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绩伟自述(六)摆脱依赖“施舍”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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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成都去读书,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威远离成都大约四五百里,比到雅安还近二、三百里。成都是四川的省会,来往的人很多。可以说那时的四川,条条大路通成都。一路上都是相当平坦的石板大道,比去雅安的路好走多了。二姐德辉亲自送我去成都。她坐滑竿,我走路。古人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行前,母亲为我打了好几双麻耳子草鞋,祝愿儿子一路平安到达成都。看到母亲那一双勤劳的粗糙的手,我心中暗想:我一定要用功读书,将来能找个好职业,挣钱奉养母亲。如今,这柔软合脚的草鞋,使我步履如飞,奔向理想的目标,心中充满了无限喜悦,和二姐有说有笑地赶路。走了两天,二姐见我脚上打起了水泡,要我坐一阵滑竿,歇歇脚。我不坐,坚持下来,一共走了九天。越走,脚下越来劲。这一路,使我心情越来越感到沉重的是,遍布在四川大小城镇的鸦片烟馆。沿大路五里一小站,十里一大站,每站都有一个小店,店铺的门面房间摆放着两三张桌子,卖茶水,进到后面是一排铺板,卖鸦片烟。一盏小油灯,一杆长烟枪,人们躺在铺板上喷云吐雾。这些抽鸦片上了瘾的人,都是以卖劳动力为生的苦力。他们面黄肌瘦,瘦骨嶙峋,人们都叫他们“乾肌子”。抬滑竿的就是这类“乾肌子”。他们抬二、三十里路就犯了烟瘾,全身没劲了,于是,歇下来抽上两口鸦片烟。坐滑竿的人也只得坐二三十里就另换一班。那时,坐滑竿有钱人不多,抬滑竿的穷人却多,一到站都来争着抢着,为了挣几个钱去抽鸦片烟,互相压价兜抬,令人可气又十分可怜。这真是1840年以来那场鸦片战争遗留下来的历史活教材。
  到了成都,我住在大姐德如家里,她几年前嫁到一个地主兼小官僚家。丈夫是国民政府铨叙部(主管政府人员考核升迁)的下级职员,家住在一座小花园洋房里。大姐结婚以后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婆家就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罪名强加在大姐身上。大姐对丈夫贤惠,对公婆孝顺,对这种封建家庭的无理指责,采取了忍气吞声的态度。二姐劝她对不生儿子的指责进行申辩和抵制,可是大姐性格怯懦,缺乏勇气,只能逆来顺受。
  我在大姐家住了几天,看见大姐的境遇,心里很不愉快。当然,更无心去欣赏成都的风光名胜,忙着准备考试。顺利地考上了华西协和中学,就搬到学校的宿舍里去了。
  华西协和中学和培德初级中学关系很密切,都是基督教浸礼会办的学校。在同乡当中,有几位都是从培德初中毕业上华西协和中学,然后由华西大学毕业后去华西中学教书的。
  从1932年下半年到1933年上半年,我在华西中学读了一年。在功课方面,我还是专攻数学,真是“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数理化。”当时教会学校除了上课和考试以外,好象很少管学生,学习可以自主,思想比较自由,学生的课外活动较多。
  当时,学校从西方学来一些好的教学管理方法,学生可以自己组织学生会,学生会常常举办演讲会和辩论会,连国民党蒋介石的“先安内后攘外的政策对不对”,都可以自由辩论,十分激烈。那时,我是自己的前途和出路。但我对这种自由的治学精神很喜欢,我也去旁听过几次讲演和辩论会,听听而已,只是个旁观者,并没有参加进去。
  这时,我思想上为之苦恼,为之反复考虑和进行思想斗争的有两个问题。
  一个是“入教不入教”?几位比较亲近的同学劝我加入基督教,这样,就有可能得到学校公费补助,而且还可以公费进入华西大学,毕业后留洋当博士,回来后当教授。这是一条迷人的道路,好些同学对此是十分向往和十分热心的,而我却矛盾重重,下不了决心。
  浸礼会是英国的教会,要留学就是去英国,而我对英帝国十分反感。在读孙中山的书和上初中历史课时,我对英帝国用鸦片毒害中国人民的事十分痛恨。三年前去雅安时,沿途也曾看到群众吸食鸦片的现象,但那时我年纪小,还不懂忧国忧民的大事。这次在上成都的路上,才从思想上受到了一次相当深刻的鸦片战争的生动教育。林则徐在禁烟奏折中的警世名言:“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这句话,深深铭刻在我心里。我想,四川是内地省份,交通十分闭塞,尚且烟馆林立,烟民成群,想想全国将有多少受烟毒侵害的“乾肌子”?多么令人痛心。尽管当时已经发生“九一八”、体会,在我的天真的心灵里,对英帝国主义的憎恨还是超过了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憎恨。所以,入英国教会,得英国助学金,到英国去留学的事,我的思想还不能接受。
  另一个日夜缠绕在我脑海中的重要问题,仍然是我对二伯父的不满,不愿意靠他的接济来读书,心里总觉得是一种屈辱。这是我的老心病。
  我曾经读过一年的公费师范学校,心里总是盘算着不如去读师范,一切都是公费,免得再为读书的事去乞求二伯父,看他的脸色。我注意打问成都的师范学校,几位朋友向我介绍四川省立第一高级师范学校的情况,学费和伙食费都是公费,而且还有些声望很高的老师,学校的数学质量好,毕业后学校还可以保送中学校去当教员,这些条件对我颇有吸引力。所以在华西中学读到第二学期的时候,我就产生了投考省立师范的意愿。但省师不收转学生,要读省师就得抛弃高中一年级的学业,重新报考省师的一年级。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同最亲近的亲友反复商量,他们不同意我报考省师。
  这时,我结交了四位感情真挚的大朋友。他们都是在培德初中或者华西高中的高班同学,他们很赞赏我勤奋苦学,成绩优异,主动同我亲近。他们对我学业上的帮助使我一生难忘。一位是杨升奎(后改名杨烈,上海复旦大学教授),我刚进培德初中的高小一年级时,他已是初中毕业班的学生了,我进入华西高中时,他已经从华西高中毕业,考入四川师范大学。一位是张先福,他与杨升奎同班,他在华西高中毕业以后,又回到培德初中教数学,成为我最钦佩的教员。我考进华西高中后,他又考进了成都四川大学。一位是廖树桃,他的家也住在四合堡,是我家的邻居,他也是从培德到华西高中毕业后升入华西大学。一位是杨仲清,他是杨升奎在华西中学的同班同学,毕业后一起考进师范大学。
  杨升奎鼓励我升学上进,作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张先福引导我热爱数学,刻苦钻研学业。杨仲清像亲兄长一样关心我,教我为人处事,谦和礼让。廖树桃劝我入教留洋当博士最热心。他们四人都倾向于要我留在华西高中。
  这时,叔祖父(胡素民)在国民党四川省党部工作,住在成都,又娶了一位姨太太,有了一个新家,我常去看他,征求他的意见。这时,二姐在丹棱县教书,我也写信征求她的意见。他们两人都赞成我自力更生、独立自主的精神,最后我决定报考省师。 我不走出国当博士、回国当教授的路,而选择上师范,毕业后当教员,靠薪水养活母亲,走独立生活的道路,说明我当时的理想并不远大,更倾向于务实。也可以说,我的志向还是比较低的。几十年以后,同老朋友们说起这些往事,有朋友笑我当时没有凌云壮志,事实确实如此。我曾开玩笑地说:“如果当时我出国当了博士,回国当了教授以后,很可能在1957年得到一顶“右派”的帽子,二十年不得翻身”。杨升奎以后到日本留学,拿到了博士学位,解放初期在上海复旦大学当教务长,1957年,就被扣上“右派”帽子,在逆境中生活了二十年今天回过头来看看,很多出国留学的人,不就是这个下场吗! 1995年4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