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理解牟宗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5:09:52

客观理解牟宗三

 

翟本瑞(南华大学教授)

 

    我不是牟先生的弟子。我想,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大概就是不曾随着牟先生学习,一窥中华文化堂宇之奥、宗庙之美吧!

 

1.

    牟先生特立独行,对于任何形式的权威毫不客气地予以批驳。为书立论、公开讲演,甚至与晚辈学子私下谈天,对于学界一般公认的权威,不论其著述多寡、地位尊贵,常予以严厉批判。久之,一般人都认为牟先生很会骂人。 「我那里会骂人﹖」牟先生不只一次地表示,这些都是「客观的理解」罢了,是本着文化传统,客观呈显这些学者的浅薄罢了。牟先生也常常告诫晚辈学子,要先求客观理解,才有资格月旦人物、品评思想,但是,这对缺乏国学底子的年轻一辈谈何容易﹖没有接触牟先生的思想之前,青年学子的参考借镜只能是其周遭的既有学术权威。牟先生在第一届新儒家会议的引言中指出:

中国从明朝亡国以后,学问传统即告断绝,所谓学绝道丧,一直到清末民初,社会上了不起的高级知识份子,大体都有真性情,在某一方面说,亦有真智慧,真志气。但他们为什么都不得成正果﹖这些真性情、真智慧、真志气算是白白地浪费了!我常想:这症结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我思考的结果发现症结是在于他们生命中都缺乏某种东西,那种东西就是孔子所说的「学而时习之」的那个「学」。生命中的真性情、真智慧、真志气都要靠「学养」来充实才可以支撑得起来,而那一辈老先生正好都缺乏足够的学养。

因此,在牟先生看来,虽然许多学者「思考力强,性情真,志气高,也有相当的智慧,无学以实之,结果尽成空华,白白的浪费了一个人才」。如果仅是几个学者如此,挥霍个人生命,倒也就罢了,然而,假使数百年来所有知识份子都是如此,这不能不说是整个民族的浩劫。牟先生对既有学术权威的批评,正代表对中华文化不得彰显所产生的由衷悲恸,并不单纯针对个人而发。因为这些权威的学养和思想与他们所享有的地位不配,牟先生不得不纠举这些名实不符的现象,以端正学风。

    相较而言,牟先生对青年学子的鼓励,常超出一般的预期。我曾不只一次听到牟先生赞扬邱黄海君反驳「一心开多门」之必要,而对于林美惠同学依「阳柔」的审美态度所写的《论朱子伦理主义中的唯美原则》亦赞赏有加。有人无法理解为什么牟先生会对这些后生晚辈如此赞扬而说出「年纪轻轻就能客观理解,真了不得」等称许的话。在笔者看来,重点并不在这些青年学子是否很有学术成就,而在于他们知多少说多少,并且能对某些重要议题具有「客观的理解」。后生可畏,因为他们具有无穷的潜力,只要本着「客观的理解」的精神,谁能限制他们的成就﹖

    有次,牟先生为了康德翻译问到我一个希腊字的意思。回香港后给惠贞的信中还提到此事:

....本瑞能读希腊文很了不起,我连那个字母都不会写,见了就讨厌。当初陈康从德国回国,能懂希腊文的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西南联大汤用彤先生特为他购一部希腊文的亚氏全集,我们听了都认为陈某真了不起,学问真大,后来渐渐淡忘了,社会上也不认为懂希腊文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大家都等闲视之。我现在想想这是不公平的。否则本瑞早成大名了。为什么陈康当年那么哄动,而今却反无人理呢﹖

当然,这令我相当惭愧。当年为了研究新约神学学了几年希腊文,目的只在查对原典,谈不上通晓,几年没用也早已还回去了,怎堪得牟先生谬赞,至今想起也还心虚得很。然而,由此小事,正也见出牟先生的真性情,只要有年轻人能耐得下心来学习,愿意花心思客观理解传统思想,总会让牟先生欣慰不已。时代大儒竟是如此容易满足,但这也正反映出学术界的悲哀,连对中国思想「客观的理解」都是那么的奢侈!

 

2.

    中国文化生生不息,五百年有圣人出。也正是在这些先圣先贤身上,我们才能体会出中国文化的精神所在。当其之世,圣人受到各种误解和冷落,只能尚古师友、孤寂而不得志。然而,凭借着与整个文化传统对话,圣人不但开展出属于民族意志的旺盛生命力,更彰显文化的各种可能性,将文化的潜能开展出来,而成为现实,以展现中国文化的创造力。换句话说,圣人气象正就是中国文化生命力的具体表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前两者太过抽象,唯其大儒始能透悟;然而,就学术界而言,要对文化传统有所贡献,最起码要能为往圣继绝学,使之维系不坠。面对百年来西方文化的冲击,牟先生不但能够「为往圣继绝学」,更能承先启后,使学统与道统维持不坠。牟先生自述六十多年来所做的一件事为「反省中华民族之文化生命,以重开中国哲学之途径」。在颠沛流离的动乱岁月,普遍崇洋媚外心态下,众人唯恐将传统文化抛得不够澈底的年代,这一件事几乎是不可企及的幻想。然而,牟先生做到了,他用一辈子的精神,致力于完成此艰巨任务,所凭借的是他个人坚强的意志力。在他生命的具体展现中,我们才能了解儒家并不矫情,也不作做,牟先生就是儒者精神的体现。

    我虽资质驽钝,读书不勤,不配了解牟先生的学问,但是,几度接触而得到的些微启迪,已然让我惊骇不已。牟先生六十多年来的学术研究虽可区分为几个不同阶段,但整体是连贯一致的。其著作展现出这种思想超脱的境界:早年对于西方哲学及逻辑的研究,奠定比较中西哲学的基本参考点;新外王学的开展,重新拾回被中国人抛弃已久的儒学传统;疏解道家、儒家之后,再透过佛家名相与思辩的反省,重建儒家面对西方思想挑战所能提出的回应,由此真正建立中国哲学的反省基础;再透过对康德的反省,重行肯定中国哲学的时代意义;此后,更为消融系统间的歧异性质而逼显出圆善论;最后,则以美学见出思想的意境所在。

    在牟先生身上,思想不断被深邃、超脱,不断逼显出另一层次的问题;每一问题解决后,就将讨论层次提升到另一更高的论域,永远不停留在同一层次打转。牟先生常说,本来认为将某一工作完成就已经达到疏通中国思想的目的了,没想到完成此一工作必然逼显出另一问题来,不得不面对,只得正面面对而想办法消融它。于是,牟先生一生的思路与著作都是本着这种精神,顺着文化与思想的『必然性』而展开,他认为这是客观而不移的,只要聪明才智够,思想家必然要面对与他相同的心境,同样的,也会提出与他相同的的解决方案,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必然的。

    这种意境是何等崇高,我虽远不能至,但仍心向往之。对大部份读书人而言,思想被切分为许多不同领域,下焉者死守某一领域,一辈子抱残守缺;上焉者,每个阶段研究不同领域,以多接触不同领域为职志,将更新领域当作日新月新的证明。实则,在大部份的时间里,我们都是自欺欺人,以量多取代思想,在浅薄的平面打转,却无法超脱提升,感受到那种层次提升的乐趣和境界。于是,牟先生的诸多著作也被矮化为几个领域,被浅薄之士以相同的小学逻辑曲解式地理解。这时,牟先生也就只能是诸多思想家「之一」了!

    多年来,每次早上造访牟先生,常常在客厅等侯好些时侯,待他工作完毕后才得见着。牟先生表示晚年气力与精神都不如以往,所以每日只能「早上工作两三个钟头」。单就此点,已让无数年轻学子汗颜而无地自容了。笔者自认不算偷懒之人,为学在同侪中也还过得去,偶而发奋起来,也还可以连续几天读好几个钟头书,但是,也总免不了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常沦于「发奋是为下次的倦怠」之讥。姑且不论牟先生年轻时每日都是在图书馆中渡过,单就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精神,也就世所少见。每回见到牟先生,想着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不改其志,这不正就是圣人的真实写照!当年颜回英年早逝,孔子哭道「天丧予! 天丧予! 」牟先生能够活到八十七岁,完成许多大部头的著作,使得近代中国思想界不至于成为一片空白。然而,如果天能再假牟先生以数年,则中国思想理应能够再开创出另一更高境界。牟先生自述他自己:

    一生无好运道,不能事业成功。教一辈子书,不能买一安身之所。只写了一些书,却是有成,古今无两。

好一个古今无两,这话说得多狂,但也说得多客观。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牟先生证明了中国文化具有如此的创造力,也证明了中国哲学是一条可大可久的康庄坦途。如果没有牟先生,谁敢如此狂妄,说中国文化在当今之世仍然是生机蓬勃、是活的哲学﹖是牟先生让当代中国知识份子活得更有尊严!更敢亲近中国思想!

 

3.

    年少蒙懂,未能选择中国哲学当作安身所在,是自己没有福份,然而,有机会接触牟先生却错失良机,找许多理由欺骗自己没有时间,则是自己的命,总是要自己负责的。

    在牟先生住进加护病房之际,一位朋友问道:「我们算不算是牟先生的弟子﹖」我们配吗﹖听过几次演讲,见过牟先生几面,就算得上牟先生的弟子,那天下岂不都是牟先生的弟子了﹖我们那有资格称得上牟先生的弟子﹖我们连牟先生的书都没读过几本,连客观理解牟先生都谈不上。

    牟先生整理中国传统思想,开展出许多不同的境界,直到临终前仍念兹在兹地关怀由文化生命本源所逼显出的真实问题。真正澈底地了解牟先生,必须能够顺着牟先生思路,客观地逼显出存在中国思想中,另一层次的问题意识。但是,对大多数连牟先生最初出发点在那里都不知道的人,这不啻椽木求鱼,毕竟夏虫不可语冰也!

    牟先生过去了,新的时代来临,这是一个没有大师的时代,也是一个思想割裂的时代。思想界必须抉择,是要放弃牟宗三,还是要超越牟宗三﹖

超越牟宗三﹖谈何容易,以现代人读书方式及国学底子,即使聪明才智够又能活到一百岁,也不见得能够做到。还是放弃牟宗三来得快些!然而,为了五百年能够再出圣人,这道统是不能中断的。站在为往圣继绝学的立场、站在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立场,学界都责无旁贷地应负起此重任。有人认为牟先生创造出一套自己的哲学系统来,但牟先生常说「中国哲学只能这样讲,我所说的都是客观的义理」。无论同意与否,今后严肃地反省中国文化与哲学问题的人,都必须

 

    先从客观理解牟先生的著作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