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雄《方言》中仅见于楚地的方言词语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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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雄《方言》中仅见于楚地的方言词语研究

提要  扬雄《方言》中只出现于表示楚的地名之下的词语,最具有楚语的特色。本文对其全部67个词一一进行溯源研究,将其归纳为三类:(1)来自全民语言中的词语;(2)曾见于前代或楚以外的文献中,但词义有明显的变化,或与全民语言中的词有同源关系;(3)楚方言中固有的词,包括见于楚文献及未见于任何文献中的词语。总的说来,《方言》中的楚方言词,与全民语言中的词语基本一致,一般都显得比较古老。

关键词  扬雄  《方言》  楚方言  方言词语

作者  男,1981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文学硕士,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汉语语言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中国四川成都  610068

 

《方言》全称《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是我国也是世界上第一部方言学著作,原本《方言》15卷,收录9000余字,今本《方言》13卷,11900余字,大约后人有所增补。《方言》的作者,学术界一般都肯定为扬雄。扬雄(公元前53年——公元18年),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四川省成都市)人,西汉著名的辞赋家、哲学家、语言学家。语言学方面的著作,除了《方言》以外,还有《训纂篇》。

在我们所著的《扬雄方言研究》[1]一书中,利用《方言》中词语并举的材料,从方言地理学的角度,对汉代楚方言的历史来源、楚方言内部次方言的划分、楚方言对其他方言的渗透和影响等方面,进行了比较详细的研究和探讨。[2]但是对于《方言》中的楚方言词语,却没有进行具体的研究。在本文中,我们将对《方言》中仅见于楚的方言词语进行的研究,探索汉代这一部分楚方言词汇的具体面貌,追溯其来源。我们之所以在本文中仅研究只出现在楚方言中的楚语词,是因为这一部分词的最具有当时楚语的特点,同时也是因为论文的篇幅所限。

以郢都为中心的地区是楚国历史最悠久最重要的地区。这一地区的方言是楚方言的核心。在《方言》中,凡是用“楚”表示者,都必然包括这一地区在内。这个地区在汉代大体相当于南郡和江夏郡。除了“楚”以外,《方言》中的“楚部”、“郢”、“江沔”、“江滨”、“自江而北”、“”所表示的地区,都属于以郢都为核心的楚方言地区。

在《方言》中,“楚”出现了133次,其中单独出现加上“楚部”、“江沔”、“江滨”、“自江而北”有44次,共67词。这67个词应当是只流行于楚地的词,[3]最具有楚方言的特色。

在这类词中,可以分为三个小类。

第一类是来自全民语言或非楚语的词,后来被楚方言所吸收,在《方言》的记载中只使用于楚方言的地区,而不与楚方言区以外的其他地名并举。这类词可以在楚以外的文献中找到出处,而在扬雄《方言》中则标明为楚语。如1/13:“假、……摧、詹、戾、艐,至也。……摧、詹、戾,楚语也。”[4]其“摧”、“詹”、“戾”皆出现于前代非楚地的文献之中。扬雄之所以肯定其为楚语,是它经过亲自调查的结果,反映的是汉代方言分布的实际情况。这类词的地域分布有所缩小或转移到比较遥远的地区。这类词一般都比较古老,而且趋向于消亡。

另外,这一类词也包括在楚方言中声音有一定变化,因而在文字形体上也有所不同的词。如2/2:“朦、厖,丰也。……燕记曰:‘丰人杼首。’杼首,长首也。楚谓之。”“”,郭璞注:“音序。”楚方言的“” 与燕方言的“杼”都从“予”得声,音义相同,出自一源,应为一词,只是方音有异而已。

第二类词指曾出现于前代或非楚地的文献中,但在《方言》中,词义有明显的引申变化。如1/1:“党、晓、哲,知也。楚谓之党,或曰晓。”“晓”的本义是“天亮”。引申为“明”,再引申为“知晓”、“了解”。

此类词也可以包括与全民语言中的词语有同源关系的楚方言词。如6/13:“、嗌,噎也。楚曰。”“”有“噎”义,于文献无徵,郭璞注为“咽痛也”。“廝”与“嘶”皆从“斯”得声,音义相通。声嘶必然咽痛,“噎”亦咽喉不畅而痛。可见,“廝”的“噎”义与“嘶”的声嘶而咽痛义有关。这类词就其来源,出自全民语言或其他方言,一般也比较古老。

第三类是楚方言中固有的词。其中一部分可以在属于楚地的文献如《楚辞》、《老子》、《淮南子》、《战国策·楚策》中找到出处。如1/30:“,取也。……楚部或谓之。”《老子》“埴以为器。”

另一部分则在前代文献中找不到出处,仅见于《方言》,应当是汉代活跃于楚方言中的口语词。如6/47:“絚、筳,竟也。秦晋或曰絚,或曰竟,楚曰筳。”“筳”之“竟”、“究竟”义,未见书证,当系汉代楚方言中的口语词,大概是扬雄亲自调查所得。

现依照《方言》卷数的条目顺序,对《方言》中仅见于楚地的词语作如下的分析:

1)党、晓、哲,知也。楚谓之党,或曰晓。(1/1

“党”,郭璞注:“党,朗也,解寤貌。”“党”与“爣”有同源关系。《广雅·释诂三》:“党、闻、晓、哲,智也。”王念孙疏证:“《广韵》:‘爣,朗,火光宽明也。’爣与党义相近。”“党”在楚方言中有“知晓”、“领悟”的意思,见于前人文献。《荀子·非相》:“法先王,顺礼义,党学者。”郝懿行《补注》:“法先王,顺礼义,出言可以晓悟学者。”俞樾《平议》:“党学者,犹言晓学者。”荀子虽然是赵国人,但晚年为楚兰陵令,家于兰陵,死后亦葬于兰陵。故其著作中有楚方言词语。[5]“党”后来写成“懂”。钱绎《方言笺疏》:“今人谓知为懂,其党声之转欤?”章炳麟《新方言·释言》:“《方言》:‘党,知也。’今谓了解为党。音如懂。”“党”古音属于阳部,“懂”古音属于东部。东、阳相近,这是楚方言的特点。[6]“党”属于上述的第三类词,即楚方言中固有的词。

“晓”,《广雅·释诂一》:“晓、捷、鬼,慧也。”又《释诂三》:“晓、哲,智也。”“智”即《方言》“党、晓、哲,知也”中的“知”。戴震《疏证》:“知读为智。”“晓”的本义是“天亮”。《说文》七上日部:“晓,明也。从日尧声。”段玉裁注:“此亦谓旦也,俗云天晓是也。引申为凡明之称。”明即有智慧,有智慧者必然知晓,故有“知晓”、“了解”之义。《列子·仲尼》:“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晓。”“晓”属于上述的第二类词,来源于全民语言,但在楚方言中意义有引申。

楚方言中的“党(懂)”、“晓”二词后来扩大其使用的地域,进入到通语中去了。

2)虔、儇,慧也。……楚或谓之[訁隋]1/2

《汉语大字典》将“[訁隋]”解释为“聪明”,并不准确。“[訁隋]”带有明显的贬义,有“狡猾”、“欺骗”之义。《诗·大雅·民劳》:“无纵诡随,以谨无良。”“随”即“[訁隋]”的通假字。[7]“[訁隋]”亦可写为“詑”。《战国策·燕策》:“燕王谓苏代曰:‘寡人甚不喜詑者言也。’”《诗经》中的大、小“雅”,都是西周王畿一带的诗。[8]可见“[訁隋]”在先秦时曾广泛分布于今陕西、北京、河北北部及辽宁省的部分地区,属于第一类即来自非楚语的古老词语。《说文》三上言部:“詑,沇州谓欺曰詑,从言它声。”“沇”即“兖”,在扬雄《方言》中属于卫方言的地区。[9]在东汉时亦分布在今河南北部、山东西部一带。郭璞在《方言》此条“[訁隋]”字下注道:“他和反,亦今通语。”到晋代时,“[訁隋]”字的使用范围扩大,成为当时的通语。

3)咺、唏、、怛,痛也。凡哀泣而不止曰咺,哀而不泣曰唏,……於方,则楚言哀曰唏。……,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大人少儿泣而不止……楚谓之噭咷。(1/8

唏,《说文》二上口部:“唏,……一曰哀痛不泣曰唏。”司马迁《史记·十二诸侯年表》:“纣为象箸而箕子唏。”张衡《思玄赋》:“慨舍唏而增愁。”“唏”又写为“悕”。《公羊传·成公十六年》:“在招丘悕矣。”何休注:“悕,悲也。” 司马迁、张衡、许慎、何休皆汉代人。司马迁系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县)人,张衡系南阳西鄂(今河南省南阳市)人,何休系任城樊(今山东省兖州市)人,都不是楚方言区的人。可见,“唏”在汉代并非纯粹的楚方言词,同时也流行于其他的地区,应当属于第一类即来自非楚语的词。

噭咷,《说文》二上口部:“咷,楚谓儿泣不止曰噭咷。”“噭咷”又写作“号咷”。《易·同人》:“同人,先号咷而后笑,大师克相遇。”陆德明《经典释文》:“号咷,啼呼也。”噭,本是大声叫喊的意思。《说文》二上口部:“噭,口也。从口敫声。一曰噭,呼也。”《礼记·曲礼》:“毋侧听,毋噭应。”郑玄注:“噭,号呼之声也。”“噭”亦有痛哭貌的意思。《公羊传·昭公二十五年》:“昭公於是噭然而哭,诸大夫皆哭。”何休注:“噭然,哭声貌。”可见,“噭”与“噭咷”的意义基本相同,具有同源关系。“噭咷”是由单音词“噭”双音化而来的,“咷”没有实在意义,在“噭咷”一词中只起陪衬的作用。“噭咷”(号咷)见于《易经》等先秦典籍,具有古老的来源,也不完全属于楚语,但《方言》中的“大人少儿泣而不止”这一特定的意义,则属于楚语,同为汉代的著作《说文》也说是“楚谓儿泣不止”可证。因此,楚语的“噭咷”属于第二类,来自来源于全民语言或其他方言,但在楚方言中意义有引申。

4)假、……摧、詹、戾、艐,至也。……摧、詹、戾,楚语也。(1/13

郭璞注:“诗曰‘先祖于摧’、‘六月不詹’、‘鲁侯戾止’之谓也。此亦方国之语,不专在楚也。“摧”、“詹”、“戾”作“至”讲,皆见于先秦文献。《尔雅·释诂》:“迄……戾、怀、摧、詹,至也。”《诗·大雅·云汉》:“胡不相畏?先祖于摧。”《小雅·采绿》:“五日为期,六日不詹。”《小雅·小宛》:“宛彼鸣鸠,翰飞戾天。”《采菽》:“悠哉游哉,亦是戾矣。”《鲁颂·泮水》:“鲁侯戾止,言观其。”《国语·周语》:“古者天灾降戾。”《鲁语》:“天灾流行,戾于敝邑。”《诗经》中的大、小“雅”,都是西周王畿的诗。[10]可见,在西周,“詹”、“摧”、“戾”至少流行于今陕西一带,“戾”还流行于今山东一带,不一定流行于楚地。扬雄断定这三个词属于楚语,是他依据当时方言的实际分布情况而确定的。可见,“摧”、“詹”、“戾”都属于第一类词,即来自非楚语的古老词语。

5)虔、刘、惨、,杀也。……楚谓之贪。(1/16

《说文》六篇下贝部:“贪,欲物也。从贝今声。”即“贪婪”之义。《楚辞·离骚》:“众皆竞进以贪婪兮,憑不猒乎求索。”王逸注:“爱财曰贪,爱食曰婪。”这是析言,浑言则无别。钱绎《方言》此条下笺疏道:“贪婪为爱财爱食之通名,不宜分训也。”[11]“贪婪”亦写作“贪”,见于前代典籍,如《左传·僖公二十四年》:“狄固贪。”“贪”来自前代全民语言,见于多种文献,一直使用至今,扬雄《方言》指明为楚语,可能当时在楚方言中使用得特别多而已。

6)、蝉、……未,续也。楚曰。蝉,出也。楚曰蝉,或曰未及也。(1/26)[12]

钱绎在《方言笺疏》中认为,楚方言中的“嬛”与“繾綣”同源,是急言和缓言的区别。他说:“繾綣,叠韵兼双声字,急言之则为。”但楚方言中“”有“续”义,于文献中未见书证。同样,楚方言中“蝉”的“出”意义,也于文献无徵。“”、“蝉”二词应为第三类楚方言中特定的词,其来源不明,大概是当时的口语词。

7)……,跳也。楚曰,陈郑之间曰,楚曰蹠。(1/27

表示“跳”义的“”,不见于文献,当是楚方言特有的词。后来,此词的使用范围扩大到中原一带,故郭璞注曰:“亦中州语。”

“蹠”,《说文》二下足部:“楚人谓跳跃曰蹠。”“蹠”为楚语词无疑。除“跳跃”之外,“蹠”还有多种意义:脚(足)、脚掌、践踏、到。《淮南子·修务》:“蹷沙石,蹠达膝。”高诱注:“蹠,足。”《战国策·楚策》:“於是赢粮潜行,上峥山,踰深溪,蹠穿膝暴。”鲍彪注:“蹠,足下。”“足下”就是“脚掌”的意思。《楚辞·九章·哀郢》:“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王逸注:“蹠,践也。”《淮南子·原道》:“自无蹠有,自有蹠无。”高诱注:“蹠,适也。”“适”就是“到”的意思。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所引书证皆与楚地的文献有关,我们虽然不能完全断定“蹠”的各个义项皆仅见于楚方言地区,但以楚地为中心却是可以肯定的。因此,可以肯定“蹠”为楚方言中固有的词。

8)撏、、摭、,取也。南楚曰攓,……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取物而逆谓之篡,楚部或谓之挻。(1/30

“攓”实际上也是楚语词,不仅限于南楚方言,详见(10/17)条下的解释。“”,《老子》:“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陆德明《释文》于“挻”字下引《方言》云“取也。”老子是楚人,[13]自然使用楚方言。《汉书·贾谊传》引贾谊文:“主上有败,则因而之矣。”“”的意思是“逆取”、“篡取。”正是此义。贾谊虽是洛阳人,但深受楚文化的影响,能作“楚辞”,曾为长沙王太傅,长沙国属于南楚方言地区。“挻”是楚方言中固有的词。

9)餥、飵,食也。陈楚之内,[14]相谒而食麦饘谓之餥,楚曰飵。凡陈楚之郊南楚之外相谒而飧,[15]或曰飵。。(1/31

“飵”,《说文》五篇下:“楚人相谒食麦曰飵,从食,乍声。”与《方言》所释同。徐锴《说文解字系传·食部》:“飵,人相谒相见后,设麦饭以为常礼,如今人之相见饮茶也。”《广雅·释诂二》:“飵,食也。”取自《方言》。钱绎在其《方言笺疏》中认为,“飵”与“酢”有同源关系,说:“飵者,楚人食麦曰飵,飵之言酢也。”在《方言》卷五“甑,或谓之酢馏”条的笺疏中亦说“飵与酢通”,但钱绎没有列举书证。按:“酢”见于先秦典籍。《诗·大雅·行苇》:“所献或酢,洗爵奠。”郑笺:“进酒于客曰献,客答之曰酢。”《周礼·秋官·大行人》:“庙中将币,三享王礼,壹祼而酢。”“飵”、“酢”的具体意义虽然不同,但都有主客相见时进食(或酒)为礼的意思,应为同源词。另外,“飵”在陈楚之郊南楚之外的意思是“相谒而飧(餐)”,意思略有变化,但其字形相同。可见,“飵”应当属于第二类,即见于前代非楚地文献但词义有变化的词。

10)朦、厖,丰也。……燕记曰:“丰人杼首。”杼首,长首也。楚谓之伃。[16](2/2

 “”,《淮南子·本经》:“菱杼抱。”高诱注:“杼读楚言。”《淮南》多楚语,系楚方言作品。楚方言的“”与燕方言的“杼”都从“予”得声。两词同义同源,实为一词,只是在不同方言中语音有一定差异而已。楚语“”应当属于第一类词,这类词一般都比较古老。

11)逞、苦、了,快也。自山而东或曰逞,楚曰苦,秦曰了。(2/17

“苦”,郭璞注曰:“苦而为快者,犹以臭为香,乱为治,徂为存;此训义之反复用之是也。”郭璞认为,“苦”之所以有“快”(快意、高兴)的意义,是由于其反义引申的原故。“苦”并非纯粹的楚方言词,也出现在其他方言之中。《方言》3/13:“逞、晓、恔、苦,快也。……宋郑周洛韩魏之间曰苦。”“苦”有“快”义,于书面文献未见,为当时流行于楚及其他地区的方言词。属于第二类词。

12)、齘、苛,怒也。楚曰憑,小怒曰齘。(2/20

“憑”,郭璞注:“恚盛貌,楚词曰:‘康回憑怒。’”《楚辞·天问》:“康回冯怒,地何故以东南倾?”“冯”即“憑”的古字。《楚辞·离骚》:“依前圣以节中兮,喟憑心而历兹。”王逸注:“喟然舒愤懑之心。”“憑”出于《楚辞》,当为楚方言中的词。“憑”(冯)亦见于较早的文献。《左传·昭公五年》:“今君奋焉,震电冯怒。”这是吴王之弟蹶由对楚王所说的话。吴方言深受楚方言的影响,吴、楚方言相近,[17]此又为吴王弟对楚王所说,亦应为楚语。“憑”与“朋”古音相近,可以通假。《国语·吴语》:“请王励士,以奋其朋势。”“朋”亦为吴方言。扬雄断定“憑”为楚方言中的词,是依据当时的实际情况来断定的。

“齘”为楚语词,其“小怒”的义项缺乏相应的书证,当为扬雄亲自调查所得。郭璞在“齘”下注道:“言噤齘也。”《说文》二篇下齿部:“齘,齿相切也。从齿介声。”其本义是牙齿相摩切的意思。钱绎《笺疏》:“凡人怨恨之甚,则以齿紧相摩切,故齘为怒也。”楚方言“齘”的“小怒”义是由其“齿相切”引申而来。钱绎认为,“齘”的“小怒”的理据,在于其偏旁“介”的“小”义。他引用了一些古代文献以后,说:“小怒谓之齘,小声谓之扴,小鲠谓之芥也。”可见,楚方言的“齘”,是出自全民语言意义有引申变化的古老词语,应当属于第二类词。

13)揄铺(音敷)、……,毳也。荆扬江湖之间曰揄铺,楚曰。……(2/29

郭璞在“毳也”下面注道:“音脆,皆谓物之行蔽也。”“脆”不仅释音,同时也表示文字的通假,“脆”有“不牢实”、“粗劣”之义,也就是“行蔽”。“行蔽”二字同义,是由同义语素组成的复合词。[18]“”,《说文》七篇下巾部:“,楚谓无缘衣也。”即没有边饰的短衣。《方言》4/38:“楚谓无缘之衣曰褴。”可见,“”、“褴”音义皆同,实为一词,只是写法不同而已。“”、“褴”亦写作“蓝”,《左传·宣公十二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杜预注:“蓝缕,敝衣。”无有边饰的短衣自然是粗劣的“敝衣”。“”,《玉篇》巾部第四百三十二释为“欲空之貌”,《广韵》上平声十虞所释与《玉篇》同。“欲空”即简陋,粗劣。可见,楚方言的“”是由同义语素组成的复合词,为楚方言所特有。

14)翿、幢,(徒江反)翳也。楚曰翿。关东关西皆曰幢。(2/31

翿,是一种用羽毛制成的舞具。郭璞注曰:“舞者所以自蔽翳也。”“翿”见于《诗经》中。《诗·王风·君子阳阳》:“君子陶陶,左执翿。”毛传:“翿,纛也,翳也。”郑笺:“翳,舞者所持,谓羽舞也。”东周时“翿”还在洛阳一带使用,到汉代,仅流行于楚方言中。

15)速、逞、摇扇,疾也。……楚曰逞。(2/34

《说文》二篇下辵部:“逞,通也。从辵呈声。楚谓疾行为逞。”《说文》亦指明“逞”在楚方言中有“疾行”之义。“通”、“通达”是“逞”的本义,通达无阻则行速,故在楚方言中引申为“疾”义。

16)、蹶,狯也。……楚谓之,或曰蹶。……(2/37

《说文》四篇下刀部:“,绝也。……《周书》曰:‘天用绝其命。’”《周书》为《夏书》之误。“”即“剿”,今本《尚书》作“”。“”的“绝”义,与“狯”的“狡诈”义似乎没有直接的联系。但仔细考察,可以清理出它们之间的意义联系。“”与“訬”古音同在萧部。“”精母,“訬”初母,声母相近,应为同一个词,只是写法不同而已。《说文》三篇上言部:“,扰也。一曰狯。从言少声。”段玉裁注:“犬部‘狯’,狡狯也。《汉书》曰:‘江都轻訬。’《吴都赋》曰:‘轻訬之客。’高注《淮南子》曰:‘訬,轻利急疾也。’”《汉书·叙传下》:“鲁恭馆室,江都訬轻。”颜师古注:“訬谓轻狡也。”我们还可以补充一些例证。《后汉书·马融列传》:“或轻訬趬悍。”李贤注:“訬,轻捷也。”可见,“”除了有“狯”的“狡诈”之义外,还有“疾速”、“轻捷”之义。而“”正此义。《广韵》下平声肴韵:“,轻捷也。”据《说文》,“”的本义为“绝”,即“断绝”,断绝必然疾速,故有“疾速”、“轻捷”之义,由此而引申为“狡狯”之义。“”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词,见于《尚书》,汉代楚方言中的“狡狯”是其引申义。“”应属于第二类词即出现于前代非楚语的文献中,在汉代楚方言中有明显的引申变化。

戴震在《方言疏证》中说:“蹶、狯,一声之传。”“蹶”,《广韵》入声月韵字,居月切;“狯”,《广韵》去声泰韵字,古外切。声母相同,都是见母,韵母有异。“蹶”为入声三等字,“狯”为去声一等字。上古汉语中去入为一类,[19]等虽有差异,但都属于月部字。“狯”是当时通语中的词语,在楚方言中读成“蹶”,只是方音差异而已。

17 [扌僕]、翕、葉,聚也。楚谓之[扌僕],或谓之翕。葉,楚通语也。(3/50

[扌僕]”与“”音同。“”,丛生的树木。《尔雅·释木》:“,者。”郭璞注:“属丛生者为。”《小尔雅·广诂》:“,丛也。”《广韵》入声屋韵:“樸,丛木。”《诗·大雅·》:“,薪之槱之。”毛传:“樸,枹木也。”朱熹集传:“樸,丛生也,言根枝迫迮相附著也。”“丛生”则有“聚集”之义。

《说文》四篇上羽部:“翕,起也。从羽合声。”段玉裁注:“《释诂》、《毛传》皆云‘翕,合也’。许云起也者,但言合则不见起,言起而合在其中矣。翕从合者,鸟将起必敛翼也。”《尔雅·释诂》:“翕,……合也。”《诗·小雅·常棣》:“兄弟既翕,和乐且湛。”毛传:“翕,合也。”从“合”的意义即可引申为“聚集”。

可见,楚方言中“[]”、“翕”的“聚”义,都源于全民语言,均见于前代文献,在汉代的楚方言中,义有引申。

“葉”有“聚”义,于文献无徵,当是扬雄亲自调查所得。从声音来讲,“葉”与“集”相近。“葉”,古音葉部喻(四)母;“集”,古音缉部从母。“喻(四)”与“从”声母相近,“葉”与“缉”韵部相近。“集”即聚集。与“集”声音相近的“雥”“雜(襍)”等词都有聚集义。[20]它们之间有同源关系。可见,楚通语作“聚”讲的“葉”,其实也是出自全民语言。

18)楚谓无缘之衣曰褴,紩衣谓之缕。……(4/38

《左传·宣公十二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是楚君教训国人的话。“蓝”通“褴”。“褴”、“缕”二词为流行已久的楚方言的词。

《说文》八篇上衣部:“褴,无缘衣也。从衣监声。”即2/29中的字。

“紩”是“缝”的意思。《说文》十三篇上糸部:“紩,缝也。从糸失声。” “紩衣”就是破旧后重新缝补的衣服,即楚方言的“缕”。“缕”的本义为“线”。《说文》十三篇上糸部:“缕,线也。从糸娄声。”引申为“缝”,再引申为补缀之衣。可见,楚方言的“缕”来自全民语言,在楚方言中意义有引申。

19)大袴谓之倒顿,小袴谓之。楚通语也。(4/40

“倒顿”,不见于早期的文献,郭璞注:“今雹也。”,亦不见于早期的文献,郭璞注:“今也。”“倒顿”,双声联绵词;“”,叠韵联绵词。都是当时的楚方言中的口语词,其来源不明,应系扬雄亲自调查所得。后代字书及传注中均有记载,应出于《方言》此条。《玉篇》衣部:“,小袴也。”《急就篇》:“襜褕袷複褶袴褌。”颜师古注:“胫衣也。大者谓之倒顿,小者谓之。”可见这两个词在唐代仍在使用。,流传于后世时,意义有一定的引申变化,可以专指渔服。唐皮日休《忆洞庭观步十韵》:“渔人服,筕篖野店窗。”

     20)廝、嗌,噎也。楚曰廝,秦晋或曰嗌,又曰噎。(6/13

    “廝”有“噎”义,于文献无徵,郭璞注为“咽痛也”。《方言》6/34:“廝,披散也。东齐声散曰廝,……秦晋声变曰廝,器破而不殊其音亦谓之廝。”意思是“声嘶”、“声破”或“沙哑”。凡从“斯”得声的字皆有“披散”、“分散”、“分解”之义。[21]声嘶必然咽喉有问题,“噎”亦咽喉不畅而痛。可见,“廝”(噎也)的意义系从“廝”的“声散”义来,就其语源应为汉语中固有的成分,在楚方言中义有引申发展。

21)、邈,离也。楚谓之越,或谓之远。(6/16

“越”与“远”同义,《小尔雅·广言》:“越,远也。”《书·泰誓上》:“予曷敢有越厥志。”孔传:“越,远也。”用《小尔雅》文。孔颖达疏:“越者逾越,超远之义,故为远也。”“越”与“远”声音亦通,钱绎笺疏:“越与远,语之转耳。”“离”,郭璞注曰:“谓乖离也。” 乖离则“越”,则“远”,故楚方言中的“远”、“越”二词皆有“离”义。“越”、“远”都是全民语言中古老的词,在当时的楚语中引申为“乖离”之义。

22)絓、挈、[亻煢]、介,特也。楚曰[亻煢]。(6/24

[亻煢],郭璞注:“古茕字。”字又作“赹”。《说文》二篇上走部:“赹,独行也。”又写作“嬛”、“睘”等。《书·洪范》:“无虐茕独。”《诗·周颂·闵予小子》:“嬛嬛在疚。”《诗·唐风·杕杜》:“独行睘睘。”以上书证皆非楚地的文献,可见,楚方言中的“[亻煢]”是从全民语言或其他方言中继承而来的古老的词语。

23)蠡,分也。齐曰參,楚蠡,秦晋曰离。(6/33

郭璞在“、蠡,分也”下注道:“谓分割也。”“蠡”亦写作“攭”、“”。《荀子·赋》:“攭兮其相逐而反也。”杨倞注:“攭与劙同。攭兮,分判貌。”《荀子·彊国》:“盘盂,刎牛马。”杨倞注:“,割也,音戾。”《广雅·释诂一》“……,解也。” 王念孙疏证:“……离、蠡、亦声近义同。”认为楚方言词“蠡”(“攭”、“”)与秦晋方言的“离”(“离”亦属于通语中的词)具有同源关系。如前所述,荀子虽然是赵国人,但曾任楚兰陵令,家于兰陵,死后亦葬于兰陵,故其著作中有楚方言词语。

24)揞、揜、错,摩,藏也。荆楚曰揞,吴扬曰揜。(6/43

“揞”与“揜”音近,具有同源关系。《广雅·释诂四》:“揞、揜……,藏也。”王念孙疏证:“揞,犹揜也。方俗语有侈敛耳。《广韵》:‘揞,手覆也。’覆亦藏也,今俗语犹谓手覆物为揞矣。”王念孙认为“揞”与“揜”实为一词,只是在不同方言中的语音有一定差异而已。其实,吴越方言中的“揜”亦见于古代文献。《礼记·大学》:“揜其不善,而著其善。”“揞”应属于第一类来自全民语言或非楚语的词,只不过在楚方言中声音有变化而已。

25)絚、筳,竟也。秦晋或曰絚,或曰竟,楚曰筳。(6/47

“筳”,《广雅·释诂三》作“挺”。“筳”之“竟”、“究竟”义,未见书证,当系汉代楚方言中的口语词。

26)擘,楚谓之纫。(6/49

“纫”,郭璞注:“今亦以线贯针为纫,音刃。”意思是穿针引线。此义有见于非楚方言的古代文献。《礼记·内则》:“衣裳绽裂,纫箴请补缀。”按“纫”字有多个义项,据《汉语大字典》载,有“搓线、捻线”、“绳索”、“缝纫、缝补”、“连缀、联结”等,其义皆与“线”、“绳索”之义有关。可见,“纫”为汉语固有的词,可引申为多种意义,“穿针引线”只是其中一义,到汉代仅流行于楚地。

27)阎笘,开也。东齐开户谓之阎笘,楚谓之闓。(6/50

“闓”,郭璞注:“亦开字也。”钱绎笺疏:“闓与开声侈弇耳。”“闓”、“开”二字古音相近,皆溪母微韵字,只是声调有所不同,“闓”上声,“开”平声。[22]《易·系辞上传》:“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陆德明《经典释文》“开”,引王肃作“闓”。“闓”、“开”在汉语中实际上系同一个词,只是在不同的方言中语音有一定差异,故写成两个不同的字。《方言》此处称“楚谓之闓”,实际上是对当时楚方言语音的实际描写。《汉书·匈奴传》:“今欲与汉闓大关,取汉女为妻。”颜师古注:“闓,读与开同。”班固的祖先是楚人,大概有意识使用楚方言中的词。

28)戏、惮,怒也。齐曰戏,楚曰惮。(6/53

戴震疏证:“‘僤’即‘惮’,释为‘怒’。‘僤怒’、‘超远’、‘虔刘’,连文皆二字义同。”“惮(僤)”见于前代文献。《诗经·大雅·桑柔》:“我生不辰,逢天僤怒。”《庄子·外物》:“白波如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诗·大雅》产生在西周王畿一带,庄子系战国时的宋人。可见此词相当古老,而且分布地域很广。《战国策·秦策四》:“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也,王之威亦惮矣。”这句话出自楚人黄歇之口,应为楚语,与《方言》此条所载同。段玉裁认为,“惮”的“怒”、“恐嚇”义是由“惮”的本义“忌难”(畏难、畏惧)引申而来。《说文》十篇下心部:“惮,忌难也。从心单声。一曰难也。”段注:“凡畏难曰惮,以难相恐嚇亦曰惮。”“惮”的“忌难”义见于多种典籍,如《诗·小雅·緜蛮》:“岂敢惮行,畏不能趣。”《论语·学而》:“过,则勿惮改。”可见,“惮”是汉语中固有的非常古老的词,意义多,分布地域广,其“怒”义到汉代时仅用于楚地。

29)爰、,恚也。楚曰爰,秦晋曰,皆不欲应而强畣之意也。(6/54

郭璞在“爰、,恚也”下注道:“谓悲恚也。”“不欲应而强畣”,心中自然会感到悲恚。《方言》12/1:“爰、,哀也。”郭璞注:“,哀而恚也。”戴震疏证:“前卷六内:爰、,恚也。楚曰爰,秦晋曰喛。’注云:‘谓悲恚。’此注云:‘哀而恚。’盖义可互见。《广雅》:‘爰、,愁也。’”可见,“爰”、“喛”都有“悲伤”、“哀痛”的意思。楚方言中“爰”(恚、哀),见于《楚辞·九章·怀沙》。王引之说:“《楚辞·九章》:‘曾伤爰哀,永叹喟兮。’‘爰哀’,犹‘曾伤’,谓哀而不止也。”[23]“爰”、“喛”与“咺”音近。《方言》1/8:“咺……痛也。凡哀泣而不止曰咺。……燕之外鄙、朝鲜洌水之间,少儿泣而不止曰咺。”“咺”也有“哀”、“悲恚”的意思。可见,“爰”(哀、恚),从战国到汉代都是楚方言中的词,在当时的西北、东北方言中亦有分布,只不过音义有一定变化而已。

30)戟,楚谓之[釒孑]。凡戟而无刃,秦晋之间谓之[釒孑]。……东齐、秦晋之间谓其大者曰镘胡,其曲者谓之钩[釒孑] 镘胡。(9/1

按:从此条可见,[釒孑]并非纯粹的楚方言词,亦见于秦晋东齐等方言中,只是词义略有变化而已。

31 ,火也,楚转语也,犹齐言火也。(10/6

“”字未见于上古文献,当为扬雄据当时楚方言的实际而造的新字。扬雄指出,楚方言的“”,与“火”及齐方言的“”有“转语”关系,即由同一词语孳乳分化而来,“火”和“”系同一个词的不同方音形式。郭璞将“”的字音注为“呼隗反”,但扬雄所造之“”字以“果”得声,应当属于歌部字,而不应当属于与“隗”字韵母相同的微部字。“火” 在上古属于微部,而在《广韵》中归歌部,其读音极可能是楚方言词“”的扩张和借用所致(声母不一样)。

32)嘳,无写,怜也。沅澧之原,凡言相怜哀谓之无写,江滨谓之思。(10/7

“思”本是“思虑”、“思考”的意思,属于全民语言中的词。《论语·为政》:“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也有“思念”之义。《诗·周南·关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在汉代楚方言的江滨一带,“思”有“怜哀”、“悲伤”之意,词义有引申缩小。此义亦见于以后的文献。《文选·张华〈励志诗〉》:“吉士思秋,寔感物化。”李善注:“思,悲也。”

33 拌,弃也,楚凡挥弃物谓之拌,或谓之敲。淮汝之间谓之投。(10/14

郭璞于“拌,弃也”下注道:“音伴,又普槃反。”楚方言中的“拌”,义为“挥弃物”,与今四川方言的“拌”(音伴,用力抛弃物品)义相同,非一般的“抛弃”义。《广雅·释诂一》:“拌……,弃也。”王念孙疏证:“拌之言播弃也。《吴语》云‘播弃黎老’是也。播与拌古声相近。《士虞礼》:‘尸饭播馀于篚。’古文播为半,半即古拌字,谓弃馀饭于篚也。”“拌”即古文的“半”字,与“播”声音相近,应为同源词。“拌”,并母元部字;“播”,帮母月部字。并帮皆唇音,元月阳入对转。可见,楚方言的“拌”,源于全民语言,但其音义皆有变化。

“敲”,《说文》三篇下攴部:“横擿也,从攴高声。”段玉裁注:“擿,今之掷字。横擿,横投之也。”“横投”即是“挥弃物”。楚方言中的“敲”来自全民语言的“敲”,义有变化。

34)戏、泄,歇也。楚谓之戏泄。奄,息也,楚扬谓之泄。(10/16

戴震疏证:“戏、歇,一声之转。‘泄’亦作‘渫’。曹植《七启》:‘于是为欢未渫。’李善注引《方言》:‘渫,歇也。’又作‘’,颜延之《赭白马赋》:‘畜怒未。’注引《方言》:‘,歇也。’”戴震认为,“戏”、“歇”二字同源,与“泄”同义,楚方言中的“戏泄”是由同义语素组成的复合词,其“戏”来自全民语言。“泄”在扬楚一带亦可单用,并流传于后世。楚方言中的“戏泄”、“泄”虽然可能与全民语言有关,但未见于前代书面文献,当为扬雄亲自调查的活的口语词。

35)攓,取也。楚谓之攓。(10/17

此条亦见于1/30条:“攓……,取也,南楚曰攓。”“攓”亦写作“搴”,其用例多次出现于楚地的作品中,如《楚辞·离骚》:“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王逸注:“搴,取也。”又《楚辞·九歌·湘君》:“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王逸注:“搴,手取也。”“搴”为楚方言中的词,但亦见于其他地区的作品之中。如《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此语出自叔孙通之口。叔孙通,薛人。薛,县名,属鲁国。叔孙通侍奉刘邦,用楚服楚言以讨其欢心。[24]《庄子·至乐》:“列子行食於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庄子是宋国蒙邑人。在《方言》中,宋方言与楚方言相近。[25]“攓”,《说文》作“”,《说文》十二篇上手部:“,拔取也,南楚语。”总之,“攓”是一个楚方言词,但也流行于与楚语有关的其他方言之中。

36)翥,举也。楚谓之翥。(10/22

郭璞在“翥,举也”下注道:“谓轩翥也。”“翥”的意思是“高飞”。《说文》四篇上羽部:“翥,飞举也。从羽者声。”《楚辞·远游》:“雌便娟以增挠兮,鸾鸟轩翥而翔飞。”“翥”正好出现在楚方言的作品中,确为楚方言中的词。“翥”亦出现在以后的作品中,如张衡《西京赋》:“凤骞翥於甍标,咸溯风而欲翔。”这大概是继承前代书面文献语言的原故。

37[言寋],吃也。楚语也。或谓之轧,或谓之歰。(10/27

[言寋]”亦写作“”或“謇”,意思是口吃,言不通利。钱绎笺疏:“《说文》:‘蹇,跛也。’前卷六又云:‘蹇,扰也。人不静,秦晋曰蹇。’言不利谓之,犹行不便谓之蹇,人不静谓之蹇也。”

“極”,从“亟”得声。“亟”,有“急”的意思,指语急而口吃。

 “轧”,郭璞注:“鞅轧,气不利也。”“鞅轧”系注音,意谓此处的“轧”应读成“鞅轧”中的“轧”音,与“鞅轧”的“无垠貌”之义无关。

“歰”,郭璞注:“语歰难也。” 钱绎笺疏:“《说文》:‘歰,不滑也。’《广雅》:‘歰,难也。’《楚辞·七谏》云:‘言语讷歰兮。’王逸注云:‘歰者,难也。’难谓之歰,亦谓之蹇;口吃谓之,亦谓之歰,其义一也。”

可见,楚语中的“[言寋]”、“極”、“歰”,都来自全民语言,在楚方言中引申为口吃义。只有“轧”释为“口吃”,不见于其他古文献,系扬雄亲自调查所得。

38)悦、舒,苏也。楚通语也。(10/32

“苏”,郭璞注:“谓苏息也。”“苏”本指死而复生。《小尔雅·广名》:“死而复生谓之大苏。”《左传·宣公八年》:“晋人获秦谍,杀诸绛市,六日而苏。” 杜预注:“苏,死而更生也。”这里引申为困顿后得到休息的意思。

“悦”、“舒”二词皆出自全民语言。《尔雅·释诂上》:“怡、怿、悦……,乐也。”“悦”的古字为“说”,其“喜悦”之义见于多种典籍,这里不列举。

“舒”,《说文》四篇下予部:“舒,伸也。从舍,予声。一曰:舒,缓也。”从“伸”(伸展)、“缓”(缓解)之义皆可引申为困顿后得到休息的意思。

可见,“悦”、“舒”、“苏”三词都是全民语言中的词,在当时的楚方言中意义有引申。

39)、占、伺,视也。……凡相窃视,南楚谓之闚……。闚,其通语也。自江而北谓之,或谓之覗。凡相候谓之占,占犹瞻也。(10/45

《方言》中的“自江而北”即是指楚地。即“觇”。《说文》八篇下见部:“觇,闚视也。从见,占声。”“觇”见于前代典籍。《左传·成公十七年》:“公使觇之,信,遂怨郤至。”《礼记·檀弓下》:“晋人之觇宋者,反报于晋侯。”《淮南子·俶真篇》:“昔公牛哀转病也,七日化为虎。其兄掩户而入觇之,则虎搏而杀之。”

“覗”即“伺”。周祖谟校笺:“《慧琳音义》卷二十、卷二十三引并作伺。”“伺”亦见于非楚地的典籍,如《韩非子·内储说上》:“吾闻数夜有乘轀至李史门者,谨为我伺之。”

至于“占”、“瞻”二字,《说文》三篇下卜部:“占,视兆问也。从卜口。”《说文》四篇上目部:“瞻,临视也。从目詹声。”都有“视”义。

可见,这里的楚语词“”(觇)、“覗”(伺)都来自全民语言,而在当时的楚方言中仍经常使用,故扬雄确定为楚语。

40)、僄,轻也。楚凡相轻薄谓之相,或谓之僄也。(10/48

“”,钱绎笺疏:“,郭音汎。汎与通,亦作泛。《说文》:‘,浮貌。’”按:“”字见于前代典籍,如《诗·邶风·柏舟》:“彼柏舟,亦其流。”毛传:“,流貌。”“浮貌”、“流貌”皆有“轻”义,故在汉代的楚方言中引申为“轻薄”之义。

“僄”,《说文》在八篇上人部中亦释为“轻也”,亦见于前代典籍。《荀子·修身》:“怠慢弃,则照之以祸灾。”杨倞注:“僄,轻也。”钱绎说:“《司马相如传》:‘飘飘有凌云之气。’飘与声义并同。”按:“僄”、“飘”皆从“票”得声,皆有“轻”义,故在汉代的楚方言中引申为“轻薄”义。

可见,楚方言中的“”、“僄”二词皆源自全民语言,在楚方言中意义有引申变化。在后来的文献中,“”()、“僄”(剽)有同义连用的情况。如左思《魏都赋》:“过以剽之单慧,历执古之醇德。”

41)蛥蚗,……楚谓之蟪蛄,或谓之蛉蛄。(11/1

“蟪蛄”即寒蝉。[26]郭璞在此条“蟪蛄”下注道:“庄子曰:‘蟪蛄不知春秋也。’”此句出自《庄子·逍遥游》。庄子系战国时的宋国蒙邑人。可见,在战国时,“蟪蛄”一词亦流行于宋地。西汉时,此词是否仍然流行于宋地,不得而知,但《方言》中宋方言与楚方言相近。[27]“蟪蛄”一词,亦见于属于楚地的文献中,如《楚辞·招隐士》:“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此词亦见于后来的书面文献中,如北齐颜之推的《稽圣赋》:“蛴螬行以其背,蟪蛄鸣非其口。”[28]

“蛉蛄”,钱绎在其《笺疏》中认为即“小蝉”的意思。他说:“小蝉谓之蛉蛄,犹小马车谓之軨,小船谓之舲,小钟谓之铃也。”意思是,凡从“令”得声的字都有“小”义。“蟪蛄”与“蛉蛄”虽然都是楚方言中的词,但意义有差异。“蛉蛄”不见于古代文献,系扬雄亲自调查所得。

42)蝉,楚谓之蜩。……(11/2

“蜩”,见于前代非楚语的文献。《诗·大雅·荡》:“如蜩如螗,如沸如羹。”毛传:“蜩,蝉也。”《庄子·逍遥游》:“蜩与学鸠笑之。” 可见,“蜩”是一个相当古老的词,原先的分布地域很广,到汉代时大概仅流行于楚地。

43)蜻蛚,楚谓之蟋蟀,或谓之蛬。(11/4

“蟋蟀”和“蛬”都见于前代典籍。《尔雅·释虫》:“蟋蟀,蛬。”郭璞注:“今促织也,亦名蜻蛚。”“蛬”亦写作“蛩”,系古今字。《诗·唐风·蟋蟀》:“蟋蟀在堂,岁聿其莫。”毛传:“蟋蟀,蛩也”《诗·豳风·七月》:“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可见在周代“蟋蟀”一词在今陕西、山西一带(即《方言》中的秦晋地区)使用,“蟋蟀”亦见于《吕氏春秋》、《淮南子》等前代典籍中,不仅限于秦晋方言。扬雄断定其为楚方言词,只能说明在西汉末年,“蟋蟀”一词在楚方言中经常使用而已。后来,“蟋蟀”一词扩大了使用范围,并一直使用至今。《尔雅》和《毛传》都用“蛬”(蛩)来解释“蟋蟀”,可见,在西汉初年“蛬”(蛩)应当是通语中的词,而到扬雄的时代,则成为楚方言中的词了。

44)箄、篓、籅、,[竹處(上下结构)]也。江沔之间谓之籅。(13/141

此条中的各词,意思都是喂牛用的圆筐,但“籅”字未有书证,当是当时楚方言中特有的词,系扬雄亲自调查所得。

综上所述,在《方言》中仅仅出现在楚地的67个词语中,第一类是来自全民语言的词,有20个,占30%。它们是:[訁隋]、唏、摧、詹、戾、贪、伃、翿、蹶、[亻煢]、揞、纫、闓、惮、、、覗、蜩、蟋蟀、蛬。这类词中的“贪”、“蟋蟀”二词,《方言》虽然确定其为楚语,但在前代及以后都广泛使用于各个地区,直到今天仍然在全民语言中使用,并非真正的楚语词。“闓”即是“开”,“”即是“火”,只是在楚语中声音有一定的变化而已,故在书写上有所不同,也应当是全民语言中的词。剩下的18个词,都曾较为广泛地出现于非楚地的文献之中,《方言》确定其为楚语词,可见在汉代的使用范围有所缩小,这些词应当是比较古老的趋于消亡的词语。

第二类指曾经出现在前代或非楚地的文献中,但在《方言》中词义有明显的引申变化,或者与全民语言中的词有着同源关系。这类词在《方言》中有29个,占只出现在楚地的67个词语中的43%。它们是:晓、噭咷、飵、苦、齘、逞、劋、[扌僕]、翕、葉、缕、廝、越、远、蠡、爰、[釒孑]、思、拌、敲、[言寋]、极、歰、悦、舒、苏、、僄、蟪蛄。考虑到词义的引申以及同源词的分化需要一定的时间,因此这一部分的词一般也比较古老。

第三类是楚方言中固有的词,共有18个,占只出现在楚地的67个词语中的27%。其中的“党、蹠、挻、憑、、褴、攓、翥”八词能够在古代与楚有关的文献中找到出处,是比较古老的词。其余的11个词“嬛、蝉、、倒顿、、筳、戏泄、泄、轧、蛉蛄、籅”则在前代文献中找不到出处,仅见于《方言》,应当是汉代活跃于楚方言中的口语词,大概是扬雄亲自调查所得。

由此可见,《方言》中仅见于楚地的词语,其大多数都是从全民语言或楚方言以外的方言中继承或者演变(包括意义和声音两个方面的变化)而来的,这些词大多见于古代文献,一般都比较古老。至于从前代楚方言中继承下来以及汉代仍活跃于楚地的方言词语则相对要少一些。从总的词汇面貌来讲,汉代的楚方言词语,与全民语言中的词基本上是一致的。

 

初稿于2002912

(完)



[1] 刘君惠、李恕豪、杨钢、华学诚著,巴蜀书社,1992年。

[2] 见《扬雄方言研究》第二编第十章。

[3] 这里仅仅依据《方言》中材料而言,扬雄以其个人的精力调查方言,肯定有不周全之处。

[4] 本文所依据的文本为周祖谟的《方言校笺》(科学出版社,1956年),括号内斜线前的的数字为《方言》的卷数,斜线后为条目编号。

[5] 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6] 见董同龢《与高本汉先生商榷“自由押韵”说兼论上古楚方音特色》,《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七本第四部分。

[7] 见高亨《诗经今注》,第4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8] 见高亨《诗经今注》,第1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9] 见《扬雄方言研究》,第127页。第176页——第177页。

[10] 见高亨《诗经今注》,第1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11] 钱绎此语出自王念孙。《广雅·释诂二》“婪,……贪也。”王念孙疏证:“贪婪亦爱财爱食之通称,不宜分训也。”

[12] 周祖谟《方言笺疏》据王念孙《广雅疏证》,认为此条的两个“未”字都应当为“末”。

[13]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

[14] 周祖谟《方言笺疏》据其他文献认为“内”应当为“间”。

[15] 周祖谟《方言笺疏》认为“飧”字应为“餐”字之讹。

[16] 周祖谟《方言笺疏》引《广雅·释诂二》:“抒,长也。”字作“抒”。

[17] 见《扬雄方言研究》第二编第十三章。

[18] 见周祖谟《方言校笺》此条下注2引刘台拱《方言补校》。

[19] 段玉裁《六书音均表·古四声说》:“古平上为一类,去入为一类。上与平一也,去与入一也。上声备于三百篇,去声备于魏晋。”

[20] 见张希峰《汉语词族丛考》,第25页——第32页,巴蜀书社,1999年。

[21] 见张希峰《汉语词族丛考》,第175页——第176页,巴蜀书社,1999年。

[22] 有的古音学家将从“豈”得声的字都归于脂部,因此“闓”字亦可属于脂部。这样,除声调外,“闓”、“开”二字可能在韵母上还有一点差异,不过脂微两部古音也很相近。

[23] 见《广雅疏证·释诂二》“爰、喛、愠、愁,恚也”条下王念孙所引。

[24] 《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叔孙通儒服,汉王憎之,廼变其服,服短衣,楚制,汉王喜。”

[25] 见《扬雄方言研究》第二编第五章。

[26] 见《经典释文》卷26《庄子音义·逍遥游》引司马彪注。

[27] 见《扬雄方言研究》第二编第五章。

[28] 见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第63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