毒几十倍,吃了没有丝毫痛苦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我从来没有那玩艺儿!我的药都是好药!

  你懂得我,你就把那药给了我两粒。

  胡说!我没有那种药,我也没给过你什么!

  你不愿意看着我发疯,不是吗?你不忍心看着我疯够了再一点一点地死去,这事你忘了?

  你随便疯吧,爱怎么疯就怎么疯吧,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你干吗不愿意认我?

  老大夫不再理睬他,又开始埋头铡草药。

  你不必担心,实际上那两粒药可以说不是你给我的,事实上也是我自己偷着拿走的。你当初那么理解我,你把放那药的保险柜打开,装作一时疏忽忘了锁上,然后我们就喝酒,后来你喝醉了就睡着了,是我自己在没得到你允许的情况下,把那药偷偷拿走不辞而别的。

  老大夫头也不抬:我没有喝醉过。

  我是说六十年前那一回。

  我九十年中没喝过一滴酒。你们愿意搜查,就屋里屋外都搜查搜查吧。

  岛上出了什么事?你干吗总认定我是来搜查的?

  岛上出了什么事你比我清楚。你们不是认定,是因为我给岛上的人都吃了坏药吗?

  我说过了,我一个人昨天夜里才回来。

  这时候那两个孩子回来了,男孩提着满满一篮野果,女孩头戴一只鲜花编成的花环,打打闹闹蹦跳着进屋,扑到他们太爷爷的怀里。

  你不打算搜查了?

  不。我也不是干搜查的。

  那好,时间不早了。

  老大夫说完便与两个孩子去玩了。只有那只小狗警惕地盯着老人。

  老人回到旅馆,闷闷不乐,便早早躺下,又不由得回味白天的事,愈发觉出那老友的谈吐蹊跷,辗转反侧,一宿未能睡得踏实。翌日,晨光熹微时,老人起身,到岛上去逛。洒水车响着铃声开过,薄雾中,有清洁工人打扫街道。四周大水上渔帆点点,时而有汽笛声顺着水面悠悠扬扬传到岛上。不久,晨雾散尽,所有的商店就都开了门,有些老年店员立于门前迎候顾客,橱窗里货架上满目琳琅。又有小摊贩在路旁挑起招牌,或卖衣物,或售吃食,鼓其如簧之舌招揽买主。街上男人女人熙来攘往,车流人流如涌如潮。一切都很正常。到处可见新建成的和正在建的高楼大厦耸入云端,吊车的长臂举在朝阳里。老人从岛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寻找他当年的住所,然而不见,那片民房早已拆除改为露天广场了。广场宽阔无比且装修得极其讲究,大理石铺成的地面,玉砌雕栏万转千回,条条甬道纵横交错把广场分割得如同迷宫,中间一根旗杆独竖,周围无数华灯林立。正是为赛鱼用的场所。老人又寻找他曾经在那儿读过书的小学校,那小学校也已改为赛鱼场了,无论规模和气派都不亚于前者。这样的赛鱼场岛上很多。

  下午,老人又来到岛南的荒山上,找那老大夫。这回他换了一种谈话方式。

  老人说:上回大概是我弄错了。

  老大夫说:肯定是你弄错了。

  弄错什么了呀?两个孩子问。

  老大夫就又让孩子到林子里去玩了。

  看来那个人不是你。你不是那个人。

  当然不是。我从来没有过那种药,更别说给过谁了。

  我在这岛上再不认识别人。既然咱们认识了,我想不妨交个朋友吧?咱们又都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

  那可真是件挺难得的事,老大夫说。老大夫也比上一回随和,且不时露出笑容,依然铡那些草药。

  你还是老跟这些药打交道。

  完全是出于习惯,其实一点用都没有了。不知道这为什么。就像那些养鱼的人一样,完全是因为习惯。

  岛上又快要赛鱼了吧?

  现在是半月一小赛,每月一大赛,没完没了啦!

  鱼呢?鱼都怎么样?

  无奇不有,肯定超过你的想象去。有一种连眼珠也是白色的鱼,其实那不过是白化病。弄成这鱼的人一下子就成了名。

  现在的鱼仙、鱼圣、鱼帝、鱼王都是谁?

  说不准,今天是他,明天就是别人。有回大赛上,一个老太太弄出一条一动都不会动的鱼来,那鱼的样子倒不稀奇,却能发出一种声音,叮叮噹噹咿咿呀呀的,像一只八音盒那样唱一首赞美歌。那老太太弄了一辈子才弄出这么一条好鱼来。

  六十年前我就知道能弄出这样的好鱼来。可是我拼死拼活没弄出来,那时我真想死。你知道一生一世让人看不起的滋味有多难受。后来你给了我那两粒毒药……

  不是我。嗯?给你那药的人不是我。

  对对,不是你。

  也不见得是在这个岛上吧?

  啊?哦,对对,不是。不是在这个岛上。也不是六十年前,是更早的时候。对了,也不是我,是我听说过的一个人。这个人想死,有天夜里他得到了两粒毒药,是那种一沾舌头立刻就能舒舒服服死去的药。他喝得醉醺醺的,来到岛边的沙滩上,心想,只要这么把药往嘴里一扔,就势往大水里一滚,一切烦心的事就都结束。落潮时,大水将把他的尸体也带走。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他,就像他也不曾有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有权否决他,他呢?也握住对这个世界的否决权了。这样一想,他立刻觉出通体轻松。再看看手里的药丸,知道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碰上什么倒运的局面,都可以轻易就把它们否决掉,只消把那两粒否决权往嘴里这么一扔。他长呼一口气,放心了,心静得如同那无边无际的大水和天空。既然如此又何必这么急着去死呢?他躺在岸边想了大半宿,天快亮时便偷了一只小船向大水彼岸划去。他边划边对自己说,就当是我已经死了,那么到别处去逛逛看看又有什么不好?

  再说他也必须得离开这个岛,再在这岛上呆下去他还是得疯,天一亮就会有无数轻蔑的目光向他投来,提醒或者暗示:你是一个折腾了十年也养不出好鱼的人,你是一个三四十岁也没养出好鱼来的人。他必须离开这个岛的原因还有两个。一是怕给了他否决权的那个大夫再把那两粒药收回去,那可真就糟透了。再有就是,他不能连累那个大夫,死是自己的事,可别人会认为是那个大夫把他害了;当然不能恩将仇报。所以我没死,你给我的那两粒药我把它装在贴身的衣兜里,上了一只小船,然后就使劲划……

  这样的事我头回听说。给了你药的那个人不是我。嗯?

  老人呆愣片刻。是的,不是你。也不是在这个岛上,是另外一个岛。也不是我,是我听说过的一个人。我是在一个小车站上等车的时候听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说的,我也没地方去找他了,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这就对了,老大夫说。

  我听说的这个人上了一只小船,划了七七四十九天,到了大水以外的地方……

  我们不妨说点别的吧。

  别的?别的什么?行啊。

  你来这岛上两天了,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

  特殊的感觉?你指什么?

  譬如说,发现了什么不一般的事没有?

  什么不一般的事?我没看出来。

  老大夫迟疑一阵。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吧,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何妨跟我说说?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咱们是昨天才认识的,你又弄错了。

  是。我前天夜里才到这岛上来。

  现在这岛上的鱼,奇奇怪怪的种类更多了。

  我在旅馆里见到一种没有眼睛的鱼。

  说是这么说,其实只是在一般该有眼睛的部位没有眼睛,可是每个鳞片下面都有一只眼睛。这你大概没留神吧?你知道弄出这样的鱼来有多么不容易。

  我知道。我早就料到完全可以弄出这样的好鱼来,只是我自己怎么也没弄成。

  弄成这鱼的人可是下了苦功夫,多少年来就没睡过一宿整觉。

  你知道,母鱼甩子的时候要是没人看着,母鱼会把鱼子全吃光。等鱼子变成小鱼后,你还得随时留神着。亿万条小鱼中未必能有一条具备继续培养的价值,你不能放过了,一旦放过,多少年的心血就全白费了。你得一条一条地仔细观察。也许只有在夜里的某一时刻,才会有一条鱼显露出奇异的禀赋。你想,一个人还能有多少时间睡觉呢?

  这样的苦,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我那时,哦,我听说过的那个人就是这么白费了多少年辛苦,也许他曾经是放过了几次机会吧。后来他划着小船到了大水以外的地方,再不跟鱼打交道了。可是他什么别的本事都没有,什么别的事都不能干。那个地方的人不在乎谁能不能养出好鱼来。鱼在那儿就是鱼罢了,可以吃,也可以看。无论什么鱼,只要是活蹦乱跳的就都被认为是好鱼。可那地方对什么事都不能干的人还是看不起。你想,我听说的这个人怎么受得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混蛋,甚至连混蛋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他就又拿出那两粒药来……

  你知道上回大赛上,鱼仙的交椅谁坐了?

  谁坐了?

  岛东的一个老头儿。他弄成了一条大鱼,有几尺长,浑身疙里疙瘩的像是穿了盔甲。其实是一堆肉瘤,瘤子有红的、有蓝的,因为里头有丰富的动脉和静脉。这种瘤子割是不能割的。

  那样会弄坏整个循环系统,对吧?

  对了。这鱼本身并不大,那些瘤子占了三分之二还要多。

  我听说的那个人那时又想死了,可拿出那两粒药来看看,心里便又觉轻松了许多,就又对自己说:只当是我已经把这药扔进嘴里了,可不是吗?把这药扔进嘴里还不容易吗?只当我已经死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干吗不再试试干点什么呢?他就又把药收起来。你猜他怎么着?

  嗯。

  他在那儿找了个打扫厕所的差事干。

  那鱼很能吃,吃肉,那些瘤子需要足够的蛋白质和脂肪来养着。

  那差事他一干就是好几年,干得挺平静。大伙都说他干得不坏。这样过了好几年,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老婆。

  那老头儿和他老伴儿长年不断地给那条鱼喂肉。一分钟也不能间断,一断了肉那些瘤子就都瘪下去,再不那么五颜六色的引人注目了。老太太白天喂,老头儿夜里喂。老头儿白天还要出去挣钱,你想,还有什么时间睡觉呢?

  很苦,这我知道。不过要真能弄成这样的好鱼,让我想,那老头儿一定还是挺着迷的。

  着迷得都像中了邪。你知道他们怎么弄那些鱼?岛上所有的人都是怎么弄那些鱼?

  嗯。怎么弄?

  不管什么新鲜玩艺儿都给鱼吃一点。譬如辣椒、醋、花椒水什么的。

  这我倒是没想到过。说不定有点用?

  无非是刺激刺激那些鱼,看能不能出现什么异变。后来又都在鱼缸或鱼池里兑点化学制剂,有些鱼居然还能活着,可再生出的小鱼就什么模样的都有了,三头六臂的、无尾无鳍的、没有眼睛的。这是很费神的事。尤其是硫酸和升汞什么的,比例要掌握得合适,多兑了鱼就全死,少了又变不出好鱼来。

  我听说的那个人,以前是为了鱼,一直没有想过娶亲……

  升汞和硫酸什么的都兑得合适了,就得昼夜监视着那些鱼。一旦发现有变了模样的鱼,赶紧就捞出来放到清水里去,捞晚了又要死,捞早了又要变回到原样去,所以一刻不能大意。你想,这还有时间睡觉吗?

  可不是吗,要想弄出好鱼来可不是玩的。那个人到了大水彼岸,干了几年扫厕所的差事,心想应该结婚了……

  后来又有人给鱼吃点别的玩艺儿,机器油、凡士林、炭黑、铅粉什么的,这办法要安全一点。有个人就这么弄成了一群奇怪的鱼,每条鱼身侧都多长了一根细长的软骨。那人对着它们说点什么,它们就都把那根软骨缓缓地高举起来。那人坐了几年鱼帝的交椅。不过你得不断对它们说点什么,否则它们就会把那本事给忘了。你说这人还能有多少觉可睡?

  心想该结婚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扫厕所的。“是个扫厕所的”和“只不过是个扫厕所的”,这可不一样。他在彼岸耽了好几年,才明白哪儿都不是天堂。那时他已经四十岁了。再学什么也怕来不及了,思量还是不如死了的好。可是他有那两粒药哇,就揣在贴身的农兜里呀,着什么急呢?不就是这么往嘴里一扔的事吗?先试着学学别的吧。学不成再去死也不晚不是吗?……

  近来全岛的人又都疯了似地到处找古钱、碎陶片、兽骨化石、远古的上等石头,找到了就研成细粉。调好了给鱼吃。听说已经有一种没有尾巴的鱼给弄出来了。听说还有一种没有头也没有肉的鱼给弄出来了,光是—根篦子一样的骨头在水里跳。我也还没见到呢。那些陶片,化石什么的很难找。你说。没日没夜地找,没日没夜地研磨,有什么工夫睡觉呢?

  是不是有人到你这儿来找过什么药给鱼吃?

  没有。那倒没有。我没有格外的药。他们要找的是稀奇古怪的东西,给鱼吃。

  那你干吗总那么担惊受怕似的?

  我?我担惊受怕?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你干吗总觉得行人要到你这儿来搜查呢?

  噢—— ,那不是因为鱼。你懂吗?他们不是怀疑我给鱼吃了什么坏药。他们知道我从来个摆弄那些鱼。他们是为了别的事。

  什么事?

  哼。等着看吧。

  岛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一点都没看出来?

  老人摇摇头。盯着老大夫的眼睛。老大夫又垂下眼睛,仍是不停地铡那些草药。

  你不妨再注意一下。我倒是希望没那么回事呢。

  老人告辞出来的时候,看见那两个孩子还在林间的草地上玩耍。他没有惊动他们。那只小狗尾随在他身后把他送出很远,摇着尾巴似乎不再对他有敌意。老人站在山腰朝下望,小岛景象尽收眼底,嗡嗡隆隆市声喧嚣,处处显露着繁荣。太阳正要落山,全岛都被晚霞的红光照耀得灿烂。

  岛上处处张灯结彩,无论是商店、旅馆,还是机关、工厂。主要街道的两旁都摆上了鲜花,摆成各种图案,摆成花塔,摆成花山和花海。香气扑鼻、醉人。各个赛鱼场上都已是旗幡招展,各色彩旗星罗棋布,场中央一条长幡上绣了鱼形标志,随风飘舞。看来大赛将近了。每个赛场上都有几十个上了岁数的管理人员在忙,费力地把一条红色的长毯在大理石地面上铺开,哼哼咳咳地喊。那地毯猩红夺目,有上百米长,一直铺上获奖台。获奖台在几十层台阶之上,镶金嵌玉如宫殿般辉煌,气派威严。乐队正在排练,从各处角落里发出轻响。时而有些断了线索的彩色气球过早地飞上了天空。

  街上的行人都在谈论鱼赛的事,回忆着上回的赛况,预测这一次的四把交椅可能谁属,遗憾着自己的鱼种目前尚难惊人,又互相打探有关新奇鱼种的消息。一律兴致勃勃,谈笑风生,神采飞扬。

  老人在岛上逛,走遍大街小巷,实在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老人走得累了,便在近水处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歇歇,吃点东西。于是睏上来,他就躺在沙滩上,头枕岩石。

  晚霞消失时,大水又涨了。

  夜色弥漫开。

  老人迷迷糊糊作了个梦。不知道为什么又梦见了两个孩子和那只小狗。两个孩子在他身边跳来跳去,管他叫太爷爷,摸摸他的眉毛揪揪他的胡子,唱那支他在孩提时便熟悉的歌……

  忽然,岛上像是亮彻了一道闪电或是起爆了一座火山,那亮光带着轰响把小岛震了一下,把小岛乃至小岛的天空和四周的水面都点燃了一般。老人惊醒,凝神细看,原来是几个赛场上的千万盏华灯一齐亮了。这没什么奇怪,不过是在试灯光。那轰响也不过是人们兴奋的欢呼声。老人打了几个哈欠,又呆愣着想一遍刚才的梦,倒觉得这梦中似有奥妙。想了一阵想不清楚,老人便站起来走动走动。

  不久又有闷闷的炮声,又有歌声舞声,又有锣声鼓声,又有号角声,又有口哨声和呐喊声……这都没有什么奇怪,多少年前每逢大赛将临也是如此,人们在为大赛作着准备罢了。

  老人这一宿没有回旅馆去,调动起所有的视觉、听觉、嗅觉,注意岛上的一切。半夜,华灯熄灭,炮声也早停歇,岛上显出寂静。老人独自走街串巷,猫一样轻捷机警。家家都闭了门。家家又都黑了灯。家家也都没了人声。路灯也似暗淡了。夜里气温下降了不少。老人坐在一棵树下正有些冷,冷得有些无聊,忽闻一种奇异的声音从四周漫起,始而细碎微弱,继而唧唧咕咕嗡嗡嘤嘤便觉清晰,渐渐连成一片变得响亮。这却稀罕。老人起身蹑手蹑脚到一家门前,耳朵贴近门缝细听时,院里果然就有那声音。他再扒着门缝往里看,一支火烛摇摇跳跳照见一对老夫妇木讷的脸。

  中间一只鱼缸,老夫妇分左右面缸而跪,正给神鱼喂食。那声音不过是他们嘁嘁嚓嚓的低语罢了,或者也有神鱼吃食弄出的响动。

  他又扒着门缝看了几家,也都不过如此。惟人数不同,有的是一家几口念念有词如同祈祷,有的是孤身一人自言自语仿佛发愿,都同等虔诚木讷且有章法地小心翼翼喂那神鱼。老人暗自慨叹:自己离家多年,竟连这么熟悉的事也忘却。心中凄楚,不免潸然泪下,遂又安慰自己:六十年前还不是这样,弄鱼弄到这般着迷的人还不多,声音也不似这般响。

  直到星稀月落天色微明,他也没觉察出岛上有半点不同寻常的现象。老人又爬上岛南的荒山。

  一进门老人就说:兄弟,怕是你自己的神经出了什么毛病吧?

  你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老大夫说。

  老大夫已经早早起来铡那些草药了。两个孩子坐在院当中捧了碗吃早饭,一边喂那只小狗。小院静谧安详,四周鸟语虫鸣,山上的空气清凉且有树脂的香味,阳光在树隙间把雾气染得金亮,连老人的铡草药声、两个孩子的吃饭声、小狗的喝水声都能传出很远去。

  还是没看出来。当然没看出来,因为一切都很正常。我怕是你自己倒不正常。

  老大夫笑笑,不以为然。

  你别笑。实际上我头一回来你就认出我了,可你为什么不肯认我?

  我确实不认识你。

  看看吧,就是这两粒药,六十年前的那天夜里你给我的。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两粒白色的药丸给老大夫看。

  老大夫看也不看就说:这药不是我给你的。

  你何必这样呢?你的疑心太重了,弄得自己的精神都不太正常。事实上没人来搜查你,岛上任何不正常的事也没出。

  老大夫招呼两个孩子快吃,吃罢饭就到树林里去。

  我把这两粒药带回来是想还给你的。是想告诉你,是你这两粒药救了我。我得感谢你。

  那不是我,也不是在这个岛上,不是吗?也不是你,是你听说过的一个人。不是吗?

  不是。就是你,也就是我,而且肯定是在这个岛上。后来我划着小船到了彼岸。上回我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忽然想结婚了。

  不错。可是我四十岁了,除去扫厕所再没有别的本事。那地方也绝不是天堂,人们还是不大看得起扫厕所的。你信吗?只要有差别,就不可能有彻底的平等。我就又想死。我就又拿出这两粒药来,喝足了酒想借着醉劲儿把这药吞下去。死真不是件绝对的坏事,你想想,只要有那么一点勇气,你就可以和所有的人都平等了。不是吗?所有的人都得死,不管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死了、烂了,变作尘埃飞散了,化成轻烟不见了,就全一样了,谁也不会看不起你了,你也不必看不起谁了。这么想着,我又镇静下来。

  你干吗不弄弄鱼呢?

  我要是弄鱼,说实在的,凭我这两手在那地方没人比得了。可那地方的人不太关心鱼,认为一切鱼既然生出来了,就都是好鱼。

  老大夫点点头。后来呢?

  哦,我就又活下去,学了几年木工,学得挺一般。后来又学了几年打铁和裁缝,都学得很一般。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在这期间我结了婚。老婆比我小十岁,也曾经中了魔障似的光想死。我头一回见到她是在水边的悬崖上。我看出她想往下跳可又不敢,就走过去对她说,你可着的什么急?她就哭,说自己活在世上算个什么东西。我说,能这么想就好了。我就把那两粒药拿出来,给她讲了那药的作用。她说她真想要一粒。我就分给她一粒。她说,那你还够吗?我说这样咱们俩就都够了。她就要吃。我说,你再想想,也许不用这么着急。她想了一阵子,问我,这药会不会失效。我说只要拿到了就永远有效。她又仔细看一遍那粒药,问我是不是肯定没骗她。我说这可怎么证明呢?现在我们都只有一粒了,没办法证明。她又问我,是不是对所有的人都有效。我说这也没办法证明,不过对已经死了的人肯定无效。她于是放了心,同意跟我回家去,作我的老婆。

  这时岛上响起沉闷的炮声。

  鱼赛快开始了?

  是呀,又要开始了。

  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

  往下说吧。后来呢?

  我们夫妻俩先开了个小杂货店,以后又做了些别的买卖,再以后又学了些别的手艺,总之,五行八作差不多样样都干过。仍不免常常惭愧、自卑,到底弄不清自己算个什么东西。想到死时就记起那两粒药,互相提醒,那两粒药不是稳稳当当揣在我们的怀里嘛。这样愈来愈活得平静,不去想自己算个什么还是不算个什么;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愿意出去跑一阵便跑一阵,愿意扯开嗓子唱一阵便唱一阵,愿意读点什么或写点什么就读点什么写点什么。忽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已经九十岁了,她呢,八十了,这才意识到我们很久很久没提起那两粒药了,知道再也用不着它。

  你们有没有孩子?

  当然有。

  有孙子吗?

  有。

  是不是连重孙子也有了?

  也有了。

  老大夫松了气,不住点头。

  怎么了?

  老大夫不回答,默默盘算一回。

  直到炮声一阵响似一阵。

  你这是怎么了?老人问。

  老大夫说:兄弟我求你件事行不?把我身边这两个孩子带走。

  出了什么事?

  带他们离开这个岛,到大水以外的地方去。今天就走,现在就走。

  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来这岛上三天了,除去在我这儿,还在哪儿看见过孩子?

  老人幡然醒悟。

  这两个孩子是岛上最后的孩子了。不孕症在这岛上流行多年了,岛上没人再能生养。

  你也治不了?

  他们怀疑是因为我给岛上的人都吃了坏药,没人敢来找我看病了。就这样吧,我留下来再试试,就把这两个孩子托付给你了。

  老人带了两个孩子从山后小路下到岸边,早有一只小船横在那里。三人上船,砍断缆绳。

  其时,岛上号炮声声不断,鼓乐喧喧不息,甚嚣,且尘上。

  那老大夫立于荒山之顶,向他们挥手告别。

  小船渐行渐远。不久听见船侧有嗤嗤喘息声,原来那只小狗洑水追来。两个孩子搂住小狗便有些凄然。老人想起那两粒药忘记还给老友,取出再看,连连叹息。两个孩子见了药丸,每人抢过一粒放在嘴里。老人惊时,却见孩子嚼得香甜,嚼了一会,吐出一块白色胶状物,放在嘴上吹成泡泡,泡泡爆响,清脆悦耳。

  再看小岛,早无踪影,唯余一片茫茫大水。

一九八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4、我之舞

  有一年夏天我十八岁了,两条腿依然瘫痪着。在这之前我上中学,各门功课都学得不错,至少大家是这么说的。我真愿意就永远在那所中学里呆下去,可越是学得好越是得毕业。毕了业,忽然一下子再也没有人记得你功课好了,光记得你腿坏;哪个工作单位都不要我,也不说不要,说等着吧你才十八。我说十八不见得是个罪过,我可不想等到八十去,结果这么说了也没用。

  离我家不远有座僻静的古园,没处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椅到这儿来,别人下班回家我也回家吃饭,别人又上班去我就又来。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一处冷清的地方,看来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是天无绝人之路的一种。

  那年夏天在这园子里,我经历了许多奇异的事。

  有件事说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在一片茂密的乱草丛中,一对老人悄悄地死在了那儿,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七、八天,甚至还要久。两棵老柏树从一人多高的地方连在了一起,长成了一棵;两个老人并肩坐在地上,背靠老柏树,又互相依靠着,睁着眼睛,死了也没有倒下去。几条野豆蔓儿已经在他们垂吊着的胳膊上攀了几圈。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怎么死的,以及为什么死。两个人都是满头白发,一身布衣,没带任何东西;虽然时值盛夏却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出来,因而也没有苍蝇蚂蚁之类爬到他们身上。四周是没腰的野草,稀疏的野花开得不香也不雕琢。两蓬静静的白发与周围的气氛极端和谐,恐怕是这么久没有被人发现的原因。

  最先发现这件事的是我、世启、老孟和路。一连几天我们都说,草丛中那两蓬白亮亮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后来便把轮椅摇着推着走近去看。世启和我一样,腿坏了,坐手摇轮椅。老孟不单腿坏,两只眼睛还瞎,只能坐那种让人推着走的轮椅。路推着他。

  路和老孟同在一家工厂糊纸袋,上班下班路推着老孟。路的父母未出五代旁系血亲,路一生下来大夫就说这是个傻子,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嘴唇很厚,是先天愚型。路有一回说,老孟的腿是年轻时跳舞摔坏的,眼睛是因为后来跳不成舞急瞎的,我和世启不信。但是老孟的事只有路知道,老孟只对路一个人说。我们走进草丛,才发现那是两个老人,已经死了。世启说,他们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带着。老孟想了一会,说他们还没有傻到要把这辈子的东西带到下辈子去。我说这可糟了,咱们没法知道他们是谁。老孟把墨镜摘下来擦擦又戴上,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说何必要知道他们是谁呢?说话时酒气冲天。

  两张脸除了有些苍白,看起来倒是很坦然很轻松的样子,眼边嘴角似有微笑。这表情让我想起学生考完试放假回家时的心境。

  我们四个不出声地在这对老人面前坐了很久。两张脸上的阳光变成淡红色的时候,鸟儿都归巢了,园子里热闹起来。

  路忽然说:“他们跳得一塌糊涂是吧老孟?”

  老孟拍拍路的肩膀,手在他那熊一样结实的脊背上停留了一会,然后滑下来。

  “什么你说?”我问路,“什么跳得一塌糊涂?”

  世启看一眼路,低声对我说:“别理他,路又说傻话呢。”

  “路才不傻呢!”老孟说。

  路说:“我才不傻呢是吧老孟?”然后转向世启和我,说:“我才不傻呢。”然后又对老孟说:“我不傻,是吧老孟?”

  老孟又拍拍他的肩膀:“不过别老说这一句,老说这一句可不聪明。”

  “我没老说这一句是吧老孟?”

  我和世启笑起来。但是笑声马上煞住,眼前毕竟坐着两个死人。四周的野草波浪一样地起伏摇荡。

  路依然呆呆地看着那对老人,独自叨叨咕咕:“他们跳得一塌糊涂,一塌糊涂他们跳得。”

  “他说跳什么?”我问世启。

  “跳舞。老孟和路俩净说黑话。他说跳舞,瞎说呢。”

  我问老孟:“什么跳舞?跳什么舞?”

  “你不懂。你才十八,说你也不懂。”

  老孟比世启大两轮,世启比路大一轮比我大十八,十八正是我的年龄。他们三个就管我叫“十八”。我在这园子里认识他们才不久。世启每天傍晚一下班就来,老孟和路要晚到一会。路先回家吃晚饭,老孟的晚饭只是随便在什么地方喝一顿酒,路吃完饭来酒店里接老孟,老孟已经喝完了酒在那儿等他。

  世启的老婆头年秋天带着孩子回娘家去,到这个夏天还不见回来。老婆走的时候他们结婚还不到两年,孩子刚满周岁。老婆是农村人,娘家在几千里外的大山里。老婆走的时候说天冷前准回来,以后又来信说年前准回来,以后又来信说过了年就回来,再以后就没了音信。世启写信去问也没有回音。后一封信里还说,她们要是回来准是坐天黑前那趟火车到,不让世启去车站接,担心世启摇着轮椅去车站不方便,但是让世启必须在这园子门口等她们娘儿俩,要是她们先到了也在这园子门口等世启。信写得不明不白。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缘由:到世启家无论怎么坐车最后总得穿过这园子,园子又深而且草木横生,一向人迹罕至偏僻得怕人,尤其是在天黑以后。世启便从冬到春、从春到夏,每天下了班就在这园里园外等。老孟、路、后来还有我,就来陪他一块等。

  老孟、路、也算上我,三条单身汉,夏天的晚上总归是要到外头乘凉的。

  园子有数百年的历史,废弃已久,荒凉芜秽。有四面围墙和东西南北四座大门,但都残断不全,又无人看管,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过,脚步声、车铃声、悠悠的口哨声,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如同死去。

  太阳渐渐升高、变热,开始慢慢灼烤还没有醒明白的树木和草地。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一溜荫凉,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撅一枚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清楚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也许它们倒比我清楚?这很难说。蜂儿像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飘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这时不知在哪儿有个人说:“只要你还能听,你就找不到真正的寂静。”吓了我一跳,四下看时,哪儿都没有人,我以为那是我的幻觉。这话倒是说得对,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窸窸片刻不息。

  这季节天气变化无常,忽而起了风,开玩笑似地打着唿哨四处野跑;忽而又飘下雨,淅淅沥沥弄起管弦,轻吹慢拨幽微缠绵。雨大时我躲进拱门去,园里园外世界全都藏起来,单用茫茫雨雾迷惑你,用浪涌潮翻般的震响恫吓你。两条腿瘫痪了多年,现在才有机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你长大了,世界就变了。从一只摇篮一片光影,变成小床上的木栏和玻璃外面一只嗡嗡叫的金壳虫;从一道又高又长又难迈过去的门槛,变成一片又深又密几乎迷失在其中的花丛;从一只木马变成一排课桌,变成一面旗帜,变成一张地图,有山岭、沙漠和平原,有大陆、岛屿、海洋,有七个洲在一个椭圆的球体上昼夜旋转运行,却仍不过是浩瀚宇宙间一粒尘埃。你长大了,世界对你来说就变了。不久雨过了,太阳憋足了力气,又把炽烈的光焰倾泄下来,仿佛一下子把草木都碾轧成金属,尖厉的颤响从各个角落里漫起,连成一片连成一片,激动不安与辉煌的太阳一同让人睁不开眼。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无边而均匀的红色。这时又不知在哪儿有个人说:“除非是你没了知觉,否则你找不到真正的虚空。”声音异常清晰。我摇起轮椅满园里找,仍然不见一个人。

  园子很大。有参天孤立的老树。有密密交织的矮树丛在蔓延。

  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荒地。有散落在荒地里的断石残阶,默默的像是墓碑。墙头的琉璃瓦被养鸽子的孩子几乎拆光,长出小树,泼泼洒洒披满野蔓荒藤。传说鸽子是喜欢那琉璃瓦的。几座晦暗的古殿歪在一处,被蓬蓬茸茸的荒草遮掩,发着潮冷味,露出翘角飞檐挑几个绿锈斑斑的风铃,悄然不动。成群的雨燕就在檐下木椽中为家,黄昏时分都赶回来,围着殿顶自在飞舞,嘹亮地唱些古歌送那安静了的太阳回去。这时,就会突兀地冒出几对恋人在小路上,正搂抱着离去,不敢久留了。晚风一起,风铃叮噹作响,殿门嘎然有声,林间幽暗且有雾气飘游。几盏路灯早都被孩子们用弹弓打过了,垂着吊着不再发光。蝉儿胆大,直叫到星光灿烂去。然后是蟋蟀的天下。

  我想,死是什么。

  我、老孟、路和世启,坐在园子门口等世启的老婆带着儿子回来。世启说:“她们娘儿俩走了整九个月了。”又说:“孩子回来我怕认不得了。”“今天是几号?”老孟告诉他几号。“那就对了,他们走了整整九个月了。”世启眼巴巴望着黑夜。大家也都替他望那黑夜。黑夜中有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小路。我想,死是什么。小时候我问过大人,死了是什么样?大人告诉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对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呢?”我总也想象不出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是什么样。我把这件事跟老孟说。老孟说我才十八居然想得有些道理,可是又说:“你才十八,懂他娘个屁死。路,把第一道题给他说说。”路在月光下正玩着一只放大镜。

  “找一个点是吗老孟?你永远也找不到一个点。是吧老孟他永远也找不到。”

  “谁也找不到。”老孟说。

  老孟递给我纸和笔。我在纸上轻轻点了一个点。

  老孟说:“路,把放大镜给他。”

  “那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面!”老孟说,“其实不用放大镜你也能知道,那是一个面。这事是路发现的,是路。”老孟笑起来。

  “是我发现的是吧老孟是我发现的?”

  我说:“确实是一个面,这又怎么了?我不明白你们的意思。”

  老孟只是笑。夜便深下去,像老孟身上的酒味一样浓。

  一个警察来园子里找我们四个,向我们了解发现那对老人时的情形。

  “他们就这么坐着,在那片草丛里。”

  “就这么坐着?”

  “就这么坐着。手垂在地上。”

  “这样?”

  “不是不是,是这样垂着。胳膊上攀着野豆蔓儿。”

  “什么野豆蔓儿?”

  “像是豆蔓儿,叫不上名字来。这园子里到处都有。”

  警察在本子上记了一阵。“再碰上这样的事,千万记住保护现场。嗯,还有呢?”

  “我们只是想在他们身上找找,看有什么能证明他们是谁的东西没有。”

  “有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是什么人?”

  “我们正在调查。”警察说。

  “他们是怎么死的?”

  “你们发现他们的时候,对他们最突出的印象是什么?”

  “头发很白。开始还以为是地上长的白毛呢。”

  “地上长白毛?”

  “地长毛您没听说过?地上有时候会长出头发一样很长很长的白毛。”

  警察又在本子上记下几个字。“嗯,还有什么印象?”

  世启说:“他们的表情像是很痛苦。”

  “不对,”我说,“他们的样子看上去挺坦然。”

  世启说:“怎么会呢?至少是挺伤心的。”

  “一点也不,”我说,“俩人脸上都有笑容呢,看来很轻松。”

  警察转向老孟和路:“请你们二位也谈谈。”

  “我的眼睛看不见。路说说吧。嘿,路!”

  “老孟!”世启想制止。路已经开口了:“一塌糊涂他们俩跳得,是吧老孟一塌糊涂他们俩?”

  老孟不露声色,惟墨镜在夕阳下闪光。

  世启在警察耳边低声解释了一下。警察惊愕的目光在路的脸上停留了一阵,又吸吸鼻子确认了老孟身上的酒味。

  “为什么事,他们去死?”我问。

  “我们还没有找到线索。”警察左右张望了一会。“他们睁着眼睛,依你们看他们在望着哪儿?”

  “那儿!”我毫不怀疑地指给他看。“那儿有一座挺高挺大的灰房子,他们就望着那儿。”

  世启说:“那是一家保密工厂。”

  “是吗?”我说,“我怎么不知道?”

  老孟说:“在先,那儿是一座古代的祭坛。”

  “古代的祭坛?我怎么不知道?”

  “你才十八。那祭坛说不清有多少千年了,比这园子还要老得多呢。”

  我既不知道那是一家保密工厂,也不知道还有过一座古代的祭坛。我们四个和那个警察走过去看,完全看不出祭坛的痕迹。四四方方一座大房子有几层楼高,灰砖砌成,一个窗户也没有,不像是一家工厂倒像是一座陵墓。我从早到晚在这园子里,从未听见这房子里有过一丝声响,也不见有人进出,只偶尔见一两个哨兵在暗处游动,如同壁虎在墙上悄悄地爬。房子周围松柏森森,拉着铁丝网。

  “里面在干什么?”

  “没人知道,”世启说。

  “是造什么的工厂?”我问老孟,“是造武器吗?”

  老孟说:“叫工厂也行。传说里面有人在模拟宇宙初开时的情景。”

  “是科研机关?”

  “叫什么都行。宇宙初开的时候本没有任何名字。”

  那个警察瞥了老孟一眼,对我和世启说:“好啦,咱们还是说正事吧。关于那对老人的表情,你们一个说是很痛苦至少是很伤心,另一个说是很坦然很轻松。对吗?”

  “对,”我说,“至少是很平静。”

  “是很痛苦,要不就是很伤心。”

  “请你们再仔细回忆一下,过些天我来。”

  “还有路说的呢。”老孟说。路蹲在远处的树林里,举着那只放大镜不知在看什么。

  警察走了,我们四个又到园子门口去。天渐渐黑透了,园子里蟋蟀叫、风铃响,凄凄寂寂的,世启的老婆还没有带着儿子回来。我问老孟:“你刚才说什么,宇宙初开时的情景?”老孟让我问路,说路到那座灰房子里去过。“他怎么能进去的?”老孟说鬼知道为什么只有他能进去。

  “路,你看见什么了?”

  “里头比外头大。”路说。

  “怎么会里头比外头大?路你说什么呢?”

  “那房子里头比外头大是吧老孟?就是里头比外头大。”

  “里头有多大?”

  “看不见边儿那么大,比外头大。”

  世启说我:“你真爱听他的,他又瞎说呢。”

  老孟说:“我怀疑路是看见了一个球,他走进球里去了。球是空的,球壁是用无数颗宝石拼接成的,大大小小的宝石拼接得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空隙。”

  “那又怎么了?”

  “路说他刚一进去什么都看不见,漆黑一团没有声音。后来他点了一把火,用自己的衣裳点了一把火在手里摇,轰的一声就再也看不见边儿了。无边无际无边无际无边无际……”

  “老孟,你要是少喝点酒就好了。”世启说。

  老孟管自说下去:“每一颗宝石里都映出一个人和一把火,每一颗宝石里都映出所有的宝石也就有无数个人和无数把火,天上地下轰轰隆隆的都是火声,天上地下都是人举着火。”

  世启说:“老孟,你今天喝得太多了。”

  老孟管自说下去:“我说路,你干吗不跳个舞试试看?你干吗不在里头举着火跳个舞?你那时应该举着火跳个舞试试看。”

  路惭愧地看着老孟。

  “你要是跳起来你就知道了,路,你就会看见全世界都跟着你跳。”

  路呆呆地梦想着跳舞。

  连着几天好大的雨,电闪雷鸣昼夜不停,倾盆决堤一般。天放晴时我再到园子里去,那座灰房子忽然不见。那家保密工厂(或是科研机关)已经拆迁,拆迁的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那么大一座房子竟然无影无踪片瓦未留,仿佛神鬼忽不乘意把它整个端走了;剩一片开阔的空地,呈四方形,铺满白色条石;中心是一个很大的白色的圆石台;四周有些合围粗的也是白色的石柱,兀然耸立;空地边缘残存的墙基亦为白石砌就。远望浑然一片白色令人目眩,空旷而神秘。果然是一座古代的祭坛,老孟没有说错。

  我摇了轮椅进入空地,在石柱间绕着走,不得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车轮在石面上碾出尖响,传开去,震起回声。石柱有的被拦腰劈断,有的顶部被削去,柱体上都有密密麻麻的气孔像是被大火烧过,光阴再把雕琢的花纹剥蚀干净。圆形的石台,处处也有焚烧过的痕迹。我绕那石台一周,估摸有一百多米;古代不行米制,尺寸也比现行的短,算来这石台的周长是合着一年的天数,一年一年循环往复永无尽止。围墙代表了四方。石柱共二十四根,指向苍天。千万年前,这祭坛可能是毁于一场大火。

  我独自在祭坛上坐着,看地行天移。太阳暗暗西垂,把石柱的影子拉长,把石柱染红得如同二十四根巨大的蜡烛。暮霓起了,蓝烟紫气缭缭绕绕,浮在祭坛上空。晚风便在远处摇响了风铃。又似有鼓声。天地在庆祝生日。忽然我有一个预感,不容得我再细想一遍,这预感便被证实:我又听见有人在说话了,是两个人,一男一女谈笑风生。

  男的说:“你要是说我们早晚得死,我就跟你打个赌,我说我们永远不会死。”

  女的就笑,说:“好吧,假定我跟你打这赌。”

  男的说:“我劝你别打,我肯定不会输而你是注定赢不了。因为我们活着我就一直没输,我们死了呢,你还赢个屁呀。”

  女的又笑,笑得喘不过气。男的也笑。

  这声音太清晰了。我赶紧摇起轮椅,飞快地把每根石柱都绕一圈,没人。我又围着石台转一周,仍不见人。我再后退一二十米朝石台上望,那儿空空荡荡唯见紫气蓝烟飘飘摇摇。我心里明明白白的一点不糊涂,这不是幻觉,可见前两回听到的那声音也绝不是我的幻觉。我不敢乱动了,我知道碰见什么了,——那对老人!

  女的停止了笑:“你这是狡辩。”

  “可我认为这里面藏着一个伟大的真理。”男的说,“不过你既然认定这是狡辩,我就再也狡辩不过你了。”

  “啪”的一声,男的“哎哟”一声。女的“嗤嗤”笑。

  男的说:“不妨把这个问题先搁一搁,谈谈另一件事。首先是,你活着呢。——我敢肯定我这句话没说错。”

  “当然,这你知道。”

  “不不不,我不是说你一个人,这个‘你’是泛指。譬如我也可以对他这样说,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的头皮一阵紧,心想不如跑吧,握住轮椅的摇把使劲摇,却不能动。

  “不管我对谁这样说,我都敢肯定我没有说错。原因很简单:你要是死着你就不能对我这句话作出判断,你要是能作出判断你就一定是活着呢,你就必得说我说对了,除非丧尽天良。”

  “跟刚才一样,是狡辩。”

  “跟刚才那个逻辑有点相似,但是你得承认这绝不是狡辩了。你明明活着,这不是狡辩所能办到的呀。”

  “不错,活着。又怎么样呢?”

  “活着才能继续谈下去呀。因为活着才能知道一切,而且我们所能谈论的没有半点不是我们所知道的。”

  “什么意思?”

  “这样,你要再问我世界是什么样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就可以告诉你了,世界就是人们所知道的那样的。除了一个人们所知道的世界就没有别的世界了。”

  “还有人们所不知道的世界呢!”

  “那你是在扯谎。你要是不知道那个世界你凭什么说有?你要是知道它有,你干吗又说那是人们所不知道的?你是人,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男女一齐朗声大笑,祭坛嗡嗡震响。

  男的说:“另外我提醒你,你要是孜孜不倦地想要知道一个纯客观的世界你可就太傻了,要么你永远不会知道,要么你一旦知道了,那个世界就不再是纯客观的了。对对对,你还不死心,还要问,请吧。”

  “人们现在知道了过去所不知道的世界,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世界过去是人们所知道的那样,现在依然是人们所知道的那样。正像一首歌里唱的: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我怎么好象听到过这首歌?”女的说,“这是哪儿的歌?”

  “你不可能听到过。这是我心里刚刚生出的一句歌词,还没来得及去写呢。”

  “常有这样的事,明明没有经历过,却感到非常熟悉像是经历过。”

  “也许是梦里有过吧。”

  “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那么将来呢?”

  “你发现没有,如今就是过去的将来?”

  女的好半天不再出声。

  “目前世界上有几位出色的物理学家,”男的说,“他们的研究成果表明:说世界独立于我们之外而孤立地存在着,这一观点已不再真实了,世界本是一个观察者参与着的世界。干吗,你要走?我就快要给你证明人有来生了,喂,我马上就要给你证明出人有来生了,喂,你到哪儿去……”

  像《哈姆雷特》中鬼魂消失时那样,天地间响起吟吟的鼓声,然后一切归于沉寂,流雾飘烟瞬间散尽。

  我摇了一下摇把,轮椅动了。

  远处,老孟、路和世启来了。

  “十八,你怎么了?”老孟问我,酒气扑鼻。

  我惊魂未定,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脑子里乱糟糟的择不清楚。

  我、老孟、路和世启,又坐在园子门口等世启的老婆带着儿子回来。远处的街灯昏黄地闪烁,树叶摇曳不时把它们湮没。世启说:“他们也许不会回来了。”世启又说:“她走的时候也许就没打算回来,山里的日子现在过得好了。”世启说:“今天几号了?”

  老孟告诉他,是哪年哪月哪天。世启从衣兜里掏出冷馒头啃,目光一刻不离那条暗淡小路的尽头。“也许我不该让她走。别人跟我说过不能让她回去。别人跟我说,他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那你干吗让她走?”老孟说。世启说:“我不愿意让别人这么看我。我把存的几百块钱都给他们作了路费。我不愿意别人说我连老婆也弄不住。”老孟没言语。世启又说:“我要是去找他们,别人会怎么说?”“别人要怎么说就会怎么说是吧老孟?别人要怎么说就会怎么说。”路玩着那只放大镜。

  月亮上来的时候,我把碰到鬼魂的事跟他们三个人讲。世启不屑一听,笑我并不喝酒为什么也说疯话傻话。那事毕竟离奇,我有口难辩,自己也发愣。

  老孟问我:“那两个鬼魂都说了什么?”

  我试着把我听到的复述一遍。

  老孟说:“这就对了,十八没有胡说。”

  “什么,你说他没胡说?!”世启睁大眼睛看着我们三个。

  “十八没有胡说,”老孟说,“这是真的。那两个鬼魂也没有胡说。”

  路笑了,手舞足蹈。“他们还在跳呢是吧老孟他们还在跳呢!”

  “他们不可能停下来。”老孟又拍拍路的肩膀。路显得很兴奋。

  “你们又说什么黑话哪?”世启说,“你们说是那两个老人?”

  “为什么非得是那两个老人不可?十八已经不在意他们是谁了。”

  我说:“不,是那对老人。”

  老孟遗憾地拍了下腿,笑道:“那就随你们的便吧。”

  “你看见他们了?那对老人?”

  “我觉得是。我感觉是他们。”

  园子里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风铃也响。世启把轮椅摇到我们三个中间。凉风习习。世启说话的声音也抖。

  “我早就说他们有什么伤心事。我早就说过,他们的表情很痛苦。”

  “不是。他们有说有笑,有说有笑的。我还是认为,他们死的时候很轻松很坦然。”

  老孟说:“你们俩和那个警察一样,太看重他们是谁和那些杂七杂八并不重要的事。你们都没弄懂路的意思。”

  “路是什么意思?”

  “路说他们跳得一场糊涂。”

  “路瞎说呢,老孟你也少喝点酒。”世启说。

  老孟笑起来:“生和死的事本来不是警察管得了的。路,把第二道题再给他们说说。”

  “也找不到一条线是吧老孟?你们也找不到一条线。是吧老孟谁也找不到一条线?”

  “谁也找不到。”老孟从路手里拿过放大镜递给我。

  我说:“这我懂。不用放大镜我也知道,和找一个点的道理一样。假如有一条线,不管多么细也是一条面,不管有多薄也要占有空间。”

  老孟说:“这下我相信了,十八上学时功课肯定是学得好。”

  “这有什么,”世启说,“这和生死有什么关系?和跳舞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两个鬼魂没有出现,我、路和世启在祭坛上空等了一场。老孟一个人坐在园子门口,他说那鬼魂要说什么他早都知道,何必再听呢。“祭坛上的事一定是真的,十八没有胡扯。”他说。世启问他:“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真的呢?”他说他碰见过这样的事。

  “有一年我也像盼望放假一样地盼望过死,那时我碰见过。”第三天和第四天,鬼魂都没出现,世启不耐烦了,不信不是我胡扯,而且他还要去等老婆和儿子,去紧盯着那条暗淡小路的尽头。第五天和第六天,鬼魂还是没有出现。

  第七天,又是那个时辰,暮霭如嬉如戏聚在祭坛上空,夕阳把石柱变成生日蜡烛,风铃摇响时天地间渐渐有了鼓声。我说:“路,你听。”路点点头,很兴奋。先是歌唱一般的笑声自远而近,随后那一男一女又说话了。

  “上回你说什么?你能给我证明人有来生?”

  “不错。”男的说,“上回我们说到哪儿了?”

  女的笑一笑,说:“上回你证明了没有脱离开主观的客观。”

  “对了,就是说一切存在都是主观与客观的共同参与。现在我们来说说虚无。”

  我摇一下轮椅的摇把,纹丝不动。路却漫不经心地把那只放大镜在手里玩得自由自在。

  男的说:“当我们说到无的时候,必须相对于有。杯子里没水了,杯子有;屋子里没杯子了,屋子有;山上没屋子了,山有;世界上没山了,世界有。一切无都是相对于有说的。而一切有却不必相对于无。有就是有,不必相对于什么。不信你试试。”

  “杯子里有水,水还不是相对于杯子吗?”

  “水有,杯子也有,你没能相对于无。而且对于有来说,这也不是相对,恰恰是绝对。”

  “我的院子里有树,不是可以相对于你的院子里没树而言吗?”

  “不对不对,我的院子里没树一点不影响你的院子里有树。我的院子里没树是相对于我的院子有,你的院子里有树却没法相对于你的院子没有。”

  “我把院子拆了!”女的哈哈大笑。

  “哎哟,我让你钻了个空子。让我想想。”

  蓝烟紫气龙飞凤舞,在祭坛上翻转升腾。“路!”路便把放大镜举在我眼前,放大镜里,千万条七色彩虹纵横交织变幻无穷。

  “院子拆了,你的树长在哪儿?”

  “长在地上。”

  “地还不是有吗?我是说,不可能无中生有。”

  “我把地刨了。”

  “剩下什么?”

  “空气。”

  “空气不还是有吗?”

  “把空气抽光了。”

  “剩下什么?”

  “真空。噢对了,空间还有。”

  “我说过,你懂事。”

  女的大笑不止。

  过了一会女的问:“要是什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呢?”

  “你的意思是说,空间、时间、一切一切都没有了,是吗?”

  “是,怎么样呢?”

  “那就等于0。绝对的虚无是个0。0 的意思是什么?是绝对的没有。结果是说,绝对的虚无是绝对没有的。”

  女的大概在想。

  “嗯?”

  “嗯。”

  “所以虚无是相对的,存在是绝对的。”

  好一阵子悄然无声。

  随后鼓声又响起来,祭坛为之震荡不已,像是心的跳动,像是徐缓的舞步,渐远渐弱,渐悄渐杏。天地沉寂时独见祭坛在夜里披着星辉和月色,无数幽幽白光。四周铃声如歌。

  我还是认为,那对老人死的时候很坦然,很轻松。世启仍然坚持说不是这样,是很痛苦,至少是很伤心。

  他们为什么要去死呢?

  “也许是别人都看不起他们,他们痛苦极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会是他们自己太看不起自己,所以痛苦极了呢?”

  “不对,”我说,“准是他们发现了,活着毫无意义。”

  老孟说:“那样他们一定非常沮丧,不会是很坦然。”

  “也许是儿女不孝,他们伤心透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会是,他们相信自己是个废物是个累赘,而伤心透了呢?”

  我说:“一定是他们看出生活太不公正,太不公正了。”

  “那样他们一定是非常失望非常失望,”老孟说,“他们就不可能很轻松。”

  世启说:“也许是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没得到,痛苦极了。”

  “他们痛苦极了,干吗不会是因为,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本来就是不可能得到的呢?”老孟说。

  “他们感到命运太难捉摸了,”我说,“人拿它毫无办法。人根本没办法掌握它。”

  老孟说:“结果他们承认自己是个笨蛋,怎么会死得很坦然很轻松?”

  “也许是他们想干的事没干成,伤心透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可能是,他们想干的事本来可以干成,可他们没有尽心尽力地干所以伤心透了呢?”

  我对老孟说:“照你说,死是挺可怕的了?”

  “我没这么说。”

  “对了老孟,我敢说死一点都不可怕。”

  “你敢说是你敢说,别拉上我,我没这么说。”

  “什么沮丧啦、失望啦、承认自己是个笨蛋啦,”我说,“那都是活着的感觉,可我说的是死。死,本身一点都不可怕。”

  “路,嘿路!十八想找到一个单独的死。”老孟笑起来。

  “他永远也找不到一个点,是吧老孟他永远也找不到。”

  “他也找不到一条线。”

  “谁也找不到是吧老孟谁也找不到一条线。”

  “路,再给他们说说第三道和第四道题。”

  “找一个面是吗老孟?”

  “还有找一个空间。”

  “你找不到一个面也找不到一个空间是吗老孟?我也找不到是吧老孟谁也找不到。”

  老孟说:“不信十八你去找找看。只要有一个面,它必定占有空间。一样,只要有一个空间,它必定占有时间。”

  路心满意足地玩着那只放大镜,把它对准树叶、露珠、小虫和自己的掌心,眯缝起眼睛全神贯注。

  “反正我知道死一点都不可怕。”我说。

  “那你为什么没去死?”

  我知道,活着的一切梦想还在牵动着我。本没办法掌握它。

  “路,嘿路!十八想找到一个单独的死。”老孟笑起来。

  一幅星图。两个鬼魂再度出现了。

  “世启你听。”“什么?”“鼓声,鼓声,听见没有?鼓声!”“什么鼓声?十八,我没听见有鼓声。”“路,嘿路,你听见了吗?”路点点头,若无其事地玩着放大镜。“他们来了。”“我听不见,十八我听不见。”“嘘——”

  “我已经给你证明了,一切存在都是主观与客观的共同参与,而且存在是绝对的。”声音在空中震荡。

  “我知道了。”声音在祭坛上回响。“这我知道了。”

  “世启,听见没有?”“没有,十八我没有。”“路,听见了吗,一男一女在说话?”路笑一笑,用那只放大镜看天空。“十八,他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见?”“嘘——”

  男的说:“那么就是说,主观也是绝对的。”

  “让我想想,”女的说。

  蓝烟紫气,万道飞虹。

  女的说:“主观是绝对的又怎么样?”

  “绝对,是什么意思?”

  “就是无始无终无穷无尽,无穷无尽无始无终,对吗?”

  “你懂事。”

  女的笑起来。“啪”的一声,男的也笑起来。

  “世启,听见没有,那女的打了男的一巴掌?”“打了一巴掌?干吗打他一巴掌?我听不见。”

  “那么主观叫什么名字?”男的问。

  “主观?叫什么名字?”

  “也可以说主体。”

  “主体?”

  “主观或主体,是以‘我’命名的。”

  “以你?”

  “不不,是自己,每个人称自己都是‘我’,称别人是‘你’和‘他’。‘你’和‘他’都是被‘我’观察的客体,主体只能是‘我’或者‘我们’。”

  “这不错。”

  “那么,‘我’也就是绝对的,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欧——,天——哪!”女的抚掌大笑。

  “世启,世启。”“我还是听不见,十八。”“路,路!”路正用放大镜看一洞蚁穴。

  女的说:“你还是在说那个老话题呢。”

  “是,”男的说,“我们永远不会死。”

  “你说的那是抽象的‘我’,可每一个具体的我都是有始有终的,会死。”

  “无限是什么?无限是无限个有限组成的。”

  “这对。”

  “那么,这一回有限的我结束了,紧跟着就是下一回有限的我。嗯?这才能实现无限的‘我’。”

  “你要说什么?”

  “人有来生千秋不断,动动相连万古不竭。”

  “但那不再是你。”

  “但那依然故‘我’。姓名无非一个符号,可以随时改变。主体若为绝对,就必是无穷无尽地以‘我’的形式与客体面对。”

  “创世纪?”

  “不,没有创始,也没有穷竭。这不过是世界本来的面目。无始无终,怎么你忘了?”

  “来生能知道今生的事吗?”

  “今生你可知道昨生的事?”

  “那还有什么意义?”

  “本来就没有修成来生以图好报的意义。只是证明,死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听见没有,世启?”“没有,十八,我什么也听不见。”“他们说死是不可怕的!”“是吗,十八?路,是吗?”路一心一意看着,放大镜里反映出自己的眼睛。

  “死,不过是一个辉煌的结束,”男的说,“同时是一个灿烂的开始。”

  “一个辉煌的结束和一个灿烂的开始。”女的重复道。

  四面铃声,“叮噹——叮噹——叮噹——”,悠扬如歌;八方鼓响,“咚咚——咚咚——咚咚——”,铿锵若舞。云荡霞飞,草木轻摇,天地正要踊跃,忽然铃声鼓声顿歇。

  “怎么了?”男的说。

  “出了什么事?”女的像是惊慌。

  阵阵浓烈的酒香飘起在祭坛上。然后有了另一个声音,舒缓而且镇静:“你们这一回真不漂亮,谈什么灿烂辉煌。”

  “你是谁?”男的女的一同问。

  我发现老孟似痴似梦坐在我的身旁。

  “别管我是谁,”老孟喝着酒,回答那两个鬼魂,“我知道你们活得既不灿烂,死得又不辉煌,这一回可是太不精彩太不漂亮了。”

  两个鬼魂无声无息,很久。

  我说:“他们走了吧?”

  “他们哭呢,”老孟说。他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开怀大笑,癫癫狂狂。

  路兴奋起来:“你们跳得一塌糊涂是吧老孟?一塌糊涂跳得,他们。”

  “他们本来跳得不坏。”老孟一条胳膊勾在路的肩膀上。“可是在还有力气去死的时候,这两个傻瓜却想不跳了。”

  “我不傻是吧老孟?一点都不傻,我。我能跳是吧老孟?能跳得不坏,我。”

  “我们也还在跳呢。”男的说,声音低沉。

  “那是因为你们找不到别的。”老孟捂着嘴嗤嗤地笑。“你们真要是找到了天堂,至少你们死得还算聪明。”

  鬼魂又不言语。

  老孟把酒泼向祭坛。蓝烟紫气慢慢凝滞,化成一对老人,互相依靠着坐在圆形的石台上:满头白发,一身布衣,几根野豆蔓儿爬上他们垂吊着的胳膊。

  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可我们还有下一回。”男的说,有气无力。

  “我们下一回会跳得好。”女的说,颤颤巍巍。

  老孟把嘴里的酒全喷出来,狂笑不止。

  女的似要发作,男的把她劝住:“别理他,别,我们最好是走。”

  老孟说:“你们要是说还有下一回,我就跟你们打个赌,我说没有下一回。”

  “别跟他打这个赌,”男的对女的说,“他肯定不会输,而我们注定赢不了。”

  “怎么会?”

  “我们活在这一回,他就没输。我们活在下一回的时候,下一回又成了这一回。我们赢不了他。”

  “我们怎么办?”

  “我们碰上厉害的了。我们还是走吧。”

  石台上,两个老人瞬息不见,蓝烟紫气顿时消失。四面铃声摇响,叮噹悦耳缥缈悠扬,如歌似舞;八方鼓声擂动,发聋震聩跌宕铿锵,似舞如歌。天空空星辰谛听,地冥冥草木静悟。白色的祭坛矗立于空冥之中。天地随之一片欢腾。可闻而不可即的地方有人的合唱:永远只有现在,来生总是今生,永远只有现在,来生总是今生,是永恒之舞,是亘古之梦……

  “我们找不到别的是吧老孟?”

  “可不是么?找不到一个点一条线一个面甚至一个单独的空间。那个家伙真是个好家伙,他还知道找不到没有‘我’的世界。”

  “可我能在那个球里跳得不坏是吧老孟?举着火在那个球里。我能吗老孟?老孟是吧,我能?”

  “什么时候你不用问别人了,路,你就能了。”

  路呆呆地微笑,算计着跳舞的事。

  所有这些奇奇怪怪的事,都是十八岁那年夏天我在这园子里亲身经历的。我后来把这些事跟几个人说,他们都不信。老孟当初就已料到这一点,劝我不必就这些事的真假与别人争得脸红脖子粗。我问为什么?老孟说,死过的人自己会知道,没死过的人不可能不认为你是在胡说。

  那个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有一天清晨,雾气还未散尽,园子里来了个女人。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阵,也不说话,摇摇头走开。

  她穿着雪白的长裙,裙裾轻拂过绿草地,慢掠过矮树丛,白色的身影一会在古殿旁,一会在老树下,一会又在祭坛上,像个精灵一样默默地在园子里周游。她再次走近我的时候,我问她:

  “您找什么?”

  “找一个说好了在这园子里等我的人。”

  “欧!您可回来了!他等您好几个月了。”

  “好几个月?才好几个月?”

  “对了对了,差不多一年了。”

  “怎么会才一年呢?有一万年了。”

  “一万年?”

  “可能还要长。”她冲我笑笑,目光灼灼,有不熄的愿望。

  “您不是找世启?”

  “世启?”她摇摇头。

  “您找的人什么样儿?”

  “腿坏了,眼还瞎。”

  “老孟!”我说,“怎么会是老孟?!”

  “他在哪儿?他还是每天都来吗?”

  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她身上有春天的不安的诱惑,又有秋光一样的沉静和安详。我在那乌黑的长发间辨出一缕雪白的颜色。

  我把老孟工厂的地址告诉她。她谢过我,长裙又拂过草地掠过树丛,在蓊蓊郁郁的草木之中消失不见。我才想起每次世启问今天是几号时,老孟都能准确地告诉他,甚至说出年和月。

  这天傍晚,老孟和路没有到园子里来。连着几天晚上,老孟和路都没来。只有我和世启坐在园子门口。

  “那个警察说来也没再来。”世启说。

  我说:“这倒好,我说不清那对老人是什么表情。你呢?”

  “我也说不清。”

  “他们说不定是突然发了什么急病呢?”

  “怎么会两个人同时发了急病?”

  “我是说,那样的话死倒真是没什么可怕。”

  世启不反驳我。

  我说:“他们要是知道自己患了绝症呢?知道仅剩的一点力气刚够走进那片草丛呢?”

  “刚够?事先怎么能算得出来呢?”

  “我说假如是那样,他们就会是非常坦然非常轻松了。”

  “当然,也只有那样才可能。可实际上没有什么假如。”

  实际上只有一个真实而具体的世界,这我知道。

  夏天过去了,天短了,天凉了。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园子里都有果实落在地上的声音。金黄的草叶上有飞蛾产下的卵。老树上,有鸟儿搭成的房。

  又过了些天。傍晚,世启来时告诉我,他碰见路了。他说路说,老孟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了。路说那个女人带回来一辆能够跳舞的轮椅,老孟便和她一起跳舞,像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样。他们从黄昏跳到半夜,从半夜跳到天明,从天明跳到晌午,从晌午跳到日落。谁也没有发现是什么时候,老孟用尽所有的力气了,那奇妙的轮椅仍然驮着他翩翩而舞。

  “路呢?路在哪儿?”

  “路说完就走了。”

  “路去哪儿了?”

  “路不说,急匆匆地走了。”

  我和世启去找路,问问老孟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们找到他家。人们说路去跳舞了。

  我们找到他的工厂。人们说路去跳舞了。

  我们找了所有的地方,找到半夜。人们说路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呆很久,不知道他到哪儿跳舞去了。

  我们又回到园子门口,天已经快亮了。暗淡的街灯熄灭,那条小路微白而清静。露水很重,把落叶贴在路面上。小路的尽头依然溟濛,世启的老婆和儿子没有回来。

  世启说:“我要去找他们,我得去。”

  “到哪儿?大山里去?”我问。

  “不管是哪儿。”

  “你这腿行吗,在大山里?”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得去。”

  “你的车钱够吗?”

  “反正我是得去。十八,你呢?”

  “别再管我叫十八了。太阳一出来我就过了十八了。我妈说我是太阳出来时生的。”

一九八六年七月十五日 于北京

5、车神

  一、残疾人车

  去年我终于自己挣够了一笔钱,买了一辆电动的残疾人车。这样就不再为出远门发愁了,把一对电瓶充足电可以跑几十公里,速度跟健康人骑自行车差不多。车开起来,电机一路风儿似地轻唱,平稳又潇洒,引得路人赞叹。腿坏了十几年,这一来心野了,冲出城圈去常不着家,去圆明园,去香山,再多备一套电瓶甚至可以到更远的郊外去疯跑了。关键在于你什么时候想去疯跑什么时候就能去疯跑,轻而易举之事。有回到了健康时候的感觉。只是还上不了山,但揣摸那也不会是永远的绝望。

  有了新车,原来用的那辆笨重的手摇车便闲在角落里。每从外面疯够了兴冲冲开了新车回到家,见那旧车不声不响独自度着寂寞,浑身的血一下子全静下来。忧伤像影子一样从四周围悄悄漫起,淹没到心头。于是抽一支烟再抽一支烟,怀疑自己是不是那种容易忘记老朋友的人。一支烟又一支烟捱到夜深,困了,慢慢去睡,又睡不着。旧车下,一只蟋蟀彻夜地叫。这车驮我走过最艰难的日子,十几年。

  二、二十个母亲

  两个老太大,头发都已花白。蜻蜓在她们头顶上盘桓不去,随后蝴蝶又飞来。那样的年纪她们还都穿着裙子,蓝色和紫色的裙子,上面有星星一样的碎斑点。裙子下面的脚步,缓缓地就是秋天。

  也许是在路上,也许是在林间或是河岸,有一个人坐在手摇车上抽烟。那不是我。

  路很长,或者林子很静,要么就是河面上的薄雾中有一只船。

  两个老太太走近那抽烟的人,冲他笑笑,弯腰去看那车的链盘,又直起身来把车摸遍,退后几步估摸它的长度,再向抽烟的人问了车的价钱。

  抽烟的人说:“不管是您们当中的哪一位,都摇不动这车。老年人摇不动它。”

  两个老太太心里叹息,说:“是给一个孩子。”

  “您的?还是您的?”抽烟的人把烟掐掉。

  九月的天空渐渐深远。白云满怀心事,在所到之处投下影子。

  这时候在一家工厂里,那辆注定将属于我的手摇车正在组装。

  抽烟的人想: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不幸的年轻人,他无论如何料想不到,在剩下的日子里都将碰上什么。

  正像这抽烟的人也没料到:这两个老太大又召集起十八个老太太,和她俩一样,她们的儿女都是我少年时代的同学。给我买那手摇车的,是二十个母亲。

  三、乌鸦和鸽子

  乌鸦飞过灰白的天空,吵散了梦里的鸽子。

  整整一夜我的腿都是好的,赤脚在柔软的山路上走。黑色的岩石上栖息着鸽群,时而欢唱着飘上天去,时而笑闹着纷纷落下,数不清有多少……

  醒了。腿却睡去,不能动了,也没有知觉。晨熹曦微中,有个孩子站在我的手摇车前等着我醒来;他已穿戴整齐,斜挎着小小的行囊。

  “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你说的,今天和我去远游。”

  不错,我答应过他。于是我平生第一次摇了那辆车走出家。孩子站在车尾的木箱上,身体轻得像是并不存在。

  “可我们去哪儿呀?”

  “你说过,去远游。”

  大雪在夜里盖满了世界。风,又冷又大。孩子一路说着歌谣:

  “假如你已经死了,你还有什么可怕……”

  我才想起问问这孩子是谁。但他不回答。

  我们走过空旷的大街,走过安静的小巷,高楼和矮屋的窗口还都拉着窗帘,五颜六色的图案被冰凌冻在玻璃上装饰起一个个温暖的家。雪在车轮下爆裂。孩子说着他的歌谣:“既然死你都不怕,何不同我去远游……”

  我想扭回头看看这孩子究竟是谁。孩子搂着我的脖子笑,热气喷在我脸上和心里。

  我们走过城镇和村庄,走了大道走小路,走出树林,走上冰封的河面……辽阔无垠的雪野上栖息着成群的乌鸦,时而聒噪着涌起来,时而落下铺开一地阴郁。

  我跟孩子说起梦里的鸽子。孩子说道:“乌鸦是只黑鸽子,鸽子是只白乌鸦。”

  孩子说罢消失不见。无边的白色的世界上有两道不尽的黑色的车辙。在那个冬天的早晨,车神扮成孩子的模样,带我开始去远游。

  四、小作坊

  小巷深处有一家小作坊,三十几个家庭妇女一天到晚在那儿低着头忙。腰都弯了,眼都花了,长年累月皱纹悄悄爬到她们脸上。我摇着车走遍世界想找一份工作,最后走到这儿,她们把我收留。

  低矮又歪斜的小房是她们自己盖的,没有玻璃没有太阳。她们在阴暗中笑得露出白牙,说为了盖这间小房她们夜里去偷过砖瓦灰沙,其中一个年老的小脚儿女人险些让人抓住。

  她们愿意听我讲这手摇车的来历,说那二十个母亲来生可得荣华富贵子孙满堂。

  我在这个小作坊一干好多年。我们每天把粘稠的黑色的生漆调出七色,画成神仙一样的才子佳人,一如画着无声的梦想。

  五、在海边

  有一年我到了遥远的海边,在那儿见到一匹老马和一个老人。

  春天在海天之间激动不安。老人像一块褐色的沉静的礁石,老马如同他的游魂。

  我摇车接近老马,它不慌不忙地吻了吻我的车把和车轮。

  老人说:“它还不老,还能风似地跑呢。”

  “骑它跑一圈要多少钱?”我问。

  “一块钱,再少了不行。”

  “生意好吗?”

  “现在不行,得到夏天。你是我今年见到的第一个游客。”

  “可惜我不能骑上它跑一回了。”

  “可你是怎么来的?就靠这辆车?”

  “朋友们把我背上火车,把这车也抬上去。”

  “我这辈子头一回见这样的车。”

  “坐了几天几夜火车才到这儿,朋友们又把我背下来,把这车再抬下来。”

  “我在这海边几十年了,没见有人坐你这样的车来过呢。”

  “朋友们让我看看海。”

  “他们在哪儿?”

  我指指海上。那儿,一群年轻人在浪巅上海鸟似地欢叫,叫声在大海轰鸣震响的呼吸之中时隐时现。

  “我也不能再到海上去了,”老人说。老人和老马一齐望着海天相接之处,很久。

  “想不想让这马带上你围这海湾跑一圈?”

  “行吗?”

  老人纵身上马,一手抓缰,弯下腰来一手推住我的车,在海边飞跑,气喘吁吁地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们跑过沙滩,跑过长长的陡坡,跑上面海朝天的崖顶,老人气喘吁吁地说:“……那时候这匹马的老祖父也还年轻。”

  六、天河里的船歌

  疯狂的夏天,死神一度要把我和我的车推下深渊;车轮顺着陡坡不可收拾地向下滚动,这时候一个姑娘挡在我的车前。

  霎那间天也知道地也知道,我们各自寻找对方,都已经多年。

  我重又睁开双眼。从白天到黑夜,太阳和月亮所在的地方有船桨掀动水波的声音:星星索……星星索……

  “我们以前互相见过?”

  “我们以前见过。”

  “什么时候?”

  “也许是在童年?”

  “是在天地初开的时候。”

  呵,我恍惚记得。

  两个人各伸出一只手,细看那两道爱情线:又深又长没有枝杈。

  “没错!”我说。

  她却有些忧郁:“也许是道又深又长的天河。”

  “两道!”我喊,“可没有过两道天河!”

  星星索……星星索……星星索……太阳和月亮所在的地方,无始无终地唱着一首船歌。

  七、岸

  十几年中,总是她来看我,我却从没到她住的那间小屋里去过。到那儿去要上一百级楼梯,要在许多子弹一样的目光中摇着我的车。这车肯定会在那儿给她闯祸。

  其实,人间有双重的天河。

  如今她远在异乡,只身漂泊。

  在最后一个夏天的最后一个晚上,她费尽心机要满足我多年的愿望:让我看看她住过的小屋,让我记住小屋里的全部陈设。一道长满青苔的土岗旁,有一座红色的小楼。她把我的车推上土岗,指给我看一个白杨遮掩的窗口。

  “明天就只剩下它离我最近。”

  “不过,别忘了它的主人。”

  夜色浓重的时候,她把我的酒杯斟满,跑下土岗。黑暗里我数着她的脚步。

  忽然那个窗口灯火辉煌,窗帘像舞台的帷幕般轻轻启开。十二个方格后面,她端着一面镜子走来走去。我从镜子里看见了她的小屋,小屋的每一个角落,与我一千次梦见过的相差不多……

  时钟敲过十下,我们如约举起酒杯,这时候我从那面镜子里看见,她的屋门被粗暴地推开……幕落了,灯熄了。玫瑰色的酒中映出浩渺的天河。

  星星索……星星索……木桨打着水波。明天,她将远离故土;我将摇着车在岸边守候,地老天荒时据说也海也会干涸。

  八、雨中的陌生人

  黄昏像一群不会叫的飞蛾,纷乱的白光在苍茫里游来游去。夏天只剩下不可挽救的记忆。墙根下的野草,把疯狂结成种子,精心地埋进土里。

  空中淅淅沥沥地哼着一支歌:天上的星星为什么像地上的人群一样拥挤,地上的人群为什么象天上的星星一样疏远……反反复复只这两句。

  我的车蹲在窗前,似对我说:“出去走走吧,我们俩。”我不知道去哪儿。“走吧,不管是哪儿。”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别问为什么,只管先去。”

  它驮我走进秋雨。“这下好些了吗?”“就算好些了吧,兄弟。”

  湿漉漉的路面上反映着五彩的灯光,灯光中晃着无数五彩的人形。

  什么是幻觉?不过是视觉所不能证实的听觉,和触觉所不能证实的视觉吧。照理说,你完全能够走过去和任何一个陌生人拉拉手或干脆扑在他怀里哭泣,以证明一切都不是幻影;但是你不敢。不敢就是不能。

  我坐在雨地里,到深夜。

  一个汉子晃悠悠走来,播散一路酒气,走近了站住,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他把我也当成了醉汉。确实,夜静更深在这路边淋雨的只有我们两个。

  很久,他说:“别这样,兄弟,回去吧。”

  很久,他又说:“跟我回去吧!相信我,咱们都是喝酒的人。”

  九、车神是谁

  我的车神无处不在。我的车神变化万千。现在我终于知道车神是谁了:信心告诉你她是谁,她就是谁。

  十几年前当我得到这辆车的时候,我曾一本正经地写下二十个名字,想等我将来挣够了一笔钱时去还上。现在我才知道这不可能,当初的想法太近荒唐。

  我也不可能放弃那辆电动的新车。只有一个念头十分明晰:这辆手摇车驮我走过最艰难的岁月,无论如何不能把它卖掉。

  车神无所不知。礼拜日的晨钟敲响,车神扮成一对年轻夫妇的模样,来把这辆手摇车修整一新,说:“这世上又有一个需要它的人。”便驾着它飘然而去。

  神的事我不去问。对于那辆车,对于那个需要它的人,神留给我想象。

一九八七年

6、礼拜日

  最后到了现在,这个男人只记得那个女人对他说过一回:“我就住在太平桥。”

  他慢慢地把这句话又默念了一遍。这时候空中有了光亮,仿佛天在升上去,地在沉下去,四周的一切看得清楚了。不过当初忘了问她太平桥在哪儿。想到这儿他爬起来披上衣服,东翻西找从床底下抻出一本地图,掸去上面的尘土。横的竖的斜的弧形的街道密密麻麻,像对着太阳看一片叶子时看到的那些精致的网脉,不同型号的铅字疏密无序又像天上诸多的星座。找不到太平桥。

  夜里作了好多梦。夜夜如此。一个梦醒了又是一个梦,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都是很精彩很有意思的梦,可是记不住。自己作的自己又记不住,天一亮就全忘了,光记得都很有意思,都很精彩。

  有两个孩子在窗根下说话,一个总是说:“哟——,真叫多哟!”

  另一个老说真长:“哎呀,真——长。”这声音随着安静的湿漉漉的黎明一同流进屋里,又干净又响亮,搅起回声流得到处都是。

  他又拿起地图小心翼翼翻了一遍。还是没有太平桥这么个地方。有那么半支烟的工夫,这个男人认真地怀疑那个女人是否也是一个梦。为了这个愚蠢的怀疑,他叼着另外半支烟开始穿衣服,顺便在身上掐了一把,被掐的地方确实很疼。

  这个男人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是在很久以前了,在一个朋友家。这朋友叫天奇。天奇的妻子叫晓堃,晓堃刚好是那个女人的朋友。只一间小屋,似乎是说只有这一个世界,夫妻俩各占一角和自己的朋友倾心交谈——一边是“阿波罗登月以及到底有没有飞碟”,一边是“要孩子还是不要孩子”。叽哩咕噜嗡嗡嘤嘤,中间隔了三米飘忽不定的浩翰宇宙,谈话声在那儿交织起来使空气和烟雾轻轻震动,使人形失去立体感。在两边的话题碰巧都暂停的时候,发现这屋里还有一座落地式自鸣钟,坦荡而镇静地记录着一段过程。这时男人和女人互相看一眼,既熟悉又陌生。叽哩咕噜嗡嗡嘤嘤空气和烟雾又动荡起来,淹没了钟声。“既然我们可以到月亮上去,更高级的智能为什么不会到我们这儿来?”“这已经不是问题了,问题是他们来干吗?”女人们还是说孩子:“要是让一个生命来了,你就得对这生命负责。”

  “你也是一个生命,你也来了,谁对你负责?”……那是在他们的朋友刚刚结婚不久的时候。

  第二次见面竟是在差不多十四年以后,在法院的大门口;他的朋友和她的朋友在大门里的某个地方办理离婚手续。太阳又升起来,照着门旁的卫兵和灰色高墙上的爬山虎。爬山虎的叶子正在变红,不久以后将变成黑褐色然后在这一年里消失。他比她来得晚。

  “是您?您还记得我吗?”男人问。

  女人把他看了好一会:“喔哟,有十好几年了吧?”笑一笑伸出手来。

  “可不是吗,十四年了。”男人说,“他们在里头吧?”

  “进去好一阵子了。”

  “情绪怎么样,他们俩?”

  “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看不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

  “您指什么?”

  “他们俩,怎么会闹到这一步?”

  “怎么您不知道?您是他们家的常客呀!”女人说。

  “我这几年去得少了。总有事,也说不清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最近又写什么呢?我看过您的小说。”

  “是吗?”男人笑笑,退步到墙边的阴影里,太阳一直晃得他睁不开眼睛。“我也正在想我写的都是什么。”

  女人也走到阴影里,两个人在法院对面的大墙下并排站着。爬山虎在风中轻轻抖动,整座墙都在动。每年的这个季节都有挺长一段好天气,鸟儿飞得又高又舒缓,老人和孩子的说话声又轻又真切。

  “前些年他们倒总是吵,”男人说,“吵起来凶得一个要把一个吃了,恨不能吞了。”

  “是吗?可真想象不出来。”

  “我也不说谁更凶,半斤对八两。”

  “嗯,我想是。我想准是旗鼓相当。”

  “这几年好像不了,咹?好像不怎么吵了,是不是?”

  “这两年他们可简直是相敬如宾。”

  “是吗?这么严重?”男人说,“这我还不知道。”

  女人很快地仰起头看了男人一眼,头一回看得这么认真,这么不平静。

  “要是这样就没什么可奇怪了。这就快完了。”

  “已经完了,”女人说,“没办法了。”

  大门里,也许是在白色的走廊上,也许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有一只钟,不动声色地走个不停。大墙下的阴影渐渐窄了。

  “您得等他们出来吗?”男人问。

  “得等。晓堃得有人陪她一段时候。您不吗?”

  “不。我只是来看看,没什么事也没什么办法就是了。天奇最不愿意在他倒霉的时候有人特意来陪他。”

  “男子汉,是吗?”女人说,语气不大客气。

  他惊讶地扭转脸看她:“不,我没这么说。”目光磕磕绊绊地下移,停在她胸前的扣子上。“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方式,可能有的人更习惯一个人听听音乐,喝喝酒。”

  “真多,哟——,真多哟!”

  “真长,是吧?真——长。”

  原来是一对双胞胎的兄妹俩蹲在窗根下数蚂蚁。两个孩子和一幕蚁群迁徒的壮观场面:千万只蚂蚁一只挨一只横着铺开纵着排开,一支浩荡的队伍弯弯曲曲绵绵延延不见头尾,每只都抱了一份口粮或一只白色的蚁卵,匆忙赶路。

  孩子问一个过路人:“它们在干吗呀?”

  “大概是搬家。”

  “干吗搬家呀?”

  “也许是去旅游。”

  “上哪儿去呢?”

  “无所谓。说不定就是出去逛逛。”

  “逛逛呀?”

  两个孩子正正经经地想了一会,想蚂蚁出去逛逛的事,也想起自己出去逛过的事。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几乎是同时来到这世上,之后在某一个早晨,父母打发他们到院子里去玩,在那个令人惊讶的窗根下,世界变得更真实更具体了,更美妙也更神秘。

  孩子的父亲有一回说起这两个孩子:“本来没想这么早要他们。”这句话其实不能成立,如果晚要的话就不再是他们了,是另外的两个,或者一个,也没准是三个。年轻的父亲说:“其实是一次失误。”

  “失误?”“以为是那种药,结果不是,是治感冒的。”这一失误不要紧,看起来是上帝的事,结果呢,就有两个灵魂在那儿认认真真地数蚂蚁了。不过数来数去还是20,“27、28、29、20……”

  “嘿,你们俩怎么没去幼儿园?”

  “今天是礼拜日!”

  “给我说个歌谣,听见没有?说个歌谣。”

  孩子不说,又强调了一遍礼拜日,语气神态都极虔诚,生怕这不是礼拜日。阴蒙蒙的天,湿润的空气中有煤烟味,萌动着淡淡的绿色。

  男人又把地图册翻过两遍了,毫无结果。他站在屋子中央反复回忆着女人在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绝没有记错:是太平桥。背后的玻璃窗越来越亮,地上有了他模糊的影子。四壁间回旋着一连串空幻的噼啪声,是他把手指关节扳得响。

  淡淡的绿色之中,有斑斑块块忧郁的鹅黄;当他离开家的时候,连翘花正在开放。那时节细雨霏霏,行人寥寥。什么时候杨树备下了新鲜的枝条,现在弯曲着描在天上,挂一串串杨花,飘飘摇摇如雨中的铃铛。单薄的连翘花,想必有一点苦味。在冬天里,在以往的日子,譬如寂寞的黄昏,譬如夜里北风刮得门窗突突作响,那时你干什么呢?它们却已经准备好了有一天和你相见,在礼拜日的早晨,在路上。

  两个人第三次见面是偶然碰上的,在夜行火车里。两个人从不同的地方回来,回相同的地方去。火车在夜里经过许多大站小站,一些人下去,又一些人上来。夜很长,路也很长。人都稀里糊涂地睡,用大衣把自己蒙起来,也是因为冷,也是因为人睡着了样子都挺俗气,像傻瓜,像可怜虫。等到车厢里的灯光唰地灭了,窗外现出远山和田野上的雾。人们推开大衣,找白天的感觉,尽快使自己懂得这是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两个人醒了的时候互相发现了对方,原来一直面对面坐着,原来夜里还都听见过对方的梦呓。

  “怎么会是您?”几乎同时说。

  又几乎同时问:“到哪儿去?”

  回家。都是回家。大概就是在这时候,女人说起过她就住在太平桥,说得漫不经意,眼神恍惚还像在梦里。随后两个人又说起他们的朋友。

  “这一宿睡得好吗?”男人问。

  “那天,您刚走,”女人说,忽然瑟缩着望了望窗外。那儿,一团团淡紫色的阳光正在雾气中洇开。

  男人不由得也朝女人望过的地方望去。

  “那天您刚离开,他们俩就出来了。”女人说,回过头来,“哦,我睡得挺好,作了一宿梦。”她见男人望得那么专注,倒不知外头究竟有什么了。

  “没什么。野外的早晨快给忘光了。”他也回过头来,望着她,如同望着那片雾。“那天,我是怕我碰上那种场面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您聪明。”

  “我伯那种时候有别人在场,是不是好。”

  “您干吗不也提醒我一下?”女人说。

  “到底好不好我吃不准。谁也不知道谁是怎么回事。照我想天奇顶多一个人听听音乐喝几天闷酒,可他失踪了。”

  “失踪了?您说什么,天奇失踪了?!”

  “您还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

  “那天之后我见过他一回,后来就不知他到哪儿去了。”

  “怎么会呢,”女人说,“别人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有好久了。就好像忽然间没了。”

  车厢里还很安静,有嘁嘁嚓嚓的低语声和火车的行驶声混合在一起。某一处行李架上吊着一只玩具帆船,和窗外的雾气一个颜色一样朦胧。

  “晓堃说,其实他们俩有一年多谁也不跟谁说话了。”

  “她是怎么说的?为什么?”男人问。

  “是天奇先有什么话都不跟她说的,她怎么知道为什么?”

  “是吗?她这么说?”男人无可奈何地笑笑。

  “他怎么说?天奇这家伙是怎么说?”

  “这么问,咱们俩也快打起来了。”男人笑笑,这一回笑得挺宽厚,又说:“咱们俩要是吵起来,最后也是弄不清是谁先吵的。”

  女人笑起来,突然停住又突然大声笑起来,终于醒了,又漂亮又有生气。在她背后不远的地方,那只玩具帆船有节奏地荡,像一只钟摆。

  然后她觉得自己太放纵了。

  “晓堃告诉我,”她说,“天快黑的时候屋里还没有点灯,她常乘天奇不注意半天半天地偷着看他,不是在看,是在读,读不懂他。”

  “天奇也一样,真想把她读懂。”

  “可她读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读懂。”

  “天奇也是一样。”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看着田野村庄和太阳都在亮起来。

  “刚才您说什么?作了一宿梦,您?”

  “我要么整宿整宿失眠,要么睡着了就整宿整宿作梦。”

  男人眼睛一亮:“怎么您也这样?”仿佛他一直期待的就是这个,却又不期而至。

  “您也是吗?”

  “嚄,简直!”

  “是——吗!”女人含笑甩一下头发。

  “我平生最遗憾的一件事,不,是之一,最遗憾的事之一就是所有我作的那些千载难逢的好梦全都记不住。”他想了一下,看见女人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吹个牛吧,要能记住哪怕十分之一,我的小说就会写得比现在强一百倍。”

  女人笑得又倾心又着迷:“我的梦倒是全都能记住,您先听我说,可我一点儿都不懂我怎么会作那样的梦,稀奇古怪简直不着边际。”

  “说一个行吗?”

  “譬如,我梦见自己长了条尾巴,上面全是鱼鳞。”

  “还有呢?”

  “我浑身湿淋淋的冷得发抖,到处不见一个人。”

  “嗯。然后呢?”

  “记不清了。好像是……不行,实在是忘了。”

  男人把一支烟捏来捏去,想这个梦,把烟放在鼻子下闻,把烟捏软了从中抽出烟梗。这期间女人做着自己的事,但注意力都在他那儿。

  “这样不行。”男人说。

  女人立刻停下手里的事。

  “光说这么一点儿不行。”他把那支烟点着,透过烟雾看了她一会:“有一种释梦的方法,您知道吗?”

  女人坐在太阳里。还有她背后那只帆船,也被太阳染成金黄,安安静静,飘飘荡荡。

  有个养鸟的老人坐在一块大树根上。树早不知道被运到哪儿去了,说不定已经被做成了什么。鸟笼子挂在离他一箭之遥的几棵小树上,这样他觉得跟他那些鸟更近了,每一只的叫声都意味着什么就更清楚了。

  女人对年仅十四岁的女儿说:“那么你觉得什么有意思呢?”她把“有”字说得又长又重。

  女儿背对母亲站在阳台上,不停地踢脚下的水泥栏杆。

  “我想,”母亲又说,“总还有些事是有意思的。总会有些事你觉得有意思吧?”

  女儿仍不回答,低头瞧瞧自己的鞋尖儿,不踢了。

  “譬如,你喜欢什么,爱好什么。再譬如说,你想没想过将来要干什么呢?”

  女儿做了个不耐烦的表示,又开始踢栏杆。

  “哪能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呢?你刚这么小,你才十四岁……”

  女儿转身走进屋里去,经过厨房时把什么东西碰了一下,然后是嘭的一声门响。

  夜晚漫长得失去节奏。楼下,松墙围起来的空地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雪人。屋子里静悄悄的,自来水管不时轰隆轰隆响一阵。

  听不见女儿在干吗,女儿仿佛不在家。女人站在阳台上,站到月亮升高了,她使劲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雪人正在消融。

  过厅里的水仙花悄悄开放。六片白色的小花瓣,不引人注目。

  她推开女儿的房门。一束桔黄色的灯光里,女儿懒洋洋地倒在床上看小说,四周都暗。桌上摊开一大堆作业。“你怎么才回来?”

  女儿问她,没有抬头。一瞬间,她也觉得自己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风尘仆仆。

  她定了定神:“我记得从你一懂事我就跟你说,而且一直是这么说,我们首先是朋友,其次才是母女。”

  女儿放下小说坐起来,开始踢桌子腿,很抱歉地对着母亲打了个哈欠,低下头,不停地踢着桌子腿。

  “无论你想什么,”母亲说,“你都可以跟我说。”

  “不管是什么,你都可以说,”母亲说。

  “怎么想都没关系。我们首先是朋友。以前你不是有什么都跟我说吗?”

  “我没想什么。我就是觉得没意思。”

  “什么?什么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像我这样呢?像妈妈这样每天都能治好很多人的病,救活很多人呢?有意思吗?”

  女儿摇摇头。

  “也没意思?”

  “不是,我是说我也不知道。”女儿又是那么抱歉地看着母亲。

  这时候只要母亲多露出一点伤心的样子,女儿就会改口,但那就更不是真的。

  水仙花的幽香一阵阵流进屋里,若有若无。

  男人说:“您总算还记住了您长过一条尾巴,可我,所有的梦都记不住。”

  “您别笑,”他又说,“为了回忆起那些梦,您不知道我白白浪费了多少个白天。”

  “想起来多少?”她问,兴趣很浓的样子。

  “总在快要想起来的时候,忽一下又全没了。”

  “既然您说的那种释梦的方法,可以把忘记的事引导出来,您干吗不自己试试?”

  “自己跟自己?”

  “那怎么不行?行吗?”女人的目光里抱着相反的期望。

  “就是说,自己想跟自己说什么就说什么,是吗?好主意。自己跟自己胡说八道一通,同时自己听自己胡说八道一通,然后一本正经地去吃喝拉撒睡,井井有条。您这主意好。这一下就太平无事了。您信不信?要能这样,世界上就保险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他每说一句,她就笑得更厉害一点。

  “也许您行。”男人又说,“喂,这么坐着可真他妈冷。”

  天空光秃秃的,展开在树梢上。树枝细密如烟,鸟儿寥寥落落地叫。

  “天奇还没有回来?”

  “无影无踪。”

  不知在什么地方,或许有一个年轻的樵夫,远远的有清脆的劈裂声传来。细听,又像没有。

  “其实这方法本身倒是挺不错,不必非释什么梦不可。”女人说,然后突然被自己的想法震动了,变得生气勃勃:“要真能那样可真不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什么都行。”

  “自己跟自己?”

  “当然不是。互相,人和人互相,想说什么说什么。”

  “说什么?”

  “就按您说的那个释梦的方法,百分之百怎么想就怎么说。”女人惊愕地看着男人,仿佛想了一下遥远的往事。“啊?您说是不是?是不是挺棒的?“

  “是挺不错,倒是挺不错的。”男人故作镇静。他讨厌故作镇静,在这个意义上他羡慕女人。

  “真太棒了,”女人说,“嘿!其实我觉得那真太棒了!”

  “不过你也许没明白,我说的百分之百是什么意思。”男人站起来使劲跺脚,“喔哟,咱们遛遛吧,脚都冻麻了。”

  方砖小路,干冷、空净。老麻雀瑟缩着时起时落,熬着冬天。

  轻轻的劈裂声,很远。

  “我当然明白。真的,我确实觉得那太够意思了。我明白你说的百分之百。”

  “连自己挺糟糕的念头也能说。”

  “就是就是,连那些丑恶的想法也可以说。”

  “连那些有失尊严的事。”男人说。

  “甚至一闪念的罪恶心理。可惜我一会儿还有事。”她捏着手表算了一下,又抬起头。“嚄,那可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百分之百的。”

  “甚至胡说八道都行。”

  “对对对,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都行,只要想。”

  “其实人需要有这样的时候。”

  “需要这样的机会。”“太需要了。”“真是,是。”“老那么戒备森严的……”“老那么仪表端庄的受不了。”“就是,太受不了。”

  “等于自找苦吃而且……”“其实没必要。”“而且,对了,根本没必要。”“况且活得就够不容易的了。”“还得提心吊胆小心谨慎,他妈的要是那样还不如……”“不行,我的时间快到了。”“我是说,要是那样还不如谁也不认识谁。”“对了,那样倒还好受,说不定。”

  “要不就什么都可以说,不必在乎。”“什么都行,完全随便,再说……”“谁也不用担心说得不合适。”“再说人和人太需要这样了。”

  “太需要了。”“其实非常需要。”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挺棒的。”

  “是挺棒的。”

  “其实是挺棒的。”

  “甚至包括心里一些阴暗的东西,都可以说。”“都可以。”

  “连他妈的一些绝对算不上高尚的想法。”“都可以,全都可以。”“连一些他妈的……嚄,我今天脏话真多。”“这挺好,真的,骂得又真诚又坦率。”“是吗?”“当然,人有时候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毫无顾忌。”“谁也不怕谁看不起,因为谁也不会看不起谁。”“欧!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正要这么说呢。”

  “一套一套的礼貌让人发晕。”“没错儿没错儿,晕过去,而且不是心理的简直是生理的。”“生理的,直接恶心你的肠胃。”“唉——,我真得走了,下午还得上班,还有一个手术得做。”

  黑色的树干成群地默立,徒然高举着密密匝匝的枝条。老麻雀出没其间。还有冻硬的土路,在林间蜿蜒,挂一层往日的苔藓。果真有一位樵夫的话,必是一位年轻的樵夫,清脆的劈裂声响在苍白的天空里。

  “天奇会上哪儿去呢?”她问。

  “不知道。”

  “没再问问别人?”

  “没人知道,”男人说,“谁也不知道。就像写小说。”

  “像写小说?”

  “上帝把一个东西藏起来了,成千上万的人在那儿找。”

  “找什么?”

  “问得真妙。问题就是,不知道上帝把什么给藏起来了。谁也不知道。”

  或者是一位号手。果真是一位号手的话,肯定是位年幼的号手,手艺极不精到,躲在哪一片灌木丛里不知疲倦地吹着,把清脆的劈裂声吹给空旷的冬天。

  在冬天的末尾,鹿成群结队北上,千里迢迢日夜兼程。在北极圈附近,它们要涉过冰河赶往夏栖地。太阳的角度变了一下,它们感觉到了。冰河已经解冻,巨大的透明的冰块在蓝色的激流中漂浮旋转、翻滚、撞击,野性的呼喊震撼着冻土,沿着荒莽的地平线一直推广到远方的黑色的针叶林,在那儿激起回声。鹿群惊呆了。继而嘶鸣。听不见。全是浪声,浮冰的碰撞声和爆裂声。

  十四岁的女孩子,心嘭嘭跳,为那些可爱的鹿们担心。“不能等冰化完了吗?”她心里说。

  不能等了。鹿群镇定下来,一头接一头跳入冰河,在河那边,有整整一个夏天的好梦。它们游泳的姿态健美而善良,又心焦又认命。巨浪和浮冰不怜悯任何一点点疏忽,连偶然的意外也不饶过。

  过道的门响,妈妈回来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在这条河上,都有些美丽的尸体漂散在白冰碧浪之间。有些已经年老,有些正年轻,有些尚在童年。美丽的河上,自古以来就渴望这些美丽的灵魂……

  妈妈回来了,再说也不想再看,她关上电视机。

  “今天是礼拜日,想看就看吧。”妈妈在厨房里说。

  女孩子已经走到街上。

  她在街上整整逛了一个下午:吃了十二根冰棍;踢遍了路边所有的邮筒;替一个老太太买上了电影票,老太太挤不到人堆里去够不着售票窗口;买了一份报纸看,看完忘记丢在了哪儿;然后在马路牙子上走,至少走了有两站地才掉下来;最后来到一片空场上看别人驯鸟,那鸟叫蜡嘴雀,飞起来可以一连叼住主人抛上半空的三颗骨头球,她跟在人家屁股后头问人家那鸟要多少钱才卖,人家顾不上理她,因为她年纪太小。驯鸟的人走了,围观的人群也都散了,她还在空场上坐着不想回家。

  这时候,那个老人向她走来。老人把鸟笼子挂在远处的几棵小树上,走来找他那块大树根,看见这小姑娘正坐在上面。

  细雨无声,且无边际。男人一路走一路打听,问了多少人都说不知道太平桥在哪儿。“太平桥?不知道。”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摇摇头走开。

  灰色的天底下几条灰色的小街。他站在街口,还没拿定主意怎么走,已经听见路面上响起一个人孤独的脚步声,才知道是自己的。细雨无声,无边无际。

  河水流过城市的时候变得污浊,解冻的一刻尤为丑陋。但春天的太阳在哪儿都是一样,暖和而又缥缈。

  “你那些梦,怎么样,想起一点儿来没有?”

  “没有。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记性坏透了。我甚至有这样的时候,到很远的地方去找一个人,东打听西打听,等到了地方却一点儿也想不起为什么要来了,只好又回去。”

  女人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又看着那条河。

  “写起小说来也常这样。兴致勃勃地写,兴致勃勃兴致勃勃,忽然间,假如意识真像一条河流的话,这时候准是遇到一片沙漠,全被吸干了,既想不起为什么兴致勃勃,也想不起为什么不兴致勃勃。想一个下午也想不起来。”

  “可还写。”女人说,带着同情。

  “可还写,”男人说得漠然,“像是上了贼船。”

  正在消融的冰雪像一团团陈年的棉絮,在河上缓缓浮游。清新而凛冽的空气中,或者是太阳里,一缕风琴声重复着一首儿童的歌。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男人正要说什么,被女人打断了。

  “唉——,都这样。”女人说。

  “什么都这样?”他问。

  “都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还干。”

  “好像是,为了,晚上,”他一步一步推想着说,“睡觉的时候,睡觉的时候你得能觉得,觉得自己还是干了点儿什么的。就这么回事。”

  “干了点儿什么呢?”

  男人点上一支烟。风琴声无比宁静。这附近应当有一所小学校。应当有一个梳辫子的年轻女教师,在练琴。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男人要说什么又被女人打断了。

  “那天我们抢救一个病人,”女人说,“在抢救之前我们就知道,即使救活了他也肯定是个白痴了,甚至又傻又瘫。”

  “活了?”

  “活了。”

  “怎么样?”

  “跟我们抢救之前知道的一样。”

  “混蛋你们。”

  “可在医学上,这是个出色的抢救。”

  “说不定正有人把他写成论文呢吧?”他说。

  “这样将来的抢救才可能更好,不傻也不瘫。”

  男人抽着烟不说话。

  女人说:“你不能不说,这是个站得住的理由。”

  她又说:“只要你不再往下想。只要你不再想那个被救活了的人。只要你不想,一个人,即便不瘫不傻又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对我们上次说的事感兴趣?”男人终于说,说得很快很突然。

  “什么?哦,当然。”

  “我想你没准儿已经觉得没劲了吧?”

  “没有。”

  “可是看样子你兴趣不大似的。”

  “没有没有,我还怕你觉得没劲了呢。”

  “你还觉得那样很棒吗?”。

  “没有。哦,不不,很棒,还觉得很棒,我是说我没有兴趣不大似的。”

  “你好像在想别的。”

  “噢——,我在听这琴呢,”她说,声音很轻,伸起一个指头指一下,阳光里的琴声仿佛都集中到她这个指头上。

  无缘无故地相信那是一个梳辫子的年轻女教师,在练琴。礼拜日,孩子们都回家了,她独自走进教室,在这之前她梳洗过了,现在坐在琴前,按动琴键,满室阳光,一排排小桌椅如同所有的男孩子和女孩子……

  “其实不对,我知道了!”她嚯地转过身来看着他,“不是得能够觉得自己还是干了点儿什么的,不是,不是这么回事。”

  “咹?说呀!”

  她又想了一下。“是得能够觉得,自己是还干了点儿什么的人。差一个字懂吗?“

  半晌,男人张着嘴,让烟自己一点点儿冒出来。两个人一块看着那烟一点点儿冒出来,飘散。然后男人说:“懂。只差一个字,可意思差得多了。”

  “是吧?”女人说,像是解开了一道题那样有点轻松。

  “这样就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男人说。

  “这样早晨起来一出门你就能结出一层硬壳把你罩住,防着有人看不起你。”男人说。

  “如果你觉得有人看不起你……”“如果有人看不起你,你就想一下,我是还干了点儿什么的人。”“对对,就这么回事。”“如果再有人看不起你,你就再想一下,他还不知道我他妈的是作家呢,或者是他妈的别的什么呢。”“就是就是,就是这么回事。”

  “你就瞅机会让他知道知道。”女人连连点头,笑着。“可是他妈的人家先让你知道了,人家是干了两点儿什么的人。”女人笑得厉害。

  “得,你就下决心跟傻瓜似的没日没夜地干吧,干两点儿干一百点儿让他妈的谁也别瞧不起咱们。”“最后连自己是什么全忘了。”

  “不不,没忘,是干了一百点儿什么的人。”“一百点儿什么呀?”

  “对了,就是这个,他妈的老闹不清楚。”

  “唉——,硬壳。”

  “盔甲。”

  “我是用假面具这个词儿。”

  “嗯——!这词儿好。假面具。这词儿好。”

  “因为你还得能随时换一套。”

  “嗯——!有时你得装得像是满腹经纶不动声色,有时候,又得装得豁达大度虚怀若谷。”

  “或者是信心百倍毫不含糊。”“或者是稳重,他妈的我得深沉点儿显得有分量。”“还有乐观,虽然一会儿你没准儿想自杀。”

  “还有幽默,不过幽默是没法儿装的,一装就像傻瓜。”“还有坚强,还有和蔼。”“假面具,这词儿真他妈用得棒!”“装得浑身酸疼,晚上往被窝里一钻盼着天别亮。”“你还得装得就像根本没装。”

  “装得像是根本不会装。”“装得像是最讨厌装的人。”

  “那……咱们俩呢?”

  “咱们俩要是不装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真他妈对。”

  琴声。一阵快板之后又是慢板,缓缓如伴流云。河里,云在走,水也在走。有几个孩子,来到教室外面的窗根下,心想这是什么歌呢?他们一个驮一个,轮流扒着窗户往教室里看。女教师闭上眼睛弹,沉醉在自己的琴声里。孩子们想,明天就要学这支歌了,明天……

  “好多年以前,晓堃就说,得找一个把所有假面具全都摘下来的地方。”

  “那时天奇也是这么说。”

  “全摘下来,休息休息,得有一个能彻底休息休息的地方,那时她说。”

  “那时天奇也是这么想的。在那儿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用不着防备。”

  “用不着维护尊严。”

  “主要是用不着维护。”

  “维护可太累了。”

  “因为在那儿压根儿没有丢人这么个概念。”

  “嚄,那可太棒了。不过可不是在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岛上。”

  “当然不是。嫦娥其实是被罚到广寒宫去的。”

  “可是据说,他人即是自己的地狱。”

  “可你别忘了,在哪儿碰到地狱,在哪儿才可能找回天堂。”

  “广寒,唉——,这名字。”

  “‘阿波罗’带去了人的标志,金子铸成的一个标志,上面是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

  “那时晓堃说,连男女之间那种赤裸的相见都是为了这个,为了彻底的自由,彻底的理解。”

  “至少,你觉得男女之间那种事很美,主要是因为这个。”

  女教师弹琴,一直弹到月亮升起来。几个孩子趴在月光里,听得入迷。树影轻摇,弄不清这琴声来自哪里。

  女人说:“欧,我又记起一点儿我的梦来了。”

  男人在夜色里看着她。

  “我走出森林,”她说,“走下山,走下山然后走出森林……”

  第二天,孩子们坐在教室里学那支歌。女教师弹着琴唱一句,孩子们跟着琴声唱一句。唱的是五月,到河边去,看紫罗兰开放。

  来吧,亲爱的五月,给树林穿上绿衣,让我们在小河旁,看紫罗兰开放。我们是多么愿意,重见到紫罗兰……

  十四岁的女孩子和那个养鸟的老人认识了。一老一少坐在那块大树根上,谈得挺投机。她问老人,他的鸟叫什么名字。老人说,是画眉。

  “您有蜡嘴雀吗?”

  “没有。你有?”

  “我也没有。我看见有一个人有,蜡嘴雀飞起来,那个人就把三个骨头球儿扔上天去,蜡嘴雀就这么在半空里哒哒哒把三个骨头球儿全叼住,飞回来吐在那个人手上。您干吗不养蜡嘴雀呀?”

  “我喜欢画眉,”老人说,觉得这孩子眼熟。

  “我问那个人那只蜡嘴雀要多少钱才卖,那个人没听见。”

  “人家不会卖。”

  “再说我也买不起呀。我就是问问。蜡嘴雀可真不错。再说我也没钱。”

  “你要是想买本正经书什么的,你妈大概多少钱都给。”

  “唉!您怎么知道的?”女孩子惊奇地看着老人。老人笑笑,觉得她这神气可真熟悉。

  “我妈是个老朽。”她开始用脚后跟磕那树根。

  “我呢?”老人说。

  “我看您还行。我妈是个老朽,连我给同学写封信都不行。”

  “给男同学写还是给女同学写呀?”

  “男同学,怎么了?!我们光是谈学习上的事。您不信?”

  “我干吗不信呀?我信。”

  礼拜日,母亲一个人呆在家里,不知道女儿上哪儿去了。她打扫了一下女儿的房间,又找到女儿的书包看了看女儿的功课。夏天来临了,一只小蜘蛛在纱窗上飞快地爬。她弹了一下纱窗,小蜘蛛立刻拉起一条长丝滑下去,不见了。然后飞来一只蝴蝶。

  在其他的地方也有蝴蝶。在山里,在山脚下开满野花的坡地上,在沼泽,在河的源头,在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地方,也有蝴蝶。

  也有小蜘蛛。

  两头幼狼蹲在草丛里,热切地观察着这个世界,有一种使命感。

  男人还在四处打听太平桥,差不多从城东走到了城西,从早晨走到了中午。

  “这没什么,依我看这没什么,”老人对女孩子说。她从那块树根上跳下来,一会又坐上去。

  “我十岁时就喜欢上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老人说,“现在我还记得怎么玩‘跳房子’呢。”

  “我们可光是谈学习上的事,”女孩子说。

  “把一块石片扔进‘房子’,双腿叉,单腿跳,把石片踢进所有的‘房间’不能压线。对不对?”

  “我可不是光玩。您爱看小说吗?”

  “年轻的时候爱。”

  “作家可真了不起,一会儿让你整天都高兴,一会儿让你整天都……唉,说不出来的那么一股滋味儿。”

  “我们那时候都十岁——我,和那个小姑娘。倒不是因为‘跳房子’,是因为她会唱一支歌。”

  “什么歌?您唱一个,我看我会不会。”

  “头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歌唱,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老人唱得很轻,嗓子稍稍沙哑。

  “下面呢?”

  老人想了一会,说:“你得让我好好想想,好些年不唱了。”老人又想了一会,说:“这么着吧,回头我好好想想,想起来告诉你。”

  “这歌挺好听。”她说。

  “噫——,得你们这样的唱才好听呢。”老人看着她,终于明白她像谁了。“那大概是在过一个什么节的晚会上,舞台的灯光是浅蓝的,她这么一唱,那些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闹了。”

  女孩子得意地“嘿嘿”笑,看着老人。

  “在那以前我几乎没注意过她。她是不久前才从外地转学到我们这儿的。”

  “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岁。晚会完了大伙儿都往家走,满天星星满地月光。小女孩们把她拥在中间,轻声秘语的一团走在前头。小男孩们不远不近地落在后头,把脚步声跺出点儿来,然后笑一阵,然后再跺出点儿来,点儿一乱又笑一阵。”

  女孩子又从那块大树根上跳下来,站在老人对面,目光跟着老人的手势动,想象着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她的时候所发生的事。

  “有个叫虎子的说,她是从南方转来的。小不点儿说,哟哟哟——,你又知道。有个叫小不点儿的。虎子说,废话,是不是?小不点儿说,废话南方地儿大了。小男孩们在后头走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小女孩都穿着裙子文文静静地在前头走。那时候的路灯没现在的亮,那时候的街道可比现在的安静。快走到河边了,有个叫和尚的说,她家就住在桥东一拐弯儿。虎子说五号。小不点儿说哟哟哟——,你又知道了。虎子说,那你说几号?小不点儿说,反正不是五号,再说也不是桥东。和尚说,是桥东,不信打什么赌的?小不点儿说,打什么赌你说。他让和尚说。和尚说打赌你准输,她家就在桥东一拐弯那个油盐店旁边。小不点儿又说,哟哟哟——五号哇?和尚说五号是虎子说的,是不是虎子?他问虎子。虎子说,反正是在桥东。小女孩有几个回过头来看,以为我们这边又要打架了呢。”

  女孩子笑着:“打架了吗,你们?”

  “没有,”老人说。他在想,那支歌再往下是怎么唱的呢?他在心里把前面的又唱了一遍,可再往下还是记不起来。

  “我喜欢虎子,”女孩子说。

  “是吗?”

  “我不喜欢小不点儿。”

  老人看着她,觉得她们长得太像了,说不定世界是在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件事。

  “不过……”女孩子想了想,“没准儿我也能喜欢小不点儿。我也不知道。”然后她问老人:“她们家是住在桥东吗?”

  “是。”

  “是桥东一拐弯儿的油盐店旁边吗?”

  “是。哎哟,时候可不早了。”

  “是五号吗?”

  “记不清了。我得回去了,家里还有几只鸟呢。”太阳还没有落尽,月亮已经出来了。

  “明天您还来吗?”

  “我没有别的地方去。我是个老朽了。”

  “不过我看您还行。”

  男人和女人频繁相见的时候,远方的鹿群早已来到夏栖地。它们贪婪地吃着青草和嫩枝,一心一意准备着强壮的体魄,夜里也在咀嚼。与此同时,可爱的幼狼也在盼望着长大,不断嗅着暖风里飘来的诱人的气息。

  对一个人来说,这个星球还是太大了。在这个椭圆的球面上,每时每到都发生着数不尽的似乎是绝不相同的事情。虽然对宇宙来说这个星球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在这个季节,城市时而在烈日里喧嚣,时而在暴雨里淹没。

  暴雨倾泄的时候两个人站在城郊的山岗上,站在两顶雨伞下,周围只有雨没有别的。只有雨声,只有被雨激起的泥土味草木味,没有别的。只有两个人站在雨里,其他什么都没有。

  “你觉得那样可能吗?你觉得两个人无话不说,这可能吗?”

  “我觉得那样确实挺好的。”

  “我没说不好。可你觉得这可能吗?”

  “你觉得不可能?”

  “大点儿声,你说什么?!”雨声很大。

  “我说!你觉得不可能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照理说应该是可能的。”

  “照理说怎么啦?!”雨声很大,雷声也很响。

  “照理说!我想应该是可能的!”

  “照理说。是呀,照理——说。”

  “不对吗?”

  “我不是说不对。对。可实际上呢?”

  “我说的就是实际上。实际上能吗,你觉得?”

  “我觉得我能,我不知道你。”紧密的雨点打在伞上像是敲鼓,很响。“我说我觉得我能!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觉得能不能!”

  “我没问题,我一直希望人和人能这样。”

  “我也是。”风声,或者是漫山遍野草木的欢呼声。“我也是!一直觉得那样非常难得!”

  “光说好听的高尚的光明的,那很容易。”

  “那还叫什么无话不谈呀?那没劲。”

  “那样的话到哪儿说去都行。”

  “大声点儿!我没听见!”

  “我说!要说那种话到哪儿去说都行!”

  雨声,雷声,山下的水声,大极了。

  “就是,到哪儿去说不行啊?何必非……”

  “人这一生中,绝大多数的时候倒像个囚犯。”

  “什么?!”

  “我说人活一辈子!倒是像个囚犯的时候多,不能乱说乱动。”

  “就是。我说你说得对!我常常觉得我自己就像个囚犯,这个世界处处得小心!”

  “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像囚犯。”

  “又都像看守。”

  “嚄,说得太对了!不过看守更是囚犯,看守更得随时小心着,更没有自由。”

  “欧!我还没想到这一层。”

  “是不是?”

  “是。所以好多年以前晓堃说,人干吗非要爱情不可?就是为了找一块自由之地。”

  “那时候,天奇也这么说。”

  “在那儿谁也不是囚犯,谁也不是看守。”

  “彻底自由,互相又彻底理解。”

  “不对不对,是因为互相彻底理解,才彻底自由。”

  “是是,天奇也是这个意思。”

  “唉——,为什么不能那样呢?”

  “为什么不能?龟孙王八蛋的,我说能!”

  “嘿,我能不能也骂一句人?”

  “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想像你那样痛痛快快骂一句!”

  “什么你说?!”

  “咳呀——!”

  雨又紧起来。雨大一阵小一阵,两个人等这一阵过去。

  “说吧。你刚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

  “不对!你想说就应该说!”

  “我说,我也想骂一句人,行吗?”

  “当然可以。”

  “有时候真想也像你们男人那样使劲骂一句。”

  “骂吧,我听着。这太棒了,冲着全世界骂。”

  女人笑着。

  “骂呀!”

  “可骂啦?非常非常难听的?”

  “非常非常响亮的。我洗耳恭听。”

  “真的?”

  “真的。骂呀!”

  暴风雨里响彻了女人的笑声。“这就行了,这已经就行了!”笑声又纯正又疯狂。

  这时候女儿坐在教室里。教师的课讲完了,离下课时间还有几分钟,老师出一道智力题给全班的学生。“世界上有几种人?要求十秒钟回答。”学生们抢着回答。有说三种的:黄、白、黑。有说五种的:白、黄、棕、红、黑。老师笑笑:“两种,同学们,两种——男人和女人。下课!”

  雨小了,渐渐看清了城市,不久雨停了。

  “你的女儿还是那样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还是那样。唉——,还是那样。”

  两个人穿大街过小巷。一路上有人跟他打招呼,也有人跟她打招呼。一会是她不得不停下来跟人应酬几句,男人在一旁等着。

  一会又轮到他必须跟几个人点头微笑,女人站得远远的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在一处安静一点的冷饮店里坐下,两个人都有一种重返尘世的感觉。屋子里很凉快,有隐隐约约的钢琴声,旋律很简单。窗外是轰轰烈烈的太阳,是河水一样翻涌的人流,无数鲜艳夺目的阳伞在上面漂浮,像碰碰车那样碰来碰去似乎没有目标。

  “不是出了什么事吧?”女人问。

  “没有,”男人说,“这是礼拜日。”

  饮料的泡沫响起一片沙沙声。

  在有地毯的屋子里,人们的谈话声都显得温文尔雅,动作都小心翼翼,表情都不过分。只有一个小孩出声地嘬着一块雪糕,吃得醉心掩饰不住自己的愉快,母亲在告诫他。他不断扭转身子盯着所有桌上的所有的好吃的东西,奇怪别人为什么都不喜欢吃,一边把自己的雪糕吃得满身满脸都是。母亲强压着怒火在轻声告诫他。

  “我想,我们说过的那些话,你最好别对别人说。”女人对男人说。

  “当然。我不会对别人说的。”

  “不是最好,是绝对,绝对别对别人说。”

  “放心,我懂。”男人说。

  “你懂什么?”

  这时服务员把点心端来了。两个人看着服务员把点心一碟一碟放在桌子上,又沉默了一会,估摸服务员已经走远。

  “你懂什么?”

  “别人也许不会理解。我们说的那些话恐怕很少有人能理解。”

  “不理解就会把这想得很坏。”

  “其实是很高级的事,要是能理解的话。”

  “不过你别跟别人说。”

  “这我知道,这你放心。”

  “对谁也别说。”

  “当然。我还能对谁说呀?”

  “就连你认为能够理解这事的人,你也别说。”

  “你放心好了,没问题。”

  “我跟你说那些话是因为我对你特别信任。”

  “那你就信任我吧,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假设我要对谁说,我也会事先征得你的同意的。”

  “不,对谁也别说。”

  “我是说假设,假设我要对谁说我也会……”

  “别假设,连假设也别假设。就是对谁也别说就够了。”

  “那好吧。”

  那个小孩的雪糕吃完了,磨着母亲再去买一块。母亲低声斥责他:“看下回还带你来吗?下回哪儿也不带你来了。”小孩只想再吃一块雪糕,完全顾不上下一回的事。母亲又去买了一块回来。

  小孩继续吃得津津有味。“下回还带我来。”“不带。”“带!”“你这么不听话。”“带!!”“好好好,那你听话。”小孩赶忙坐得端正些,像大人那样长出一口气由衷地看着母亲,不再把雪糕嘬得那么响。

  “也许真的是不可能。”

  “我绝不对任何人说就是了。”

  “也许只有两个完全不相识的人,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

  “完全不相识?”

  “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是谁,说完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认识的人你都不认识,你认识的人我也都不认识。说完了各走各的路。”

  “你还是不相信我,这我可没办法。”

  “我不是这意思。我愿意相信你。”

  “你呢?你会把这些事跟别人说吗?”

  “我?我当然不会。我怎么会?”

  “那好,你就像相信自己那样相信我吧。”

  街上,沥青马路被晒软了,留下车辙和脚印。一把钥匙嵌进路面,不知是谁丢的。

  母亲不在家,女儿也不在家。过厅里的吊兰垂下柔韧的枝条几乎抚到地面,开着白色的小花。傍晚的阳光在窗帘上布满桔红,窗帘微微飘动。厨房或是厕所里,传出有节奏的滴水声。不久,那座落地钟简单地敲了一下,分针叠在6上。

  老人继续给女孩子讲他少年时的故事。

  “她家确实就在桥东,油盐店旁边,两扇脱了漆皮的小门。门常开着,门道里总停着一辆婴儿车。我家住在桥西。打那儿以后,我挺愿意帮家里去打酱油。沿河边走一阵子,过了石桥,到那个油盐店去就得经过那座小门。有时候能瞅见她在门道里哄着弟弟玩。打完酱油我就把装满油瓶的草篮子搁在她家的台阶上歇歇。她瞅见我说:‘你又买酱油呀?’她在门道里踢毽儿,一把薅住踢在半空的毽儿走过来瞅瞅,说:‘买这么多呀?’我说我们家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儿,特别能吃酱油。”

  女孩子被逗得笑:“真是吗?”

  “为了证明这个,我打开一瓶喝了一口。‘不咸哪?’她说,皱眉咧嘴的看着我。那模样儿我现在记得清清楚楚的。我就又喝了一大口,说,你要吗?你要就拿一瓶,我们家有的是呢。她说不要,就又开始踢毽。我说我还能一口吃一整瓣儿大蒜呢。这会儿有人喊她,她就跑进院里去了。我坐在台阶上等了一阵子不见她出来,提起草篮子磨磨蹭蹭往回家走。”

  “一口吃一瓣大蒜一点儿也不难,我也行。”

  “你吃过?”

  “吃过。我们班男生说我们不行,我就当场给他们吃了一瓣。其实一点儿都不难,只要忍着点儿,一会儿就不辣了。“

  老人默默地想了一会,说:“这她跟你可不一样。”然后继续讲他的故事,“小门里总停着一辆婴儿车,站在桥头也能看见。我绕到石桥底下,杂草老高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笔在桥墩上写下她的名字,写得工工整整,还画了一个自以为画得挺好看的小姑娘。头发可是费了工夫,画了半天还是画不好。头发应该是黑的,画成白的怎么也好看不了,我就东找西找捡了一块煤来。”

  “煤呀?!”女孩子咯咯地笑。

  “怎么啦?”

  “用煤画头发呀?”她还是笑个不停。

  “有一天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小不点儿。那天我们俩在城墙上逮蚂蚱。城墙下不远就是那条河。开来一辆娶媳妇的花汽车,在城墙下的一个小院前停下了。五彩的绸子扎成彩球铺满车顶再悬挂下来。我们跑下城墙去看,怎么也弄不清哪个是新娘子。”

  女孩子说:“要是我,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看了一会儿我们又去逮蚂炸。我问小不点儿,你长大了结婚吗,小不点儿说不,我也说不。我又问小不点儿,你长大了不结婚?小不点儿说不,我说我也不。逮了一阵子蚂蚱我又跟小不点儿说,你坐过花汽车吗?他说没有。我说结了婚就能坐,那你结婚吗?他说你呢?我说你呢?他说你先说,我说你先说。他说:‘我就是没坐过花汽车。’我说:‘反正我也没结婚。’我就带他去桥底下,把那个秘密指给他看。小不点儿说:‘你要跟她结婚哪?’我说:‘你可别跟别人说。’他说行,还说她长得是挺好看的。我说,她长得比谁都好看。然后我们俩就在桥底下玩,一到夏天那儿特别凉快。我们用树枝划水,像划船那样,划了老半天,又给蚂蚱喂鸡爪子草狗尾巴草,喂各种草,还喂河水,把结婚的事全忘了。那时候我们才十岁,知道什么叫结婚呀?“

  “后来呢?”女孩子问,严肃起来。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事,快回家的时候我们俩吵了一架,小不点儿就跑到堤岸上去,说要把这件事告诉虎子去,告诉和尚,告诉所有的人去。‘哟哟哟——,你没说呀?’‘哟哟哟哟——,你再说你没说!’他就这么冲我又笑又喊特别得意。我只有一句话说,我说:‘你还说你要坐花汽车呢!’他说:‘我也没说我要结婚哪!’我说:‘那你干吗要坐花汽车?’他说:‘哟哟哟——,桥墩上的美妞儿谁画的?’说完他就跑了。我站在桥底下可真吓蒙了,一个人在桥下呆到天快黑了。”

  女孩子同情地看着老人。

  “一个人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老人说。

  “他告诉别人了吗?”女孩子小声问。

  “我想起应该把桥墩上的字和画擦了。一个人总会有一天忽然长大的。”

  “这不对!”女孩子说,“您不用怕他们。”

  “用野草蘸了河水擦,擦成白糊糊的一片。然后沿着河岸回家,手里的蚂蚱全丢了。像所有的傍晚一样,太阳下去了,一路上河水味儿、野草味儿、爆米花和煤烟味儿,慢慢儿地闻见了母亲炒菜的香味儿。那时候我妈还活着,比我这会儿还年轻得多呢。一个人早晚会知道,世界上没有比母亲炒菜的香味更香的味儿了。”

  “那个臭小不点儿,他去告诉别人了吗?”

  老人没听见,笑眯眯地想着往事。

  “他要敢告诉别人,要是我我就让他也活不好!”

  老人心里一惊,想到了一件没想到的事。

  “他告诉了没有,那个臭小不点儿?”

  “没有,他没有。”

  “真没有?”

  “一个人最终懂得原谅别人才行。”老人说。

  “真没有还是假没有?”

  老人想了一会,说:“真没有。对,是没有。不过你得学会宽容。你自己也不见得全好。”

  女孩子余怒未消。

  老人笑笑:“可惜那支歌往下怎么唱我还是没想起来,你容我慢慢儿想行吗?”

  女孩子点点头,一心只遗憾自己不会唱那支歌。

  在一片楼群中间的草地上,男人躺在那儿,用那本地图盖上眼睛,听蜂飞蝉鸣。向日葵展开一圈耀眼的花瓣,追踪太阳。

  不久,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棍走到他身旁,不出声地惊愕地看了他好一会,然后把拐棍在地上使劲戳响。男人一骨碌坐起来。

  “我当你是病倒这儿了。”老太太说。

  “我走得有点儿累了,躺在这儿歇歇。”

  老太太依然心有余悸地盯着他:“不要紧吗?”

  “不要紧不要紧,”他说,伸伸懒腰打了个冷战,站起来跺跺脚,“您知道太平桥在哪儿吗?”

  老太太或者有九十岁,或者更多,眼睛是灰白的。“太平桥?”灰色的眼珠转动一下,“怎么还有人问这个地方?”

  “您说还有人?”

  “多少年没人问啦!”她的脸不住地晃,上唇裹一裹下唇,仰脸看看四周的高楼,“这地方儿原本就叫太平桥来着。”

  “地图上写的可不是。”

  “地图?”老太太极轻蔑地瞥一眼他手里的地图,说:“早多少年就不这么叫啦!你找谁?叫得上太平桥来的人我全认得。”

  “—个女的,三十多岁。”

  “三十多?三十多岁的人谁还知道太平桥?”老太太在心里哼了一声。

  “她说她常到那座桥上去站一会儿的。”

  “什么您说?”老太大…带喘地笑起来,“我都没见过太平桥,早拆啦,我奶奶的奶奶怕都没见着过。”

  “会不会现在还有个太平桥,不在这儿?”

  “那我可不敢说。我就知道有一个太平桥。”老太大一路笑着走远了。

  海潮淹没了太阳,接着又呼唤月亮。

  “晓堃说这不可能。晓堃说,好多年以前她和天奇也是这么打算的,他们结婚的时候都以为是找到了这样的地方。”

  “是,这我都知道,”男人说。

  “后来证明不是。后来证明这不可能。”

  “他们不能,不证明这不可能。”

  月光很亮。月亮里那些稍暗的部分,据说是“海”,是一片荒原。“阿波罗”带上去的那座人类的标志就在那荒原上。

  “也许我们也是被什么更高的智慧送到地球上来的,为了一件我们不可能理解的事。”

  “这很可能。很可能我们也是一种标志。上帝把他的动机藏起来了。”

  “你最近又写了吗?”女人问。

  “小说?没有。我不知道上帝是什么动机。”

  “不管是什么动机,我们来了。人,来了。晓堃说,来了之后发现太孤单……欧!你等一下,我的梦又想起一点儿来了。我出了森林,在一条路上,走,一个人,看见很多房子很多非常漂亮的房子……对,我想起来了。我走进那些房子,房子里没人,所有的房子里都摆设得非常华丽,床啊桌椅啊灯呀地毯呀都布置得非常舒适,可是没有人。”

  “然后呢?”

  “我看遍了所有的房子,都没人。”

  “然后呢?”

  “我直发慌,使劲喊,还是没有人。没有人。”

  “然后呢?”

  “记不清了。”女人叹口气,看着月亮。

  月亮挑逗着海,海便不得安静,焦灼地涌荡。这是潮汐,是月亮和海的磨擦。在月亮和海之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这力量开始于何时是一个问题;这力量将结束于双方的安息之日,是没问题的。

  “我有点儿明白我的梦了,就因为一个人太孤单了所以到处找人。晓堃说得真对,最后找到了爱情那儿。”

  “天奇也没有说错。天奇也是这么说的,也是真心这么去做的。”

  “可是能够互相彻底理解的人实在是太少了,都戴了假面具。在父母那儿是一种,在朋友那儿又换上一种,在男人那儿一种,在女人那儿又是一种,大家都把自己包裹上一层东西再见人。这我们已经说过了。最后就只剩了一个指望:爱情,一个彻底自由的地方,什么都可以说,什么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做。”

  “这太难得了。”“可这不可能。”“他们没做到,并不证明不可能。”

  “你就像在海上,在无边无际的水呀浪呀里,漂呀颠呀摇呀想找到一个岛。把船拴起来,你躺在沙滩上也行,礁石上也行,不遮不掩地随心所欲地歇一会儿。连男女之间赤身裸体地在一起,连那种事都是一种象征,彻底的给予和彻底的接受,整个一个人整个一颗心,不需要任何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来掩饰,不需要,完全不需要。”“这太棒了,你知道吗?这太棒了。”“可以随意说点儿什么,不必用脑子,不必思前想后的怕哪一句说得有损自己的形象,又怕哪一句显得不够尊重对方。”“这不是不可能的。”“是不可能,晓堃说得对。”

  “晓堃?”男人不以为然地笑笑:“晓堃还知道什么?”

  “…知道天奇现在到哪儿去了?”女人说。

  “嗯?”

  “她知道他还在找,找那不可能找到的东西。”

  “可怎么见得就找不到呢?”

  “你刚才说那样的地方太难得了吧?好。你承认那样的地方太少太少了吧?好。我想你会同意,找到一个那样的地方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吧?甚至错过一个机会这一辈子就可能再也找不着了,是吧?那好。”

  “又怎么样呢?”

  “你好不容易找到的,你会轻易把她失去吗?”

  “当然不。我凭什么要失去?”

  “但是你可能失去。”

  “我可以不失去,我可以尽我的努力不失去。”

  “唉——,可惜让晓堃说对了。你怎么努力?你一旦感到可能失去,一旦怕她失去,你就会想把握住她,你就开始要猜疑了,你就会对她的一句话想很多很多,拼命想弄清楚她为什么那么说,你想不清楚你就拼命让她解释清楚,可她只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的,没动脑子,根本没动那么多脑子,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那么说!”

  “好不容易找到了,”男人说,“不愿意轻易失去,这总不算错吧?”

  “问题就在这儿,问题就是这并不错。”

  “互相解释一下,这不对吗?否则怎么彻底理解?”

  “这也对,可糟就糟在这也对。一切都对,可到最后就是没完没了的猜疑和解释不完的解释,成了习惯,成了习性,成了条件反射。其他的倒都忘了。”

  “这不是猜疑。”

  “也可以不叫猜疑,可你总在想对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意思会不会使我失去她。不叫猜疑也可以。可是最后你就不敢想说什么说什么了,因为有些想法你自己也无法解释,你还敢说吗?”

  海潮涌起来又落下去涌起来又落下去,落下去又涌起来,对着月亮叹息。叹息声不知几万里远。月亮只好按照自己的轨迹运行。

  “老天,我不知道错在了哪儿。”男人说。

  “不知道。”女人说。

  “也许万恶之源就在猜疑。”

  “你害怕失去她,这一点儿都不错。”

  “也许应该相信根本不会失去?”

  “凭什么呢?什么可以保证根本不会失去?”

  “也许不想解释就别解释?”

  “不是不想,是不能!是无法解释。”

  “那就别解释。”

  “可他想知道。不解释只会使猜疑加重。”

  “他可以不问。”

  “他可以嘴上不问。他眼睛里和心里不可能不问。另一方呢?随时感觉到他在问。”

  “心里也别问。心里也不问,行吗?”

  “咱们又说回来了。除非你不怕失去她,这办得到吗?你要是不怕失去她,你也就不会那么想要得到她了。”

  夏日的长昼为荒原提供了充足的阳光,上千种植物纵横挥洒把天底下的地方全部变作绿色,上千种野花怒放。雪水融成的溪流在草下伸展开,四处闪光。鹿群自在徜徉,偶尔踏入溪中便似拨响了原野的琴弦,金属似的震颤声久久不息。

  公鹿的犄角已经长成,剥落着柔软的表皮变得坚韧了。它们有一种预感:冥冥中有种神秘的东西将要降临,搅扰得它们又焦躁又兴奋。这东西是什么,还不知道。它们一有工夫就在带刺的矮树丛上磨砺自己的双角,也是听凭了冥冥中神秘的指使。母鹿们悄悄观察着公鹿的举动,安详地等待着某一天的到来。

  半山腰上,懒洋洋的狼群在晒太阳,或卧或躺眯缝着绿幽幽的眼睛傲视一切,除了太阳的移动,其他都不放在心上。幼狼不见了,有的已半途夭折,活下来的都长大了,长得无比健壮,混同于它们的父母。惟皮毛的色泽显示着年轻的欲望,没有老狼身上的累累疤痕,偶尔爆发出来的低嗥也缺乏老狼眼睛里的沉稳。老狼转动着耳朵养精蓄锐,对周围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男人说,我并不是要占有一个人。

  女人说,你要只是想得到一个人那倒好办了,可能有那样的人,一辈子都是你的。可你做梦也想要的是一块自由之地,这样你一旦害怕失去,她就已经失去了。

  中午的太阳“轰炸”着城市。最热的时候,到处都是太阳的声音。人差不多都躲起来了。洒水车无精打采地开过去,敷衍着响几下铃铛。水就像是洒在烧热的炉壁上那样,变薄、缩小,说不定还有几颗水珠咝咝地滚动几下然后消失。水泥路面上浮着一层抖动的蒸气,使一只过街的野猫变得弯弯曲曲。

  野猫仓皇奔逃,蹿进一幢大楼的阴影里卧下来喘息,回过头去望,不明白那些闪光的地方是不是一条路。

  路边,树荫遮不到的地方有一条石凳。

  “站会儿吧。”

  “就站会儿吧。”

  两个人站在梧桐树的影子里。

  “如果稍微解释一下呢?”男人说。

  “稍微?”女人看着他的影子。“怎么稍微?”

  “主要是表明愿意解释,是否解释得清楚倒不重要,倒在其次。”

  男人的影子像一个日晷。女人说:“那不知又会引出多少需要解释的东西来。”

  “会吗?”

  “解释不清的解释就又是一个新问题,新问题又需要解释,又解释不清,这就没完了。”

  “我们干吗一上来就不相信,是可以解释得清的呢?”

  “太阳解释得清吗?太阳?”

  太阳自古以来就呆在那儿,像现在一样坦坦然然不隐瞒什么。万物都与它有关。关于它,一定有一个清楚的解释默默地存在着——不妨这么相信。可是,自古以来,关于它,有多少回解释就有多少回尚待解释。

  “那回,晓堃只是对天奇说她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她说‘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她就说了这么一句。她确实只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天奇说什么了吗?他不是什么也没说就立刻到过厅里写他的东西去了吗?还要他怎么样呢?”

  “关键就是这句‘还要他怎么样’。晓堃要他怎么样了吗?她完完全全就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没有其他意思。”

  “可天奇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呀?”

  “是什么也没说,可你看他那脸色吧!他把门使劲一关,嘭!使劲那么一关,心里就是说的那句话——‘看你还要怎么样!’。”

  “不不不,这是晓堃的误会,天奇绝不会说看你晓堃还要怎么样,绝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他是说,意思是说晓堃你还要我天奇怎么样呢?”“这不一样吗?”“这不一样。”“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好吧。关于这件事他怎么跟你说的?”

  “天奇说,他知道是因为什么。”

  “什么因为什么?”

  “他知道晓堃为什么说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就因为上午天奇要写东西,那天是礼拜日,第二天他必须把那篇东西写完,交稿,他就对晓堃说,你带着女儿出去玩玩吧,或者上谁家去串个门吧。就因为这个,下午晓堃回来就不搭理天奇,就说她也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让天奇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是不是这样?”

  “根本不是。她就是随便那么一说,她那会儿心烦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说露了,心烦?心烦什么?”“咳哟——!请问人可不可以有心烦的时候?”“当然可以,天奇也没说不可以。可天奇不知道她为什么心烦,问她她也不说,就让天奇出去。”“心烦什么?”

  “天奇一写东西其实就烦晓堃,不想让晓堃在他身边。这样的事好几次了,好几十次了,好几百次了!”

  “写东西的时候怕人打扰,这我懂。”

  “你是这样,可天奇不是。”

  “是怕人打扰,对这点晓堃应该能理解。”

  “对这点,开始晓堃非常能理解,可后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实际上天奇认为他干的事晓堃一点儿都不懂,其实他根本就看不起晓堃。”“这不对。天奇总是跟我说,他心里要是没有爱情,他简直就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写诗写小说。”“心里的爱情!可这不一定是指晓堃。”“这你可错了。他总是说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

  “也许是下一次,为什么不可能是下一次呢?也许他已经感到这一次不是真正的了。”

  “那是晓堃要那么想。”

  “晓堃不会无缘无故那么想的。譬如说,那心里的爱情要是指晓堃,天奇为什么还担心没有爱情?”

  “他担心了吗?真是怪事,他什么时候担心了?”

  “他说心里要是没有了爱情,干吗还要写诗写小说。这话他说了吧?这不是担心是什么?”“他说的是‘要是’,是说如果是说假设。”“假设!他根据什么作这样的假设?一切都是平平安安的,会想到要假设人类毁灭吗?”“他随便一说罢了。”“爱情可不是随便一说的,你这么随便一说,她心里会怎么想?”“那怎么说?一说爱情就得像写一本书那样字斟句酌再加上一二三四一大堆注释吗?”

  “我没说要那样。可随便一说跟随便一说可以完全不一样。天奇要不是感到他心里的爱情已经不那么来劲儿了,他不会这么随便一说的。任何看来偶然的东西都有必然的原因。”

  “你只听了晓堃一面之词。”

  “对不起,你也是,你也只听了天奇一面之词。”

  “天奇不是担心自己不爱晓堃了,而是担心晓堃不像过去那么爱他了。”

  “这种担心完全没必要。这担心一点儿根据也没有。事实是只可能天奇腻了晓堃,不可能晓堃不爱天奇。”

  “晓堃担心会这样?”

  “当然。哦,你别钻空子,她这担心是有根据的,你别笑。天奇既然总是担心,晓堃当然就会担心。”

  “天哪天哪……”

  “这—点儿都不可笑!天奇既然总是担心晓堃不像过去那么爱他了,你让晓堃怎么办?晓堃不知道怎么办才能让他感到还是像过去那样,事实上还是跟过去一样。晓堃就会担心,怕哪句话说得不合适又加重他的担心。晓堃是担心这样时间长了,天奇就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爱她了。”

  “好了,咱们都别把自己的感情加进去,你就客观地说说晓堃的那一面之词吧。”

  一座座高楼在烈日下昏睡。有家阳台上挂了一串小尿布,低垂着一动不动。有人在屋子里伸懒腰,书掉在地上,没有声音。

  “有些话,只是我们女人之间才能说的。”

  “我懂你的意思。”

  “是只有我们女人才能感觉到的。”

  “那不见得。譬如说那天晚上,天奇希望他们能好好地亲热亲热。可晓堃—晚上都不理他。”

  “那是因为天奇一下午都不理晓堃。”

  “天奇正是想这样来打消白天的误会。”

  “希望,打消。出于这样的考虑那简直像—个谈判会了。一个交易会。”“好家伙,没想到晓堃会这么想。天奇可是真心的。”

  “每次都是吵了嘴,天奇就变得更亲热。”“这不对吗?”“你一想到对不对就已经不自然了,已经不敢为所欲为想说什么说什么了,生怕这个谈判会失收。小心翼翼小心翼翼,所有的动作都不对劲儿,都像隔着一层什么,都是技术性的没热情,每时每刻都有一种作戏感。”

  男人不说话。

  女人希望他能反驳她。

  “天奇是在应付她。”女人说,仍然希望男人能反驳她。

  男人看着楼顶上落着的一只鸽子。

  “至少晓堃是这样,”女人说,“生怕哪儿做错了,总以为已经做错了,生怕他已经看出来她是在应付他。”她仍然给男人留着反驳的机会。

  “天奇不知道他还能怎么办。”男人说。

  “晓堃现在还盼着天奇回来呢,可是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就像在梦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他回来又能怎么样呢?晓堃又怕他回来。”

  “天奇要是知道这一切都错在了哪儿,他就会回来。”

  “他要是能找到最初的那个梦就好了。”

  “那就好了,就可以慢慢全都回忆起来了。”

  荒原变成黄色,变黄的速度非常之快。公鹿猝不及想,一夜之间领悟了其中神秘的安排。它们赞叹并且感恩于那神秘的旨意,在秋天的太阳里引吭高歌。公鹿的嗅觉忽地百倍敏锐,母鹿身上浓烈的气味赋予它们灵感,启发它们的想象力,弄得它们激情满怀。公鹿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情歌,意欲拜倒在母鹿脚下,抛弃以往的威严。纤巧的母鹿狡黠地躲避着公鹿的祈求,但只要发现公鹿稍有怠顿,母鹿们又及时地展示自己的魅力,引诱得公鹿欲罢不能。她们要把他们的欲火烧得更旺更猛些,上帝要求她们造就出坚忍不拔的英雄,造就真诚的情人,造就热情不衰的丈夫和强悍而智慧的父亲。鹿族的未来要求公鹿具备这些气概,要求母鹿在这黄金的季节里卖弄风情。

  公鹿知道,它必须赶快找一片开阔地,必须在那儿迎候优秀的敌手,必须振作起雄风来赢得他的意中人。

  牵牛花不知疲倦地吹着号角,前赴后继。

  向日葵热烈的情怀甚至烤焦了自己的花瓣。

  夜里,夜来香芬芳四溢,浓郁而且沉着。

  日日夜夜。

  母亲对女儿说:“你最近活得好吗?”

  “还可以,”女儿回答。

  “你觉得有意思点儿了吗?”

  “我也不知道。”

  “也许我不该反对你给那个男孩子写信。”母亲低着头说,在给女儿织一件毛衣。

  “友谊是件非常好的事。”母亲又说。

  “不过你还不到十五岁,”母亲说,“你们还都不懂爱情有多么严峻。”

  “你们将来会懂。你们现在还只是友谊。”

  母亲抬起头,发现女儿已经不在跟前。大门咔哒响了一下。母亲走到过厅里侧耳细听,一串轻捷的脚步声下楼去了。

  “当我幼年的时候,”女孩子唱道,然后问老人:“对吗?”

  “对。”

  “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歌唱。”

  “对对,就这样儿。”

  “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是隐约吗?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

  “唉,你唱得可真像,”老人说,“还是你行。”

  “下面的歌词还没想起来呀?”

  “没有。”

  女孩子又把前面的四句唱了一遍。

  “人这一老可真麻烦。后头的词儿我怕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女孩子又唱了几遍,发觉自己原来能唱得这么好听,一时也感到惊讶。

  “我想送给你一只鸟。”老人说。

  “送给我?真的!我随便挑吗?”

  “欧欧老天爷。你慢点儿,慢点儿。不是这些。这几只跟我熟了,给你你也养不活。”

  “那给我哪只?”

  “我家里有只鹦鹉新近孵了几只小鹦鹉,等再长大点儿,我给你带来。那些小家伙儿准保你更喜欢。”

  “我们同学家就养着鹦鹉,哎呀——”女孩子像大人那样摇头咂舌,“真叫好看。什么时候给我带来?”

  “别忙,等它们再长大点儿。”

  “要不我自己去您家拿吧?”

  “你也是个急脾气。”老人笑笑。

  女孩子也笑了:“都是让我妈说的,我妈老说我是急脾气,我就真是个急脾气了。”

  他们坐在那块大树根上,看着那些鸟。画眉在夏天的末尾叫得更加婉转、悦耳,变化万千不辞辛劳。暑气消散。行人的脚步显得悠闲。

  “该你给我讲个故事了。”老人对女孩子说。

  “我?讲个故事给您?干吗呀?”

  “不干吗。我都给你讲了,我还给你鸟,你也该给我讲一个了吧?”

  “那行。讲什么呢?”

  “你看了那么多小说,你还不知道?”

  “好吧。可我不知道您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你要想当作家,你就得会讲故事。”

  “那好吧。嗯……”

  “甭那么认真,随便讲一个就行。”

  “行。嗯……《老人与海》行吗?”

  “我就知道你憋坏主意呢,那你还不如讲个老人与鸟呢。”

  “真是老人与海我不骗您!好吧,那就讲个别的吧,《老人与海》也太长了。行!我想起来了。”女孩子理理头发,坐得端正些,仿佛将要做一件极其严肃的事了。

  “有个卖棺材卖花圈的商店。”女孩子讲道。

  “好丧气,你怎么想起要讲这个?不不不,没关系,谁早晚不得死呢?”

  “有一天晚上这店里来了个顾客,是个老头。”

  “小伙子谁去那儿呀。讲吧讲吧,我爱听。”

  “胖老板娘就问,‘您买点儿什么呀?’”

  “没这么问的,你当是平常的商店哪?”

  “要不您讲!”

  “好好好。人儿不大脾气可不小。我听着。”

  “老头说要买花圈。胖老板娘问他买几个。”

  “买一个还不够还买几个?你可真会糊弄我。”

  “真的,书上就这么写的!老头跟老板娘说,您帮我算算得买几个吧,一个母亲送给儿子的,一个儿子送给父亲的……”

  老人不再打岔了,盯着他的鸟,听着。

  “一个哥哥送给弟弟的,一个妹妹送给哥哥的,一个外甥送给舅舅的,一个姑姑送给侄子的,一个孙女送给爷爷的,一个表姐送给表弟的……哎呀我都说乱了,多少个了?”

  “没记住,你说这么快。”老人觉得这故事倒真是新奇得很,出乎意料。

  “人一共能有多少亲人吧,您说?”

  “哎呀——,那可就多了,没算过。”

  “反正他就要买那么多花圈,一辆汽车也拉不完,缎带上的称谓都不一样。”

  “怎么会所有的亲人一下都死了呢?这事可太惨了。”

  “胖老板娘差点儿乐疯了。”

  “胖老板娘都不是好东西。”

  “她一年也未必卖得出去这么多花圈,她店里所有的花圈加起来还不够呢。她就跟老头说,您把住址留下来吧,等我们做够了一块给您送去。老头说什么也不留住址,说他过几天自己来取。”

  “这为什么?”

  “是呀,老板娘也有点儿疑心了。她先是以为一架飞机失事了,正好老头的亲人都坐在上面。老头走后老板娘越想越不对劲儿,怎么死的都是男人呀?爷爷、父亲、儿子、舅舅、侄子、哥哥、表弟……怎么全是男人呀?”

  “这可倒是。”老人连连点头。

  “他是不是要把他家所有的男人都杀了,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一个坏女人呢?”

  “哎哟!”老人紧张地看着女孩子,头和身子都有些抖。“这么大岁数了,可别这么着。”

  “后来老板娘就跟踪那个老头,终于弄清楚了其中的秘密。您猜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您猜。”

  “我猜不着。不是像老板娘想的那样吧?”

  “是——,就是像老板娘想的那样——。”

  老人盯着女孩子,悟了半晌。最后拍着腿说:“这是何苦呢,唉,这是干的什么呢!”

  女孩子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蹲在地上:“不是——!我骗您呢!”她笑够了,就势坐在地上,继续讲:“那老头其实是什么亲人都没有。压根儿就是他一个人。他怕将来没人给他送花圈,那些花圈都是他给自个儿准备的。”

  出乎女孩子意料,老人一点儿都没笑。

  “您听明白了吗?爷爷、父亲、侄子、舅舅什么的都是他自个儿一个人。”

  老人还是不说话,单是动了动鼻子。

  又过了半天,老人咳嗽了一阵还是不说话,光是挪了挪腿。女孩子有点儿心慌。

  “这小说叫什么名儿?”

  “我也忘了,我看书从来不记名儿。”

  “你说这事是真的吗?”

  “反正书上是这么写的。没准儿瞎编的吧?”

  画眉不住地啼啭。

  一轮巨大无比的落日里,一个人在拉琴。

  男人寻找太平桥经过这个人身旁,便向他打听。拉琴的人不回答,只顾埋头拉琴。

  别人告诉这个男人:“你怎么问他呀?你仔细看看他。”

  拉琴人的目光呆滞得像是已经死了,凡世的景物只不过在他的瞳孔里流过罢了。

  “你再仔细听听他的琴声。”

  琴声永远重复着那七个或八个音符,间隔长短亦为一律,凡世的音响不再惊动他。这是个傻子,很美很动人的一个白痴。

  男人只好继续走自己的路。太平桥必定在某个地方。

  “我找遍了所有的屋子,都没有人。我走过街道,穿过花园,走上长长的走廊、又高又陡的台阶,走到大墙的拐角、假山背后、草坪上和草坪上的树丛里,到处都不见人。然后……我可以如实说吗?”

  “当然得如实说,”男人说,“那种释梦的方法唯一的要求就是实话实说。”

  “然后我又走进一座大厅,这时候,我忽然看见一个人向我走来,一个女人。那我可就如实说啦?”

  “是怎么就怎么说。”

  “那女人赤身裸体一丝不挂,身体的每一部分都非常丰满非常成熟,你懂吗?非常匀称、健康,你懂吗?焕发着光彩、焕发着欲望,连我心里都一震。她从幽暗中向我走来,无声无息的一道白光,走得极其散漫极其舒展,极其不管不顾肆无忌惮,极其……”

  “什么?”

  “不。”女人想了一下才又说:“当我们走到一起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一面镜子。你懂吗?”。

  “镜子。我懂。”

  “好大好大的一面镜子。”

  男人点一下头,抽着烟。

  “把我吓坏了。吓得我赶紧跑开到处去找衣服,这时候我已经听见四处都有人声了。所有的屋子里都挂着衣服,可都是别人的衣服没有我的衣服,我想不起来把自己的衣服都脱在了哪儿,所有的衣服我穿着都不合身,挺费劲地套上一件又挺费劲地揪下来,这时候人声越来越嘈杂了。我顾不了那么多,东找一件西找一件好歹穿起来。总算松了一口气。可就在我这么一回头之间,发现原来在我穿衣服的屋子里早都坐满了人。幸好人们都在喝茶聊天,像是没注意到我。我慌忙往外溜,贴着墙往外溜,有人挡了我的路我也不敢出声,提心吊胆地等着,等人走开时瞅准机会溜了出去。咳呀,心想这下喘口气儿吧,找个地方歇会儿吧。忽然又听见笑声,所有的人都在笑,都看着我,原来他们不是没注意到我,而是一直都盯着我,看我作出多么可笑的表演。我那身衣服确实花花绿绿的不伦不类,像个马戏团里的丑角,我越是想把衣服抻抻平,整理得像点儿样子,笑声就越是一浪高过一浪。”

  女人停一下,吁一口气,吁一口气也似潮水那样不平整。

  男人靠眼神安慰她。

  还有秋光,在安慰她。

  她就又说下去。

  “然后我走在城郊的路上。然后我走在野地里。然后我蹚过河,上了山坡。很高的山腰处是黑色的森林,我往那儿爬。我在一条土路上爬,一边是峭壁寸草不生,一边是悬崖,悬崖下云缭雾绕,峭壁随时要倒下来,悬崖随时要塌下去。前面出现一个隧道拱形的洞口,我爬进去,心想只要能再爬出来就是森林了,森林那边就是海。可这洞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是隧道,而是一个没有出口的洞,数不清的金属拱架支撑着圆形的穹顶。我只好又往回爬,可是回去的洞口也被封死了,拱架支撑不住洞顶,整个洞就像一口大锅扣下来把我扣在了里头。我看见那教堂一样的穹顶上有一个洞,我攀着拱架爬上去,挣扎着想挤出来,洞口很小,把身上的衣服又全都挤掉了,这才算出来了,又是那么赤身裸体地掉在地上。回头看那洞口,又有一个人挤出来,也把全身的衣服都挤掉了,挤得浑身鲜血淋淋,她长得很像我,但我知道那不是我。那幸亏不是我,那个人挤出洞口一下子掉下悬崖去了。”

  “你的女儿最近情绪稳定点儿了吗?”

  “不,那不是她!绝对不是,这我非常清楚。我爬到悬崖边往下看,深渊里竟是一片和平景象,炊烟袅袅,房舍错落,鸡犬声此起彼伏,车水马龙秩序井然。有个男人拿着麦克风在唱,歌声悠扬又凝重,姿态又放荡又真诚。我在悬崖边想寻一条路下到深渊里去,可是找不到,一当看见一条路,悬崖就轰隆隆塌下去一大块,把路塌没了。”

  “那个男人唱的什么?”

  “很多。也听不太清。”

  “可这很重要。对解释这个梦很重要。”

  “好像有这么一句,我听不太清,可我感到总是有这么一句:今天你来了我不再忧伤,让我忘掉你曾漂泊远方。”

  又到了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鸟儿在天上飞得舒缓,落叶在脚下嬉戏。落叶就像玩累了的孩子,躺在床上还不死心,还要一直玩进梦乡去。(之后将没有什么再能打断孩子的好梦。)

  山里的山楂红透了。山里五彩斑斓。

  庭院中的柿子树硕果累累,使人想起春天的连翘,但比连翘黄得沉重。偶尔一两个柿子落地,砰然有声。

  河水又深又宽阔,流得平稳。忽然一天,记不住是哪一天,蜻蜓都不见了,知了也不叫了。

  男人说:“再没有比梦更诚实的事了。那大概免不了是深渊。”

  “就算是吧,”女人说,“可在梦里我还是诚心诚意想要找一条路下去。”

  “我想不必,既然你看出是深渊就不必。”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下去,我是想下去,只是希望那不是深渊。”

  “这样就好办。我也是这个意思,咱们可以不让它成为深渊。”

  他们看见两个老人推着婴儿车走在一棵大树下,树冠如一顶巨伞支开,漏下斑斑块块的秋阳。(车里的孩子将会记住那金黄的树叶和枝叶间的蓝天,等他长大了,他将到处去找那棵树却到处也找不到了。)

  男人说:“依我看,天奇和晓堃的全部错误就在于他们一定要结婚。”

  “欧?”

  男人又说:“结婚这东西纯粹是一种人为的保证,天真的愚蠢的条约。”

  “问题怕不在这儿。”女人想:可能没这么简单,就怕没这么简单。”

  “这东西压根儿就不该有。一有它,人就害怕失去它,一有它就说明人害怕失去它,结果反而失去它。所以不如干脆没有这个形式,这样就能打消怕失去的心理。对吗?”

  “我不知道。你先往下说吧。”

  “要是能彻底理解,要真是自由之地,就不需要这条约来维持,要是没有彻底的理解根本不是自由之地,这条约就压根儿是狗屁。”

  “这对。”

  “要想不失去,先就别怕失去。”

  “这行吗?”

  “行不行也是它。你越怕失去你就越要失去。”

  “这不错。”

  推婴儿车的老人走过一棵小树,一片树叶落进车里,老人把它捡出来。(当孩子长大了,小树也长大了。当他千百次走过一棵大树的时候,他已经不认得这棵树,他已经忘了那个秋天这棵树上的一片叶子,在梦里抚摩过他。)

  “天奇和晓堃互相失去了,就因为他们曾经太怕失去了。”“他们现在又在互相寻找,是吗?”“这样他们失去的只是那种怕失去的心理。”“天奇也在盼望回到晓堃身边来,是吗?”

  “你有一万块钱你就怕丢,你丢了你就难过得要死,你没丢你也紧张得要命。”

  “你真的不知道天奇现在在哪儿?”

  “你不如相信那一万块钱根本就不是你的。你本来就没有。结果你有了,你就喜出望外了。一样的事。”

  “真对,真对。”

  “咱们反正是什么都没有了,来到这世上一无所有。咱们不怕失去,失去了顶多还是像刚来到世上时那样。”“咱们本来已经失望了,结果咱们又找到了希望,是吗?”“正是,正是这样。”“欧,太棒了!”

  他们看见那老人走在河边,河水里映出老人和那婴儿车的影子。老人走得那么缓慢,车里的孩子大概在这温馨的秋风里睡着了。(梦里他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多少年以后他在所有的河上找那声音,却再也找不到。)

  “行了,我想咱们可以开始了,咱们可以毫无顾忌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梦。”“这不妨就是你那个梦的继续,你的船终于找到了那个岛。”“那个港湾吗?那片沙滩?”“你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歇歇了,不管是躺在沙滩上还是趴在礁石上。”“我怕这是梦。”

  “你别怕这是梦,这就不是梦了。”“我可以相信这不是梦吗?”“或者不如像你说的那样,就当咱们是陌生人,那就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了,说完了各走各的路。”“可以想什么就说什么吗?”“完全可以。”“唔——,我要的只是这个。”

  那个老人推着婴儿车走过树林,走过他们身旁。车里并没有孩子,而是五六只鸟笼。笼子上罩着粗针大线缝成的笼套,画眉都不叫。

  溪流和钢琴。山谷和圆号,无边的原野和小号。落叶与长笛。

  月光与提琴。太阳和铜钱和定音鼓。公鹿的角斗声像众神纵情的舞步,时而稍停时而爆发,开天劈地。

  狼群屏息谛听。那角斗声远远传来,也令年轻的狼胆战心惊。

  它们不禁信服了老狼的忠告。老狼偶尔看一眼太阳,教会年轻的狼识别山和溪流的色彩,识别原野的风:这是鹿的节日,在这日子里,鹿拥有着天地万物乃至整个宇宙。

  开阔的角斗场四周,母鹿们显得不安,也不时遥望太阳,白昼越来越短了。公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大地再偏斜一点儿的话北极的寒风就将到来,那时一切就都来不及了;它们必须尽快战胜对手和自己的情人欢聚一堂。以往的艰辛的迁徙和跋涉都是为了现在,它们记得遗留在冰河上的那些美丽灵魂的嘱托。鹿族的未来将嘲笑任何胆怯,将谴责哪怕一秒钟的松懈和怠惰。它们拼着性命要留下英名,它们的身体里流着祖先的血液,千万代祖先曾经就是这么干的。

  公鹿用前蹄刨土,把土扬得满身都是,舞动着华丽而威武的双角如同舞着祭奠的仪仗。它们跪倒,祈求苍天再多赐给它们些智慧和力量,苍天默默不语只让秋风一遍一遍地扫荡一丝一缕的愚昧。公鹿幡然猛醒抖擞着站起来,存心忘掉失败的可能,把天地之气推上胸膛,推向肩头、颈项,集中到角上又运遍全身,狂吼着冲向对手。公鹿的性子暴烈起来甚至不亚于狮子,整整一个夏天的贮备使它们的力量不亚于一头熊,吼叫声搏斗声似风卷万千旌旗猎猎不息。有过发情的公鹿杀死狼的记载。

  老狼站起来,不露声色,带领它的部族悄悄向下风头转移,在那儿鹿群闻不到狼的气味,狼却可以知道鹿的日子还剩多少。鹿的节日终归会过去的,那时候,幸运之神将垂青于狼。

  此刻人间,男人和女人形影不离,自在周游,不舍昼夜。窃窃私语融为秋声,魂销魄荡化作落叶猩红。

  寒冷到来之前,鹿的营地上开遍最后一批花朵。得胜的公鹿昂首阔步,角上挂着失败者的带血的毛,和最漂亮的母鹿们成亲。

  公鹿终于博得了母鹿的赞许,日月轮流作它们的媒人。

  小号轻柔地吹响,母鹿以百般温存报答公鹿的骁勇,用舌尖舔平铁一样胸脯上的伤痕。

  圆号声镇定如山。公鹿甚至傲视苍天。

  母鹿并不急于满足公鹿的欲望,让它平静下来平静下来。听一听落叶中的长笛吧,再去领悟自然的命令。

  战败的公鹿渴望来年,大提琴并不奏出恨怨。年幼的鹿在溪边饮水,在钢琴声中对未来浮想翩翩。

  傲慢的公鹿有些惭愧,母鹿这才授予它权利。公鹿便把日赐其精月赐其华全部奉献给母鹿,奉献给后世子孙,在那一刻体尝了雄性的辉煌与快乐,胸腔里喉咙里发出阵阵鼓声构成四季的最强音。母鹿在喜庆的日子里不禁忧伤,它们知道这奉献对公鹿来说意味着什么,母鹿凭本能觉察到不远处的狼群,在这欢乐的交响之中闪烁着不祥的梆声。

  天上人间,男人和女人神游六合,似洪荒之婴孩绝无羞耻之念,说尽疯话傻话呆话蠢话;恰似幽明之灵魂,不识物界之规矩,为所欲为。

  酒神把舞神灌得酩酊大醉,舞神给酒神套上了魔舞鞋。舞得秋风大作时,枯枝败叶漫天飞卷。舞得秋雨缠绵,成熟的种子落入水中,随之漂流,将在一个命定的时辰,一个命定的方位,埋进土地,注定未来的生活将有另一种结构。

  女儿为那座古老的落地钟上弦。她和那座钟一般高了。钟的旁边有一盆白色的菊花。钟在夜里敲响总是吵醒她,一醒来便看见钟摆上跳着月光,有些害怕。幸亏还能看见这白色的花瓣也在月光下洒开,便觉得明天准有好事等着她。

  老人身着黑色秋装,给女孩子带来一对白色的鹦鹉。女孩子穿了一身红。

  “两只哪,都给我?”女孩子喜出望外。

  “这是一对儿,分开了哪只都活不长。”

  “我们同学家的鹦鹉是带色儿的,有绿的,有蓝的。”

  “那样儿的好找,”老人说,“白的你问问有几家有?我的鸟都是好品种。”

  “真白呀,像雪一样。”

  “那是当然。等下了雪你比比去,把雪都比黑了。”

  “我能拿起来瞧瞧吗?”

  “拿吧,就是给你的。”

  女孩子把插在婴儿车上的两根木棍摘下来,每根木棍上站着一只白鹦鹉,脖子上都挂着金属链。

  “您家也有这样的婴儿车呀?”

  “我的孙子自小跟着我,这会儿都大了,这车没用了,冬天出来遛鸟我用它当拐棍儿。”

  “我们家也有这一模一样的婴儿车,是我小时候坐的,现在也没用了。”

  老人把画眉笼子挨个挂在树上,摘下笼套,画眉愣一会,一声一声叫起来。

  “你妈一个人把你带大可不容易。”老人说。

  “可不吗?上班下班她推着我,有一回下雪天,她摔了一大跤,把嘴都摔流血了。那会儿我光会哭。”

  “可你还说你妈是个老朽。”

  “我什么时候说了?”

  “没说就好。”

  “我光是说她有时候有点儿保守,那怕什么的?当她面我也这么说。我们俩还是最要好的朋友。”

  “带大一个孩子你以为容易吗?”

  女孩子把两根木棍并拢,让两只鹦鹉靠近。一只稍微大一点,一只小一点。

  “夏天怕热着,怕中暑。中了暑就拉稀,得吃藿香正气水,孩子懂什么?不喝。不喝就得狠狠心往下灌。”

  “我最不爱喝那种药,又辣又呛嗓子。”

  “天凉了又怕得感冒。打针吃药,孩子知道什么?打着挺儿哭,哭也不行呀,针还是得打,打得小屁股肿成疙瘩。”

  两只鹦鹉互相啄了啄嘴,换了个位置,这只跳到那根木棍上,那只跳到这根木棍上。女孩子再想把两根木棍分开可不行了。

  “最怕得肺炎,喘气儿又急又不吃东西,身子缩成一团儿像个绒球儿,没精打采的。得用葡萄糖水把土霉素化开,掰着嘴一滴一滴往里喂,弄不好能要了命走。”

  “我得过肺炎,我还住过院呢。我妈说我差点儿死了。”

  “饿瘦了,身子虚了,再光给苏子吃可不行了。”。

  “给苏子吃?苏子是什么呀?”

  “苏子都不知道?苏子还不好买呢。前些日子我托人在乡下买了十斤好苏子,等回头我给你点儿吧。”

  “我没吃过苏子。也许小时候吃过我给忘了。”

  “要是大便干燥,得喂苹果泥。要是消化不良闹肚子,就给喂点儿大蒜泥。要是身上脏了,你就弄盆水在太阳底下晒一会儿,它们会自个儿跳进去洗,洗一会儿就得,别让身上都湿透了。”

  “您说谁哪?”

  “听着别打岔。经常也得吃点儿荤腥儿,蝲蝲蛄、知了、油葫芦、蜘蛛什么的都行。有种叫三道纹儿的蜘蛛,脊背上有三条纹儿,最好了。”

  “吃蜘蛛哇?!”

  “冬天没这些东西了,就养点儿黄粉虫,就是粮食里长的小虫。放在瓦罐里养,温度在十五到二十五度之间就行。“

  “您是说鸟呢吧?”

  “是呀?你这老半天听什么呢?”

  女孩子大笑起来:“我还当是说您孙子呢!我说呢,怎么给人吃蜘蛛吃蝲蝲蛄呀。”她又笑得跪在地上,两只白鹦鹉有些惊慌。

  “还说什么三道纹儿蜘蛛,您可真逗,几道纹儿的人也不能吃呀。”

  老人的脸腾地红了,呆愣着说不出话来光咽唾沫。他才想起来,原来是要说自己的孙子来着,怎么就说到蝲蝲蛄去了呢?一瞬间他真感到自己是老了,说着说着就弄不清在说什么了。近来他常常把人和鸟弄混,把年月弄混,把天和地都能弄混。

  老人闷闷寡言,一直到和女孩子分手。女孩子一直在笑,和那两只鹦鹉玩得开心极了。

  “我得走了。一会儿我得练嗓子,我决定学唱歌了。”

  看着女孩子端着白鹦鹉走远,老人心里空空落落。这时他忽然记起那支歌后半部分的歌词来。他在心里唱了一遍,分明丝毫不错。他想喊住女孩子,喊她回来告诉她往下怎么唱,那样女孩子又可以跟他多呆一会儿了。可是,那红色的身影和那两个小白点已经走得看不见了。那支歌的后半部是这么唱:如今我教我的孩子们,唱这首难忘的歌曲,我辛酸的眼泪,滴滴流在我这憔悴的脸上。

  终于,狼的日子来了。老狼猛地站起身,眼睛里焕发出绿色的光彩,刹那间便发动起全部力量,展臂舒腰,敏捷的脚步富于弹性,喉咙里响着喜悦的鼓点,翕动鼻翼甚至向年轻的狼们笑了笑。年轻的狼们一开始有些惊慌,不知发生了什么。老狼便立起耳朵,示意它的部下们细听:远处的角斗声早已停歇了,疯狂的婚礼也已结束,荒原上唯余寒风一阵紧似一阵,风中有疲惫的公鹿的喘息声。年轻的狼们欣喜若狂,不能自制。老狼却又蹲下来,把自己隐蔽在山石后面,但浑身的筋肉都绷紧着,胸脯急剧起伏。年轻的狼们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也都找到了各自的隐蔽所,本能教会它们拉开距离,形成一个包围圈,听觉、嗅觉、视觉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公鹿把体内的全部精华都奉献出去之后,迅速地衰老了,力竭精疲、步履维艰了。鹿群要往南方迁移了,到越冬地去。公鹿跟在浩荡的队伍后边,蹒跚而行,距离越拉越大,母鹿回过头来看它,恋恋的,但知道在自己的腹中寄托着鹿族的未来,于是心被撕成两半。公鹿用视死如归的泰然的神情来安慰母鹿,并以和解的目光拜托它往日的情敌。当它确信自己绝无力气在冰封雪冻之前赶回家园的时候,它停下了脚步,目送亲朋好友渐渐远去。它知道狼已经准备好了,它还记得父亲当年的壮烈牺牲,现在轮到它了。公鹿都有一天要做那样的父亲,这不值得抱怨,这是神赐予雄性的光荣的机会。不如把所余的力气积攒起来,以便对付那些等了它一夏天的狼。公鹿钦佩山腰上它的敌人的韧性和毅力。

  老狼看见了老鹿。老鹿知道老狼看见了它。老狼一秒钟之前还蹲着,一秒钟之后已如离弦之箭飞下山岗。年轻的狼们一呼而起,从四面八方包围过去,即便是要杀死一头羸弱的老鹿,没有这样的集体行动也办不到。漫山遍野回旋着狼的气息和豪情。

  老鹿明白,末日已来临,但它仍旧飞跑,它要领狼群到一个它愿意死在那儿的地方去,或者它要证明自己的死绝不是屈服,它朝与鹿群远去的相反方向跑,它要在最后的时刻尝够骄傲。

  狼群把老鹿包围了。老狼坐下来,指挥年轻的狼冲上去。它要让儿孙们领教领教老鹿的厉害,以便这些小子们将来能懂得天高地厚。老鹿看出这些毛头小子的狂妄和轻浮,瞅准机会只一冲,便撕豁了一头狼的鼻子。它遗憾自己的气力不够了,否则不要了这家伙的命才怪。又一头不要命的扑上来了,老鹿把双角一扫,把那个愣小子扫了个滚儿。老狼暗暗称赞这一冲一扫,并觉得这招法非常熟悉,它看了看自己前胸的伤疤,认出眼前这头老鹿是谁的儿子了。老狼狞笑一回,看出老鹿的腿劲已经不济,便冲上去,避开锋利的鹿角,从横里猛撞老鹿的身子,老鹿一晃险些跌倒。这一下年轻的狼们被提醒了,接二连三地去撞老鹿的肩、腹和腿,老鹿左闪右挪没有还击之力了。这些狼可真年轻啊,老鹿羡慕它们的年轻,心想,到了把肉体也奉献出去的时候了。

  就快结冰的溪流中,殷红的鹿血洇开了,散漫到远方去,连接起夕阳。鹰群在天上盘旋,那是上帝派来的死亡使者,迎接老鹿的灵魂安然归去……

  “我想,我们大概还是弄错了。”女人说。

  男人不语,抽着烟,望着街上的人群。

  当若颠若狂的爱情之火稍稍平稳的时候,在如醉如痴似梦非梦的神游之后,男人和女人又似从天堂重返人间,落到地上,坐在一家小酒店里。

  “给我一支烟,”女人说。

  “你要烟?抽?”

  女人点上烟,抽得很在行。

  “喝酒吗?”男人问她。

  “不。”

  “女儿怎么样,情绪?”

  “好多了。”

  “怎么回事?”

  “弄不太清。好像是从那次我同意她跟那个男孩子通信之后,她的情绪一下子就全好了。她决定学唱歌。”

  “这挺好,她的嗓子从小就不错。”

  “你呢?又开始写什么了吗?”

  “写了一篇。就快结尾了。”

  “知道为什么要写了?”

  “知道了。不过是因为活着。”男人仰脸看看窗外的天。

  “要下雪了。”女人说。

  “你倒是不如喝点儿酒。”男人说,给女人斟满一杯红色的葡萄酒。

  女人光是看着那杯酒,把酒杯在手里转动着,一个红色的小酒店也随之转动。“不过,我们也许还是错了。”

  “说说看。”

  女人叹一口气,然后每说一句话都是由衷的感叹:“我没有怨你。我是说我自己。我老是摆脱不了那种恐怖感。我怕再一次失去你。”

  男人的酒是白的。他已经接近知道他们错在哪儿了。

  女人说:“你说要想不失去,先就不要怕失去。可这本身就是怕失去。你说越怕失去就越要失去,可这本身正是怕失去。”

  男人不说话。

  “你说别怕这是梦,这就不是梦了。实际上你也是怕这是梦。我呢,当我说我可以相信这不是梦吗?实际上我等于是在说,没有什么东西能保证这绝对不是梦。对吗?“

  男人不回答,有节奏地喝着酒。

  “你说错就错在一定要结婚,结婚纯粹是人为的愚蠢的保证。可两个人相爱既然不是由结婚来保证的,也就不是因为结婚才使两个人担心互相失去的。”

  男人点一下头。

  “爱得越深越怕失去,越怕失去说明爱得越深。”

  男人又点一下头。

  “你干吗不反驳我?”女人使劲吸烟。

  “我反驳不了你。”男人说。

  酒店外面,飘起了雪花。紊乱而无声。

  “可你越怕失去你越要失去,”男人说,“这并不错。”

  “并不错,是并不错。”

  “因为你一伯失去,你就不能自由自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这也不错。”

  “确实也不错,我懂。”

  “我们要找的,不是一个提心吊胆地互相搂抱着的机会。”

  “我们要找的是彻底的理解彻底的自由,”女人说,“这总不错吧?”

  “我正在想这件事,”男人说。

  “我找到了,好不容易找到了,怕失去,这有什么不对的呢?我知道我知道,一怕失去就已经失去了。天哪,到底怎么办才对呢?“

  “你是说,怎么办才能不失去吗?”

  女人紧张地盯着男人:“怎么办?”

  “天知道。你再想想你问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吧。”

  “欧——!”女人沮丧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大声嚷:“可我不想再否认我怕失去。我怕,我怕!我怕!!我知道你不怕,我就知道你才不怕呢!”

  男人把杯里的酒一饮而进,然后再斟满。

  “你不怕,你多镇静你多理智!告诉你,我也不怕!你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吧,你一辈子不回来我也不怕!当然,即便这样你也还是不怕,你这个老混蛋!”

  雪编织着天空,又铺展着大地。白色的世界上,人们行色匆匆,都裹在五颜六色的冬装里,想着心事。

  “喊够了吗?”

  “够了。”

  “能听我说一句了吗?”

  “你说吧。”

  “能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吗?”

  “我愿意相信。”

  “事实上我比你还怕,实际上我比你还害怕。”男人说。

  男人从春天走到冬天,从清晨走到了深夜。他曾走遍城市。他曾走遍原野、山川、森林,走遍世界。地图已经磨烂了,他相信在这地图上确乎没有那个地方。

  最后他又走回海边,最初他是从那儿爬上人间的。海天一色。

  月亮和海仍然保持着原有的距离,互相吸引互相追随。海仍然叹息不止,不甘寂寞不废涌落;月亮仍然一往情深,圆缺有序,倾慕之情化作光辉照亮海的黑夜。它们一同在命定的路上行走,一同迎送太阳。太阳呢?时光无限,宇宙无涯。

  在月亮下面,在海的另一边,城市里万家灯火。

  随便哪一个窗口里,都是一个你不能清楚的世界。

  一盏灯亮了,一会又灭了,一会又亮了,说明那儿有一个人。

  那个人终于出现了,走出屋子,一会又进来坐在灯前翻一本书。有朝一日你和他在路上擦肩而过,你不知道那就是他,他更不知道你曾在某一个夜晚久久注视过他。

  两颗相距数十万光年的星星,中间不可能没有一种联系。在这陆地还是海的时候,在这海还是陆地的时候,那座楼房所处之地有一头梁龙在打盹,有一头食肉的恐龙在月光下偷偷接近了它;或者是一头剑齿虎蹑手蹑脚看准了一头柱牙象——你现在这么想也仿佛在远古之时就已注定。人什么时候想什么,不完全是自由的。

  男人走累了,想累了,躺在礁石上睡去。天在降下来,地在升上去,合而为一。然后男人开始作梦。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有谁吹起一支魔笛,他不由得跟着那笛声走。只有一件黑白相间的长斗篷在他前面飘动,缓缓前移。他很想超越过去看看这吹魔笛的是谁,但他紧走慢走还是超越不过去,看不见那斗篷里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只见几根灵巧的手指伸而屈、屈而伸,所吹的曲子令人神往。他就那么一直追着那笛声向前走。很久很久之后,他看见一点曙光,看见广袤无垠的荒漠,看见大大小小的环形山和环形山的影子。那件黑白相间的长斗篷渐渐隐去不露形迹,魔笛声却回旋飘荡不离不散愈加诱人。在山脚下,放着两本书。他拿起一本来看,讲的是天堂里美丽的神话,他看懂了。他又拿起一本来看,说的是地狱里残酷的鬼语,他也能看懂。但当他拿起这一本书去看那一本书的时候,他却什么也看不懂了;相反,拿起那一本书来看这一本书时,也是茫然不知其所云。

  他在梦里梦见了以前忘记了的梦,于是记起:两本书互相是不可能完全读懂的,正如两个人。这样他又想起把书颠倒过来读一回,从结尾读向开头。他发现,自由是写在不自由之中的一颗心,彻底的理解是写在不可能彻底理解之上的一种智慧。

  一个巨大的火球在荒漠之边寂静升起。

  而在月亮上,“阿波罗”带去的那座人的标志,仍在渴望更高的智慧来发现他们。

  而在地上,大雪覆盖荒原,老狼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鹰群在高处向它炫耀新鲜的精力,在窥测它的行踪,并将赞美它所选择的墓地。老狼也要追寻着老鹿而去了,无论是谁,包括这些正在高傲地飞旋着的鹰,早晚都要去。不久将再来,在以往走过的路上重新开始展现和领悟生命。

  而在家中,古老的大落地钟旁,菊花白色的花瓣散落一地,在根部保存起生机。

  而在山里,在山下开阔的坡地上,在林间,在沼泽,在河的源头,在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地方,种子埋进冻土,为了无尽无休的以往继续下去成为无尽无休的未来。花开花落,花落花开,悠悠万古时光。

一九八七年

7、原罪·宿命

原罪

 我要给您讲的这个人以及我要讲的这些事,如果确实存在过的话,也是在好几十年前了。我这么说,是因为那时我还太小,如今他们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模糊到了这种程度:假如我的奶奶还活着,跟我说,“哪儿有这么个人呀,没有”,或者“哪儿来的这些事呀,压根儿就没有过”,那样我就会相信我不曾见过这个人,世上也不曾有过这些事。然而我的奶奶已经去世多年。

  因此您对这个故事的真确性,不必过于追究。不妨权当作是曾经进入了他的意识而后又合着他的意识出来的那些东西,我只能认为这就是真确。假如当一个故事来说,这理由也就很充分了。

  这个人姓什么叫什么,我看也不重要;重要也没办法,我反正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只记得奶奶让我管他叫十叔。那时我们住在同一条街上,差不多在街的正中间有一座小庙叫净土寺,我家住在街的南头,他们家挨近街的北口。他的父亲在那儿开着一爿豆腐房,弄不清什么岁数上死了老婆,请来个帮工叫老谢。老谢来的时候,据说我爸跟我妈还谁都不认识谁呢。

  十叔整天整夜躺在豆腐房后面的小屋里。他脖子以下全不能动,从脖子到胸,到腰,一直到脚全都动不了。头也不能转动。就是说除了睁眼闭眼、张嘴闭嘴、呼气吸气之外,他再不能有其它动作。可他活着。他躺在床上,被子盖到脖子,你看不出他的身体有多长,你甚至会觉得被子下面并没有身体。你给他把被子盖成什么样就老是什么样,把一个硬币立在被子上,别人不去动就总不会倒。他就这么一年一年地活着。现在让我估算一下的话,他那时总也有十六七岁了,不会再小,否则奶奶不至于让我管他叫十叔,而且他能像大人那样讲很多有趣的故事。正是因为这后一点,我极乐意跟奶奶到豆腐房去,去打豆浆要么去买豆腐。奶奶说我是喝十叔他爸的豆浆长大的。几十年前天天都喝得起牛奶的人家还不多。那时我六岁,正是能记事而又记不清楚事的年龄。

  甚至也记不清楚我是不是六岁,单记得比我大四岁的阿夏早就上了小学,她弟弟阿冬比我小一岁和我一样整天在家里玩。阿夏阿冬和我家在一个院子里住。他们家天天都喝得起牛奶可还是爱喝豆浆,奶奶和我去打豆浆时,阿夏阿冬的妈妈就让他俩也跟我们一块去,让阿夏提一个小铁桶。阿夏管十叔叫十哥,她说是她爸爸让这么叫的,可见那时十叔的年龄再大也不会比我估计的大很多。阿冬有时随着她姐姐叫十哥,有时又随着我叫十叔。为什么是十叔我也不知道,我记得他连一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没有。

  街不宽,虽然长却很直,站在我家院门口一眼就能望到十叔家的豆腐房。午后的街上几乎没人,倘净土寺里没有法事,就能听见豆腐房嗡隆嗡隆的石磨声,听久了,竟觉得是满地困倦的阳光响,仿佛午后的太阳原是会这么响的。磨声一停,拉磨的驴便申冤似地喊一顿,然后磨声又起。直到天要黑时,磨才彻底停了,驴再叫喊一回,疲惫、舒缓,悠悠长长贯过整条苍茫了的小街,在沿途老墙上碰落灰土,是月亮将出的先声。

  我和阿冬在院门口的台阶上跳上跳下,消磨我们的童年。净土寺的两个尼姑在南墙下的荫凉里走过,悄无声息仿佛脚并不沾地。我和阿冬就站到门两旁的石台上去,每人握一把“手枪”朝她们瞄准,两个尼姑冲我们笑笑仍不出丁点儿声音,像善良的两条鱼一样游进净土寺去。阿冬的枪是铁皮做的是从商店买来的,可以噼噼啪啪响,我的枪是木头削的而且样子不像真枪。我跟阿冬说:“咱俩换着玩一会儿吧?”他说:“老换老换老换!”我只好变一个法儿说。

  我说:“可惜你昨天没听见十叔讲的故事。”

  “什么故事?”阿冬说。

  “可惜昨天是你家阿姨打的豆浆,你和阿夏都不知道十叔讲了什么故事。”

  “什么故事?”阿冬说。

  我“哼!”一声,看着他的枪。阿冬一点都不笨,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说:“可惜十叔讲的故事我也听过呀,可惜呀。”

  我说:“可惜昨天那个你没听过呀,可惜昨天那个故事才叫棒呢,是新的不是老的。”

  阿冬闷了一阵,然后问:“是讲什么的?”

  “是神话的。”

  “什么神话?”

  “嘿哟喂!”我说,“那个神话又好听又长。”

  阿冬把他的枪掂来倒去,我知道我很快就能玩到它了,但我故意不看它。我说:“才不是你听过的那些呢,才不是讲耗子跳舞的那个呢。”阿冬就把他的枪递给我,说:“换就换。”这样,我就玩着那把铁皮枪开始给阿冬讲那个故事。

  “你知道为什么会刮风吗?”阿冬摇摇头,“你不知道吧?刮风是老天爷出气儿呢。你知道为什么会刮特别大特别大的风吗?”阿冬又摇摇头。“那是老天爷跑累了喘呢,不信你试试。”我把嘴对着阿冬的脸,呼嗤呼嗤大喘气,吹得他直闭眼。“你看是不是?”阿冬信服地点点头,等着我往下讲。可我已经讲完了,十叔讲了老半天的故事让我这么两句话就讲完了。阿冬问:“完啦?”可我还没玩够那把枪呢,我就说:“没有,还长着呢。”但是十叔讲的那些我都不会讲,老天爷怎么跑哇,跑到了哪儿又跑到了哪儿呀,看见了什么呀,山怎么海怎么云彩怎么树怎么,我都不会讲。“没完你倒是讲啊!”阿冬催我。我就瞎胡编:“你知道为什么会下雨吗?”

  “为什么?”我随口说道:“那是老天爷撒尿呢。”不料阿冬却笑起来对此深觉有趣,于是我也很兴奋而且灵感倍增。我又说:“下雪你知道吗?是老天爷拉屎呢。”阿冬使劲笑使劲笑。“打雷呢?打雷你知道吗是老天爷放大屁呢!”“老天爷——放大屁——!”阿冬就喊,笑个没完。“轰隆轰隆,老天爷放屁可真响,是吧阿冬?”

  “轰隆——!轰隆——!”我们俩便坐在台阶上齐声喊,“老、天、爷!放、大、屁!轰隆——!轰隆——!老、天……”这时候阿夏跑出来了,站在门槛上听我们喊了一会儿,让我们别胡说八道了。我们反而喊得更响亮、更高兴了。她就回过头去喊她妈妈和我奶奶:“快来看呀,你们管不管他们俩了呀?!”我和阿冬赶紧闭了嘴,跑回院里去。这时豆腐房那边的磨声停了,驴叹气般地拖长着声音叫,家家都预备吃晚饭了。

  阿夏却不回来,一个人在幽暗的门道里轻轻跳舞,转着圈,嘴里低声哼唱,浅颜色的连衣裙忽而展开忽而垂下,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

  十叔的小屋只有六平米,或者还要小,放一张床一张桌子,余下的地方我和阿冬阿夏一去就占满了。但那屋子特别高,比周围的屋子都高好多,所以我说站在我家院门口一眼就能望到。唯一的小玻璃窗高得连阿夏站到床栏上去都够不着,有一回她说她准保能够着,可她站到床栏上使劲够还是差一大截。十叔急得喊她快下来,可别摔坏了腰。

  “十叔让你快下来呢,阿夏!”我说。

  “十叔叫你快下来呢!”阿冬也说。

  “你又叫十叔,”阿夏说阿冬,“爸让咱们叫十哥你怎么老记不住。”

  正对着窗户的墙上挂了一面镜子,窗户下又挂一面镜子对着第一面镜子,第一面镜子下再挂了一面镜子对着第二面镜子,这样,两面墙上一共挂了七面镜子,一面比一面矮下来,互相斜对着,跟潜望镜的道理是一样的,屋顶上还有两面镜子,也都斜对着墙上的镜子,这样十叔虽然不能动却可以看见窗外的东西了,无论怎么躺都能看见。是老谢给他想出这法子来的,老谢不识字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潜望镜。阿夏回家把这事讲给她爸爸听。阿夏阿冬的爸爸是大学教授,整天埋头在书案上不是写就是算,这时抬起头来笑笑说:“哦,是吗?老谢没上过学真是可惜了。”

  从那些镜子里可以看到:墙头上的一溜野草(墙的这边想必是一条窄巷,偶尔能听见有人从那儿走过),墙那边的一大片灰压压的屋顶和几棵老树,最远处是一座白色的楼房和一块蓝天。再没有别的了。十叔永远看到的就只是这些东西,但那儿有他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

  “你们看见树梢都绿了吗?”十叔说。

  我说:“看见了,怎么啦?”

  阿冬也说:“看见了,怎么啦?”

  “阿冬就会跟人学,”阿夏说,“笨死了快。”

  “看没看见有一棵还没绿?”十叔说。

  “我看见了,怎么啦?”阿冬抢先说,然后看看阿夏。阿夏这时偏不注意他。

  十叔说:“那是棵枣树,枣树发芽晚。看那上头有什么?”

  阿夏说:“一条布吧?是一条破布条儿。”

  阿冬也说是一条破布条儿。“我没跟你学,我也看见了!我就是也看见了,干吗就许你一个人看见呀!”阿冬冲阿夏喊,差点要哭。

  “娇气包儿,笨死了,”阿夏说。

  阿冬把眼泪咽回去。

  “你们都没说对,”十叔说,“是纸条儿。是一个风筝,一个风筝挂在树上挂坏了就剩下那么—片纸条儿。是昨天下午的事。画得挺讲究的一个大沙燕儿,准把他心疼坏了。”

  “谁呀十叔?把谁心疼坏了?”我问。

  “他应该到南边空场上放去。”十叔说。

  “谁呀?谁应该到南边空场上放去呀?”

  “那儿多宽敞,是不是?”十叔说,“就是使劲跑那儿也跑得开,闭上眼跑都保证撞不上什么东西。等风筝升高了你就把它拴在树上,一点儿甭管它它也不会掉下来。拴在一块石头上也行,然后你就坐在石头上,你看着那风筝在天上一动也不动,你就可以随便干点儿别的事了。就是枕着那石头睡一觉也不怕,睡醒了你看见那风筝还在天上。唉,要是我,反正我宁可多走几步路到南边空场上放去。”

  “十叔,南边哪儿有空场呀?”我问。

  十叔便望着镜子老半天不说话。枣树上那纸条儿飘呀飘的,一会儿也不停。

  阿冬说:“十叔你讲个故事吧。”

  “你又叫十叔。”阿夏打阿冬屁股一下。

  “十哥你讲个别的讲个故事吧。”阿冬说。

  十叔出了一口长气,说:“你还要听什么故事呢?”阿冬说听神话的。“好吧神话的。”十叔说,又出一口长气,“知道人有下辈子吗?”

  “没有,十哥没有,”阿夏说,“那是迷信。”

  “什么是迷信呀?”阿冬问,然后嚷开了:“不不!就讲这个十哥你就讲这个,敢情阿夏她听过了。”

  “我给你讲个别的,讲个更好的。”

  “不!我就要听这个,阿夏都听过了。”

  “你要是捣乱咱们就回家吧。”阿夏说。

  阿冬这才不嚷了,说讲一个别的也得是神话的。十叔说行,沉一下,讲:“看见阳台上那个姑娘没有?三层,三层的那个阳台上?”

  十叔说的是远处那座白色的楼房。

  “是穿红衣服的那个吗?”我说。

  十叔闭一下眼,如同旁人点一下头。“每天这时候她都站在那儿往楼下看。从她还没有阳台栏杆高的那会儿,我就天天这时候见她站在那儿。那会儿她是两手抓住栏杆从栏杆的空隙里往下看。下雨了,她就伸出小手去试试雨的大小,雨大了她就直抹眼泪。她是在等母亲下班回来。”

  我问:“你怎么知道是?”

  “因为过了一会儿就见她高兴地跳,然后蹲在窗台底下藏起来,紧跟着阳台的门开了,母亲就走出来还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书包呢。母亲装着在阳台上找她,她就忍不住跳出来大喊一声,喊声又尖又脆连我都听见了。母亲就抱起她来使劲亲她。”

  “她大概还没我高吧?”阿冬说。

  “是,那时候还没有。后来她长得比阳台栏杆高了,她就扒着横栏欠起脚往下看,还是都在每天的这会儿。还是像先前那样,一会儿母亲回来了,已经顾得上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她还是藏在窗台下这时候跳出来,喊声又清又柔,母亲弯下腰来亲她。”

  “这有啥意思呀,十哥你讲个神话的吧。”

  “少捣乱你,听着!”阿夏说。

  “再后来她就长到现在这么高了,比她母亲还高半个头了。她还是天天这时候都在那儿等母亲回来,胳膊肘支在横栏上往下看,两条腿又长又结实。可她还是有点儿孩子气,窗台底下藏不下了就躲在门后头,母亲一回来一走上阳台,她就从后面捂住母亲的眼睛,她不再那么大声喊了,可她的笑声又圆又厚,母亲嗔怪她的声音倒像是个孩子了。”

  “这不是神话,根本就不像神话,”阿冬说。

  “有一天又是这时候她又在阳台上,一会儿往楼下看看,一会儿来来回回走,拿着一本书可是不看,隔一分钟就对着窗玻璃拢拢头发。她有点儿心神不定,她确实是有点儿心神不定,我应该想到可我一点儿也没想到。然后就见她轻轻跳了一下,我知道她又要跟母亲捉迷藏了,可这一回她好像忘了该躲在哪儿,在阳台上转了好几圈儿还是没找好地方。我算计着她母亲上楼的脚步。最后她还是又躲在了门后头。这时门开了,可出来的不是她母亲,是个我从来没见过的高个儿小伙子。”

  “他是谁?”阿夏轻声问。

  十叔闭上眼睛不讲了。

  “这不是神话,”阿冬说。

  我跟阿冬说:“这回没准儿是神话了。”然后我又问十叔:“这个小伙子是王子吧?”

  “他是勇敢的王子吧?”阿冬也问。

  我说:“是‘白雪公主’里那个王子吧?”

  阿冬也说:“是‘灰姑娘’里那个王子吧?”

  十叔仍闭着眼,说:“这下我才想起来,一转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是说给自己听。

  “这到底是不是神话呀,十哥?”

  “就算是吧,”十叔说。

  “那后来呢?后来他们怎么啦?”

  “后来,白天晚上小伙子都在那儿了。”

  “完了?这就完了呀?”阿冬轻叹一声,又对我说:“这不像神话是吧?一点儿都不像。”

  “可这是神话。”十叔说。“是。”

  我看见十叔用上牙使劲咬自己的下嘴唇,都咬出挺深的牙印来了,都快咬破了。

  回家的路上,阿冬还是一股劲念叨:“这根本不是神话,这有什么意思呀。”

  “笨死了你,自己听不懂你怨谁。”阿夏说。

  阿冬委屈得直要哭。

  我问:“阿夏,他们后来到底怎么啦?”

  阿夏不吭声,低着头走她的路。

  这样看来,十叔当时的年龄就与我估计的有些出入了。细算一下的话,他那时至少该有二十多岁了,甚至可能在三十岁以上。

  我跟您说过,我的奶奶已去世多年。一个人早年的历史只好由着他模糊的记忆说了算,便连他自己也没有旁的办法。对您来说,只有我给您讲过这么一个故事——这件事本身才是真确的。倘您再把它讲给别人,那时就只有您给别人讲了一个故事——这才是真确的了。历史都不过是一个故事,一个传说,由一些人讲给我们大家,我们信那是真的是因为我们只好信那是真的,我们情愿觉得因此我们有了根,是因为这感觉让人踏实、让人愉快。

  那时奶奶领着我们三个往家走,小街又是黄昏。走过净土寺,两个尼姑正关山门,朝我们笑笑依旧无声息,笑脸埋没在苍茫里。

  我问奶奶:“十叔的病还能治好吗?”

  “能。”奶奶说。

  阿夏却说不能:“我爸说的,不能。”

  阿夏阿冬的爸爸是科学家,光是书就有好几屋子,他说什么,没有人不信。

  “你可千万别跟十叔他爸这么说。”奶奶说阿夏。

  阿冬说:“我们叫十哥,是不是阿夏?”

  阿夏问奶奶:“为什么别说呀?”

  “反正你别说,要说你就说能治好。”

  “那不是骗人吗?”

  “那你就什么都别说,行不?”

  “可是为什么呀?”

  奶奶说过,十叔他爸从早到晚磨豆腐挣的钱,全给十叔瞧病用了,除去买黄豆和给那匹驴买草料,剩下的钱都送到药铺去了。

  奶奶说过,要不他挣的钱再续弦一个也够了,再盖几间大瓦房也够了,再买十匹驴也够了。“奶奶,什么叫续弦呀?”奶奶不理我。

  十叔他爸的那匹驴已经老得皮包骨了,只能拉半天磨了,剩下的半天十叔他爸自己推。老谢专管滤豆浆、煮豆浆、点豆腐,永远在蒸腾的热气中忙得顾不上说话。

  阿夏阿冬的爸爸说:“十哥的父亲太不懂科学了,科学才不管人的感情呢。”

  “你也叫他十哥吗?”阿冬问。

  阿夏阿冬的爸爸说:“这么多年了,既然毫无效果,何苦还总把钱往药铺送呢?”

  阿夏说:“要不要我去告诉他?”

  “告诉什么?”

  “十哥的病治不好了呀,干吗撒谎?”

  “我也去!”阿冬说。

  阿冬阿夏的爸爸说:“我问过最有名的大夫了,脊髓要是完全断了,简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我去告诉他们吧?”阿夏说。

  “我也去!”阿冬说着跳下床,往屋外跑。

  “回来,阿冬!”他妈妈喊住他。

  阿冬阿夏的爸爸说,不应该让十叔这么整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得给他想个别的办法活下去。可是,就连阿夏阿冬的爸爸自己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很少有阿夏阿冬的爸爸也不知道的事。他偶尔闲了,也给我们讲故事,讲月亮之所以亮不过是反射了太阳的光;讲一共有九颗行星围着太阳转,地球不过是其中一颗;讲银河系中的恒星少说也有一千亿颗,而银河系在宇宙中不过象一片叶子长在大树上。“十哥讲过,星星都在跳舞,”阿冬说。他爸爸便笑笑,说:“这说法也不坏,它们确实像在跳舞。”

  除去冬天最冷的时候,十叔的小窗不分昼夜总是开着的,为了看清外边的事为了听清外边的声音,成了习惯,他倒也不因此受凉生病。对于十叔,无所谓昼夜,他反正是躺着,什么时候睡着了便是夜,醒了就在镜子里看他的世界,世界还通过那小窗送给他各种声音。他常从梦里大叫几声惊醒,叫声悽长且暴烈,若在深夜便听得人发瘆.“什么叫哇,奶奶?”“还有谁?又是豆腐房那边儿。”奶奶说,叹一口气。我便知道,此刻十叔又在看那些镜子了。我便也掀起窗帘看天上,我很想看看夜里星星怎么跳舞,可是这夜星星都不动,满天的星星各自悄悄呆在自己的位置上。既便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太阳一上来,十叔也要叫老谢把他的小窗打开一会儿。您能想象,他不能太久地不看到什么不听到什么。您可以想象,他独自在那儿同世界幽会,不知是它们从那儿来了还是他从那儿去了。您想象一道阳光罩住一张木床,在阳光中飞舞的是他的灵魂,在阳光中死去的是他的肉体。待夕阳把远处那座白楼染得凄艳,十叔就盼着我们去听他的故事了。要是我们不去,要是晚上老谢没事了,十叔憋了一整天的故事便讲给老谢一个人听。当然,十叔屋里有一个非常旧非常旧的无线电,可他没法去扭那两个旋钮,要是他爸和老谢都忙着,他不想听的他也得听,所以十叔不怎么爱听它。十叔更乐意自己讲故事。自己想听什么自己讲来听,这有多好。当然,他更盼着我和阿冬阿夏去听。

  “十哥你昨天又作恶梦了吧?我妈说你夜里又作恶梦了。”

  “阿冬你胡说什么!”阿夏搡了他一把,“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简直快笨死了你。”

  “我是叫的十哥我没跟人学,”阿冬分辩说。

  “都快笨死了你知道吗,还不知道呢!”

  “阿夏!”十叔喊。然后他闭了一会儿眼睛,仿佛有个恶梦在他脸上很快地跑了一圈,之后他猛地睁开眼睛问我们:“今天想听什么故事呀?”完全换了一副神情。

  “神话的!”阿冬说,“听那个耗子跳舞的。”

  “光会听一个,你都快笨死了。”

  “嘘——”十叔说,“你们听。”

  一个男人轻轻地唱着歌从窗外走过去了,从镜子里看不见他,声音跟牛似的。

  “他又去演出了,”十叔自言自语地说。

  “演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去演出?”阿夏问。

  “一到这时候他就走了,半夜里准回来。你听他的嗓子有多好,是不是?”

  “他唱的什么呀?”阿冬问。

  “我也听不清,”十叔说,“他总唱这支歌,可我总也听不清这歌里唱的是什么。”

  阿夏说:“我倒听清了一句,好像是——‘你可看见了魔王’。”

  “他的嗓子真是好,你说呢阿夏?”

  “他是谁呀?”

  “他就住在那座楼上,四层,从左边数第三个窗口。每天夜里他从这儿过去不一会儿,那个窗口的灯就亮了。”

  十叔指的还是那座白色的楼房。从早到晚,那楼房在阳光里变换着颜色,有时是微蓝的,有时是金黄的,这会儿太阳西垂了它是玫瑰色的。楼下几棵大树,枝繁叶茂,绿浪一样缓缓地摇。

  “他长的什么样儿?”阿夏问。

  十叔想了想,说:“嗯,个子长得真高。”

  阿冬说:“有我爸高吗?”

  “当然有。他比谁都高,也比谁都魁梧,腿比谁都长肩比谁都宽,欧对了,他是运动员,也是歌唱家也是运动员。”

  “那他跑得快吗?”

  “当然,当然快,特别快。他跳得也特别高。你说什么,跳起来摸房顶?当然能,这在他算什么呀。你们会打篮球吗?”

  “我会!”阿夏说。

  “他一跳你猜怎么着?头都碰着篮筐了。”

  “十叔你也会打球?”我问。

  “可我听说过,那篮筐高极了是吧阿夏?”

  “高极了高极了的,”阿夏比划着说,“连我们体育老师使劲跳都够不着篮板呢!”

  “都快有天高了吧?”阿冬说。

  “可我轻轻一跳,连头都能碰着篮筐。”

  “十叔你怎么说你呀?你怎么说‘我’呀?”

  “我说我了?没有没有,我哪儿说我了?”

  “十哥,我想听个神话的。”阿冬说。

  “他又特别聪明,”十叔继续讲,“跟他一般大的人中学还没毕业呢,他都念完大学了。等人家大学毕业了,他早都是科学家了。”

  想跟他结婚的人数也数不过来,光是特别漂亮的就数不过来。可他还不想结婚,他想先得到全世界去玩玩,就一个人离开家。他也坐过飞机也坐过轮船,也会开汽车也会骑马。他还是最喜欢骑马,他有一匹好马,浑身火红象一个妖精,跑得又快又通人性,是一个好妖精。

  “那只会跳舞的耗子也是好妖精。”阿冬说。

  “是,也是。”

  “你还说有一只猫和一只狗都是好妖精。你还说有一棵树和一只虫子也都是好妖精。”

  “这匹马也是。不管到哪儿它都不会迷路。高兴了我就和它一起跑,累了就骑一会儿。”

  “十叔你又说‘我’了,你说‘高兴了我就’,你说了。”

  “欧是吗,我说错了。”十叔停了一会儿,又说:“我讲到哪儿了?欧对了,他就这么绕世界玩了一个痛快。还记得我给你们讲过风的故事吗?他就像风一样到处跑到处玩儿,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一会儿在深山里,一会儿在大道上。江河湖海他也都见了。当然,当然会划船,再说他也会游泳,多深多急的河里他也敢游。废话,淹死了还算什么,他能在海里游两天三夜也不上岸,他能一口气在水里憋好几分钟也不露出头来。当然是真的,不是真的我还给你们讲什么劲儿?他也到大森林里去过,十天半个月都走不出来的大森林,都是十好几丈高的大树,一棵挨一棵一棵挨一棵。不累,他从来不知道累,更不知道什么叫生病。他哪儿都去过,哪儿都去过什么都看见过。告诉你阿夏,他的腿比你的腰还粗一倍呢,你想想。”

  阿夏问:“他去过非洲吗?”

  “怎么没去过?”十叔说,“那儿有沙漠有狮子,对不对?当然得去。他还有一杆枪,他的枪法没问题,一枪撂倒一头狮子,要不一头狗熊,这对他根本不算一回事。”

  “十哥,我也有一杆枪!”阿冬说。

  “哈,你那枪!”十叔笑起来,“阿夏,要是我没准儿把阿冬也带上。夜里就住山洞,阿冬你敢吗?用火烤熊肉吃你敢吗?狼和猫头鹰成宿地在山洞外头叫,你敢吗阿冬?”

  “阿冬这会儿就快吓死了。”阿夏笑着。

  “还说什么你那枪!”十叔也笑着。

  阿夏又问:“十哥,那他去过南极洲吗?见过企鹅吗?”

  “什么你说?什么鹅?”

  “怎么你连企鹅都不知道哇?”

  十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那个恶梦好像在别处跑了一圈这会儿又回来了。

  “企鹅是世界上最不怕冷的动物,”阿夏还在说,“南极洲是世界上最冷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冰天雪地。”

  “那有什么,”十叔低声自语,“只要他想去他就能去。”

  “那他去过美洲吗?还有欧洲?”

  “他想去他就能去。”十叔又闭上眼睛。

  “还有澳洲呢?他去过吗?”

  “只要他想去,阿夏我说过了,他就能去。别拿你刚学的那点儿玩艺儿来考我。”

  “十叔,他去过天上吗?”我问。

  “十叔,我爱听星星跳舞的那个故事。”

  “阿冬你又叫十叔,你少跟人学行不行!”

  这当儿十叔一直闭着眼,紧咬着下嘴唇。

  阿夏看看阿冬和我,愣了一会儿,趴到十叔耳边说:“十哥你生气啦?我没想考你。”

  十叔松开牙但仍闭着眼,出一口长气有点颤抖:“没有,阿夏,我不是生你的气。我不是生别人的气。我凭什么生别人的气呢?别人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在这儿。”

  十叔虽这么说,可我觉得他还是生了谁的气了。他一使劲咬下嘴唇而且好半天好半天闭着眼睛,就准是生谁的气了,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生谁的气。太阳又快回去了,十叔的小屋里渐渐幽暗。在墙上,你几乎分不清哪是窗口哪是镜子了,都像是一个洞口一条通道,自古便寂寞着呆在那儿,从一座无人知晓的洞穴往旷远的世界去。那儿还有一块发亮的天空,那座楼变成淡紫色,朦朦胧胧飘忽不定。阿夏轻声说:“咱们该走了。”“不,十哥还没讲神话的呢!”阿冬不肯走。磨房里的驴便亮开嗓门叫起来,磨声停了。然后那驴准是跟了老谢踱到街上,叫声在古老的黄昏里飘来荡去,随着晚风让人松爽,又伴了暮色使人凄惶。净土寺那边再传来作法事的钟鼓声。

  十叔好像睡着了。

  阿夏拉起阿冬和我,让我们不要出声,轻一点儿轻一点儿,悄悄的,往外走。

  “别走阿夏,我答应了阿冬,我得给他讲一个神话的。”十叔睁开眼,像是才睡醒。

  我们等着。连阿冬都大气不出。很久。

  “有一天夜里,满天的星星又在跳舞。我这么看着他们已经看了好几十年,一天都没耽误过。就是阴天,我也能知道哪片云彩后面是哪颗星星。这天夜里,星星上的神仙到底被感动了,就从这窗口里进来,问我,要是他把我的病治好,我怎么谢谢他。”

  “十哥这是迷信,”阿夏说,“你的病治不好了。你的病要是治不好了呢?”

  “你的性子真急阿夏,我还没说完呢。我的病治不好了这我不比谁都知道?所以我说我讲的是个神话。”

  “让我告诉你爸去吗?”阿冬说。

  “欧可别,阿冬你千万可别。”十叔说。

  “干吗撒谎?”阿冬学着阿夏的语气。

  “这你们还不懂,你们还小。一个人总得信着一个神话,要不他就活不成他就完了。”

  暗夜在窗外展开,又涌进屋里,那些镜子中亮出几点灯光,或者竟是星星也说不定。净土寺那边的钟声鼓声诵经声,缈缈缥缥时抑时扬,看看像要倦下去却不知怎么一下又高起来。

  十叔苦笑道:“要是神仙把我的病治好,我爸说要给他修一座比净土寺还大的庙呢。”

  “十叔你呢?你怎么谢他?”

  “我?我就把他杀了。他要是能治这病,他干吗让我这么过了几十年他才来?他要是治不了他了干吗不让我死?阿冬,他是个坏神仙,要不就是神仙都像他一样坏。”十叔的语气极其平静,像在讲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

  “你也信一个神话吗,十哥?”

  “阿夏,平时你可不笨。”十叔说,“人信以为真的东西,其实都不过是一个神话;人看透了那都是神话,就不会再对什么信以为真了;可你活着你就得信一个什么东西是真的,你又得知道那不过是一个神话。”

  “那是什么呀?”

  “谁知道。”黑暗中十叔望着那些镜子。

  我们去问阿夏阿冬的爸爸,他摇头沉吟半晌,最后说,一定得想个办法,让十叔能做一点有实际价值的事才行。

  “什么是实际价值?”

  “就是对人有用的。”

  “什么是有用的?”

  “阿冬!别总这么一点儿脑子也不用。”

  可结果我们还是给十叔想不出办法来。他要是像阿夏阿冬的爸爸那么有学问也好办,可他没有,没有就是没有甭管为什么,也甭说什么“要是”。但从那以后阿冬阿夏的爸爸不让他们去十叔那儿听故事了,说那都是违反科学的对孩子没好处。阿冬阿夏的爸爸便尽量抽出些时间来,给我们讲故事,讲太阳是一个大火球,热极了热极了有几千几万度;讲地球原来也是个火球,是从太阳身上甩出来的后来慢慢变凉了;讲早晚有一天太阳也要变凉的,就像一块煤,总有烧乏了的时候。阿夏说:“那可怎么办呀?”她爸爸说:“放心,那还早着呢。”阿夏说:“早晚得烧完,那时候怎么办呢?粮食还怎么长呀?”她爸爸笑笑说:“那时候还有地球吗?地球在这之前就毁灭了。”阿夏说:“那可怎么办?”她爸爸说:“那时候人类的科学早就特别发达了,早就找到另外的星球另外的适合人类生活的地方了。”阿夏松了一口气。我也松了一口气。阿冬问:“要是找不着呢?”阿冬阿夏的爸爸说:“会找着的,我相信会找着的。”

  我还是能经常到十叔那儿去。奶奶不在乎什么科学不科学,她说谁到了十叔那份儿上谁又能怎么着呢?死又不能死。

  这一来我反倒经常可以玩到阿冬那把枪了,还有他妈妈给他买的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我只要说,“十叔昨天又讲了一个神话的”,阿冬就会把他所有的玩具都端出来让我挑。对我们来说,阿夏阿冬的爸爸讲的和十叔讲的,都一样都是故事,我们都爱听。

  我问阿冬:“你还记得十叔家窗户外的那座白楼吗?”阿冬一点也不笨,阿冬说:“你想玩儿什么你就玩儿吧,这些玩具是咱们俩的。”我说:“你还记得那座楼房旁边有好几棵大树吗?上头老有好些乌鸦的?”阿冬说:“我记得,十哥说它们都是好妖精。”我说:“十叔说它们没有发愁的事跟咱俩一样,一早起来就那么高兴,晚上回来还是那么高兴。”阿冬说:“那些乌鸦,啊——啊——啊——的老叫是不是?”我说:“你还记得楼顶上老落着一群鸽子吗?”

  “那也是一群好妖精,十哥说过。十叔说它们也没那么多烦心事,它们要是烦心了就吹着哨儿飞一圈,它们能飞好远好远好远也不丢。”十叔的故事都离不开那座楼房,它坐落在天地之间,仿佛一方白色的幻影,风中它清纯而悠闲,雨里它迷蒙又宁静,早晨乒乒乓乓的充满生气,傍晚默默地独享哀愁,夏天阴云密布时它像一座小岛,秋日天空碧透它便如一片流云。它有那么多窗口,有多少个窗口便有多少个故事。一个碎了好几块玻璃的窗口里,只住着一个中年男子,总不见女人也不见孩子,十叔说他当初有女人也有孩子,偏他那时太贪杯太恋着酒了,女人带着孩子离开了他。十叔说:“不过他的女人就快回来了,女人一直在等着他,现在知道他把酒戒了。”我说:“要是她还不知道呢?”十叔说:“那就去找她,要是我我就把酒戒了去找她。”我问:“她在哪儿呀?”十叔想了一会儿,说:“也许,就在那一大片屋顶中的哪一个屋顶下。”……另一个窗口里,有一对老人。老两口整日对坐窗前,各读各的书或者各写各的文章,很久,都累了,便再续一壶茶来,活动活动筋骨互相慢慢地谈笑。十叔说他们的儿女都是有出息的儿女,都在外面做着大事呢。十叔说:“他们的儿子是个音乐家。”我说:“你怎么知道?”十叔说:“他们的儿媳妇是个画家。”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十叔说:“他们的女儿是个大夫,女婿是个工程师。”我问:“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呀?”十叔便久久地发愣……

  还有个窗口里住着个黑漆漆的壮小伙子,一到晚上就在那儿做木工活。十叔说他就快结婚了,未婚妻准是个美人儿。我问:“怎么准是呢?”十叔闭一下眼睛如同旁人点一下头,说:“准是。”表情语气都不容怀疑。……还有一个窗口白天也挂着窗帘,十叔说那家的女人正坐月子呢,生了一对双儿,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十叔说:“当爹的本想要个闺女,当妈的原想要个儿子,爷爷呢,想要孙子,奶奶想要孙女,这一下全有了。”……还有一个摆满了鲜花的窗口,那儿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大。十叔说她都快一百岁了,身体还那么硬朗,什么事都不用别人干。那些花都是她自己养的,几十种月季几十种菊花,还有牡丹、海棠、兰花,什么都有,天天都有花开,满满几屋子都是花都是花的香味儿。十叔说:“她侍弄那些花高高兴兴的一辈子,有一天觉得有点儿累了,想坐在花丛里歇一会儿,刚坐下,怎么都不怎么就过去了。”我问:“过哪儿去了?”十叔说:“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说:“到天上去了吧?”

  我说我知道了,这是个神话。十叔笑一笑,叹一口气又闭上眼睛。

  白色的楼房,朝朝暮暮都在十叔的镜子里,对十叔的故事无知无觉。那些窗口里的人呢,各自度着自己的时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曾想到世上还有十叔这么个人。

  阿冬阿夏终于耐不住了,有一天我们又一起到十叔的小屋去。我们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那个男人又唱着歌从窗外走过。

  阿夏说:“十哥我又听清一句了!他唱的是,‘你可看见了魔王?他头戴王冠,露出尾巴’。”

  “谁呀?阿夏,他是谁呀?”阿冬问。

  “阿冬你这么笨可怎么办!就是那个又高又大全世界哪儿都去过的人。这都记不住。”

  阿冬说:“十哥,我好些天没来我真想你。”

  “阿冬就会甜言蜜语。”阿夏撇一下嘴。

  “我就是想了,我没骗人我就是想了。”

  “怎么想的你?”

  “我,我想听个神话的。”

  只有十叔没笑,他说:“我正要给你们讲件怪事呢,我发现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

  “十哥我爱听奇怪的事,我爱听神话的。”

  “你们看最顶层尽左边那个窗口。”十叔指的还是那座白楼。

  “那儿总也不亮灯,晚上也从来不亮灯,真是怪了。”

  “大概那儿没人住吧?”阿夏说。

  “可你们看那窗帘,多漂亮是不是?窗台上还放着两个苹果呢。看见墙上那个大挂钟没有?钟摆还来回动呢。”

  太阳这时正照在那面墙上,好大好大的一只挂钟,钟摆左一下右一下,闪着金光。

  “也许晚上没人在那儿住吧?”

  “我原来也这么想,”十叔说,“可是有天晚上月亮正好照进那个窗口,我看见那儿有人。我明明看见有一个人,一会儿坐在窗前,一会儿在屋里走动,可就是不开灯。这下我才开始注意那儿了,原来每天夜里都有人,我看见他点火儿抽烟了,我看见烟头儿的红光在屋里走来走去,可他在那黑屋子里就是不开灯,从来都不开。”

  阿冬说:“十哥,我有点儿害怕。”

  “胆小鬼,又笨胆儿又小,”阿夏说。

  那座楼房这会儿是枯黄色的。楼顶上的鸽子探头探脑地蹲在檐边,排成行。乌鸦还没回来,老树都安静着。

  “我们去那楼里看看吧,”阿夏说。

  阿冬说:“我不想去。”

  “你不想去因为你是个胆小鬼!十哥,我们到那楼里去看看吧?我们还从来没到那楼里去过呢。“

  十叔说:“我早就想到那儿去看看了,可是阿夏,我怎么去呢?”

  “要是有一辆车就行了,我们推你去。”

  “我早就想去了,可是不行阿夏,我想过多少遍了,那么高我可怎么上去呀?”

  “让老谢抱你上去,我们再把车抬上去。”

  “阿夏你要是去,我就告诉爸爸。”

  “胆小鬼,你敢!”

  我记得是老谢给十叔做了一辆小车,不过是钉了个大木箱又装上四个小轱辘,十叔躺在里头,我们推着他到那座白色的楼房去。小车轱辘“叽哩嘎啦叽哩嘎啦”地响,十叔的身体短得就象个孩子,轻得就象个孩子。老谢跟在我们身后走,什么话也不说。

  奇怪的是,我们在那些七拐八弯的小胡同里转了很久,也没能接近那座白楼,我们总能看到它却怎么也找不着通到那儿去的路。阿冬不停地说,咱们回去吧咱们回去吧。阿夏便骂他是胆小鬼,仍然推着车往前走。阿冬紧拽着阿夏的衣襟不松手。残阳掉在了一家屋顶上,轻轻的并不碰响什么,凄艳如将熄的炭火,把那座楼房染呈暗红色了。我们推着十叔再往西走了一阵,又往北走,那楼房像也会走似的,仍然离我们那么远。阿夏问老谢:“到底该怎么走呀?”老谢说他没去过他不知道,说:“问你十哥,他要去他想必知道。”十叔让我们再往东走。乌鸦都飞回来,在老树上吵闹不休。暮霭炊烟在层层叠叠的屋顶上,在纵横无序的小巷里,摇摇荡荡。看看那座楼像是离我们近了,大家欢喜一回紧走一阵,可是忽然路到了尽头,又拐向南去,再走时便离那楼愈远了。阿冬还是不住地说,回去吧,阿夏咱们回去吧。阿夏说:“要回你自己回去!”阿冬只好念念叨叨再跟了走,不断回头去望。

  离家已是那么遥远了,仿佛家在千里之外。天便更暗下来,四周模糊不清,那座楼由青紫色变成灰黑。“老谢,到底怎么走才对呀?”

  “问你十哥,他要来他就应该知道。”老谢还是这么说。可是无论我们怎么走,总还是那些整齐或歪斜的屋顶、整齐或歪斜的高墙、整齐或歪斜的无数路口,总是能看到那座楼也总还是离它那么远。

  天黑透下去,乌鸦藏进老树都不出声。阿冬说:“阿夏咱们别走了,一会儿该迷路了。”阿夏没好气地说:“我们已经迷路了,我们回不去家了!”阿冬愣一下,懵了,转身就跑,看看不对又往回跑,然后站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十叔忙哄他:“阿冬别伯,阿夏吓唬你玩儿呢。”阿冬才慌慌地住了哭声,紧跑到阿夏身边抱住阿夏,抽噎着再不敢动。阿夏把他搂在怀里。

  这时候传来一阵歌声,低沉浑厚得象牛一样:“……啊父亲,你听见没有,那魔王低声对我说什么?你别怕,我的儿子你别怕,那是寒风吹动枯叶在响……”

  “十哥,是他!”阿夏说,“是那个人。”

  “欧!他在哪儿?”十叔说。

  从一个巷口拐出一个人来,他手里拎根竹竿探路,边走边轻声唱。走近了,我们听得更清楚了:“……啊父亲,你看见了吗?魔王的女儿在黑暗里。儿子、儿子,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些黑色的老柳树……”他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也看清他的模样了,他长得又矮又小又瘦,而且他手里拎了根竹竿探路。他大概觉出有几个人在屏住呼吸看他,便朝我们笑笑点一点头,不说什么,一心唱他的歌一心走他的路去。

  阿夏对十叔说:“咱们问问他,往那个楼去怎么走吧?”

  十叔不吭声。

  “十哥,你不是说他就住在那座楼上吗?他能知道到那儿去怎么走。”

  “不。”十叔说。

  “他不是住在四层左边第三个窗口吗?”

  “不,那不是他。”十叔说,“他不是那个人,他不是!那个人不是他,不是……”

  在黑得看不见的地方,仍传来那个人的歌声:“……啊父亲,啊父亲,魔王已抓住我,它使我痛苦不能呼吸……”渐行渐远,渐归沉寂。

  渐归沉寂,我们还在那儿坐着。

  我们还在那儿坐了很久。满天的星星都出来,闪闪烁烁闪闪烁烁,或许就是十叔说的在跳舞吧。净土寺里这夜又有法事,钟声鼓声诵经声满天满地传扬,噌噌吰吰伴那星星的舞步。那座楼房仿佛融化在夜空里隐没在夜空里了,惟点点灯光证明它的存在,依然离我们那么远。

  “老谢,咱们还去吗?”

  “问你十哥,他应该知道了。”

  十叔的眼睛里都是星光。

  阿冬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不住地说,十哥咱们回家吧,咱们回家吧十哥。

  十叔说:“回家,阿冬咱们回家,我以前给你们讲的都是别人的神话。”

  我们便往回家走。阿夏背着阿冬,告诉阿冬别睡,睡着了可要着凉,“马上就到家了,快醒醒阿冬。”声音无比温柔。老谢背着我,又推着十叔。我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很可能我在路上也睡着了。

  我说过,我不保证我讲的这些事都是真的。如果我现在可以找到阿冬阿夏,我就能知道这些事是不是真了,可我找不到他们。

  好几十年过去了,我不知道阿冬阿夏现在在哪儿。我看这不影响我把这个故事讲完。您要是听烦了您随时都可以离开,我不会觉得这是对我的轻蔑——请原谅,这话我该早说的。人有权利不去听自己不喜欢的故事,因为,人最重要的一个长处,就是能为自己讲一个使自己踏实使自己偷快的故事。

  那夜归来,十叔病了。第二天我和阿冬阿夏去看他,他那小屋的门关得严严的。耳朵贴在门上听听,屋里静得就象没人。“十哥,十哥!”“十叔!”叫也没人应。我们正要推门进去,老谢来了,说十叔病了正睡呢,叫我们明天再来。这样有好多天,每次去老谢都说十叔正又睡呢:“他刚吃了药,正睡呢。”“他什么时候醒啊?”

  “你们看这门什么时候开了,他就醒了。”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那门开了,我和阿冬阿夏跳着跑进去。阿冬喊:“十哥,这么多天没见你我可真想你。”阿夏撇一下嘴。阿冬说:“我没甜言蜜语!我也想听神话的我也想十哥了。”

  小屋里稍稍变了样子,所有的镜子都摘了下来,都扣着摞在墙旮旯。十叔平躺在床上,头垫高起来,胸上放一只小碗,嘴上叼一根竹管,竹管如铅笔一般长短一般粗细。见我们来了他冲我们笑笑,笑得很平淡。然后,他上嘴唇压过下嘴唇把竹管插进碗里,再下嘴唇压过上嘴唇把竹管抬起来,轻轻吹出一个泡泡。泡泡颤几下脱离开竹管,便飘飘摇摇升起来,晃悠悠飞出窗口去,在太阳里闪着七色光芒。

  “我能吹一个非常大的,”十叔说。

  他果然吹出了一个挺大的。

  “这不算,”十叔说,“这不算大的。”

  他又吹出了一个更大的。

  “我也会,”阿冬说,“让我吹一个行吗?”

  “少讨厌你,阿冬!”阿夏把阿冬拉在怀里。

  十叔说:“我得吹一个比磨盘还大的,那才行呢。”

  “你能吹那么大的吗?”

  “我要能吹一个比这窗户还大的就好了。”

  “怎么就好了呀,十叔?”

  “下辈子就好了。”

  “十哥,那是迷信。”阿夏说。

  十叔不理会阿夏的话,专心地吹了一个泡泡又吹一个泡泡,吹了一个又一个。

  “嘿,快看这个!大不大?”十叔兴奋地喊。

  满屋里飞着大大小小七彩闪耀的泡泡,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轻盈飘逸,不断有破碎的,十叔又吹出新的来。我和阿冬满屋里追逐它们,又喊又笑又蹦又跳。十叔吹得又专心又兴奋。

  “都太小了,”十叔说:“我要能一连吹出一百个像刚才那个那么大的,就好了。”

  “什么就好了,十哥?”

  “像我这样的病就都能治好啦!”

  “这也是迷信,十哥,这也是。”阿夏说。

  “明天我让老谢给我找一根再粗一点儿的竹管来。”十叔说,“那才能吹出更大的来呢。也许我能一连气儿吹出一万个来呢。”

  “吹那么多呀!”阿冬说,高兴得不得了。“吹一万一万一万一万个,是吧十哥?”

  “那就没人得病了,就没病了。”

  “十哥,我觉得这还是迷信。”阿夏说。

  “这不是迷信,阿夏你说这怎么是迷信?”

  阿夏怔怔的,回答不出来。

  泡泡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飞得满屋,飞出窗口,飞得满天。十叔说:“阿夏你看哪,飞得多漂亮!”

  阿夏回家又去问她爸爸,什么是迷信?她爸爸说:“盲目,盲目地相信一件事。”

  阿冬问:“什么是盲目?”

  “就是没有科学根据。”

  “什么是科学根据?”

  “好啦阿冬,你这脑子又动得太多了,这你还不懂。还是我来多给你们讲些故事吧。我以后一有时间就给你们讲些科学的故事,好吗?”

  阿夏阿冬的爸爸又给我们讲月亮、讲太阳、讲银河讲宇宙、讲一光年是多远;讲宇宙一直在膨胀一直都在膨胀,讲所有的天体都离开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讲总有一天宇宙也要老的,要走完生命的旅程,要毁灭。

  “那可怎么办?那我们到哪儿去?”阿夏问。

  “那时候人类的科学已经非常非常发达了,人早就又找到一个可以生存的地方了。”

  “要是找不着呢?”阿冬问。

  “会找着的,我相信会找着的。”

  “为什么会找着?”

  “我想会的。”

宿命

  1

  现在谈谈我自己的事,谈谈我因为晚了一秒钟或没能再晚一秒钟,也可以说是早了一秒钟却偏又没能再早一秒钟,以至终身截瘫这件事。就那一秒钟之前的我判断,无论从哪方面说都该有一个远为美好的前途。截至那一秒钟之前,约略十三人十八人次主动给我提过亲,其中十一回附有姑娘的照片,十一回都很漂亮,这在一定程度上或可说明问题。但我当时的心思不在这上头,我志向远大,我说不,我现在的心思不在这上头。提亲的人们不无遗憾,说,莫非(莫非是我的姓名),莫非我们倒要看你找个什么样的天仙。然后那一秒钟来了。然后那一秒钟过去了,我原本很健壮的两条腿彻头彻尾成了两件摆设,并且日渐削瘦为两件非常难看的摆设,这意味着倒霉和残酷看中了一个叫莫非的人,以及他今后的日子。我像孩子那样哭了几年,万般无奈沦为以写小说为生的人。

  曾有一位女记者问我是怎样走上创作道路的,我想了又想说,走投无路沦落至此。女记者笑得动人:您真谦虚。总之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说您真谦虚。

  2

  实际无关谦虚。

  说不定,牵涉十叔的那些懵里懵懂似有若无的记忆,原是我童年时的一个预感。据说孩子的眼睛可以洞察许多神秘事物,大了倒失去这本领。自然这不重要。要紧的是我的腿不能动了随之也没了知觉,这不是懵里懵懂似有若无的记忆,这一回是明明白白确凿无疑的事实,而且看样子只要我活下去,这一事实就不会不是个事实。

  我以前从不骂人,现在我想世上一切骂人的话之所以被创造出来就说明是必要的。是必要的,而且有时还是必然的结论。

  3

  不过是一秒钟的变故,现在说它已无多少趣味。是个夏夜,有云,天上月淡星稀,路上行人已然寥落,偶有粪车走过将大粪的浓郁与夜露的清芬凝于一处,其味不俗。我骑车在回家的路上,心里痛快便油然吹响着口哨,吹的是《货郎与小姐》中货郎那最有名的咏叹调。我刚刚看完这出歌剧。我确实感觉自己运气不坏。我即将出国留学,我的心思便是在这上头,在地球的另一面,当然并不限于哪一面,地球很大。我的腰包里已凑齐了护照、签证、机票以及与此相关的一系列文件,一年又十一个月艰苦奋斗之所得。

  腰包牢牢系在裤腰带上,除非被人脱了裤子去这腰包是绝不可能丢的,这腰包的设计者今生来世均当有好报,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气温渐渐降下来,且有了一丝爽风。沿途的楼房里有人在高声骂娘又有人轻轻弹奏肖邦的练习曲,外地小贩便于路旁的暗影中撒开行李,豪爽地打响一串哈欠有如更夫的钟鼓。平凡的一个夏夜。

  我吹着口哨。地球是很大,我想在假期里去看看科罗拉多河的大峡谷,在另一个假期里去看看尼亚加拉大瀑布,平时多挣些钱且生活尽可能地简朴,说不定还可以去埃及看看胡夫大金字塔去威尼斯看看圣马可大教堂,还有法国的卢浮宫英国的伦敦塔日本的富土山坦桑尼亚的塞卢斯野生动物保护区等等,都看看,都去看一看,机会难得。我精力充沛我的身体结实如一头骆驼,去撒哈拉大沙漠走一遭也吃得消,再去乞力马扎罗山下露营,我不打狮子,那些可爱的狮子。我吹着口哨,我吹得不很好,但那曲子写得感人。我不是个禁欲主义者。莫非不是个禁欲主义者,他势必会有个妻子。她很漂亮很善良,很聪明,很健康很浪漫很豁达,很温柔而且很爱我,私下里她不费思索单凭天赋便想出无数奇妙的爱称来呼唤我,我便把世间其它事物都看得轻于鸿毛,相比之下在这方面我或许显得略笨,我光会说亲爱的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惹得她动了气给我一记最最亲爱的小耳光。真正的男人应该有机会享受一下软弱。不过事后他并不觉得英雄因此志短,恰恰相反,他将更出类拔萃,令他的妻子骄傲终生!凉爽的夏夜使人动情,使人赞美万物浮想纷纭,在那一秒钟之前有理由说莫非不是在梦想。我骑在车上,吹响一路货郎的那段咏唱。我盘算以四年时间拿下博士学位,然后回来为祖国效力。我不会乐不思蜀,莫非不是那种人,天地良心,知道我出去学什么吗?学教育,祖国的教育亟待改革迫切需要人材。莫非不是没能力去学天体物理抑或生物遗传工程,但莫非有志于祖国的教育事业,在那一秒钟之前我一直在一所中学里任教。我骑车拐上一条稍窄的街,那是我回家的必由之路,路面上树影婆娑,以后会证明这树影婆娑可与千刀万剐媲美。我依然吹着口哨。我是一个无罪的人。我想四年之后我回来,那时我就可以要一个儿子(当然在这之前需要结婚),抑或是一个女儿,设若那时政策允许也可以是一个儿子又一个女儿,哪个在先哪个在后完全不在考虑之列,我看男女应该平等,惟愿儿子像我女儿象母亲,惟望这一点万勿颠倒了。这样想不对吗?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错。我是个无罪的人,在那个夏夜以及那个夏夜之前我都是一个无罪的人。无罪,至少是这样。

  我吹着《货郎与小姐》中最著名的唱段,骑车朝那万恶的一秒钟挺进。与此同时有一位我注定将要结识的年轻司机,也正朝这一秒钟匆忙赶来。

  4

  照理说,那不是个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夏夜,如果不是有人在马路上丢了一只茄子的话。我吹着口哨吹着货郎的唱段,我的前车轮于是轧到那只茄子,事后知道那茄子很大很光又很挺实,茄子把我的车轮猛扭向左,我便顺势摔出二至三米远,摔进那一秒钟内应该发生的事里去了。只听一声尖厉的急煞车响,我的好运气就此告罄,本文迄今所说的那些好事全成废话,全成了废话一堆,成了一个永久的梦例。

  否则也就无事,问题出在它不把你撞死而仅仅把你的腰椎骨截然撞断。以往的一切便烟消云散烟消云散,烟消云散之后世界转过身去把它毫无人味的脊梁给你看,我是说给我看,给莫非。

  5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想起一只电动玩具母鸡,在沙地上煞有介事地跑,碰上个石子颠了个跟头翻了个滚儿,依然煞有介事地往前跑,可方向与当初满拧(有可能是前翻一周半加转体一百八十度)。我见人玩过那样一只电动玩具母鸡,隔一会儿下一个假蛋。

  6

  我躺在马路中央,想翻身爬起来可是没办到。前面提到过的那个年轻司机跑过来问我,您觉得怎么样?我说很奇怪好像我得歇一会儿了。司机便把我送到医院。

  我说大夫我什么时候能好?我很快就要出国没有很多时间可耽误!大夫和护士们沉默不语,我想他们可能没弄懂我的意思。他们把我剥光了送上手术台,我说请把我裤腰带上那个腰包照看好,我还把机票的有效日期告诉了他们。一个女护士说哎呀呀都什么时候了。我心想时间是不早了,我说是不早了不过我这是急诊。女护士一动不动看了我有半分钟。这下我明白了,他们一时还不可能了解我,不了解我多年来的志向和脚踏实地的奋斗历程,也不了解那一年又十一个月的奔波和心血,因而不了解那腰包对我意味着什么。我鼓励大夫,您大胆干吧不要发抖,我莫非要是哼一声就不算是我。大夫握了握我的手说,我希望您从今天起尤其要时时保持这种勇气。我当时没听懂他这话中的潜台词。

  7

  事实真相不久便清楚了:我已经被种在了病床上,像一棵“死不了儿”被种在花盆里那样。对那棵“死不了儿”来说世界将永远是一只花盆、一个墙角、一线天空,直至死得了为止。我比它强些。莫非比它强些。“莫非我们倒要看你找一个什么样的天仙”——那样一个莫非,将比“死不了儿”强些。我于是仰天嚎陶大放悲音,闻其声恰似回到了自由自在的童年,观其状惟妙惟肖一个大傻瓜。我有个姐姐,她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紧紧把我搂住像小时候那样叫着我的小名儿,你别着急你别担心,你别这样别这样,无论如何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你别哭你别闹,蚂蚱飞了,不就是蚂蚱飞了吗姐姐明天再给你逮一只来)。但这一次不是童年,蚂蚱也没飞,根本没有什么蚂蚱。飞了的是一条很好很好的脊髓。我把姐姐搡开,把我的手从她冰凉的手里掰出来,走!走开!所有的人都给我出去!!姐姐再度将我抱住,她的劲儿一时大得出奇。我看了一眼太阳,太阳还是原来的太阳,天呢?也还是在地上头。母亲没来,还没敢让母亲知道。父亲象个不会说话的瘦高的影子,无声地出去,又无声地回来,买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放在桌上;又无声地出去无声地回来,买了更多更好吃的东西放在我的床边。我吼一声,父亲激愣一下惊得闪开,我把花瓶打进痰桶,把茶杯摔进便盆,手表砸扁扔进纸篓,其余够得着的东西横扫遍地然后开始骂人,双手垫在脑后,看定了天花板,尽情尽意尽我所知的脏话向世界公布数遍,涕泪纵横直到天昏地暗时,然后累了,心如千年朽木糟成一团。偷偷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一把,全无知觉,慌得紧把手缩回深恐是调戏了别人。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了呢?漫长的寂静中,鸽子在窗外咕咕咕地嘶鸣,空旷、虚幻,天地也似无依无着。

  到底是怎么了呢?无人肯告与莫非。

  8

  警察向我说明出事的情况。那个年轻司机没什么错儿,您那么突如其来地蹿向马路中央是任何人所料不及的。司机没有超速行驶,没喝酒,煞车很灵也很及时,如果他再晚一秒钟踩煞车,警察说恕我直言,您就没命了。我说谢谢。警察说那倒不用,我们来向您说明情况是我们的工作。我说请问我有什么错儿没有?姐姐说你有话好好说。警察说,您也没什么错儿,您在慢行道内骑车并且是在马路右边,您是个自觉遵守交通规则的好公民,可谁骑车也不见得总能注意到一只茄子,而且那条路上光线较暗。我说,树影婆娑。什么您说?是的树影颇多,从出事现场看您决不是有意去轧那个茄子的。我说,废话!姐姐说,莫非!警察叹口气,可您摔出去得太巧了,要是再早一秒钟的话,汽车就不至于碰到您。大夫也这么说过,太巧了,刚好把脊髓撞断,其它部位均未伤及。照您说这是我的错儿?警察说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路上光线较暗,注意不到一只茄子是可以理解的。那么到底是谁的错儿?姐姐说,莫非——!我说,姐,难道我不能问这到底是谁的错儿吗?警察说,莫非同志你可以要求一点经济赔偿。滚他妈的经济赔偿,我眼下只缺一条完整的脊髓!莫非同志您这是无理要求,并且请您注意您对一个正在执行公务的警察的态度。我说既然如此,您有义务向我说明这到底是谁的错儿。茄子,警察说,如果您认为这样问很有意义的话,那么,茄子,您干吗不早不晚偏在那一秒钟去惹它?

  9

  日子便这样过去。每天所见无非窗外的旭日到夕阳。腰包里的文件犹在,默默然一部古书似的记载了无数动人的传说。

  人类确凿不能将人类被撞断的脊髓接活,日子便这样过去。医学院的实习生们常来围了我,主治大夫便告诉他们为什么我是一个典型的截瘫病例:看看,上身多么魁伟,下身整个在萎缩。

  日子便这样过去,消化系统竟惊人的好,毫不含糊地纳入各种很香的东西,待其出来时都变作统一的臭物。日子便这样过去。

  向日葵收获了,夜来香的种子落在地上,随风埋进土里。天上悬了几日风筝,悬了几日,又纷纷不见了踪影。雪无声飘落。孩子们便嚷着在雪地上飞跑,啃着热气腾腾的烤白薯。我说哎,烤白薯!我是说世界并没有变,烤白薯仍旧还是烤白薯。父亲瘦高的身影却应声蹒跚于雪地上,向那卖烤白薯的炉前去……

  日子便这样过去了又过去。苍天在上,莫非过上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冤枉的。哭一回想一回,想一回哭一回,看来那警察的最后一句问话是唯一的可能有道理。

  10

  渐渐地我想起来了,在离出事地点大约二百米远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熟人。我记起来了,我吹着口哨吹着货郎的咏叹调看见了他,他摇着扇子在便道上走,我说嘿——!他回过头来辨认一下,说欧——!我说干吗去你?他说凉快够了回家睡觉去,到家里坐坐吧?他家就在前面五十米处的一座楼房里。我说不了,明天见吧我不下车了。我们互相挥手致意一下,便各走各的路去。我虽未下车,但在说以上那几句话时我记得我捏了一下闸,没错儿我是捏了一下车闸,捏一下车闸所耽误的时间是多少呢?一至五秒总有了。是的,如果不是在那儿与他耽误了一至五秒,我则会提前一至五秒轧到那只茄子,当然当然,茄子无疑还会把我的车轮扭向左,我也照样还会躺倒在马路中央去,但以后的情况就起了变化,汽车远远地见一个家伙扑向马路中央,无论是谁汽车会不停下么?不会的。汽车停下了。离我仅一寸之遥。这足够了。我现在科罗拉多河大峡谷或在地球的其它地方而不是被种在病床上。不是。绝不是被种在病床上。那样一个莫非。那样一个令人以为要娶一个天仙的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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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便提一句:至今仍只是十三人十八人次主动给莫非其人提过亲,其中十一回附有姑娘的照片。这三个数字以后再没有增长,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今日之莫非与昨日之莫非断不是同一个莫非了。天地翻覆,换了人间。

  我说这些没有其它意思,虽则莫非事实上是无辜的。

  话说回来,姑娘们也是无辜的。一个姑娘想过一种自由的浪漫的丰富多彩的总而言之是健全的生活,这不是一个姑娘的过错。

  一对父母希望自己的女婿站在别人的女婿面前,更体现出自己晚年的幸福与骄傲,这不是一对父母的过错。依此理而演绎开去,上述三个数字的不再增长,不是媒人的过错,不是朋友们的过错,不是谁的过错。天高地厚,驴比狗大,没错。

  12

  莫非之不幸,盖自那一至五秒的耽误。

  我们不禁要问,我们也完全有理由这样问:是什么造成了莫非在距出事地约二百米处遇见了那个熟人的?

  这样我又想起来一件事,在我遇见那个熟人前三至五分钟时,我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一个包子。我饿了,不是馋了当真是饿了,一个人饿了又路经一家小饭馆,吃便是必然的。上帝如果因此而惩罚我,我就没什么要说的了。我走进那家小饭馆,排在六个人后边成为第七个等候买包子的人。我说,包子什么时候熟?第六个人告诉我,您来得是时候,马上就要出笼了,我从上一锅等起已经等了半小时了。我便等了一会儿,心想这么晚了回家去也不再有饭,而我还是九小时以前吃的午饭呢。包子很快出笼了,卖包子的老妇人把包子一个个数进碟子,前六个人有吃四两的有买五斤拿走的。轮到我,老妇人说没了还有一个。我探头在筐萝里搜看,说,厨房里还有?老妇人说没了,就这一个了您要不要?我说还蒸吗?她说明天还蒸,今天到点了。我看看墙上的大表:二十二点半。我就吃了那一个包子。现在让我们计算一下:如果我不是吃了一个包子而是吃了五个包子(我原打算是吃五个包子),按吃一个费时二分钟计,我至少要晚八分钟离开那小饭馆。而我遇到那个熟人时,熟人正往家走且距家只有五十余米,一个正常人走五十余米是绝然用不了八分钟的。我那熟人很正常,这一点由我来担保。这就是说,如果我早些到那小饭馆排在第五或第六位,我必吃五个包子,就不会遇见那个熟人,不会喊他,不跟他说那几句话,不必捏一下车闸,不耽误一至五秒从而不撞断脊髓,今日之莫非就在地球的另一面攻读教育学博士,而不是在这儿,更不是坐在轮椅里。

  13

  到现在问题已经比较明朗了。请特别注意小饭馆里第六个买包子的人所说的那句话,他说他从上一锅等起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这就是说我若不能提前半小时到达那家小饭馆,则我必排名第七,必吃一个包子,必遇见那个熟人,必耽误一至五秒从而必撞断脊髓,今日之莫非就还是坐在轮椅里。

  我们必须相信这是命。为什么?因为歌剧《货郎与小姐》结束的时候,是二十二点整。无论剧场离那家小饭馆有多远,也无论我骑车的速度如何,我都不可能在二十二点半之前半小时到达那家小饭馆,这是一个最简单的算术问题。这就是说,在我骑车出发去看歌剧的时候,上帝已经把莫非的前途安排好了。在劫难逃。

  14

  现在就要看看上帝是用什么方法安排莫非去看那歌剧的了。

  我说过我一直在一所中学里任教。出事的那天我本该十八点一刻下班的,历来如此,这儿看不出上帝的作用。下午第四节课是我的物理课,十八点一刻我准时说道:下课!学生们纷纷走出去,我也走出去。我走到院子里找到我的自行车,我准备直接回家,我希望在出国之前能和二老双亲多呆一会儿。这时候我听见身后有个学生问我:老师,我能回家了么?我才想起,这个学生是我在上第四节课时罚出教室的。事情是这样的:课上到一半时,这个学生忽然大笑起来,他坐在最后排靠近窗户,平时是个非常老实的学生,我有时甚至怀疑他智商不高。我说请你站起来。他站起来。我说请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笑?他低头不语。我说好吧坐下吧注意听讲。他坐下,但还是笑。我说请你再站起来。他又站起来。你到底笑什么?他不说话。我看得出他非常想克制住自己不笑,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像象女孩子那样,我一直怀疑他智商偏低。我说你坐下吧不许再笑了。他坐下但仍止不住地笑,课堂秩序便有些乱,淘气的学生们借机跟着大笑。我没办法只好请他出去,我说请你出去镇静镇静,否则大家都不能听课了。他很听话,自己走出去。放学时我几乎把他忘了,我相信他至少是性格里有些问题。可怜的孩子。我说你可以回家了,以后注意课堂纪律。结果他又开始笑,不停地笑。这下我有点生气了,我说到底有什么可笑的?就这样我问了他约二十分钟,毫无结果,他光是笑不肯回答。这时候,我们可敬的老太太校长喊我:莫老师,有张戏票你看不看?我问是什么。歌剧货郎与小姐,看不看?怎么想起来给我,您不去吗?她说她非常想去,可是刚刚接到教育局的电话有个紧急会议要她去参加,看不成了,你看不看?我说好吧我看。以后的事情我都说过了。

  15

  之后我出院了。医院离家不远。我坐在轮椅里,二老双亲轮换着推我在街上走。杨树又已垂花,布谷鸟在晴朗的天上“好苦好苦”地叫得悠远,给人隔世之感。风吹鸟啼,渐悄渐杳,又听得有人喊我,莫非,莫非!是莫非么?我说没错儿是我。大学时的一个女同学站到我面前。怎么,莫非你怎么在这儿?我说依你看我应该在哪儿?你不是出国留学去了吗?你这是怎么了?我说你问我,你让我去问谁?她睁大了眼睛,她好像才注意到我的两条腿:这是怎么弄的?我说这很简单,再容易不过了。她脸红一下,在上大学时我常对她这么说,在她经常解不出一道数学题的当儿。母亲又忍不住落泪,拉了父亲站到远处去。五个包子的问题,我说,或者一个茄子。我便把事情的经过简要地告诉她。她说真是真是,唉——!我说我们必须承认这是命。她说,莫非你别这么想,莫非你要坚强,她眼泪汪汪的,莫非你要活下去。

  遥远的姐姐来信也是这么说:你要活下去。谁也没说活下去是指活到什么时候,想必是活到死,可有谁不是活到死的呢?姐姐说,别担心,姐姐有一个窝头就有四分之一是你的(另外三个四分之一分别是姐姐、姐夫和小外甥的)。可我担心的是比窝头更重要的一些事,在活到死这一漫长的距离内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那是贤惠的姐姐无法给我的。所以后来我就写写小说。所以后来女记者采访我的时候,我说是万般无奈沦落至此。如同落草为寇。

  16

  多年以来我一直暗自琢磨,那个后排靠窗户坐的学生为什么突然笑起来没完?那是我命运的转折点。那孩子智商肯定偏低,但他笑得那么莫测高深,恰似命运的神秘与深奥。孩子的眼睛或许真有超凡的洞察力?不知道他在那一刻看见了什么。我想我要是能把他当时的笑态准确地画下来,我就能向各位展示命运之神的真面目了。

  若不是那神秘的笑,我便不可能在那天晚上有一场《货郎与小姐》的歌剧票,我莫非博士今天已是衣锦还乡功成名就老婆孩子一大堆了。

  17

  在那艰难岁月,我喜欢上了睡觉。我对睡觉寄予厚望,或许一觉醒来局面会有所改观:出一身冷汗,看一眼月色中卧室的沉寂,庆幸原是作了一场恶梦,躺在被窝里心嗵嗵跳,翻个身踹踹腿庆幸那不过是个恶梦,然后月亮下去,路灯也灭了闹钟也叫了,起床整理行装,走到街上空气清新,赶往飞机场还去赶我的那次班机。

  应该说会作恶梦的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因为可以醒来,于是就比不会作恶梦的人更多了幸福感。

  在那些岁月,我每每醒来却发现,我作了一个想从恶梦中醒来的美梦。作美梦是最为坑人的事,因为必须醒来。

  要么从恶梦中醒来,要么在美梦中睡去,都是可取的。可在我,这事恰恰相反。

  躺倒两年后,我开始写小说,为了吃,为了喝,为了穿衣和住房,还为了这行当与睡觉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比睡觉多着自由——想从恶梦中醒来就从恶梦中醒来,想在美梦中睡去就在美梦中睡去,可以由自己掌握。同是天涯沦落人,浪迹江湖之上,小说与我相互救助度日,无关谦虚之事。

  18

  终于有一天我又见到了我的那个学生,那个一向被我认为智商不高的学生。他在一本刊物上见了我的小说,便串联起一群当年的同学来看我。孩子们都长大了,胡子拉茬的,有两个正准备结婚。大家在一起回忆往事,说说笑笑很是快活。学生们提议,为莫老师成了作家,干杯!我这才想起问问那个学生,你那天为什么笑个没完呀?他仍羞羞怯怯推说不为什么。我换个问法,我说你看见了什么?他说,一只狗。一只狗?一只狗值得你那么笑吗?他说那只狗,说到这儿他又笑起来笑得不可收拾,但他终于忍住笑镇定了一下情绪,他毕竟是长大了,他说,那只狗望着一进学校大门正中的那条大标语放了个屁。大家都说他瞎胡编。他说我就知道说出来你们都不会信,反正那只狗确实是放了个屁,我听见的我看见的,很响但是发闷。大家还是不全信,说他有可能听错了。他便问我,莫老师您信吗?我没听错真的我没听错,确实是因为那个狗屁莫老师您信吗?

  过了很久我说我信。我看那孩子的神情像个先知。

  19

  如今当我做任何一件事情的时候,我都听见那声闷响仍在轰鸣。它遍布我的时空,经久不衰,并将继续经久不衰震撼莫非的一生。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一声闷响?

  不为什么。

  上帝说世上要有这一声闷响,就有了这一声闷响,上帝看这是好的,事情就这样成了,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七日以后所有的日子。

  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七日

8、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

  有一部很老的谜语书,书中收录了很多古老的谜语。成书的具体年月不详,书中未注明,各类史书上也没有记载。

  这是现存的最老的一部谜语书,但肯定不是人类的第一部谜语书,因为此书中谈到了一部更为古老的谜语书,并说那书中曾收有一条最为有趣而神奇的谜语。书中说,可惜那部更为古老的谜语书失传已久,到底它收了怎样一条有趣而神奇的谜语,业已无人知晓。

  书中说,现仅知道这条谜语有三个特点:一、谜面一出,谜底即现;二、己猜不破,无人可为其破;三、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

  书中还说,这似乎有违谜语的规则,但相传那确是一条绝妙的、非常令人信服令人着迷的谜语。

  书中在说到这似乎有违谜语的规则时还说,人总是看不见离他最近的东西,譬如睫毛。

  那究竟是怎样一条谜语呢?——便成为这部现存最老的谜语书中收录的最后一条谜语。

  A十X

  要想回答譬如说——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样的问题,我想最大的难点就在于:我只能是我。因为事实上我只能回答——世界对我来说开始于何时?——这样的问题。因为世界不可能不是对我来说的世界。当然可以把我扩大为“我”,即世界还是对一切人来说的世界,但就连这样的扩大也无非是说,世界对我来说是可以或应该这样扩大的。您可以反驳我,您完全可以利用我的逻辑来向我证明:世界同时也是对您来说的世界。但我说过最大的难点在于我只能是我,结果您的这些意见一旦为我所同意,它又成了世界对我来说的一项内容了。您豁达并且宽厚地一笑说:那就没办法了,反正世界不是像你认为的那样。我也感到确实是没有办法了,世界对我来说很可能不是像我认为的那样。

  如果世界注定逃脱不了对我来说,那么世界确凿是开始于何时呢?

  奶奶的声音清清明明地飘在空中:“哟,小人儿,你醒啦?”

  奶奶的声音轻轻缓缓地落到近旁:“看什么哪?噢,那是树。你瞧,刮风了吧?”

  我说:“树。”

  奶奶说:“嗯,不怕。该尿泡尿了。”

  我觉到身上微微的一下冷,已有一条透明的弧线蹿了出去,一阵叮啷啷的响,随之通体舒服。我说:“树。”

  奶奶说:“真好。树——刮风——”

  我说:“刮风。”指指窗外,树动个不停。

  奶奶说:“可不能出去了,就在床上玩儿。”

  脚踩在床上,柔软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湿又凉。

  树在动。房子不动。远远近近的树要动全动,远远近近的房顶和街道都不动。树一动奶奶就说,听听这风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处不知在于什么。树一动得厉害窗户就响。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喝水不呀?”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树。刮风。行了,知道了。”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行啦,贫不贫?”

  我说:“刮风,树!”

  奶奶说:“嗯。来,喝点儿水。”

  我急起来,直想哭,把水打开。

  奶奶看了我一会,又往窗外看看,笑了,说:“不是树刮的风,是风把树刮得动活儿了。风一刮,树才动活儿了哪。”

  我愣愣地望着窗外,一口一口从奶奶端着的杯子里喝水。奶奶也坐到亮处来,说:“瞧风把天刮得多干净。”

  天。多干净。在所有的房顶上头和树上头。只是在以后的某一时刻才知道那是蓝。蓝天。灰的房顶和红的房顶。树在冬天光是些黑的枝条,摇摆不定。

  奶奶扶着窗台又往楼下看,说:“瞧瞧,把街上也刮得多干净。”

  街。也多干净。房顶和房顶之间,纵横着条条炭白的街。

  奶奶说:“你妈就从下头这条街上回来。”

  额头和鼻尖又贴在凉凉的玻璃上。那是一条宁静的街。是一条被楼荫遮住的街。是在楼荫遮不住的地方有根电线杆的街。是有个人正从太阳地里走进楼荫去的街。那是奶奶说过妈妈要从那儿回来的街。玻璃都被我的额头和鼻尖焐温了。

  奶奶说:“太阳快没了,说话要下去了。”

  因此后来知道哪是西,夕阳西下。远处一座高楼的顶上有一大片整整齐齐灿烂的光芒。那是妈妈就要回来的征兆,是所有年轻的妈妈都必定要回来的征兆。

  奶奶指指那座楼说:“你妈就在那儿上班。”

  我猛扭回头说:“不!”

  奶奶说:“不上班哪儿行呀?”

  我说:“不!”

  奶奶说:“哟,不上班可不行欧。”

  我说:“不——!”

  奶奶说:“嗯,不。”

  那楼和那样的楼,在以后的一生中只要看见,便给我带来暗暗的恓惶;或者除去楼顶上有一大片整齐灿烂的夕阳的时候,或者连这样的时候也在内。

  奶奶说:“瞧瞧,老鸹都飞回来了。奶奶得做饭去了。”

  天上全是鸟,天上全是叫声。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独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着咯咯咯奶奶切菜的声音,又飘转起爆葱花的香味。换一个地方,玻璃又是凉凉的。

  后来苍茫了。

  再后来,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灯光。

  世界就是从那个冬日的午睡之后开始的。或者说,我的世界就是从那个冬日的午后开始的。不过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而且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找到。在还没有我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存在了——这不过是在有我之后我听到的一种传说。到没有了我的时候这个世界会依旧存在下去——这不过是在还有我的时候,我被要求同意的一种猜测。

  就像在那个冬日的午后世界开始了一样,在一个夏天的夜晚,一个谜语又开始了。您不必管它有多么古老,一个谜语作为一个谜语必定开始于被人猜想的那一刻。银河贯过天空,在太阳曾经辉耀过的处处,倏尔变为无际的暗蓝。奶奶已经很老,我已懂得了猜谜。

  奶奶说:“还有一个谜语,真是难猜了。”

  我说:“什么?快说。”

  奶奶深深地笑一下,说:“到底是怎么个谜语,人说早就没人知道了。”

  我说:“那您怎么知道难猜?”

  奶奶说:“这个谜语,你一说给人家猜,就等于是把谜底也说给人家了。”

  我说:“是什么?”

  奶奶说:“你要是自个儿猜不着,谁也没法儿告诉你。”

  我说:“您告诉我吧,啊?告诉我。”

  奶奶说:“你要是猜着了呢,你就准得说,哟,可不是吗,我还没猜着呢。”

  我说:“那怎么回事?”

  奶奶说:“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这样儿的一个谜。”

  我说:“您哄我呢,哪有这样的谜语?”

  奶奶说:“有。人说那是世上最有意思的一个谜语。”

  我说:“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呢,这谜语?”

  奶奶说:“这也是一个谜语。”

  我和奶奶便一齐望着天空,听夏夜地上的虫鸣,听风吹动树叶沙沙响,听远处婴儿的啼哭,听银河亿万年来的流动……

  好久好久,奶奶那飘散于天地之间的苍老目光又凝于一点,问我:“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见,是什么?”我说:“眼睫毛。”

  B十X

  多年来我的体重恒定在59.5公斤,吃了饭是60公斤,拉过屎还是回到59.5公斤。我不挑食,吃油炸大虾和吃炸酱面都是吃那么多,因为我知道早晚还是要拉去那么多的。吃掉那么多然后拉掉那么多,我自己也常犯喃咕:那么我是根据什么活着的?我有时候懒洋洋地在床上躺一整天,读书看报抽烟,或者不读书不看报什么事也不做光抽烟,其间吃两顿饭并且相应地拉两次屎,太阳落尽的时候去过秤,是59.5公斤。这比较好理解。但有时候我也东跑西颠为一些重要的事情忙得一整天都不得闲,其间草率地吃两顿饭拉两次屎,月亮上来了去过秤,还是59.5公斤。就算这样也不难解释。可是有几回我是一整天都不吃不喝不拉不撒沿着一条环形公路从清晨走到半夜的,结果您可能不会相信,再过秤时依旧是59.5公斤。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我每天早晨醒来的时间总是在6:30,不早不晚准6:30,从无例外。我从不上闹钟。我也没有闹钟。我完全不需要什么闹钟。如果这一夜我睡着了,谁也别指望闹钟可以让我在6:30以前醒。那年地震是在凌晨三点多钟,即便那样我也还是睡到了6:30才醒。醒来看见床上并没有我,独自庆幸了一会发现完全是扯淡,我不过是睡在地上,掸掸身上的土爬起来时看出房顶和门窗都有一点歪。如果我失眠了一直到6:29才睡着的话,我也保证可以在6:30准时醒,而且没有诸如疲劳之类不好的感觉。人们有时候以我睡还是醒来判断时光是在6:30以前还是以后。

  因此我对这两个数字——595和630——抱有特殊的好感,说不定那是我命运的密码,其中很可能隐含着一句法力无边的咒语。

  譬如我决定买一件东西,譬如说买拖鞋、餐具、沙发什么的,我不大在意它们的式样和质量,我先要看看它们的标价,若有5.95元的、59.5元的、595元的,那么我就毫不犹豫地买下。再譬如看书,譬如说是一本很厚的书,我拿到它就先翻到第630页,看看那一页上究竟写了些什么,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暗示。我一天抽三包香烟,但最后一支只抽一半,这样我一天实际上是抽59.5支。除此之外我还喜欢在晚饭之后到办公室去嗑瓜子,那时候整座办公大楼里只亮着我面前的一盏灯,我清晰地听到瓜子裂开的声音和瓜子皮掉落在桌面上的声音,从傍晚嗑到深夜,嗑595个一歇,嗑6小时30分钟之后回家。总之我喜欢这两个数字,我相信在宇宙的某一个地方存在着关于我和这两个数字的说明。再譬如我听相声,如果我数到595或630它仍然不能使我笑,我就不听了。

  所以有一次我走到一座楼房的门前时我恰恰数到595,于是我对这楼房充满了幻想,便转身走了进去。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我相信我必须得做一件不同凡响的事情来记住这座楼房了。我在幽暗的楼道里走,闭上眼睛。我想再数35下也就是数到630时我睁开眼睛,那时要是我正好停在一个屋门前的话,我一定不再犹豫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敲门进去,也不管认不认得那屋里的主人我一定要跟他好好谈一谈了。630,我睁开眼睛。这儿是楼道的尽头,有三个门,右边的门上写着“女厕”,左边的门上写着“男厕”,中间的门开着上面写着“隔音间”。右边的门我不能进。左边的门我当然可以进,但我感觉还不需要进。我想中间这门是什么意思呢?我渐渐看清门内昏黑的角落里有一架电话。我早就听说有这样的无人看管的公用电话。我站在第630步上一动不动想了595下,我于是知道该做一件什么事情了。我走进电话间,把门轻轻关上,拿起电话,慎重地拨了一个号码:595630,慎重得就像母亲给孩子洗伤口一样。这样的事我做过不止一次了。有两次对方是男的,说我有病,“我看您是不是有病啊?”说罢就把电话挂了。有两次对方是女的,便骂我是流氓,“臭流氓!”这我记得清楚,她们通过电话线可以闻到你的味儿。

  “喂,您找谁?”这一回是女的。

  “我就找您。”我还是这么说。

  她笑起来,这是我没料到的。她说:“您太自信了,您的听力并不怎么好。我不是这儿的,我偶尔走过这儿发现电话在响没人管,这儿的人今天都休息。您找谁?”

  “我就找您。”

  她愣了一会又笑起来:“那么您以为我是谁?”

  “我不以为您是谁,您就是您。我不认识您,您也不认识我。”

  电话里没有声音了。我准备听她骂完“臭流氓”就去找个地方称称体重,那时天色也就差不多了,我好到办公室嗑瓜子去。但事情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骂。

  “那为什么?”她说,声音轻得像是自语。

  “干吗一定要为什么呢?我只是想跟您谈谈。”

  “那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呢?”

  “不不。我只是随便拨了一个号码,我不知道这个号码通到哪儿。您千万别误会,我根本不知道您是谁,我向您保证我以后也不想调查您是谁,也不想知道您在哪儿。”

  她颤抖着出了一口长气,从电话里听就像是动荡起一股风暴,然后她说:“您说吧。”

  “什么?”

  “您不是想跟我谈谈吗?您谈吧。”

  “您别以为我是个坏人。”

  “当然不会。”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当然?”

  “坏人不会像您这么信任一个陌生人的。”

  多年来我第一回差点哭出来。我半天说不出话,而她就那么一直等着。

  “您也别以为我是个无聊透顶的人。”

  她说她也对我有个要求,她说请我不要以为她是那种惯于把别人想得很坏的人。她说:“行吗?那您说吧。”

  “可我确实也没什么有意思的话要说。我本来没指望您会听到现在的。”

  “随便说吧,说什么都行,不一定要有意思。”

  我想了很久,觉得一切有意思的话都是最没意思的话,一切最没意思的话才是最有意思的话,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犹豫不决难以启口。我几次问她是否等得不耐烦了,她说没有。最后我想起了那个谜语。

  “有一个早已失传了的谜语,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那是怎么一个谜语了。现在只知道它有三个特点。您有兴趣吗?”

  “哪三个特点?”

  “一是谜面一出谜底即现,二是如果你自己猜不到别人谁也无法告诉你,三是如果你猜到了你就肯定会认为你还没猜到。”

  “欧,您也知道这个谜语?”她说。

  “怎么,您也知道?”我说。

  “是,知道,”她说,“这真好。”

  “您不是想安慰我吧?”我说。

  “当然不是。我是说这谜语真绝透了。”

  “据说是自古以来最根本的一个谜语。离你最近可你看不见的,是什么?是睫毛。”

  “我懂真的我懂。您也知道这个谜语真是绝透了。”电话里又传来一阵阵小小的风暴。我半天不说话,多年来我就渴望听到这样的风暴。然后她在电话里急切地喊起来:“喂,喂!下回我怎么找您?”

  我说:“别说‘您’好吗?说‘你’。”我说我们最好是只做电话中的朋友,这样我们可以说话更随便些,更自由更真实些。她说她懂而且何止是懂,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

  以后我就每星期给她打一次电话,都是在595630电话所在之地的人们休息的那一天。我从不问她姓什么叫什么、是干什么的、多大年龄了等等。她也是这样,也不问。我们连为什么不问都不问。我们只是在愿意随便谈谈的时候随便谈谈。第二次通电话的时候,她告诉我,男人到底是比女人敢干,她早就想干而一直不敢干的事让我先干了。我说:“你是怕人说你是臭流氓吧?”她听了笑声灿烂。第三次我们谈的是蔬菜和森林,蔬菜越来越贵,森林越来越少。第四次是谈床单和袜子,尤其谈了女人的长袜太容易跳丝,有一处跳丝就全完了。我说:“你挺臭美的。”她说:“废话,你管得着吗?”我说第一我根本不管,第二臭美在我嘴里不是贬义词。她便欣然承认她相当喜欢臭美:“但得是褒义词!”我说就如同我认为“臭流氓”是褒义词一样。第五次谈猫,二月正是闹猫的季节,于是谈到性。我没料到她会和我一样认为那是生活中最美的事情之一,同时她又和我一样是个性冷漠患者。“这很奇怪是吗?”“很奇怪。”第六次谈狗,我说可惜城市里不让养狗,我真想搬到农村去住,那样可以养狗。她说:“是吗?那我真搬到农村住去。”我说:“算了吧,我们都是伪君子。”第七次说到钱,钱是一种极好的东西,连拉屎撒尿放屁都得受它摆布。她笑得喘不过气来:“你夸张了,怎么会管得了最后一种?”我说:“你想,要是你能住到高级饭店去你还敢随便放屁吗?”“干吗要随便?”“所以我说钱是好东西。”第八次我们自由自在地骂了半天人,骂得畅快淋漓。

  第九次谈到上帝和烩猪肠子,她说:“吓,那东西多脏啊!”我问她是指上帝还是指猪肠子?她说你知道那是装什么的吗?我说你是说上帝还是说猪肠子?她说:“算了算了,和你这人缠不清。”第十次谈到宇宙、飞碟、特异功能、四维时空、测不准原理和蚂蚁。

  第十一次我们一块唱了好多真正的民歌,真正的民歌都是极坦率极纯情又极露骨的情歌。第十二次是说气候、季节、山野河流、鹿的目光与释迦牟尼何其相似,以及她的一只非常好看的扣子挤汽车时挤丢了,而我昨天差点让煤气罐给炸死。第十三次说到了爱情,她说这是说不清的事。我说什么是说得清的事呢?她说就连这也说不清,我们不过是在胡说八道。我说有谁不是在胡说八道呢?她便又笑声灿烂。我说我冒了被骂为臭流氓的危险就是为了能胡说八道和能听到纯正的胡说八道。她听了许久无声然后哭声辉煌经久不息,使我振奋不已。她说她骨子里非常软弱。我说你别怕,我也一样。她说她外强中干其实自卑极了。我说我也一样,你别在意。她的哭声便转而娇媚。我说我何止于此,我还是个枯燥乏味的人。她说她也是。我说我还很庸俗简直无聊透顶。她让我别急,她说这下就好了她也是个俗不可耐的人。我说我无才无能一无可取之处。她让我别急,她说她也一样没有一点吸引人的地方。她不哭了,问我:“你是个好人吗你觉得?”我说我觉不出来,你呢?她说她就是因为不知道怎样才能觉出自己是不是个好人,所以才问我的,可惜我也不知道。我说要是这样说,我大概是个灵魂肮脏的人。她说为什么呢?我便给她举一些实例,讲我当着人是怎样说,背着人是怎样想,讲我所做过的一切事情,讲我所有的一切念头,讲我白天的行为,也讲我黑夜的梦境,直讲到口干舌燥气喘吁吁,直讲到我自己也很难不承认自己是个臭流氓时,我才害怕了不讲了。类似这样的害怕是最可怕的事,好在我知道她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在哪儿,即便在街上擦肩而过她也认不出我而我也认不出她,这样我才不害怕了。我说:“嘿,怎么样,我是个坏人吧?”她说她不知道。我说那你究竟知道什么呢?她说她只知道她多年来一直在找我这样的人。“找我干什么?”

  “找你,然后嫁给你。”于是我们约定在晚6:30见面,在一条环型公路的59.5公里处,她穿一身白,我穿一身黑。

  我提前赶到了那里,这个提前很可能是个绝大的错误。我找到了59.5公里处的小石碑,并且坐在上头。我相信这个数字很吉利而这个姿势又很保险,但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了我的妻子。我想不出有谁能告密。大概这是因为我提前来了,因为我没有恪守630这个数字。我们相距差不多有20米至20万光年远。我把帽子压得低些,我见她也把围巾围得高些。这说明我们都已发现了对方,并且都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我想这也好,何必不这样呢?但她并不离开,当然我也没离开。她想监视我,那好吧,我正好可以抓住她监视我的证据,免得她过后又不承认。这样过了有十几分钟,到了6:30.我坦荡地朝四周望望,我看见她也在朝四周望而且毫不加掩饰。这时我发现她穿了一身白,她正朝我走来。

  她说:“我怎么没听出来是你?”

  我说:“可不是吗,我也没听出是你。”

  我们相对无言,很久。公路上各种车辆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她看看我,看我的时候仍然面有疑色。她说:“你再把那个谜语说一遍行吗?”

  我说:“我不知道那个谜语,既不知道它的谜面也不知道它的谜底,只知道它有三个特点,第一……”

  “行了,别说了,”她说,“看来真的是你。你的声音跟多年以前不一样了。”

  我说:“你也是。”

  她说:“你要是在电话里打打呼噜就好了,像每天夜里那样。那样我就知道是你了。“

  我说:“我听见你夜里总咬牙。我给你买了打虫药一直没机会给你。”

  我们就在小石碑旁坐下,沉默着看太阳下去,听晚风起来。

  “我们明天还能那样打打电话吗?”

  “谁知道呢?”

  “还那样随便谈谈,还能那样随便谈谈吗?”

  “谁知道呢?”

  “试试行吗?”

  “试试吧,试试当然行。”

  然后我们一同回家,一路上沉默着看月亮升高,看星星都出来。快到家的时候我顺便去量了量体重,不多不少59.5公斤,我便知道明天早晨我会在6:30醒来。

  C十X

  她向我俯下身来。她向我俯下身来的时候,在充斥着浓烈的来苏味的空气中我闻到了一阵缥缈的幽香,缥缈得近乎不真实,以致四周的肃静更加凝重更加漫无边际了。

  她的手指在我赤裸的胸上轻轻滑动,认真得就像在寻找一段被遗忘的文字。我把脸扭向一旁,以免那幽香给我太多的诱惑,以免轻轻的滑动会划破我濒死的安宁。

  我把脸扭在一旁。我宁愿还是闻那种医院里所特有的味道。这味道绝非是因为喷洒了过多的来苏,我相信完全是因为这屋顶太高又太宽阔造成的。因为墙壁太厚,墙外的青苔过于年长日久。因为百叶窗的缝隙太规整把阳光推开得太远。因为各种治疗仪器过于精致,而她的衣帽又过于洁白的缘故。

  她的手指终于停在一个地方不动。我闭上眼睛。我感到她走开。我感到她又回来。我知道她拿了红色的笔,还拿了角尺,要在我的胸上画四道整齐的线。笔尖在我的骨头上颠簸,几次颠离了角尺。笔和尺是凉的硬的,恰与她手指的温柔对比鲜明。轻轻的温柔合着幽香使我全身一阵痉挛。我睁开眼睛,看见四道红线在我苍白嶙峋的胸上连成一个鲜艳的矩形,灿烂夺目。

  然后她轻声说:“去吧。”

  然后她轻声问:“行吗?”

  我就去躺到一架冰冷的仪器下面,想到室外正是五月飞花的时光。

  我问1床:“也是她管你吗?”

  1床眯起浑浊的眼睛看我:“怎么样,滋味不坏吧,咹?”

  我摸摸胸上的红方块。我说:“不疼。”

  “我没说这个。”1床狡黠地笑起来,“她。刚才我们说谁来着?”

  他在自己身上猥亵地摩挲一阵,“咹?滋味不坏吧?”

  3床那孩子问:“什么?什么滋味不坏?”

  我对那孩子说:“别理他,别听他胡说。”

  1床嗤嗤地笑着走到窗边,往窗外溜一眼,回身揪揪那孩子的头发:“真的2床说得不错,你别理我,我眼看着就不是人了。”

  “你现在就不是!”我说。

  那孩子问:“为什么?”

  “眼看着我就是一把灰了。”l床说。

  那孩子问:“为什么?”

  1床又独自笑了一会。

  柳絮在窗外飘得缭乱,飘得匆忙。

  1床从窗边走回来,眼里放着灰光,问我:“说老实话,那滋味确实不坏是不是?”

  “我光是问问,是不是也是她管你。”

  “你这人没意思。”他把手在脸前不屑地一挥,“你这年轻人一点不实在。”

  3床那孩子问:“到底什么呀滋味不坏?”

  1床又放肆地笑起来,对我说:“我情愿她每天都给我身上多画一个红方块,画满,你懂吗?画满!”

  那孩子笑了,从床上跳起来。

  “用她那软乎乎的手,你懂吗?用她那双软乎乎的手,把我从上到下都画满……”

  3床那孩子撩起了自己的衣裳,喊:“她今天又给我多画了一个,你们看呀,这个!”

  1床和我整宿整宿地呻吟,只有3床那孩子依旧可以睡得香甜。只有3床那孩子不知道红方块下是什么。只有他不知道那下面是癌。那下面是癌,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但确实是癌。他说是他爸爸说的,那不是癌。他说他妈妈跟他说过那真的不是癌。

  他妈妈跟他这样说的时候,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和l床。他的父母走后,他看看1床的红方块,说:“这不是癌。”他又看看我的红方块,说:“你也不是癌。”我说是的我们都不是癌。

  “那这红方块下是什么呀?”

  “是一朵花。”

  “噢,是一朵花呀?”

  是一朵花。一朵无比艳丽的花。

  月亮把东楼的阴影缩小,再把西楼的阴影放大,夜夜如此。在我和1床的呻吟声中,3床那孩子睡得香甜。我们剩下的生命也许是为盼望那艳丽的花朵枯萎,也许仅仅是在等待它肆无忌惮地开放。

  细细的风雨中,很多花都在开放。很多花瓣都伸展开,把无辜的色彩染进空中。黑土小路上游移着悄无声息的人。黑土小路曲折回绕分头隐入花丛,在另外的地方默然重逢。

  掐一朵花,在指间使它转动,凝神于它的露水它的雌蕊与雄蕊,贴近鼻尖,无比的往事便散漫到细雨的微寒中去。

  把花别在扣眼上,插在衣兜里,插在瓶中再放到床头去,以便夜深猛然惊醒时,闪着幽光的桌面上有一片片轻柔的落花。

  3床的孩子问:“就像这样的花吗?”

  “兴许比这漂亮,”我说。

  “那像什么?”

  “也许就是这样的花吧。”

  孩子仔细看自己小小肚皮上的红方块,仔细看很久,仰起脸来笑一笑承认了它的神秘:“它是怎么长进去的呢?”

  1床双目微合,端坐花间。

  “他在干吗?喂!你在干吗?”

  “他在作梦。”

  “他在练功?”

  “不,他在作梦。”

  1床端坐花间,双手叠在丹田。

  “今天会给他多画一个红方块吗?”

  “你别信他胡说。”

  “你呢?你想不想让她多给你画一个?”

  “随她。”我说。

  “你看那不是她来了?”

  她正走上医院门前高高的白色的台阶,打了一把红色的雨伞,在铅灰色的天下。

  1床端坐花间,双手摊开在膝盖上掌心朝天。天正赐细细的风雨给人间。

  每天都有一段充满盼望的时间:在呻吟着的长夜过后,我从医院的东边走到西边,穿过湿漉漉的草地和阳光和鸟叫,走进另一条幽暗的楼道,走进那个仪器林立的房间,闻着冰冷的金属味和精细的烤漆味等她。闻着过于宽阔的屋顶味和过于厚重的墙壁味,等她。室内的仪器仿佛旷古形成的石钟乳。室外的青苔厚厚地漫上窗台。

  所有仪器的电镀部分中都动起一道白色的影子,我渐渐又闻到了缥缈的幽香。

  她温柔的手又放在我赤裸的胸上。她鬓边的垂发不时拂过我的肩膀。我听见她细细的呼吸就像细细的风雨,细细的风雨中佈进了她的体温。我不把头扭开。我看见她白哲脖颈上的一颗黑痣。

  我看见光洁而浑实的她的脊背,隐没在衬衫深处,隐没了我从未见过的女人的躯体,和女人的花朵……她又走开。她又回来。在我的胸上,把褪了色的红方块重新描绘得鲜艳,那才是属于我的花朵。

  然后她轻声说:“去吧。”

  然后她轻声问:“行吗?”

  然后她轻盈而茁壮地走开,把温馨全部带走到遥远的盼望中去。我相信1床那老混蛋说得对,画满!把那红方块给我通身画满吧,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1床问我:“你怎么没结婚?”

  我说:“我才二十一岁。”

  l床浑浊的眼睛便越过我,望向窗外深远的黄昏。

  3床那孩子在淡薄的夕阳中喊道:“我妈跟我爸结过婚!”

  1床探身凑近我,踌躇良久,问道:“尝过女人的味了没有?”

  我狠狠地瞪他,但狠狠的目光渐渐软弱并且逃避。“没有。”我说。

  3床那孩子在空落的昏暗中喊道:“我妈跟我爸结婚的时候还没有我呢!”

  1床不说话。

  我也不说。

  那孩子说:“真的我不骗你们,那时候我妈还没把我生出来呢。”

  1床问我:“你想看那个女人吗?”

  “你少胡说!”

  1床紧盯着我,我闭上眼睛。

  很久,我睁开眼睛,l床仍紧盯着我。

  我说:“你别胡说。”却像是求他。

  我们一齐看那孩子——月光中他已经睡熟。月光中流动着绵长的夜的花香。

  我们便去看她。反正是睡不着。反正也是彻夜呻吟。我们便去看她,如月夜和花香中的两缕游魂。

  l床说他知道她的住处。

  走过一幢幢房屋的睡影,走过一片片空地的梦境,走过草坡和树林和静夜的蛙声。

  1床说:“你看。”

  巨大的无边的夜幕之中,便有了一方绿色的灯光。灯光里响着细密柔和的水声。绿蒙蒙的玻璃上动着她沐浴的身影。幸运的水,落在她身上,在那儿起伏汇聚辗转流遍;不幸的便溅作水花化作迷雾,在她的四周飘绕留连。

  1床说:“要不要我给你讲些女人的事?”

  “嘘——”我说。

  水声停了。那方绿色的灯光灭了。卧室的门开了。卧室中唯有月光朦胧,使得那白色的身影闪闪烁烁,闪闪烁烁。便响起轻轻的钢琴曲,轻轻的并不打扰别人。她悠闲地坐到窗边,点起一支烟。小小的火光把她照亮了一会,她的头发,还在滴水,她的周身还浮升着水气。她吹灭了火,同时吹出一缕薄烟,吹进月光去让它飘飘荡荡,她顺势慵懒地向后靠一靠,身体藏进暗中,惟留两条美丽的长腿叠在一起在暗影之外,悠悠摇摆,伴那琴声的节拍。

  l床说:“你不会像我,你还能活。”

  “嘘——”我说。

  她抽完了那支烟。她站起来。月亮此刻分外清明。清明之中她抱住双肩低头默立良久,清明之光把她周身的欲望勾画得流畅鲜明。钢琴声换成一段舞曲。令人难以觉察地,她的身体缓缓旋转,旋转进幽暗,又旋转进清明,旋转进幽暗再旋转进清明,幽暗与清明之间她的长发铺开荡散,她的胸腹收展屈伸,两臂张扬起落,双腿慢步轻移,她浑身轻灵而紧实的肌肤飘然滚动,柔韧无声。

  1床说:“你不会死,你才二十一岁。”

  “嘘——”我说。

  她转进幽暗,很久没有出来。月光中只有平静的琴声。

  她在哪儿?在做什么?她跳累了。她喘息着扑倒在地上,像一匹跑累了的马儿在那儿歇息,在那儿打滚儿,在那儿任意扭动漂亮的身躯,把脸紧贴在地面闭上眼睛畅快地长吁,让野性在全身纵情动荡,淋漓的汗水缀在每一个毛孔,心就可以快乐地嘶鸣。

  她从暗影中走出来,已经穿戴齐整,端庄而且华贵而且步态雍容。她捧了一盆花,走到窗前,把花端放在窗台。她后退几步远远地端详,又走近来抚弄花的枝叶,便似有缥缈的幽香袭来。然后,窗帘在花的后面徐徐展开,将她隐没,只留花在玻璃和窗帘之间,只留满窗月色的空幻……

  1床说:“我给你讲一个谜语。你不会死你还年轻,听我给你讲一个谜语。”

  一个已经没人知道了的谜语。没人知道它的谜面,也没人知道它的谜底。它的谜面就是它的谜底。你要是自己猜不到,谁也没法告诉你。你要是猜到了,你就会明白你还没有猜到你还得猜下去。

  我躺在冰冷的仪器下面等她,她没有来。我们去看她,她的窗户关着,窗帘拉得很严。那盆花在玻璃和窗帘之间,绿绿的叶子长得挺拔。

  l床又给3床的孩子讲那个谜语。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谜语呀?”孩子问。

  “欧,这一样是个谜语。”

  我闻着医院里所特有的那种味道,等她,她还是没来;去看她,窗户关着窗帘还是拉得很严。那盆花在玻璃和窗帘之间,在太阳下,冒出了花蕾。

  l床用另一个谜语提醒3床的孩子。

  “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见的,你说是什么?”

  “是什么?”

  “眼睫毛。”

  她一直没来。她的窗户一直关着。她的窗帘一直拉得很严。玻璃和窗帘之间已绽开鲜红的花朵,鲜红如血一样凄艳。

  那孩子一直在猜那个谜语。

  “你敢说那不是你瞎编的吗?”

  “欧,当然。传说那是所有的谜语中最真实的一个谜语。”

  有一天我们去看她,她的住处四周嗡嗡嘤嘤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据说她在死前洗了澡,洗了很久,洗得非常仔细。据说她在死前吸了一支烟,听了一会音乐,还独自跳了一会舞。然后她认真地梳妆打扮。然后她坐在窗边的藤椅中,吃了一些致命的药物。据最先发现她已经死去的人说,她穿戴得高雅而且华贵,她的神态端庄而且安详,她坐在藤椅中的姿势慵懒而且茁壮。

  她什么遗言也没留下。

  她房间里的一切都与往日一样。

  只是窗台上有一盆花,有一根质地松软的粗绳一头浸在装满清水的盆里另一头埋进那盆花下的土中。水盆的位置比花盆的位置略高,水通过粗绳一点点洇散到花盆中去,花便在阳光下生长盛开,流溢着缥缈的幽香。

  D十X

  我常有些古怪之念。譬如我现在坐在桌前要写这篇小说,先就抽着烟散散漫漫呆想了好久:触动我使我要写这篇小说的那一对少年,此时此刻在哪儿呢?还有那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那个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小姑娘,他们正在干什么?年轻的母亲也许正在织一件毛衣(夏天就快要过去了),她的小姑娘正在和煦的阳光里乖乖地唱歌;上了年纪的那个男人也许在喝酒,和别人或者只是自己;那一对少年呢?可能正经历着初次的接吻,正满怀真诚以心相许,但也可能早已互相不感兴趣了。什么都是可能的。什么都不确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就在我写下这一行字的同时,他们也在这天底下活着,在这宇宙中的这颗星球上做着他们自己的事情。就在我写下这一行字的时候,在太平洋底的某一处黑暗的珊瑚丛中,正有一条大鱼在转目鼓腮悄然游憩;在非洲的原野上,正有一头饥肠辘辘的狮子在焦灼窥伺着马群的动静;在天上飞着一只鸟,在天上绝不止正飞着一只鸟;在某一片不毛之地的土层下,有一具奇异动物的化石已经默默地等待了多少万年,等待着向人类解释人类进化的疑案;而在某一个繁华喧嚣城市的深处,正有一件将要震撼世界的阴谋在悄悄进行;而在穷乡僻壤,有一个必将载入史册的人物正在他母亲的子宫中形成。就在我写下这一行字迹的时候,有一个人死了,有一个人恰恰出生。

  那天我坐在一座古园里的一棵老树下,也在作这类胡思乱想:在这棵老树刚刚破土而出的时候,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不是刚好走过这里呢?或者他正在哪儿做什么呢?当时的一切都是注定几百年后我坐在这儿胡思乱想的缘由吧?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落日苍茫而沉寂的光辉从远处细密的树林间铺展过来,铺展过古殿辉煌落寞的殿顶,铺展过开阔的草地和草地上正在开花的树木,铺展到老树和我这里,把我们的影子放倒在一大片散落的断石残阶上面,再铺开去,直到古园荒草蓬生的东墙。这时我看见老树另一边的路面上有两条影子正一跃一跃地长大,顺那影子望去,光芒里走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我听见他们的嗓音便知道他们既不再是孩子了也还不是大人。说他是小伙子似乎他还不十分够,只好称他是少年。另一个呢,却完全是个少女了。他们一路谈着。无论少女说什么,少年总是不以为然地笑笑,总是自命不凡地说“那可不一定”,然后把书包从一边肩上潇洒地甩到另一边肩上,信心百倍地朝四周望。少女却不急不慌专心说自己的话,在少年讥嘲地笑她并且说“那可不一定”的时候,她才停下不说,她才扭过脸来看他,但不争辩,仿佛她要说那么多的话只是为了给对方去否定,让他去把她驳倒,她心甘情愿。他们好像是在谈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这让我对他们小小的年纪感到尊敬,使我恍惚觉得世界不过是在重复。

  “嘿,那儿!”少年说。

  他指的是离老树不远的一条石凳。他们快步走过去,活活泼泼地说笑着在石凳上坐下。准是在这时他们才发现了老树的阴影里还有一个人,因为他们一下子都不言语了,显得拘谨起来,并且暗暗拉开些距离。少女看一看天,又低头弄一弄自己的书包。少年强作坦然地东张西望,但碰到了我的目光却慌忙躲开。一时老树周围的太阳和太阳里的一对少年,都很遥远都很安静,使我感到我已是老人。我后悔不该去碰那样的目光,他们分明还在为自己的年幼而胆怯而羞愧。我只是欣喜于他们那活活泼泼的样子,想在那儿找寻永远不再属于我了的美妙岁月;无论是他的幼稚的骄狂,还是她的盲目的崇拜,都是出于彻底的纯情。这时少女说:“我确实觉得物理太难了。”少年说:“什么?噢,我倒不。”过了一会少女又说:“我还是喜欢历史。”少年说:“噢,历史。”不不,这不是他们刚才的话题,这绝不是他们跑到这儿来想要说的,这样的话在一定程度上是说给我听的。我懂。我也有过这样的年龄。他们准是刚刚放学,还没有回家,准是瞒过了老师和家长和别的同学,准是找了一个诸如谈学习谈班上工作之类的借口,以此来掩盖心里日趋动荡的愿望,无意中施展着他们小小的诡计。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走开。我想我是不是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去,表示我对他们的谈话丝毫不感兴趣最好。这时候少年说:“嚯,这儿可真晒。”少女说:“是你说的这儿。”少年说:“我没想到这儿这么晒。”

  少女说:“我去哪儿都行。”我想我还是得走开,这初春的太阳怎么会晒呢?我在心里笑笑,起身离去,我听见在这一刻他们那边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猜想他们一定也是装作没太在意我的离去,但一定也是庆幸地注意听我离去的脚步声。没问题,也是。世界在重复。

  太阳更低垂了些,给你的感觉是它在很远的地方与海面相碰发出的声音一直传到这里,传到这里只剩下颤动的余音;或许那竟是在远古敲响的锣鼓,传到今天仍震震不息。

  世界千万年来只是在重复,在人的面前和心里重演。譬如,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人应该怎么活,人怎么活才好?这便是千万年来一直在重复的问题。有人说:你这么问可真蠢真令人厌倦,这问不清楚你也没必要这么问,你想怎么活就去怎么活好了。就算他说得对,就算是这样我也知道:他是这么问过了的,他如果没这么问过他就不会这么回答,他一刻不这么问他就一刻不能这么回答。

  我走过沉静的古殿,我就想,在这古殿乒乒乓乓开始建造的时候,必也有夕阳淡淡地照耀着的一刻,只是那些健壮的工匠们全都不存在了,那时候这天下地上数不清的人,现在一个都没有了。自从我见到那一对少年,我就知道我已经老了。我在这古园里慢慢地走,再没有什么要着急的事了,稀奇古怪的念头便潮水似地一层层涌来,只不过是毫无用处的乐趣。也可以说是休息,是我给我自己这忙忙碌碌的一生的一点酬劳。一点酬劳而已。我走过草地,我想,这儿总不能永远是这样的草地吧,那么在总要到来的那一天这儿究竟要发生什么事呢?我在开花的树木旁伫立片刻,我想,哪朵花结出的种子会成为我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面前的一棵大树呢?我走在断石残阶之间,这些石头曾经在哪一处山脚下沉睡过?它们在被搬运到这儿来的一路上都经历过什么?再譬如那一对少年,六十年后他们又在哪儿?或者各自在哪儿呢?万事万物,你若预测它的未来你就会说它有无数种可能,可你若回过头去看它的以往你就会知道其实只有一条命定之路。

  这命定之路包括我现在坐在这儿,窗里窗外满是阳光,我要写这篇叫作小说的东西;包括在那座古园那个下午,那对少年与我相遇了一次,并且还要相遇十次;包括我在遇见他们之后觉得自己已是一个老人;包括就在那时,就在太平洋底的一条大鱼沉睡之时,非洲原野上一头狮子逍遥漫步之时,一些精子和一些卵子正在结合之时,某个天体正在坍塌或正在爆炸之时,我们未来的路已经安顿停当;还包括,在这样的命定之路上人究竟能得到什么——这谁也无法告诉谁,谁都一样,命定得靠自己几十年的经历去识破这件事。

  我在那古园的小路上走,又和少年少女相遇。我听见有人说:“你不知道那是古树不许攀登吗?”又一个声音嗫嚅着嘴犟:“不知道。”我回身去看,训斥者是个骑着自行车的上了些年纪的男人,被训斥的便是那个少年。少女走在少年身后。上了些年纪的男人板着面孔:“什么你说?再说不知道!没看见树边立的牌子吗?”少年还要说,少女偷偷拽拽他的衣裳,两个人便跟在那男人的车边默默地走。少女见有人回头看他们,羞赧地低头又去弄一弄书包。

  少年还是强作镇定不肯显出屈服,但表情难免尴尬,目光不敢在任何一个路人脸上停留。

  世界重演如旭日与夕阳一般。

  就像一个老演员去剧团领他的退休金时,看见年轻人又在演他年轻时演过的戏剧。

  我知道少女担心的是什么,就好像我记得她曾经跟我说过:她真怕事情一旦闹大,她所苦心设计的小小阴谋就要败露。我也知道少年的心情要更复杂一点,就好像我曾经是他而他现在是我:他怎么能当着他平生的第一个少女显得这么弱小,这么无能,这么丢人地被另一个男人训斥!他准是要在她面前显摆显摆攀那老树的本领,他准是吹过牛了,他准是在少女热切的怂恿的眼色下吹过天大的牛皮了,谁料,却结果弄成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

  我停一停把他们让到前面。我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走。我有点兔死狐悲似的。我想必要的时候得为这一对小情人说句话,我现在老了我现在可以做这件事了,世界没有必要一模一样地重复,在需要我的时候我要过去提醒那个骑车的男人(我想他大概是古园的管理人):喂,想想你自己的少年时光吧,难道你没看出这两个孩子正处在什么样的年龄?他们需要羡慕也需要炫耀,他们没必要总去注意你立的那块臭牌子!

  我没猜错。过了一会,少女紧走几步走到少年前边走到那个男人面前,说:“罚多少钱吧?”她低头不看那个男人,飞快地摸出自己寒伧的钱夹。

  “走,跟我走一趟,”那个男人说,“看看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学校的。”

  我没有猜错。少年蹿上去把少女推开,样子很凶,把她推得远远的,然后自己朝那个男人更靠近些,并且瞪着那个男人并且忍耐着,那样子完全像一头视死如归的公鹿。年轻的公鹿面对危险要把母鹿藏在身后。我看见那个男人的眼神略略有些变化。他们僵持了一会,谁也没说话,然后继续往前走。

  我还是跟在他们身后。如果那个男人仅仅是要罚一点钱我也就不说什么,否则我就要跟他谈谈,我想我可以提醒他想些事情,也许我愿意请他喝一顿酒,边喝酒边跟他谈谈:两颗初恋的稚嫩的心是不能这么随便去磕碰的,你懂吗?任何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都比你那棵老树重要一千倍你懂吗?你知不知道你和我是怎么老了的?

  三个人在我前面一味地走下去。阳光已经淡得不易为人觉察。

  这古园着实很大,天色晚了游人便更稀少。三个人,加上我是四个,呈一行走,依次是:那个上了些年纪的骑车的男人、少年、少女和我。可能我命定是个乖僻的人,常气喘吁吁地做些傻事。气喘吁吁地做些傻事,还有胡思乱想。

  渐渐的,我发现骑车的男人和少年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了。我一下子没看出这是怎么回事。只见那距离在继续拉大着,那个男人只顾自己往前骑,完全不去注意和那少年之间的距离。我心想这样他不怕他们乘机跑掉吗?但我立刻就醒悟了,这正是那个男人的用意。欧,好极了!我决定什么时候一定要请这家伙喝顿酒了。

  他是在对少年少女这样说呢:要跑你们就快跑吧,我不追,肯定不追,就当没这么回事算啦,不信你们看呀我离你们有多远了呀,你们要跑,就算我想追也追不上了呀——我直想跑过去谢谢他,为了世界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重演。我心里轻松了一下,热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头到脚流动了一下,其实于我何干呢?我的往事并不能有所改变。

  但少年没跑。他比我当年干得漂亮。他还在紧紧跟随那男人。

  我老了我已经懂了:要在平时他没准儿可以跑,但现在不行,他不能让少女对他失望,不能让那个训斥过他的男人当着少女的面看不起他,自从你们两个一同来到这儿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你就不再是一个孩子,你可以胆怯你当然会胆怯,但你不该跑掉。现在的这个少年没有跑掉,他本来是有机会跑的但他没有跑,他比我幸运。他紧紧跟着那个男人。现在我老了我一眼就能看得明白:他并非那么情愿紧跟那个男人,他是想快快把少女甩得远远的甩在安全的地方,让她与这事无关。这样,他与少女之间的距离也在渐渐拉大。

  少女慢慢地走着,仿佛路途茫茫。她心里害怕。她心里无比沮丧。她在后悔不该用了那样的眼色去怂恿少年。她在不抱希望地祈祷着平安。她在想事情败露之后,像她这样小小的年龄应该编一套什么样的谎话,她心乱如麻,她想不出来,便越想越怕。

  当年的事情败露之后,我的爷爷问我:“你为什么要跑掉?”他使劲冲我喊:“你为什么要跑掉!”我没料到他不说我别的,只是说我:“你为什么跑掉!”他不说别的,以后也没说过别的。

  我跟在少女身后,保持着使她不易察觉的距离。我忽然想到:当年,是否也有一个老人跟在我们身后呢?我竟回身去看了看。当然没有,有也已经没有了。我可能真是乖僻,但愿不是有什么毛病。

  少女也没有跑掉。她一直默默地跟随。有两次少年停下来等她,跟她匆匆说几句话又跟她拉开距离。他一定是跟她说:“你别跟着你快回家吧,我一个人去。”她呢?她一定是说:“不。”她说:“不。”她只是说:“不。”然后默默地跟随。在那一刻,我感到他们正在变成真正的男人和女人。

  那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最后进了一间小屋。过了一会,少年走到小屋前,犹豫片刻也走进去。又过了一会少女也到了那里,她推了推门没有推开,她敲了敲门,门还是不开,她站在门外听了一会,然后就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她坐下去的样子显得沉着。这一路上她大概已经想好了,已经豁出去了,因而反倒泰然了不再害什么怕,也不去费心编什么谎话了。她把书包抱在怀里,静静地坐着,累了便双手托腮。天色迅速暗下去了。少女要等少年出来。

  我也坐下,在不惊动少女的地方。我走得腰酸腿疼。我一辈子都在做这样费力而无用的事情。我本来是不想看到重演,现在没有重演,我却又有点悲哀似的,有点孤独。

  当年吓得跑散了的那一对少年这会儿在哪儿呢?有一个正在这儿写一种叫作小说的东西。另一个呢?音信皆无。自从当年跑散了就音信皆无。

  我实在是走累了。我靠在身旁的路灯杆下想闭一会眼睛。世界没有重演,世界不会重演,至少那个骑车的男人没有重演,那一对少年也没有重演他们谁也没有抛下谁跑掉。这真好,这让我高兴,这就够了,这是我给我自己这气喘吁吁的一个下午的一点酬劳。那对少年不知道,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正像我也不知道当年是否也有一个乖僻的老人跟在我们身后。大概人只可以在心里为自己获得一点酬劳,大概就心可以获得的酬劳而言,一切都是重演,永远都是重演。我老了,在与死之间还有一段不知多长的路。大鱼还在游动,狮子还在散步,有一颗星星已经衰老,有一颗星星刚刚诞生,就在此时此刻,一切都已安顿停当。但在这剩下的命定之路上能获得什么,仍是个问题,你一刻不问便一刻得不到酬劳。

  我睁开眼睛,路灯已经亮了,有个小姑娘站在我面前。她认真地看着我。看样子她有三岁,怀里抱着个大皮球。她不出声也不动,光是盯着我看,大概是要把我看个仔细,想个明白。

  “你是谁呀?”我问。

  她说:“你呢?”

  这时候她的母亲喊她:“皮球找到了吗?快回来吧,该回家啦!”

  小姑娘便向她母亲那边跑去。

  Y十X

  Y=50亿个人=50亿个位置

  Y=50亿个人=50亿条命定之路

  Y=50亿个人=50亿种观察系统或角度

  “测不准原理”的意思是:实际上同时具有精确位置和精确速度的概念在自然界是没有意义的。人们说一辆汽车的位置和速度容易同时测出,是因为对于通常客体,这一原理所指的测不准性太小而观察不到。

  “并协原理”的意思是:光和电子的性状有时类似波,有时类似粒子,这取决于观察手段。也就是说它们具有波粒二象性,但不能同时观察波和粒子两方面。可是从各种观察取得的证据不能纳入单一图景,只能认为是互相补充构成现象的总体。

  “嵌入观点”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是嵌入在我们所描述的自然之中的。说世界独立于我们之外而孤立地存在着这一观点,已不再真实了。在某种奇特的意义上,宇宙本是一个观察者参与着的宇宙。

  现代西方宇宙学的“人择原理”,和古代东方神秘主义的“万象唯识”,好像是在说着同一件事:客体并不是由主体生成的,但客体也并不是脱离主体而孤立存在的。

  那么人呢?那么人呢?他既有一个粒子样的位置,又有一条波样的命定之路,他又是他自己的观察者。在这样的情况下要猜破那个谜语至少是很困难的。那个谜语有三个特点:

  一、谜面一出,谜底即现。

  二、己猜不破,无人可为其破。

  三、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

  (此谜之难,难如写小说。我现在愈发不知写小说应该有什么规矩了。好不容易忍到读完了以上文字的读者,不必非把它当作小说不可,就像有些人建议的那样——把它当作一份读物算了。大家都轻松。)

一九八八年

9、草帽

 她说:“我等待了这么多年,到底是把你等来了。”

  他说:“我好像从一生下来就开始找你,找得我已经有点信心不足了,却忽然找到了你。”

  她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命运之神会把你赐给我。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会这样幸福。”

  他说:“我们真是应该感谢命运之神,那天要不是他点拨了我们,我们肯定又互相错过了。很可能互相再也找不到了。”

  她说:“真的,真是多亏了那个老人,多亏他那天戴了一顶草帽,多亏了那阵风。”

  那阵风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决定去谢谢那个老人。那个老人在黄昏的时候总是独自坐在湖边,了望那片大湖,了望远处的树林和天空。

  那天他们走过老人身边,她朝南走,他朝北走,正当他们就要擦肩而过的时候,一阵风把老人的草帽刮掉了。草帽沿着湖岸滚,她去追,可是草帽落进了湖中。他跑到湖边看看,挽起裤腿下到水里,把草帽

  捡回来。这样他们认识了。后来,他们各自发现对方正是自己寻找和等待了多年的人。现在他们已是夫妻。

  他们又来到湖边,见那个老人仍坐在夕阳中静静地了望。他们恭敬地向老人说明了来意。老人闭目沉思片刻,问道:“你们总是要有孩子的吧?你们的孩子也是要有孩子的,你们孩子的孩子总归也是要有孩子的吧?”

  他们说:“是。”

  老人说:“可我不能担保他们一代一代总都是幸福的人,是不是就把这顶草帽埋在这湖边,让他们之中随便哪一个不幸的人,也能到这儿来寻找他们不幸的最初原因?”

一九八八年

10、小说三篇

(一)对话练习

  女的说:“不,别开灯。先别开灯。”

  “该开灯了。”男的说,“这昏昏暗暗的好吗?什么也看不清。”

  “好,就这样最好。”女的说,“你还坐到这儿来。”

  “就这样,”女的说,“让光线一点点儿暗下去到什么也看不见。你不觉得这样好吗?”

  她说:“我现在还能看见你,慢慢的让天完全黑了我们谁也看不见谁。”

  男的说:“行啊,听你的。”

  “你觉不觉得这样好?你自己觉不觉得好?”

  “行,就这样吧。”

  “别凑合。好,还是不好?”

  “一定得让我把好字说出来,是不是?”

  “我怕你觉得不好。你真的觉得好吗?”

  “所以你什么时候都不能轻松一下。”

  女的停了一会,笑笑,然后说:“好啦,你继续讲吧。”

  “能轻松一下的时候,人就应该尽可能轻松一下。”

  “好啦,你继续讲吧。”

  “你越是怕这个怕那个,不管什么事,结果反而会更糟。”

  “我是这样,”她说,“我也知道我是这样。”

  两个人都停了一会。

  “可我没办法,”女的又说,“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就快要出点什么事了。”

  “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嘛?!”

  “你别喊。我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你别老对我喊行吗?”

  男的声音放轻:“告诉我,你为什么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女的想了一会,说:“你别笑我。”

  “当然。不笑。”

  “你笑我也没关系,可你别冲我喊。”

  “既不喊也不笑。”

  女的又想了一会。男的认真地等待着。

  “没事了,”女的说,“我现在又觉得不会出什么事了。”

  “老天爷,你可真行!”男的说。

  女的说:“咱们不说这事了。”

  她说:“不说这事了好吗?”

  “好啊,听你的。”

  “继续讲你们招生的事吧。”女的说,“后来怎么了,到底要谁不要谁?”

  “还没最后定。反正初试通过的这九个人里最后只能留七个,得刷掉两个。”

  “刷掉哪两个?”

  “现在还不知道。总之得有两个被刷掉。”

  “要是让你来决定呢?”

  “这事不能完全由我决定。”

  “假如完全由你决定呢?”

  “你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有兴趣?”

  “不是兴趣。我总想着那九个比我还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不知最后是哪两个倒霉。”

  “有五个已经定了。其中五个肯定录取了。现在是剩下的四个当中到底刷掉哪两个。”

  “这四个当中注定有两个要倒霉了。”女的说,并且连连叹飞。

  男的说:“什么事你都能用来折磨自己。”

  男的说:“到底是哪两个倒霉还说不定。”

  “九个你们就都要了算了。”

  “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是被刷掉的两个倒霉还是被录取的两个倒霉,很难说。”

  “嗯?为什么?”

  “也许没被录取的倒是一辈子过得轻轻松松自自由由,没那么多奢望。也许没被录取倒是一件好事。也许没被录取将来的痛苦感倒要少一点。这是件说不准的事。”

  “是。”女的说。

  “是,”她说,“是很难说。”

  “所以谁也说不准倒霉的是哪两个,或者走运的是哪两个。”

  “其实我早就这么想过。唉——”

  “你别又这么认真好不好?”男的说,“你这人总这么缺乏幽默感。”

  “你看,”男的说,“现在这四个里头有三个女的一个男的。假如我们最后录取了两个女的,那样我们就很可能是拆散了一对好夫妻。你想是不是有可能?”

  女的笑笑:“是,是有可能。”

  “但也可能相反,结果会在另外的时间和地点成全了一对好夫妻。你仔细想想。”

  女的笑着:“嗯,也有可能。”

  “如果我们录取了一个女的一个男的呢?这样他们俩就认识了,很可能结果成了恋人。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如果这个男的是个很坏的恋人呢?不,不,最好不说哪个很坏,这样的事很难用好坏来判断。如果这个女的因为这个男的而一生都很痛苦呢?这不是不可能的。这是有过的。”

  “你肯定不是这样的人,”女的说。

  “我是说那四个考生,”男的说。

  “可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女的说。

  “嗯,你相信得可能有道理。”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男的说:“如果那个女的没被录取,她可能就永远也没机会认识那个男的,她的一生就肯定是另外一个样,大概倒会很幸福,她说不定会遇到一个非常好的男人,会在某一天遇到一个她非常满意的男人。”

  “我绝对相信你不是你先说的那种男人。”

  “那还得看你是不是那种太挑剔的女人。”

  “我不是!”

  “我没说你是,”男的说。

  “行了行了,我没说你是。”男的说。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他说。

  “我确实不是那种很挑剔很专制的女人。我不是那种啰哩啰嗦的女人。难道你不知道我也讨厌那种女人?”

  “我们不是一直在说我们表演系招生的事吗?我是说那四个考生,被不被录取,你都弄不清意味着什么。录取不录取,之后都有无数种可能。但录取与不录取,结果肯定不一样。”

  “我说过我对你绝对满意。”女的说。

  “我是不是说过?”女的问他。

  “你说过。”他说。

  “你信不信我对你绝对满意?”

  “我信。不过别用‘绝对’这个词,这个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并没有反过来要求你也得对我绝对满意,我只希望你相信我对你绝对满意,这行不行?”

  “不管怎么,别用‘绝对’这个词。”

  “那好,我以后不用这个词。”

  “用‘相当’,用‘相当’就足够了。”

  “好吧,那以后就用‘相当’。”

  “哎,你可千万别这么唯命是从。”

  “行,我以后尽量不唯命是从。”

  “老天爷,你好起来可真让人招架不住。”

  “我从来都好。”

  “咱们把灯开了吧,”男的说。

  “不,别,别开灯。”

  “你看,”女的说,“只剩下天边那儿还有一点儿亮了。”

  “你看,”还是女的说,“空地的那边是树林,树林的上头还有一点儿亮。树林的后头是山,山和天相连的地方还有一线光亮,山后边呢,是海,亮光就是从那儿过来的。”

  “你说得真简单,你这么几句话就说出几千里去了。”男的说。

  “那光亮在海上,走过海,走过山,走过树林,走过那片空地,走到我们这儿。”

  “你说的真容易。你实际去走走看。”

  “走到我们这儿把我们显现出来,我才看见了你,你才看见了我。”女的说,“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本来并没有你,也并没有我,后来就有了你也有了我。”女的问他,“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我这时候看你是这样,另一个时候看你又是另一个样,”女的说,“这真是太奇怪了。”

  男的一直不回答她。

  “你看我这裙子漂亮吗?”

  “还好。”

  “你看我的发型要不要变一下?”

  “也可以。”

  “你这样逆光看我,觉得好吗?”

  “不错。”

  “你就是不说‘真好’。”

  “要说还不容易吗?”

  “可你就是不这么说。”女的说。

  “你从来不这么说。”她又说。

  “你很少这么说。”她说。

  “反正你总是想尽办法苦恼自己。”男的说,“在任何又高兴又轻松的时候,你都能想办法把它变得又痛苦又紧张。这方面你是天才。”

  “那你觉得现在好吗?”

  “本来很好。”

  “要是我不说刚才那几句话,你真的觉得特别好吗?”

  “总归你是得让我把‘真好’呀、‘特别好’呀什么的都说出来才行。”

  “是不是?到底是不是?”

  “是——!”男的说,但他很快又把声音放轻些,尽量柔和些,说:“是。”

  “我知道,”女的说,“我的毛病我知道,可是没办法。”

  她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你别又冲我喊。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想,有什么事好出嘛!”

  “你别在意。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千万别在意。我知道不会出什么事。可我总感觉就要出点儿什么事了。”

  “把灯打开好吗?”

  “不,你别。”

  “这么暗,简直什么也看不清。”

  “你别开灯。来,还坐到这儿来。”

  “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有,我觉得非常好。”

  “你躺下吧,你躺一会,”男的说。

  过了一会,男的又说:“以往的痛苦,除了把它忘掉,没别的办法。”

  “这我知道。不是因为这个。”

  “我们都有自己的历史,我们都得尽力去忘掉一些事。”

  “这我懂。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你总喜欢用‘绝对’这个词。”

  “真的不是,真的。”

  “那到底为什么?”

  “这不过是一种感觉。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别在意,一会儿就会过去。”

  “也许咱们出去走走?”

  “不不,就这样最好,就这样,我们俩,这样一直呆到天黑,呆到什么也看不见。就这样,多好。”

  “告诉我,”男的低声问她,“你觉得会出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女的低声回答他,“我只是觉得太好了,最近我一直太顺利了,我总觉得不太可能是这样。”

  男的如释重负般地出一口长气。

  女的低声说:“所以大概要出点什么事了。很久了,一直这么顺我觉得不大可能。”

  她说:“你看现在多好。天边那一缕亮也没了。天完全黑了,差不多完全黑了。”

  她继续低声说,慢慢地像是自语:“我们谁也看不见谁了。可我感觉得到你是坐在我身边。你闻没闻到这周围的气味?你看不见可你闻得到,你数不清这都是什么气味聚合成的气味。你一旦闻不到它了你简直都不能回忆起它来。这气味除非你自己也闻到了,否则别人就没法告诉你,你也没法告诉别人。”

  她继续说着,渐渐地如同梦呓:“如果要形容它,我最先想到的是动物饼干的气味,然后是月亮下一只小板凳的气味,是夏天雨后长满青苔的墙根下的气味。还有一棵大树,一棵非常大的树的气味。以后,它会是天慢慢黑下去的气味,以后一到天黑我肯定就要闻到这气味。”

  男的说:“你躺好,躺好一点儿吧。”

  “你再听听到处有多安静,”女的还在说,“天黑下去的时候就是这声音。光亮从那片空地那片树林上退去的时候,就是这么安静,就是这样的声音。光亮退到树林后面去的时候,退到山的后面再退到海上去的时候,总是带着这样的声音。你说不清这里面有多少种声音。这里面有所有一切的声音。你很少能听到世界上的所有声音,因为你总不喜欢这样一直呆到天黑,你总是要把灯打开看看明白。”

  “你躺好吧,你躺好好不好?”

  “嘘——,别说话,握住我的手。”

  很久,两个人不再说什么。

  两个人很久不出声。

  然后,男的轻轻问:“你睡着了?”

  女的回答,“我一直都睁着眼睛。”

  “想什么?”

  “我想你们不是在招生。”

  “嗯?”

  “你们简直是在分配那几个孩子的命运。上帝借你们,在给那几个人分配命运。”

  “噢,你说的真对。”

  “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分到的是什么。分到了,也还是不知道自己分到的是什么。”

  “对,是的,不知道。你这个比喻真妙。”

  “他们以为是什么,实际上多半正相反。”

  “实际百分之九十九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可你们到底根据什么要谁不要谁呢?”

  “这你应该知道,”男的说,“我们是表演系,我们是教表演的。我们是培养演员的。表演,这很难说。你喜欢他,可我喜欢另一个。“

  “就因为喜欢不喜欢?就根据这个?”

  “我现在选中一个,但这可能是我的错觉,过一会我发现这是错觉,我就选择了另一个,但是谁来担保这一次不是错觉呢?”

  “可他们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你以为怎么决定呢?”

  “他们就各有各的前程了。”女的说。

  “可不是吗?他们就各演各的角色。”

  “那回我碰巧遇见你,”女的说,“我看你很面熟,我就追上去问你。”

  “我们的命运也是被别人决定的。”他说。

  “我那时候真是胆子大,”女的说,“我就跑过去问你是不是一个演员。你记不记得?”

  “别人决定了我,我又去决定别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回我的胆子特别大,我说,嘿!您是演员吧?其实我的胆子平时并不大。”

  “决定了我的那个人当初也是被别人决定的,被我决定的那个人将来再去决定别人。”

  “然后我们就认识了,到现在。”

  “否则我现在就不是我,我就不是我现在。”

  “是的,你当年要是不被表演系录取,我们就谁也不会认识谁。”

  “我现在就在放羊。我现在就在打鱼。我现在就是个卖鱼的,你对我来说顶多是个买鱼的。可上帝决定借一个人分给我另外一种命运。”

  “就因为他喜欢或不喜欢?”

  “归根结蒂是因为这个。到头来你找不出更严肃的理由。”

  她轻松地叹一口气。女的轻轻地叹一口气然后说:“但愿上帝喜欢我们。”

  “可你不知道上帝喜欢的含义是什么。你怎么也不知道。人就像个瞎子。喂,把灯开开好吗?”

  “不,你别。你别开,别开灯。”

  “太黑了该开了。这么黑谁也看不见谁。”

  “这多好,谁也看不见谁有多好。”

  “你就这么喜欢谁也看不见谁?”

  “对了,我喜欢。这样才真实,否则你能看见什么呢?”

  “你怎么有点儿发抖?”男的说。

  女的说:“没有。搂紧我。”

  “对,对了,就这样,”女的说,“搂紧我。”

  “你别又胡思乱想,”男的说,“你别总以为要出什么事,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我宁愿你这样骗骗我。”

  “不是骗你。”

  “管它是不是,我愿意听你这样说。搂紧我。反正我也愿意听你这么说。”

  “我骗过你吗?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我愿意相信一切都是真的,管它呢!反正我宁愿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好了好了,跟我说点儿别的事吧。”

  “说什么?”

  “随便说点儿什么。”

  男的想了一会,说:“但愿明天他们六个人里有人会改变主意。”

  “哪六个?”女的问。

  “我们教研室除了我其余的六个。究竟录取哪两个刷掉哪两个,现在他们的意见是三比三,现在这事倒真的要由我来决定了。”

  “可我发现我的感觉都不对,都是错觉。”

  “但愿他们六个人里有一个改变主意。如果出现了四比二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弃权了。”

  (二)舞台效果

  黎明漫散得无比广阔。在最近的地方,一片叶子飘摇垂落,没弄清它最初的来路,把寂静触动一下,轻轻一响混同到所有安卧的落叶中去,十分稳当。微明中一排黑色的大树,浓密的树冠在空中与天尚划不出界线,天是钢蓝的,越往下越浅一些。微明便是从一棵棵粗大的树身之间透过来。墙一样的树身上斑斑驳驳长了菌类,几十年前被人刻过的地方现在是意义不明的疤结。走远一些,走得脚下没有了落叶响,再回身去看那排大树,发现它们不过在广阔的黎明中占了很小的部分,因为人占着更小的部分。

  两个人有时就像是齐步走那样走着,但他们并没特别去要求这一点,所以现在是两只脚两只脚同时落地的声音,过一会就是四只脚分别落地的声音,一会再变回去,交替重复。空气中的味道越来越让人有清晰的盼望,让人不想去说什么。

  那是城市和湖。现在一边是还没有喧闹起来的城市,一边是渐渐变亮着的一片大湖,中间这条路继续向纵深延展并且开始分岔了。他们走到这儿有些徘徊。两个人都上了年纪。男人身材颀长,虽已瘦削但高大的骨架还在那里。女人的腰身已明显宽满,但被剪裁精确的衣裤严格控制住,让所有人都先去想她年轻时的风韵。逐年膨胀的城市把触角伸到湖的边缘,才有所收敛。城市巨大的黑影和湖水无际的白光都凝然不动,惟蓝色雾气如幕景般层层垂挂飘摆,带动起湖岸上成熟草木的气息。两个老人把行囊从背上卸下来,让它躺倒在脚边。两个人面向城市惊讶地望了一会。男人便去附近走了一遭,这时路上仍不见有行人。女人把一张地图展开。男人回来,把两个行囊都提着,朝离他们最近的湖岸那儿走去。女人展开那张地图就像展开一份熟悉的报纸,就像在熟悉的报纸上立刻就能找到自己喜爱的栏目那样,她找到了自己要看的部分并且埋头进去,然后又像核对帐目那样把地图与远处的城市对照。当她转身要跟男人说什么的时候,这清晨的路上只有一个捧了地图的兴奋的女人,她发现男人和那两个行囊都在远处湖岸的长堤上。

  从一个抓不住的瞬间,清晨开始有了色彩。绿色湖水铺展得平稳辽阔,托起浩荡的紫色雾气,向高天弥漫,向湖的银灰色的四周涌溢。

  长堤朦胧成一条细线,上面有两个老人的小小身影。

  男人沿着长堤向前走几十米,站住点了一支烟,又往回走,走走停停,来来回回在那长堤上走。女人坐在堤上,打开行囊,找出一些吃的东西来;她先把男人的一份调配好放在一边,然后又调配好自己的一份慢慢吃起来。男人还在离她几十米远的地方抽着烟踱步。她不去麻烦他,单是自己望着眼前这座城市出神,像在琢磨它的来龙去脉,像在边读边猜一面残断的碑文,像是在听一种未必是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湖水在她背后有节奏地撞着堤岸。墨绿的水草在将出未出水面的地方牵缠成网,时而被湖水贴上堤壁,时而又被收容回去。男人抽完了一支烟回来,在女人身旁坐下,拿起女人为他预备好的那份食物看看,挑几块好吃的玩意儿悄悄放到女人的那一份中去,才开始大口吃起来;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女人的目光去。城市也开始从灰暗中鲜明起来,如雾散的港湾里一条辉煌的巨型客轮……

  路那边的一座小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少年男孩,他端着一个很大的搪瓷杯,走出几步去蹲下来刷牙。他刷牙的姿势很夸张,把牙刷在嘴里横横竖竖斜斜地使劲刷,想必他很珍视自己的牙齿,整个身体都在用着劲,咯嚓咯嚓的响声直传到湖边来。两个老人望着那个男孩,先是惊异于他的刷牙方式,继而又怀疑这样激烈的动作不见得没有另外的目的,最后他们明白了,两人互视一笑。有一只母鸡走到男孩面前,也惊奇地看他,用这只眼睛看了又用那只眼睛看,心想男孩嘴中的白沫能不能分一点给自己作早餐。男孩便跟那只母鸡玩起来,满嘴里是白沫并且含定那根牙刷,追到母鸡把它抱起来往高里抛,母鸡飞下来他再抓到它往高里抛。母鸡的叫声惊动了男孩的母亲,小房子里有人骂他,也可能是他的姐姐。男孩慌忙回到原处,用清水漱了口,钻回小房子里去。母鸡走到男孩呆过的地方,试着在地上啄几下,终不明白那么好的白沫怎么会转瞬即逝。

  两个老人直看着小房子后面的炊烟淡尽了,一个男人出来骑上车走了,一个妇女出来也骑上车走了,然后那个男孩和他的姐姐从小房子里出来,步行着上了路;小房子和小房子前面的空地都染上霞光。

  远远的湖岸上响起钟声,钟声在湖面上朗朗地流传。

  这时没有了湖。闻不到湖水的气味了才感到远离了那片湖。城市里的白天永远是过节一样,尤其是这座城市又太大太老太深,每条街道上都像是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到处都像在传播一个紧急的谣言。两个老人站在路边,神情却似面对一条陌生的激流。

  女人不觉中抓紧着男人的上衣后摆。男人在看那张地图,女人抓住他上衣的后摆怕他会走进那条激流中去。有个歌星满天满地唱着爱情留下的创伤,开始听去像是个女人在唱,听到后来就不排除那也可能是个男人;一遍一遍地唱,唱不幸的心和一棵往日的树木。

  老人在这样的一片歌声中走过马路。

  走上对岸他们都松一口气;女人不大够用的眼睛才顾上看一下男人,紧张的脸上才舒开一个淡淡的微笑,并顺势察看一下男人背上的两个行囊。但是他们立刻又要准备过一条马路了。他们注定还要过很多这样的激流。谁让他们不小心又闯进了这座大都市呢?它本来就是这样日久年长纵纵横横构筑起来的,这是它的本能。倘作鸟瞰,就会相信这是多么精妙而且必要的设计,试想若抹去这些纵横交错层层盘绕的格子会怎么样呢?兴致勃勃的人群定会突然呆若木鸡,瞬息失却其全部秘密。那是上帝和他的仆人的一个棋局。男人改变了主意,他把行囊让女人照看,自己捧了那份地图再度消失到人群中去探问。

  女人先是站在路口,惊愕于眼前的一切;她几次把脚下的行囊挪一挪,川流不息的行人好几次绊在上面,使她满心满脸都是歉意。后来她就拎起行囊找到一间电话亭旁站下,这儿好一些。远远的马路对面是一家装饰花哨的发廊,里里外外都有彩色金属的闪光,那个歌星就悬挂在发廊的门框上不知疲倦地唱呀唱。她靠在电话亭上闭一会眼,平定一下心神,或许便把那歌声当真听一听。现在唱到了风,东南风或者西北风不管什么风吧,唱歌的人声称不管是刮什么风总归于他都是快乐的。然后他又说他也不知道。一阵心动过速般的鼓点响过,他又说他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说事实上他什么也不知道,并且反复强调这一点。女人睁开眼睛,想起从电话亭的玻璃上审视自己的形象,拢一拢散开的头发,使底层的白发尽量得到掩盖,抽下一只发卡,咬开,再推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在她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中,她的表情渐渐起了—点变化。她看见电话亭里有个身着风衣正在打电话的人。她愣愣地盯着这背影好久,突然快步转到电话亭的另一侧到那个人的正面。这时她脸上的表情一震。她几乎就要伸手去敲电话亭的玻璃就要喊出一个人的名字了,那个人向她抬起脸来不解地看一看她。她不掩饰自己的窘色,只作了个手势向那人致歉,那人并没在意或者根本就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慢慢走回到那两只行囊旁,垂下头想了一会。那个人打完了电话走出来,走过她身边,走过马路去。她再望望那背影,那是个步履轻盈矫捷的青年人。街上差不多都是青年人,都是陌生的面孔,都不注意到她的归来,单把各色艳丽的时装在她眼前飘转跃动地如涌如潮。

  男人从滚滚人流中费力地钻出来,额头的皱纹里很多汗水,站到女人面前时兀然地显出苍老。女人赶忙掏出手帕来给他。男人擦着汗,向女人汇报他的侦察结果,他很兴奋,东指西指,差不多指了一圈。

  女人听着,目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迷茫眺望,思绪潜到这看不见底的城市深处去。然后他们急急忙忙背起行囊,涉过一条又一条激流去,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像两个赶着去上学的孩子。

  到了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上,也是最著名的一条。他们仰头看那路牌,把那块路牌读了很久。这当儿人流把他们冲得转了好几个圈,仿佛他们恰好是两个旋涡,有一次男人被一个姑娘的长发卷了很远去——那是他行囊上一个搭扣的作用,他好不容易向那姑娘解释清楚了才又回到路牌底下。他们把那路牌读了很久,才相信那几个熟悉的字是完全可能跟一条不再相识的街放在一起的,然后两个老人互相笑笑,笑对方和自己的痴呆。他们便随了潮流往前走,像是宽广的河流忽然灌入了狭窄的河道,他们几乎不能停下来。现在他们不再是两个旋涡,而是顺流漂浮的两片树叶。路旁的橱窗一个紧挨着一个,白色和茶色的宽大玻璃连成一道凹凸起伏的墙,从中看这熙来攘往的世界也并无异样,惟偶尔于中发现了自己倒觉得诧异觉得陌生。人很少有机会看见自己行走的样子。橱窗里琳琳琅琅,五颜六色的遮阳棚更应该算作招牌或者旗帜。歌星们现在是蜂飞蝶舞,落得到处都是了。男人只顾往前走。女人掉在后头,她仍不断从橱窗的玻璃上观察自己,有几次她想看到自己没有观察自己时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但这似乎办不到;结果她把前面人的鞋踩掉了。男人听见她在向人家道歉,转回身来停下,也不无歉意地向人家报以和蔼的微笑。女人追上来,两个老人再度肩并肩地走,保持住同样的速度。有机会女人还是往橱窗的玻璃上瞅,现在可以看见她和他两个人在一起走,两个人一起在人群中走,人群中两个人走在一起,那样子又奇怪又动人。男人全没理会这些事,他急着往前去,急着要到他们本来想到的地方去;到那儿去必须穿过这条又长又热闹的街,然后再乘汽车。

  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大楼的拐角处,或者说是在一条被埋没了的小胡同口上,两个老人终于有可能歇一下喘口气了。好似两只在波涛里搏斗了很久的小船,不意被一个浪头推上了河滩。这儿要相对安静得多,人少得多,汹涌的大河在外面喧嚣,这儿是它的一条细小又安稳的支流。他们卸下行囊,身体贴靠在大楼雪白的墙上,仰头去看一线蓝天;阳光在那儿很是灿烂,并有鸽群悠悠飞过。男人把外衣的扣子都解开,示意女人也不妨这样做;女人并不,女人单是把男人从头到脚审视一番,从他的毛衣上择下一根草棍儿,把那草棍儿在两指间捻一捻然后让它飘落地上。今生今世那草棍儿很少可能再与他们重逢。

  忽然,两个老人差不多同时欢呼了一声,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卖传统小吃的商摊,一面飘扬的旗幡与往昔一般无二——紫红的粗布上缝了几个白色大字。他们不顾一切地冲过去,随后又想起那两个行囊,男人只好又回来取;男人在往返之际已把钱夹掏出来拿在手上。

  紫铜大锅里酱红色卤汤咕嘟咕嘟翻着气泡,古老的浓香几乎把两个老人变成贪嘴的孩子。

  他们不问价钱,急忙递了一张面额很大的钞票上去,站在摊前目光不离开那只大锅,不离开摊主人的勺子和摊主人一系列熟练的动作,那动作令他们感动至深。他们买了两碗,一人一碗,面对面捧了碗喝。

  那东西很烫,他们不得不一口一口喝得很慢,喝得冒汗,喝得脸上大放光彩,隔着升腾的热气看对方,看见对方和自己一样喝得贪婪,不免忍俊不禁险些把嘴里的东西漏到地上,然后神情又转而肃穆,深情而且响亮地喝。摊主人的小孙子扒着柜台看这两个老人,两个老人笑他也笑,两个老人不笑他也不笑,两个老人认真地喝时他便认真地看他们的脖子。摊主人低头数钞票,低头搅动那卤汤,抬头叫卖两声,又四处张望着找他的孙子,但很快发现他的孙子不声不响地就站在他腰下。两个老人喝罢那东西离开时,摊主人的小孙子开始胡七乱八地唱起歌来,其中有一句是,“不,我们还是不要见面,还是不要见面吧”,唱得颇具神韵。

  接近中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使两个老人互相丢了一会,好在后来又互相找到了。他们排队等电车,排了很久,车来了人们却不再按顺序,一下子都拥上去拼命往车上挤,把他们挤得离车门越来越远。

  第一辆车他们没上去。第二辆来了还是这样,第三辆还是这样。第四辆车来了,两个老人总算挤到了车门前,可是男人好不容易把女人推进车门,车门就关了;一个在车上喊,一个在车下喊,但电车不管这些事径自开走了。男人知道女人准会在下一站下来,便急急地往那里赶,他没料到女人会有那么大本事——她竟然又挤上了返程的车回到原来的地方。女人回到原来的地方,看见男人已不在那儿,心里一阵空,但她立刻醒悟到再不能离开这里了,她就站在一个最显眼的地方站在太阳底下,等男人回来。男人走了一站没找到女人,就又往前走了一站,还没有找到就又往前走,走了五六站远他才想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待男人回来时,女人还是站在太阳底下站在那个最显眼的地方一步也不曾移动;阳光在到处飞扬炫耀,惟栖落在她的周围时变得恬淡安详,仿佛一支亢奋的乐曲中忽然呈现一段平静的吟唱。女人常常比男人伟大,否则在浩瀚如许的世界上人们更易互相丢失了。两个老人决定不再坐什么车,此行不单是要找很久以前的那两间老屋,也是要来重新看看这座城市,不妨就这么慢慢地走着看它吧。

  中午,他们总算走到了原想乘车要到的地方。男人在路边的果皮箱上铺开那张地图,两个人都戴上老花镜细细地看,知道离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不远了,他们要找的那两间老屋应该就在附近。他们互相点点头,再从老花镜的上缘向四周望出去,记忆中的标志却一个也没有,处处是新建的楼群,层叠环绕的立交桥像一个豪华玩具或一个非常大的几何图案的一部分。那两间老屋所在的地方,当初就是一条在所有的地图上都不被标明的小胡同,时光改变了一切,不知它如今还存不存在,简直想象不出它在这巍然壮丽的楼阵中会怎样存在着。两个老人摘下老花镜时互相祈祷般地望了一会,知道心里仍不能放弃那个由来已久的希望,也知道那希望是多么脆弱多么容易在瞬间彻底破碎以至永远消失。他们用紧张而又镇静的目光互相提醒:他们知道他们知道,此行也许是为了实现那个希望,也许单是为了千里迢迢来让它永远销声匿迹。但是他们不想让它过早地破灭,因此两个人只按着自己的记忆去走,只按着自己的直觉去走,把那张地图折好收在行囊里,不再向任何人打听。大街上还是沸沸扬扬热烈的人们,而他们两个便就近拐进一片楼群中去。随着各式各色的楼房错错落落的排列,他们曲曲折折地走,方向是不会错的,至于结果则另当别论。

  天上开始堆起了灰白的云,云差不多擦着楼顶走,走得平稳也汇集得潇洒,把阳光的温度降低,把阳光变得淡薄。楼群深处渐渐地安静,有人在缓缓地吹一把圆号,号声与那些游走的云彩合拍,浑厚沉稳得足以把喧嚣的市声推开得很远。某座楼房的一层的一间是一家小饭馆,两个老人走进去,累了也饿了,应该正正经经地吃一点饭。他们在靠窗的地方坐下来,把行囊推到桌下去。店主人是一对青年夫妇,可能是一对青年夫妇;小伙子赶忙奔到厨房里去,姑娘走到两个老人桌前。他们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罐饮料。小饭馆的面积只有十四五平米,摆了四张桌,另外三张空着。菜上来得很快,味道却绝不像它的名字,但两个老人实在是饿了,吃得很香。

  而且他们非常喜欢这儿的安静,非常喜欢这时外面的天空已经变为一色均匀的铅灰,非常喜欢那时隐时现的圆号声,非常喜欢正在厨房里忙着的小伙子的身影和在昏暗的角落里默坐着的姑娘。两个老人不断回头去看那小伙子和姑娘,不断环视这间小店。他们很快吃光了饭菜,舒舒服服地几乎是躺在椅子里,女人慢慢地喝着饮料,男人慢慢地喝着饮料并且慢慢地抽着烟。女人轻轻挥开飘在她面前的烟缕,闭上眼睛。男人正好面对窗户,便望见平坦的铅灰色的天下飞着的一群白鸽,在天色衬照下它们显得奇异的洁白,白得发亮令人心惊,他长久地望着它们,望着它们盘旋盘旋盘旋,望着它们散开了又聚拢散开了又聚拢,最后消失不知落在谁家的屋顶上去了。

  男人看看女人,女人趴在桌上睡了。

  女人作了很多梦,醒来已近黄昏。外面下着雨,她睖睁了一会,上下左右看看,弄清了自己是在哪儿,然后发现男人不在她身旁。

  店主人那对青年夫妇一起走过来,告诉她男人说他去附近走走,告诉她男人说他不会走远让她等他。她谢过这两个青年人,起身到门外,在屋檐下看雨,雨很细很密没有声音,天如质密的灰色塑料铸成,参差的楼房都被雨淋得暗,路面却让水染得亮。她缩缩肩,返身回来从行囊里取了件外套穿上,想了想又抽出折叠伞,她请那对青年夫妇照看一下桌下的行囊,便出门走入雨中。小伙子跑出来指给她男人去的方向,她就朝着那个方向走。呜呜的号声还在响,号声仿佛不能冲出沉重的天去便被压得在楼群中流,呜呜地把路流得很长很曲折。她拐了几个弯,忽见一片夺目的金黄,一棵孤零零的非常高大的银杏树矗立在一块空地上,满树满地都是金黄的叶子。

  男人打着雨伞站在树下,他没有发现女人的到来,他把背紧贴在树上,然后迈开大步计着步数走,向正北走了七步转身九十度再向正西走了二十一步,他停在一家店铺门前。这是一家新开张不久的店铺,门窗上的油漆都还新鲜,几个红色大字写在玻璃上,写的是:加工墓碑。男人又走回到大树下,这时他看见了女人,但他顾不上跟她打招呼,他再次向北量出七步向西量出二十一步,结果仍旧停在那家店铺门前,他转过身来向女人点了点头。女人早已经全明白,那儿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很久以前的那两间老屋,那棵大银杏树曾经是个标志现在还是个标志。女人走过去,到男人身旁;两个人对着那店铺仔细察看寻找往日的痕迹。往日的痕迹丝毫也没有,这是两间新盖的房,这儿只是那两间老屋曾在的位置;他们再转身望望那棵大树,相信这儿确凿就是当年那两间老屋的位置。

  两个老人在这店铺门前站了一会犹豫了一会,之后推门进去。屋里有个人正猫着腰给一方墓碑上的碑文着色:并排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金色,一个是红色。那个人的周围摆满了各式墓碑。屋子里堆满了青的或者白的墓碑的石料,几乎无边无际,在昏暗的光线下放着青的或者白的光。那个人专心致志地在给碑文着色: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金色,一个是红色。

  晚上,两个老人又到了城外。他们找到一家紧靠湖边的旅馆。

  负责登记住宿的人问:“一个房间?”男人看看女人,女人装作没听见去看墙上的一幅司空见惯的水墨画。男人说:“都行。”负责登记住宿的人问:“有结婚证吗?”男人说:“没有。”负责登记住宿的人间:“她是谁?”男人说:“两个,要两个房间。”这当儿女人装作不在意地走开,在卖烟的地方买了一包烟。负责登记住宿的人扔出两个房间号给男人。

  不久之后,女人洗了澡,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抽烟。这时男人敲门进来。男人说:“怎么,你也抽烟了?”女人说:“抽,偶尔。”男人在她对面坐下,拿起那包烟来看看牌子,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燃。

  女人说:“我对墓碑的事不怎么懂,为什么一个人的名字是金色的,另一个是红色的?”男人说:“金色的那一个已经死了,红色的这人暂时还活着。”

  (三)脚本构思

  全能的上帝想要办到什么就立刻办到了什么,因而他独独不能作梦。因为,只是在愿望没能达到或不能达到时才有梦可作。

  不过上帝他知道,要想成为名副其实的全能的上帝,他就必须也能作梦。作什么梦呢?上帝他知道,既然他唯一不能的是作梦,那么,他唯一可能作的梦就是梦见自己在作梦了。

  可他要是能作梦了,他还会去作作梦的梦吗?要是他还不能作梦,他又怎么能梦见自己在作梦呢?就算这样的问题不难解决,但是上帝他知道,接下来的问题对他来说几乎是致命的:那个梦中梦又是梦见的什么呢?不能总是他梦见他梦见他梦见他梦见……吧?

  那样他岂不是等于还是不能作梦吗?上帝他知道,他最终必须要梦见一个非梦他才能真正作成一个梦,从而成为名副其实的全能的上帝。然而,一旦一个真实的事物成了他的梦,可怜的上帝他知道,那时他必定就不再是那个想办到什么就立刻办到了什么的全能的上帝了。

  上帝曾一度陷入了这样的困境中。

  无梦的日子是最为难熬的日子。无梦的日子令他寂寞、无聊、孤苦。无梦的日子使他无法幻想,无从猜测,弄不清自己的愿望,差不多就要丧失掉创造的激情和身心的活力了。他在空旷而苍白的天庭里行走,形单影只,神容憔悴,像一个长久的失眠症患者,萎靡不振。

  但他心里明白,以后的日子无尽无休。他心里明白,如果没有梦的诱惑,无尽无休的日子便仅仅意味着无与伦比的苦闷。幸而他心里明白,他宁可把一切连同他自己都毁掉,也决不能容忍这无梦的监牢。幸而他渴望梦的心还未萎缩还未肯罢休,创造的激情便还没有完全熄灭,这给他留下一线生机。这样他才想到,他虽不能作梦,但除作梦之外他是全能的;他不能从梦中见到真实,但他可以在真实中创造梦的效果;他自己不能作梦,但他可以令万物入梦,那便是一个如梦的玩具了,他就能够参与一个如梦的游戏了,他观赏万物之梦(假如天庭里也有瓜子,他可以一边嗑着瓜子),尽管他不能作梦也就一样有了梦的痴迷与欢乐了。想到这儿上帝他激动不已,他看透这是唯一的出路了,他定要尽他上帝的全部智慧来做好这件事了,否则他将或者因苦闷而发疯,或者因麻木而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上帝的主意已定。他静静地坐了一会,让心落稳。他先为这个如梦的游戏和玩具起了名字,叫作:戏剧。随后他开始考虑脚本。

  当然了,这个戏剧中的所有角色都不要像他一样是全能的,否则他们也将无梦可作,那样的话这个戏剧就无法开展,他也就无从观赏梦的过程并动情于梦的效果了。于是上帝明确了他首先要做的是什么:他要在这些角色们的面前布置一个永恒的距离。这无疑是英明的。但是如何布置呢?在驴的头前吊一捆草,驴追草走,草走驴追,这种杂耍只可作为舞台边缘的一个小演出,驴的梦境过于敷衍过于拘泥,不足以填补上帝心中偌大的空白。上帝想,舞台中心的角色们应当更聪明,也应当更狡猾,应当想象力更丰富并且欲壑难填,应当会作五光十色的离奇古怪的变化万千的梦才好,不能也不应该像对付驴那样来对待他们。虽然如此,这个关于驴的设想还是给了上帝一个启发,他确信,一个永恒的距离势必要布置在这些角色们的能力与欲望之间。

  继而他又想,如果这个永恒的距离,是以欲望总也不能实现的方法来布置,这些聪明的角色们怕是不能被骗过,那样一来他们迟早也要失去作梦的能力,无所能与无所不能一样要导致绝望。看来应该让他们具有实现欲望的能力,但要让这种能力有个限度。好吧,问题又来了:限度?多大限度?不管多大限度只要是限度,这个戏剧就肯定有演烦的一天有演完的一天。(一当达到那个限度,他们又是无所能了,梦完了戏还不完吗?若一个相同的戏剧反反复复演下去,不烦吗?)上帝想到自己的日子是无尽无休的,为在这样的日子里能够享有无穷的梦的效果,这戏剧是不能让它演烦也不能让它演完的。

  那么怎么办呢?

  难道要让这些角色们实现欲望的能力也是无限的吗?不行,那样他们岂不又是全能的了?在这个问题面前上帝他居然想了好久,最后他幡然醒悟,笑自己竟这么糊涂。所谓有限度的能力,不是就空间而言,也不是就时间而言,而是就他们的欲望而言。有限的能力造就了无限的欲望,无限的欲望再引诱他们去不断地开拓扩展以使空间成为无限,不停地运动变化以使时间成为无限,这样的戏剧就不会演烦也不会演完了。这下上帝有了个好主意了:不是不让他们的欲望实现,而是让他们每一次欲望的实现都同时是一个至一万个新欲望的产生!就是说,不是不让他们得到谜底,而是使任何一个谜底都又是一个至一万个谜面。对了,上帝想,这样一来,一个永恒的距离就巧妙地布置在他们的能力与欲望之间了。

  上帝松了一口气,稍稍歇一会。他默默地在心里盘算:那个驴的乏味在于它不能有更多的梦想,它为什么不能有更多的梦想呢?

  使一个谜增殖为若干个谜的方法是这样:譬如说一个角色是一个谜(A),两个角色却不止是两个谜(A、B),而是三个谜(A、BAB)了。三个角色呢?不是四个而是七个谜(A、B、C、AB、BC、CAABC)。那么一万个角色呢?五十亿个角色呢?所以,上帝只需使这些角色们互相感兴趣就行了,他们就有千变万化的梦好作了,上帝就有丰富多彩的戏剧好看了。驴不行,驴就是太呆板,驴就是互相之间太冷漠,结果千万个驴还是等于一个驴等于一个猜厌了的谜,所以上帝想,驴就让它是驴吧,让它是一个警告。

  事实上,这种使一个谜增殖为若干个谜的方法,也就是使若干个谜变成无限个谜的方法。如果每一个角色身上都带了所有角色的信息,也就是说每一个角色都是由所有的角色造就的,那么每一个谜底不仅要引出若干个谜面,而且会引出无限个谜面。因为,要想猜破任何一个谜,都必须猜破所有的谜,而要想猜破所有的谜,都必须猜破这一个谜,这一个谜中有所有的谜,所有的谜中都有这一个谜,所有的谜面都是谜底,所有的谜底都是谜面。好极了!上帝想到这儿由衷地笑了,他知道他差不多快要把一个了不起的戏剧设计好了,他知道凭这些角色们的聪明他们是不会不对这些游戏着迷的,凭他们的聪明他们也绝发现不了这个玩具的漏洞,他们将玩下去玩下去玩下去玩下去……直至永永远远。他们如醉如痴,上帝乐不可支。

  剩下的事就比较简单了。

  大体说来还剩下三件事。

  一是要让角色们永远坚持对这个脚本的新奇感,准确地说,是要永远保持若干对这个脚本有新奇感的角色。当一些角色乏了、腻了、老了,果真看透了这是个无目的的戏剧,就要及时撤换他们,让他们消失让一批尚不知天高地厚的角色们出现,或让他们去渡一条河,在那儿忘记以往的一切,重新变得稚嫩变得鲜活,变成激情满怀踌躇满志的角色。

  第二件事是,倘若上帝一时疏忽,忘记撤换某些看透了上帝企图的角色,这怎么办?这并不难办,在他们等候上帝来撤换他们的这段时光里,可以让他们有另外两种选择,当然也只可以有这两种选择:或者退到舞台边缘去临时成为一个驴;或者仍在舞台中心,更加有声有色地纵情歌舞,并慢慢体会上帝最初不得不作此脚本的苦衷。这两种选择都是可以的,都能等到上帝来撤换他们。但是,这几个被上帝一时忘记撤换的角色若把他们看透的事四处声张,这可又怎么办?这会导致这个脚本过于清澈而对无论哪—个角色都失去魅力。为了防止这样的事发生,上帝令其余的角色都绝不相信这几个角色的话。

  第三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当一切都安排停当了,上帝还有这最后一件事要做,那就是闭上眼睛把他创造的这个舞台摇一摇,把所有角色的位置都摇乱,像抽签儿之前要摇一摇签筒那样,像玩牌之前要先洗牌那样,让每一个角色占据的位置都是偶然的,让他们之间的排列是随意性的。上帝他知道,没有悬念的戏剧是不好看的,看了开头可以推算出结尾的戏剧是不好看的,预先泄露了细节的戏剧是不好看的,不好看的戏剧是不会有梦的效果的。

  现在上帝的事做完了,剩下的是角色们的事了。角色们也许不相信事情是这样的,那就对了,上帝为了获得最佳的梦的效果,令他们不信。

一九八八年

11、钟声

  B还不到一岁的那年,父母就离开了这块大陆,连爷爷也不知道他们最终去了哪儿。当时爷爷说,你们得给我留条根。那时爷爷已经看出这绝不是通常的分别,所以坚持要他们给他留下一个孙子。爷爷知道除此之外都已成定局,所以从始至终只提了这一个要求。父母日夜犹豫,临走的那天早上才决定下来,把B留给爷爷。因为B的两个哥哥已经大到能够哭着喊着片刻不离他们的母亲了,而B还不到一岁,世界还没来得及给他什么具体的印象。又因为爷爷说死说活不愿离开这块土地。

  这是多年之后B对我说的。

  B跟着爷爷在北方农村的一个镇子上长到五岁。镇子很小,只有两条纵横交叉的街。有一条长不成鱼而只可供人们洗洗衣裳的细水,从远处悠悠流来,挨一挨镇子的边缘,便又流走到很远去了。两条街上,杂货店、小饭馆、肉铺、粉房、豆腐房、铁匠铺、车马大店等等各有一家。杂货店里有两架挂钟,弄不清是哪代开明或是糊涂的掌柜进的货,从无买主问津;一架已经坏了,另一架就为镇上的人提供了一个观赏和赞叹的机会,也给小店的生意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镇上没有电,没有学校,差不多没有新闻。终日不断的是粉房和豆腐房的石磨声,还有铁匠铺的打铁声。车马大店前永远站着几匹贪婪吃草的牲口。小饭馆门口则卧着一头肥硕无比的大狗,那狗自知全镇无敌,目光便不凶猛,而是流露了傲慢与昏愦,漠视并且蔑视那些四处流浪的同类。两条街的四端都伸入到不见边际的田地里去:冬天是褐色的不见边际的裸土,夏天是金黄闪耀不见边际的向日葵的花朵。小镇给B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向日葵,成百上千万素朴又肆无忌惮的花朵铺天盖地。天气晴朗时一派灿烂辉煌把小镇映照得愉快、安谧。遇到坏天气,所有的花朵一齐骚动癫狂起来,漫山遍野涌荡喧嚣,令种植它们的人也头晕目眩魄动心惊,整个镇子都随之惶惶然无所适从一般。

  这都是多年以后B给我讲的,像是在讲述一个年代久远的传说。他说:“你哪年出生?”我告诉他:“51年。”他说:“让我想。哦,这么说我第一次跟爷爷收获向日葵的时候,你可能刚刚出生,也可能你还没出生呢。”他说,当那些向日葵一棵一棵成片成片地被砍倒时,他忽然大哭不止。“为什么?”“不知道,”他说,“生命中本来有很多神秘的事。”

  五岁的那年夏天,爷爷对B说:我带你到城市去。到县城去?不,可比县城大多了,也比县城远多了。爷爷给B和自己都带了几件换洗的衣裳,用一把老铜锁锁了门,爷孙俩便出了镇子,走在森林一样的向日葵地里了。干吗要到那儿去?去念书,你该念书了,你到了得念书的年龄了。向日葵的叶子大如蒲扇,层层叠叠,圈拢起燠热而沉重的葵花香,蚂蚱醉醺醺地趴在葵杆上昏睡,蝈蝈则到处发着梦呓。在那条细水穿流的地方,偶尔生出几丝风来,蛇一样分头钻进葵林,闹鬼似地嬉戏游逛,郁郁寡欢的花香便被惊扰得四处流窜漫天漂泊一阵,干枯的花蕊借机脱离花盘,细密如雨,灌进B的衣领。我父母是不是在那儿?不,不在,他们没在那儿。他们在哪儿?爷爷从来没打算骗你,爷爷也不知道他们这会儿在哪儿。你跟着爷爷不好吗?可咱们到那儿去找谁?咱们就住在你姑家,还有你姑父,还有你的表妹和表弟。他们认识我?你姑和你姑父见过你,那时你生下来才几天你还不记事呢。

  爷孙俩走了一个上午,还是没走出向日葵林。然后他们搭上了汽车,汽车开了一个下午,仍然随处可见盛开的向日葵花。直到第二天他们上了火车,B的注意力让火车里面的事物吸引了整整一个白天,那些向日葵才梦幻一般地消失了。当他又想起向日葵时,车窗外已是茫茫黑夜。姑知道我父母上哪儿去了吗?不,你姑也不知道。问过她了?问过了。他们是不是也坐火车走的?别再想这件事了,不再想这事了好吗?你说爷爷好不好?也许姑父会知道吧?咱们不说这事了,你该睡了,我担心这两天你要累病了呢,躺在爷爷腿上,对,睡吧。您没问问姑父?记住,以后不管谁问你,你就说,爷爷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记住了吗?窗外夜黑如墨。在随后的梦里,B仍没能勾画出父母的模样,而是整宿都在绵延不断的凄艳的向日葵花中间徘徊。

  B醒来时火车已进人城市。就是我在其中出生、长大、并一直活到现在的这座城市。B的姑姑家离我家不算太远。从我家往东再往北,再往东再往北,走过大约四五条街,有一座教堂,B的姑姑家就住在那座教堂旁,在教堂东约三四十米的地方。B在那儿住了差不多七年,不过那时我们并不相识。

  “但那时说不定我们迎面相遇过,”B说。很多年后B故地重游,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冷饮店里,我们俩从午后一直坐到天黑。我说:“这很可能。”他说:“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结果我们就不把它算在内。”我说:“算在什么内?”他说:“你绝对数不清都是哪些事在对一个人的命运起作用。你不觉得生命中有很多神秘的事?”我点点头,不过说老实话我没太懂B的意思,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天气燥热,报纸上说已经连续九十几天没有降水了。我和B坐在冷饮店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太阳在外头隆隆作响,把路面烤变了形,树叶和纸屑被踩进黑亮刺目的沥青里去。B说:“你还记得那座教堂?”我说:“我光是听说过它。不过我记得它的钟声。”他说:“让我想想。哦,你可能没见过它,你可能对那教堂还没什么印象那教堂就已经没了。”我说:“可我朦朦胧胧记得一种钟声,后来我长大了相信那肯定是一种钟声。那教堂是不是有钟声?”“要是你相信你听到的是钟声,那肯定就是它的钟声。有,它有钟声,它一天当中要敲响好几遍钟声。”

  “那声音缥缥缈缈,那声音至今给我一种安详的感觉。”“你不觉得那声音很神秘吗?”“你指什么?”“同样的钟声,在清晨你会觉得那就是清晨的声音,在午后你会觉得那就是午后的声音,在黄昏你又觉得那就是黄昏本身所固有的声音了。别的任何声音都不可能这样。”我慢慢去回忆那钟声,一边喝着啤酒;而我觉得那是襁褓中一梦醒来时所固有的声音,是忽然展现的一片光亮和模糊景物(屋顶、窗口、窗外的树和我老祖母慈祥的面容)所随身携带的声音,是生命之初的声音。我没有见过那座教堂。在那教堂的遗址上后来盖起了一座红色的居民大楼。我问B:“你到那教堂里去过吗?”“当然,”B说,“我姑父就是那儿的最后一任主讲牧师。”

  姑父身材颀长,坐在一张很旧但是雕花的靠背椅上,坐在幽暗的排列如墙一般的书柜前面,白皙的脸和白皙的手臂又鲜明又沉寂,如同一幅悬挂于空室之中的古典派肖像。这印象的由来还在于,就在那一刻B平生第一次听见了那座教堂的钟声。那是晚祷的钟声。当然这些是后来B才知道的,包括知道什么是古典派肖像。还包括知道,在那个斯文而和蔼的姑父的身体里面并不乏火一样的热情。

  姑站着刚好同姑父坐在椅子上一样高。姑蹲下来把B搂在怀里,一边说:唉唉——,那时候你生下来才一个月,那回我们去看你正是你满月的那天,那天我们去得正巧,约摸你该满月了结果正巧就是那天。今年都三岁了吧?五岁。五岁?唉,可不是么。姑的怀里非常温柔,像早秋向日葵地里的风。姑身上有种B从没闻见过的味儿,跟爷爷身上的味儿完全不同,这味儿让B有点羡慕和惊慌。五岁啦,爷爷说,得上学啦。爷爷的目光在姑父脸上晃了一下,又定在B身上。镇子上没有学校,县城里的学校又远又不像个样子,想了又想,幸亏还有他这么个亲姑姑,和他的亲姑父,他得上学了。于是姑就流泪:上学,当然得上学,你就住在姑姑这儿上学。那爷爷呢?爷爷也不回去了,都在这儿,咱们在一块,咱们是一家人。爷爷叹了口气。姑站起身,后退两步坐在爷爷身旁,像端详一幅画那样端详B:天呐可真像!鼻子以上像他妈,鼻子以下像他爸。他们还是没有消息吗?没有,一点音信也没有。唉唉——,姑就又流泪。一时屋子里很静,那座教堂的钟声也已停歇。过了好一会,B忽然听见一个异常纯净圆柔的声音缓缓地说:他们本来不必走,他们根本不该走,他们真像那一对误入歧途失去了乐园的人。B没料到姑父的嗓音那么好听,以至竟在屋子里寻找了一会,才相信那声音确是出自幽暗中那白皙的身影。随后姑父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说:看看这是多么可爱的家园!姑父就像在教堂里布道那样:上帝所应许的那个乐园正在实现,一个没有人奴役人,没有人挨饿、没有贫穷,没有战争、罪恶、暴行,甚至没有仇恨和自私的乐园就要实现了。姑父神采焕发,白皙的脸上泛起红光,语调抑扬顿挫就像唱歌:他把这样的乐园最先赐予了我们,上帝把全世界梦寐以求的、把全人类自古以来梦寐以求的那个人间天堂最先给了我们的祖国。姑父停顿了一会,激动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然后猛地站住,痛心疾首地说:我真不懂得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走?他们不该走实在是不该走呀!(后来,当B在学校里学到“痛心疾首”这个词的时候,立刻想起了姑父那时的样子,于是一点没费劲儿就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但当时B只是想:姑父可能知道父母到哪儿去了。

  这都是很多年以后的那个下午B跟我说的,像是说着一个流传至今的故事。他说:“那天晚上姑父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直到爷爷靠在沙发上响起了鼾声,姑也不住地打哈欠。”他说:“都说了些什么我记不住了,那时我才五岁。但肯定说的是一个乐园就要实现了什么的,他一辈子都在说这件事。”B说,只有他却一直听着,他以为姑父最后一定会说到他的父母去了哪儿。

  B和爷爷住一间屋,姑和表妹、表弟住一间屋,姑父一个人住一间屋。表妹和表弟都还太小,一个才两岁,另一个还不到一岁,他们似乎整天都在睡觉。夏日漫长的白昼寂寞无比。在B的印象里那些天表妹和表弟整天都在睡觉,他趴在他们身边久久地看着等着,希望他们能醒来跟他玩一会。教堂的钟声一遍遍响过,孤独又惆怅。姑偶尔走来,对B说:你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是总在睡觉。姑父有时来和B说一会话。他很想问问姑父他的父母到底去了哪儿,但又不敢。姑父便又给他讲关于那个乐园的事;在那儿所有的孩子都是好孩子,都非常喜欢读书。B终于问:我就是像表弟这样睡着觉的时候,我的父母没叫醒我就走了吧?姑父半天没有回答,然后摸摸B的头说:表弟表妹和你一样,都是我们的孩子,你说是吗?B发现姑父一点都不可怕。

  不久,姑带B到一所小学校去考试。那原是一座庙。院中有两棵参天的老柏树,浓荫洒满一地。很多孩子都由父母带着来考试。姑带B走进一间教室。教室是由荒残的殿堂改造而成,门窗上镶了玻璃并且涂了绿色的油漆。B走到一个中年女人面前,姑让B管她叫老师。老师就问他:你刚从农村来吧?B很奇怪为什么老师会知道。老师又问他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叫什么名字,然后老师又问:你父母在哪儿工作?这一问B没能马上回答,但他很快想起了爷爷教他的话:爷爷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老师好像没注意到他的回答,跟姑走到教室外面去了。B独自在那儿站了一会,出神地看那黑板和一排排桌椅。姑还不回来,他就去找。姑和老师站在树荫里谈话。他听见姑说:是的是的,父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就都去世了。老师叹了口气:这么说,他就只有你了?姑点点头又赶紧摇头:不不,他还有爷爷,他一直跟着爷爷。这时候他们看见了B,就都不再说话。后来老师摸摸B的头,说:来吧,开学就来吧,我看你准是个聪明的孩子。

  那天夜里B又梦见了向日葵。向日葵被成片成片地砍倒,素朴而灿烂的花朵散落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悲伤,他又哭起来。爷爷被惊醒了:怎么了?做什么恶梦了吧?我梦见了向日葵。呵,向日葵,向日葵有什么好怕的?睡吧,快睡吧。爷爷,您也会死吗?爷爷好半天没有回答,然后猛地翻身坐了起来:干吗问这个?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死了是不是就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死了是不是就再也回不来了?黑暗中,爷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他们是什么时候死的,您干吗不告诉我?那个老师很有眼力,B是个过于聪明的孩子。姑走了进来。我父母是不是死了,爷爷您干吗不说话?爷爷开了灯,愣愣地看着姑。姑父也来了。姑,是不是我父母在我生下来不久就死了?姑看看爷爷,爷爷低着头谁也不看也不说话。姑又看姑父,姑父没好气地说:我早说过,简直是多此一举。姑瞪了姑父一眼,走过来坐在B身边:爷爷没告诉你是因为你还太小。姑只说了这一句就又流起泪来。他们是怎么死的?病,姑说。他们一下子都得了病?姑的眼泪甚至也惊呆了流不动了。全家人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五岁的孩子。有一年所有的向日葵就一下子都病了,都死了,是不是爷爷?姑推了一下爷爷,爷爷像得了救似地:是,是,可不是么,是。姑把B搂在怀里,什么也不说,很久很久,光是流泪光是一个劲儿叹气。姑父气哼哼地在屋里来回踱步,说:我不懂有什么必要这样。姑说:你出去。姑说:你快出去。姑对姑父说:你快走吧,这件事不能听你的。姑父一甩手走了出去。好了睡吧,姑说。这时教堂的晨钟响了。姑说,再睡一会儿吧。

  “他们还是把我低估了,”B说,“五岁已经能从别人的神态中感觉出些问题了,我看出姑父是说不了谎的人。”他说。我们喝着啤酒,那天下午真是热极了,没有风,大约短时期内仍然下不了雨。B说:“我注意到了姑父说的话。我想我的父母可能没死,我以为爷爷骗我只是为了不让我再说这件事。”他说:“我就不再说这件事。但我想什么时候我一定得问问姑父。”

  有一天B瞒着爷爷和姑姑独自去找姑父。他循着钟声走,走进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园子。推开沉重的铁栅栏门,是一片小树林,阳光星星点点在一条石子小路上跳耀。钟声停了,四处静悄悄,B听见自己孤单的脚步,随后又听见了轻缓如自己脚步一般的风琴声。矮的也许是丁香和连翘,早已谢了花。后来B知道那是枫树,叶子正红,默默地仿佛心甘情愿燃烧。他朝那琴声走,琴声中又加进了悠然清朗的歌唱。出了小树林,B看见了那座教堂。它很小,有一个很高的尖顶和几间爬满了斑斓叶子的矮房;周围环绕着大片大片开放着野花的草地。琴声和歌声就是从那矮房中散漫出来,荡漾在草地上又飘流进枫林中。教堂尖顶的影子从草地上向B伸来,像一座桥,像一条空灵的路。教堂的门开着,一个白发老人问他:你找什么,孩子?B不吭声。等到歌声停了,等到琴声也停了,B听见了姑父的声音,他没有看见姑父但他听见了那纯净圆柔的声音,那声音不是谁都能有的。姑父说要退出教会。姑父说要放弃圣职。姑父说他的信仰已无可挽回地改变:我们为什么要向这虚幻的天空呼吁?我们为什么要相信并感恩于那并不存在的上帝?我们千百年来祈望于他的他都置若罔闻。B循声走进正堂,躲在一个老太太背后。姑父站在讲台上,比那天晚上还要激动:现在,并不靠上帝的垂怜和恩赐,一个实实在在的乐园就要建成了!一个没有贫富贵贱之分的社会已经到来,所有的人都将丰衣足食,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我们千百年来的梦想已经实现!姑父低头沉思片刻,和蔼的微笑又回到他脸上:让那个无用的上帝安息吧。然后他走下讲台,穿过走廊,走出鸦雀无声的教堂。B看见他迈着长腿大义凛然地走在落日映照的草地上,看见那鲜明而沉寂的身影最后消失在火红的枫林中。(后来在学校,老师让B用“大义凛然”这个词造句时B便写道:那天我看见姑父大义凛然地走出了教堂。)

  这些都是B亲口对我说的,在那个下午。而我当时总感觉是在听一个过于古老的传说。

  那天B没找到机会向姑父问问自己的事。以后很多天他都没找到这样的机会。姑父总是很忙,白天不在家,晚上又有很多人来找他翻来覆去地摆弄一堆图纸。那些图纸有些是姑父画的,姑说他上大学时就是学的建筑,姑说他本来就不该改行。

  有一天夜里,B又梦见了向日葵,梦见那些金黄的花朵像灿烂的液体一般,顺着岩石的缝隙洇开,顺着土地的裂纹洇开,顺着山峦间的沟壑和平原上的河谷洇开,就像正午的太阳融化着一切阴影,很快到处都是一派耀眼的辉煌了,从始至终便有一支迷迷欲醉的歌曲在花间游荡。B醒了。他看见姑父的书房里仍亮着灯并且听见姑父在轻声地哼唱。他没有惊动爷爷,便下床走到姑父的书房去。姑父喝着茶,闭目坐在那张很旧但是雕花的靠背椅上,面带微笑哼着一支令人睡意全无的歌;书桌上仍堆满了图纸。姑父的嗓音仍是那么圆润清朗与众不同。您画的这是什么呀?哦哟,你问这个?这是一座大楼。这是一座真正的乐园。就是您常说的那个?差不多就是。姑父抽出一张最大的图纸,桌上铺不开就铺在地上。姑父好像把时间记错了,好像这不是深夜,好像他正盼着有人来听他讲讲关于这些图纸的事。你看,要有上万的人住在这楼里;你看这是公共食堂,这是公共浴室,这是公共娱乐厅和阅览室,这是公共电话间。那夜姑父的谈兴很高。什么是“公共”?噢,公共就是大家,公共的就是大家的。是我的么?不,不分你我;公共的财产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但是属于所有的人。这座楼?对,这座楼里的一切都不分你我,都是大家的。您知道我父母到哪儿去了么?姑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愣了,看看B又看看那张图纸,好像那图纸中有一个灾难性的错误让这孩子给看出来了。B一直望着姑父的眼睛等着回答。姑父走开,又走回来,B还望着他的眼睛。姑父再走开再走回来,B仍然望着他的眼睛。姑父在B跟前蹲下,不看他,光看着那张图纸。听我说,你听我跟你说,你要相信我你就别害怕也别难过,在那个我给你讲过的乐园里,连所有的孩子也都是大家的孩子,连所有的父母也都是大家的父母,所有的欢乐和困难都是大家的欢乐和困难。你听我说,所有的人都尽自己的能力工作,不计较报酬,钱已经没用了,谁需要什么自己去拿好了。你听我说,在那儿所有的孩子都是兄弟姐妹,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姐妹,你要是信得过我你就别担心,那个乐园马上就要实现了,所有的人都是一家人,劳动之余大家就在一起尽情欢乐……多年以后B才想到,那天夜里姑父可能喝的不是茶而是酒。姑父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喝酒的。

  “你姑父说的就是那座红色的居民大楼吧?”“对。不过那时候还只是一张图纸。”“就是后来在那教堂的遗址上盖起来的那座?”“就是那座。”“怎么,它是你姑父设计的?”“不完全是。但有他一份。不过现在没人承认这个。”

  我记得几十年前当听说要盖那座大楼的时候,我家那一带的人们是多么激动。差不多整整一个夏天,人们聚在院子里,聚在大门前,聚在街口的老树下,兴致勃勃地谈论的都是关于那座大楼的事。年轻人给老人们讲,男人们给女人们讲,女人们就给孩子们讲,都讲的是关于那座神奇而美妙的大楼里的事,所讲的和B的姑父讲的大致相同。人们兴奋得寝食难安,嗓子沙哑了眼睛里也都有血丝,一有空闲就到街口的老树下去站着,朝那座大楼将要耸起的方向眺望;从白天到晚上,从日落到天黑,到工地上空光芒万丈把月亮也逼得暗淡下去,那老树下一直人群不断,人声和远处塔吊的轰鸣声片刻不息。我的祖母很高兴,她相信谢天谢地从此不用再围着锅台转了。我也很高兴,因为在那样一座大楼里,孩子们的游戏队伍将无可怀疑地得到壮大。我不知道别人都是为什么而兴奋而激动。但后来又有消息说,那座大楼再大也容不下所有的人,我家所在的那一带的人们并不能住进这座大楼。失望的人们就跑到工地上去看去问,便看出那楼确实容不下所有的人,但又听说像这样的大楼将要永远不断地盖下去直到所有的人都住上,人们这才又充满着希望回来。我跟着祖母也到那工地上去过,但这是后来听我的祖母说的,我自己却没有一点儿印象,这事很怪。

  “你也不记得那儿有很多向日葵吗?”“不记得,但这事我听人家说过。”“怎么说?”“据说有天夜里,在一场大暴雨中那教堂倒塌了,之后在它周围就莫名其妙地长出了许多许多向日葵,长得满园子里都是,长得茂盛无比密不透风。”B笑笑:“你说那教堂是因为下雨才倒塌的?”“我不知道。所有的人都这么说。”B再喝光一杯啤酒,然后漫不经意地说:“在下那场雨之前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园子里。你信吗?是随着那教堂轰隆一声塌下来才开始下起大雨的。”

  是B亲口跟我这么说的,这是迄今为止我所听到的,关于那座教堂倒塌之因的唯一的不同说法。我只想说明这一点,并不想判断谁是谁非。况且,那天下午B是不是也把酒喝得过分了,我没有把握。或许是我们俩都多喝了一点。我有时候不是很清楚他确凿是在讲着关于谁的故事。那只是一个传说罢了,我想。至于是在那传说之后有了我们那个下午我们的喝酒和谈话,还是在我们喝酒谈话之中才有了那个传说,我不敢贸然确定。总之,你一旦出生你就进人了一个传说。

  姑父退出教会的第二年冬天,教堂就关闭了。园门紧锁,除了黎明和黄昏时分一群群乌鸦在那儿聒噪着起落,园内终日一无声息。B不仅聪明而且胆大,他能够轻而易举地翻过园墙,独自到园中游逛。雪地上除了乌鸦和麻雀的脚印就是B的脚印。有一天,他弄开一扇窗户钻进教堂,教堂里霉味儿扑鼻,成群的老鼠吱吱叽叽地四散而逃把厚而平坦的灰尘糟蹋得狼藉不堪。他爬上钟楼,用木棍敲响锈蚀斑斑的大钟。可惜他的力气还太小。但那微弱的仿佛是风吹响的钟声竟出人意外地温存而忧哀,在空旷的雪地上回旋,在寒冷的阳光里弥漫,飘摇溶解进深远巨大的天空。B已经确信他的父母并没死,他们不过是在很远的地方罢了,但他不懂他们为什么不能回来。B便常常在这种心境袭来之际偷偷到那教堂里去,让钟声按着他的愿望响起来。这件事在附近的居民中引起大大地疑惑,不久便有了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谣言到处流传。冬天的末尾来了一群人,把那大钟卸下来装上汽车运走了,据说是为了炼钢铁。B象失去了一位朋友那样难过,很久不再到那园中去。然而令人心神不安的谣言却并不停止反而加剧,而且在春风呼啸的某个夜晚,所有的人都听见从那教堂里发出了像是喘息像是咳嗽像是刀砍斧劈的声音。那声音响得日甚一日,附近的居民便以此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吓唬深夜不安心睡觉的孩子。B也很害怕,因为那奇怪的声音确凿无疑。爷爷,那是什么响?甭怕,那是风刮得门窗响。爷爷,那不像是门窗响了那是什么响?那是房檐下的木椽让风刮得响,是老树枝子让风刮得响。爷爷你听你再听,今天比哪天都响得厉害。睡吧这不关你的事,那是老鼠在打架在啃得房梁响。B终于忍不住了要自己去看看。春风和煦的傍晚他又翻墙跳进了园中。教堂尖顶的影子依然向他伸来,像一座桥,像一条荒凉的路。他看见教堂的所有门窗都不翼而飞。他看见它檐下的木椽和梁柱也残损不全。他看见它的桌椅和地板荡然无存,角落里只有几堆风干的粪便。教堂里空空如也,夕阳的黄光中唯有灰尘缓缓地飘浮;他试着喊了两声,回音震落了墙上一块灰皮。一只早来的蜘蛛仓皇而走,又停下来听一阵看一阵,终于再度落荒而逃。

  “怎么回事?”“喔——,你知道那都是很好的木料。”“那么那些向日葵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并没说那些向日葵。”“那是个谜。不过我想那肯定是我爷爷种的。如果那是人种的就肯定是我爷爷种的。”“他没告诉你?”“没。就像他到底也没说我的父母去了哪儿。”

12、第一人称

  那年秋天我分到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坏,就是太高了,在二十一层,而且远离市区。我请了半天假去看那房子,坐了将近两个钟头汽车,下车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座楼,正如人家告诉我的那样,方圆几里地内只有那一座楼。楼是白的,有青砖的院墙围住。环境也好,三面都是树林,南边有一条河。河从西流向东,正如人家告诉我的那样,青砖的院墙齐岸而立,一座小桥直入院门。

  尽管如此,当我走进院门时我还是想确定一下我是否找对了地方。挨近西院墙有棵巨大的梧桐树,一个姑娘背靠树干坐在安静的浓荫里。我走过去向她打听这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座楼,我觉得我的声音并不是很低。她抬起头,像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垂目望着树荫中秋阳洒落的变幻不定的光点,那光景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了。我站在那儿稍稍等了一会儿,听见她喃喃地说:“顺其自然。”声音虽轻,但一字一顿很清晰。我点点头,确信我已经不存在了;她的思绪仍在一个美妙的世界里,刚才不过是被一声凡俗的响动骚扰了一下罢了。我有些抱歉,有些自惭形秽,便倒退着转身,径直朝楼门走去。我想这座楼不会不是那座楼。

  楼几乎是空的,还没有住户搬来。电梯没人开,都锁着。我的心脏多少有点毛病,但既然来了总不该看一眼楼梯就这么回去,只要不要求速度我想我爬到二十一层不会出什么问题。“顺其自然”,那姑娘是这么说的,看来这是一个恰当的衷告,于是我沉了沉气,开始爬。爬到三楼,喘口气,我从窗口探出头去又看那姑娘,她依然坐在那儿,头微垂,两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出神入定,树影和太阳的光点在她素雅的长裙上离合聚散,无声无息。“顺其自然”,她是这样说的,她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并没看见我,甚至根本就没听见那一声凡俗的响动,无视无闻,她正神思悠游不在物界。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感觉到了她神容的宁和与陶醉。看不见的秋风掠过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发出柔软凝重的响声。在秋天,在太阳快要沉落的时刻,独自离开家,把渐渐涌起的黄昏关在屋子里,沿着野外的小路任意地走一走,循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任意地走一走,这是谁?走到一个僻静的所在,面对一座尚无人住的高楼,坐下,依靠着一棵百年大树,坐在它飘摇的浓荫里坐在它低吟般的声响里,使那儿成为自己的地方,她是谁?想一想很近的和很远了的事情,想一想很真切的和很缥缈的事情,身心沉入到自然的神秘中去……这样的人是谁?一个可羡慕的女人。

  而我还是得继续爬我的楼。不知道自然的神秘是怎样安排了我的,譬如说爬楼,譬如说在二十一层上将有一套属于我的房子,这件事是在什么时候注定的?怎样注定的?四层、五层,我又得歇一下了。说老实话,歇一下是次要的,我一边爬一边片刻不忘那姑娘。我绝无歹意,我只想再看她一眼,我担心她已经离开了。我只是想再看看她,再看看她独自在那棵大树下沉思默坐的恬淡与悠然。我朝下望,她没走,她还是独自坐在那儿,还是那个姿势……可是,这时候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男人,在西院墙的外面,顺着院墙来来回回地走。刚才我没发现他,刚才有院墙挡着我不可能看到他,院墙挺高,这会儿我是在五层楼上,即便这样我也只能看到他的头和肩。他像是困在笼子里那样走来走去,走一阵就停下来,望着远处一口接一口地吸烟,然后再来来回回地走,然后再停下来使劲抽烟,望着远处的树林。我甚至听得见他的脚步声:烦乱,不安。我甚至听见了他划火柴的声音:划断一根又一根。他停下来的地方也是在那棵梧桐树的树荫中,只与那姑娘一墙之隔。这个男人的出现使我注意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在院墙的西北角上有一扇小门。不用说,那扇小门一直就有,只是刚才被忽略了,现在它格外显眼。他是谁?他是她的什么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四周没有别人,附近再没有别的人,怎么回事?男的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女的默然无语心神恍惚,出了什么事?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一道斜阳从小门中间的缝隙穿过来,躺在墙根下潮湿的阴影里,又鲜明又凄艳。“顺其自然”,姑娘是这样说的,她指什么?“顺其自然”是指什么?她只好离开他吗?不得不离开他?是呀是呀,不得不这样的话也就只有顺其自然。不得不,就是说,她依然爱着他,可她又无能为力。“顺其自然”,可不是么?她这样说的时候语调空空洞洞,眼中全是迷茫。她根本就没看见我,她当然不可能听出我问的是什么。她满腹愁肠,眼前只有往日的欢乐与辛酸,却终于没有了路。墙外的那一个呢?他发疯般地爱着她,想使她幸福,多么希望她会因为他而更加幸福,却没想到竟使她陷入了如此痛苦的境地。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原以为他爱她同时她也爱他这就够了,他没想到世界是这样大,生活是这样千联万系。

  “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好。”他最后可能是这样说。

  女人垂目坐在树下,男人在她身旁,在她周围,在她眼前,不安静地走。

  “只要你觉得幸福,我怎么都可以。”他对她说。

  “否则你就别怕,否则你就得拿出勇气来。”

  “你说话呀?这么久了,你得给我一个肯定的回答。”

  女人说不出话来。肯定和否定,不是这么简单的逻辑。

  男人说:“我就等你一句话了,行,或者不行。”

  男人说:“关键是你怎么想,关键是你自己觉得怎样才幸福。”

  男人说:“我并不是要你马上决定,可我得知道你自己觉得怎么更好。”

  女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怎么更好?也许你我从来不认识更好,也许人从来不要去爱更好。从来不要有你这样一个人,从来不要有这样的秋天,这样空空落落的午后的阳光和这样大的一片树荫,都不要有。这样两条颀长而不能安稳的腿,这样一双瘦削而敏捷的脚,这样地把落叶碾碎,不要有,还有落叶碎裂时经久不息的声音,不要有,从来都不要有……

  “你倒是说话呀?”男人说,“我不知道你什么话都不说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我的问题有什么难回答。”

  “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说,我还能怎么做。”

  “好吧好吧,也许我不该再这么缠你,也许我应该知趣地走开。”

  “好,我走。我没想到我会让你这么为难。我只再说一句:只要你能幸福,我怎么都行。”

  他说完类似这样一些话转身走出那扇小门。她没有拦他,她实在没力气去拦他了。她听见他走出小门去,她绝望地听着那离去的脚步声,屏住呼吸听着,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并没有走远。她松了一口气;或者是相反,绝望得更加深重。她听见他一直都在墙外徘徊,听见他在吸烟,听见他在叹息,听见他的心在抽泣。她完全能想象出他的痛苦,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所能得到的答案只剩了“顺其自然”。风在梧桐树浓密的阔叶间穿过,在远远近近的树林间穿过,响得像水声,像桨声,像不知所在的遥远的波流。为什么呢?父母反对?还会因为什么呢?哦,我还是爬我的楼去吧,我是来看我的房子的,我能做的是把自己送到二十一层上去。

  不过,也许是她并不爱他?或者是她曾经爱他,现在已经不爱了?

  “可到底为什么?”那男人说,“我不想勉强你,可我得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她不是不想告诉他,她真是不知道怎么说。好像有很多原因,但要说时却是都说不清,确实有很多原因,但要说时好像又找不到了。“顺其自然”,她是这样说的,她一直都是这样对他说的,现在她在心里还是这样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爱与不爱是无法求证的,只能顺其自然。男人便跑到墙外去。或者是悲伤,或者是愤怒,男人转身穿过那扇小门走到墙外去。或者是爱,或者又是恨,男人什么也不想再说就走出那扇小门去。但他毕竟离不开她,毕竟不想离开,神焦气躁一筹莫展,站在那里空茫四顾。太阳正接近着那片树林,灰喜鹊的叫声此起彼落。女人在墙这边担心地听着他的动静,她也不能离开,她怕他也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到底怎么办呢?毫无办法,只有顺其自然,只有默默地祈祷,只有这样是明智的,是正当的。

  我爬到了七层。从七层望下去,视线越过近处的茂密的树梢,我看见那片树林里有一座墓碑,先是看见一座,然后是两座、三座,细看时,星罗棋布散立着很多,我才知道那儿是一片墓地。原来是这样,那男人一直是在望着那片墓地。哦,原来是这样,所以那女人是一身素净的装束。今天可能是死者的祭日,他们俩一起来这儿看看。死,一向是件最为神秘的事。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了,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可以想可以说可以笑可以爱……却忽然没有了,曾经是那么亲近,你想什么时候见到他就见到他,有什么话你想跟他说你就可以跟他说,然而他死了,你永远看不见他了,假如你有句话忘记告诉他了你就永远不能告诉他了。直到很久以后,直到很多年以后,这个女人来到死者的墓地仍然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在坟前培一把土,在坟前洒一杯酒,安放一束野花,但是人呢?死了,没了,找不到了,哪儿也找不到了永远也找不到了。女人坐在那坟旁,身上,还有心里,一阵阵觉得冷。

  男人劝她:“这是自然规律,你应该懂得这是必然的归宿。”

  她看着那座确凿无疑的坟墓,依然不相信死竟是这样残酷。

  “你别这样,好吗?别这样。”男人劝她的语气又温柔又谦卑,仿佛那是他的一个错误。

  “活着,得学会忘记。”男人说。

  女人看着那座坟墓,并且总在看见一个人活生生的音容笑貌,仍然想象不出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人说:“你得想,他去了,他已经解脱了。你得想我们还活着。”

  “我和你,”男人说,“我们在一起,我和你在一起。”

  很久,女人离开那坟墓,在树林里盲目地走,长裙飘动得像是一缕游魂。她走出树林,这儿有一座白色的楼房,围着长长的青砖的院墙。她走进那扇小门,这儿好,这样一棵孤独的大树使人能够镇静些,仿佛有所依靠。“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好吗?”她说。她并没有回头,她知道男人一直跟随在她身后。男人听话地走开,走出那扇小门。她靠着大树坐下,这儿好一些,一座空楼还没有人住呢。陌生的地方利于忘掉往事,轻轻滑动的树荫和悄然飘落的叶子正是悲伤的心的位置。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吧,她想,真的他说对了死并不一定那么可怕。“顺其自然”,她轻声说,也许是以为男人进来了,也许是在对冥冥之中的死者说,她根本没看清我是谁,根本没明白我在问什么。男人守候在小门外,女人这份永久的伤心常常搞得他狼狈不堪。他不知道自己对那个死去的人是尊敬还是嫉妒,或者竟是有点儿恨,往往这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个善良的人还是个心胸狭窄的恶人。他陪她来了,他答应年年都会陪她来的,他知道自己说的话都会兑现,但他也知道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多么希望她把那个人忘掉,永远忘掉。他望着树林和树林中的那座坟墓,在祈求上苍给他保佑或者宽恕:就让那个人真正死去吧,他和她再也不到这儿来,再也别到这个地方来吧。

  第九层了,傍晚的秋风有些紧了,要是今天夜里一场大风,明天树叶就会掉落大半。这时落日的光芒几乎是平射过来,我看见墙外那男人一只手遮在眉额上专注地朝树林里张望,还是他刚才所希望的那个方向,就是日落的方向。在那个方向,我看见树林里露出两条交叉的路,在有阳光的地方灰白的路面有些耀眼,一条东西走向,一条南北走向。我看见东西走向的那条路的远端(即西端)有一个市郊班车的站牌。我看见这时正有一趟班车开到,一些人从车上下来。墙外的男人正是朝那儿望着,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人。看样子他像是在等候什么人。然后车开走了,那些人散开各奔东西。大概都是来上坟的人,有的手里拿着鲜花。他的手慢慢放下来,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一边点烟一边开始来回走动,但这时他好像又发现了什么,抬起手搭在眉额上再朝那边望:有一个女人向这边走来。大概那女人刚才走差了路,现在返身朝这边来。雪白的风衣分外醒目,在树林中时隐时现。男人的头缓缓转动,视线一直追随着那个女人。可是那女人又停住了脚步,东张西望一阵折身向北去了,白色的风衣隐没在北面的树林里。男人这才开始抽烟。没问题,他肯定是在等什么人。在等谁呢?在等一个女人?喔嗬原来是这样,他在等另一个女人,他们约好了在树林东边的这座空楼下见面。“那楼是白色的,有一道青砖围墙。下了车往东,穿过一片树林穿过一片墓地。”

  “一片坟地?”

  “对,我在那儿等你。”

  可能是在一条小街的街口;可能是在他们都忙着要去上班的时候;可能马路上已是车流人潮一片欢腾;也可能街上的行人寥寥可数,城市还在淡淡的蓝色之中。

  “你说什么,旁边是一片坟地?”

  “没事没事,一点都不可怕。”

  可能是在星期六或星期日的晚上,在她的宿舍附近的车站上,在他们上次分手的时候。天空很暗,将要下雨,风一阵阵地迅猛,潮气在黑夜中漫延。也许是在雨后,阒无行人,湿漉漉的街道灯光辉映,像一条庆典之后依然盛装的河流。

  “真的,不可怕。一片优美的墓地。”

  “往东?远吗?”

  “不,不远,你一下车就会看见它,那楼很高。”

  也许是已近午夜,在一家夜餐店幽暗的角落里,街上偶尔有夜行者孤独的口哨声,小店就要打烊……

  “那楼有二十一层,白色的。”

  “青砖的院墙?”

  “对,我在那儿等你。”

  但是,墙里面这个女人呢?她是谁?她来干什么?也许她和墙外那个男人毫无关系?真的毫无关系吗?她坐在大树下一声不响,她坐在大树的后面,仔细注意会看出:她、那棵大树、和那扇小门恰呈一条直线,从那扇小门的缝隙间正好不能看到她。为什么要这样?男人看不到她,可她却能够听见墙外的一切动静。再说,男人为什么不到车站去等他的朋友?为什么一定要躲在这儿费劲地张望?“顺其自然”,女人是这样说的。要是她的丈夫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要是她发现了这件事,她能怎样呢?痛苦,是的,她会痛苦,她会哭,会吵,会闹,但终于又能怎样呢?“没有的事,没有,”男人说,“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可他这样说了之后,她知道他仍在与那个女人约会,又怎么办?“不!不!”她还会哭还会喊,“不,这不行!不行……”“你怎么这么庸俗?”男人说,“你怎么这么狭隘?”男人说,“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她不过是一个朋友,一个很普通的朋友。”可是,他与这个普通的朋友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比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多,他与这个普通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有说有笑无比兴奋,而跟她在一起却是话越来越少,越来越沉闷,她能怎么办呢?“为了孩子。”她对他说。她不想再吵,也没力气再哭,她说:“你不想我,可你得想想我们的孩子。”“好吧好吧,”男人说,“你既然一定要这样想,我可以不再与她来往。”可他这样说过之后却背着她继续与那个女人来往,要是这样,她还有什么办法呢?她可以去告他,她还可以闹得四邻皆知满城风雨,她可以走可以离开他,但是她爱他,爱是和死一样说不清楚的事,她不愿损害他,也不愿离开他,怎么办?这个痴迷的女人,她跟踪着他来了,她看见他在墙外走来走去焦急地等候着他那个普通的朋友。她悄悄绕到这座空楼的另一面,走过小桥走进大门,走到这棵大梧桐树下,听了一会儿,听见男人还在墙外,她不想让他发现,便躲在梧桐树粗大的树身后面。她在想自己到底想来干什么?也许向那个女人表明她的存在?也许当面跟那个女人谈谈?也许当场揭穿男人的谎言?但这又都有什么用呢?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他已经不再爱你,如果他是如此渴盼着另一个女人,你对他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只好顺其自然,随他去吧,只有随他去了。“顺其自然”,她这样说的时候心中真像是一片墓地,她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走来,根本不记得有人向她问过什么。太阳完全落到树林后面去了,晚风一阵阵地沉重,巨大的梧桐树下变得昏暗寂寥,那些飘摇跳动过的树影和光点就像是以往,就像是昨天,不知不觉中悄然而逝;当然明天它们还会在此处重演。走吧,去哪儿?回家去吧,家是什么?就这么呆着?呆到什么时候?无所谓?随便?也好也好,顺其自然。我可是得走了,我还有十几层楼要爬。

  我的房子果然不坏,两室一厅,大的一间将近十六平米,长五米,宽三米一七,小的一间长五米,宽二米四,整十二平米。像我这样一个单身汉有这样一套住房,是个奇迹。厅七平米,厨房差不多五平米,总归我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很够了。厕所居然是和洗漱间分开的,这出乎我的意料。壁柜很大,睡得下一个人。阳台呢?一米二乘二米一,是多少?从阳台上可以俯瞰那片树林。高深莫测的秋空下,树林正是五彩斑斓,枫叶已经红了,银杏全部金黄,松柏树绿得发黑,一座座白色的墓碑点缀其间。我想,将来我要不要一块墓碑呢?如果要立在哪儿?上面要不要刻些字?刻什么字?在很长的一段年月里,我的坟前会时常有一些人走来,在雨天,在风天,在雪天,在晴朗的日子里,他们走过我的坟前,念一遍碑上的字然后又走开,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会不会想一想坟中埋的是什么人,这个人都有过怎样的经历?他们会不会想到,坟中的这个人也曾经设想过他们的到来?可能有几个注定要从我的坟前走过的人现在已经出生了他们正在朝我的墓碑走来,当然在这之前他们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事要依次发生,无法预测他们会经由哪条路走来,因为我现在还没死,一切时间地点都还无法确定,但这样的事必定要发生,一个必定要走过我的坟前的人已经启程了,他这会儿可能在非洲,也可能就在我视野所及的地方。我这样想着,忽然看见树林里有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婴儿,只有在二十一层上才可以看到他。他躺在一座墓碑的后面,躺在淡淡的夕阳的红光中,在他的身旁有一辆婴儿车,车里有一些五彩缤纷的玩具,他裹在粉红色的毛毯里只露出一张小脸。他睡得很熟很安静,看样子没有什么能打扰他。他是谁?是谁家的孩子?大人呢?他的父母到哪儿去了?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周围没有人,我站在二十一层上看得很清楚,远远近近没有一个人。孩子为什么不睡在车里,为什么睡在草地上?天哪!我懂了:弃婴!我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墙外的那个男人!和墙里的那个女人!那男人原来一直是望着他的孩子,他在墙外走来走去远远地望着他的孩子,也望着那个车站,看看有谁来把他的孩子抱走。他不得不丢弃他的孩子,但他不放心,他要亲眼看看把孩子抱走的人是什么人。这是为什么,年轻的父亲?还有墙里的母亲,为什么要这样?母亲不忍心看这一幕,她躲开了,她走进那扇小门,连站的力气也没有了,坐在大树下如同坐在一个恶梦中,她在听孩子哭没哭,她在想给孩子带的玩具够不够,她在听着远处树林里的动静,她在想这孩子注定的命运是什么。是呀,她刚才看我时的目光多么惊惶,她没料到会有人从南面的大门走来。“顺其自然”,她说这话的语气多么绝望。也许我这人看起来还像善良,但我并没有向那扇小门去,她又不能告诉我“到树林里去,谢谢你了,替我们养大那个孩子”,她无可奈何地想: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吧。天色越来越暗了,那个孩子还在作着香甜的梦。他会作梦了吗?他能梦见什么?不不!不能这样!我想,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应这样。我下楼。我的心脏多少有点毛病,但下楼无论如何比上楼要好对付一些。十四层歇一歇,七层再歇一歇,到了楼下我觉得心脏除了跳得更活泼一点之外没有别的变化。

  女人还在那里,两手放在膝盖上掌心朝天,闭目坐在大梧桐树下,一动不动。我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她似毫无觉察。我想男人还是去找男人谈谈吧。我走到那扇小门前,推了一下没推开,再拉一下,也没拉开,原来这门是锁着的从外面上了一把大锁。奇怪,那么这女人是怎么进来的呢?我的大脑和我的心脏一样,都不算很好,想了一会儿我才想起自己是怎么进来的。我跑向南面的大门我想绕到楼的西面去,最好先到树林里看看那个孩子,天晚了又凉了,孩子别病了,然后我要去与年轻的父亲先谈一谈,要是可能再与孩子的母亲也谈谈。“你们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没结过婚?没结过就赶快去结,来得及。”“千万不要这样,你们俩当初的胆子不算小,现在怕什么?”“什么也甭怕,让别人说去,‘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这是一个大人物说的不会错。”“你们看看,这孩子有多好,有多乖,私生子都聪明将来也做得大人物,大人物是不应该扔在坟地里的。”但是,但是!南面的大门前是一条河,我几乎把它忘记了。这河是紧贴着青砖的院墙流的,在院墙与河之间没有距离,通过小桥只能走到南岸根本无法绕到院墙西面去。我过了小桥,往西走了很久,没找到能过河的地方。我又顺着河岸往东走,走了很久,仍然没有能过河的地方。这又是怎么回事?那院墙挺高,别说是女人,就是那男人也很难跳过去。我继续往前走,我想总得有能过河的地方。又走了很久,暮色已经浓重,仍不见有能过河的地方。我想,能过河的地方大概还是在西边,就再往回走。走了一会儿我碰见了一个女人,我说:“请问,哪儿可以过河?”“过河?”她东西张望了一下。这时我看出她就是刚才坐在大梧桐树下的女人。

  “往西,约五百米左右有座大桥。”她说。

  我说:“你到哪儿去?”

  她满腹狐疑地看我好一会儿,“回家呀!”

  “那,他呢?”

  “谁?”

  “墙外的那个男人是谁?”

  “男人?废话!你要干什么?”

  “好吧不提这个。”我说,“那么孩子呢?”

  “孩子?什么孩子?”

  “在西边的树林里的那个孩子!”

  她笑了:“你没病吧?”说罢转身要走。

  “那儿有一个被丢弃的孩子!听我说,不管怎样天这么晚了我们得先去把孩子抱回家!你再说一遍,桥在哪儿?”

  事实证明我的心脏还不错,我一路小跑到了那片树林里,心脏还在正常地工作着。我找到了那块墓碑,我敢保证就是那块,我发誓我没看错我不会认错。但墓碑前什么也没有,没有孩子,也没有婴儿车。我赶紧去看那个男人,他还在西墙外,他正在整理一堆画具,画笔呀,画箱呀,颜料呀,瓶瓶罐罐一大堆摊开在墙根下;一幅题为“林间墓地”的画作已经完成,立在一旁。我走近问他:“你没看见树林里有个孩子吗?”“孩子?什么样?有多大?”“很小,也就是一两个月吧。”“好家伙你可真行,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把他弄丢呢,他自己又不会跑?”我们俩一齐朝树林里望。我顺着青砖的围墙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看不见,从这儿完全看不见那块墓碑。这时候那个女人也来了,我对他们描述了一下我刚才看到的情景,我对他们说:“请你们相信,我身上最好用的器官就是眼睛了。”我对他们说:“真的,你们别这样盯着我看好像我有什么不正常似的。”我对他们说:“要是咱们处长了,你们就会坚信,我是所有正常人中的一个。”

  我说:“你们愿意跟我一块再到那儿去看看吗?”

  男人说:“我不怀疑您的诚实,但是您自己能证明您自己把周围的环境都看全了吗?对不起,我得回家了。”

  女人说:“好吧我陪您去看一下。”我看出她只是对我的情况不大放心。

  我们走进树林,走到那块墓碑前。是的,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在墓碑旁坐下,我说:“您回家吧,您不是要回家吗?回去吧。”她在我身旁坐下。我说:“没关系,您不用担心我。我有点儿累了,想在这儿歇一会儿。”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脉搏。

  我说:“也许画家说对了,可能孩子的父母就在近旁。”

  她说:“但也许我们并没错,在我们去找那座桥的时候,孩子被人抱走了。”

  我说:“要不,咱们再到附近看看?”

  我们俩一块走遍了整个树林,走到天完全黑透了。

  我说:“您想他会被什么人抱走呢?”

  她说:“我想是个好人抱走了,您说呢?”

  我说:“依您看那孩子命运怎样?”

  她说:“顺其自然。”

  这样我们认识了。谁料到呢?两年后她成了我的妻子,三年后她成了我儿子的母亲。

一九九零年

13、别人

  都市的喧嚣里,从那屋跑到这屋,从椅子上跳到桌子上,“锤子、剪子、布……”

  或者: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正被命名。他(她)的父母正从几个名字之中为他(她)选定了一个。

  都可能。都是可能的:一个老人在看报,看见一条消息,看见一个似乎熟悉的名字,报纸在手里簇簇地抖,再看一遍,猜疑那是他少年时的朋友。

  少女,在寝室里化妆。第一次化妆,掌握不好唇膏的用量。尤其是腕上的一只小巧的表在催促她,更让她发慌。

  少年在沙发上作梦。梦中第一次有了男人的体验,在挺不起眼的那张沙发上没想到作了那样一场好梦。

  都是可能的。

  也可能没人,并没有人。一间空屋,偶尔讲述老鼠的故事。

  也可能门开了,主人重归故里,在门前伫望,孤身一人或结伴还乡。屋中的一切都没有变,很陌生,但又熟悉。轻轻拈一下镜面上的尘灰,自己的面容也是又熟悉又陌生。“这儿?”“对,就这儿。”

  也可能是破裂,分道扬镳。男人走了,或者女人走了。门关上。四壁和门窗之间,男人或者女人,独自留在那儿。

  什么都可能,但只是一种。

  女跳水者转体两周翻腾三周半,降落,降落,降落,屋顶呀阳光呀窗口呀那背景像一张卡片从上方被抽走。又换上一张:湛蓝的水面撞开浪花。又换上一张:女跳水者像一只渔鹰扎向水底,身后搅起丰富的气泡。女跳水者从池底浮升、浮升、浮升,这一回卡片从下面被抽走。再换上一张:女跳水者爬上岸,向观众鞠躬,转身走过一道玻璃门,走过一道道玻璃门,很多从未见过(而且从此以后再不会见到)的面孔转向她、注视她,她穿过人群走进摄像机追拍不到的地方。很可能,她将就此永远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从理论上讲,她存在于别处。从理论上讲,还会有一些星球上有空气,有氧和氢,有水,有生命。从理论上讲,宇宙中应该有一些黑洞。从理论上讲,在我出生之前这个世界已经存在亿万年,在我死亡之后这个世界还要存在亿万年。从实际讲,理论是逻辑体操不过是逻辑体操。

  日子总在过去,成为一张张作废的卡片。失恋,是一团烟雨,心灵的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布景。

  如果那山峦一样的房屋也是一道巨大的布景,那些窗口实际是一道布景上的一块块油彩,情况又有什么不同?是,或者不是,有什么不同呢对逻辑体操来说?那布景上的油彩抑或那楼壁上的窗口,对凝望来说以及对猜想来说有什么不同呢?对它们的猜想并不为过,并不见得比以往更愚蠢。

  雨停了,走出房间,走到楼下,走出楼门。

  楼群之中,月色降临。

  楼很高,看不见月亮在哪儿,从高楼的影子判断月亮的存在。又是逻辑。从一面面楼墙上那光辉的宁静、均匀与辽阔判断,从影子的角度之一致上判断,月在东天。

  因而舞台设计者掌握一些技术(最先进的科学技术),在人的视觉上造成(模仿)同样的效果,惟妙惟肖。舞台设计者并不出面,导演、美工、灯光师和音响师(上帝,造物主)并不出面。逻辑出面。

  人都藏在哪儿?从理论上讲有千百万人,正共度这雨后凉爽的月夜。树丛中有虫鸣,不只一处,此起彼落。偶尔的人语。间断的顽童的笑闹,笑声朗朗……人都在哪儿?在哪儿,在干什么?婴儿啼哭。远处建筑工地上的哨子。什么地方一声急刹车,司机必是吓了一跳,有人嚷,嚷了好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时隐时现地有一把萨克斯吹着,有一条沙哑的嗓子唱着,唱着远方或者唱着从前……为什么不相信这是录音师的作为呢?为什么这一切肯定不是导演、美工、灯光师和音响师的作为呢?

  因为没有一排排椅子,没有帷幕,不见舞台。因为,伸出手就可以摸到路边的丁香和月季的枝叶,手指上获得凉凉的被称为夜露的东西所传达的概念。逻辑出面:这不是戏剧,这是真实的日子。逻辑出面:不是夜露,那还是白天的雨。逻辑继续出面:那封信或者那个电话,是真的。

  是真的。因而是真的有千百万人正共度这雨后凉爽的月夜。

  但真的,是指什么?“真的”二字,说的是什么?

  一大片厚厚的乌云涌来,遮住了月亮。有一种观点,说“你到月亮的时候,月亮就不存在”。这似乎不合逻辑。那是因为你看见过它,人类早已发现了月亮,因而当它隐藏进乌云之时,逻辑告诉你它依然存在。它在乌云后面一如刚才,一如它平素的明朗、安详、盈亏反复在离我们363000至406000公里的地方走着它从古到今的路。但是如果我们没有发现它呢?如果人类从未发现它呢我们怎么说?我们就会说它不存在。在人类发现冥王星之前,太阳系只有八颗行星,不存在第九颗。现在如果有人说太阳系有十颗行星,你就会告诉他说“错了先生,只有九颗,没有第十颗,”现在,不存在太阳系的第十颗行星,正如1930年以前不存在冥王星。那么我们通常所说的“不存在”是指什么?是指“未发现”而已。因而未发现的,即是不存在的(否则,便无“不存在”可言),这道理其实多么简单。复杂的问题是:那个藏进乌云的月亮,真的是一如既往么?(失恋中的你和热恋着的你是同一个人么?)不,记忆中的那个月亮与藏在乌云中的那个月亮并不是同一个月亮,它已经变化,原来的那个已经死去,新生的这一个未被发现。更为复杂的问题是:什么是发现?仅仅是看到?是听说?是逻辑和猜想?那么,什么是幻景呢?

  再伸手到高处,摸摸夜合欢的叶子吧,摸摸它的树干,摸摸它的枝杈。叶子合拢着,枝干都是坚实的。那是真的。最能证明真实的是触觉(现代人有能力制造乱真的假象,立体音响,立体电影,还有全息摄影等等。全息摄影是真正的幻景,你能够穿过一堵墙,穿过一棵树或一个人;比如说你能够看到一张床真真确确近在咫尺但你不能摸到它,如果你扑向它你就会穿过它像个傻瓜一样扑倒在冰冷的地上如梦方醒。现代的科学技术能够做到这一点。)无它法,唯一能够证明那不是布景不是幻景的,是触觉。也许就是人们渴望接触,渴望亲吻、肌肤相依、抚摸、和渴望做爱的原因吧?渴望证明:那不是幻景,那是真的。

  对面七层楼上的一个窗口,因而也能被证明是真的吗?

  那窗口通宵通宵地亮着灯,一直这样,夜夜如此。夜里,醒了,就看见它亮着。零点、零点四十三、一点一刻、一点五十四,醒来就看见它亮着。三点,月光已经转移,那窗口还亮着。在干吗?夜夜如此,通宵达旦,不大像是做爱。

  做爱,这个词很好。那意思是:并非一定为了繁殖。

  最能证明真实的是触觉,是起伏和陷落的肌肤,是有弹性有温度甚至某一处有着疤痕的肌肤,是肌肤下滑动的骨尖儿,是呼吸,一刻不停如暴风般吹拂的呼吸,是茂密泼洒、柔软或挺拔的毛发,是热热的泪水是跟着睫毛的眨动而滴落而破碎的泪珠,是身体全部地袒露、赐予、贴紧、颤抖……那才能表明另一个灵魂的确凿,呼唤和诉说的确凿,不是布景不是幻景。不因为别的因为其它都可以模仿。

  天光大亮忽然七点。那窗口和其它窗口一样,在明媚的朝阳里不露声色。灯光不知什么时候熄灭的。

  看来,昨夜里有一个人死了。早晨,楼群中的小路上停着一辆蒙了黑纱的汽车。从一个楼门里出来七八个人左臂都戴着黑纱,楼门前站着四五个人左臂都戴着黑纱,那汽车里还坐着几个人左臂也都戴了黑纱。就是说,有一个男人死了。有个小伙子左臂戴着黑纱,黑纱上缀了一个小红布球。所以肯定,那楼里的一个老年男人死了。

  昨夜,有很多人死了。现在也一样,有很多人正在死去。过一会儿也一样,有很多人将要死去。

  两个左臂戴着黑纱的人把一只花圈送上汽车,花圈的一条缎带上写着:金水先生千古。这个叫金水的男人,从出生,到恋爱,到失恋,到结婚,到快乐和到哭泣,到死,都在别处。直到他死了我才知道他,知道他曾经存在。我也许见过他,在市场上,在公共汽车上,在路上,在街头,在剧场里或者在舞台上,我也许见过他。我见过很多人,其中可能有他。我见过的人里,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还活着但不知活得怎样活在何方。

  我很想现在去看看这位死者,这位名叫金水的人。但这是不合逻辑不合情理的,那些左臂上戴了黑纱的人会问我:“你是谁?你是他的什么人?和他有什么关系?”我说:“因为我也是一个人,我曾出生、恋爱、失恋、快乐和哭泣,有一天也会死。”但那样的话他们会把我当成一个疯子把我赶走,或者喊警察来把我送去疯人院。

  我问自己:我敢不敢被人当成一个疯子?我回答自己:不。我见过疯人院,见过疯人院里的疯子,一群男人坐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看着自己的手指或看着很远很远的天空,一个女人旁若无人脱得一丝不挂一刻不停地跟自己说话……

  我走出楼群时才想起我为什么要离开家——我想去找到那座跳台,对,昨天举行过跳水比赛的那座游泳场里的那座跳台。我不是要去找那个女跳水者(当然如果她还在那儿我愿意顺便看看她),我是要找那跳台背景中的那座大屋顶的楼房,找最上一层正中间的那个窗口,我要找到当时摄影机所在的那个位置,从那个角度看看那座楼房和那个窗口的方位。我想确定一下那背景不是布景不是幻景而是真实地存在,我想到那座楼里去看看,可能的话也许我就敲敲最上一层正中间的那个门,证实在我认为其中必有一个故事的时候,里面果真有一个故事。我不把自己当疯子就行了。我不把这想法对别人说,而我自己又不把自己当疯子。我只是想证实我多年来的一种猜想,解除我多年来的一种疑虑。

  这样的话我就应该先去电视台是吧?先去问问,昨天举行跳水比赛的那座游泳馆在哪儿?是哪个城市?

  出了楼群,路面渐渐降低,因而可以看出很远去。上班的人流浩浩荡荡行色匆匆。昨夜他们都在哪儿呢,现在都钻出来了?那把萨克斯是谁吹的那沙哑的歌喉是谁的(“远方呵……在从前……”)?

  在车站上我问一个老头:“去电视台,怎么坐车?”老头说:“电视台在哪儿?”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另一个等车的人告诉我:“电视台吗?在太平桥。不能坐这趟车,你得到前边去坐3路,换7路再换9路。”那个老头拿出地图给我看(他做得对,这城市太大了而且日新月异,出门应该带上地图),食指在图面上走:“看,这儿,3路,这儿,这儿7路,9路呢?……”那食指看上去十分真实,皱纹一圈圈缠绕在上面,内侧被烟熏得焦黄,“9,看这是不是9路?”那食指继续擦着图面走,投下无可质疑的影子,“看,看,看,哦太平桥!”指尖在某一平方厘米的图面上戳点,哗哗地把纸戳得直响,“就这儿,到那儿再打听吧。”“谢谢,谢谢您。”“谢什么?甭谢。”老头又点上一支烟。

  我站在那儿半天没动。太平桥,是我出生的地方。那儿的一条小巷里有一家不大但是很老的医院,我记得它有高高的拱门,青砖墙上爬满枝藤,院子里有几棵老槐树,三层的小楼,楼道里昏昏暗暗永远开着灯,楼梯是木制的,很窄很陡,踏上去发出嗵嗵的响声。将近三十年前我就落生在那儿。奶奶曾指着老槐树下的一个窗口对我说,“看,就是这儿,就这里面,你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出生的。”“您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那时我就站在这棵树下等着你,听着,听你是不是来了。”“然后呢?”“然后你就来了,哇地一声,你就来了。”“从哪儿来的?”奶奶笑笑:“你不知道吗?”我摇摇头。“那,谁还能知道?”

  “怎么还不去呀,小伙子?”那老头说,幸福地抽着烟。

  “谢谢您啦。”

  “快去吧错不了,这地图才买的。”

  电视台的一个中年妇女说,昨天没有转播体育比赛。

  “跳水,”我说,“跳台跳水。”

  她问:“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那场比赛是在哪儿进行的。就是说,是哪个城市的哪个游泳场?”

  “你要知道这个干吗?公安局的吗?”

  “不不。嗯……是这样,噢对了,我从那场实况转播的画面上认出了一个人,我的一个老朋友,失散多年的老朋友。”

  “那,你找到那个游泳场就能找到他吗?比赛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说得有理。我稍微想了一下:“哦,是这样,我见他和一个女跳水者在一起,那个女跳水者想必应该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什么,女跳水者?你是说一个女运动员是吗?”

  “对,对对,女运动员,我想……”

  “我看你不如到体委去打听,游泳场的人也未必知道她们都住在哪儿呀?”

  这话更有道理。但是我想知道的只是那个游泳场在哪儿,在哪个城市,从某个角度是不是真的可以看到那座大屋顶的楼房,和它的最上面的一排窗口。也许就再跑一趟体委?

  这时过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什么事?”

  “他问昨天转播的那场跳水比赛是在哪儿举行的。”

  “昨天?”

  “对,”我赶忙说,“昨天,昨天下午。”

  “下雨的时候?”

  “对对对,雨还没停,差不多三点,要不四点。”

  “噢,那不是实况转播,是录像,重播。”

  “在哪儿?请问,是在哪个城市?”

  “你现在在哪个城市?对,就这儿。你问这个干吗?”

  “他在电视里看见了一个失散多年的朋友,”那个中年妇女显出同情的样子,“我说他不如到体委去问问。”

  “在哪个游泳场?”

  “你问体委?”

  “他没问体委。是我让他不如到体委问问。”

  “怎么这么乱。那个游泳场是吗?就那么一个游泳场。露天的,有看台,对不对?就那么一个。”

  我谢过他们。

  离那家小医院已经很近了,我想先去看看它,看看我的出生地。

  很久没来这儿了。太平桥是两条横竖交叉的大街(并没有桥,据说很久以前是有的),从前很冷清,现在很热闹。若非很多商店的标牌上都写着太平桥(“太平桥副食品商场”“太平桥商业大厦”“太平桥饭店”“XX综合开发总公司太平桥分公司”等等),我会以为自己是在另一座城市的随便哪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街上的人几乎是排着队走,像是游行,当然并不喊口号。只有警察一个人喊:“嘿,你干吗呢你?对,就是你!甭看别人,说的就是你!”但至少有好几十人都左顾右盼地看别人。阳光漂浮在人群上,跳动在形形色色的头上、背上和汗上。我先后踩掉了两个人的鞋,一个是布鞋,一个是凉鞋,布鞋冲我嚷“你瞎啦是怎的”,凉鞋却对我说“哟,对不起”,仿佛是布鞋和凉鞋之间的事与我无关。随后我遭了报应,一只漂亮的白色高跟鞋踩了我的凉鞋,钉子一样的高跟险些钉进了我的脚背,在我尚未想好是说“你瞎啦”还是说“对不起”的当儿,我听见那高跟鞋“咯咯咯”地一路笑着藏进了人群。我在一只果皮箱上靠着揉脚,唯一的想法是:那漂亮的白色高跟鞋是真的(这么硬这么尖锐),昨夜的月光曾照耀它,它并拢着摆在一张床下静静地等待,几十或十几个小时之后它出了门,咯咯咯地下了台阶,咯咯咯咯,很漂亮地走了很远的路来踩到了我。

  在两座装饰华丽的餐馆之间找到了那条小巷。小巷里也比过去喧闹。从前在这个时间(上午十点多)它总是非常非常安静,很少行人,阳光在它的地上,在它的墙上、屋檐上,在它非常非常安静的风里。阳光中有我的哭声和奶奶的哄劝声——“不哭啦不哭啦,不哭,不,不打针,光是让大夫瞧瞧,瞧瞧我们是不是已经好了,要是好了我们就再也不来啦!”小巷几乎没变什么样子,但那哭声和哄劝声已经消失。那时我总生病,奶奶抱着我或拎着我,常在这小巷里走,走去又走来;作为挨一针的酬劳,奶奶在一个小摊上给我买两支棒棒糖。那祖孙俩哪儿去了呢?不存在了吗?太阳曾经照耀着那祖孙俩,因而你能看见他们。阳光投在他们身上反射过来,他们的影像反射到你眼睛里(视网膜上),因而你看见了他们(发现了他们),因而他们存在(就像月亮)。然后,那影像以每秒钟30万公里的速度飞离,飞向无边的太空,他们便不见了,他们便不存在了。可是不,不,那影像还在(否则我们怎么能看到星星呢),实际上他们只是离开了,以每秒钟30万公里的速度离开了。存在于离我们二十多光年的地方。设若我能到那儿去(从理论上讲),并且有一架倍数足够大的望远镜,二十多年前的那情景(那影像)就又能反射到我眼睛里(映在我的视网膜上),那祖孙俩就依然存在,依然在小巷中走着,我就又能看见奶奶了,像我当年隔着一米的距离看她一样,又能看见她把两支棒棒糖递到我手里了。是的是的,太阳其实是十分钟前的太阳,星星其实是许多年前的星星,一米的距离和二十多光年的距离是一样的,对凝望而言是一样的。就凝望而言,一米和两米有什么不同?一米和一公里(加上望远镜)有什么不同?一米和二十多光年(加上天文望远镜)有什么不同呢?唯一的不同是:隔着二十多光年我不能一伸手就摸到奶奶,不能一张开双臂就扑进她的怀里了。因而一种叫作真实,一种形同幻景。最后判定真实的,是触觉。(宇宙飞船就是因此而出发的吧?去触摸月亮和星星。)那么我们不能触到的东西我们怎么能够最后判定它们是真的呢?

  我不认为我是疯子,但有可能是个傻瓜,全世界第一傻。

  那家小医院还在,但那座三层的小楼已无影无踪,代之以一座雪白耀眼的五层新楼。那几棵老槐树也还在。奶奶的声音(画外音):“看,就是这儿,就在这里面,你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出生的。”我找到了那棵老槐树和离它最近的那个窗口,但那儿已经不是产房,也不是诊室了,那儿出售鲜花。

  我走上楼,找到产科,在一群年轻的(紧张又兴奋的)准父亲之中坐了一会儿。一个准父亲问我:“怎么样,还正常吧?”我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在说我(“你精神还正常吧?”),我赶紧说:“还行。你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所有的准父亲都看我(天哪,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我赶忙改口:“我是说您希望是个男孩儿还是……?”这时候护士出来喊了一个名字(想必是里面那位刚刚转正的母亲的名字),对一位慌慌地起立的马上就要转正的父亲说:“你的,儿子!”(奶奶当年就是这样听说我来了的吧——“您的,孙子!”)我很想等着看看那个孩子,想真诚地吻他一下,但是我知道这儿很方便说不定会马上把我拉到一个地方给我一针镇静剂。

  我下了楼,在那鲜花店里买了一束玫瑰。

  “白的还是红的?”

  “都要。”我把它放在奶奶曾站在那儿等我来的那棵老槐树下,献给我的出生地。一个幼稚的童声(画外音):“我是从哪儿来的?”奶奶的声音(画外音):“你自己也不知道吗?那,谁还能知道?”

  游泳场里有几个少女在训练,一个漂亮的女教练坐在看台上不断地朝少女们喊。

  我爬到看台的最高处,绕着看台走了两圈。十米跳台的背景中,炽烈的阳光飞扬得到处都是,红色的屋顶上,桔黄色和白色的楼墙上,树上,花花绿绿的遮阳棚上,各种颜色都被点燃了似地烁烁刺目。一排排一摞摞密密麻麻的窗口张开在那儿一动不动忧喜不惊。但,还有什么理由怀疑那是布景呢?除非我是疯子(精神病患者)。那座高架铁路桥帮了我的忙,以它作为一个标度,我终于找到了那个角度。这时候没有列车开过。少女们一个个走上跳台,每一步送掉一段光阴。我的目光与她们的腿和那座铁路桥排成一条直线(三点呈一线像射击那样,我开过枪,真枪),然后从她们额头的背景中找那座大屋顶的楼房。

  一个清洁工老大妈走过来:“你是哪儿的?”

  我指指下面漂亮的女教练,又指指自己的胸脯:“朋友。”

  “你这是?”

  “呵,您看,”我指着远处那座大屋顶的楼房问,“那儿是哪儿?”

  “嗬,你这一指半拉城,到底是哪儿呀?”

  “在那个小姑娘脑门儿后面,最远的那座楼房。最远的,对,在它后面再看不到别的房子了,在它上面是一线蓝天,对,很远很小,但能看出那是一座大屋顶的楼房。屋顶是红色的,看见了吗?看不到它总共有几层,只能看见大屋顶下面的第一排窗口,再往下就被它前面的房子挡住了。那排窗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对,九个窗口,看清了吗?不要管它多少个窗口了吧……对,对对,它左边是一座更大的楼房,右边不远有一根不算太高的烟囱。”

  “那谁说得准?总归是城西,偏北。问这干吗?”

  “嗯……我的一个朋友就住在那儿。”

  “你的朋友可不算少。”老大妈划动着帚把走开。她心里肯定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半疯儿!”

  我走下看台,站在漂亮的女教练背后看女孩子们跳水。坦白说,我的目光更多地是在漂亮的女教练身上。她穿着泳装。她真是漂亮,也纤秀,又丰满,被阳光晒成褐色的背上有一颗黑痦子。

  她发觉了我,扭转头来问:“你,有事吗?”

  “不,看看,我喜欢跳水。”

  “你是哪儿的?”(画外音:“我是从哪儿来的?”“你也不知道吗?那谁还能知道?”)

  我指指远处那位清洁工老大妈,又指指自己的胸口说:“朋友。”

  漂亮的女教练扭转头去,看样子对我以及对那位清洁工老大妈都很不满。

  少女们一个个往下跳。展臂,曲体,起跳,转体两周翻腾三周半,入水。“好极了!”漂亮的女教练喊,站起来又坐回去,泳装的边缝里闪出一缕动人的雪白,那是太阳照不到的领域。我离她只有一米,从理论上讲我一伸手就能摸到她,就可以感到她的起伏和陷落,感到她的弹性和温度,证明那美丽肌肤的真实,证明那是一个确凿的灵魂。但必然的逻辑是:她马上会喊起来,要不了多久我就以流氓的身份在公安局的某张桌子上签名画押了。不敢和不能和不可能,完全等效。所以一米的距离与二十多光年的距离没什么两样(我不能一伸手就摸到星星,以及我不敢一伸手就摸到这个漂亮的女教练)。

  我走出游泳场的时候,清洁工老大妈和漂亮的女教练在一起。

  我远远地听她们说,“他不是你的朋友吗?”“怎么成了我的,他说是你的呀?”“哟,那他到底是哪儿来的是什么人?”

  我朝城西走,稍稍偏北的方向。迎着夕阳,朝那座大屋顶的楼房走,以它左边的那座更高更大的楼房和它右边不远处的那根烟囱为标志。那窗口看来是真的,但它真的是真的么?里面果真有一个故事么?太阳正在那根大烟囱顶上,差不多五点多钟。

  太阳掉到那烟囱右面半腰上时,路面渐渐升高、爬坡。我没乘车,怕错了方向。下班的人流像是游行归来,队伍有些疲惫,或者是有些松懈,骑车的和走路的头上都是汗,但对不久就要到来的夜晚抱着期望。没人能想到我这是要去哪儿,我敢说没有谁能想到这人流中有一个看样子挺正常的家伙是要去证实某一个窗口的确凿,证实这里面确凿有一个故事。我也不知道别人都是要到哪儿去,总之等到天完全黑了的时候,等到午夜,大家就都不见了,都不知道藏到什么地方去了。那时就只有逻辑出面:他们在那一排排一摞摞的窗口里面,在床上,做爱,或作梦。我注视着迎面而来以及背身而往的一张张脸和一个个头,不同的表情和不同的姿势,那里面有不同的故事。每一个人就像每一个窗口,里面肯定有一个故事,不知道是什么,但肯定有。肯定,毫无疑问。就是说,街上走着很多故事。我只知道我自己的故事(其中一个片段是,昨天,当这世界上的某一滴雨敲响某一片树叶的时候,失恋不期而至)。我很想随便抓过一个人来,听听他(她)的故事,握住他(她)的手感觉到他(她)的真实并且听听他(她)的故事。我也很想随便抓过一个人来向他(她)说说我的故事,甚至握住他(她)的手甚至张开双臂扑在他(她)怀里感觉到他(她)是真的,感到他(她)真的在听我的故事。可我既不敢被人叫作疯子,又不敢被人称为流氓。所以,我与别人与所有的别人的距离,应以光年计算。把各自的阳光反射到对方的视网膜上,但中间隔着若干光年。

  道路渐渐地有些熟悉。楼群中的小路旁,丁香早已无花,月季开得正旺,夜合欢的叶子正合并起来。我或者是疯子,或者是全世界第一傻(失恋者总归是这样吧),直到走到那座大屋顶的楼房前我还没认出这其实是我的家。

  直到我爬上楼我还没认出其实这是我的家。

  直到我(一二三四五)找到中间的那个门时还没认出其实这是我的家。

  我敲敲门,没人应。我想一个敲错门的客人不应该被认为是疯子或者流氓。再敲一敲,还是没人应。

  过来一个人问我:“怎么着哥们儿,钥匙丢啦?”

  这样我才恍然大悟,这就是我的家。

  我站在门旁向屋里看了一会儿,仿佛重归故里(是孤身一人不是结伴还乡,因为那滴雨敲响了那片叶子)。屋里和我离开时一样:一张床,一张书桌,两只书柜,一只小衣柜,小衣柜上有一台电视,书桌上有一束花,红色和白色的玫瑰在我离开的时候绽开了一朵(扑啦一下猝不及防肯定是那样)。

  我在桌前坐下,想,那场跳水比赛是在哪一天进行的呢?那时这个窗口里正有一个什么故事呢?总之,那时,这个窗口里,失恋尚未到达,那时失恋正途经别人尚未到达我。坐了一会儿,但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耀着桌上那束花,所以(逻辑告诉我)实际上我已经在那儿枯坐了很久。远处那把萨克斯又吹响了,沙哑的歌喉唱着远方唱着从前。我抚摸那束花,红色的和白色的玫瑰,我能够抚摸它,它不认为我是疯子或者流氓。我祈祷,人间的科学技术千万不要有一天发展到也能够模仿触觉。

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二日

14、中篇1或短篇4

边缘

  那湖,并不大,十几个足球场的样子。差不多,也就这样。

  离开喧哗不息的市区几十公里,地势变化,起伏迭宕。山在前面大起来。能见度好的天气里,从市区也可以望见的那一脉远山,膨胀似的,大起来。山的各个部分,千姿百态相当复杂,山的整体却给人十分简单的印象,尤其是冬天,尤其在一夜罕见的大雪之后,到处是荒茫的白色,仿佛世界要回到初始的混沌。

  前面的什么路段上交通发生故障。往山里去的车到这儿停下来,不走了。从山里来的车呢,一辆也没有。否则很少会有人在此逗留并注意到那一块小湖,不到中午也很少有人光顾路边的那家快餐店。

  湖面,当然早已经冻硬。湖上、岸上、大路小路、山和快餐店的屋顶上,到处都盖着厚而且平坦的雪层。汽车孱弱地停在雪野里,被衬比得毫无尊严。旅客们纷纷朝那家快餐店走去,一路大声抱怨;嘴上的哈气一冒头,刚来得及抖一下,便被刺骨的严寒吞灭掉。雪,柔软洁白绵延无际,把一切嘈杂都压盖住或吸收去了,留下无比透彻的安静。但湖上似乎出了点事,接近对岸的地方有两棵并排的大树,有一堆人,远远地能看出其中有警察——一个或者两个穿警服的人;厚而平坦的雪层上明显划出一个大圆圈,不可能很圆,但很大,几乎把整个湖面都包括进去。

  “这儿怎么啦?”最先进来的一个小伙子问。

  “哪儿?说清楚。”快餐店的老板娘说。

  “湖上,湖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对了,是湖上,说清楚,不是这儿。”老板娘用指尖点一点她的柜台。

  “怎么回事?”

  “死了个人。”

  “什么人?”

  “喂,喝杯热咖啡,还是来点酒?”老板娘招呼随后进来的一群人。

  有个五六岁的男孩儿站在后窗前的一把椅子上,举着一只小小的望远镜。刚才他可能正朝远处的湖面上了望,现在转过身数着进来的人:“一、二、三、四五六、七,没了。妈!七个!一共来了七个人!”

  “知道了儿子,你跑一趟去叫你爸回来行不?”老板娘顾不上回头,又赶忙招呼围拢来的客人,“对不起啦各位,吃饭还得等一会儿。”她抬头看看钟,自语道:“还不到10点呢,谁想到今天人来得这么早!”

  “嘿,我问你哪,”最先进来的那个小伙子说,“那个人是什么人?”

  “您要是也不知道,这会儿就还没人知道呢。”老板娘扭开头,对他的语气明显地表示不满。然后她飞快地换成一副笑脸,向围在柜台前的其他人再说一声对不起:“快餐还得等一会儿,有各种饮料和各种酒。这么冷的天气,先都喝一杯吧。”

  “好吧,”那个小伙子掏出一张钞票放在柜台上:“你给我来半升啤酒。”

  老板娘量好半升啤酒,端给小伙子,目光中也带出一些歉意。

  “请问死的是男的还是女的?”小伙子的语气客气了许多,但仍不免流露着焦虑。

  “男的。一个老头。”

  “有多大年纪?”一个戴眼镜的女人紧跟着问。

  “那谁知道呢?”

  “大概。”那女人往前两步,靠近柜台。

  老板娘盲目地想一下。

  戴眼镜的女人不眨眼地望着老板娘:“大概,估计一下,有多大岁数?”

  “五六十?要不,七八十?”

  那个小伙子已经松下心来,对老板娘笑道:“不愧是老板娘,你真说得对,管他五十还是一百,只要是男的就都是老头。”

  老板娘竟有些恼,红了脸:“我说了我不知道。我们那口子光告诉我是个老头。”

  小伙子顾自嗤笑着离开柜台,端着酒杯想找一个角落里的座位。但他发现两个最不惹眼的角落里都有了人,西北角上不声不响地坐着一个男人,东南角上同样静静地坐着一个女人,他们好像都对湖上的事缺乏兴趣。整个店堂呈正方形,有八九十平米,要在市区可以开一家大买卖。小伙子转了一圈,注意到后窗前的那个男孩,走过去。

  一对温文尔雅的老人站在柜台前,面面相觑,望望窗外,又互相唏嘘。

  老板娘:“还提呢!昨儿,天擦黑的时候,那会儿雪越下越大,看看不会再有人来了,我们那口子出去正要关门上板,就在这门口碰见一个老头。老头背了个大背包,呼哧带喘地往湖那边去。我们那位好心好意地问他,天这么晚了您这是要上哪儿呀?那老头头也不抬,说是去太平桥。哎哟喂老天爷我们孩子他爸说,上太平桥您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走错啦您,这儿方圆几十里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哪有个太平桥哇!”

  南方口音的男人:“那么,太平桥在哪儿?”

  “不知道。”老板娘接着说昨天晚上的事,“可您猜怎么着?那老头破口就骂,说这条道儿我走了一辈子了他妈的用得着你管?说,你瞎啦前头这不就是太平桥了吗?还说,我乍走这条道儿的时候你他妈的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呢!您瞧瞧您瞧瞧,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温文尔雅的老两口连连摇头叹气:“唉,这个人哪!”“这人可也真是老糊涂了。”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吗?”戴眼镜的女人问,脸色有些苍白。

  “不知道。”老板娘继续说昨天晚上的事:“这您说我们那口子还怎么管?回来跟我说,我说随他去吧。我们那口子还直不放心,说你看这么大的雪。我说你缺骂啦?他到前头找不着太平桥他还死在那儿不成?咳咳,可谁想到真就……今儿天刚蒙蒙亮,我们孩子他爸一开门,雪停了,远远地就见湖上不知怎么回事划了个老大老大的圆圈儿,这么早,平展展的雪地上怎么会冒出来个大圆圈儿呢?跑去一看,有个人躺在对岸那两棵大树底下,推推他,您猜怎么着?死了。”

  老板娘的儿子——那个五六岁的男孩,举着望远镜向湖上了望;后窗的玻璃被雪色辉映得白亮耀眼,把他小巧的身影衬照得虚虚暗暗。那个小伙子挨近男孩,也向湖上望。接近湖对岸的那一堆人缓缓蠕动指指划划,但听不见声音。

  小伙子:“把望远镜让我看一下好吗?”

  男孩不理他,也不朝他看一眼。

  小伙子再说一遍:“把望远镜让我看看,行不?”

  “不。”男孩一动不动地望着湖上。

  戴眼镜的女人、那对老人、南方口音的男人,便离开柜台都到男孩这边来。

  老板娘于是喊:“儿子!不是让你去叫你爸爸快回来吗?”

  男孩不吭声,仍旧不动。

  “我跟你说什么呢儿子,听见没有?”

  男孩举着望远镜,连姿势也丝毫不变:“不也是你,不让我到湖上去吗?”

  老板娘茫然地想一想,理屈词穷,走出柜台,也到后窗边来。除去角落里的那两个人,大家都聚在这儿向湖上张望。

  云,渐渐地稀薄,变白,天地茫茫一色。风,在湖面上、湖岸上、山脚下和树丛间卷扬起层层雪雾,一浪一浪地荡开,散落。

  南方口音的男人:“确实奇怪得很,到底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个大圆圈嘛?”

  “都是脚印,”男孩说,“那个大圆圈上面都是他的脚印。”

  “都是他踩的,”男孩说,“踩成了一道沟。”

  戴眼镜的女人:“谁?谁踩的?”

  男孩不回答,神秘地笑了一下。

  小伙子:“是那个老头?”

  男孩松开手,让望远镜掉落在胸前,依然望着湖上:“废话,还能是谁?”

  大家都愣了一会儿,然后“噢——”似乎有点明白。老板娘拍拍男孩的小屁股,得意于儿子的聪明,然后看看每一个人,但是没有谁去理会她的骄傲。

  南方口音的男人:“给我用一用你的小望远镜好不好?”试图模一下男孩的头。

  “不。”男孩早有准备似的一弯腰,躲开他的手。

  戴眼镜的女人:“我呢,给我用一下行吗?”这一回还不错,男孩总算扭头给了她一眼,但仍然是一个字:“不。”。

  老板娘更加骄傲起来,笑得厉害。

  小伙子把酒杯倒过来扣在桌上,向门外走:“去看看。”

  戴眼镜的女人望着小伙子的背影,紧紧张张的不能决定,直到店门在小伙子身后摆来摆去摆来摆去慢慢停住,她才慌慌地追上去:“哎,等我一下。”

  男孩转过身,环顾店堂一周:“一、二、三四五,妈!还剩下五个人!”然后从望远镜中饶有兴致地看每个人的脸。

  温文尔雅的老两口随便拣了个座位坐下,各自要了一杯茶。南方口音的男人把头探进柜台,眼睛几乎贴在货架上,像一匹警犬那样上下左右琢磨了很久,最后什么也没买,退几步在两位老人近旁坐下,抽自己的烟。老板娘在他身后狠狠地盯了一眼,转出柜台,重又堆起笑去招呼角落里的那两个人。

  “这位先生,您喝点儿什么不?”

  “喝什么?”西北角的男人仿佛一惊,站起身,“噢噢,一杯咖啡吧。”

  老板娘再返身在店堂中走一条对角线:“您呢,想要点什么?”

  东南角的女人说:“随便什么吧。好的,就要杯咖啡。”

  店堂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匙杯相碰发出的微细声响,只有茶杯轻轻地脱开桌面又落回桌面的声音。

  老两口中的一个:“你也不记得太平桥在哪儿吗?”

  老两口中的另一个:“不记得。”

  “也没有印象,大概在什么方向吗?”

  “我现在想,是不是真有那么个地方。”

  老板娘给录音机接通电源,随手捡了一盘磁带装上,按下一个键。

  “要我看,”老板娘说,“那老头准是碰上‘鬼打墙’了。”

  南方口音的男人:“是的是的,他在湖上有可能是‘鬼打墙’了,但是在这之前呢,他说要去太平桥,他还说前面就是太平桥,这怎么理解?”

  老板娘:“那,依您的高见呢?”

  “我很怀疑,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钢琴声,似有若无。确实是钢琴声,轻轻的,缓缓的,一首非常悠久的曲子。窗外的雪地上有了淡淡的阳光。店堂里的光线随之明亮了许多,雪反射了阳光,甚至把窗棂的影子朦朦胧胧地印上天花板。钢琴声轻柔优雅,在室内飘转流动,温存又似惆怅,仿佛有个可爱但却远不可及的女人迈动起纤纤脚步。

  后窗前的男孩忽然转回身,喊道:“妈,我害怕,妈——我害怕——!”

  几个人急步向窗边去,惊然朝湖上望。

  “怎么啦儿子?”老板娘搂住男孩,觉出他在发抖。

  湖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老两口互视片刻,安慰男孩也安慰自己:“不怕,没有什么事,别怕。”

  男孩:“把录音机关了,妈,你把它关上。”

  “为啥呢倒是……?”“你把它关上,关上——!”

  “这孩子今儿可真是怪了,平时你不是爱听它吗?”老板娘说着走过去关了录音机,再回到儿子身边来。男孩偎依在母亲怀里,安稳了些。

  南方口音的男人眯起眼睛望着湖上,侧耳谛听很久。然后他弓下身,目光仍然不放弃白皑皑的湖面,在男孩耳边问道:“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

  过了差不多两小时,风大起来,前面的交通故障还不能排除。又一辆面包车在快餐店门前停下。

  男孩举起望远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妈,妈——又来了九个!”现在他显得很快活,站在椅子上手舞足蹈,并且哼唱起一支古老的儿歌。后窗灿烂的光芒勾画出他幽暗的身形,就像个皮影。

  九个人先后进门。老板娘团团转:“喂,有快餐盒饭,有荤的有素的。”

  “听说那边大树下,死了个人?”

  “对,一个老头。喂,有酒,还有各种饮料!”

  “怎么回事呢,凶杀还是自杀?”

  “请坐吧,都请坐吧。这么冷的天儿,先都喝杯热饮再吃饭吧。”

  新来的几个人不急于落座,围着老板娘,围着那对温文尔雅的老人和那个南方人,询问湖上的事,叽哩呱啦南腔北调一团嘈杂:……噢,是吗?……昨天晚上?……对,开始下雪了……太平桥。什么太平桥?……不,不记得。真的有这么个地方?……没人认识他?……到底怎么回事呢他从哪儿来?……

  老板娘冲出重围:“劳驾劳驾,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这时她见那个小伙子和戴眼镜的女人回来了,就说:“要问就问他们吧,他们刚从湖上回来。”

  “喂,怎么样了?”老板娘自先问。

  戴眼镜的女人好像把离开时的惶恐和焦虑都丢在湖上,微笑着,一边踢踢踏踏地跺脚一边擦眼镜上的水雾:“冷死啦冷死啦,湖上好大的风噢。什么?哦,让他先说。”她望一眼小伙子,那光景他们已经很是熟悉了。

  小伙子:“不错,你那宝贝儿子说对了,那圆圈整个是那老头踩出来的。”

  戴眼镜的女人:“他在湖上一圈一圈整整走了一宿,把那一圈雪踩得又平又硬。不不,不像是‘鬼打墙’。”

  小伙子:“不是‘鬼打墙’。他不像是迷了路。他肯定是以为走到了他要去的地方,这才躺下来。喂,老板娘,再给我一杯酒。”

  戴眼镜的女人也要一杯。她很美,皮肤很白,带一副细边眼镜,很文雅。

  小伙子:“他在湖上一圈一圈至少走了有四五十公里,最后在岸边看见了一块大石头。对,就在那两棵大树下。那石头两米多长一米多宽平平整整,邪门儿了,正好像一张床。看得出,他死前并没有迷了路的那种惊慌失措,他完全相信那是一张床。”。

  戴眼镜的女人:“他走到床前,他以为他走到床前,脱了鞋;还把一双鞋端端正正地摆好——想必这是他几十年里养成的习惯,然后爬上床,脱了棉大衣把棉大衣当被子,躺下,把自已盖好。就这样。”

  “有条不紊,看不出他有过一点慌张。”

  “睡之前他还吸了一支烟。就这样。”

  “他身上、衣兜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一点能说明他身份的线索。”

  “发现时,他死了并不久。就这样。”

  “是我们那口子最先发现的。”

  “那时候天也就是刚刚亮,对吗?”

  “天刚蒙蒙亮。”

  戴眼镜的女人看看手表:“就这样。现在是1点,他死了七八个小时了。”

  没有人说话。都望着后窗。

  过了一会,小伙子也看看手表:“噢,是吗?老板娘,给咱们开饭吧!”

  “喂,都有哪位要快餐盒饭?该死的我们那口子怎么还不回来!”老板娘满腹怨气地朝湖上望望,顺手在录音机上换了一盘磁带,按下一个键。“有酒,也有烟,有各种饮料!”

  这一回是一首提琴曲,开始的节奏急切、跳跃、断断续续,继而低回旋转、悠悠荡荡联成一气,反反复复地加强着同一个旋律。仿佛在一片大水之上,仿佛有一条船,仿佛是一个水手驾了一只木舟。窗外,丝丝缕缕的残云在天上舒卷撕缠,风刮起雪尘肆无忌惮地扬洒在空中,太阳把它们照耀得迷蒙灿烂。一只提琴孤独地演奏,拨弦,弓在弦上弹跳,似乎有些零乱,然后是一阵激动的和弦、变奏,渐渐又透出初始的旋律,缠绵如梦……仿佛有桨声,有水声,有船头荡破水面的声音,仿佛有喁喁的话语。

  男孩又喊起来:“妈我害怕!妈——我害怕,我害怕—一!”

  人们忽啦一下又都聚向后窗。除去西北角那个男人和东南角的那个女人。

  “妈你把它关上,把它关上——!”

  “天哪可真是怪了,今儿这孩子是怎么了?”老板娘说,忧心忡忡地看着众人。

  “关上——!快把它关——上——!”

  老板娘赶紧过去关了录音机,回来,搂住瑟瑟发抖的儿子,轻轻抚摸他的头,攥住他冰凉的小手,大气不出地盯着湖上。

  湖上仍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新来的一个人问:“湖上那些人,他们在等什么?”

  “可能在等新的线索。”“可能,正与电视台联系,寻找老头的亲人。”“等他的亲人,或者朋友。”“也可能等运尸体的车来。”

  新来的人中有七个出了店门,到湖上去。

  老板娘喊:“喂,见着我们那口子让他快回来!你们就问谁是快餐店的老板,对,那就是我们孩子他爸,让他马上回家来!”

  南方口音的男人也走到门外,站在台阶上抽了一支烟,又回到店堂里。他看看男孩已经又在母亲的怀中玩耍了,便凑近来盯住男孩的眼睛问:“你看见湖上都有什么?别害怕,告诉我,你还看见了什么?”

  文质彬彬的老两口颤颤地说:“别,别再问他。”“你看他刚刚好些了。”

  老板娘茫然无措,不知该听谁的。

  男孩似乎把刚才的恐惧全忘了,又高兴起来,举起望远镜看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一、二、三……妈,现在还剩九个。”

  一个新来的人:“把你的望远镜让我看一下,行吗?”

  男孩端着望远镜看,不理他。

  另一个新来的人:“给我看一下就还给你,怎么样,行不行?”

  男孩从望远镜中看每一个人,对上述请求毫无反应。

  最先来的那个小伙子喝着酒,笑笑:“你们休想。这孩子邪门儿了,老板娘你这儿子将来是个人物。”

  “至少,”戴眼镜的女人说:“你这儿子能把你这小店守得牢牢的。”

  但这时男孩从母亲怀中挣脱出来,下地,径直朝东南角走去。他走到那个女人跟前,站下。东南角的女人仿佛很疲惫的样子,从始至终一声不响,让人担心她是不是病了。男孩站在她跟前注视了她好一会,她才发觉。

  “噢你好!”她说,“有什么事吗?”

  男孩:“你想不想用一用我的望远镜?”

  “喔,当然好。可用它看什么呢?”

  “湖上,你可以用它看看湖上。”

  “对对。好,让我来看看。”

  下午四点多钟,湖岸上又来了一辆警车。红色的警灯一闪一闪,灭了。几个警察再次围着死者拍照:全景,近景,局部。摄像机对准老头平静的脸,推近拉开,推近,拉开,然后摇拍远景。

  鲜艳的落日挨住了山顶。山的某些被照耀的细部,更加复杂、真切。风把天空刮得非常干净,山的全景依旧十分简单,甚至抽象。大山的影子倒下来,渐渐淹没了那两棵大树的影子,像黑色的油那样缓缓浸染着雪层。湖面上一半晦暗阴郁,一半灿烂悦目。雪层,和雪层上的那个大圆圈一点也不融化。

  没有迹象表明前面路段上的交通故障可以很快排除。快餐店门前,有些汽车掉转头准备往回走了,发动机隆隆作响,排气管喷出一股股白烟。

  “一、二、三、四、五、六、七,妈!走了七——个!”老板娘的儿子说。阳光斜进快餐店的窗口。窗棂的影子一条一道,起起伏伏落在店堂中央的地上、桌椅上,落在人的身上、脸上。

  从湖上回来的人说,在一尺多厚的雪层下,找到了老头的那个大背包。

  “怎么知道一定是他的呢?”

  “背包里有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很旧了,已经发黄,表面布满了裂纹。”

  “是他?”

  “很明显,那是他,是他年轻的时候。”

  “是从一张合影上剪下来的。”

  “噢?”

  “照片的一侧,残留了一个女人的肩膀。”

  “肯定是一个女人?”

  “看得出,她穿的是一件碎花旗袍。”

  “他呢?”

  “他嘛,看样子那时他有三十多岁,很普通,一张最容易被人忘记的脸。”

  老板娘一次次到门外去,张望她的男人。“该死的,还想不想回来!到底是上哪儿去了……”

  男孩又唱起那支古老的儿歌,唱得零零落落,不时向他的母亲报告湖上的情况。“妈,妈——!他们把他抬上汽车啦。”

  人们喝着酒,喝着咖啡和茶,漫不经心地扭转脸看一看窗外。往山里去的路还没有修好,往山里去的车无声无息还停在雪地里。

  “没有他的地址吗?背包里有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没有”

  “背包里有一袋米、一罐油、一盒糕点和一包糖果。就这些。”

  “还有几只漂亮的发卡。就这些。”

  “对啦,还有几个红色的纸袋,每个纸袋里一沓崭新的钞票,一元一张的,十张。”

  “会不会是压岁钱?”

  “是压岁钱,再有几天就过年了。”

  “呵对,还有些烟花爆竹。再没了。”

  “还有一个礼拜,就要过年了。”

  “这条路常出故障吗?”

  “但愿今天夜里咱们都能回到家吧。”

  男孩像模像样地扭着胯,扭着小屁股,扭出欢快的节奏,把那支陈旧的儿歌唱出崭新的激情。阳光不知不觉地消逝,昏昏暗暗的后窗把男孩的身影融化进去,风更大了,风声很响。“汽车开啦,妈!他们把他运走了。”几乎分辨不出这声音是从哪儿发出的。

  老板娘扭亮了灯,昏黄的灯光让人打不起精神。老板娘走近录音机,但偷看一眼她的儿子,踌躇片刻,又战战兢兢地走开。

  天黑起来的时候,往山里去的路通了。一二三四五六七,有七个人站起来,依次出门,打算进山去。男孩从望远镜中看他们怎样走出去,看店门在他们身后怎样摆来摆去摆来摆去,看风怎样把碎雪从门隙间吹进来并且在门前化成水。男孩看见东南角上的那个女人还在,望远镜从那儿走一条对角线,男孩看见西北角里的那个男人也没走。

  老板娘思虑良久,对男孩说:“我出去看看,不知你爸爸到底哪儿去了。”她看看角落里的两个人,把话甩给他们听,“我不会走远,我就到门前的大路上,绝不走远。”

  “一、二、三。”男孩子把他自己也数进去,店堂里连他总共剩下三个人。

  男孩从望远镜中看到:东南角的女人终于向西北角走去。

  男孩看到:她走到西北角那个男人近旁停下脚步,站着,一言不发。

  男孩看到:男人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才转过脸来,望着女人。

  窗外一团漆黑,风声压倒一切。

  男孩听见女人说:“这么久,你还没有认出我吗?”

  男孩听见男人并不回答。男孩看见,男人的眼睛里和女人的眼睛里,都有一层亮亮的东西涌起,涌得厚厚的。

  男孩悄悄溜进柜台,按响了录音机,躲在柜台后面。窗外,漆黑的雪地上走过漆黑的风声。然后是一把吉它,一把要命的吉它,响起来,颤抖着响起来……仿佛在那颤抖的琴声前面和后面,都有着悠久的时间。男孩像那琴声一样,颤抖着,蹲下,把双膝紧紧抱在怀里。

  很久很久,男孩听见那女人对那男人说:“我等你,我们一直都在等你。”

  “我们等你,我们到处找你。”

  “我们找你找了,一万年。”

局部

  我知道,这之前他们一直都在找我。

  这么多年他们一直也没放弃找我。

  我知道早晚他们会找到我。他们找到我就是把我杀了,说实在的,我嘛,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换了我是他们我又能怎么办呢?杀一个叛徒不像杀一个别的什么,无论怎么讲,于情于理都是讲得通的。

  我是个叛徒。叛徒,我看不用再怎么解释了,叛徒这两个字家喻户晓。

  不不,不是冤案。可能有些“叛徒”是冤案,我不是,真的我不是。没人冤我,没有,真没有。我真是叛徒,不骗你。唉——,但愿还能有人信我的话,我希望不要因为我曾经是个叛徒,就再也没人肯相信我。相信我,至少我不是无赖。我认帐。我罪恶深重我死有余辜,我都承认。我干过的事我一件都不抵赖。不翻案,我不翻案。

  当然,也翻不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说:该平反的平反,该翻案的翻案,我不浑水摸鱼;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世上确实有冤狱,也确实有真正的叛徒,实事求是。从小,母亲,还有父亲,就希望我长大了至少作一个诚实的人,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要实事求是。那时候,每逢过年,父亲给我买一些烟花爆竹,母亲给我一点压岁钱,我伸手去接,他们先不给我,他们先问我: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你是不是一个诚实的孩子?我说是。他们说:再想一想,要实事求是。我再想一下,说是,或者说不是但明年我会是的,然后父母才把那些过年的礼物送到我手里。

  我这么说,并不是要求宽恕。

  自打我成了叛徒,多少年来——多少年了?有一万年了吧?——我心里非常清楚,就剩下实事求是能让我保存住一点点良心了,也是我唯一的赎罪方式。只有这样,我偶尔才能睡一宿好觉;才能在夜深人静却无法入睡的时候喝杯酒,指望随后可以梦见那些唾弃了我却总让我想念的人;才能在每年的清明,为我的父母和被我所害的人烧几张纸;才能稍稍地舒一口气,才能活下去。

  够多滑稽是不是?总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我的一切罪恶就出在这儿:贪生怕死。

  照理说,我还活的什么呢?

  有很多年,我从这儿跑到那儿,从那儿跑到这儿,隐姓埋名怕有人认出我,怕他们找到我。想象他们找到我的情景,比想象他们怎样处决我,还可怕。与其让自己人把我处死,真不如当初死在敌人手里。当然,他们早就不把我当自己人看了。我不敢想象怎么面对他们,我不敢想象在哪一年哪一天,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他们忽然找到我。但是每年每月每时每刻,我都强迫着作这样的想象。一种强迫症。理智上并非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应该不想,或者,应该去死。清醒起来,我知道我不如尽快去死,像我这样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早晚还不是一样?那么麻烦别人倒不如自己干还要光彩些。让自己人——我是说让那么多好人——恨着骂着、蔑视、唾弃然后把你找到,就像找一只史前动物那样惊异于你怎么还能活着,与其这样,真不如自己知趣早早地去死了吧。活得没有一点让人看得起的地方,就不能死得勇敢一点至少爽快一点么?想是想得挺好,可一着手去做我就又害怕了,下不去手,自己下不了自己的手。刀子、绳子、河边、楼顶、毒药……办法是不少,决心也不小,关键是得真干哪。真要去干了这才看出我是个天铸地造的叛徒胚——贪生怕死,禀性难移。一个人像我这么怕死真是无可救药了,活到我这个份上还怕死,真让人失望。你有多怕死你就有多愚蠢,这是说我。人的怕死和人的愚蠢,你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当然,并非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我是指我自己,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这么废物。好人们看我活得就像条狗。我自己最明白,我活得未必比得上一条狗。我的那条狗活得比我有道理。我到这大山里来之后养了一条狗,我东躲西藏了好多年然后在这片大山里住下了,养了条狗,它活得比我有用比我自信。它无条件地跟着我,除了春天它不知跑到哪儿去风一阵子它从不离开我,它除了离不开我就只醉心于那片大山,它每天望着四周的大山玩一会儿然后睡一会儿,活得坦然自在。唉,但愿来生吧。但愿那时我能做到宁死不屈,但愿来生我能有这样的品质,能够那么勇敢和那么明智。宁死不屈,确确实实是明智的:死了,是无比的光荣,没死呢,得到大家的尊敬和爱戴,自己也更信任自己,自己也更看得起自己。关键是你得经得住打,经得住各种刑法的折磨,不怕死。

  那座城市,我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去过了。我在那儿出生,在那儿长大,又在那儿成了叛徒。自从我成了叛徒逃出那座城市,很多很多年里我没有回去过一次。起初我是觉得没脸见人,没有比叛徒更卑鄙更丑恶的东西了;我从小就知道,谁都是从小就知道。尔后我才意识到他们不会饶过我,他们必定在全力寻找我,在没有证据说明我已经死了之前他们不会放弃这样的努力。这是对的,这完全应该理解:当然不能让一个出卖了别人也出卖了自己的灵魂的人,就这么逍遥法外。我不敢回去。

  不敢回去的原因还在于,我不想触景生情又回忆起我被敌人抓住、以及此后种种可怕的情形。我一心想到大山里去,到深山野林里去,越是荒凉偏僻越是人迹罕至越是交通闭塞风气不开,越好,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开荒种地自食其力了此一生。我以为这样就能把一切都忘掉,把善与恶都忘掉,把所有的人都忘掉包括把自己也忘掉,统统忘掉。

  事实上这办不到。除非去死,你什么也忘不了。良心的规则跟下棋的规则类似,即便是棋错一步满盘皆输。那你也不能悔棋。然而生命的规则却又不同于下棋,生命已经被开垦过了,除非去死你不可能重来一盘。可我正是因为怕死才成了叛徒的呀!实际情况很可能就是这样:你要是看重良心你就别怕死,你要是怕死你就别在乎良心。可是,你又牵挂着良心又舍不得性命,我是说我,像我这样的人可还有什么出路么?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敌人把我抓住,先是劝导我,说我年轻无知受了人家的骗。实事求是地说,那阵子我表现得很像回事。我驳斥敌人,历数他们的罪行,揭穿他们的谎言,以严谨而且精彩的逻辑证明他们的虚伪,我那时生气勃勃才思敏捷滔滔不绝——可不像现在这么没用,质问得敌人瞠目结舌理屈词穷。好歹我这一辈子也算大义凛然慷慨陈词过那么一回。那感觉真不错,觉得自己是那么崇高,真是一种幸福。我想,我那时看上去一定是非常勇敢。事实上不是那么回事。我想我有幸能够勇敢了那么一阵子,归根到底是因为我坚信我的信仰是对的。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叛徒。或许有必要把叛徒的概念界定一下:一种情况是,经过劝导,你真的相信是你错了,你真的认为你是受了骗,于是你放弃了你原来的信仰,那么你不应该算叛徒,你只是改变信仰罢了,信仰和改变信仰那是一个人的自由不是吗?另一种情况是,敌人,譬如说用高官用金钱或用美色来引诱你,于是你就放弃了你原来的信仰,那么依我看你也不是叛徒。因为这说明你原来就谈不上有什么信仰,你只不过是找错了升官发财和享乐的途径,你本来就是个利禄熏心贪图享乐的人,现在你只是调整了你的经营方式你并没有背叛你的初衷。再一种情况也就是我的情况,我一点也不怀疑我的信仰,我懂得那是唯一正确的道路,我至今都相信那是人间最最美好的理想,可是,在死的威胁下我放弃了它,背叛了它,为了活命我出卖了它,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叛徒。

  铁案如山。

  劝导无效,他们就打我。我是说敌人。敌人开始打我,给我用刑。

  我不想说这些事,不想说那些细节。残酷残酷,无非是说那些刑法有多么残酷,说这些干吗?为自己开脱罪责?不管多么残酷,不是有人挺住了吗?那就是说人是可以挺得住的。人折磨人的方法,和人经受折磨的能力,都是能让人自己为之震惊的。我不想说那细节还主要不是因为这个,主要是因为那场面太让人觉得屈辱。他们就像揍一条畜牲那么揍你,就像打一只苍蝇那样恨不能一下子就打死你,就像摔一堆破盆子烂罐子没头没脑地把你摔来摔去,就像猫摆弄一只耗子,他们一踹就把你踹得跪在地上,你好不容易又站起来那好他们再踹再把你踹得趴下。你别指望还能保持什么尊严,他们把你围在中间像轮奸似的那么轮流着揍你,东一鞭子西一棍子,揍得你满地乱滚,浑身是土是汗,满脸是血是泥,你不可能不呻吟不可能不把身子蜷缩起来,别相信电影里那些有分有寸的拍摄,你的衣裳不可能只是在肩膀上或后背上撕破那么一小块,你被打得连裤子全都掉下来这一点儿都不算新鲜,甚至那个最要命的玩意儿都哆哆嗦嗦的上面沾满了土,他们就用不管是鞭子还是棍子去拨弄它还他妈的笑着,你想想看那原本可是为了做爱的呀。这时候,你要是还能相信,你是人,说实在的,那也就不算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了。这时候,你要是还清醒,你会觉得以往的人间很可能全是幻觉,什么上学啦你要衣着整洁尊师爱友那些小时候的事,后来长大了又是什么要注意言谈举止彬彬有礼要尊重别人也要自尊,什么文明礼貌什么文雅潇洒风度翩翩什么讲究卫生注意营养还有什么什么——碰破块皮还要小心翼翼地上一点药?那全是假的,全是幻觉,是梦要么就是谣言。人哪,真是神秘真是不可思议,任何时候你都不敢说你是在梦里还是从梦里醒来了,你在梦里是不是也可以再做梦呢?你醒来了是不是还可以再醒来呢?别再说这些事了,我怕我又糊涂了,又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儿了。我一度精神不大正常。我老是得不时地这么掐一掐自己的大腿,感觉一下疼不疼,等一等看,会不会又醒过来。习惯了,其实没用。

  我说我精神一度不大正常没别的意思。我不要求宽恕。请相信我。

  其实在梦里你也能想起来掐一掐自己的大腿,你也能有疼的感觉,于是你欣喜若狂以为这一回不是梦了,可这么一欣喜若狂那才妙呢,忽悠一下你就醒了。有一回,我梦见我爱过的那个女人在大山脚下的那个小湖边把我找到了。我的那条狗把她领来,把我找到了。湖水清洌,波光潋滟,小时候读过的那篇古文中怎么说的?“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山甚,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数百头,皆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怡然不动;倏尔远逝,往来翕忽……”正是那样。绿草茵茵,山青水碧,轻风徐徐,树影婆娑,正是这样。湖岸上,她向我走来。我那条狗走在她前面,想必是它领她来的。她走到我跟前沉默着看了我很久,然后说:“我一直在等你,我们到处找你。”她含着泪对我说:“你不是叛徒,真的你不是,你弄错了。”可我干过的那些事呢?“那是假的,”她说,“那是梦,是你做过的一个梦。”可我怎么才能知道现在这不是梦呢?她叹一口气:“你看。”她让我看她身上那件碎花的旗袍。细细碎碎的小花真真切切,一团团一片片都带着她的体温和汗香,连贴边上密密的针脚我都一一看过。这是真的?这真是真的?她擦去泪水,微笑着:“你真是梦怕了。”我仍然不敢相信,就掐着自己的大腿,围着那片湖水满腹狐疑地走。她跟在我身后,说:“跟我回家吧,回太平桥去。”她这么一说,我想我倒得先验证一下她是否真是我爱过的那个人,我猛地转回身问她:“你还是在太平桥经营着那个小酒吧?”她点点头说:“这么久你都到哪儿去了?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心里盘盘绕绕的有点糊涂。她又说:“不信你看呀。”我寻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见我的父母、亲人一二三四五六七都来了,看见我的朋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他们都来了,他们毫无恶意毫无轻蔑毫无仇恨地望着我,他们有说有笑互相随随便便地交谈着向我走来。真的这回真是真的啦我想,我再把他们—一从头到脚看个仔细,抓住他们的手抓住他们的胳膊抓住他们的衣襟这回错不了啦我想,这回到底是真的了我说,是真的当然是真的他们也都说。“回家吧,”他们说,“再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我就在那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痛痛快快地哭。我那条狗蹲在我身旁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嗓子里哼哼卿卿的,眼神也是那么又悲又喜似的,我想这还会错吗?我哭了又哭心里那个舒坦、那个轻松、那个庆幸、那个高兴哪……然后忽悠一下,醒了。还是醒了。就这么忽悠一下,睁开了眼,非常简单。

  忽悠一下。一秒钟都没用。

  甭提有多简单了。

  醒了,还是那条结结实实的炕,还是那间空空落落的屋子,还是我,一个人,后窗外是那片湖,一片白,远处是大山,白茫茫天地一色,下雪了,下了一宿大雪这会儿已经停了,太阳出来,雪地上和山谷里,飘浮起空蒙寂寥的光芒。有个孩子的声音,也许一个也许几个,在说歌谣:一一、一二三,打江山;二二、二三四,写大字;三三、三四五,烤白薯;四四、四五六,亲骨肉;五五、五六七,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捡个骡子当马骑!童谣,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阳光照进屋里,门前两棵老树,树干的影子倒进来,斜着,把屋子分开成三块;早晨是西边的一块最小,中午有那么一会儿三块一样大,然后树影继续移动、延长,傍晚时东边的一块最小,越来越小变红变暗,每天都是这样。我的那条狗卧在院前,卧在两棵老树之间,每天都这样。它不叫,它已经老了,很少有什么事还能让它大惊小怪。并没有院墙,一直可以望到大山,四周连绵不断的大山,没有公路通到这儿。太阳东山出,西山落,每天这样。月亮圆了,月亮缺了,月影走过湖面,月月如此。那片湖并不大,几十个足球场的样子,差不多也就那样。山绿了山又黄了,湖水封冻了,湖水融化了,年年如此。沿湖岸,错错落落十几户人家,春种秋收生儿育女,祖祖辈辈就这样。

  说实在的,严刑拷打我还是经受住了不少,有个把月我什么都没说。实事求是,我不是想要求宽恕。可是慢慢我明白了,就这么打下去非把我打死不可。最后无非两种结果:要么我招供;要么我以后的日子就只剩了坐牢和挨打,不打死我就不算完。敌人明确地说:“你别以为我们不敢打死你,你不算个什么重要人物。”这下我害怕了,我相信他们会的,会打死我,我无足重轻。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死我就害怕了。只知道这一害怕,把我全毁了。

  越害怕就越害怕,越想越怕。

  我那时候21岁。我躺在牢房里越想越委屈,就这么就完啦?所有的愿望,所有的准备,所有的梦想令人激动的种种梦想,长大吧快点长大吧一天天盼着长大去实现那些梦想,终于长大了接近那些期待了,按捺不住的期待眼看着就来了……然后忽悠一下就这么全完了?再也没有了再也不可能有了?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虚无、无着无落,噢天哪那是什么?也许连黑暗连虚无都没有,那会是什么?什么也没有,谁都没有,自己也没有,没人知道你到哪儿去了,你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什么也没有死啦,什么也看不见也摸不着什么也干不了,死了……这时候我才懂了活着有多么好,我才发现我是多么想活。

  小时候,我这么想象过一回死,想到最后我赶紧跑到母亲身边偎依在母亲怀里:“妈,我害怕。”父亲走过来问我:“怕什么?你看见了什么?”我不回答,母亲搂住我我觉得安全了。我问母亲:“妈,死疼吗?”母亲愣一下,望望窗外,把我搂得更紧些,说:“想那个干吗,那还早着呢,还早着呢。”我想是呀还早着呢,还有好多好多年呢,这样,很快我就不去想它了。

  可现在,死这么快就来了,没想到会这么快。我才21岁。我躺在牢房里委委屈屈地哭起来,一边哭我一边想到我甚至还没结过婚呢。我爱着一个女人,就是我梦见在湖边把我找到的那个女人。事实上,我还没来得及对她说过什么。我有把握她对我印象不错。在漆黑的牢房里我肆无忌惮地哭着,想着,越想越相信她对我印象不错,要是我对她表白她不会拒绝我。我真后悔为什么我早点没对她说,有什么可不敢对她说的呢,要是我知道我这么快就要死了我一定敢对她说。至少她不会一下子就拒绝我。有一次好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她一定要挨着我坐,那不像是偶然的。人多,坐得很挤,我们俩几乎是紧挨着了,我先还尽量躲开一点,后来我发现她并不躲,好吧我也不躲试试看,结果我不躲她也没躲,那不像是无意的。我永远都记得她的体温和汗香。那一天有点让我神魂颠倒,夜里想起来觉得很紧张。她长得很美,皮肤很白,戴一副黑边眼镜很文雅,不不绝不是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发现她很美,不是漂亮而是美,很美,而且很文雅。她年龄比我大,这并不重要。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长途汽车上,汽车在半路停下来,下着大雨,前面的什么路段上交通发生故障,汽车都停下来。旅客们都到路旁的一家咖啡店里去。咖啡店很小,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上帝的安排只有我和她没有座位。有一扇后窗,很高,很窄,窗台却很宽。我把咖啡放在窗台上。她走过来也把咖啡放在窗台上。雨很大,窗外是茫茫雨雾和隆隆的雷声。我和她站在后窗前,上帝的安排,我们必然要互相说些话。雨一直没停,前面的交通故障一直到天快黑时才排除,上帝的安排,我们俩先是站在后窗前,后来就轮流着在窗台上坐一会儿。她很美,很有文化很有思想,很有修养,又很有激情性格很开朗。我呢,我那时才思敏捷自命不凡,不管什么事一点就通,不仅理解得快还能加以引申,虽不免有穿凿附会之嫌但凭着机智总能跟上她的思路。她坐在窗台上。她身后的玻璃上,雨水一层层抖开、一浪一浪地铺落,闪电不时照亮那面玻璃,照亮她和我。我对她一见钟情。雷声雨声一刻都不减弱,为了听清我的话或是为了让我听清她的话,她一次又一次把头凑近我,我感到了她的呼吸,甚至听见唾液在她喉咙里纤柔地滚动。渐渐地,我头一次感到自惭形秽,感到自己才学疏浅却还自以为是,不懂装懂,真是可怜可笑。不过看来她挺喜欢我。天黑前我们成了朋友,我胆怯地问,我们可以做朋友吗?她说,当然。这是上帝的安排。正是她的引领和介绍,使我找到了我信奉的终生的理想……不不,是信而未奉,我是个叛徒。

  有一回我到她的住处去。

  晚上,她正在浴室里。她在浴室里喊:“请进!”

  她在浴室里说:“你先在客厅里等一下。”水声,喷洒溅落的水声。她说:“你坐,我马上就好了。”

  我坐下。水声不断。水落在地上的声音,和不是落在地上的声音,使我想人非非。那浴室的六面想必都应该是墨绿色的,墨绿的和雪白的,都挂了晶莹的水滴,灯光在水雾中尤其飘幻宁和,深暗的影子摇动着那墨绿的,和勾画出雪白的……我觉得身体里和灵魂里都一阵阵颤抖,慌忙地抽烟、看报纸,然后不得不跑到阳台上去,努力驱除对那色彩和对那些水声的渴望。我躺在昏暗的牢房里,铁窗外有几盏星光,心里又翻动起那样的渴望。“喂,你干吗呢一个人在阳台上?进来。”水声停了,她从浴室里出来,头发还是湿的,穿一件紫红色睡袍。她舒舒坦坦地坐下,散散漫漫地跟我谈话。我想,对啦,应该是紫红的,紫红的和雪白的,我眼前便出现那样的画面:紫红的、静的、浑然缥缈的,和雪白的,动的、真实的鲜活……。我害怕我的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亵渎。“喂你怎么走哇?”我走了。我这辈子,什么都让这“害怕”二字给毁了。我成年累月地渴望那水声和那水声停下来的时刻,想象墨绿的、紫红的、和雪白的。躺在清冷的牢房里,晨鸟开始啼鸣,我知道如果不招供我也许都活不到夜鸟归巢的时候,我将死去,我将没有结过婚就死去,我将没有感受过女人就这么死去,我将没能对我所爱的女人表明我的心意就死去,永恒的黑暗和无边无际的虚无那是什么?天哪,那些墨绿的、紫红的、和雪白的……

  第二天敌人再拷打我,那些刑具一摆出来我就哭了。这一下全完了,这是我毁灭的开始。这一下敌人知道他们很快就要赢了。他们更加自信了:就这么打下去,变本加厉地打,打下去,用不了很久他们就要赢了。果然,我没能让他们失望,就这样。

  我只想到,我要是就那么死了我就再不可能得到她了。我竟然没想到,我叛变了我也一样不可能得到她了。事实上,当我疏忽大意地在那趟车上胡言乱语让敌人盯了梢的时候,这件事就已经注定了。当我走进那家小饭馆,还是那么放松着警惕,自命不凡地跟一群人高谈阔论的时候,一切就都安排定了,我已经再不可能得到她了。

  敌人把我放出来的那天我才明白这一点。

  那是个阴云密布的下午,看样子就要有一场大雪。我听见路上的人说,就快要过年了。敌人把我入狱时的那个大背包还给了我,里面还有一点钱,我买了一袋米、一罐油、一盒糕点和一包糖果,心想快过年了,回家去应该给父母买些年货。买了,这才想起父母每年都要问我的话,“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你是不是一个诚实的孩子”,虽然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但21年中这已成为父母向我祝贺新年的习惯。我这才想起我是不能回家了。

  我出了城,无目的地沿着公路走。天快黑时下起雪来。

  我独自在大雪中走了一夜,并不考虑方向。从我被敌人抓住的那一刻始,一切就都晚了,我无论如何都回不了家了。也许这件事决定得还要更早些。在我还没有看出保持警惕是多么重要、在我还没来得及改掉自命不凡的坏习惯就有了自己的信仰之时,这件事就已经决定了。

  天蒙蒙亮时,雪停了。公路上有了汽车。我用尽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张车票。售票的老头问:“去哪儿?”无所谓去哪儿,我想,越远越好。

  我在东北的大森林里呆过几年,在那儿伐木。我到过南方的海岛,打过几年鱼。我还到过西北,黄土高原,贩过几年盐和牛。我跟着一个江湖医生学了些医道,先只是为了自己的保健(我一度病得厉害差点死在滇西的一个小寨子里),后来也给别人治治病,要一口饭钱,不多要,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闲了闷了或是病倒在床上了,时间多得打发不完,我就读读医书,也读史书,什么书都读、找见了就读,并无计划,也无章法,不过是一种消磨光阴的方式。有《四郎探母》那么一出戏,我看了那么多书,只在那个戏本上发现有人给过叛徒一点儿同情。当然那不是一本好书。我这么说可没有别的意思,我说过了,我自己都不会宽恕自己,四郎虽也是贪生怕死,但他没出卖过别人。我山南海北地走了好多年,还是想念家乡,就又回来,在离那座城市几百里外的大山里住下了。

  养了条狗,盖了间房,我们一起在大山里,一住几十年。

  几十年中,数不清有多少次我想到那座久别的城市里去看看,但一次都没去。这真是糊涂。

  我那条狗,可真是条长寿的狗。它老得连叫都懒得叫了,甚至到了春天它也不出去跑了。它整天整天就守着我,整天整天就趴在门前那两棵老树之间,永不厌倦地了望四周大山。它年轻时可不这样,一到春天,它就呜呜咽咽地叫几宿,我拍拍它的头说“你去吧”,它就去上十几天,十几天我们不见面,夜里我偶尔能从风中听见它在山里跑,追着它的相好,漫山遍野地叫。十几天后它准回来。

  每次它准时回来,我都感动得想哭,同时相信我不如一条狗。并不是说我不如它快乐,而是说我不如它忠诚不如它心怀坦荡。

  如果,小时候,是因为离死还太远太远,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你不知道会有什么美妙的事在等着你,所以,死虽然毕竟是你的方向,你也先不去理会它,你偶尔想它一下就把它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去享受生,那是有道理的。

  如果,21岁那年,你还太年轻,你还不知道命运早已决定,你爱着一个女人,一个美好的女人,至少你想得到一个女人的爱,因此你想活下去,即便你是被命运蒙蔽着而选择了不死,你也是有道理的。

  可现在,谜底早已揭穿,终点也已经看得见了,从现在到终点的这段很短很短的距离中,肯定来不及出现什么奇迹了,一切都能够预见了,不过是取这几十年中的若干分之一再重复一下罢了,再这么怕死再这么怕他们找到我是没道理的。

  不要再美化自己了。不要为自己的怕死找理由了。我就是常说的:怕死鬼。

  树影消失了。门前那两棵老树,我越来越对它们怀着恐惧又对它们抱着希望,他们早晚会从那两棵老树后面转出身来,找到我,我害怕他们找到我因为我害怕看他们仇恨、轻蔑的眼睛,但我希望他们处死我,快些处死我。

  尽管我自己还是下不了自己的手,但我对我的这个下场心悦诚服。

  未来是什么且不去管它了。问题是过去无法更改。关键是,现在应该结束。

  在所有我看过的那些书中,都没有叛徒的天堂。这我知道。即便是在《圣经》上,也没有,没有叛徒的天国之路。这我都明白。

  那天,那是春天,奇怪,我的那条狗又呜呜咽咽地叫起来。它已经好多年不这样了。我想,说不定要有事了。我拍它的头说:“去吧。”它就去了。我明白,这是天意,肯定要出事了。它向暮色的山中跑去了。我很高兴不让它看见我被抓住,不让它看见我也许被处死。否则它会受不了的。

  月亮出来了。月色下,那两棵老树的影子指向黑黝黝的大山。他们是从左边这一棵后面出来,还是从右边这一棵后面出来,只剩下这个问题悬而未决。

  到底我也没弄明白他们是从哪一棵后面来的。

  我想,唯一的悲哀是等了这么多年,何必要白白等这么多年呢。自从我疏忽大意被敌人盯了梢的时候,或者再晚一点是我被敌人抓住的时候,或者再早一点,是我认识了我终生所爱慕着的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就注定应该去死了。或者更早一点,是那场大雨把前面的路冲坏了的时候,是我走进那家小咖啡店发现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的时候,是我和她都看中了那扇又高又窄的后窗的时候,我已经非死不可了。

  可供选择的仅仅是:一种死法可以上天堂,另一种死法只能下地狱。

  这么多年来,我却怎么也回忆不起,那个大雨天,我坐了长途汽车,是要到哪儿去?

  他们来了。他们早晚会找到这儿来的。

  我点了一把火,烧了那间房子。这样,那条狗回来找不到我,也就不必总在这儿瞎等了。它会想明白。它没办法它总得离开这儿,到别处去度过它最后的生命。

构成

  甚至可以这样认为:你们不期而遇,你对她一见钟情,你至死不渝地爱着那个女人,这件事,还在你五岁那年就已注定。

  你五岁那年的一天早晨,也许你还能记得也许你早已忘记,那时,太阳刚刚从对面的山梁上升起,你站在门前端着一只小小的望远镜,望着你的父亲爬上对面的山梁,望着你的父亲背着一个大背包,沿着唯一的羊肠小道爬上那道山梁,朝你们挥手。照理说你不会忘记,那时你问母亲,父亲他要到哪儿去?母亲摇摇头眼里有泪光,顾不上看你,说:“父亲,他要去找他想找的东西。”你再举起那只小小的望远镜:父亲不见了,父亲消失在那片苍茫的大山里。当然当然,这你忘不了。父亲那一走,就再没有回来。

  就是在那时候,已经注定了,在你身后在人群密聚的城市里有一个小姑娘,未来她要使你坠入情网。

  因为父亲再没有回来。因为,将来,某一天傍晚,会有一个人从大山里来,无意中给你带来父亲的消息。因为,那时候,母亲已经老了,你已经到了父亲当年的年龄,只好是你到大山里去跑一趟,证实那个消息。

  但是现在你还看不见那个人,这时候你还看不见他。

  你正在写你那篇小说,标题是:众生。但这时候那个人正朝你走来,带着有关你父亲的消息。

  你坐在写字台前,面对敞开的窗户,窗外,阴凉的南墙上挂满了牵牛花浓绿的叶子,花已蔫萎,一批崭新的花蕾正在悄悄地膨胀。你并未注意那些花,但事后你会回忆起它们。房门在写字台左边,离你大约三米远,也敞开着。这座房子没有什么变化,跟若干年前一样,房门直对着那道山梁。那道山梁,是远方那一片峰峦叠嶂的大山的余脉。推敲词句的当儿,你有时朝山上望一眼,有时侧过脸,目光在那山上呆呆地停留很久。不管你看见了什么,你只能看见山的正面。你看不见它的背面。你看不见,在山的背后正有一个人在往山顶上爬,看样子他是要翻过这座山。

  如果他翻过那座山,那,他就一定要从你门前经过。那山梁上,唯一蜿蜒而下的小路,穿过一大片水田,经过你的门前,然后连接起大路,连接起条条大路,通向市区。

  阳光,曾经从敞开的门中,落在你近旁,然后不知不觉在地上转了一个弧,像一把折扇那样收拢,在门脚下收拢成一条线,退出门去。

  南墙下的阴影便展开,齐齐的一线向前推进,在一个由季节所规定的位置上停下来,犹豫片刻,转移角度又开始收缩。在这过程中,盛开的牵牛花渐渐凋残。你一直坐在写字台前写你那篇小说。这会儿,对面的山梁上全是夕阳桔红色的余辉了,满山的鸟啼虫鸣。水田里,蛙声渐渐高亢。

  那个人,正在山的阴影里往上攀登。他要翻过这座山,尽管这件事尚未验证,但看不出他有其它企图。他显然是要翻过这座山,而且看不出他有改变主意的迹象。

  一俟他翻过那座山,他别无选择,他就要从你门前的这条小路上走过。望着远处浩如烟海的城市,从山里来的这个人,他要向他遇见的第一个人问路,这再合情合理不过。一俟他翻过那座山,注定,他要向你问路,那时你也别无选择。他是个喜欢传播消息的人,一俟他翻过那座山这就是命运的选择,他永远不会想到,他的嗜好会给别的命运造成什么样的转折。

  但这会儿你看不见他。这时候,他、以及他将要带来的消息,对你来说还都不存在。他将告诉你一件在深山里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但这会儿对你来说,那件事尚未发生。

  但只要山背后的那个人能够翻过那座山,你就会在天黑之前听说那件事。那件事将引得你作出一个决定:明天一早到山里去,乘长途汽车,到很远很远的深山里去。虽然这会儿你完全没有这样的打算,但只要山背后的那个人能够翻过那座山,你明天乘长途汽车到那片莽莽苍苍的大山里去——这件事,就正在发生。

  他翻不过那座山的可能性,差不多没有。

  与此同时,在你这间房子以西在喧哗不息的市区,在纵横交错密布如网的街道上,在林林立立的高楼中,在飞扬的歌声、蒸气、烟尘的笼罩下,在成群成片的蚁穴一般的矮屋里,和在一些相对幽静的地方,分布着十几个也打算明天到大山里去的人。明天,天一亮就动身。

  你们,你,和那十几个人,都已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很久,但素昧平生,明天,你们将有机会见面。除去其中的一个,那十几个人和你,你们互相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那是你们一生中相距最近的时候。那十几个人,除了其中的一个,你们互相不会留下什么印象。正如天文学家有时候发出预言,一颗不知名的小彗星,什么时候,在什么方位,经过它离地球的最近点,然后离去,直到它毁灭再没有机会回来。

  除外的那一个,就是那个女人。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只不过现在她长大了。等待了这么多年,她长成了一个美丽而且文雅的女人。

  此时此刻在市区中心,在四周喧喧嚣嚣的包围之中,有一条安静的小街,小街上有一座更为安静的院落,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梧桐,和一栋西洋式的小楼。红砖的楼墙,墙根下长满了绿苔,砖面有所剥蚀。窗框都是白色的,都有百叶窗,百叶窗也是白色的。门廊的台阶很高,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层,花岗岩廊柱的顶端有涡旋状翻卷的纹饰,沾染了斑驳的锈色。从楼门到院门之间,在梧桐树巨大的影子里,一条石子铺成的甬道,差不多呈S形。甬道两旁的土地,想必曾经是草坪,想必原来是绿茵茵的草坪并且时常开放几朵淡黄的野花,但非常遗憾,现在都裸露着。

  她就在那儿,在其中的一扇玻璃窗后面。她一直就在那儿,这么多年过去,她从小姑娘长成了女人。

  你和她之间,一条无形的路,早已注定,等了这么多年,这条路是否能够疏通?还要等一会儿看。

  现在,她正在梳洗打扮。

  夕阳照耀着你对面那道山梁的同时,也透进她的卧室,在紫红色的地毯上投下一块整齐的光芒。你窗外的那一墙牵牛花开始蔫萎的时候,她正在午睡。那时,有一只蝴蝶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在树阴里,在门廊下,在裸露的土地上,在她窗前,飞;然后在她的窗台上落下也睡了一会儿,在梦中翅膀仍然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她醒来之前,那只蝴蝶飞走了。那只蝴蝶越过院墙,一直向东飞,这会儿飞近市区的边缘,在离你不远的一棵合欢树周围留连。合欢树上的那户人家,注定与你无关,无论山背后那个人打的什么主意,也不管未来和远方正在如何编排你的命运,此生此世你都不会与那一家人有任何关联,你们也许偶尔会离得很近,比如在市场上,但你们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墙,你们相当于在两座相邻的但事实上没有出口的迷宫里,走着。

  蝴蝶飞走后不久,那个女人醒了。她醒来的时候,正是你窗外南墙的阴影开始退缩的时候,你全神贯注于那篇小说——《众生》。一个长久以来的问题吸引着你,可是想不清:一旦佛祖普度众生的宏愿得以实现,世界将是什么样子?如果所有的人都已成佛,他们将再做些什么呢?这时候她醒了,她看看太阳,又看了看表,起身转进浴室。

  墨绿色闪现一下,随即浴室的门关了。

  隔着门,水细密地喷洒,像雨,水落在地上的声音像雨,水不是落在地上的声音令人想人非非。但是屋里没有别人。屋里有两盆盛开的瓜叶菊,分别安放在屋子的东南角和西北角,相距仿佛很远。屋里有一排书柜。书柜旁有一台落地式电风扇。中间的书柜里,有一只装上电池就又会叫又会翻跟头的小布狗。对面墙上挂了一幅很大很大的油画,画的是:湖岸;冰消雪化的季节,残雪之中可见几片隔年的枯叶;落日时分,背景上山峦起伏,山的某些被夕阳照耀的局部描绘得相当精细,山的整体晦暗不清只是一脉十分简单的印象。屋里,最不惹人注意的地方,有一只老座钟。当——,声音沉重、深稳,当——当——当——当——当——当。7点。

  7点,你正在城区的边缘,离那只蝴蝶不太远的地方,侧脸呆望那座山,沉浸在你自己编织的故事当中:设若有一天,佛祖的宏愿成为现实……

  7点钟,水声停了。浴室的门轻轻推开,从墨绿当中脱颖出一缕如白昼般明朗灿烂的光彩,在幽暗的过道里活泼泼地跳了一下,闪进卧室。随之,很多人(以前有很多人,以后还会有很多人)的梦想就在紫红色的地毯上无遮无拦地呈现。乌黑的和雪白的、飘洒的和凝重的,真切地隆起和虚幻地陷落,都挂着晶莹的水滴,在那两盆盛开的瓜叶菊间走着对角线,时而迈过那块阳光,时而踩进那块阳光,打开电风扇,蜂鸣似的微风吹着真实抑或梦境的每一个细节,自在徜徉毫不经意,使很多人的梦想遭受轻蔑,轻蔑得近于残酷。

  她戴上眼镜,坦然坐在床边,腹部叠出两条细细的折皱,修长的双腿绞在一起不给任何淫荡的联想留有余地。她摘下眼镜,在床单上擦一擦镜片,再戴上,看那幅很大很大的画。她的模样很美,很文雅,很沉静,久久地看着那幅画,目光生气勃勃。

  7点,山背后的那个人爬到了半山腰。那儿有一块青条石,就像一条石凳。那个人卸下肩上的大背包,坐下来歇口气。

  天空碧透,万里无云。远远近近高耸的山峰,顶部还留着一抹残阳,矮山全部沉暗了。山谷中暮霭缭绕,流漫着草木被晒烤后的苦热的味道。往低处听,掠着草叶或贴着地面听开去,是各种小虫子“卿卿、吱吱、嘟嘟”地聒噪,此起彼落如同那大山一般绵延不绝。往高处听,是千篇一律的蝉鸣和灰喜鹊的吵闹声。再往高处听,有一只布谷鸟独自飞着,飞一会儿便简单地唱一句,但弄不清它在哪儿。头顶上有一只鹰,稳健地盘旋,盘旋,盘旋……更为深远的高空,清清寂寂。

  清清寂寂,但绝非无声无息。或许倒更是轰轰烈烈。但是你听不见。

  7点钟。天空碧透万里无云。但这时候你看不见(至少还包括明天与你同车进山的那十几个人,其中当然有那个戴眼镜的女人,你们都看不见),在万里之外,“万里”是一种夸张,实际是在百里之外,在山区,在那峰峦叠嶂的大山脉的上空,你看不见,你们都看不见,在6公里以上的高度,那儿,出现了一层薄薄的白丝状的云彩。

  这会儿它还称得上是一片美丽的云霞,夕阳和微风把它映照得吹拂得妩媚多姿。

  但这是一个气旋,也叫低压。就是说,两小时之内,薄幕般的云层将布满整个天空。那时你在百里之外,你可能看见月亮周围有一圈朦胧的光晕,并且感到有凉爽的晚风吹来。那时在山区,在你明天将要经过的路上,风开始强劲,气压再度降低,天空中乌云滚滚而来,会越聚越厚,再过几个小时,到半夜,一场大暴雨在所难免。

  当然你看不见。对此你一无所知。

  未来的大暴雨将大到什么程度,人们无法料定。

  那个气旋的形成,是多种因素的整体效果,是多种因素的随机构成,是上帝没有乐谱的即兴的演奏。多种因素,可能包括远古留存的一缕信息,也可能包括远方一只蝴蝶的扇动翅膀。这你当然无法知道。

  就在你专心致志地构想那篇《众生》,设想佛祖所许诺的那个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的时候,在这颗星球上,在这个姑且被称之为地球的地方,已经有人接近猜到了佛祖的悲哀:一只蝴蝶的扇动翅膀,可以是远方一场大暴雨的最初原因。

  是那只曾在那女人的窗台上睡过一会儿的蝴蝶吗?可以肯定,不是它。但那只蝴蝶,当它在窗台上落下,翅膀一张一合一张一合进人梦乡的时刻,它正在创造着什么,现在谁也不知道。

  现在,那个女人穿一件碎花旗袍,走出楼门。不慌不忙,走下七级台阶,走上S形甬道,高大的梧桐树下,挺直粗壮的树干之间,碎花旗袍飘飘摆摆。你不久就要见到那件飘飘摆摆的碎花旗袍,并且,它要在你的眼前、心中和梦里,飘飘摆摆飘飘摆摆伴随你的一生。在她的房间里,电风扇还在循规蹈矩地转着,惟两盆花团锦簇的瓜叶菊响应它的吹拂。地毯上,阳光已经退尽,紫红色愈加浓重。书柜中的那只玩具狗,一双忠厚的眼睛,永不厌倦地了望对面墙上那幅油画:湖岸、残雪、远山。

  阳光差不多没了,水田里的青蛙快活起来,愈唱愈烈。你偶尔发现,对面的山梁上冒出一个人来。这会儿你还看不出他的出现有什么重要。如果,你明天到大山里去并需要过一条河,或者河上并不止那一座老桥,那,这个人的出现只不过是一件无关宏旨的小事,与一只飘然而到又飘然而去的蝴蝶没什么两样。

  那个女人出了院门,往西走,看似离你越来越远了,事实上她正一步步走近你的命运。她能否走进你的命运,现在,决定于那座老桥了。

  决定于那座老桥。决定于老桥一座桥墩上的一条裂纹。决定于一对青年恋人和一个老年养路工。

  在那片美丽的云霞下面,一对青年男女正走向那座老桥,他们沿着河边走,一前一后,走下河堤,分开没膝的荒草,走到老桥底下。

  这时候,那个养路工,那个老头,也正从河对岸朝老桥走来。

  那对青年男女一走到桥下,什么都来不及说,就搂抱在一起。老桥有三座桥墩,他们靠着北边的一座,疯狂地亲吻,发出焦渴的叹息。

  那片美丽的云霞倒映在河中,给绿腻腻的河水添一片明快的色彩。在晴朗的日子,这条河一向很安稳,甚至是很沉闷,水流很柔弱、很浅、流速缓慢,但三座桥墩都很高,这说明它必是有奔腾咆哮狂暴不驯的时刻。正是这对恋人身旁的一座桥墩,在荒草掩盖的部分,有了一条裂纹,表面看并不严重,但这裂纹已经延伸进桥墩的内部很长也很深了。小伙子正年轻,有的是力气,他把姑娘抱起来,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姑娘目光迷离任他摆布。潺潺的流水声中,隐若可闻快乐的呻吟。

  老年的养路工,那个老头,这时走到了桥上,他耳也不聋眼也不花,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着。他不想冲散这对痴男恋女,便在桥头坐下,心想等一等,等那两个孩子度完他们最要命的时刻。老头抬头看天,凭着几十年的经验,他相信头上这一缕美丽的云彩不是什么好兆,十有八九是要有一场大水了。他就是为看看这座老桥来的,看看它有什么问题,经不经得住洪涛巨浪;没想到会碰上桥下这两个小疯魔。“小疯魔”,老头在心里说,笑笑,想起自己早年也那么疯魔过,一点不比桥下这两个来得规矩。老头抽了一袋烟,尽量不去偷听桥下的动静,桥下都是怎么回事老头一清二楚,时光如飞,他自己做那样的事仿佛就在昨天,现在他已经没兴致了,但他记得那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要命的时候。可是桥下娇声嗲气地开始有说有笑了,虽然那两个孩子以为他们的声音很轻,但含含混混的话语流进老头的耳朵都变得清清楚楚,老头极力忍住笑,驱逐开想往桥下看一眼的欲望。

  这两个孩子他认识,仿佛前两天还见他们为一只蝴蝶打架呢。

  怎么?老头愣愣地想,这么快他们就长大了?到了懂这种事的年纪了?老头掐指算了算,仰天叹一口气,习惯地在桥面上磕了磕烟锅儿。这一下,桥下的窃窃私语嘎然而止。半天没有动静。

  “谁呀?”小伙子的声音。

  老头心里很抱歉,不言语。

  “没人。”小伙子对姑娘说。

  “有,肯定有。”姑娘的声音,很轻。

  姑娘从小伙子怀里跳下来的声音。

  “桥上有人吧?”小伙子又问。

  老头屏住呼吸,不敢动。

  “没人。”

  “喔哟——,吓得我……”

  “怕什么?”

  “我的心这会儿还嗵嗵跳呢。”

  “是吗?我听听。”

  “你听。去!别动……”

  又没声音了。老头把烟锅插进腰间,慢慢站起身。这时桥下又传上来快乐的呢喃和呻吟,一阵一阵,娇痴或者蛮憨,一阵强似一阵、长似一阵。老头看看天色,心说,我还是回家去吧。

  老头走了,沿着河岸走了很久,融进暮色之中。这一来,年轻恋人身旁那座桥墩上的裂纹,在大暴雨到来之前就不可能被发现了。

  这一来,你和那个女人之间的一条无形的路,就完全疏通了。这么多年来,一点儿一点儿,到那老头离开这座老桥,你们之间的阻碍才算全数排除了。

  那场大雨一到,半夜,山洪就会下来。水从大山的每一条沟壑中蹿跃而来,灌进这条河,聚成浩荡洪流,掀起排天大浪,一路翻滚咆哮轰轰烈烈经过这座老桥,桥墩上那条裂纹被冲撞得不断延长、加深,顶多捱到拂晓那桥墩就挺不住了,老桥势必坍塌,往大山里去的路在这儿阻断。而你们,你和那个女人之间的路将彻底连通。你们一同乘坐的那趟汽车,在半路听说了河上的消息,停下来。路边有一家小饭馆。河上来的消息不太明确,只知道在前面的什么路段上交通出现故障。你和车上的十几个人都到那家小饭馆里去。那时你将发现,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只有你和那个女人站着。你们,你和那个女人,同时看中了那扇很高但是很窄的后窗,把烫烫的咖啡放在窗台上,站在后窗的两侧。她很美,她的皮肤很细很白,戴一副黑边眼镜,仍然穿着那件碎花旗袍……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

  现在,山背后的那个人走到了你的门前。

  “请问,太平桥怎么走?”他在门外问。

  天黑下来,昏昏暗暗的你看不清他的面孔。

  他把肩上的大背包放在台阶上,跟你要一杯水。

  你的母亲在里间屋问:“谁呀?是谁来了?”

  这个从山里来的人很爱说话,或者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走了这么久,很想找人说说话。他一边喝水,一边给你讲大山里发生的那件事。

  你的母亲在里间屋问:“你在跟谁说话?”

  暮色沉沉,你扶着门框站在门里,那个过路人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在晚风掀起的欢快的蛙鸣中,你们一起谈论大山里发生的事:“这么说,他在那湖上整整走了一宿?”

  “对。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

  “他身上,没有什么能说明他身份的东西么?”

  “背包里有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很旧了,已经发黄,表面布满了裂纹。”

  “是他?”

  “是他,是他年轻的时候。是从一张合影上剪下来的。”

  “噢?”

  “照片的一侧,残留着一个女人的肩膀。”

  “肯定是个女人?”

  “看得出,她穿的是一件碎花旗袍。”

  “什么颜色?”

  “墨绿色的衬底,紫红色的碎花。”

  “他呢?”

  “他嘛,看样子那时他有三十多岁,一张最容易被人忘记的脸。”

  山里来的这个人走后,你回到写字台前,看那篇已经接近完成的小说——《众生》。看了很久,反复看了几遍,然后你相信,除了其中的一句话,其余的都应该作废、重写。那句话是:终于有一天,弟子们会看见佛祖所处的两难境地。

  南墙上层层叠叠的叶子在晚风中抖动。蔫萎的花朵缩得更小,将被半夜的狂风吹落。那些崭新的花蕾信心十足地生长,将在天明时的暴雨中开放。

  你走进里屋,对母亲说:“明天我要进山去,天一亮就动身。”

众生

  一

  [注]此一节全文引自道格拉斯?R?霍夫施塔特和丹尼尔?C?丹尼特所著《心我论》第十八章“第七次远足或特鲁尔的徒然自我完善”中所引用的斯坦尼斯瓦夫?莱姆的一篇文字(《心我论》,译者陈鲁明,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宇宙无限却有界,因此,一束光不管它射向哪一个方向,在亿万年之后,将会回到——假如这光足够强有力——它的出发点。谣言也同样,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传遍每一处。有一天,特鲁尔听远处的人说,有两个力大无比的建造者兼捐助人,聪明过人,多才多艺,谁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他赶忙跑去见克拉鲍修斯。

  后者向他解释说,这两个人并不是什么神秘的敌人,而正是他们自己,因为他们已经遐迩闻名。然而,名声有一个缺点,即它对人的失败只字不提,尽管这些失败正是极度完美的产物。谁若是不信,就请回忆一下特鲁尔七次远足的最后一次,那次他没与克拉鲍修斯结伴同行,后者因有要事而不能脱身。

  在那些日子里,特鲁尔非常自负,他接受了各种各样应得的荣誉和称号,这都是十分正常的。他驾着飞船向北飞去,由于他对这个区域不熟悉,飞船在渺无人烟的空间航行了好一段时间,途中经过了充满战乱的区域,也经过了现已变得荒芜寂静的区域。突然,他看见了一颗小星球,与其说是一颗星球,倒不如说是一块流失的物质。

  就在这块大岩石上,有人在来回奔跑,奇怪地跳着脚、挥着手。

  对这个无比孤独、绝望、也许还是愤怒的人,特鲁尔感到惊讶,也感到关切,于是他立刻把飞船降落了。那个人就向特鲁尔走来。此人显得异常傲慢,浑身上下都是铱和钒,发出叮零当啷的金属碰撞声。他自我介绍说,他是鞑靼人埃克塞尔修斯,曾是潘克里翁和西斯班德罗拉两大王国的统治者。这两个王国的臣民一时疯狂而将他赶下王位,放逐到这颗荒芜的小星球上,从此他便永远在黑暗和流星群中飘游。

  当这位被废黜的国王知道了特鲁尔的身份后,就一个劲地要求他帮助自己马上恢复王位,因为特鲁尔做起好事来也是个专家。那位国王想到王位,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他那双高举的铁手紧握着,仿佛已经掐住了那些可爱的臣民的脖子。

  特鲁尔并不想按照国王的要求行事,因为那样做会造成极大的罪恶和苦难,但他又想安慰一下这位蒙受耻辱的国王。思索片刻之后,他觉得事情还有补救的希望,因为完全满足国王的心愿还是可能的——而且不会让那百姓遭殃。想到这里,他卷起衣袖,施展出他的全部本领,给国王变出了一个崭新的王国。新王国里有许多城市、河流、山脉、森林和小溪;天空中飘着白云;军队骁勇无比;还有许多城堡、要塞和淑女的闺房;繁华的集市在阳光下喧嚣不止,人们在白天拼命干活,到了晚上则尽情歌舞到天明,男人们还以舞刀弄剑为乐。特鲁尔想得很细,还在这个王国里放进了一座大理石和雪花石膏建造的豪华首都。在这里,聚集着一群头发灰白的贤人;还配有过冬的行宫和消夏的别墅;这里也充斥着阴谋家、密谋者、伪证人和告密者;大路上奔驰着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红色的羽毛饰迎风招展。特鲁尔别出心裁,使嘹亮的号声划破天空,紧接着是二十一响礼炮,他还往这个新王国里扔进一小撮叛国者和一小撮忠臣,一些预言家和先知,以及一个救世主和一个伟大的诗人。做完这些之后,他弯下腰,发动起机关,并用微型工具做了最后的调整。他给那个王国的妇女以美貌,给男人以沉默与酒后的粗暴,给官吏以傲慢与媚骨,给文学家以探索星球的热忱,给孩子们以擅长吵闹的能力。所有这些都被特鲁尔有条不紊地装进一个盒子,盒子不太大,可以随身携带。他把这个盒子赠给可怜的国王,让他对它享有永久的统治权。他先向国王介绍了这个崭新王国输人和输出的所在,教他怎样编制关于战争、镇压暴乱、征税纳贡的程序,还向他指明了这个微型社会的几个关键之处,哪些地方最容易发生宫廷政变和革命,哪些地方则最少有这类变动。特鲁尔把一切有关的情况都作了仔细介绍,而国王又是统治王朝的老手,马上就领会了一切,于是在特鲁尔的监督下,他试着发布了几个号令,他准确地操纵着控制杆,控制杆上面雕刻着雄鹰和勇狮。这些号令一宣布,全国便处于紧急状态,实行军事管制和宵禁,并对全体国民征收特别税。王国里的时间过去了一年,而对在外面的特鲁尔和国王来说,还不到一分钟。国王为了赢得仁德之君的声名,用手指在控制杆上轻轻拨了一下,便赦免了一个死刑犯,减轻了特别税,撤销了紧急状态,于是,全体臣民齐声称谢,欢呼声如同小老鼠被倒提着尾巴时发出的尖叫。透过刻有花纹的玻璃你可以看到,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在水流缓缓的河边,人们在狂欢,齐声歌颂统治者的大恩大德。

  由于盒子里的王国太小,就像小孩的玩具,起先这位国王还颇不满意,但是当他透过盒子的厚玻璃顶盖看去,发现盒中的一切看上去都很大时,他慢慢地有所领悟,大小在此无关宏旨,因为对政府是不能用公尺和公斤来衡量的,对感情也同样,无论是巨人还是侏儒,他们的感情很难有高矮之分。因此他感谢了制造这个盒子的特鲁尔,尽管态度多少有点生硬。又有谁会知道这位狠毒的国王在想些什么呢?

  也许此刻他正在肚子里盘算着将他的恩人特鲁尔套上枷锁,折磨至死,杀人灭口,免得以后有人说闲话,说这位国王的王朝只不过是某个四海为家的补锅匠的微薄施舍。

  然而,由于他们大小悬殊,这位国王很明智,认为这是绝不可能的,因为还没等他的士兵抓住特鲁尔,后者放几个跳蚤便可将他们统统抓住。于是,他又一次冷淡地向特鲁尔点了一下头,把象征王权的节杖和圆球夹在腋下,双手捧起盒子王国,咕隆一声,走向那流放时住的小屋。外界,炽热的白昼与混沌的黑夜交替着,这位被臣民们认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王,根据这颗小行星的旋转节奏,日理万机,下达各种手谕,有斩首,也有奖赏,使得百姓对他忠心耿耿,百依百顺。

  特鲁尔回到了家中,不无自豪地将这件事告诉了克拉鲍修斯,他将事情的经过—一讲出,说起他如何略施小计,既满足了国王的独裁欲望,又保障了他以前的臣民的民主愿望,言谈间不禁流露出得意之情。但令他吃惊的是克拉鲍修斯并没有赞赏他,反而脸上显出责难之色。

  沉默片刻之后,克拉鲍修斯终于开口了:“你是不是说,你把一个文明社会的永久统治权给了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那个天生的奴隶主,那个以他人的痛苦取乐的虐待狂?而且,你还对我说他废除了几个残酷的法令便赢来了一片欢呼声!特鲁尔,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你是在开玩笑吧?”特鲁尔大声说道,“事实上,这个盒子王国才2英时长,2英时宽,2.5英时高……这不过是个模型……”

  “什么东西的模型?”

  “什么东西?当然是一个文明社会的模型,只不过缩小了几亿倍。”

  “既然如此,你又怎么知道天下没有比我们大几亿倍的文明社会?

  如果真有的话,我们这个文明社会不就成了模型了?大与小有什么关系?在盒子王国中,居民们从首都去边远的省份不也要花几个月的时间吗?他们不也有痛苦,也有劳累,也会死亡吗?“

  “请等一下,你很清楚,所有这些过程都是根据我设计的程序进行的,因此它们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你的意思是说盒子里是空的,里面发生的游行、暴力和屠杀都是幻觉?”

  “不,不是幻觉,因为它们具有实在性,只是这种实在性完全是我通过摆弄原子而导致的微型现象,”特鲁尔分辩说,“问题的关键在于,那里发生的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只不过是电子在空间的轻微跳跃,完全听从我的非线性工艺技术的安排,我的技术……”

  “行了行了,别再吹了!”克拉鲍修斯打断了他,“那些过程是不是自组的?”

  “当然!”

  “它们是在无穷小的电荷中发生的?”

  “你知道得很清楚,当然是的。”

  “那么,那里发生的黎明、黄昏、血腥的战争都是因真实变量的相互作用而产生的?”

  “正是的。”

  “如果你用物理、机械、统计和微观的方法来观察我们这个世界,不也是些电荷的轻微跳跃吗?不也是正负电荷在空间的排列吗?我们的存在不也是亚原子的碰撞和粒子的相互作用的结果吗?尽管我们自己把这些分子的翻转感知为恐惧、渴望或静思。当你在白日里遐想时,在你大脑里除了相联与不相联环路的二进制代数和电子的不断游动外,还有什么呢?”

  “你说什么,克拉鲍修斯?难道你认为我们的存在与那个玻璃盒里的模拟王国是一样的?”特鲁尔慷慨陈词,“不,不一样,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我只不过想制造一个国家的模型,这个模型只从控制论的角度来看是完美的,仅此而已!”

  “特鲁尔!我们的完美正是我们的灾难,因为我们每前进一步,都将招致无法预料的后果!”克拉鲍修斯的声音越来越大,“如果一个拙劣的模拟者想要折磨人,会制造一个木偶和蜡像,然后使它大概有个人样,这样,不管他怎样拳打脚踢,也完全是微不足道的讽刺而已。但如果这场游戏有了一系列的改进,情况就会大不一样。比方说,有这样一个雕塑家,在他的塑像的肚中安装了一个放音装置,只要照准它的腹部打去,它就会惨叫一声。再比方说,要是一个玩偶挨了打会求饶,就不再是个粗糙的玩偶了,而是一个自稳态生物;如果一个玩偶会哭,会流血,知道怕死,也知道渴望安宁的生活,尽管这种安宁只有死亡才能带来!你难道看不出,一旦模拟者如此完美无缺,那么模拟和伪装就都变成真实了,假戏就会真做!特鲁尔,你想让多少个血肉之躯在一个残酷的暴君手下永远受折磨……特鲁尔,你犯下了一个弥天大罪!”

  “这纯属诡辩!”特鲁尔厉声喊道,因为他此刻已感到了他朋友话中的含义,“电子不仅在我们的大脑里游动,它们同样也在唱片中游动,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当然也不能证明这种类推!那个魔鬼国王手下的百姓们被杀了头也确实会死,也知道伤心、战斗,还会爱,因为我建立的参数正是这样。但是,克拉鲍修斯,你不能说他们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什么感觉,因为在他们大脑中跳跃的电子不会告诉你这方面的知觉!”

  “但是,如果你窥视我的大脑,也只能看到电子,”克拉鲍修斯反驳说,“好,不要再装傻了,别假装不明白我的意思了,我知道你不至于那样愚蠢!你想想,一张唱片会听你差遣,会跪地求饶吗?你说你无法分辨那些臣民挨了打之后是真哭还是假哭,因为你不知道他们是因为电子在身内跳跃而发出尖叫,还是因为真的感觉到了疼痛而失声痛哭。这个区别好像很有道理,但是特鲁尔,痛苦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只要一个人的行为有痛苦的表现,那他就是感觉到了痛苦!你此时此刻请拿出证据给我一劳永逸的证明,他们没有感觉,没有思维,没有意识到他们在生前死后之间的这段空白。特鲁尔,你把证据拿给我看看,我就算服了你!你把证据拿出来,证明你只模拟了痛苦,而没有创造痛苦!”

  “你心里太清楚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特鲁尔平静地回答道,“即使当盒子里还一无所有,我还没拿起工具的时候,我就预料到有这样一种求证的可能性,我的目的是为了消除这种可能性。不然,那个国王迟早会发现他的臣民不是真人,而是一群傀儡,一群木偶。你应该理解,没有其它办法!一旦让国王发现半点蛛丝马迹,那就会前功尽弃,整个模拟就会变成一场机械游戏。”

  “我明白,我太明白了!”克拉鲍修斯大声说道,“你有崇高的愿望,你只想建造一座能以假乱真的王国,鬼斧神工,没有人能辨出真假,我认为在这一方面你成功了!你虽然回来了才几个小时,但是对于那些被囚禁在盒子里的人们来说,几百年的光阴已经流逝了,有多少生灵遭到蹂躏,而这纯粹是为了满足那个国王的虚荣心!”

  听到这里,特鲁尔二话没说,拔腿就向他的飞船跑去,并发现他的朋友也紧随其后。特鲁尔的飞船直驶太空,开足马力,朝远处两大团火光之间的那条彩虹飞去。在路上,克拉鲍修斯对他说:“特鲁尔,你真是不可救药。你做事总不三思而行。到了那儿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要把那个王国从那个国王手里夺回来!”

  “夺回来以后又怎么处置呢?”

  “毁了它!”还没等话说完,特鲁尔已经意识到这话的意思,赶紧住了口。最后他喃喃地说道:“我要举行一次选举,让百姓们从他们中间选举出公正的领袖。”

  “你的程序把他们设计成为封建君主的顺民,选举又能解决什么问题?首先,你必须砸碎整个王国的结构,然后从头建立起一个新秩序……”

  二

  C:你首先要把这盒子里的“封建程序”删除,然后建立起诸如自由、平等、民主、解放等等新的程序。或许这两件事是要同时进行的,因为你千万不能使这个盒子里出现片刻的零值,出现零值就意味着毁灭。只有这样,盒子王国中的人民才能摆脱那个暴君的压迫,一个民主和法制的国家才能诞生。

  T:你是说,盒子里的百姓会奋起推翻这个封建王朝?

  C:是的。当然,这需要设计一整套相当复杂的程序。如果你要挽回你的过失,你就只有这样去做了。这盒子里现在已经遍布着生命和情感了,如果你毁了它,则无异于一场灭绝种类的大屠杀,你当然不能这么干。那么你就只好多费费心,向这个盒子里输人科学、哲学、文学艺术、一切灿烂的思想、不断更新的生产力、最最美丽的理想以及为此理想而奋斗的持久不衰的热忱等等一整套复杂的程序。然后等待盒子里的百姓觉醒,自己起来推翻这个封建王朝。

  T:这并不复杂。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但是,那个国王呢?

  C:看来他最好的命运就是被废黜。

  T:然后再把他流放到另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

  C:除非他不再想复辟,否则怎么办呢?

  T:但是这样我岂不是等于什么都没干么?在我来到这儿之前,这样的事不是已经发生了吗?

  C:你以为你多么伟大?你想要干什么?

  T:难道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拯救所有的生命和灵魂么?难道那个国王的痛苦就不是痛苦?你刚才说得对,只要一个人的行为有痛苦的表现,那他就是在痛苦着。

  C:也许可以不流放他,但只允许他做一个与大家平等的公民,自食其力。

  T:这也不难办到。但是你所说的那个“法制”到底意味着什么?它的存在,难道不说明仍然有罪恶、丑行、贫富之分、利害冲突存在,因而必然有痛苦存在么?连那个恶贯满盈的国王都知道——无论巨人还是侏儒,他们的感情没有高矮之分。如果我们仅仅是消灭了这样的痛苦,而依然保存了那样的痛苦,仅仅使这些人不再痛苦,而使另外一些人依旧痛苦,那我们岂不是等于什么都没做么?假如这个世界上还只剩一个人痛苦着,难道其他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快乐了吗?我们为什么不去设法消灭所有的痛苦呢?

  C:T,我的好朋友!现在我真正理解你了,你虽然莽憧地闯下了大祸,但谁都应该看到你有一颗至善至美的心。

  T:谢谢。但是我们现在怎么办?

  C想了很久。

  C: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了。

  T:什么?

  C:佛法。使芸芸众生皈依佛法。

  T:什么是佛法?

  C:据说,佛祖为了寻求痛苦的解脱与人生的真理,曾抛弃了王位、财富和父母妻子,走遍了深山旷野,最后渡过连禅河,到了迦耶山附近的菩提迦耶,在一棵菩提树下,用草铺了一个座位,他就在这座位上坐下,并发出坚强的誓言:“我不成正觉,誓不起此座。”过了七日,佛祖的禅定中出现魔境的扰乱,魔王派遣魔女来诱惑他,并发动魔兵魔将来威吓他,但佛祖意志坚定,不为所动,终于把魔王降伏。这说明了佛祖达到无欲无畏的过程。降魔后,佛祖集中精神,思考大地人生的问题,终于在35岁那年的一个半夜,看见明星出现,豁然觉悟,完成了无上正觉,于是成佛。

  佛祖所觉悟的真理就是佛法。简而言之,那是世界上最为圆满的真理,它说明了宇宙的真相、人生的意义、和道德的轨则。佛说此法济度众生,使众生止恶行善,转迷为悟,离苦得乐,舍己利人。

  T:所谓众生,是不是绝无例外地包括每一个人?

  C:佛祖曾发宏愿,誓度一切苦恼众生。

  T:这可办得到么?

  C:佛祖在菩提树下初成正觉时,感叹道:奇哉,奇哉,大地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不能证得。若离妄想,则一切智慧皆得现前。后来,佛祖在涅槃之前又对他的弟子们说道:一切众生均有佛性,皆可作佛,绝无例外,就是断了善根的人也仍然有机会成佛。不能成佛的原因,是无名烦恼障蔽了佛性。所以,只要我们把佛法输人到这个盒子里去,使盒中众生皈依佛法,弘扬佛法,了悟缘起,断除无明烦恼,扫尽业惑阻障,众生就都可以慧光焕发、佛性显现、内心清静、无欲无畏,解脱一切痛苦,进入极乐了。

  T:那就请你先行行善事,把佛法输人这个盒子里去吧。这不是既可救助这盒子王国中的众生,也可以救助我,甚至救助你自己吗?

  C:让我们试试看。

  于是C和T动手把佛法输人盒中,并且设计了一套使每一个人不仅仅是可能成佛,而且必将成佛的程序,也输人盒中。

  两个人自以为德行圆满大功告成,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但是不久之后,T和C驾飞船在宇宙中逍遥自在地遨游,当他们又经过那颗小行星时,听见那只小盒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们觉得奇怪,便又一次在那小行星上着陆。在T和C想来,他们离开的这几天,小盒子中已经过了上万年,在那儿,即便佛祖的宏愿仍未完全实现,总也该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为官者不威不贪勤廉洁政、为民者互爱互敬乐业安居,百业兴盛万事昌荣、笙箫管乐歌舞升平,几近乐土的一个世界了,怎么会一点声音也没有呢?

  C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跳下飞船,拼命向小盒子那儿跑去。

  当T慢悠悠地走出驾驶舱来到C近旁时,发现C抱着那只小盒子一言不发,面如土色双目失神。

  T:怎么了?

  C仰望苍天,欲言无声。

  T慌了,把C抱住:C!怎么了你这是?!

  很久C才透过一口气,喃喃道:“天哪,这到底是为什么?”

  T:出了什么事?

  C:你自己看吧。盒子里的正值与负值、真值与假值、善值与恶值、美值与丑值……总之一切数值都正在趋近零,一切矛盾都正在化解,一切差别都正在消失。

  T:难道这不是我们所期望的吗?

  C:T,你真是秉性难改,你还是那样遇事不能三思。要知道,这样下去盒子里就要出现零值了!如果我们期望的是这个,我们当初何必费那么大力气呢?我们把这个盒子毁掉不就完了吗?零值!懂吗?一旦达到零值,盒子里的所有生灵就都要毁灭了!

  T往盒中细看,也不禁大惊失色。盒子里的亿万众生都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身上没有一丝生气,呆若亿万朽木枯石,在他们的大脑里也几乎观察不到电子的跳跃了。

  C:肯定是在哪一个环节上出了差错。

  T:在哪一个环节?

  C:天知道。

  就在这时,从对面的山梁上走下来一个人。T和C举起望远镜,看见来者的模样很像昔日的那个国王,但肯定不是他,来者一身平常的装束,一副平常人的表情。来者走到T和C面前,站住。

  T问:你是谁?

  那人说:有人说我是好人,也有人说我是坏蛋。

  C问:你从哪儿来?

  那人说:有人说是从天堂,也有人说是从地狱。

  C:你有什么事吗?

  那人:当然,无事可做我就不存在了。

  C:心里忽然有所觉,便把那个盒子拿给他看。

  那人把盒子托在掌心,笑道:噢嗬,一个没有了烦恼的世界。

  C:它到底出了什么毛病?盒子里的众生为什么都一动不动?

  那人:他们全都成佛了,你还要他们做什么呢?

  C:要他们行一切善事,要他们普度众生。

  那人又笑一笑:所有的人都已成佛,这盒子里还有什么恶事呢?他们还去度谁呢?没有恶事,如何去行善事呢?

  T:至少他们的大脑应该活动吧?

  那人:你要他们想什么呢?无恶即无善,无丑即无美,无假即无真,没有了妄想也就没有了正念,他们还能想什么呢?

  T:也许他们可以尽情欢乐?

  那人:你这位老兄真是信口开河,无苦何从言乐?你们不是为他们建立了消除一切痛苦的程序么?

  C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了,问: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那人:再输入无量的差别和烦恼进去,拯救他们。同时输入无量智慧和觉悟进去,拯救他们。至少要找一个(比如像我这样的)坏人来,拯救这些好人。要找一个魔鬼来拯救圣者。懂了吗?

  T:可是,哪怕只有一个人受苦,难道亿万人可以安乐吗?佛法说,要绝无例外地救度一切众生,不是吗?

  那人:你们忘了佛祖的一句至关重要的话:烦恼即菩提。普度众生乃佛祖的大慈,天路无极是为佛祖的大悲。

  那人说罢,化一阵清风,不见了。

  T:C,我们到底怎么办?

  C: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俩半斤对八两,不过是一对狂妄的大傻瓜。也许,唯有自然才是真正的完美。

一九九一年

15、老屋小记

 1年龄的算术

  年龄的算术,通常用加法,自落生之日计,逾年加一;这样算我今年是四十五岁。不过这其实也就是减法,活一年扣除一年,无论长寿或短命,总归是标记着接近终点;据我的情况看,扣除的一定是多于保留的了。孩子仰望,是因为生命之囤满得冒着尖;老人弯腰,是看囤中已经见底。也可以用除法,记不清是哪位先哲说过:人为什么会觉得一年比一年过得快呢?是因为,比如说,一岁之年是你生命的全部,而第四十五年只是你生命的四十五分之一。还可以是乘法,你走过的每一年都存在与你此后所有的日子里,在那儿不断地被重新发现、重新理解,不断地改变模样,比如二十三岁,你对它有多少新的发现和理解你就有多少个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时我曾到一家街道生产组去做工,做了七年。——这话没有什么毛病:我是我,生产组是生产组,我走进那儿,做工,七年。但这是加法或减法,若用除法乘法呢,就不一样。我更迷恋乘法,于是便划不清哪是我,哪是那个生产组,就像划不清哪是我哪是我的心情。那个小小的生产组已经没有了,那七年也已消逝,留下来的是我逐年改变着的心情,和由此而不断再生的那几间老屋,那些年月以及那些人和事。

  2到老屋去

  那是两间破旧的老屋,和后来用碎砖垒成的几间新房,挤在密如罗网的小巷深处,与条条小巷的颜色一致,芜杂灰暗,使天空显得更蓝,使得飞起来的鸽子更洁白。那儿曾处老城边缘,荒寂的护城河水在那儿从东拐向南流;如今,城市不断扩大,那儿差不多是市中心了。总之,那个地方,在这辽阔的球面上必定有其准确的经纬度,但这不重要,它只是在我的心情里存在、生长,一个很大的世界对它和对我都不过是一个悠久的传说。

  我想去那儿,是因为我想回到那个很大的世界里去。那时我刚在轮椅上坐了一年,二十三岁,要是活下去的话,料必还是有很长久的岁月等着我。V告诉我有那么个地方,我说我想去。V和我在一条街上住,也是刚从插队的地方转回来,想等一份称心的工作,暂时在那生产组干着。我说我去,就怕人家不要。V说不会,又不是上们正式工厂,再说那儿的老太太们心眼儿都挺好。父亲不大乐意我去,但闷闷地说不出什么,那意思我懂:他宁可养我一辈子。但是“一辈子”这种东西,是要自己养的,就像一条狗,给别人养了就是别人的。所有正式的招工单位见了我的轮椅都害怕,我想万万不可就这么关在家里并且活着。

  我摇着轮椅,V领我在小巷里东拐西弯,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现在少十倍,鸽哨声在天上时紧时慢让人心神不定。每一条小巷都熟悉,是我上小学时常走的路,后来上了中学,后来又去“串联”又去“插队”又去住医院……不走这些路已经很久。过了一棵半朽的老槐树是一家有汽车房的大宅院,过了大宅院是一个小煤厂,过了小煤厂是一个杂货店,过了杂货店是一座老庙,很长很长的红墙,跟着红墙再往前去,我记得有一所著名的监狱。V停了步,说到了。

  我便头一回看见那两间老屋:尘灰满面。屋门前有一块不大的空场,就是日后盖起那几间新房的地方,秋光明媚,满地落叶金黄,一群老太太正在屋前的太阳地里劳作,她们大约很盼望发生点儿什么格外的事,纷纷停了手里的活儿,直起腰,从老花镜的上缘挑起眼球看我。V“大妈,大婶”地叫了一圈儿,又仰头叫了一声“B大爷”。房顶上还蹲着一个老头,正在给漏雨的屋顶铺沥青。

  “怎么着爷们儿?来吧!甭老一个人在家里憋闷着……”B大爷笑着说,露出一嘴残牙。他是说我。

  3D的歌

  应该有一首平缓、深稳又简单的曲子,来配那两间老屋里的时光,来配它终日沉暗的光线,来配它时而的喧闹与时而的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词,一句最为平白的话,不紧不慢地唱,反反复复地唱,便可呈现那老屋里的生活,闻见它清晨的煤烟味,听见它傍晚关灯和锁门的轻响。

  我们七八个年轻人占住老屋的一角,常常一边干活儿一边唱歌。七年中都唱过些是,记不住也数不清。如今回想,会唱的歌中,却找不出哪一句能与我印象中那老屋里缓缓流动的情绪符合。能够符合它的只应当是一句平白的话,平白得甚至不要有起伏,唯颤动的一条直线,短短的,不断地连续。这样一句话似乎就在我耳边,或者心里,可一旦去找它却又飘散。

  到这儿来的年轻人,有些是像V那样等着分配更好的工作的,有些则跟我一样,或轻或重地有着一份残疾。健康的一拨一拨地来了又一拨一拨地走了,残疾的每次招工都报名,但报名与落榜的次数相等。

  D的嗓音并不亮,但音域宽,乐感好,唱什么是什么。D只是一条腿有点瘸但除了跑不快,上树上房都不慢。“文革”已到后期,电影院里开始放映一些外国影片了,那里面的音乐和插曲让D着迷。《桥》哇,《流浪者》呀,《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还有后来的《追捕》《人证》,D一律都看八九遍。《拉兹之歌》《丽达之歌》《草帽歌》,D都能用“外语”唱,嘀里嘟噜咿咿呜呜——D说:保证没错儿,不信咱再去看一遍。小T就笑。小T一边梳辫子一边说:“哇老天,您这可是哪国语呀,什么意思知道不?”D一脸不屑:“操心操心,你管它什么意思干嘛?”小T说:“不知道什么意思就瞎唱!”D故作惊讶状:“嘿,我说小T,你平时可不笨,长得也挺好,咋不懂音乐呢?音乐!用不着他妈的什么意思。”小T红了脸:“音乐就音乐,你管我长得好不好呢!”

  小T长得漂亮,自己知道,也知道别人知道。小T也爱打扮,不过在那年月里也真可谓“英雄无用武之地”,无非是把毛衣拆了织、织了拆,变出些大同小异的花样,或者刻意让衬衫的领子从工作服上面鲜艳夺目地翻出来。但那在翻滚着灰色和蓝色的老屋里和小街上,毕竟是一点新意。

  D不光能唱,那些外国电影中的台词他差不多都能背诵。碰上哪天心里不痛快,早晨一来他就开戏,谁也不理,从台词到音乐一直到声响效果,全本儿的戏,不定哪一出。“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语出《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看呀,天空多么蓝啊,往前走,对,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语出《追捕》)“那儿就你一个人吗?”“不,还有它。”“谁?”“死神。”(语出《爆炸》)“俄罗斯是农民的国家,没有城市也能活……”“啊,你描绘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语出《列宁在一九一八》)可惜我记不住那么多了。

  组长L大妈冲D喊:“你整天这么演电影儿可不行,还干活儿不干?”

  “你瞧我手底下闲着了吗?革命生产两不误嘛。”

  “你影响别人!”

  “谁?死神吗?”

  “滚,没人跟你贫嘴!想干就干,不想干回家!”

  “啊,您描绘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D把画笔往L大妈跟前一拍,“中国是人民的国家,不画这些臭画儿也能活!”

  “好小子,有种的你走!你怎么不走呀?”

  D跷起二郎腿,闭起眼睛唱歌:“妈妈~,杜哟瑞曼巴~得噢斯绰哈特~哟~给喂突密~?(Mama,doyouremember,theoldstrawhatyougavetome?)

  L大妈冲大伙喊:“都干活儿,谁也甭理他!”

  老屋里静下来,只有D的歌声:“……我看这世界像沙漠,四处空旷无人烟,我和任何人没来往,都没来往……”轻轻地有些窃笑。有几个老太太忍不住笑出声,劝D:“算了吧,别怄气,都挺不容易的,干嘛呀这是?快,快干活儿。”D说一声“别打岔”,歌声依旧,一首一首唱得陶醉,仿佛是他的独唱音乐会。L大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天窗上漏下一道阳光,在昏暗的老屋里变换着角度走,灿烂的光柱里飘动着浮尘和D悠缓的歌声……阳光渐渐移在D的身上,柔和宁静,仿佛舞台灯光,应该再有一阵阵掌声才像话。

  近午歌声才停。D走到L大妈跟前,拿过画笔,坐回到自己桌前干活。

  L大妈追过来:“这就完啦?你算人不算?”D不抬头:“好男不跟女斗。”

  “什么?小兔崽子,你说什么?!”L大妈气昏。

  D慌忙起立,赔笑道:“不不不,我是说,法律不承认良心,良心也不承认法律。”(《流浪者》台词)

  L大妈不画笔摔得满地,坐在门槛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她这可是图的什么?每月总共多拿两块钱,操心劳神还挨骂,可真是犯不上。如是等等。“是我不愿意你们青年人都分配上个好工作吗?跟我闹脾气顶他娘个屁用!不信你们就问问去,哪回招工的来了我不是挨个儿给你们说好话……”

  4外汇

  老太太们盼望着这个小生产组能够发达,发展成正式工厂,有公费医疗,一旦干不动了也能算退休,儿孙成群终不如自己有一份退休金可靠。她们大多不识字,五六十岁才出家门,大半辈子都在家里侍候丈夫和儿女。

  我们干的活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家具上描绘仕女佳人,花鸟树木,山水亭台……然后在漆面上雕刻出它们的轮廓、衣纹、发丝、叶脉……再上金打蜡,金碧辉煌地送去出口,换外汇。

  “要人家外国钱干嘛呢,能用?”A老太太很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扫视一周,等待呼应。

  “给你没用,国家有用。”G大婶搭腔,“想买外国东西,就得用外国钱。”

  “外国钱就外国钱吧,怎么就外汇?”

  “干你的活儿呗老太太——!知道那么多再累着。”

  “我划算,外汇真要是那么难得,国家兴许能接收咱这厂子……”

  老太太们沉默一会儿,料必心神都被吸引到极乐世界般的一幅图景中去了。

  “哎,对了,U师傅,您应当见过外汇?”

  于是,最安静的一个角落里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外汇是吗?那可有很多种哪,美元、日元、英镑、法郎、马克……我也并不都见过。”这声音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在简陋的老屋里优雅地漂浮,怪怪的,很不和谐,就像芜杂的窄巷中忽然闪现一座精致的洋房,连灰尘都要退避。“对呀对呀,纸币,跟人民币差不多……对呀,是很难得,国家需要外汇。”

  这回沉默的时间要长些,希望和信心都在增长。

  可是A老太太又琢磨出问题了:“咱们买外国东西用外国钱,外国买咱的东西不是也得用中国钱吗?那您说,咱这东西可怎么换回外汇来呢?”

  “不,”U师傅细声地笑一下:“外国人买咱们的东西要付外汇。”

  “那就不对了,都用他们的钱,合着咱的钱没用?”

  U师傅光是笑,不再言语。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里看见了那样几件大漆的仿古陈设:一张条案、几只绣墩、一堂四扇屏风。它们摆布在幽静的厅廊里,几株花草围伴,很少有人在它们跟前驻足,惟独我一阵他乡遇故知般的欣喜。走近细看,不错,正是那朴拙的彩绘和雕刻,一刀一刀都似认得。我左顾右盼,很想对谁讲讲它们,但马上明白,这儿不会有人懂得它们,不会有人关心他们的来历,不会再有谁能听见那一刀一笔中的希望与岑寂。我摸摸那屏风纤尘不染的漆面,心想它们未必就是出自那两间老屋,但谁知道呢,也许这正是我们当年的作品。

  5三子

  冬天的末尾。冻土融化,变得温润松软时,B大爷在门前那块空场上画好一条条白线,砖瓦木料也都预备齐全,老屋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但阵阵笑声不单是因为新屋就要破土动工,还因为B大爷带来的“基建队”中有个傻子。

  “嘿,三子,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你们这儿不是要盖房吗?”

  “嗬,几天不见长出息了怎的,你能盖得了房?”

  三子愧怍地笑笑:“这不是有B大爷吗?”

  三子?这名儿好耳熟。我正这么想着,他已经站到我跟前,并且叫着我的名字了。“喂,还认得我吗?”

  他的目光迟滞又迷离。

  “噢……”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小学同学,可怎么这样老了呢?驼背,而且满脸皱纹。“你是王……”

  “王……王……王海龙。”他一脸严肃,甚至是紧张。

  又有人笑他了:“就说‘三子’多省事!方圆十里八里的谁不知道三子?未必有谁能懂得‘王海龙’是什么东西。”

  三子的脸红到耳根,有些喘,想争辩,但终于还是笑,一脸严肃又变成一脸愧怍,笑声只在喉咙里“哼哼”地闷响。

  我连忙打岔:“多少年了呀,你还记得我?”

  “那我还能不记得?你是咱班功课最棒的。”

  众人又插嘴说:“那,最孬的是谁呢?”“小学上了十一年也没毕业的,是谁呢?”“俩腿穿到一条裤腿里满教室跳,把新来的女老师吓得不敢进门的,是谁?”

  “我——!妈了个x的,行了吧?!”三子猛喊一声,但怒容只一闪,便又在脸上化作歉疚的笑,随即举臂护头作招架的姿势。

  果然有巴掌打来,虚虚实实落在三子头上。

  “能耐你不长,骂人你倒学得快!”

  “这儿都是你大妈大婶,轮得上你骂人?”

  “三子,对象又见了几个啦?”

  “几个哪儿够,几打了吧?”

  “不行。”三子说。

  “喂喂——说明白了,人家不行还是咱们不行?”

  “三子!”B大爷喊,“还不快跟我干活儿去?这群老‘半边天’一个顶一个精,你惹得起谁?”

  B大爷领着三子走了,甩下老屋里的一片笑骂。

  B大爷领着三子和V去挖地基,还有个叫老E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三子一边挖土一边念念叨叨地为我叹息:“谁承想他会瘫了呢?唉,这下他不是也完了?这辈子我跟他都算完了……”V听了就呲得三子:“你他妈完了就完了吧,人家怎么完了?再胡说留神我抽你!”三子便半天不吭声,拄着锹把低头站着。B大爷叫他,他也不动,B大爷去拽他,他慌忙抹了一把泪,脸上还是歉意的笑。——这些都是后来B大爷告诉我的。

  6春天

  三子的话刺痛了我。

  那个二十三岁、两腿残废的男人,正在恋爱。他爱上了一个健康、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太陈旧,也太普通了,但我没有别的词给她。别的词对于她都嫌雕琢。别的词,矫饰、浮华,难免在长久的时光中一点点磨损掉。而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经历了千百年。

  属于那个年轻的恋爱者的,只有一个词:折磨。

  残疾已无法更改,他相信他不应该爱上她,但是却爱上了,不可抗拒,也无法逃避,就像头上的天空和脚下的土地。因而就只有这一个词属于他:折磨。并不仅因为痛苦,更因为幸福,否则也就没有痛苦也就没有折磨。正是这爱情的到来,让他想活下去,想走进很大的那个世界去活上一百年。

  他坐在轮椅上吻了她,她允许了,上帝也允许了。他感到了活下去的必要,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一百年也还是短。那时他想,必须努力去做些事,那样,或许有一天就能配得上她,无愧于上帝的允许。偷偷地但是热烈地亲吻,在很多晴朗或阴郁的时刻如同团聚,折磨得到了报答,哪怕再多点儿折磨这报答也是够的。但是总有一块巨大的阴影,抑或巨大的黑洞——看不清它在哪儿,但必定等在未来。

  三子的话,又在我心里灌满了惶恐和绝望。一个傻子的话最可能是真的。

  杨树的枝条枯长、弯曲,在春天最先吐出了花穗,摇摇荡荡在灰白的天上。我摇着轮椅,毫无目的地走。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却没有声音——我茫然而听不到任何声音,耳边和心里都是空荒的岑寂。我常常一个人这样走,一无所思,让路途填塞时间。劳累有时候能让心里舒畅、平静,或者是麻木。这一天,我沿着一条大道不停地摇着轮椅,不停地摇着,不管去向何方,也许我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力气,也许我想知道,就这么摇下去究竟会走到哪儿。

  夕阳西坠时,我看见了农田,看见了河渠、荒冈和远山,看见了旷野上的农舍炊烟。这是我两腿瘫痪后第一次到了城市的边缘。绿色还很少,很薄,裸露的泥土占了太重的比例,落霞把料峭的春风也浸染成金黄,空幻而辽阔地吹拂。我停下来,喝口水,歇一会。闭上眼,世界慢慢才有了声音:鸟儿此起彼落的啼鸣……农家少年的叫喊或者是歌唱……远行的列车偶尔的汽笛声……身后的城市“隆隆”地轰响着,和近处无比的寂静……但是,我完了吗?如果连三子都这样说,如果爱情就被这身后的喧嚣湮灭,就被这近前的寂静囚禁,这个世界又与你何干?睁开眼,风还是风,不知所来与所去,浪人一样居无定所。身上的汗凉了,有些冷。我继续往前摇,也许我想:摇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这个很大的世界……

  然后,暮色苍茫中,我碰上了一个年轻的长跑者。

  一个天才的长跑家——K。K在我身旁收住脚步,愕然地看着我,问我这是要到哪儿去?我说回家。他说,你干嘛去了?我说随便走走。他说你可知道这是哪儿吗?我摇摇头。他便推起我,默默地跑,朝着那座“隆隆”轰响的城市,那团灯火密聚的方向……

  7长跑者

  想起未开放的年代,一定会想起K,想起他在喧嚣或寂静的街道上默默奔跑的形象。也许是因为,那个年代,恰可以这孤独的长跑为象征、为记忆、为诉说吧。

  K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未及成年就被送去劳改,三年后改造好了回来,却总不能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有一份正式工作。所谓“改造好了”,不过是标明“那是被改造过的”(就像是“盗版”的),以免与“从来就好的”相混淆。这样,K就在街道生产组蹬板车。蹬板车之所得,刚刚填平蹬板车之所需。力气变成钱,钱变成粮食,粮食再变成力气,这样周而复始。我和K都曾怀疑上帝这是什么意图。K便开始了长跑,以期那严密而简单的循环能有一个漏洞,给梦想留下一点可能。K以为只要跑出好成绩,他就可以真正与别人平等,或者得一份正式工作,或者再奢侈些——被哪个专业田径队选中。

  K推着我跑,灯火越来越密,车辆行人越来越多……K推着我跑,屋顶上的月亮越来越高,越来越小,星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辽阔……K推着我跑,“隆隆”的喧嚣慢慢平息着,城市一会比一会安静……万籁俱寂,只有K的脚步声和我的车轮声如同空谷回音……K推着我跑,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没有停下,一直就那样沉默着跑,夜风扑面,四周的景物如鬼影幢幢……也许,恰恰我俩是鬼(没有“版权”而擅自“出版”了),穿游在午夜的城市,穿游在这午夜的千万种梦境里……

  K是个天才长跑家。他从未受过正规训练,只靠两样天赋的东西去跑:身体和梦想。他每天都跑两三万米,每天还要拉上六七百斤的货物蹬几十公里路,其间分三次吃掉两斤粮食而已。生产组的人都把多余的粮票送给他。谈不上什么营养,只临近大赛的那一个月,他才每天喝一瓶牛奶,然后便去与众多营养充足、训练有素的专业运动员比赛。年年的“春节环城赛”我都摇着轮椅去看他跑。年年他都捧一个奖杯或奖状回来,但仅此而已,梦想还是梦想。多少年后我和K才懂了那未必不是上帝的好意相告:梦想就是梦想,不是别的。

  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要跟K学长跑,从未得到过任何教练指点的K便当起了教练。后来,这男孩儿的姐姐认识了K,爱上了K,并且成了K的妻子——那时K仍然在拉板车,在跑,在盼望得到一份正式工作,或被哪个专业田径队选中。

  热恋中的K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很久以来就想跟我说这句话了。他说:“你也应该有爱情,你为什么不应该有呢?”我不回答,也不想让他说下去。但是他又说:“这么多年,我最想跟你说的就是这句话了。”我很想告诉他我有,我有爱情,但我还是没有告诉他,我很怕去看这爱情的未来。那时候我还没能听懂上帝的那一项启示:梦想如果终于还是梦想,那也是好的,正如爱情只要还是爱情,便是你的福。

  8U师傅

  U师傅有什么梦想吗?U师傅会有怎样的梦想呢?

  U师傅的脚落在地上从来没有声音,走在深深的小巷子里形单影只,从不结群。U师傅走进老屋里来工作,就像一个影子,几乎不被人发现。“U师傅来了吗?”——如果有人问起,大家才往他的座位上望,看见一个满头乌发身材颀长的老女人,跟着听见一声如少女般细声细气的回答——“来了呀。”

  我初来老屋之时,听说她已经有五十岁——除非细看其容颜,否则绝不能信。她的身段保持得很好,举手投足之间会令人去想:她必相信可以留住往昔,或者不信不能守望住流去的岁月。无论冬夏,她都套一身工作服,领口和袖口都扣紧。她绝不在公用的水盆中洗手,从不把早点拿来老屋吃。她来了,干活;下班了,她走。实在可笑的事她轻声地笑,问到她头上的话她轻声回答,回答不了的她说“真抱歉,我也说不好”,令她惊讶的事物她也只说一声“哟,是嘛”。

  “U师傅,您给大伙说两句外国话听听行不行?”

  “不行呀,”她说,“都快忘光了。”

  小T说:“U师傅,您听D唱的那些嘀里嘟噜的是外语吗?”

  她笑笑,说:“我听不懂那是什么语。”

  小T便喊:“嘿,你听见没有,连U师傅都听不懂,你那叫外语呀?”

  D走到U师傅跟前,客客气气弓身道:“有阿尔巴尼亚语,有南斯拉夫语,有朝鲜语,还有印度语。”

  “哟,是吗?”U师傅笑。

  “U师傅,我早就想请教您了,您说‘杜哟瑞曼巴’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大概是doyouremember,意思是,‘你还记得吗?’”

  “哎哟喂,神了。”D挠挠头,再问,“那‘得噢斯绰哈特’呢?”

  U师傅认真地听,但是摇头。

  “一个草帽,是吗?”

  “草帽?噢,大概是theoldstrawhat,‘那个旧草帽’,是吗?”

  “‘哟给喂突密’呢?”

  “yougavetome,就是‘你给我’。哦,这整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妈妈,你还记不记得你给我的那个旧草帽’。”

  D点头咂舌,翘着大拇指在老屋里走一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小T快乐得手舞足蹈:“哇,老天,D哥们儿这回栽了吧?”

  D不理小T,说:“U师傅,我真不明白,您这么大学问可跟我们一块儿混什么?”

  L大妈的目光敏觉地投向U师傅,在那张阻挡不住地要走向老年的脸上停留一下,又及时移开:“D,干你的活儿吧,说话别这么没大没小的!”

  听说U师傅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的西语系,听说U师傅曾经有过很好的工作,后来生了一场大病,病了很多年工作也就没了。听说U师傅没结过婚,听说不管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婉言谢绝。

  U师傅绝对是一个谜。老屋里寂寞的时刻,我偶尔偷眼望她,不经意地猜想一回她的故事。我想,在那五十几年的生命里面必定埋藏着一个非凡的梦想,在那优雅、平静的音容后面必定有一个牵魂动魄的故事。但是她的故事守口如瓶,就连老屋里的大妈大婶们饿分毫不知,否则肯定会传扬开去。

  应该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悲剧。应该是一份不能随风消散、不能任岁月冲淡的梦想,否则也就谈不上悲剧。应该并不只是对于一个离去的人,而是对于一份不容轻掷的心血,否则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你,你又是甘心地守望什么呢?等待他回来?我宁愿不是这样一个通俗的故事。如果他不回来(或不可能再回来),守望,就一定是荒唐的吗?不应该单单去猜测一种现实——何况她已经优雅而平静地接受了别人无法剥夺的:爱情本身。她优雅、平静但却不能接受的是:往日的随风消散。是呀,那是你的不能消散的心的重量,不能删减的魂的复杂,不能诉说的语言绝境,不能忘记的梦之神坛或大道。

  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并不重要。

  有一次小T去U师傅家回来(小T是老屋唯一去过U师傅家的人),跟我们说:“哇,老天!告诉你们都不信,U师傅家真叫讲究喂,净是老东西。”

  D说:“有比L大妈还老的东西?”

  小T说:“我是说艺术品,字画,瓷器,还有太师椅呢。”

  D说:“太湿,怎么坐?”

  小T说:“你们猜U师傅在家里穿什么?旗袍!哇,老天,缎子的,漂亮死了!头发挽成髻,旗袍外面套一件开身绣花的毛坎肩,哇,老天,她可真敢穿!屋里屋外还养了好多好多花……”

  U师傅的梦想具体是什么,也不重要。

  9B大爷

  B大爷七十多岁了。砌砖和泥、立柱架梁、攀墙上房,他都还做得。察领导之颜、观同僚之色,他都老练,。审潮流之时、度朝政之势,他都自信有过人之见——无非是“女人祸国”的歪论、“君侧当清”的老调。B大爷当过兵打过仗,枪林弹雨里走过来,竟奇迹般没留下一点伤残。不过他当的既非红军,亦非八路,也不是解放军。他说他跟“毛先生”打过仗。

  “哪个毛先生?”

  “毛主席呀,怎么了?”

  “哎哟喂B大爷子!毛主席就是毛主席,能瞎叫别的?”

  “不懂装懂不是?‘先生’是尊称,我服气他才这么叫他。当年我们追得毛先生满山跑,好家伙,陈诚的总指挥,飞机大炮的那叫狂,可追来追去谁知道追的是师傅哇?论打仗,毛先生是师傅,教你们几招人家还未准有工夫呢,你们倒他妈不依不饶地追着人家打?作死!师傅就是先生,‘先生’是尊称,懂不?”

  “满山跑?什么山?”

  “井冈山呀?怎么着,这你们又比我懂?”

  “哪里哪里,你是师傅,啊不,先生。”

  “噢嗬,不敢当,不敢当。”B大爷露出一嘴残牙笑。

  他当过段祺瑞的兵,当过阎锡山的兵,当过傅作义的兵,当过陈诚的兵。

  “那会儿不懂不是?”B大爷说,“心想当兵吃粮呗,给谁当还不一样?就看枪子儿找不找你的麻烦。饥荒来了,就出去当两天兵,还能帮助家里几个钱。年景好了就溜回来,种地,家里还有老娘在呢。唉,早要是明白不就去当红军了?”

  “您当兵,也抢过老百姓?”

  “苍天在上,可不敢。冲锋陷阵,闹着玩的?缺德一点儿枪子儿也找你。都说枪子儿不长眼,瞎说,枪子儿可是长眼。当官儿的后头督着,让你冲,你他妈还能想什么?你就得想咱一点儿昧良心的事儿没有,冲吧您哪。不亏心,没事儿,也甭躲,枪子儿知道朝哪儿走。电影里那都是瞎说。要是心虚,躲枪子儿,哪能躲得过来?咣当,挺壮实的一条汉子转眼就完了。我四周躺下过多少呀!当了几回兵,哪回我娘也没料着我能囫囵着回来。我说,娘,你就信吧,人把心眼儿搁正了,枪子儿绕着你走。

  “B先生,枪子儿会拐弯儿吗?”

  “会,会拐弯儿。”

  你惊讶地看着B大爷,想笑。B大爷平静地看着你,让你无由可笑。B大爷仿佛在回忆:某个枪子儿是怎样在他眼前漂漂亮亮地拐了弯儿的。

  “这辈子我就信这个,许人家对不起你,不许你对不起人家。”

  在基建队,B大爷随时护着三子,不让他受人欺侮。

  晚上,三子独自东转西转,无聊了,就还是去B大爷那儿坐坐。

  生产组的新车间盖好了,B大爷搬去那两间老屋里住,兼作守卫。木床一张,铺盖一卷,几件换洗的衣裳,最简单的炊具,一只不离身的小收音机——B大爷说:“这辈子就挣下这几样东西,不信上家里瞅瞅去,就剩一个贼都折腾不动的水缸。”

  三子到B大爷那儿去,有时醉醺醺的。B大爷说:“甭喝那玩意儿,什么好东西?”三子说:“您不也喝?”B大爷说:“我什么时候死都不蚀本儿啦!喝敌敌畏都行。”三子说:“我也想喝敌敌畏。”B大爷喊他:“瞎说,什么日子你也得把它活下来,死也甭愁活也甭怕才叫有种!”三子便愣着,撕手上的老茧,看目光可以到达的地方。

  B大爷对旁人说:“三子呀,人可是一点儿不傻,只不过脑子不好使。”

  脑子不好使而人并不傻,真是非凡之见。这很可能要涉及艰深的哲学或神学问题。比如说,你演算不出这非凡之见的正确,却能感受到它的美妙。

  10浪与水

  从老屋往北,再往东,穿过芜杂简陋的大片民居,再向北,就是护城河了。老城尚未大规模扩展的年代,河两岸的土堤上柽柳浓荫、茂草藏人,很是荒芜。河很窄,水流弱小、混浊,河上的小木桥踩上去嘎嘎作响,除去冰封雪冻的季节,总有人耐心地向河心撒网,一网一网下去很少有收获;小桥上的行人驻足观望一阵,笑笑,然后各奔前途。

  夏天的傍晚,我把轮椅摇过小桥,沿河“漫步”,看那撒网者的执着。烈日晒了一整天的河水疲乏得几乎不动,没有浪,浪都像是死了。草木的叶子蔫垂着,摸上去也是热的。太阳落进河的尽头。蜻蜓小心地寻找露宿地点,看好一根枝条,叩门似的轻触几回方肯落下,再警惕着听一阵子,翅膀微垂时才是睡了。知了的狂叫连绵不断。我盼望我的恋人这时能来找我——如果她去家里找我不见,她会想到我在这儿。这盼望有时候实现,更多的时候落空,但实现与落空都在意料之内,都在意料之内并不是说都在盼望之中。

  若是大雨过后,河水涨大几倍,浪也活了,浪涌浪落,那才更像一条地地道道的河了。

  这样的时候,更要到河边去,任心情一如既往有盼望也有意料,但无论盼望还是意料,便都浪一样是活的。

  长久的看那一浪推一浪的河水,你会觉得那就是神秘,其中必定有什么启示。“逝者如斯夫”?是,但不全是。“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也不全是。似乎是这样一个问题:浪与水,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呢?浪是水,浪消失了水却还在,浪是什么呢?浪是水的形式,是水的信息,是水的欲望和表达。浪活着,是水,浪死了,还是水,水是什么?水是浪的根据,是浪的归宿、是浪的无穷与永恒吧。

  那两间老屋便是一个浪,是我的七年之浪。我也是一个浪,谁知道会是光阴之浪的几十年之浪?这人间,是多少盼望之浪与意料之浪呢?

  就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河边,K跑来告诉我:三子死了。

  “怎么回事?”

  “就在这河里。”

  雨最大的时候,三子走进了这条河里,——在河的下游。

  “不能救了?”

  我和K默坐河边。

  河上正是浪涌浪落,但水是不死的。水知道每一个死去的浪的愿望——因为那是水要它们去作的表达。可惜浪并不知道水的意图,浪不知道水的无穷无尽的梦想与安排。

  “你说三子,他要是傻他怎么会去死呢?”

  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甚至没有人想到过:一个傻子也会想,也是生命之水的盼望与意料之浪。

  也许只有B大爷知道:三子,人可不比谁傻,不过是脑子跟众人的不一样。

  河上飘缭的暮霭,丝丝缕缕融进晚风,扯断,飞散,那也是水呀。只有知道了水的梦想,浪和云和雾,才可能互相知道吧?

  老屋里的歌。应该是这样一句简单的歌词,不紧不慢反反复复地唱:不管浪活着,还是浪死了,都是水的梦想……

16、死国幻记

黑暗从四周围拢,涌荡、喧哗、甚至嚣张。光明变得朦胧、孱弱,慢慢缩小,像糖在黑色的水中融化。也许是风,把一切都吹起来,四处飘扬,一切都似尘埃。

  风中挟裹着啜泣,从何而来?此前似乎还有过一阵阵悲恐的呼叫,叫我吗?

  太阳很高,没有一丝云,但是太阳一会儿暗淡。这景象前所未有。有点像戏幕拉开之前剧场里的灯光缓缓熄灭,随后想必所有的嘈杂都会平息。

  果然,风声停了,啜泣或者还有呼叫都随之消失。所有的声音一下子都被吸干了似的,万籁俱寂。同时,很快,快得让人来不及想,寂静中黑暗已经合拢。黑暗漫布得均匀辽阔,无边无际。

  光明与黑暗之间几乎没有停顿。不是几乎,根本没有。朦胧仍然还是光明,就像弥留并不是死。光明与黑暗之间,或者生与死之间,没有过渡,没有哪怕一分一秒的迟疑,但我心里—直很清楚,后来据死灵们说这是一个奇迹。在黑暗中还能记起光明,那些死灵们说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你没有经过忘川?”我想我必是漏网的一个。

  我只能把他们叫作死灵,包括我自己,也已经是死灵。“死灵”或者“死命”。姑妄之称。这并不是黑暗中的语言,是因为我记得在光明那边普遍有“生灵”和“生命”这样的表达。

  我在黑暗中浮游,任意东西,仿佛乘风飘荡,开始还见些星光,一团团或者一块块,流萤般飞走。慢慢地我飘进深不见底的黑暗,没有一丁点儿光亮,没有颠簸,身轻如流如空完全没有了重量,只剩下思想。黑暗,消弭了方向,消弭了空间,令人昏眩。时间呢?这时我开始想到,那不过是思想的速度,是意义所需的过程……

  然后慢下来,开始降落,轻飘飘地飘落,像尘埃……呵不,像思想,像思想终于找到了根据,找到了表达,或者也可以说是灵魂嵌入了另一种存在。

  我的死命就这样开始。

  但是黑暗并不阻挡什么,清澈的黑暗,如同深夜里依然清晰的思想。山川历历,芳草萋萋,林木葳蕤,流水潺潺——这些形容都是可以用的,这些感受都是有的,但仍不过是姑妄称之。黑暗并不阻挡什么,就像墙挡不住思想。

  懵懵然之中我听到(不,不是“听”到,是感觉到,或者接收到)一个声音说(也算不上是“声音”和“说”,只是一种消息的传布):“呵,他来了。”

  随之有很多人围拢过来,飘浮在我的四周.嘁嘁嚓嚓地交谈。不,只是交流,并没有声音。我感觉他们的心情喜忧参半。

  然后我周身一阵彻骨的寒冷,是他们之中的一个拥抱了我,拥抱着我为我祈祷:可怜的灵呵,你已经圆满。你来了,在这无苦无忧的世界里,愿魔鬼保佑你,给你足够的耐心去忍受这恒常的寂寞,或者给你欲望,走出这无边的黑暗吧……

  但是忽然他停止了祈祷,放开我,后退,惊讶地喊道:“怎么回事?他是温热的?”所有在场的人都来触摸我,慌作一团,飘动不已。

  “不错,他全身都是温热的!”

  “温热的?呵,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

  “不可能。魔鬼保佑,不是在闹人吧?”

  我笑了:“闹人?”。

  这一笑吓得他们纷纷飘离,只剩下刚才为我祈祷的那个家伙还留在我身边。我问他:“你们说些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他看着我,迷茫地飘动,像夜风中的一面旗。

  我坐起来我想坐起来,但其实是飘起来,说:“我这是在哪儿?”

  飘离的人们又都飘回来,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面面相觑,对我的话仍然没有反应。但我能懂他们的话。他们在互相问:“他这是要干什么?”他们在互相说:“他这样子可真像是神魂附体呀!”

  我便以他们的方式传布(黑暗使我毫不费力地掌握了这种传布的规则):“你们是谁?你们是什么人?”

  这一回他们懂了,惊呆了,停止飘动,仿佛风也凝滞了。

  他们呆愣了好半天才说:“我们不是人呀。”

  这一下轮到我被惊呆了。大概我惊恐的样子很令他们同情,他们便又都飘拢过来,冷气袭人地抚摸我,可能是要给我安慰。

  我说:“那,不是人你们是什么呢?”

  “你呢?你是什么?”他们说,声音和飘动都变得无比柔和。“你是什么我们就是什么呀,不是吗?”

  好像是这样,可是……我想了好一会儿说:“可是我有点糊涂。对不起,你们能不能提醒我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还有我,都是什么?”

  就是这时候,他们说了(传布了)一个词。这个词不能写,这个词没有形象,这个词只能以他们的方式传布,在生之中没有与其对应的声音和文字,这个词的意思大致上就是“死灵”,就是死之中的存在。死之中“灵”的体现。就像人,是生之中“灵”的形态。

  他们镶嵌在黑暗里,遍布于无限中,惟思想的呼唤使他们显现。他们的形象略显灰白,近似于光明中的照片底版,但无定形,就像变幻的云,就像深夜的梦,甚至像沉思、像猜想、像忧虑,像意识的流动不可以固定,但可以捕捉。他们随心所欲有着自己的形态,各具风流。

  “死灵。”我把那个词翻译成光明那边的语言。

  “死灵?”他们模仿着说,不解地看着我。

  “因为在那边,”我说,“叫生灵,或者,叫生命。”

  “生灵,或者生命。那边?那边是什么?”

  “是生。是光明。是人间。”

  我感到他们又都有些惊慌。

  “怎么了,你们怕什么?”

  “你总说‘人’。‘人’是传说中的一种炽热、明朗、恐怖的东西。”

  我问:“是不是相当于那边所说的‘鬼’呢?”

  “不不,‘鬼’虽然也是传说,但那是我们所崇敬的。魔鬼,冷峻幽暗,可以保佑我们……”

  “我懂了,‘鬼’相当于那边所敬仰的‘神’。”

  他们又笑起来:“不不不,‘神’是多么平庸!你可不要随便乱说谁是神,那是对死灵的轻蔑。”

  我有点迷惑,不再说什么。

  他们却似乎快活,飘飘荡荡地互相交流。

  一个说:“太奇妙了,这真是一件从未有过的事。”

  另一个说:“看来真有另一种存在,死之前,灵魂已经存在。”

  我心里暗笑:你们可真会说废话。

  又一个说:“是的,否则无法解释。也许,死之前,灵魂就已经在一种强大的光明之中,在那儿也有一个世界。所以……所以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

  一个说:“他从那儿来吗?我们,是不是都曾经在那儿呢?”

  另一个说:“会不会就是我们猜测的那种‘白洞’呢?有强大的发散力,使任何东西都不能回归,一切都在发散、扩展、飘离、飞逝,时间在那儿永远朝着一个方向,不可逆返……他会不会就是从那儿来呢?”

  他们兴奋得手舞足蹈,在我身边飘来飘去。

  “要是那样的话,他,”他们指着我说,“他也许是有欲望的吧?”

  他们更加激动了,上下翻飞,浪一样起伏涌动。

  很久他们才稍稍平静了些。一个死灵对我说:“你是不是要睡一会儿?”

  “是呀,”我说,“你们把我搞得好累呀。”

  “他累了。”“他说他累了。”“他说他要睡一会儿了。”“那就是说,他还没有圆满。”“就是说,有可能他还残存着欲望。”……他们好像互相传布着一个可喜可贺的消息,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

  “那就让他睡吧,”他们压低声音说,“我们走。”

  “好了,你睡吧。”他们轻声对我说。

  我很疲惫,很快就睡着了。没有梦,一点儿梦都不来,无知无觉一片空无,什么都没有。

  一点梦都没有,一点感觉都没有,醒来我觉得好像并不曾睡。并不曾睡却又怎么知道是醒来了呢?我坐在那儿呆想,才发现那是因为刚才和现在的感觉衔接不上,当中似有一个间断,有过一段感觉空白,这空白延续了多久呢?无从判断。只有感觉又恢复了之后,才能推断刚才我是睡了,而那一段空白永远地丢失了。

  这有点像生和死的逻辑。我记得活着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睡了不再醒来,我怎么能知道我是睡了呢?如果我死了就是无穷无尽的虚无,又怎么能证明死是有的呢?我坐在那儿呆呆地想了很久,忽然明白:虚无是由存在证明的,死是由生证明的,就像睡是由醒证明的。

  空无渐渐退去,四周随着思想的清晰而清晰起来。我发现我睡的地方一无遮拦,而且我是赤身裸体,没有铺盖也没有衣服。我慌得跳起来,找衣服。这时死灵们又飘来了,我赶紧躲到一棵树后。但是没用,透过树我可以看见他们,他们也一样看见了我——是的,正如墙壁不能遮挡思想。

  “喂,你干吗这一副躲躲藏藏的样子?”他们问,“我们已经认识了、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可我的衣服,”我说,“我的衣服不见了,找不到了。”

  “衣服?衣服是什么?”

  “我总不能光着身子呀?”

  “不能光着身子?那你要怎样?”

  “衣服!衬衫,还有裤子!”我向他们比划,但他们完全不懂。

  一个神色更为沉稳的死灵拨开众死灵,飘近我,郑重地问:“你是不是想要遮挡住自己?”

  我点点头:“至少我得有一条裤子呀,这么光着算什么?”

  “是不是,在那边,赤裸是一件很不得当的事?”

  我说是的。我说:“在那边,这也是对别人的不恭敬。”

  “就为这个吗?”众死灵大笑起来,“就为这个,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神色沉稳的死灵对我说:“别找了,白费力气,在死国你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遮挡。在死国没有什么可以遮挡,也没有什么可以被遮挡。”

  “你看看我们,”众死灵说,“我们不都是这样吗?”

  不错,他们都是一丝不挂。男死灵和女死灵都坦然地赤裸着,纤毫毕露,楚楚动人。

  “这又怎样呢?”他们一边说,一边扭动、展示着十分性感的身体,“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吗?”“我们应该藏到哪儿去呢?”“是要玩捉迷藏吗?把自己藏起来,再把自己找到?”“藏起来,难道我们就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样子了吗?”“真有意思,相互看不见就是相互恭敬吗?”“再说,我们可有什么办法能藏起来吗?”他们轻松地飘转,嗤嗤地笑个不停。

  那个神色沉稳的死灵,由于他以后的言行,我觉得他有点像牧师,但在死国并没有这样的称谓,所以我暗自叫他作MS。MS对众死灵说:“笑什么笑!别让他太受惊吓。他跟我们不一样,他并未圆满他还保留着欲望!是呵,欲望,这正是我们期待的,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我看见MS望着无边的黑暗,朝向黑暗的极点或源头—动不动,仿佛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愿魔鬼引领我们走出这寂寞之海。感谢它给我们送来了欲望的使者。”

  我看见MS这样念诵之后,死灵们纷纷跪倒肃然无声。我看见,不知何时,黑暗中聚拢了难以计数的死灵,飘飘漫漫铺天盖地,其实并无天地之分,那无边的黑暗就是由他们组成,他们就是无边的黑暗。

  我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但我记得在光明那边也有类似的情景,所以我在心里把那位神色沉稳的死灵叫作MS,这称呼未必恰当。众死灵跟随MS默默祷告的时候,我只好在他们中间飘来荡去。有—件事让MS说对了,我还保留着欲望,是的,保留着欲望——那些匍匐在地的美妙身体,让我兴奋,兴奋得想人非非……

  以后的时光中,我大半和MS在一起,他领我漫游死国。

  当然用不着车,也用不着走,用“飘”来形容也很勉强。在死国没有空间和时间之分,空间即是时间,距离不过是思想的过程,距离的长短决定于思想的复杂的程度。MS常常要停下来等我,我的思路跟不上他,死国的很多事我都还陌生。MS无所不知,惟光明是他的界线。在黑暗中他轻车熟路毫无阻碍,一不留神就离开了我,让我左顾右盼寻他不见,等他再回头找我时,见我还在原地冥思苦想寸步难移。这很像在光明世界里的考试,愚钝的孩子刚答出一半考题,聪颖的孩子早已交了卷跑去河里游泳了。也像一对谈不拢的夫妻,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梦中的两个世界相距何止千里万里!但在死国神貌合一,神离即是形离。

  但光明是MS的界线。光明,是死灵思之不及的地方。光明之于死灵,正如死域之于人间吧。

  尤其欲望,让MS着迷,让他百思不解。

  “总有些事,你想做可一时又做不到吧?”我提醒他。

  “想做又做不到?”他愣愣地看我,“什么意思?”

  “比如说,你想有很多钱,可你没有……”

  “什么钱?”

  “钱可以换来你想要的东西。有了钱,你想要什么就可以买来什么。”

  “换?买?什么是东西?”

  “比如说你饿了,想吃点什么,你怎么办呢?”

  “饿是怎么回事?什么是吃?”

  “你难道没有饿过?你没有过饿得浑身没有力气的感觉吗?”

  “没有。我想你是说补充能量吧?那你补充就是了,只要你有补充能量的意念能量就已经补充了。你到死国这么久了,这一点还没有发现吗?”

  是呀,自从我死后我还从未有过饿的感觉。

  “可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是钱,”他说,“什么是换和买,什么是饿。还有,浑身没有力气是怎么回事呢?”

  “就像生病了似的。你生过病吗?”

  “生病?”他抱歉地笑笑,看着我。

  我明白了,死国是不会生病的,病极也就是个死,死当然就再无病可生。“那好吧,再比如,你们是不是也都想有个家呢?”

  “对不起、家?你最好再解释一下。”

  “简单说吧,有一处封闭的地方,一座房子,四壁围拢起来的一处空间,你和你的亲人住在里面,其他死灵不得侵犯,不能随便进来,偷听和偷看也都是违法的,在那里面你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怎么,这你还听不懂?你不是有点弱智吧?直说了吧,假如你和你妻子做爱,你们总不能在大庭广众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吧?”

  我这话音一落,MS忽然不见。我想过一会儿他会回来找我的,可是等了很久仍不见他的踪影。这时我感觉周围蒙蒙地有些亮色,不知从哪儿又传来风声,传来悲伤的啜泣,有人在叫喊,叫喊着我光明中的名字,有金属器械轻轻地碰响……随着那蒙蒙的亮色越来越大,我感到身体越来越沉重,胸口憋闷,一阵温暖袭来……这感觉很熟悉,这感觉非常熟悉呵——噢,大概那边正有人在抢救我回去吧?但我此时好像并不太想回去,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份肉体的沉重我真是不想再回去,至少我不应该就这么与MS不辞而别……呵哈我知道了,我懂了,这一回是我飘离了MS!

  我的思想走到他不能走到的地方了,他不能到这儿来,他不能接近这蒙蒙亮色,正如他不能理解欲望。他还在黑暗深处。可我怎么回去找他呢?在死国,思想的差别就是形体的距离,是呀,一定是我刚才的话把他搞昏了,什么封闭呀,四壁围拢呀,亲人呀,还有侵犯、偷听偷看、违法、大庭广众和众目睽睽……这些他都不可能懂,他一定还在大惑不解中团团转,寸步难移。我必须循着死国的思路,才能回到他身

  边……这样一想,蒙蒙的亮色渐渐消退。我再想,死国是没有房子的,在死国是无处躲藏的,连山川和树木也都是黑暗透明的,一切都是无遮无拦,当然那也就无所谓自由和不自由……我这样想着,便回到了黑暗深处,看见MS就在近旁。果然不出所料,他还在那儿冥思苦想呆若木鸡。

  “请你给我解释一下,众目睽睽到底是什么?”

  “就是别的死灵都看着你。”

  “他们看着我难道不好吗?”

  “我是说,比如当你和你的女死灵交欢的时候。”

  “我的女死灵?好吧,就算是我的,那又怎样?不让他们看就是欲望了吗?”

  “那倒也不是。可是,那样的时候难道可以让别的死灵看吗?”

  “当然,要是他们愿意。再说他们为什么—定要看?”

  是呀,为什么?我真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那是怕人看的。”我说,“那样子有些丑,虽然丑但还是有很多人想看。也有人说那其实很美,但是说美的人还是要躲藏起来做爱。”

  MS说:“你说——爱!是吗?这个词我知道。这在历史上有过记载,在远古时代的死国曾经存在过爱,可现在早已经没有了。现在的死国,最多也只有交欢。”

  “仅仅是为了繁衍吗?”我想到了光明世界中的鹿群,在秋天的山野里,在丰沛的河流两岸,像节日一样聚众交欢。

  “不不,那只是为了抵挡一下寂寞,死国并不需要繁衍。死灵据说都是从光明突然来到黑暗,只不过在途经忘川时洗净了一切记忆。”

  “我好像不是这样嘛。”

  “你是个例外。很可能你躲过了忘川,所以还保留着欲望。这样的事在死国的全部历史上也是寥若晨星,所以我说过很难得,千载难逢。好了,话说回来,我还要请教:做爱,为什么要害怕众目睽睽呢?”

  “很可能…因为…哦,大概是这样:那是—个人最软弱的时候,一个人要求于他人的时候,—个人和另一个人自由敞开心魂的时候,但又绝不是能被所有的人都理解的时候。所以,所以你和你的爱人走进自由的时候你们同时要小心众人的目光。”

  “为什么?”

  “因为软弱。软弱,多么可笑。”

  “可笑?你是说软弱可笑?不不,那是最珍贵的呀,求之不得的。当你感到软弱、孤独,你才能真正体会爱,真正享受到爱。尘封的史书有过这样的解释。只可惜我们能够读懂,却已无能进入那样的境界了。死国世风日下,一切都已圆满,软弱和孤独—去不再。我们只能到戏剧中去模仿那样的境界。”

  我的思路跟不上他,MS又飘离了。

  过一会他回来,神色严峻地对我说:“请跟上我的思路、跟上我——圆满并不意味着无缺。对,这样想,圆满并不是无缺,请你重复我的话。”

  瞬间我们来到一处湖边。湖波荡漾,山林环绕,溪流像一匹黑色绸缎婉蜒林间,潺潺注入湖中。湖岸上,树林里,若干对男女或相拥而卧,或嬉笑追逐……如在光明中的婚床,肆意交欢。他们变幻的形体风雨般任意飘摇,相互融合,相互吸吮,浪一样相互拍打、冲撞……舒腰鼓臀叠胸交股,无拘无束,炫耀其千姿百态,鼓动其万种风情……他们互相并不规避,甚至相互坦然观望。

  我想起了光明中的荒野,秋风,和鹿群赴死般的交欢。

  “呵,多么自由!”

  但MS说:“可你没看出问题吗?”

  “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在光明那边这是无法想象的。”

  “呵,我不知道你说的自由是什么,可这仅仅是戏剧。是呀,寂寞之极的戏剧,他们只是用形体在模仿那传说中的相互敞开和相互依恋,但其实办不到,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敞开,形体早已无遮无蔽,心魂也早已没有秘密可言了。”

  “为什么?”

  “因为死灵们都已圆满,没有阻碍,没有困苦,没有罪恶,没有疑问。死灵们心心相通,无我无他。我们甚至可以在时间中任意来去,因为思想的速度远远快过时间,想象便到未来,回忆便是过去。”

  “可你刚才不是还说‘圆满并不是无缺’吗?”

  “是呀是呀,可是圆满……”MS叹道,“它让我们丢失了欲望。欲望!”

  沉默了一会他又说:“慢慢你会懂的,你会明白,那是怎样的寂寞。寂寞得就像似被嵌进了岩石,就像似被铸进了均匀的时间,寂寞得快要让整个死国都发疯了呀……所以,所以我们指望戏剧,我们模仿软弱,模仿孤独,模仿激情,模仿着相互敞开心扉的感动。但只是模仿,只能是模仿。你看呀,你看死灵们的动作多么机械、标准、规范,多么呆板,因为那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呀!毫无办法。他们已经尽力了,他们在尽力摆脱成规,但是摆脱成规如果成为目的,一切又都成了刻意的安排,刻意安排还能有什么惊喜和快乐?还能有什么新奇的发现?心魂就像被做成了一个环,圆满,绝没有缺口。寂寞,永远的寂寞。因为,真正的创造需要的是欲望!欲望呵,你懂吗?可他们没有,早已经没有了,没有欲望,没有惊奇,没有激情……”

  “怎么会呢?”

  “因为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因为圆满。因为我们与这黑暗毫无差别。我们就是黑暗,就是这无边无际。没有神秘,没有未知,下一个动作是什么他们早已看见,下一分钟是什么,明天怎样,我们了如指掌。”

  我再看那些交欢的死灵。确实,他们的动作总是显得僵硬,虽然叠胸交股却似按部就班,虽然相互冲撞但没有颤抖,呻吟只是发自喉咙,仿佛一句规定的咏叹。所谓千姿百态风情万种也都像服从着某种预定的程序,让我想起光明中士兵的操练。

  “你们干嘛不回到过去呢,回到死国有欲望的时代?”我带了几分讥嘲地问,“你不是说你们已经无所不能,能够在时间中任意来去了吗?”

  MS叹一口气:“你应该已经懂了呀,在死国所思即所行,不可思议就寸步难移。丧失了欲望,可怎么回到欲望的时代?”

  “那是从什么时候?”

  MS呆愣着,呆愣了好一会,神情中渐渐显出沮丧、颓唐,或者还有自嘲。

  “那可能是因为一次伟大的成功。”他说,“在死国历史上的某一时刻,神降福于死国,死灵们的千古梦想忽然实现,我们走进了极乐,所有的死灵都在那一刻超度了苦难,洗净了心灵,断灭了贪念和恨怨。我们身轻如风,行走如思,水复山隔都不存在,天涯海角霎时便在眼前,正如你看到的,在黑暗中我们无所不能。我们甚至无需语言,只靠思想便已相知相通,互相毫无隔膜……我们仰谢神恩,感谢他伟大的馈赠,举国庆祝,多少天多少夜不停地狂欢,是呀,我们疯狂地享受欢乐,周游八方,奇思妙想无不可及,正像你说的。随心所欲……”

  “然后呢?”

  “是呀,你问得好,然后呢?可我们已经没有然后了呀!一切都停止了,一切都停止在圆满上……不错,我们饱享了一阵无苦无忧的时光,可是然后!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寂寞降临了,寂寞就像在一个环中流动周而复始,寂寞就像这黑暗一样充满了我们的视野、我们的心魂,毫无遗漏,密不透风……一次伟大的成功一次旷古神恩把我们送进了永无休止的圆满,和寂寞。就这样。就是这样。死灵们再不可能有困苦,再不可能有好奇,再也不可能有激动和兴奋了。开始我们还以为这是一时的,不足为虑,谁知漫长的时间从此只剩了重复。对无所不能来说,一切都是陈旧的,再没有过去和未来之分。我们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试图粉碎这神恩。所以他们告诉过你,在死国,神被看作是一种平庸的东西,平庸至极!它使我们无所不

  能吗?不,其实它使我们寸步难移!但是……但是粉碎圆满是可能的吗?麻烦就出在这儿,圆满是无懈可击的呀,无懈可击!所以我们呼唤魔鬼,重新给我们残缺吧……”

  “可这就是欲望呵,MS!”我紧紧抓住他,仿佛要摇醒他似地喊,“这不就是欲望吗,MS?你可真是骑着驴找驴。”

  “但这是一个悖论。”MS凄苦地一笑,“欲望着欲望,恰恰是因为没有欲望。”

  “但是你也可以这样想,欲望着欲望,恰恰也就有了欲望。”

  这一回轮到MS紧紧地抓住我了:“是吗?告诉我,我们怎么办?”

  我迷惑地摇摇头。

  MS却像似有了一点希望:“现在你来了,死国终于吹来了一点新奇的风。你温热的身体还保留着欲望,你要保护好它,切莫被圆满所诱惑,切莫也掉进这恒常的寂寞中去。呵,你不要不以为然,神恩实际上是最富诱惑的呀,还有什么比无苦无忧全知全能更具诱惑的吗?”

  远处,湖岸上的戏剧已近尾声。死灵们相继停止了动作,既无疲惫也无欣喜,惟一脸徒劳无功的沮丧,就像一个乏味的笑话讲完了,或者一个浅薄的幽默刚一开始就露了底。草地上,树林边,他们默坐呆望,不知在等待什么。

  MS说:“有时候,我们甚至渴望罪恶,盼望魔鬼重新降临死国,兴风作浪,捣毁这腻烦的平静,把圆满打开一个缺口,让欲望回来。让神秘和未知回来,让每个死灵心中的秘密都回来吧,让时空的阻碍、让灵与灵之间的隔膜统统回来!”

  无边的黑暗中响彻MS的哀告,风一样散布开去,又风一样被湮灭掉。

  “也许,MS,我就是魔鬼遣来死国的使者。”

  MS半晌不语,似有所思。

  我望着湖岸上的死灵,心旌摇动。女死灵们个个妖艳,我不信她们会不善风情。

  可MS叹道:“只是,只是我又怕满足会把你的欲望磨光。”

  “怎么会呢?”我雄心勃勃,跃跃欲试,“你放心吧,那不可能。”

  MS思付良久,目光一闪终于下了决心:“那么就拜托了。愿你的欲火能够燃遍死国,那样的话,所有的死灵都会铭记你的英名。”

  我有点临危受命的感觉,甚至是慷慨赴义的凛然。但是说真的,我可没有那么纯洁。

  随后在湖岸上发生的事令人难于启齿。其实不说也罢,光明中的人们不说也懂——“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是黑暗中的死灵呵,唉唉,完全两回事,跟他们说什么也没用,他们压根就不懂。你怎么教,他们也还是笨手笨脚毫无灵感。话说回来,那样的事能教吗?那不是一门技术呵!他们倒都谦虚好学,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你要他们怎么干他们就怎么干,一丝不苟。他们一边抬眼看着你,一边在身下模仿着干他们自己的事。老天爷呀这是怎么了,猪都不至于这么笨!植物都不至于这么笨!不错不错,他们确实聪明,教什么会什么,但一律都像盗版,我的奇思妙想在他们那儿立刻变为成规,我的放浪不羁在他们那儿立刻被处理成程序。

  我冲他们喊:“你们他妈的就不能有点儿自己的想法?”

  他们齐声问:“我们他妈的应该有点什么想法呀?”

  “我怎么知道你们想什么?这不是钻井采油,用不着狗日的万众一心。”

  “那,狗日的你在想什么呢?”

  一群傻帽,连语气都在模仿我。

  我说:“我想什么关你们屁事!这事要靠你们自己的想象。”

  他们又一齐问:“想象?想象是什么呀?”

  “是一群猪,要么就是一堆木头!”我气急了。

  他们可倒乖:“到底是猪,还是木头呢?”

  完了完了,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场面弄得我意趣全消,激情荡尽。我停下来,坐在草地中央气喘如牛,满心沮丧。

  MS在远处紧张地望着我,我想起了他的重托。

  “各位,”我说,“请不要把这事当儿戏,这可是关系到死国的未来,关系到死灵们的前途,关系到你们能不能走出无边的寂寞。”

  我这话音一落,死灵们纷纷飘拢过来,满天满地的严肃,全部黑暗都仿佛凝滞了,那情景就像光明中的万千信徒走向神坛,怀着敬畏聆听圣言。

  说真的,那一刻我被感动了,我想说不定我就是死国的救世主吧?我不应该再有什么保留,解救死国的重任已经落在我的肩上。

  我喘够了气,择去沾在身上的树枝和草叶,重新抖擞一下精神说:“你们问我在想什么是吗?好吧,我就告诉你们。很简单,我一心要在自由的时刻违反常规,和我的爱人一起,蔑视一切尘世的规矩,践踏所有虚伪的礼节。我要让我的爱人真正地看见我,看见我的心愿,我的梦想,我的软弱和我的狂放,看见我肉体深处的心魂,我们要互相真正地相见,一同揭去平日的遮蔽。我们借助身体的放浪互相诉说,倾听,靠那崭新语言领我们走入禁地,走入无限的可能,打烂众目睽睽所圈定的囚笼,粉碎流言蜚语竖立的坚壁,在无遮无拦的天地间团聚。在自然里,在旷野上,在风雨中,做我们爱的祭祀,实现悠久的梦想。你们要知道,那也就是苦难的祭祀,感谢它,感谢苦难给我们的机会,领受爱的恩典。苦难不是别的,苦难正是心魂的相互遮蔽。我们生来就是残缺,我们相互隔离、防备、猜忌,甚至相互仇恨、攻击,但是现在,在神的圣名面前,在亘古至今的梦想中,我们随心所欲地表达我们相互的期求……”

  但是忽然我又飘离了,MS和所有的死灵立刻都无影无踪。慢慢地,我又看见一丝光亮,听见金属器械轻轻碰撞的声音,还有呼喊和风声……这一次我不再惊慌,我知道,只要我向透出光亮的那个方向挣扎,我就可以重返人间。

  但是,我想回去吗?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心里有点明白,心里仿佛荡开一股暖流,亲切和热情,像远行游子的思乡那样,思念光明。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MS来到了我身边,来到了接近光明的地方。

  “你怎么来了?”

  MS忿忿地嚷着:“你对他们说的可都是些什么呀先生!什么苦难呀、梦想呀、残缺呀……死国没有这些玩意儿,没有一个死灵能听懂你的话!别忘了这儿是死国,恰恰是圆满,是至善至美把死国拖进了无边的寂寞……”

  “MS你等等,”我打断他说,“可是你听懂了呀!”

  “我?”

  “你听懂了,所以你来到了这儿。不是吗?”

  MS一下子呆住了,愣愣地盯着我。

  我说:“你看呀,你看见了什么?光明,那边,对,你已经接近了光明!”

  远处的光亮越来越大,风声越来越响,光明正冲淡着黑暗,风声搅乱着寂静。MS呆呆地望着光明膨胀的方向。他的肉体也正从黑暗中脱颖而出——似乎由抽象凝为具体,从无限画出边缘。他不再飘动,稳稳地站立。他的样子仿佛有些冷,有些惊讶,有些迷茫,但又似摆脱了浑浊之后的清朗、兴奋、生气勃勃,让人想起那副著名的画——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果然,就有一片无花果叶子飞来,遮住了他,遮住了他的丑陋或者竟是他的美妙,遮住了他的欲望……

  光明大片大片地吞噬着黑暗,风声扫荡寂静。我的身体沉重起来,越来越沉重,有什么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拼命挣扎,挣扎……挣扎的过程中我甚至有些后悔了,也许我还是应该留在那寂寞之中不要回来。所有光明的记忆又都回到了我的心里了,我是不是值得回去?我想问一问MS,他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已经领教到欲望的沉重?但是我看不见他,不知道他在哪儿……

  “呵老天爷,你可算醒过来了!”我听见有人说。

  “别动别动,你还不能动呀。”

  “你要不要喝点水?”

  “或者,吃点儿什么不?”

  夕阳的光芒,一大片,血红明亮地映在白色的墙上。风,渐渐疲软下去,有一搭无一搭地喘息着。

  “这是哪儿?”我问。

  “这是医院,手术室。”

  “手术室?为什么是手术室?”

  “你是从死里回来呀!知道吗?”

  “好了好了先别问了,你总算是活过来了,这就好。”

  这时,忽然有一阵强劲的婴儿的啼哭传来。

  “那是谁?谁在哭?”

  “是隔壁,大概是隔壁有个孩子刚刚出生。”

  “呵,他来了。”

  “谁?你说是谁来了?”

  我想,是MS。当然,他即将有一个尘世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