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逃离中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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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逃离中山寺 1941年,我才七岁,那还是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龄,按现在说,幼儿园刚结束,但我却要被强逼着从母亲身边拉开,送往远离家乡的地方去读书。当时,七岁的孩子已经感到了家庭不时向我袭来的精神压力,惴惴不安、心里难过和不知名的恐惧与揪心,已经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潜伏并浸润开来,占据了孩童时应有的天真烂漫和快乐,使我过早地变得老成,沉默寡言和拘谨。这压力来自伯父(赵汉光),他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俨然前朝遗老,几乎成天端坐堂上,指桑骂槐,指东骂西,喋喋不休。在他眼里,上至屋瓦下至地皮无一顺眼之处,骂的对象直指我们这房人,他自家那房的儿子女儿(家怡和家惠)从没有被骂的份,而我父亲(赵汝舟)从不敢埋怨自家哥哥一句,也从来没有责骂过他的孩子们。明潔兄在外读书很少回家,家和才五岁,稍大的我和家容姐自然便是伯父的出气包。家容姐十二岁,受的骂就更多,伯父常常站在堂屋中间,脸朝着我们的房圈(川话:卧室)骂:"都十二岁了,随便找个婆家嫁了算了,省一张嘴吃闲饭!"至于我开始被骂也已经近半年了,他常对父亲说:"家里没钱供家焰读书,都七岁了,赶快找一家店铺,叫他学生意去..."。父亲实在忍不住时也顶上几句:"他才七岁,人还小,不读点书,一个字不识,学啥生意?能记帐吗?不能总是给老板娘倒马桶打洗脚水吧!"可恶的伯父常走到我面前,用拐杖戳得地皮橐橐响,喊道:"你成天好吃懒做,白吃闲饭,快点滚出去学生意去!"我只吓得埋着头缩成一团。这就是我在咒骂声中、在压抑的气氛中度过的童年!在我的意识中,我好像很少有过童年的欢乐。父亲在伯父的淫威下,实在没有好办法再把我留在家里,他想了一个唯一的法子,只有把我送到一年前曾经在我家开过私塾馆的周德昌老师那里去读书,以避开伯父的训骂。周德昌真是个穷教书匠,教过我哥哥、家怡、家祥六姐他们,后来无人就读,搬回老家先锋场一座香火冷落的古庙--中山寺中住下,一边看护庙宇,帮当地维持香火不断,又省了房租费,一边设馆教书。这年端午刚过,父亲就要我去周老师那里。头晚上,在房圈里,我拉着妈妈哭得好伤心,舍不得离开娘啊!平时洗澡穿衣都是依赖妈妈的,七岁的娃儿,晓得做什么呢,今后可怎么办啊?妈妈也哭,却无办法可想,我想妈妈心里也是揪心般疼痛的。那时我还小,不了解父亲的难处,心里很是愤懑,非常不情愿。妈妈流着泪给我整理行装,一边教我天气冷热要晓得换哪件衣裳,叫我不要跟长虱子的娃儿一起玩,不要跟别人打架,不要下河洗澡,不要...。我呜咽着嗯嗯应着妈妈的教诲,抱着妈妈紧紧不松手,禁不住又痛哭起来。早饭后,该走了。父亲请了一个挑夫,一头是很考究的竹编书箱(那是我哥哥在金紫寺小学读书时用过的),里面装着纸笔墨砚、四书五经,左传、幼学故事琼林等古书,都是明潔哥哥读过的,另一头是铺盖衣物。父亲亲自送我去,母亲送我下河上渡船,临上船之前,又把我拉到她身边,悄悄把两个煮鸡蛋塞到我的裤兜里,母亲又在擦眼泪,船老板连声催"快上船喽!"船家篙杆使劲一撑,船便离开了岸,过了宽宽的綦江河,上岸一看,妈妈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对岸看我们,我们三人顺河边走了一里多路到了小水坪山脚下,我还能看得见渡口处我妈仍然站在那儿。可怜的母亲,此刻谁能理解她的内心是多么的痛苦?她的幺儿那么小,才七岁,正是需要给他母爱和照顾的时候,这一走她放心不下啊!然而伯父的逼迫,不得不从她身边拖走她的孩子,他能不哭泣吗?面对要开始独立生活的七岁小崽仔的我,什么都不会做,平时连穿衣都要妈妈帮忙扣扣子,我对未来是一片空虚,茫茫然不知所措,此时好像把我往无底的深渊领去,我想妈妈,我把手伸进裤兜里抓住鸡蛋,不禁一路走一路又呜呜地哭起来。我家与清泊滩场口一桥之隔,叫下码头。它紧傍着碧清碧绿的綦江河,涨大水可漫进屋。座北朝南,正南方是巍峨雄伟的的洛莱山,东面五里之遥是从重庆延伸至贵州方向的大山山脉,而右手边便是从北向南的小水坪山脉,我家距那山脚才一里多路,山高且陡,如一道屏障拦住西方的天空,金紫寺乡的场口在坪口上历历在目,晴朗时连人都可见。我的家乡真是山环水抱,好一派自然风光。此时,我们正在爬山,蜿蜒的山路陡峭又累人,我频频要求父亲"息息稍"(川话:休息一会)再走。我不时回头贪吝地看着我的家,快到坪口了,上了坪口就再也看不见家了。到坪口,我说:"yaya(父亲),我要稍息够了再走。"我看哪看哪,总是看不够下码头我的家,想着妈妈现在怎样了…。但是,终须一别。小水坪,在这高高的山顶上,却是一马平川,处处农家,良田沃土,松林片片。每年清明,父亲都要带我来给dada(祖父)上坟,祖父的坟离坪口两里多路,叫金盆穴,他去世时,已有四个孙子,墓碑上刻着家廉(明潔)、家邦、家修、家义(后亡,是我哥的哥)。我于1999年回川带着家和去寻找65年前祖父的坟,居然找着了,竟然躲过了万恶的所谓"文化大革命"之浩劫,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可见,在高山深处,黑手伸不到的"桃花源"还是有的。2004年,我又再次回川带着侄儿赵有为去看望祖父的坟,依然还在。走了约四五里,横穿小水坪的尽头,便是那边下山的坪口处,站在高高的坪口处往下看,山峦起伏,田野人家,尽收眼底,笋溪河沿着山麓流向仁沱方向与綦江河交汇,然后经由江口流入长江。父亲对我指着说:"看见吗?那片森林中的房屋就是中山寺。"我一看,中山寺离笋溪河边不远,直线距离最多两里路。坪口的最大特征,有一棵大黄角树。这边下山路很好走,一溜大石板路,下到山脚便是白漩子渡口了,这里河面不宽,仅三四十米。上了渡船,船家不用划船,而是用横在河上的一根粗缆索顺着拉过去的。上岸,沿着蜿蜒的山间小路走了约两里路,便来到中山寺的山门外。yaya先进寺内,一会儿随着周老师出来把我们接进庙里,一一见过老师、师母和他们的儿子周有文,他们把我安排在大殿左边厢房内,和周有文合睡一张床。然后到大殿右边墙壁处设有"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前,燃一柱香,磕了三个头,回头又要我跟周老师磕头,一切礼仪完毕,方算入学。大殿下方,方桌条桌大小不一地摆了一片,约有二十来个学生,有的头戴瓜皮小帽,身穿长衫;有的头缠白布头巾,光脚草鞋,"子曰学而时习之…,人之初,性本善…"的朗朗读书声汇成一片。午饭后,yaya要走了,我又哭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古庙里,无依无助,心都在颤抖。我送yaya到山门外,看着渐渐走远的父亲,我大声哭喊:"ya!…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什么时候回家呀?"yaya大声应道:"过年回来!"我无力地瘫软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头呜咽着,嘴里绝望地呓语般嘟嘟着数落着:"我晓得,你们都不要我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地方…我怎么办哪?"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来。中山寺不是正规的佛寺,没有如来佛和罗汉,只有一个长长的大殿和左右两个偏殿以及几间可供居住的厢房、厨房。大殿上一排坐着八个巨大的菩萨,个个都是张牙舞爪狰狞可怕的面孔,有的还长着獠牙,一只脚踩着老虎头,另一只脚踩着蛇头,令人生畏,我敢都不敢看。左偏殿是地藏王殿,正中是地藏王菩萨塑像,彩帘布幔,昏暗中也是威严可怖。两边墙壁上分别画着十殿阎罗王,什么上刀山、下油锅、铜柱炮烙、割舌挖心,看了令人不寒而栗。右偏殿是观音殿,上有"慈航普渡"匾额,观音菩萨是站像,塑得很美,栩栩如生,她慈祥端庄,手捧净瓶柳枝,赤脚踩在鳌鱼上,这麽大座庙,只有这里点了一盏一个月都不用添油的长明灯,为了不被风吹灭,罩着一个方形玻璃罩子。观音殿的正下方有一个吊脚楼,是与观音菩萨形影不离的韦驮菩萨木雕像。左边地藏殿的外面是一口大钟,高约2.5米,几百公斤重,吊在大松木架子上,离地一尺高,敲钟用的是舂米般大的硬木杵。右边观音殿的外面是一只直径1.5米的大鼓,放在大木架上。至于香、油,是由当地的保甲长出面向本地善男信女家里募集,买好香和油定期送到庙上来的。原来的看庙人死了,现在是由周老师负责管理。以上便是这座寺庙的全部描述。庙后是不大不小的丘陵山,满是莽莽苍苍的参天百年古松,虬枝怪异,盘根错节,把整个庙宇搂入它的怀抱里。庙前是蜿蜒渐低的丘陵,一湾梯田顺山谷而下直抵笋溪河渡口。庙的正前方小水坪山脉像屏风一样横挡在前面,晴朗的天,从山门外望去,小水坪下山的坪口处那棵大黄角树非常打眼,从石板路下坡来的人都看得很清楚。我经常眼巴巴地看这条路,这是我回家的路啊。父亲把我寄托给周老师管教,吃住都跟他们在一起。周师母对我很不和善,每天总是搭拉着脸,像欠她两吊钱似的,她经常骂我,给我脸皮看,她把我当下人来使唤,比方倒屎罐、尿罐之类,嫌动作慢,就得挨骂,当然她是不敢打的。他们的儿子周有文比我年长十岁,耕种属于庙产的几块田和地,种菜、养猪、喂鸡鸭。每天下午三点多钟,早早放学了,除师母外,周老师和儿子把我也搭上下地劳作,浇水浇粪拔草捉虫。有时一场暴雨之后,突然放晴,后山松林里呼呼长出一片蘑菇来,我便背起背兜去捡蘑菇。老师家伙食开吃得很清苦,早晚都是清稀饭下胡豆、泡咸菜,中午干饭也只能限定在两小碗,对于长身体的我,营养严重不足,黄皮精瘦的。周有文这人,跟他娘一样,也是阴阳怪气的,对我也不友好,常常故意吓唬我,给我讲鬼故事,还说山上有条大蟒蛇,有水桶那么粗,进屋来能把整个屋子盘满,一口能吞下一头大牯牛…,对才七岁的孩子,哪能受得了如此恐怖,我大哭起来,把被子蒙住头,缩成一团。我没有来之前,每天晚上烧香、敲钟打鼓本来是他的事,自从我来后,师母把这可怕的担子全压给我了,我倒成了庙上真正的小和尚。每天傍晚,夜幕刚降临时,我要将碗口大的一捆香在厨房的灶口上点燃,从地藏王殿开始给每个神位插香,行合十礼。我最害怕的是,给正殿上的八个青面獠牙菩萨上香了,有时我吓得把香一丢就跑,礼都不行了。只要来到右边观音殿和韦驮殿恐惧心就安静下来了,我在观音菩萨面前迟迟不愿离开,整座庙一片漆黑,只有这里有一盏长明灯,我看着菩萨那母亲般慈祥的面孔,好像寻求到了保护,我踮着脚伸手去摸摸菩萨的赤脚,壮壮我的胆子,我给她行合十礼时,也是发自内心虔诚的祈求。上完香我便去左边撞钟,要撞十二下,悠扬雄壮的钟声可以传遍方圆十几里开外。我爱听这钟声,我为它所陶醉,这钟声是从我这七岁孩童发出来的,我心里有种莫名的自豪。然后我去右边用手臂粗的大棒擂鼓三通,鼓声像雄壮的战鼓,驱散了整个大殿阴森恐怖的气氛。然后到厨房匆匆喝完两碗稀饭,跑回房间,把被子蒙头裹紧,希望能与这恐怖世界隔绝。但是,哪能隔绝得了恐怖呢?中山寺最大的特色之一就是夜里的松涛声,不管大风或者微风都有松涛,只是猛烈强弱之别而已。我害怕松涛,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松涛发出各种怪声,如排山倒海、千军万马喊声大作;有时悠悠然,如泣如诉;有时嘘嘘然,尖声锐耳,似如鬼哭狼嚎。不时还传来鬼灯哥(川话:猫头鹰)的叫声。一边听着这些怪叫声,一边想到隔壁就是地藏王殿,那十殿阎王的情景…,尤其大殿上那八位凶神恶煞的样子,还有那条大蟒蛇饿了想进食了…。我的心收紧了,我心在颤栗,我觉得再呆下去,我会被吓死的。谈及读书,更不堪回首。周老师头戴瓜皮帽,瘦长脸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放学后不戴),身上蓝布衫,脚上老布鞋。一张方桌和一张破旧的太师圈椅,桌上一个笔筒,一个土红碗,一方大砚台,左边一叠待批的习作本子之类,右边一个白铜鹤嘴水烟袋,还有一根一寸宽两尺长的打人用的竹板子。早上学生来齐后,便一个一个轮着叫去背头天教的书,谁要是背不下来,一字打一记手心,有时,他给你提示两个字,你如接下去了,便没事儿。他打人也看对象,他锺爱的学生偶有闪失,轻打一下,以示意思,若遇读书笨的,他凶狠狠地咬紧牙关使劲打,每打一板,还要"嘿"的一声。打完,叫你站在孔夫子牌位前,读到你自己觉得可以背了,再来求老师背诵过关。可悲啊!我便是属于最笨学生之列。记得当时我学的是论语,每天教三行,我一点都背不下来,所以我天天挨打,站孔子牌位。还算好,是赵二爷(我父亲)送来的,给一点面子,打得稍微轻点,打十几板完事,若是按三行字数打完,至少也得七八十板。我经常挨老师训骂:"你是你们赵家读书最不行的一个,看你哥哥赵家廉(明潔),是我教的最得意的门生,每天教他十几本不同的书,他都能全部背下来,大楷小楷字也写得好,看你将来咱个办啰!"挨打受骂日复一日,端午节来,看看中秋将近,没有一天安荡过,这种光教字不讲含义的书,我一点都记不住,怕是学不下去了。天天挨打挨骂,下午田间劳动,晚上一片漆黑的寺庙,大殿上几位凶神,深夜里的松涛声,那条水桶粗的大蟒…,对妈妈和姐妹们的思念,无时不揪住我的心,我只有蒙头在被子里哭泣,妈妈给我两个熟鸡蛋放坏了也舍不得吃,在枕头旁已经放了两三月了,看着鸡蛋,好像妈妈就在身边,这是我唯一的感情依托啊。更有甚者,三个月来没有洗过一次澡,没有换过一次干净衣服。可恶的师母没有照顾过我的生活,她只知道驱使我给她倒屎罐和尿壶,七岁孩子知道什么,她没有帮我洗一次衣服,妈妈给我带来的衣服,脱了这件换那件,全是脏的。跟周有文睡一床,惹了一身虱子,尤其在腋窝处和下身的裤裆处最多,中午我悄悄跑到后山松林里无人处,脱光衣服裤子捉虱子。我来的时候,剃的光头,三个多月没剃头,已经成了妹儿头了,满头虱子,有时虱子从头发上打秋千掉到颈脖上。还开始长癞子,虱子咬的、癞子痒得我钻心,当时的形象,纯粹一个小可怜,小乞丐。写到此,我完全返回到当年的情景中,我已经忘记我是古稀老人,眼泪已夺眶而出,唏嘘出声,我闭上眼,彷佛我的灵魂在中山寺上空飘荡着注视着那七岁无依无助的我,我为这小可怜而哭泣,他太苦了,太受折磨了!我要看着他下一步将如之何?"喂,小子,逃吧!"不要叫!小可怜正是我六十三年前我自己呢,此时他在无奈中,正蒙生出"逃"的大胆念头!今日是中秋佳节,穷苦的老师冷清清无啥表示,没有肉,没有月饼,和往常一样,白水煮青菜萝卜沾辣椒。想想我家,至少要打牙祭(吃肉),吃月饼吧。在这团圆的佳节里,我更想回家看妈妈,我要向妈妈哭诉我受的苦难,我要妈妈给我换没有虱子的衣服,我要妈妈带我上街把长满虱子的头发剃光,我要妈妈快点把我的癞子疮治好,我要妈妈好好给我洗个澡,还要妈妈给我吃块月饼…。我不暗自在被窝里流泪了,哭已无用,今晚决定逃!夜幕降临,我照常给菩萨们上香、敲钟打鼓。在观音殿我呆得比往常都久,我对观音菩萨有一种恋恋不舍之情,在这古庙里,幸亏她是我的精神支柱,我把她看成是我的不讲话的母亲,如果这庙里没有她,只有那些凶神恶煞们的话,要不我早就下决心逃走了,要不我早就被这种恶劣环境致疯致病或致死。难说得很哪,因为幼童的心太嫩、太弱,经受不住这种强刺激啊。我给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跪下磕头,向他道别,求她保佑我逃跑成功。今夜,晴空万里,无一丝云,湛蓝的天空,一轮皎洁的明月缓缓越过庙前树梢。太早,怕被尚未睡死的周有文发觉坏我大事。我好生焦躁,月亮为何走得这样慢呢?我悄悄穿好裤子衣服,把两个鸡蛋揣上,其它如书箱、被子、衣服全不要了,约莫等到午夜时分,看着从大殿窗櫺上射进来的月光已处正中,此时月已当顶,看看周有文像死猪般鼾声大作,我踹他一脚也没醒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我装着出去小解,潜出山门一看,月明如昼,连一片树叶也很清楚,真乃天助我也。于是顺着山间小道,一溜烟飞跑起来,不管有没有蛇虫野兽,也不管梯田里猛然发出的一阵阵蛙鸣,进入午夜,人们皆已入睡,我的目标直抵笋溪河渡口,我做贼心虚,怕的是周家人发觉来抓我,我气喘吁吁,终于跑到渡口。谢天谢地,观音菩萨助我,渡船竞停在这边。(要是船在河那边可糟了,等天亮,我还不被抓住?)我匆忙上船,恳求船家渡我过河,船老板不肯,说都半夜了,停渡了。我心急如焚,扑通给船家跪下,哭起来,"求求你,帮帮忙,我有急事!"船家一看,是个五六岁小孩,动了测忍之心,说:"好吧好吧,有钱吗?"我摸出一个铜壳子(川话:一元铜板)递过去说:"就只有这个了。"船家说:"不要这么多,找不出,算啦算啦。""谢谢啦!"我又要磕头,被他拉住,"不磕了,开船!"船靠对岸,原来要从嗓子眼蹦出来的心才归了位,我逃跑成功了。船家开始怜爱起我来,说:"你这么个小孩,到清泊滩要爬这座山,翻过小水坪,再下到山底,过綦江河,深更半夜的,你就不怕路上遇着什么野物子?在我船上等到天亮再走吧。"我归心似箭,什么危险都不顾了,一心想的是回家,快点看到妈妈。谢别船家,顺着石板路开始爬山。我一口气登上了坪口处,已是汗湿衣衫,在黄角树下找一块大石坐下息稍。在燥热中,虱子和癞疮一齐向我袭来,奇痒难耐,无奈何只好用劲抓挠一阵,背上挠不到,用背靠在树上死劲上下来回擦。克服了骚痒,稍也息够了,准备继续赶路。此时月亮已经偏西,从午夜逃离中山寺,爬上高山坪口处已是凌晨三点了。坪上的路是平坦的,我疾步流星连跑带走,过田坎,穿松林,惹得农家的狗吠声一片。过了祖父的坟地,心中一阵欣喜,再走两里就是下山的坪口处了,我是用飞跑来完成这段路程的,此时月亮离地平线只有两竿高了,约莫早晨四点光景,天快亮了。来到坪口,在月光下,我已能隐约看见我家的房子和宽宽的綦江河。我终于逃出了可怕的中山寺,又快回到母亲的怀抱啦,我疾步下山,忍不住一边又呜呜地哭起来。下到山脚,东方已出现鱼肚白,等我走到渡口,天已亮,第一渡已经划过来了。过了河,我飞跑回家,人们都还没起床,门还关着,我家那条老狗"管得宽"过来跟我亲热,差点把我压倒在地跟我疯,是啊,三个月久违了!狗比人都有感情啊!我拼命敲伙房那道门,是父亲来开的,我没有理他,飞快跑进房圈,一把抱住还没起床的妈妈,把头捂在她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妈妈又悲又喜,喜的是她心肝肉回来了,悲的是她抚摩着我那瘦骨嶙嶙的身躯、胳膊、两寸长的头发,满身臭气的我,"你怎么会这个样子?!"我向妈妈一口气哭诉道:"我天天挨打,手都打起茧子了,师母坏!师兄坏!没人给我洗衣服,没洗过澡,我天天饿,吃不饱,想吃肉,天天给师母倒屎罐和尿罐,天天下地干活,天天叫我烧香,我害怕那些凶神恶煞的菩萨,害怕十殿阎王,害怕晚上风吹松树的吼声,害怕鬼灯哥的叫声,只有观音菩萨我喜欢她,我头上长了癞子,身上长满虱子…"听说长了虱子,母亲一把推开我,"马上全脱光,换了!"我还想一咕脑儿倾诉完受的罪和苦,妈妈要我别说了,先把虱子消灭再说。她摸着裤子兜里的两个坏了的鸡蛋,问我为啥不吃,我说摸摸它,就好像你在我身边一样。妈妈直说"傻(川话音:ha)宝,傻(ha)儿!"妈妈又用剪刀把我的长虱子的头发全部剪掉,露出了癞疮,用盐巴调锅烟子搽在上面,痛得我哇哇叫,妈说不痛好不了,叫我忍住点。大家都起床了,太爸(即大伯)看见我又骂开了:"你这没有出息的东西,逃回来了!将来你去当告化子(乞丐)吧…。"我吓得直往房圈里躲,藏在妈妈身后。这回我父亲看着我那可怜模样,心也疼了,不依不饶地硬了起来,第一次对他的哥哥瞪着眼拍桌子说话:"人都搞成这样了,你硬要把他逼死吗!"伯父的气焰一下子被打下去了,不响了。父亲威严地命令说:"明天你和赵家惠赵家和一起到斑竹林廖雨高家去读私塾吧。"我从心里感激父亲,我的心渐渐恢复了正常,从此我再也不理太爸了,而且我喊我家老狗'管得宽'的时候,心里就想着,故意影射'管得宽'就是太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