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谈书——古本与雕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5:43:33
阿城谈书——古本与雕版0
管理提醒:
本帖被 风来风去 设置为精华(2008-04-09)
阿城谈书——古本与雕版

  《经典》:在世界书林里,中国古版书是一种特别的类型,它的文字、雕版、装制、阅读形式等等,不仅形制久远,而且内蕴万千。从作家的角度,你怎样看待中国古版书?它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关联是怎样的?
  
  阿城:我们最好慎用作家这个词。凡成家,都是有一套不可替代的东西,才能成一家。派容易些,混入一派混呗。成名容易成家难,浑不讲理都能成名。我还不够家的地步,但我对古版书有兴趣,不过不收藏。操持文字的人,其实对古版书不会有什么兴趣,他的注意力在写。
  文化是个大词,现在又用得这么滥,好象餐馆炒菜都要勾一下芡才能端出来。其实文化的本意是简单明确的,相对武化,才有了文化。武化在先,动物就是武化的世界,之后演化出人,人类早期也是武化,很晚近才由动物性的仪式行为发展出文化。中国文字记载说是三千年前的周公制礼作乐,其实孔子说过周礼承殷商礼,殷商礼承夏礼,孔子说“吾从周”,应该是周礼更为完备吧。总之制礼作乐是大事,天下开始遵守一种文的制度,人与人,集团与集团,相互不能以武力相夺,相互的关系,制度为文。礼,就是制度。化是普遍的意思。
  古版书的雕版、印刷、装制,这一整套工艺,应该归到文明。文明是人类各个时期都会有的,例如野蛮文明,讲的是采集时期的生产力。如果说野蛮文化,逻辑就拧了,野蛮不是文嘛。1840年之后,证明中国的武化文明不够先进,但一直到现在反思的是传统文化。凡人类创造的东西,都会反过来异化人,之后这种异化关系进入恶性循环。反思文化,要反思的是人与文化相互的异化关系。文化,没有错。
  所以如果从文明来说古版书,才容易说清楚。
  
  
  《经典》:今天的日常的阅读习惯已经大不相同,对制书的认识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你认为这种变化是否有它的必然性?
  
  阿城:我愿意相信我们的阅读习惯大不相同了。但是,我认为还是基本相同,只要是读中国
  字,还是一个一个字去读。
  
  
  《经典》:你以个人的角度,简单说说不同时期,譬如宋版,明版,它在审美上的差异和特点?
  阿城:其实是相同大于差异,实用大于审美。例如折缝上的燕尾︻,那是一个方便单页折齐,装钉成册时方便书页对齐的标记。古版书每页差不多十行左右,每行二十字左右,字大,因为以前油灯或蜡烛的光亮小,夜间读书字小不易看清。我们看关公的画,他秉烛夜读兵书,书拿得离脸很远,可见关公的眼睛已经老花,又在夜里,如果字小的话,关公就只好洗洗睡了。从记载来看,古时读书人近视者少,凡近视者,都特别记载,例如王安石,看描写估计他是先天近视。而我们现在读书人中近视人口比例非常大,字小是一个重要原因。
   另外,古版书的天头地尾都留空很大,为什么?为的是利于在这么大的天、地中加批加评加注。行距也大,利于加着重点和句读。这样一来,我们可以从审美上说页面舒朗有致,但其实这种舒朗是注重功能造成的。我有一套康熙辛丑年(1721)编、道光甲申年(1824)江苏吴兴姚氏刻、扶荔山房藏版的《史记菁华录》,印刷精美,黑红套印,黑是《史记》原文,红是批评、句读、重点。即使这样,它仍然留出更大的天头,方便后人再批再注!
  
  
  《经典》:听说你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专门研究雕版字体?
  
  阿城:我1986年开始用电脑写东西,当时硬件水平低,连286都不到,字很难看。后来用到386吧,开始有打开字库的功能了。我就想,何不自己写一套字体做输出打印之用呢?于是就仿写古版书的字体,一点一点输入。我用的是台湾的BIG5码,字库是一万三千多,对个人来说,输入这么多字体,是个大工程。但这不是最麻烦的。
  最麻烦的是,当你终于输完了,打印出来一看,整篇的密度不好。我的意思是说,每个字看起来都好,但是统在一起,互相的关系不好。我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每个字单独看起来可能不到尽善,但为了通篇的通透效果,你必须要对每个字再作处理。是啊,再对一万三千多个字作处理,乖乖!
  我们返回来再看古版书。为什么从唐代一直到清代,雕版书一直保持着?因为雕版是在一整块木版上雕通页,雕之前,通版由人写就,写的时候密度好处理,再翻转模写到板上,成为反字,之后再雕,印出来的效果等同通篇写的效果,好看。所以,宋代毕升发明了泥活字拼版印刷之后,按说效率大幅提高,雕版书应该淘汰了,可是雕版一直保留下来,尤其私人印书差不多都是雕板制作。
  这是一个为保持审美效果而牺牲先进技术的例子。
  如果我们注意活字拼板印刷的古版书,有不少书的页面是很难看的。你如果傻到象我那样“刻字”,你就明白为什么了。世界上各种文字的印刷体都有很多套,基本都有版权。日本的汉字印刷体,大概有上千套,他们还在不断请人书写成套,每套都很精美,最重要的是无论如何组合,密度都好。这些套字,现在都进入电脑字体库了,进入日本网页,可以看到不少。比较之下,中国的印刷字体,实在可怜。铅印时代,我比较过北京和上海的印刷字体,北京的比较狰狞,互相不服,透着一股武化,上海的好很多,密度均匀。书法家写不好印刷的单字,要工艺美术家来才行。写好一个单字,扔到地板上,多了以后,你就能看出哪个字不合群了,捡出来再写,再扔进去,反反复复,直到它们互相都友好了,文化了。一般来说,笔划繁的好写,笔划简的难写。象一、二、三、十、人、士、土、上、下、卜,排版进去,都非常考验通篇的密度。现在有一套舒体,书法家舒同写的,打印出来令人晕眩,它的每一笔划都处理得“抖”,通篇就抖大发了,再加上都是简体。我认为这套字不合版面审美的,大概没有专家告诉舒同印刷体是怎么回事吧?
  
  
  《经典》:在古代制书行业,就雕版字体而言,除了识别的功能外,它与书的美感息息相关,关系非常微妙。而今天有些竖排的电脑字,总觉得有结巴的感觉,不似古书读起来那么通畅如流。为什么会这样?
  
  阿城:刚才说了,密度。从素描来说,密度第一重要,形准不准是次要的。中外在这一点是相通的。你看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素描的密度,和宋元明清的水墨画对密度的处理,原则是一致的。九十年代耶鲁大学有过一次八大山人的回顾展,画幅当中的对密度的处理,惊人地好。
  在密度这一点上,西方人当然懂八大。而且中国元明清以来讲究墨色如银锈,没有焦黑,讲究透明的层次,这也与欧洲文艺复兴绘画用白垩粉笔画素描相通。所以中国文人画,要点第一笔法,第二密度,形肖,不重要。五十年代中国美术院校行苏联契斯恰柯夫素描法,背景一遍昏黑,完全不注意密度,只要形肖、块、面,流毒一直到现在。我们看陈丹青画的书,虽然是油画,可是密度通透,书中的水墨画的墨色的意思都出来了。另外南京的书家孙晓云,她的素描和水墨画,都是密度通透。他们在密度的修养上都很高。徐悲鸿不知道为什么是例外,素描的密度好,油画的密度却不好。
  另外,港台的繁体字竖排好看,但我们的简体字竖排不好看,是因为中国字的笔划规律,是由竖排来的,行草尤其如此,你让书家横写草书,简直要了他的命。简体字改革和横排印刷几乎同时发生,所以简体字竖排,正曝其短处,当然不好看。我有过版面设计的小课,我说当代的书刊报版面,因为图的量感和密度都大于简体字,所以字的部分的间距与行距,要适当紧缩,才能在密度上平衡。繁体字密度大,它们天生易于与图片抗衡。所以我建议版面设计人员多看日本的书刊报,日文的假名取汉字草书的偏旁部首,密度等同简体字,体会他们是怎么安排版面密度的。
  
  
  《经典》:古代文人对书的制作一定有所参与,你是否有合适的例子告诉我们,文人是如何参与书以及对书的美有何讲究?
  
  阿城:刚才说了,私家刻书,都好看,因为主人是读书人,文人,所以一定参与设计或监制。
  但书商刻书,就难说了,常常天、地留得就窄,而且不少书字迹模糊,板都摹塌了还印。板子有时候木质选差的,成本低嘛
  
  
  《经典》:我们知道,今天仍然有少量作坊在延制古版书的形式,例如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金陵刻经社,成都新刻“蜀本”,你觉得这样做的意义为何?如何评价他们的水准?
  
  阿城:古版书的型制已进入艺术品的范围了,当艺术去做当然很好,而且能做得更好。但是你说的扬州,金陵,成都的出品,我都没看过,不能置评。当今富裕的国家和地区,都有把书当艺术品来做的,我有过一些别人送的,不过不知被什么人一次都偷掉了,也许窃书不能算偷吧,我言重了?
  
  
  《经典》:如果有人想将你的文字以古版书的形式出版,你会同意吗?
  
  阿城:我的书,过去因为成本的原因,图片都删了,将来再有机会出版,我会补上图片。可是这样的编排,不是古版书的长处,我的书还是不要去破坏古版书之美吧