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评价历史人物要注意他所处的时代(南方都市报 2009-10-11)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8:44:04

评价历史人物要注意他所处的时代

类别:人文历史 作者:朱正 原创 浏览量:132  发布时间:2009-10-11
版次:TM05 版名:评论周刊 历史评论 稿源:南方都市报  

    读史偶得

    ◎ 朱正 文史学者

    在我熟识的人之中,舒芜兄是一位很有成就的学者。他好学深思,时有创见,在20世纪的学术史上有他的地位。可是他作为一个历史人物,后世更感兴趣的,首先还不是他的学术成就,而是他曾经在政治斗争舞台上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大家都知道,1955年发生的那一场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大冤案,《人民日报》所发表的第一个“罪证”,就是舒芜署名的《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一些材料》。从此,说到胡风冤案的时候,舒芜就脱不了干系了。一直到现在(估计以后也还会有),对舒芜作道德谴责的颇不乏人。说他不应该背叛和出卖胡风,不应该交出胡风给他的信件,他这样做,没有守住做人的底线。

    如果把当年所有这些事情放在整个历史背景前来看,而不只是情绪化地追究个人的责任,对胡风一案的真相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第一点可以说明的是,并不是因为有了舒芜提供的这篇《材料》才发动反胡风的斗争,而是因为已经决心发动反胡风的斗争,林默涵才炮制出了这篇《材料》。这一场斗争虽然是1955年爆发的,但是至少十年以前,胡风已经被视为异类了,认为胡风(那时还包括舒芜)的文章是资产阶级观点,唯心论,错了,还从延安派出胡乔木、刘白羽、何其芳这些大员到重庆去纠正。1948年在香港出版的《大众文艺丛刊》上,林默涵、邵荃麟、胡绳,都批判胡风和舒芜。后来舒芜接受了批评,承认了错误,火力就更集中在坚持不肯转弯的胡风头上。可以设想,如果当年舒芜不曾提供这份《材料》,胡风后来的命运也不会有太多的不同。因为胡风犯下的,是鲁迅所说的“可恶罪”,“是先因为被人认为‘可恶’,这才终于犯了罪”。如果没有舒芜的《材料》,“则只好寻些别的事由,诉诸法律了”。

    第二点可以说的是,舒芜是出于对毛泽东和共产党的爱戴和信赖才来批评胡风的。其实不但舒芜,就是胡风本人,在政治上一直是追随共产党的。1949年共产党战胜了国民党,胡风和舒芜都感到欢欣鼓舞。在这种心情下,胡风写了长诗《时间开始了》,整首诗都是热情歌颂毛泽东的。舒芜也是这样欢欣鼓舞的。只是他更要遵照毛泽东的教诲,为了适应新时代,决定改造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过去他曾经不愿意接受胡乔木、刘白羽、何其芳、林默涵的说教,现在接受了,于是写出了《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致路翎的公开信》,向过去告别了。

    至于胡风,在政治态度上,虽然为革命的胜利而作诗赞颂,可是在文艺思想上并不认为自己错了,因而拒绝林默涵、何其芳对他的改造;在《三十万言书》中还态度强硬地反驳他们。其实林默涵、何其芳不过是毛泽东在文艺方面的代理人,他们的文章都是阐释毛泽东文艺思想。胡风反驳他们,就是反驳毛了。这里倒是胡风比舒芜高明的地方。舒芜当时接受了批评,接受了那些说教,到晚年才发觉是走了一大段弯路,于是又转了回来。他晚年用了《回归五四》作为书名,这里包含了多少沉重的追悔啊。

    这样看来,应该说,历史的背景比个人的作为起了更大的作用。聂绀弩在1982年9月3日致舒芜的一封信中,也表示了这样的看法●

    我看见过忘记了名字的人写的文章,说舒芜这犹大,以出卖耶稣为进身之阶。我非常愤恨。为什么舒芜是犹大,为什么是胡风的门徒呢?这比喻是不对的。一个卅来岁的青年,面前摆着一架天平,一边是中共和毛公,一边是胡风,会看不出谁轻谁重?我那时已五十多了,我是以为胡风这边轻的。至于后果,胡风上了十字架,几千几万,几十万,各以不同的程度上了十字架,你是否预见到,不得而知,我是一点未想到的。正和当了几十年党员,根本未想到十年浩劫一样。我说两小不忍乱大谋,也是胡说。然而人们恨犹大,不恨送人上十字架的总督之类,真是怪事。我以为犹大故事是某种人捏造的,使人转移目标,恨犹大而轻恕某种人。

    在一架天平面前,看出了胡轻毛重,因而作出选择,弃胡投毛。当毛决心批判胡风,舒芜就来作文批判胡风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嘛。

    尽管说,这冤案是一历史事件,一个小人物在这里能够起的作用甚微。作为涉案的当事人,舒芜还是深感到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他在《〈回归五四〉后序》中说:

    由我的《关于胡风的宗派主义》,一改再改三改而成了《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些材料》(编注,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年出版的小册子),虽非我始料所及,但是它导致了那样一大冤狱,那么多人受到迫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乃至失智发狂,各式惨死,其中包括了我青年时期几乎全部的好友,特别是一贯挈我掖我教我望我的胡风,我对他们的苦难,有我应负的一份沉重的责任。本书的编辑出版,也是让历史把这份沉重的责任永远铭记下来。

    舒芜当然也是一个不幸者,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他60岁生日,聂绀弩赠诗,第二首是:

    梦中说梦几多回,不为君悲亦自悲。君已三千余弟子,我才七十九年非。

    黑龙江畔寻残菊,黄鹤楼中听落梅。费尔巴哈唯物论,偶因一挫展难开。

    绀弩在附信中,对这首诗的末两句作了这样的解释:

    此句本我久想赠兄之意,我觉兄有大悲,以致我把庆诗写成吊诗以及以前题天问楼等均此意。盖兄应有极大成就,偶因一挫而毁,真我辈之不幸也。

    以舒芜兄的学养和才具,他应该有更大成就,而结果不过如此,这不只是他个人的损失。

    现在舒芜兄成了古人。他一生的功罪是非,无不带着时代的烙印。后世看待这一位历史人物,不论谅解他也好,不谅解他也好,请都注意一下他所处的时代。http://gcontent.nddaily.com/5/b6/5b6ba13f79129a74/Blog/9a8/37191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