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慰中永生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200444）

    那天你看见嫣红翠绿的幕布上，“秦腔”二字落墨极重，刺得你眼睛发痛。戏还没开演，一个男人躲在幕布后面，自顾自地讲起话来了——“要我说，我最喜欢的女人还是白雪。”干干净净一个人，简简单单一句话——是白雪，还是白雪，一直是白雪，至死都是白雪，怎么能就不是白雪了呢。恍惚间，很多年的时光，一溜眼就过去了，任凭他咿咿呀呀地唱，唱不尽一段肠牵肚挂。
如此，你便想起意大利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那少年初初萌动的爱欲如一场战乱，射向冷艳入骨的寡妇，背对着全城男人的垂涎，及全城女人的长舌。纷争平息后的一个早晨，在海边，昔日的少年为她拾起散落的水果，女人低声说着谢谢，眼皮都没抬就走了。他扶着自行车，朝她的背影喊，祝你好运，玛莲娜！女人这才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长大了，而她老了，不知是否还认得当日来妓院那个骨瘦如柴的小孩。目光交接，嘴唇蠕动，终于没有答腔。唯一的一次，她注意到他的存在，随即再次走远。她甚至不知道，正是这样一个小毛头，挽救了她的名誉，改变了她的命运。他骑上自行车，一直回头张望，他的心在说：“我浪掷了我的生命，长成一个一事无成的人；我遇到过很多女人，每次她们都说，‘别忘了我，亲爱的。’可我很快就把她们忘记了。尽管如此，我却一直记得她，我的心里只有她，玛莲娜。”
随手翻开《秦腔》，正大过年的，引生鼓足勇气在夏天义家敬了白雪一杯酒，痴想着“我敬她喝下的那些酒一定会长久地热火她的五脏六腑的”。人都走光了，院子的天上云一片一片起了各种颜色，哑巴还在狼吞虎咽，引生却不动筷子，心里想，“他（哑巴）可怜，不知道什么叫秀色可餐。”
说白了，又一个单恋的故事。可你就是容易为这类爱情掉泪：明知道错位了，还在咬紧牙关诚惶诚恐地爱着，求什么呢，无所求了，一个眼神一朵笑，就是最美的回应。这样的人，用贾平凹的话来讲吧，他们是吃风屙屁的，屁都没有屁味。食五谷杂粮的你，明里仰望着他们的高贵，又偷偷鄙视了他们的无能，可你哪里晓得他们的惦记。
引生为什么要爱白雪呢？因为他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脸白，眼睛大，腰细，能唱戏，说话也好听，笑起来牙齿那么白，整个人干净得好像从来都不放屁似的。
引生那致命的羞涩，使他从来都没有主动追过白雪，只是暗地里守护着她，窥视着她，踩她的脚印，为她和人打架。白雪嫁给夏风的消息让引生发了疯，哭得断了气，醒来后还是哭，哭到咯了血，好端端的牙齿都掉下来，他还是去她的婚礼上看她。她走起路来当真是步步莲花，他瓷了一双眼，却从来没想过要得到她。引生做得最疯狂的事情，便是偷了白雪的内衣，在野地里自慰。引生是流氓吗，不，引生是正直人，连一世窝囊的庆金都说，“兄弟，你是好人，你要是不贪色，你就是清风街最好的人了！”引生千不想万不想冒犯白雪的，但他是正常人啊，他也有欲望。挨揍之后，引生愧疚得一刀剃了自己的祸根。引生都没有觉得痛，因为白雪哭了，他知道白雪不恨他，他心里宽展了，还是爱着。
那样无边无际地爱呵，从此只是引生一个人的事情了。他会支使家里的老鼠去白雪的蚊帐顶上跑来跑去，吱吱地叫“引生想你！引生想你！”白雪在台上唱，他便在台下哭。被迫离开剧团时，引生“深深地弯下了腰，鞠了一躬，头上的草帽就掉下去……觉得整个脑袋都掉下去了。”白雪在小河里洗衣裳，引生就在下游寻思哪一片水照过白雪的脸，他喝了一口又一口，两天两夜没有睡。白雪跟剧团走了，引生沿着拖拉机的车辙没命地追，雨硬得像射下来的箭，他就是杨二郎，万箭穿身……
你真的不清楚，一个人，怎么能够这样爱另一个人呢：“担心她是个香草，我气一出粗，香草就飞了……我又担心再摸她，雪就要化了。”满心都是疼惜与怜爱，等白雪真到了面前，却又先就红透了脸，手没处放，脚步也不知该怎么迈了。晚上做了不祥的梦，怕白雪出事，想问问她，下定决心要学苍蝇，赶了又来，就是要趴在碗沿上，令人讨厌地勇敢一回。引生的爱又是那么的有尊严，即便是做个暗地里自慰的“手艺人”吧，一旦被夏天义发现，还是愧疚得又发了一次疯。就这样一段薄薄的情分，还要经受一次次考验。清风街上的人，不是取笑引生为白雪落下的残迹，就是苦口婆心地劝他死了这条心。引生是个好男人，白娥看得清楚，蓄意勾引了他一次，引生便恨死了自己，他是要为白雪守身如玉的啊。白娥被人欺负，引生还是要挺身而出，却再不理会白娥送上门来的好感，“你甭叫我，我和你州河里宰羊，刀割水洗！”
爱她，爱她的一颦一笑，顺带着爱了她送的南瓜和她遗落的手帕，爱了她爱的秦腔，甚至爱了她那没屁眼的孩子，却从未想过冒犯，在心里把她当神一样地供起来，躲在她走过的路边自慰着。这自慰都显得那样的高贵。
你想起来，真正的爱情，似乎从来就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连周国平都说了，你是看不见我最爱你的样子的，因为我看不见你的时候最爱你。苦恋虽然纯洁，毕竟不乏凄凉。你本来就是一俗人嘛，所以你又放心不下了：最爱白雪的引生，最后能不能和白雪在一起呢。七里沟坍塌之前，引生朝观音似的白雪奔去，为什么白雪真像菩萨一样微笑地看着引生呢。白雪和夏风已经办好离婚手续，只剩下财产交割了。引生那么热切地盼望着夏风回来，除了挂牵着夏天义的无字碑，是否还别有深意呢。你又在想，即算白雪从未对引生有意，她也未见得就对夏风有情，白雪最爱的，恐怕只有秦腔而已。反正两个男人都不爱了，跟深爱自己的那个吧，让他珍贵你，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多好啊……但是但是，可能吗。生命自有其既定的轨道，从来不会按照你的设想前行。
你叹气了。佛经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如果得不到，就让他痛痛快快地自慰去吧。你有理由相信呵，他的爱情，会在自慰中永生。

作者简介：邹范情，（1982—），女，湖南人，上海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2004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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