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雅与铁血之间——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孔庆东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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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4月22日11:21  围棋天地
孔庆东自我介绍
孔庆东 男的
大好人 装的
北大教授 副的
文学博士 真的
围棋二段 业余的
排球裁判 专业的
3月14日,在春兰杯周鹤洋与李昌镐开打的那一天,笔者摁着手机上的实况直播,斜穿半个北京城赶到北大中文系,进行一次特殊的采访。进入空无一人的小院,只见遍地的落叶随劲风游走,古朴的门庭,在几辆破旧自行车的映衬下略显破落。给笔者的印象,甚至比不上一般乡级政府的办公地。但就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院落,深藏着众多文坛高人。
2002年8月号,本刊刊登过一篇《喜战李昌镐》的文章,读者对其浪漫的文风、幽默的笔法好评如潮。本文的作者孔庆东,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业余围棋2段。孔教授平素自诩为“东北胡子”和“抗日联军”,行文以诙谐幽默见长。他的小说风靡世纪末校园,被称为阻挡庸俗明星侵蚀校园的佳文,并深为韩国、新加坡等海外读者折服。
从北大课堂到央视讲坛,孔庆东在三尺讲台上虎踞龙盘。如今,在他的“主场”北大,做一番“客场”围棋的评述,定有奇谈。
一、两个时代
孔庆东接触围棋比较晚,小时候生长在哈尔滨的工人区,个人
爱好比较杂,除围棋外,各种游戏都知晓一二。当时哈尔滨的中国象棋很盛行,“南有杨官麟,北有王嘉良”,受此环境的影响,据说孔庆东3岁时就学会了象棋的弈法,这个年龄放在任何领域都堪称是“神童”级的。他在一篇《十八天大楼的棋》中风趣地写道:
在林彪摔死之前,我已经打遍本楼无敌手,到粉碎四人帮之际,我已经成为十八天大楼一带的一流高手。
在北大上学期间,有一次孔庆东去北戴河旅游,途经一个车站,见一个老头摆了盘叫做“野马操田”的残局,如果解出来可以赢
5元钱,但解不出要输掉5元。街头的江湖排局多是骗钱的游戏,看
似稀稀拉拉几手棋却陷阶遍布,有时觉得已经算透了,其实对手还
有凶猛的后着等着你。孔庆东摸着身上仅有的几块钱,思索半天硬是解开了这一局。当时摆棋的老人很惊讶,他摆排局很多年几乎没有失过手,得知孔庆东的身份后,连说:“输给北大的学生,认了,认了。”后来,赶上中日围棋擂台赛,那个时代的大学生,除了崇拜中国女排就是播台英雄聂卫平了。孔庆东也随波逐流,弃象棋而转事围棋。他在《十八大大楼的棋》中写道:
我对围棋一直保持着神秘感,直到后来聂卫平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上11连胜,举国欢腾,我才认识到,不会下围棋,就不能使我们的国运昌盛,实现四化。所以,咱们国家的计划经济时代和市场经济时代,对我个人来说,也可以分别叫做象棋时代和围棋时代。
孔庆东“误入棋途”(当然是指围棋),“黑白两道”就这样
走下去了。
二、棋文化之思
任何的文化思潮,都是在争锋的镇痛中孕育诞生的。围棋到底
与中国文化有多大的关系?就像武侠小说与中国文化的关系一样,
这也是一个值得思索的话题。
最新的《高中语文读本》第四册中,入选了《卧虎藏龙》和《天龙八部》等武侠小说的节选,由此引发网络上的剧烈争议,对于
金庸小说该不该入选中学课本的争议,高居新浪网热点专题的第3位。孔庆东在央视讲坛和北大课堂上开设金庸课,有些网友认为:
孔庆东吹捧金庸。对此孔庆东的回答幽默而辛辣:中国的文化思想装在武侠小说中,西方的思想装在007中。武侠小说代表着一种东方文化,研究它并不是要说它好,而是因为它被大众所接受,才会去研究。
孔庆东从大学时期开始学习围棋,很快痴迷其中,就连一向自
负的中国象棋也荒废到了“小学水平”。不过,顶了天,也是业余爱好,围棋可以助人求道,提高智力,锻炼恩维。慢慢地,孔庆东将注意力转向围棋文化。
孔庆东认为文学即人学,在方方面面与研究人挂起钩来。围棋
是一个非常丰富的江湖,湖大了什么鱼都有,棋盘就是观察人心
理与个性的一个窗口。比如,孔庆东经常在联众下棋,观察到一个
现象:赖皮非常多。他自问:围棋真的能够修身养性吗?再如,孔庆东对围棋与军事的关系也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毛主席很少下棋,但军事思想却与围棋相通,建立敌后根据地——做眼;挺进大别
山——浅消;辽沈战役一一切断;淮海战役——屠龙。
具体到围棋与中国古文化的关系,孔庆东认为围棋含有一种“变动”的精神。周易是奠定后世哲学的基础,中间经过一次大的反
复,即禅宗,禅宗讲的是“机”。禅宗的“机”在围棋中得到很大的体现。比如,当湖十局,棋谱上很重的杀气就是由双方不遗余力
地捕捉战机交织而成的。禅宗在宋朝以后达到高峰,然后散落在民间的各个领域中,在各种小道中都体现出禅宗的精神,在游戏上以围棋为代表,在艺术上以戏曲为代表,处处体现出欢快的人间乐的精神。中国文化到底是儒家、道家还是法家?中国文化最根本的一个特点就是“变”,围棋就是苦苦思索下一手究竟在哪里,下一手只是稍纵即逝的。很像我们人生的方方面面,无时不在考虑下一手。
在孔庆东看来,中国围棋背后包含着宽大的“儒家”思想,但
现在我们面临的世界却是一个按照“赶尽杀绝”的游戏规则来做的。传统的观念比较吃亏,也是造成我国棋手在国际大赛中战绩不佳的一个因素。但他坚信一个更长远的东西,从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看,宽容、忍让、大度的东西最后肯定会得到更好的发展和延续。
孔庆东常说:做好了,就是大道,北大要是有倒水专业,那么倒得最好的就是博士。就拿讲棋这个行业来说,孔庆东最喜欢王元讲棋,虽然他不及聂卫平讲棋那么掷地有声,气势磅礴,但王元讲棋最注重棋与道的关系,使观众既对围棋产生浓厚的兴趣,也受到盘外的启发。这或许就是他们对围棋文化思考的共鸣吧。
《十八天大楼的棋》那篇文章的最后一句话是:棋在盘外。
三、铁血精神
目前的世界棋坛是东亚三强的天下,中日韩的围棋具有互补性,不可偏废。综合之后,成为当代围棋精神的代表。总体来讲,韩国偏于战斗,日本偏于求道,中国围棋在复兴之初延续日本围棋的
道路,又传承着力战的古风,形成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中庸。
自1988年世界棋战创立以来,三种不同的流派就在竞争、融合,但具体到战绩,中国棋手的话语权不足,尤其是与韩国围棋争锋
中,明显处于下风。韩国围棋的刚猛顽强是现代围棋的一种重要精神,而这一部分是中华文明经过近代的禁销时期,走向衰落而逐渐淡化的东西。在中华文明强盛的时期,铁血精神与儒家思想结合起来,一方面博大,同时能征惯战。儒雅其外,铁血筋骨的汉唐之风一直是我们的骄傲,卫青、霍去病追杀匈奴于两千里之外的大漠是何等的气概。但从宋朝开始一直到清朝后期,这种精神伴随着它赖以生存的文明逐渐走向衰落,鲁迅曾经说:“国民性坏了,中华民族本来是有硬脊梁的、”集中批判的就是这件事。陈独秀在五四运动时期就提出我们的青年缺乏“兽性”,“儒”的迂腐思想侵蚀了血气和战斗精神。
有人说亚洲四小龙也是儒家思想的推崇者,在孔教授看来,儒
家是发自内心的“仁爱”,他们的儒家思想其实是法家,要靠严刑峻法来维持。简而言之是“礼仪”而不是精神。这些东西恰恰是我们晚清时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一套。比如学生见到老师鞠躬,不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前提是知道你是他的老师,有利益关系,一旦失去利益的维系。或许迎着面撞着你走路。
韩国棋中的好斗性恰恰我们丧失了。儒家的一个弱点,反映在
棋盘上,在优势局面下希望对手早早投降,希望对手心悦诚服。而
现在,我们的棋手很容易认输,像邱峻这样的风格很少。
2000——2001年,孔庆东在韩国教学,回国后写下了《喜战李
昌镐》一文在本刊发表。其中他描述业余棋手与李昌镐对局的情景:
我去观看其他战场,发现韩国人真有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精神。他们在明显劣势的情况下都基本不认输。拼命捕捉着每一个几乎是
万分之一的机会。有的被宰了两条龙还在浴血奋战。
“苦苦地等待一个机会出来”,这是棋手几乎在每局棋中都要面对的。我们蔑视这样的东西,认为是在搅局。但如果算好了打不
赢就不打,那么就不存在以弱胜强了。在竞技领域,韩国运动员常常能取得他们实力达不到的成绩。拼命不一定就是成功的基础,但放在那里绝对是一个有力的震慑。
四、棋之雅俗
自古以来,中国的大地上文豪辈出。孔庆东说,苏东坡这么大
的一个文豪,琴、书、画、酒以及美食人生的几大雅趣几乎占全了,唯一的遗憾是“素不解棋”故他的诗文中很少谈及围棋。现在文人懂棋是幸事,也是机遇。
弘扬围棋技术是职业棋手的事情,弘扬围棋综力是围棋刊物的
职责。而对于棋的雅俗探究往往在棋盘之外,包括技术、围棋哲学、围棋文学等。就像金庸,写武侠小说不是为了弘扬武术,而是为了弘扬中国文化。孔庆东主讲文学课,常常引经据典,引用最多的是鲁迅,然后是孔子,当代的一是金庸,再有就是围棋了,常在北大课堂上将数百优秀学子逗的忍俊不禁。一次,孔教授在北大的现代通俗文学课上,他拿着《围棋天地》杂志对台下数百名学生讲:一个围棋刊物,如果其中尽是尖端技术,就成了发阳论,太雅;如果抛开围棋实质空谈文化则太俗。《围棋天地》就是雅俗共赏的典范。
一次孔庆东写了一副对联“敌强勿近,我厚不围”,有学生不
解其意,其实孔庆东用意深远。近年来,一些著名院校鼓励学生创
业,很多学生不等毕业,就投入商海。孔庆东不同意这种教育思路,认为把学生的大好年华都浪费了。一个优秀的学子,将来有广阔的发展空间,急于把自己的“外势”化为实地就是目光短浅。比如出去卖电脑可以赚到不少钱,但围得只是一个“小空”。“我厚不围”是告诫学生,不要过早地将无限的才华化为短期利益,要在自己的人生发展中自然而然地“围”成更大的空。
前两年,孔庆东在全校的通选课上讲鲁迅和金庸,今年又开设
了老舍课。他说:“通选课一般限定200人,结果报名400人,实际来听课的有600人,有本校的、外校的甚至还有外地的,教室的过道上、窗台上都站满了听课的学生,可能学校怕气氛过热,今年把讲课地点移到了地下室。”这次采访结束时,赶上孔庆东的上课时间,有幸去聆听,最后竟然是挤着出来的。那情景,就像春运时的车站。
孔庆东的幽默被外界称为“继钱钟书后真正的幽默”、“北大
的马克·吐温”。在课堂上领教孔庆东的幽默,其中雅俗之妙未必
完全理解。孔庆东在《骆驼祥子与围棋》中,用了近70个围棋术语,串成了一篇绝妙佳文。在文章的最后写道:
今天,有更多的骆驼祥子们“打入”了城市,我们提供给他们
什么样的棋规和棋风,是跟他们“双活”还是逼他们“苦活” 乃
至让他们千年不活,这不仅关系到祥子或者老舍的命运,而是关系到当今中国整个的这局棋吧。
孔教授很欣赏周作人的一句话:三五好友,聚窗瓦之下,喝半
天的茶,可抵十年的尘梦。感叹要是加上下棋就更好了。
对于一个棋盘边缘的人,探索着与棋手、棋迷不同的围棋境界,并从中获取乐趣,何尝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