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番禺“垃圾门”

广州番禺拟建垃圾焚烧厂，成为当前备受关注的公共事件，30万受影响小区业主正进行持续的质疑和抗争。在垃圾焚烧厂的兴废问题上，政府决策、环境保护与民众利益，最终能否达成共赢？

一边令政府头疼的是日益严峻的垃圾围城现状，一边是居民对绿色环境的严重关切，2009年9、10月，当番禺拟建生活垃圾焚烧厂的消息传遍网络时，一场质疑建厂的自发签名行动也在各受影响小区展开。在垃圾焚烧厂的兴建问题上，政府决策、环境保护与民众利益，能否达成共赢？

经历了前两天的急剧降温后，11月4日这一天，广州的温度难得地回升了一些。这一天是 “阿加西”和 “海天”（俱为网名，下同）相约去省政府递交自己草拟的《反对兴建垃圾焚烧处理厂的意见书》的日子，电话中，他们一扫往日的焦急，语气中充满了信心。

“我们一直都是遵循合法的渠道做这个事，有这么多民意在里面，政府不可能不考虑吧？”阿加西似乎是在发问，但更像是给自己打气。

阿加西和海天，一个是番禺广州碧桂园的居民，一个住在番禺海龙湾。两个原来风马牛不相及的居民，却因为番禺拟建生活垃圾焚烧厂一事结识。这两个小区，都在距垃圾焚烧厂5公里的范围内，垃圾焚烧可能引发的环境危险令他们不安。9月底，许多像他们这样受影响小区的业主，纷纷开始质疑和抵制番禺兴建垃圾焚烧厂，但在阿加西看来，传递居民理性反对声音的意见书递交上去后，活动也许可以暂告一段落。

“剩下的就是等了。”他说。

一个帖子引发的担忧

对阿加西以及在番禺大石镇居住的几十万居民来说，他们的生活本来一片安宁。番禺洛溪桥脚下的这片区域聚集了许多大型楼盘，许多在广州工作的居民，也因为这里的空气和环境，纷纷搬入番禺，做起了郊区人。但在9月底，这种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30多岁的阿加西已想不起具体的日期，他只记得9月的某一天，照常上网的他无意中看到了两个网页，里面的内容让他大吃一惊。“番禺垃圾发电厂项目是广州市重点建设项目，位于番禺区大石街会江村与钟村镇谢村交界处，计划于2010年建成并投入运营。工程建设范围内的单位和个人应当顾全大局，积极支持和配合国家建设，不得阻挠建设工程的测量、钻探、施工以及征地拆迁工作。”一个题为《关于番禺区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厂项目工程建设的通告》的文件中写道。其下落款为广州市人民政府，时间为2009年2月4日。另一个帖子，内容则为该项目的监理招标书，落款为广州市人民政府网招标办。

“这就是马上要动工的意思了！”阿加西立刻得出了结论。早在去年时，阿加西便听说番禺要建一座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厂的消息，厂址会选在会江村和谢村交界处，但因后来一直没有动静，他事实上并未在意。

这个消息让阿加西感到不安。拟建中的垃圾发电厂占地365亩、计划日焚烧处理城市垃圾2000吨，这样一个庞大的垃圾处理项目距他所在的小区不过3公里。学化学出身的阿加西意识到了家园可能面临的环境危险。

当阿加西不停地上网搜索每一级相关政府部门的电话、询问进展情况时，邻近的丽江花园小区，在一家大型企业负责下属工厂环境安全健康工作的张春燕也听说了此事。初始她觉得难以置信：“在我印象中应该是离市区比较远、几十公里的地方。”回到家后，张春燕上网一查，才知确有其事。“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离居民区太近了！”10月31日她这般说。丽江花园，距离拟建的垃圾焚烧厂也仅3公里。

几天后，距规划中的生活垃圾焚烧厂5公里内的所有受影响小区，如丽江花园、广州碧桂园、祈福新村、海龙湾等，越来越多的居民先后得知了这一消息。小区顿时不安了起来。丽江花园江外江论坛上，居民们纷纷做起了志愿者，把从各处搜集来的关于垃圾焚烧厂的资料放在网上，供大家交流和讨论。垃圾焚烧过程中必将排放出一种剧毒的污染物—二噁英，引起了各小区居民的严重关切。

“二噁英是毒性最大的化合物之一，其毒性是氰化物的130倍、砒霜的900倍，有世纪之毒之称，国际癌症研究中心已将其列为人类一级致癌物。”不少帖子这样介绍道。

垃圾焚烧“反对派”的代表人物、中国环境和科学研究院研究员赵章元的话加重了居民们的担忧：“二噁英最大的缺点就是难降解，它的半衰期是14年到273年，平均下来是几百年。”而越来越多的资料也指出：由于二噁英不能在线检测，没有人知道它是否真的超标，因此就极可能变成一种很随性的排放。

在欧洲和美国，垃圾焚烧厂也备受诟病；日本甚至还发生过“垃圾岛污染事件”。搜集到的资料令居民们触目惊心。9月24日，一则《番禺建垃圾焚烧厂 30万业主急红眼》的报道终于引发了地震。报道中，番禺区市政园林局局长周剑辉声明，番禺区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厂已经基本完成征地工作，其中谢村地段已经完成征地补偿工作，大石会江地段已与村民签好协议，下周将完成征地补偿工作。项目环评工作正在进行。“

报道在丽江花园等小区炸开了窝。一场建设绿色家园、抵制垃圾焚烧厂的活动，开始在论坛上自发酝酿。

一波三折的追问

最初的震惊过去后，各小区的居民自然而然地对兴建垃圾焚烧厂的程序问题提出了追问。垃圾焚烧厂如何选址？为何建立在楼盘密集的居住区？垃圾焚烧造成的污染有多严重，是否可控？政府还未通过环评，征地拆迁即已基本完成，是否符合程序？在各小区论坛上，居民们质疑道。

广州本地媒体积极跟进，网站发起是否赞成在番禺大石建垃圾焚烧发电厂的网络投票。在媒体的追问下，广州市政府授权由广州市市容环卫局全权处理媒体咨询以及市民疑问。10月14日，广东省政府参事王则楚、广州市社科院研究员彭澎、学者李公明也纷纷表态，对政府的程序公正表示了质疑。

阿加西经过多方打探，终于确定环评还没有通过，他悬着的那颗心才落了地。10月20日，一直自发采取“自救”行动的阿加西在一个QQ群里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中就有海天。

阿加西的政府寻访之路仍在继续。10月23日，他与海天等几位业主相约在局长接待日去市环卫局，询问垃圾焚烧发电厂项目的进展。但令他失望的是，等待多时后得到的只是 一个简单而又模糊的答复：“这由市政园林局管，我们只是指导意见。”

由于当时没准备书面问题，阿加西手写了几份意见，要求只要环评通过一定要公示，把环评的每一个流程公开。按信访条例，两个月以内环保局必须予以答复。阿加西又定下心来：“两个月以内应该是不会建了，如果建就要书面通知我。这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定的事。”

相比阿加西的淡定，海天显得更为急切，甚至急得几个晚上没睡觉。在接下来的周末，小区居民自发行动起来，开始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10月25日，一场口罩秀在洛溪百佳超市门口上演。几十位居民戴上写有“拒绝毒气”字样的口罩在百佳超市门口签名反对修建垃圾焚烧发电厂。

媒体继续聚焦也让居民们倍感振奋。10月26日，央视从房价大跌的角度报道了番禺垃圾发电厂的事。

在居民们看来，事情似乎正朝着他们诉求的方向发展，然而次日，广州市常务副市长苏泽群的一句话，再次令他们有如冷水浇头。“市政府还是会推进垃圾焚烧发电项目。广州目前一天一万吨垃圾，我们没地方放啊！”苏泽群的一声叹息、所显示的决心，一时又让居民的心悬了起来。

这一天，得到授权的番禺区市政园林局最后表了态：环评不通过一定不动工。居民得到的消息是，有关部门将很快召开新闻发布会，并进行环评公示。

公众与媒体报道的追问得到了政府回应。阿加西感觉转机终于来了。

截然相反的专家意见

接下来的三天，小区居民们一直在等待。由于之前媒体风传10月30日的新闻发布会将会公布环评结果，他们停止了所有的抵制活动。

居民们辗转得来的消息是，新闻发布会会邀请业主代表参加，但他们最终再一次失望，没有一位业主接到类似的通知。

10月30日上午10时，新闻发布会准时开始。由于之前未接到番禺区委宣传部的邀请函，时代周报记者在到达会议室外后，未能获准进入旁听。守卫在会场外的保安告诉记者，为了这次会议，领导特别加派了人手。

与会的媒体记者回忆，共有6位嘉宾参加了此次新闻发布会，而与会专家无一例外的，对垃圾焚烧发电技术的安全可靠性予以了肯定。

“目前我国大型垃圾焚烧炉的技术水平已经进入国际先进行列。国外技术较好的垃圾焚烧厂直接就建在居民区和生活区内，日本的垃圾焚烧厂旁边就是小学和幼儿园。” 中国固体废气物研究所污染控制与资源化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的聂永丰教授说。

“如果比较二噁英产生的量，那么烤肉产生的二噁英比垃圾焚烧高1000倍。” 美国卡万塔中国区副总裁舒成光也表态，垃圾焚烧产生的二噁英量很少，危害也很小。

在后来的媒体问答环节，每家媒体只限问一个问题，焦点多集中在环评公示上，但对为何会选址番禺大石镇这一问题，番禺区市政园林局局长周剑辉没有明确作答。

两个小时的新闻发布会不免让媒体们有些扫兴。有记者直言道：“这个通气会感觉就是请一些他们认可的专家给媒体洗洗脑。”

此时在会场外，从上午10时开始，海天已经坐在了海龙湾家中的电视机前，准备收看关于新闻发布会的新闻。但整个上午她始终收不到任何电视信号。海天一打听才发现，这不仅仅是她一家的问题，很多业主都反映了这一现象。由于事出突然，敏感的海天不免联想到了正在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不知道是不是怕我们看到新闻发布会现场的内容？”

新闻发布会上专家的观点，很快遭到了张春燕的质疑：“ 如果非要说垃圾焚烧没有危害，那让他举个例子，中国的哪一间焚烧炉是合格的。”

对发布会失望之余，网友开始搜索几位嘉宾的身份。

清华大学教授聂永丰是“立转炉式生活垃圾热解气化焚烧炉”的专利申请人，有网友在博客里质疑：“这样一名在研究方向上投身于焚烧设备之应用的专家，如何可能作出对垃圾焚烧危害性的公正评价？”

而舒成光所在的美国卡万塔集团，也同样难以让居民们信服其优秀资质。记者检索到的美国电力工人工会的一份文件显示，该公司在加州纽华克市的垃圾焚烧炉，从2003年到2008年，每年都违反空气污染法令。此外，2005年到2008年，在新泽西州的牛津市，2005-2007年间在新泽西州的洛韦市，卡万塔也违法进行垃圾排放。

“如果政府真要公开公正，完全可以找一个中立方，没有必要找设备供应商，设备供应商是卖设备的，公正性会受到质疑。”张春燕指出。

“二噁英是致癌物，能否控制大家心里没底，公众很难因为推动垃圾焚烧的政府部门一方和相关学者的简单承诺，相信无害；其次，就算能承诺将有害物控制到一定的量，以现在的管理和操作水平，公众的普遍反映是不太能够相信，而且一旦操作出现问题，持久性有机污染物排出，是不可逆的。第三，有学者担心，垃圾焚烧从经济的角度来看，是非常昂贵的垃圾处理选择。”中国民间环保组织“自然之友”调研部主任张伯驹，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电话采访时，指出了其中的严重性。

专家的反对意见，连同绿色和平组织的一份调查文件，都被细心的网民收录到论坛上，成为他们手中最有力的支持依据。绿色和平的文件表明，1999年和2000年在英国境内运行的十座垃圾焚烧炉中，没有一个可以达到法定的排放标准。

温和的公民表达

新闻发布会虽然让居民们失望，但10月30日这一天，《番禺日报》给居民们提供了一个公众参与环评的机会。报纸上公布了番禺垃圾发电厂的环评单位及联系方式，而居民可以通过所公布的联系方式提交建议和意见。

为了使提交的意见更具分量，各个小区都纷纷发起了签名活动。10月31日整个下午，丽江花园简陋的签名点熙熙攘攘，志愿者罗建明、大乌鸦（网名）不时给前来关注的人们派发宣传单，介绍垃圾焚烧的危害。现场，不少业主主动加入志愿者队伍。阿加西也参加了签名活动。海天甚至想到制作动画，让更多还不了解垃圾焚烧危害的人参与进来。

罗建明说，他们将把征集的所有签名和反馈意见，统一递交给环评机构和相关政府部门。

此前一天，丽江花园居民曾庆彬还在江外江论坛发起号召，准备几百人一起发一个邮件。“根据国家相关法律，周边居民超过30%反对，环评不能通过。目前以民意调查来看，85%以上的人是反对的。我们想参与到环评里去。我们会发邮件表达我们的愿望，我们非常愿意配合环评过程中的公众参与部分。”他说。

“这件事牵挂着很多人的心，希望政府第一增加透明度，第二增加效率，无论是建还是不建，希望尽快明确。”曾庆彬说。

会江村的5位村民也赶到签名现场。“报纸上说我们答应征地了，我们没有签，我们也是反对建垃圾焚烧厂的。”一位姓张的女士说，她们来签名不仅仅是支持，也希望传递给其他小区居民真实的信息。

而在会江村，村委会一旁的小公园里，几十位村民此刻正聚在一起，三五成群向外来的人述说自己的反对意见。马路另一侧的会江村综合市场门口，一个简易的签名点前不时有人过去拿起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与想象中的垃圾填埋场附近多是穷乡僻壤的印象相反，距旧垃圾填埋场相隔不过1000米的会江村街道齐整，约有3万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俨然是一个有着相当规模的集镇。

在村民雷炳培的印象中，在垃圾填埋场去年停用前，会江村几乎每天都浸在臭气中。不止一位村民提到，2007年一年之内，村里大概死亡了二三十人，而往年只有八九人。而当去年7月垃圾场关闭后，村民们惊喜地发现，小鸟多起来了。

“如果真的要建，整个村子会全毁掉。”雷炳培显得很着急。

会江村一位姓梁的副村长心里也非常窝火。“村民个个都骂我们，说我们同意征地的，报纸、电视也这样说，甚至还说我们收了多少钱，但是坦白说，我们真的没有同意。”他说，上周一，大石镇建委城建中心才跟几位村干部开过会，谈及征地的事情，“现在征地一亩是12万多。我们有规定，重大项目是要经过村民代表投票的，我们不能自作主张。”

梁副村长估计，如果要新建垃圾焚烧发电厂，还需要向会江村新征地约80亩。

这天傍晚六点左右，丽江花园的签名活动暂告一个段落。几个志愿者粗粗估计了一下，约有2000人签了名。他们于是约定，次日将赴祈福新村搜集签名。

但到了晚上，意外状况出现了。

晚上10时40分左右，阿加西接到了派出所的传唤电话。随后，有网友告知，下午参加了签名的大乌鸦也受到传唤。这一天，被传唤的共有4人。

虽然表示传唤没什么，但原本说好第二天在丽江花园渔人码头举行的车贴秀活动取消。“没必要对抗。”阿加西说。

罗建明的计划仍按时进行。他如约带着自己复印的宣传资料和签名表来到了祈福新村，准备前一天和朋友约好的祈福签名活动。在熙熙攘攘的祈福新村地铁总站，罗建明和另两位志愿者试图定点签名的想法被保安回绝，只能与另两位朋友拿着资料和签名表在人群中流动宣传。尽管很低调，活动依然吸引了大批业主的到来，有业主主动加入志愿者行列。

在阿加西看来，政府给的反应问题的渠道似乎正在拓宽。11月2日上午，有会江村民接到《番禺区“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厂”规划建设民意调查问卷》，包括“您是否知道番禺要建垃圾焚烧发电厂”、“您认为垃圾发电厂能否通过环评”等问题，落款时间为2009年10月。这是广东省省情调查研究中心最近刚开展的热点调查。

向环评单位反映意见的窗口一直在继续。11月2日下午，阿加西写好意见书，整理好材料，拿上手头已有的厚厚一沓签名来到番禺垃圾发电厂项目的环评单位华南环科所，顺利见到负责人海景，并亲手递上了意见书。

在意见书中，阿加西列上了他最关心的问题：“垃圾焚烧会产生二噁英，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技术都不能实时监测，请问番禺区环保局如何监测？在垃圾发电厂选址上，多远才是对人体伤害最小的距离，政府有把握吗？”

“海景说，会把这些意见写进去。”阿加西笑得有些得意。

这份意见书和之前呈给环保局、市政园林局的意见书一样，他都不忘列上关于垃圾处理的其他途径：分类垃圾、用生物质降解处理、重新选址。

张伯驹正在进行垃圾分类的试点。“垃圾焚烧的最大压力主要是来自垃圾量的上升，但是不是可以付出更大的努力和勇气，通过分类等手段，使垃圾在前端减量？这一方式在国际上都是可行的。但十多年来，政府在这方面有一定缺位。”

他举例，北京每年用于垃圾分类减量的政府资金是2000万元左右，且大部分是用于硬件购买，但现在规划用于垃圾焚烧的资金是8亿。“可见资金是不缺的，但用到了最末端，且用于一个有环境健康风险的、投资昂贵的工程。”

“现在国内几乎每一个垃圾焚烧厂的选址兴建几乎都遭到了当地居民的强烈反对，政府也非常头疼，要付出非常多的努力来说服居民，如果把这些智慧和人力用在前端，说服居民更好地做垃圾分类减量，将更多的资金投入这方面，我相信带来的效果会好得多。”张伯驹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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