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琴:六十年后的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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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后的相会
---在京51届同学聚会感言
刘志琴

    非常感谢邱亮组织了这次在京老同学的见面会,你过去就是我们的头,现在还是我们的头,从少年到老年,你是尽责尽力了。

   1949年我们同时进入镇江山门口中学,到今年2009年相见,已过去了60年,这60年已有三代人之遥,如今我们都已是爷爷奶奶级的人物了。回首过去,少年时代的印象历历在目,这是人生最珍贵、最难忘的一页。

    这60年最大的成功,是我们还健在,虽然有些人已经离去,为此我们有过伤感,但有幸的是绝大多数的少年朋友仍然健在,活着就是胜利!

    谁活到现在都不容易! 我们在不同程度上都经历了大灾大难,大喜大悲,在座的9 人中就有3 人一度被阶级斗争整的失去生活勇气,在死亡边缘上徘徊,但终于顽强的活下来了。在京老同学中有三分之一的人有这样的经历,怎能不使我们动容!在这时代,个人的不幸从来就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的辛酸,中国人的快乐和痛苦是与国家的盛衰进退,密切相连,个人的荣哀也是时代的荣哀。

    我们都是跨世纪的的老人了,也是跨世纪的历史见证人,见证了我们共和国的诞生、兴旺,也见证了三年大饥荒和十年浩劫。

    我们都是在1949年解放前夕入学。再过5 天,4 月23日就是镇江解放的60周年,我们是在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跳着秧歌舞迎来了共产党。郭凤鸣、谭林、赵真都是我扭秧歌的伙伴,那时一有什么兴奋的事就上街游行,中央有什么指示,搞什么运动、工农业有什么捷报,都要涌上街头表达人民的拥护,一有游行必有秧歌队出场,那真是我们的狂欢节,跳起来、唱起来,激情昂扬,整个世界好像都为我们乐开了花! 我也因为积极地跳,忘情地跳,跳成个校学生会的文娱部长,那可不是组织的指定,是竞选上岗的,我记得,班级为了给我拉票,贴出的标语是:“ 请投跳舞大王刘志琴一票! ”真让人哭笑不得。我最佳的跳舞搭档是莉莉, 我们的“南泥湾”,几乎跳遍全镇江,这个“鲜花开满山,塞北好江南”的歌声久久在我心底回响,因为那是我们少年时代对理想的憧憬和向往。后来知道南泥湾原来种过鸦片,我怎样也不愿相信,因为不忍心让美好的记忆,沾上一点尘埃。

    记得在初中,我们班上演过一出独幕剧“小英是怎样堕落的”,说的是美帝国主义把一个少女拉下水,后来被共产党挽救的故事;还排过一出哑剧“拉壮丁”,是控诉国民政府的。那时在我们的认识中,旧社会都是万恶的,帝国主义都是烧杀掳掠的。我还根据“嗨哪拉”的歌词,编了群体表演舞,“嗨哪啦! 嗨哪啦! 帝国主义赶跑啦,我们要一边倒。跟着苏联老大哥呀,幸福就来到呀。”在我们的心目中,这苏联和美国,无异是天使和魔鬼,一提起美帝国主义,就竖眉怒目,咬牙切齿,连美国的童话、小说,都一古脑儿扔到九宵云外。国民党说成刮民党,那与共产党势不两立。要说我们是吃着狼奶长大的,一点不错,从一解放,接受的就是鄙美、蔑美、仇美;斗争、斗争、再斗争的教育,斗地主、斗富农、斗资本家、斗反革命,斗反党分子,斗自己,连小资情调也不放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从一开始认识世界就被教导,对敌人的恨,就是对人民的爱,恨的愈深,爱的也愈深,这才是跟着共产党走的好榜样。这种教育把人们对国家民族、父母子女、兄弟朋友的人性之爱,统统引向一个攻击目标,以对异类的仇恨来表达对共产党的忠诚,营造了一个既高尚又沉重的氛围,吸引了少年的心灵,有谁会自甘落后哩! 一听说某人有反党之嫌,一概横眉冷对,群起而攻之,即使需要大义灭亲的也毫不犹豫,真是做到党指向哪里,我们就斗到哪里,不辨东西南北,那时我们的思想就是那么简单、幼稚而又富有激情。

    最早使我朦胧初开的,不是老师和学校教育,而是同学间的相互影响,记得在抗美援朝运动中慰问志愿军,大家一分钱一分钱地捐献,钱不多,但买什么东西才是最有意义的慰问品呢? 班会讨论,七嘴八舌,炸开了锅,陈良建议买绳子送给最可爱的人,让他们捆俘虏,这太好了,不上前线就能抓俘虏,立即博得全班的掌声,我也使劲地鼓掌叫好。这时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这不行! 我们对俘虏的政策是教育分化,不能见着就打、就捆,那是虐待俘虏,不符合党的政策。应该送电筒,让志愿军永远照亮前进的路。”说这话的就是邱亮,这一席话说得全班哑口无言。真是提醐灌顶,茅塞顿开呀,我暗暗思忖,我怎么就想不到这点哩! 邱亮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简直是鹤立鸡群,在一帮浑浑噩噩的少年中,凸现一位思想家,真是望之弥高。

    记得我的入团介绍人是尹克奎,他和我同岁,但他说的话在我心目中不亚于老师的份量,也是因为他比我老成、成熟,那时的心态就这样,谁懂事多一点、成熟一点,谁就获得同学的敬重。我的入党介绍人在我印象中已经淡化,而少年时代引我走向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却铭记在心。

    还有我少年的偶像谭林,他是我在初中唯一的异性朋友。算不算谈恋爱? 好像似也不是,说是似,因为我们喜欢两人在一起,逛过公园、散过步,朦胧中彼此有吸引;说不是,因为考上高中后,分在两地,再无联系,也无悲伤和思念,连手也没有握过,就分了手。随着岁月的流逝,许多记忆都已模糊,唯一清晰的是,毕业时互相赠送了笔记本,扉页写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奥斯托洛夫斯基的名言:“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这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 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这句名言在青少年中个个都能倒背如流,在中国影响了好几代人,是伴随我们成长的座右铭。历来对这本书的宣传是自传体小说,自传都是真实的,有个活生生的榜样,比小说更能打动人。书中的主人翁保尔. 柯察京的原型就是作者自己,他无限忠诚于布尔什维克,在战场上奋不顾身,英勇杀敌,瘫痪后,坚持写作,这可是千千万万中国人心目中的英雄。如今随着苏联档案的解密才知道,这本书完全是应政治需要而虚构的故事,真正的奥斯托洛夫斯基是个叛逆者,他曾拒绝向白军开枪,反对肃反运动,无奈中他向姐姐倾诉:“ 我们所建立的,与我们为之奋斗的完全两个样。”为此他痛苦、傍徨。由此可见,他是一个有理想、有良知,能明辨是非,抵制错误的真正革命者,可是最后在强大的压力下妥协了,由上级组织派人与他合作的名义,把他的自传改造成党所需要的教本,不惜把他的初恋情人,革命者冬莉亚歪曲成资产阶级小姐,以拔高保尔的形象,这就是我们崇拜的一个虚假的保尔。这一真一假是两个保尔,假保尔完美无缺,是好几代人效法的榜样,可我还是喜欢真保尔,尽管他不完美,可他活得真实、有思想,可这真实的、有思想的人,也不免屈服于政治压力,为什么他在战争中能顶着压力,逆流而上,反对内战,拒绝向白军开枪? 在铺天盖地的肃反运动中,不随波逐流? 而在这纯属私人领域的写作中,却违心地接受别人的操纵! 说是权力的压迫,不尽然,迫使他接受的可能不是权力本身,而是包装在权力外表的国家利害,唯有这看似民族大义的说教,才能征服一个高傲的心。我们又何尝不是按国家利益选择人生哩? 任何党派的利益,都会说成全国全民利益的代表者,一步步引你落入窠臼,这至高无上的利益,逐渐取代了个人意志。所以一个人的选择,原因不在自己,大势所趋,再高明的个人也会消融其中,那你经受的苦难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薛伯寅无辜被整了十多年,1964年你去机关找我,那是毕业20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使我惊愕的是,当初虎虎有生气的你,已不复存在,你是那样沮丧、憔悴,几乎是苦苦哀求我,帮你回忆,在初中时怎样打击团员的,因为我是团员,又与你在同一城市,首先想到的是找我帮忙提供交代材料。天下哪有这等事呵! 你那时身材高大,在教室坐在最后排,而我是小个儿,坐在最前排,男女同学很少交往,坐位又相隔那么远,在校时有没有与你说过话,说些什么,一无印象,又何从留下记忆。可你那时的眼神真令人心酸,说我若能提供一两件打击进步同学的事,他就有了交代材料,有交代才能过关,得救。这是什么话! 哪能这样去哀求人诋毁自己的。后来你单位找我外调,我实在编不出来,只能从实相告。

    这件使我大惑不解的事,直到你平反后,才得知真相。原来你的被整,不是你有什么错误,而是你表现优秀,你所在的单位要提拔、重用你,按人事惯例,提升职务要发函到家乡外调,岂知这一函调,在家乡派出所,意外发现在你的档案中,有一封无头的揭发材料,那是我们的同学薛某人在肃反中被整,说他在校读书时组织小集团反共,他被逼无奈,胡乱地交出几个初中同学的名单,没有实证,也无旁证,既没有任何调查,也没有任何批示,就这一纸空文,不明不白地搁在派出所的档案中。外调时意外发现这一材料,从派出所到你单位,既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谁也不敢抹杀这一纸的存在,有谁能担这个责? 谁也不敢说你不该被整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为清理阶级队伍的对象,一整十多年,这是从青年走向中年的大好年华,而你是在惶惶终日中度过。最使我同情的是你那妹妹,她自幼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长大后成为未婚夫,一个优秀的飞行员,正要准备结婚时,发现哥哥在政治上是个被怀疑分子,按军队规定,要查三代,三代中有任何问题都不能飞上天,更何况是亲哥哥,为此他们不得不分手,多少年过去了,你也平反、恢复职务了,可她终身未嫁,为一个莫须有的原因,牺牲了终身幸福。这无形无影的株连,无声无息的杀手,就此毁了一生,这是多么残酷!

    文革中的谢祖福,我也忘不了你的诉说,在那黑暗的地下室中,你被关了一年多,看似时间不算长,也没有对你动刑,可只准你屈身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终日、终月、终年不准站起来,一到释放时,不能站,更不能走,只能用担架抬出来。你说过在那无边黑暗中的恐惧,支持你活下来的,是那几十元的工资,因为你想到,反革命的身份给妻子和三个孩子带来多少灾难,能有什么补偿吗? 不结案还能让家属领到你的工资,因此每当活不下去时,就想再熬一个月吧,再给妻儿留几十元吧,就这样你熬着一天、再熬一天,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你比同事算是幸运了,你的同事与你一样关在地下室,在没有窗户,没有亮光的黑牢中,给了一块穿了许多孔的硬字板,让被关的人终日用线穿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拼命睁大了眼睛,穿针眼,这不动刑、不流血,是什么刑罚? 长久在黑暗中生存,一见阳光,眼睛就瞎了,谁也想不到的是,一朝迎来的释放,却永远失去了光明。人啊! 为什么那么凶残地祸害同类? 刘诗昆是钢琴家,造反派就专打他的手,让他再无弹琴的可能,盖叫天是武生,就打断他的腿,让他再也不能上舞台,这就是我的同胞,中国人 !为什么就那么疯狂? 狠毒?

    赵诚,你是出类拔萃的军人,只是在部队跟了林彪,沦落到社会最底层。其实,你跟的是宪法批准的副统帅,作为军人服从副统帅天经地义,所以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上层的斗争,一朝天子一朝臣。人们常说,成则为王败为寇,在我们这里是,跟对了飞黄腾达,跟错了下地狱,究竟是谁的对错,不是人民的裁决。你一定会有出头之日。

    我们这一代在红旗下成长,是最忠诚的一代,也是受伤害最深的一代。

    这是一场噩梦,一切都已过去了。噩梦过去是清晨! 现在的我们虽然都已老态龙钟了,但我们这一代有特殊遭遇的人,不应计算生理年龄,应该算的是心理年龄,解放了的我们,才是人生的早晨。试想,我们在学生时代,受理想的鼓舞,为党为国生活,青年时代成了家,为了子女生活,从没有计较过自我。现在子女们都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我们是上无老、下无小,一身轻松,到了该为我们自己生活的时候了,应该充分享受已经失去的东西,为自己,快乐地生活。

    这本来是快乐的见面,我却说些不愉快的回忆,为的是我们都是历史的见证人,人老了什么都可以放弃,唯一不能放弃的是见证历史的权利! 这是我们,不是前人,也不是后人的亲身经历,是留给后代永远的教训,也是为了防范未来灾难复发的一份责任!

2009年10月12日收到,感谢作者允许在五柳村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