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望,那一块精彩的中国(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1:36:41

毫无疑问此文的冒出来是因为最近新疆的事件。但若是你急于头几行就看见我什么态度,看见我做评论和站边(take side),可能你会有点痛苦,因为我不习惯很快给出结论,实际上,但凡有可能我就避免就一件事在我的文章里给出结论。结论要读者自己做出,只要从我文里得到启发,获得养料,帮助导致了那个结论,就是我目的了。启发和拓宽他人眼界与心胸从来是世上最崇高之事,谩骂和武断从来不是。新疆民族很多,历史很复杂,中国很大,面对事情很多,这就是基本的现状,也向来如此。此文即便分多少个段落,也绝无可能提供一幅新疆的全图。让全图由大家来提供吧。不过我稍微提醒一点:要是谁告诉你他说的完全真实,那准是谎言。老天保佑中国,保佑新疆。

 

1

 

近几年我三次到新疆。第一次是2002年国庆节飞到伊犁,转道去昭苏县的夏塔,起因只是查到那儿有条翻越天山的冰大坂古道,想去看看。有说法说唐僧走过那个山口,虽只是传说而已,然而夏塔古道之重要,纵观天山的整个地理形态就可以看出。它靠着汗腾格里峰,距离中苏(现在的中哈吉三国)边界不远,沟通南北疆,古道南端就是南疆重镇阿克苏。时值当地的深秋,早晚已很冷,草原黄萎,中午过了昭苏县城就是极其颠簸的土路,我在座位和中巴车顶之间撞击了几个小时,黄昏才到夏塔村,路上还要办边防证。我仅仅知道夏塔古道的山沟里有个温泉度假村之类,而此季节是否仍开放,并无可靠信息。我是两眼一抹黑跑去的。

 

中巴售票员得知我去夏塔,想了想,跟我说,那是97年伊犁暴乱时他们那些人从南疆运枪的通道。售票员看着是哈萨克族人。哈萨(当地汉人这么称呼哈萨克族)是这一带的土著,即乌孙人,而其他民族,包括维汉回族,都是后去的。哈萨仍是牧民,不怎么在村里呆着,而维族是务农民族,住村子,所以很显眼。

 

暮色茫茫中我在夏塔村落地,公交中巴走了。宽阔的十字土道口,渺小的我背着大背包,举目四顾。

 

据说夏塔是某个民族语言里的“梯子”之意,指的是冰大坂古道的险峻,又音译成夏特、夏台。张承志的文章《夏台之恋》激情四溢,称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他这篇文章推进了一帮子户外极限探险者向夏塔进军,并由此在网上有了一些资讯。我就是从网上查到,去温泉度假村要到村里找车。中巴售票员指给我路口一土屋小店。过去一打听,黑暗里闪着几只眼睛,问几个人,听说我独自一个,大为诧异。即便是背这种户外背包的人,要一人上古道也确实忒冒进了点。其实我并非做身心极限体验的那种旅行者,而是把注意力放在族群观察上。他们派人去叫开车的人,一会儿来了,一辆我没见过具有那么破而坚毅的气质的北京212后开门,大胡子司机一语不发瞅着我,可能是语言不通,所以尽量不说不必要说的。关键问题是度假村这时节还开不开?他们说不清楚,要价250块送我上去,如果不行再把我拉下来。一帮人围着我,强调道路危险,不降价。

 

一切全都不靠谱,我担不起耽误节后上班的风险,当机立断返回昭苏。事后随着时间推移和资料积累,愈发觉得当时是对的。几年后的06年盛夏我终于体验了那条山沟,难行的程度,他们并没说谎。那天万幸的是步行40分钟后拦到一对汉人夫妇开的小货车,否则茫茫寒夜都不知流落何处。夏塔村留给我的印象,就是暮色下一群讲话呜噜呜噜、眼睛睁的滴溜圆的维族汉子,一辆左凹右陷的212吉普车,和宽阔的村中土路,一切都没遮没拦没谱没底。

 

那个下午中巴走在特克斯河边,时令天寒草枯,军马分场的马群排成长列横穿道路,晚风里长鬃长尾飘飘,下坡走向河水去,何等苍莽的西极边陲画面!这种地方,就叫作“天高皇帝远”。下面我要说到2001年一群探险者在夏塔古道的壮烈遭遇,讲这个是为了对照维人是怎么在冰大坂来去自如的。

 

2

 

06年我再到夏塔,公路已经修的溜光水滑,平的不象话了,一直通到再往前走三十多公里的中哈边界。公路既是为了经济发展,更是防恐反分裂的需要,显系抓紧修筑的,而且还在继续修。从夏塔搭车进山沟还是老办法,坐维族人的212,好在夏天游客多,容易拼车。沟里的路其实不能叫路,只是森林间的山坡和草地上压出的车辙罢了,山坡上那部分紧临深谷,尤其崎岖艰险,动力强劲的好车还则罢了,对于破212还塞满了人,只能夸奖一声精神可嘉。

 

夏塔峡谷里的风景极美。草深及腰,花海烂漫,这是哈萨克人的冬草场,是不放牧的,它的用处是到8月把草收割(叫打草),留着冬天喂牲畜,这里还有冬窝子,人和牲畜过冬就在此了。7月中旬牧民转场,赶着牛羊马群穿过冬草场,朝着深山的夏牧场进发。哈萨克的男女是世上最英俊潇洒的骑手,伊犁马小头长腿匀称挺拔,在汉代就有乌孙天马之称。阳光普照,隔着从冰川湍奔而下的哗哗雪水河,看对岸黑绿色森林边羊群如白云样慢慢飘荡着,悠悠移向巍峨洁白的雪峰脚下。这就是那条夏塔古道,走到峡谷尽头就开始攀升走上冰川,翻过去,就到了南疆,最近十年来成了一条著名的户外探险穿越路线,而2001年8月乌鲁木齐一位大侠被冻死在冰河里,成了国内的户外探险旅游狂客心目中一通悲壮的纪念碑。

 

这位大侠姓董名务新,算是90年代以来国内业余登山探险的那批先驱者之一。他们几个老手带着新手走夏塔古道,翻过冰大坂后遇到冰川河拦路,董强行下水探路被冲走,在爱莫能助的队友眼前,活活冻死在河中间沙洲上。他的朋友王铁男详细写下了那次活动全过程。董务新遇难后,全队前行不得,食品将尽,被迫原路返回再翻冰大坂,全队几近崩溃,下面这段描写可真惊心动魄:(要是你不喜欢旅游,对不起!费笔墨写这些主要是想介绍新疆这个地方和人民生活形态,希望有助于理解发生的种种事情。中国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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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5日凌晨5点,几乎一夜没睡的队员在黑暗中忙碌起来,杨华从河道中回来给大家带来的第一个消息是,水位比昨天早晨还要高,河道也有很大的变化。我让大家就地待命,自己和徐泳到过河点探测水情。经河水一夜的冲刷,昨天露出的沙滩已被水淹没,过河点的水势有增无减。我在绳子的保护下,试探着向河对岸走去,没几步河水就过了大腿,徐泳见势不妙,迅速拉绳将我拉了上来。

 

从探测的结果看,涉水过去显然不可能,由于大部分队员没有经过攀岩训练,从岩壁上攀过去风险极大,一旦失手就会掉入激流之中,如果原路返回,全队实际只剩一天多的食品,来时的路程用了四天时间,队员们的体力消耗几乎到了极限,加上老董遇难后,每个人的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能否安全返回大家心里都没底。在这进退两难的关键时刻,队员中意见也产生了严重分歧,一些队员想强行过去,另一些队员建议派人下去求救,其余队员原地等候。我分析了队员的现状和队伍的处境,果断决定全体人员按原路返回。这一决定得到了杨华、胡禅、李旗等老队员的响应,就地进行了简单的动员,让大家放弃一切可以丢弃的物品,轻装前进,拼死也要三天返回夏特温泉,这是全队唯一的生路。

 

临时营地一片狼籍,抛弃的帐篷、三角架、衣物散得满地都是,队伍开始默默地向木扎尔特冰川走去。唯独老董带来的徐泳站在河道中,面向老董遇难的方向嚎啕大哭,久久不肯离去。面对这悲壮的场面,杨华和我含着眼泪,硬是将徐泳劝了回来。

 

黄昏,天下起了蒙蒙细雨,队伍被从东边山口流出的一支激流挡住了去路,此刻队员们饥寒交迫,狼狈不堪,已没有力量再渡河了,甚至连走到高处扎营的体力都没了。我当即决定就地扎营,恢复体力,明天做最后的拼搏。

 

晚上队员喝了配给的一碗榨菜汤和一小撮碎馕就钻进了睡袋。夜里狂风夹着雨点拼命地撕打着帐篷,加上宿营地点选择不当,加剧了队员的恐惧心理。我经昨天的磨难,体力已经透支,为了明天的最后一搏,我吞了两片安定早早就入睡了。同帐篷的李诚和兮兮神经已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据他俩说,刚躺下不久,就听到帐篷外边有很大的动静,像是一个猫科动物,呼噜呼噜地喘着粗气,围着帐篷转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过了一个多小时,大约11时左右,动物又回来了,这次动物直扑帐篷,喘着粗气隔着帐篷用鼻子闻李诚的头部,李诚在惊恐中用力拍打帐篷,但谁也没想到,这一本能的反应却引发出灾难性的后果。

 

兮兮躺在睡袋里丝毫没睡意,竖着耳朵警惕地听着外边的动静,李诚拍打帐篷的瞬间,受惊的动物本能地一闪身,身体沉重地压倒了帐篷,神经高度紧张的兮兮大叫起来,这一惨叫声引发了所有帐篷的惨叫。整个营地混乱了,我从昏睡中坐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用手支撑倒塌的帐篷,黑暗中李诚以为野兽冲进了帐篷,高声叫着撩起睡袋向前扑去,这一扑正好压在兮兮身上,李诚以为扑住了野兽,用尽全身力气将兮兮压在身下。下面的兮兮以为自己被野兽扑住,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在睡袋里拼命挣扎。李诚顺手从枕头边摸出早已出鞘的藏刀,隔着睡袋向下猛刺两刀。可怜的兮兮头部正中一刀,另一刀从颈部擦过,把脖子上的皮挑开了四个口子,差一毫米就挑断了颈动脉。鲜血从兮兮的头部和颈部涌出,李诚似乎从噩梦中惊醒,不知所措地看着血泊中的兮兮,我用手指压住兮兮头部的刀口,让李诚出去到李大姐帐篷中拿来云南白药和止血绷带包扎伤口。

 

突如其来的变故,在整个营地引起了一阵骚动,慌乱中的杨华,以为遭到了狼群的袭击,不分青红皂白,拿起丛林刀,隔着帐篷向外乱捅,而另一顶帐篷中的邓辉双手紧握猎斧守候在帐篷门口……雨还不停地下着,躺在哗哗作响的帐篷中的队员哪里还有睡意,只是静静地期待着黎明的到来,快快离开这可怕的木扎尔特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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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铁男是深得爱戴的新疆户外大侠,在国际上也有名声。这个钢铁汉子大约和我同龄。此文题为《魂断夏特古道》,写于那次事故10个月后,被称作这一批中国户外“远行探险者必读”。但是一个人的捐躯看来还不够,近几年连续发生的户外探险游中的死亡事故,几乎全部是赶时尚、屈从于朋友圈气场和固执己意而无规则、非理性蛮干的后果。06年夏我结识了伊犁一个户外俱乐部的一批志得意满、健行如飞的家伙,跟他们活动了两天,当时就觉得他们有点太愣。回京后才两个多月,当年国庆节就惊悉他们几个在夏塔古道冰川上迷路遇险,幸亏三天后被解放军直升机搜到救下,赶紧发了短信去慰问。“量力而行”这四个字,是王铁男遇人就说的。

 

有点跑题了,拉回来。在夏塔峡谷里,过往牧群的间隔中,雪山巨大的白影下,我遇见两个游晃的维族爷们儿,其中一个勉强说点汉语,他告诉我,他走过这条古道十七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