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挑战一种不义(中国青年报 2005-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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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底人物
一个退休工人，因遭遇购房陷阱，扭住不法开发商不放；很快，他发现他的不幸也是许多人的不幸，于是，创建了全国首家房地产公益维权网站“老孙打假”；他为许多受骗人讨回了损失，但没有一个受骗人敢公开站出来支持他的维权事业。他的行为被形容为――
一个人挑战一种不义
2005年12月21日
本报记者 刘元
“你们要干啥？”孙安民大喝一声。
只见两个小伙子面露凶光朝他走来。见店中无人，其中一个戴墨镜的小平头从店里出来，四下张望一下，猛地把他推入店里。
俩人不吭气，将他打翻在地，骑在身上，小平头抄起桌上的电话，猛地朝他头上砸去，电话被砸得粉碎。一阵拳打脚踢之后，俩人起身便跑。孙安民捡起一块砖头追出去，眼瞅着俩人上了百米外接应的出租车跑了。
尽管此前从没见过这俩人，但孙安民心里明镜似的：这是不法开发商派来的。几天前陕西电视台播出的《老孙打假》节目中，他揭露了该房地产公司的黑幕。
当晚，他不顾头、脸和胳膊上肿起的大包，仍按时参加了西安市的“3·15”晚会，在维权访谈节目中当众宣布：“我是带伤来的。不管他们使什么手段，维权打假这条路，我是走定了！”
在西安，提起孙安民，没几个人知道；可说起“老孙打假”，买房与卖房的人，几乎无人不晓。
老孙的维权打假之路，是从自己买房受骗开始的。
2000年6月，老孙的两个孩子将要成家，准备买房。老孙听信了陕西某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产权合法、上市自由、可办理西安市户口、提供银行按揭”等承诺，在其开发的小区，预定了3套期房，并交清房款。
办完手续后，他问开发商：“房子位置在哪儿？”“前面挖的那个大坑就是。”开发商回答。“没想到，从此我就掉进了这个大坑。”老孙气愤地说。
10多天后，开发商通知老孙，有人出高价买走了他预定的两套房子，要求他另调两套。没辙，老孙只好同意。不料，开发商又把这两套房子卖了。老孙找开发商理论，对方说：“房子卖重了，给你换了两套面积一样大的，又不影响你住。”
很快，老孙便明白了：开发商其实是利用合同盖章的机会，偷偷地将他的房号换成了价位低的两套。更令他气愤的是，后来其中的一套又被开发商偷着卖掉。
老孙注意到，小区里不少买房者和他有同样遭遇，进一步调查后他发现，该房地产公司竟“五证”全无，广告上的承诺全是假的。眼瞅着自己花大半辈子积蓄买的房，竟落入了一个欺诈的陷阱，老孙咽不下这口气。他边找开发商讨说法，边向政府职能部门投诉。开发商总以“正在办手续”为由搪塞，而职能部门则互相推诿，有人甚至训斥他“谁让你买这没手续的违法房？”
几年来，投诉无门，当兵出身的老孙买了一堆法律书，闷头钻研起与房地产相关的法律法规。他把学到的有关法律知识，印成宣传材料，并在上面注明“房地产业老孙打假维权”的联系电话，免费发送。此外，他还开通了4部维权热线电话。
他打了不下上千个电话，最终联系到200多户，一致要求开发商退钱。
老孙明确了每个人的职责：一部分找政府职能部门投诉；一部分找司法人士咨询；还有一部分向媒体反映；跑不动的老头儿老婆婆，整天堵在售楼处，七嘴八舌地劝告前来买房者：“这房子不能买，手续不全，我们都受骗了。”
开发商这下招架不住了，派部门经理找老孙说和：“董事长感到对不起你，想请你吃个饭，向你道歉，欠你的房款退还，再赔你3万元。”
整整折腾了3年，总算有个结果了，老孙本想答应，但来人的一句话又把他惹翻了。那人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孙啊，你把自己的事解决了就行啦，管球别人的事干啥？”
老孙心里咯噔一下，有种被收买和被侮辱的感觉。他厉声道：“这钱我不要啦！”“大伙推举我当维权顾问，我不能只解决自己的问题甩下大家不管吧。”老孙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这还是人吗？”他带领大伙继续与开发商周旋，使得开发商陆续为向业主退了200多万元的房款。
有一个杨姓的小伙子，2001年买房准备结婚，可直到2004年孩子都两岁了，房子还没住上。老孙免费帮助这个小伙子准备材料，收集证据，找律师咨询。最终仲裁庭判决开发商对其双倍赔偿。
类似的官司，从2004年至今，老孙就帮助买房人打赢了30多场，其中7人获得双倍赔偿。但老孙却常常高兴不起来。每有媒体采访时，老孙想让这些胜诉的人站出来，说说各自买房的遭遇和维权经历，但他们顾虑重重没有一家敢站出来说话。“他们当面都把我说得跟神似的，可逢到让他们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时却不敢，怕受到报复。这又不是帮我老孙，还不是为了大家？”老孙越说越生气，“唉，他们可真冷了我的心咧。”
有一件事更让老孙耿耿于怀：今年夏天，中央电视台记者到西安调查某房地产公司内幕，老孙陪着记者采访了4天。一天，他们刚从一个业主家下楼，该公司一个副总带着七八个人冲上来，打了老孙两拳，叫骂着把老孙和记者推搡开，并踢了记者几脚，抢夺证件，把摄像机的镜头也掰坏了。
当时，小区上百名业主围观看热闹，没人站出来阻拦。最让老孙伤心的是，那家被采访的业主，当时屋里就有十多个人，但没有一人下楼来。老孙发脾气了：“我们连命都搭上了，你们竟然不敢出来说句话，以后谁还敢管你们？”
可气过之后，老孙照样有求必应。目前，他手上有70多个买房纠纷的案子已进入法律程序，其中一个案子就牵涉54户业主。
随着老孙的名声远扬，原来那4部免费热线已应接不暇了。有人建议他建一个网站。“我以前连个E－mail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建网站？”不过，老孙从此多了一个心眼儿，“哪有电脑我就偷着学，大傻冒儿似的，总算整明白了。”
去年10月，网易公司帮老孙建起了全国首家房地产维权网站“老孙打假”，宣传房地产法律法规，帮助消费者维权。老孙强调：“我这打假，和别人打假的性质、做法不一样，完全是公益性的。”
老孙的爱人在一旁抱怨：“他在家啥都不干，连手绢袜子都没洗过。别人的事可上心了，只要有人求助，饭也不吃，抬腿就走。”
老孙听了嘿嘿笑了：“我也不知咋回事，现在像是钻牛角尖儿了。这5年走了一条奇怪的路。我啥也不图，只要不倒下，我就会这么走下去。”
老孙家的日子原本过得挺滋润，一家4口人都有工作。他从军工厂退休后，在西安的著名旅游景点阿房宫开了个照相馆和小卖部，店面从开始的两间一度扩大到12间。但自从和不法开发商较上劲，他的心思全转移了，店也关张了。“这几年商店的收入全搭进去了，孩子准备结婚的15万元也搭进去了，连车都卖了。”老孙仿佛在说着和自己不相干的事。
老孙最得意的事莫过于，跟开发商较了5年劲，把开发商手下的人“几乎全征服了”。“什么总经理、副总经理，部门经理和许多工作人员，最后全都站在了我这边了”。他曾协助执法部门，拘留藏匿起来的不法开发商。报信者正是其手下的人。
不过，也有人对老孙的举动提出质疑。并在网上攻击他“破坏社会稳定，敲开发商竹杠”。当时老孙不会跟帖，干生气没脾气。一天，那人又发来电子邮件攻击他，老孙当即吭哧吭哧回复了一封3000多字的长信。俩人你来我往大战十余回合，对方缴械。他称，自己是华南政法大学大四学生，他的同学在开发商手下打工，游说他攻击老孙。但在和老孙的论战中，他认清了那家开发商的本质和老孙的为人，并劝说同学离开了那家房地产公司。“公道自在人心。”老孙得意地说。从此，他和那位大学生网友成了朋友。
每天睁开眼后，老孙的日程排得满满的：打开电脑看留言版，回复并向有关部门转发邮件；约投诉的业主面谈；去律师事务所了解案子；到媒体参加热线咨询……今年，他还帮四五个社区成立了业主委员会。
几天前，老孙来到北京。这些年，他一直向政府职能部门举报开发商的违法行径，但至今没有哪个部门给他回复。虽说自2001年起，西安市土地局、规划局、房屋管理局、建委、工商局多次下发通知、通告，要求那家违法开发商停工、停建，停止销售，但开发商始终是明停暗建。“我举报时，开发商还在挖坑，但现在已在两个违法项目上建了32栋楼，卖出上千套房子，营业额近1亿元。至今‘五证’全无。”老孙长叹了口气，“唉，如果有关职能部门稍微当回事，就不可能把老鼠养成老虎。”
此次进京，老孙带来用半年时间整理出的9万多字的“揭黑”材料，分别送到建设部、国土资源部、国家税务总局和其他有关部门。“这也是最后一着棋了。”他说。“我现在骑在了虎背上，虎就是开发商。但我有个信念：宁愿摔死我，也要降伏虎。”60岁的老孙铁定了心，“我知道这样做会得罪一些人，但受益的人肯定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