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儿的诗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2:05:25

重新确立的传统和分裂

作者:冰 儿

字体: 【大 中 小】


  一
  
  刘伟雄的诗歌让我感到了惊讶。这种惊讶不是来自他的创作对语言、技巧运用多么高明,恰恰相反,是他磕磕碰碰、原汁原味,粗糙得略显笨拙的原生态诗歌语言让我的目光和思维在他的文字里凝成了某个晶体——它映照一个诗人的诗艺和诗心。一般来说,一个诗人的写作时间愈长,他的诗歌节奏愈趋向于平缓、精致,圆润;语言则无一例外倾向于冷竣和雕琢。但当我接触到刘伟雄的人,读到他的诗,心中不禁一颤。在风格上,刘伟雄的诗歌集节制、冷竣、热情于一体,与激越、动荡的诗歌语言及一种内在的不安合而为一。在形式上,强烈的实验风格与传统形式相得益彰并存于他的诗歌中。并且他从未打算冲破传统诗歌形式对他的限制,自觉地把他的诗歌试验建立在这种执着于形式感的基础上。在各种流派、先锋诗大行其道的今天,这种写作无疑需要相当的勇气,以及诗人对现实和艺术梦想超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实际上,这也是每一个诗人所面临的“道路的选择和选择的道路”这样一个命题。那么,刘伟雄是否找到了一条正确的道路呢?他在这种选择中找到了他所期待的生命原始的统一感了吗?或者说,他是否为自己的生命动力阀打开了一个出口?答案是肯定的。我在他的诗里听到了回声: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你将会是一棵树,一朵花
  一只饮水的鹿,一块健康的马铃薯
  那时候,你还会
  历尽艰辛等待另一场雪
  
  没有任何语言上的刻意和修辞,却轻易地描摹出心灵充满甜蜜、愉悦的温情。在纯粹诗歌的世界里,诗人犹如一个懵懂的少年第一次发现异性的美,整个世界为之一亮,这种惊喜的天真流露似乎与他人到中年的阅历不符。然而我要说,它恰恰是诗人拒绝世俗对诗意的侵蚀,在精神旷野上坚守朴实本色的自然流露。这是一个迥异于声色犬马的纯净精神世界,没有光影、霓虹灯、银匙杯盏。或者说,他的一系列在天地间自然生成的意象使一切关于现代和物质的思考显得苍白。“一块健康的马铃薯”。这种表达完全是“刘伟雄”式的语言,如他的人一样,安静、朴实,拙于现实但对生活洞若烛火。众所周知,一颗树,一朵花这样的表述虽然唯美,但几乎已从现代人的诗歌观念中彻底隐退了。现代写作者显然厌倦了这种“风花雪月”的表达,自然有足够的理由对“一块健康的马铃薯”视而不见。但事实上,他们缺少了一种发现的精神,或者说缺乏发现的能力。幻想与现实滋生的“马铃薯”实际上代表一种清洁的诗歌精神,它从属于更高的诗歌理想:在现实中,没有什么语言不能入诗。诗人所要做的,是将诗歌从贫乏僵死的词语中解救出来,使日常语言成为诗歌自我个性的体现而不是艺术个性的丧失。由于诗人在写作中使用了这样一种看似单纯实不单纯的语言,他的诗时而呈现出浓缩犀利的特征;时而,体现为一种复杂,充满歧义。歧义正是一切诗歌摆脱现实的僵死,进入一个想像中自由世界的源头。
  在刘伟雄的诗歌里,我们还感受到心灵的痛苦和焦灼,听到自身各个器官的痛苦和搏斗,一切自身的物质都试图挣脱自身;同时,在一片辽阔的境界中充满了幻象,它呈现给我们一派精神的荒凉。朴实和瑰丽揉杂在一起,纯出天然的想像和内心冲突的高度紧张带来的是直指灵魂的尖锐和独自飞翔的诚实:
  
  只剩下河的阴影,白得耀眼
  那么遥远的大海,远行的心脏
  被卸下了起博器
  像一只中毒的猫,抑或是雪盲之后
  灵魂,逃离了家园
  
  为了实现对自我感受诚实,对内心诚实,诗人在这里运用了这样一个词:“一只中毒的猫”。猫温顺的天性与“中毒”的尖锐原本是两个毫不相干的词语,除非是经历了心灵的裂变和灵魂的绞痛,否则无法想像将这两个词语并置的惊惧:那是来自现实和梦想两种完全相反的巨大力量在进行殊死搏斗,当一颗脆弱的心被硬生生拉扯着,它是如此敏感和不堪一击。这同时也是检验一个诗人感受能力的试验石:如何从两种背道而驰的反物质中找到折中和对接点。刘伟雄喂养的这只“中毒的猫”与他此前种植于灵魂深处“健康的马铃薯”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平凡谦卑,后者焦虑动荡。但二者都充满生命原始的爆发力和野性的美,同时意蕴着对苦难的担当。
  
  二
  
  时至今日,在利己主义价值观的冲击下,现代人的心灵正在经历着一场巨变。这种变化体现在刘伟雄诗歌中,更大程度上呈现出一种内心天然的不安和恐惧感。但并不是来自对生活的拒斥,而是来自饱尝生活酸辣后的个人回味和自我精神安抚。这种深层的动荡可能来自现实也可能来自想像,但我更愿意将之当成一种现实的映照和折射。原因有二:1,对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来说,经历生活的创伤和严峻考验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尤其在诗人身处的那种微妙环境里,2,种种不安因素在他的诗歌里均有迹可循。当我进入他的诗歌,可以肯定,这种表里统一的不安源于某种更高的恐惧感,更大程度上来自对生命的可能性受到戕害和曾经经历过的伤痛耿耿于怀。写作的深潜仅仅催化了它成熟的速度。
  生存无疑是艰难的,它意味着生活充满无穷无尽的矛盾和磨难。但诗人认同了命运,并且逆流而上,于是,我们在刘伟雄的诗歌里清晰地看到:
  
  午夜,我的钟表没有进入明天
  它就停在昨天的门槛上
  任我怎么敲它,它一动不动
  沉沉地睡在时间里面
  没有任何声响 像凝固的风声
  
  我有些不知所措,面对沉沉的黑色
  沙尘暴一样席卷了我的安宁
  狂躁在心头,摸不到明天的门把
  
  ……
  我的惶惑在眼睛大睁之后
  越过了恐怖的黎明
  
  这首诗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既是诗人作为个体生命在某个午夜时分内心茫然无措,充满自我矛盾而找不到出口的折射,同时也关系到诗人身处的生存处境。诗中同时涉及了“死亡、恐惧、虚无”,并且,他是作为这一生存处境的自觉承担者存在“午夜,我的钟表没有进入明天”。于是,“突然的不安铺天盖地”。在停滞的时间中,该如何渡过这不眠之夜?重要的是不能丧失勇气。诗人理所当然不会丧失生存勇气“我的惶惑在眼睛大睁之后,越过了恐怖的黎明”。这里,有凝固的风声,沉沉的夜色,沙尘暴,没有声响的钟表。人在这样的环境下该是多么压抑。但恰恰是这与世俗相对的难得的安静,是一个人抚摸自我,沉淀内心的最佳时机,刘伟雄的大部分作品正是这样一种穿越自我矛盾、挣扎,从沉重压抑下脱壳而出的“健康的马铃薯”。
  在频繁自我反思的同时,刘伟雄诗歌中还有一个易被人忽略的特点:细腻。在他的诗歌中可以观察到一种潜在的女性气质。这种气质为他的诗歌增加了委婉感性的色彩,中和了笨拙的迟缓程度,在凝重中呈现出某种灵动,飞扬。这种细腻的气质在《花园》中可见一斑:
  
  “多美!神在看你
  时间在等你
  你一说话,花就开了
  四溢的芳香,生命的每个角落
  都光芒万丈
  你唇边的绒毛
  使梦有了质感
  
  这末两句确属神来之笔,“你唇边的绒毛,使梦有了质感”。这里的女性感受勿庸置疑,它是想象的,而不是经验的,是理想的,而不是现实的。这些语言呈现的新颖之处,将使许多自诩新潮的现代诗人望尘莫及,可以用两个词语来概括:简洁和优雅。明显有别于他此前语言“粗糙的质感”,“半成品性”。(但半成品性质的诗歌实验型同样不容忽视,它一方面拓展了诗歌的可能性,把创作的部分自由还给了读者,另一方面,它增加了阅读的难度,要求读者有相当的阅读理解能力)。从整体写作来看,刘伟雄算得上是较好控制了“成品”与“半成品”之“度”的诗人。也就是说,他有一种能力,使诗与生活若即若离,介于似与不似,现代与传统之间。如下面这首《教堂》:
  

疯狂都集中在这里
  黑色制止了所有躁动
  十步之遥阳光没有穿透力
  手持烛光点燃了别人的天空
  我的血液就在上面
  梦想就是一张床
  水银一样的童话漂泊着
  寓言的方舟
  开到无序的尽头
  从春天经过,裤管上留有草籽
  大部分的沉默已经苏醒
  一只鱼开始布道,和声
  千里之外损坏了一面镜子
  细碎的玻璃把很多的时间
  保存完整留给自己
   应该说,《教堂》是刘伟雄诗歌中对阅读心灵冲击力相对较大的一首作品了。这种震撼力来自现实的沉重和语言理想之间的巨大落差,对诗人来说,这种落差也是造成写作压力的根源所在。从传统的观念来看,教堂是庄严肃穆,净化灵魂之所在。但是诗人却出人意料地写道“疯狂都集中在这里”,这里的“疯狂”实际上是指所有喧嚣的尘世生命,被物欲利害关系熏染的浑浊之心。它必然会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所搓败、所击溃。“血液、草籽、镜子”,每一个词汇下面都包含着一个存在。我们同样不能忽略了“裤管上留有草籽”这样的语言。乡土题材这样不加处理地渗透到精神领域的诗歌中,刘伟雄是我阅读范畴中第一个。但他的这种渗透极其个人化,十分巧妙,没有丝毫强行介入的痕迹。对一个现代诗人来说,陈旧的词汇和文言词汇一样,极少有诗人在诗中使用而不使诗受到损害,但传统与现代在刘伟雄诗中的和谐不能不让我们重新思考这个话题:新诗和传统的关系究竟如何?并且,我们必须重新思考刘伟雄的个我写作:这种传统与现代结合的成功究竟是源于诗人对汉语非凡的敏感、技艺的卓越?抑或仅仅是一个特例?正如我们在《一场大雪一场病》中看到,他拥有一种能力,将现代词语和传统词汇强行并置在一起,将具体和抽象并置在一起,创造出一种自然而贴切的效果:“水银一样的童话漂泊着”。不能不说,传统词汇在刘伟雄诗中的效果是朴素而生动的。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在诗歌的精雕细琢和词语的偶然性之间,刘伟雄更加迷恋后者,以及伴随这一偶然性而来发现的快感呢?
  在文体因素之外,刘伟雄诗歌的魅力更多来自对生活一份质朴、坚定、毫无保留的热爱,对残缺事物和不完美世界的一份怜悯之心。在手法上,他通常选择直接介入的句式,但读者却不感觉它单调和肤浅,因为在此之前,刘伟雄已经用毫不掩饰的悲怜和毫无保留的爱将读者感染了。还有什么比一种诗歌能恢复人们爱的能力,撩起人的同情之心更能表示对诗人的奖赏呢?对刘伟雄而言,这些诗大部分都浸泡了个人在时代压力下的紧迫感和沉痛感。他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承担起生活和时代的全部重量。当然,这与他早期“自娱自乐”的的写作并不构成矛盾。因为在此之前,他原生态的诗歌语言已经消解了这种矛盾。
  从本质上来说,任何一个诗人的作品都是为了“自我愉悦,安抚灵魂”,但如果从评论家和长远历史的角度看,也许更多是为了承担。当然,这种担当必须以诚实于内心为前提,否则,徒显矫情罢了。无疑,刘伟雄近期的诗歌更多体现在这一方面,这些作品同样不乏生命的想像和激情,在一种平静的叙述中娓娓道来,实现着诗人对生存的自觉承担这一勇气和决心:
  一艘等待肢解的船
  让我看到了火哭泣在水的怀中
  那些流在虚空里的血
  让每一粒沙都有了呼啸的冲动
  ——《一艘等待肢解的船》
  
  三
  
  在某种意义上,如果说诗歌是诗人身体的一部分,那么,它就是流淌在我们血管原生态沸腾的血液,而不是经过精巧雕琢的各个器官。虽然,对技艺的强调并没有错,但我们心里都明白,技术毕竟无法替代精神的东西,技术带来阅读上的高潮也无法等同爱与生命对心灵的冲撞:
  这天气的郁闷,这墙壁上淌下来的
  水,还是汗,就像泥泞里的藤蔓
  它由一句话的拐弯,破坏了
  一个古瓷里的秘密,天气让发芽的
  耳朵有了倾听隔夜歌声的欲望
  ——《沉闷的夜》
  迄今为止,刘伟雄的诗歌在基调上都是飞行的,歌唱的,大部分为人在旅途之作,大海、天空、平原、旧镇、阳关是他诗歌最常见的题材。这使我想起海子和骆一禾的诗歌,他们同样热衷于歌唱自然,农业,爱情,同样迷恋远方的事物。不同的是,在关注的面上,刘伟雄涉及更宽。他对自身生存土地与周遭人们命运的关注和思索是前者所缺乏的。某些时候,他对身边事物共同命运的分担和细致洞察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他捕捉瞬间的感受能力正是现代许多写作者所欠缺的。这种第一现场的感受力是一个诗人写出好诗(如果存在好诗坏诗一说)的重要因素。它指使诗人不假思索地端上原汁原味的语言拼盘。(即使他们显得不甚光滑甚至过于粗糙)。这让我想起艾伦·金斯堡的一段话“看,我这件西服五块钱,皮鞋三块,衬衣两块,领带一块,都是二手货,只有我的诗是一手的”。(引自北岛《失败之书》汕头大学出版社)。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这段话:一个诗人,他内心的真实不容亵渎,反映在他的诗歌中,则是他诗歌语言的纯粹和第一现场感。它必须去除任何装饰性色彩,尽管这色彩看似华丽。
  刘伟雄的诗歌如他的人一样,伴随着阅读的深入,我的惊讶也在扩大。相信伴随对他个人了解的加深,这种惊讶最终会被更多关于诗歌隐秘的惊喜代替。他的诗歌带给人感受最深的是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独和深刻的忧郁。那是一种来自精神和灵魂,来自血液和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个人气质。如众多关于在路上游荡,在海上漂着的作品一样,他属于个人散步的作品更多是关乎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真诚。诗歌使他始终保持一种对生活清醒的认识。我想,这一性格的坚执肯定与一个人早年的生活经验有关。它根植于早年对生活的贫穷、寂寞和历经沧桑深层的触摸和追忆。虽然奥登说过“我认为写诗不能改变任何事物”。但正如刘伟雄在《平原上的树》代序中所说,每一个诗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表达方式表达自己的声音”。在这里,我愿意引用其中的一段话“对诗歌的渴望大多萌生于对生活绝望的边缘上,一种逃避的得意,一种被嫁接的欣喜,一种期待如恋爱的焦虑,一种静如处子的澄明。”我再次想起了骆一禾,如果说骆一禾的“每写一次,就在燃烧一次自己”“生命是一场伟大的运动”有种灵肉相融的彻底投入和大义凛然的决绝;那么,刘伟雄的“每写一次诗就像是向生命纳了一次税”(刘是个税务工作者)则有一种从容不迫的神圣和自觉承担的使命感。
  写下这些文字,在刘伟雄布下的文字迷宫里转了一圈,仍没有找到出口。与他一直在路上的写作一样,我的这些文字也不过是想为自己的困惑寻找一个出口,欲为自己无法将他本人和文字等同的印象释疑,这当然是徒劳。但我相信这条隐蔽的通道一定存在。在刘伟雄的作品中,它们等待更多的评论家去发现。也许,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我将再次叩响那扇神秘的暗门,在某个豁然开朗处,摸索的灵魂将被更好地照亮。希望有一天,在语言的阴影之内,我能发现一个光辉澄明的境界,和刘伟雄“静如处子的澄明”合而为一。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