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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9:10:13

我对易经的研究其实是在比较晚的阶段。我18岁念哲学是受西方的训练。到美国念完书之后,我到台湾,我想:作为一个学者,如果想对学术有点贡献的话呢,你必须选择研究的范围。当时我想如果我研究西方哲学的话,我永远不可能有什么大的贡献。因为你要跟在西方学者后面跑,太辛苦。我们在语言上比别人差得很远。西方学者如果要研究哲学,他至少要懂5种语言。希腊文、拉丁文、法文、德文,当然还有英文。那我们去学的话就隔了好几层了。所以当时我就想,我如果对学术要奉献这一层经历的话,就一定要转向中国哲学。先学西方哲学,对于逻辑思辨,对于思考了之后怎么样用理性的方式来表达,是很有好处的。因为我们中国传统的经典,它有时候文史哲不分家,把很多资料放在一起。所以,把古代的资料念了之后,如何用现代的语言语法,合乎现代人思考的逻辑来表达,是受过西方哲学训练后比较占优势的地方。所以我自己非常幸运,在方东美先生晚年的时候听到他上课。我原来对中国哲学没有什么兴趣,也没什么信心。听了方先生课之后就不一样了。我记得当时我开始听他的课,他讲到中国大乘佛学。上课的时候真是天马行空,一下子讲柏拉图,一下子讲康德。我们想佛学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呢?但他就可以出入东西方,毫无窒碍。那么“天马行空”四个字,让人抓不到头绪,但他可以画龙点睛。所以我们用八个字形容他上课,先“天马行空”,最后“画龙点睛”,让人知道天下的学问是相通的,不管中国、印度还是西方。如果你真的了解的话就不会被文字的障碍所限。所以从那时候我就发现,原来我们中国哲学跟西方最好的哲学可以提到一样的高度,我就开始慢慢建立信心了。但是因为国学的基础,阅读文言文,理解的基础是很困难的。你如果是中文系的,恐怕有基础的训练。但你如果不是的话,或者你原来念西方的哲学,要转过来就不容易。所以在这里面我花了很多心血。慢慢的,我从美国念书回台湾之后,研究的重点转向了儒家的思想。

 

研究儒家之后我就发现,一般人讲到儒家,很喜欢讲人性问题。这是合理的。因为哲学本来就要探讨形而上的问题,所谓形而上就是说,你看到充满变化的万物,你就要问它背后的基础是什么,有没有什么背后的、真实的不变的东西。那么你要问什么是人性的话,你了解了你才能够解释,人类外在的现象背后有所谓先验的,就是比经验在前,作为经验基础的东西。这是人性。那么很多人就说:“人性本善。”我年轻的时候也接受。小时候背《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以为这是真理。年纪越大发现好像没有人是本善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做坏事,我自己也常常有坏的念头。那怎么办?我不是人吗?我也是人哪。所以说人性本善到底是指谁呢?这又是西方给我的启发:就是对任何一句话或一个命题,都不能盲目地接受。你都要问,他讲的话有没有经验做根据?这根据合不合理?它是不是普遍的?所以我就从这个角度去思考。结果我发现我们儒家讲的不是人性本善,而是人性向善。我改一个字,把“本”这个字改成“向”。但是,你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说明。我们学哲学,第一个就是要澄清概念。也就是说,我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要知道我在说什么。要不然我说一些好听的话,西方学者都知道,美的都不太真实,真实的并不美。老子也说过:“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你说的话很漂亮很好听,不真实。你恐怕是为了修饰语句,或是为了辞藻的华丽,而说得太多了。所以我们就要问,什么叫“向”?从这个地方我们就进入到儒家的天地了。因为儒家讲人性的时候有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他知道人有自由可以选择。这种选择的余地使一个人可以扮演各种角色。你在人群里跟不同的人来往,你的角色就不断在变化。所以这个时候你要问,如果你在扮演某一个角色的时候,你这个人的身份,这个基础的身份是不是还存在呢?所以有很多人一辈子都在演戏,都在做戏做秀,而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而这个单纯的“人”呢,是普遍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人,但是很少有人真正是一个“人”。庄子很喜欢讲一个字,叫做“真人”。你既然讲“真人”,代表相对有很多“假人”。如果没有“假人”你干嘛说真人?所以从这个儒家和道家思想的脉络和他们使用的概念,就可以知道当时的哲学家有他们的考虑。所以我讲到儒家的时候会强调“真诚”,因为“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只有人跟万物不一样,这个“天”代表天地万物,它就一个字叫做“诚”。“诚”代表“真”,它不可能假,不可能作假。那么只有人的话,他就要说“诚之者”。“诚之者”就是说,要让自己真诚。让自己真诚,那才是人的正当的途径,“人之道”。也就是说,一个人可以让自己不真诚。所以总结来说,宇宙万物里面,只有人类是可以不真诚的,只有人类是可能不真诚的。因此,如果你要做一个人,首先要真诚;你一旦真诚的话就会发现,内心有一种力量要求自己做该做的事。这种力量叫做“向”,该做的事叫做“善” 。第二就要定义什么叫“善”。

 

我们讲善的时候,西方学者最喜欢说:“善不能定义。”从西方一路下来,都强调说“善不能定义”。因为你定义善的时候就一定要用到“恶”,定义“恶”的时候一定要用到“善”。譬如说,你知道什么叫“白色”吗?如果只有“白色”,你就不可能知道什么叫“白色”。就好像英国人常常说:“如果你没有离开英国,你不可能知道什么叫英国。”我们在中国也一样,你没有离开中国,就不知道什么是中国,因为你身在其中。你一定要对照才知道这个概念到底在指什么。如果善恶是两个互相对照的概念的话,你就不可能只说,我知道什么是善的,但是我不知道什么叫“恶”,这是不能成立的。所以西方学者说:“善不能定义。”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能去做一个描述式的定义。因为自古以来我们都在使用“善”这个字,所以我们可以做个描述。比如说把大家都接受的善列出来。以孟子来说,他就说四个字:孝、悌、忠、信。这四个字叫做“善”。你分析之后就会发现,每一个字都是讲到我跟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践,没有例外的。“孝”是我跟父母之间,“悌”是我跟兄弟姐妹之间,“忠”是我跟老板之间,“信”是我跟朋友之间。儒家所讲的道德,古人所谓的善,没有任何一个善可以离开我跟别人之间的关系去加以界定。所以这是儒家思想的特色。当然有人会质疑:难道我保护野生动物不能叫善吗?但对孔子来说,那跟善无关,叫做你“行有余力”,你就去保护吧。有一次孔子下朝回家,家里面马厩失火烧了。孔子只说了一句话:“伤人乎?”有人受伤吗?他不会问马有没有受伤。这代表孔子不喜欢马吗?不是的,因为马不贵重。他只是认为任何一个人的价值,不管阶级多么低,他只要是一个人,他的价值就远远超过所有其他的动物。你不能说孔子不对,因为孔子这样说,而我们也是人,我们也被尊重了,就没有理由说他不对。这是儒家的特色。所以我们讲到儒家的善的时候,我们先撇开动物的世界,撇开神灵,“敬鬼神而远之”。你就人来说的话,儒家就可以借鉴为一种人文主义。当然这种人文主义如果从西方的背景来思考,它本来就有两个趋向:第一个是封闭的,第二个是开放的。封闭的人文主义,像西方的萨特,人就是一切价值的基础。除了人之外,没有比人更高的神灵。所以萨特就说“上帝死了”。所以我们人很辛苦,要自己做上帝。要不然什么都没了。

 

但是另外有一种叫开放的人文主义。开放的人文主义是说:人的价值不能被当作手段,一定要被当作目的。但是,人并不是最高的目的,因为人有生有死。一个有生有死的人说:“我伟大。”这句话等于白说。因为当你死的一刹那,没有那个人,这个“我”就不见了。这叫作开放的人文主义。所以儒家很喜欢强调,比如说孔子“五十而知天命”。那个天出现了,就代表它是开放的人文主义,即我个人的生命要向天交代。所以孔子在两次周游列国的时候差点被杀。一个人在差点被杀的时候就必须把他的信仰说出来。他在两次都毫不犹豫地说“天”。第一次是“子谓于匡”,他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另外一次在宋国,宋司马桓鬼要杀他,他说:“天生德于予,桓鬼其如予何?”两次碰到生命的危险都把天抬出来,代表孔子是相信天的。这样,儒家的思想就没有功力人文主义的阴影了。所以讲到儒家的人性向善的时候,我简单描写一下,一个人的生命是万物之灵,可以真诚也可以不真诚,当它不真诚的时候会考虑某种外在的目的,就是利用我的生命达到某种更好的目的,包括升官发财这些。但是这样时间长了以后,就发现自己没有价值了。外在的目的能否达成才决定我的价值,这样就很可怕。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